第31章 久别
第二日, 天牢中传来了两名击球羽林将士撞墙自戕的消息。李旦火速赶去,查验尸首后,依旧一无所获。
嫌犯突然死亡,虽说是自杀, 可也预示着此案并不简单。一旦任由东宫坐实在太平身上, 只怕就不是出家感业寺的下场了。
李旦一念及此,急忙赶至清晖阁, 亮了天子给的令牌后, 羽林将士放其入内。
彼时,春夏正伺候太平写字, 瞧见殷王来了,急忙停下研墨,对着李旦行礼道:“参见殿下。”
“出去。”李旦示意春夏跟其他宫人退下。
春夏领着宫人们退下。
李旦往太平身边一坐,急声道:“都什么时候, 你还有心情写字?”这话一出来, 他意识到不对劲之处, 以他对太平的了解,太平应该哭着闹着央他作保,言明她与马球一案无关。
怎会如此淡然?
他不由得看向她写的字, 太平恰好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干脆地把小札一合, 抬眼笑道:“我本以为, 四哥昨晚会来。”
“你还笑?”李旦皱眉,“都要大祸临头了!”
“第一,马球一事我毫不知情,第二,四哥也知道我是无辜的。”太平不是半点不怕, 只是现下怕也没用,这是她必经之事,越闹腾越容易适得其反,“若四哥真想帮我脱罪,可以找个帮手。”
李旦急问道:“谁?”
“大理寺丞,狄仁杰。”太平记得这个人,此人是母后日后重用之人,借着此案提前结识此人,也不是什么坏事。
李旦听过这个人,据说自从上任后,天天处理积压多年的案件,如今已处置了数千件,判决下来,无一不服。
“好,四哥记下了。”李旦记下,还有九日,他找个帮手也好。
“你这几日不要吵闹,四哥一定会帮你。”李旦今日来此,为的也是劝慰太平,他生怕太平闹得太过,反倒让东宫那边抓住把柄。
“四哥,一会儿你会去上官才人那边么?”太平更在乎这个。
李旦点头,“要去。”
“带我一个?”太平实在是不放心婉儿。
李旦倒抽一口凉气,“风口浪尖的,母后也下了严令禁足,你就别节外生枝了!”
“我就是怕她节外生枝,所以才必须走这一趟。”太平知道婉儿的性子,若是九日后罪名按在了她的身上,婉儿一定会出来顶罪。
李旦疑声问道:“怎么说?”
“此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太平也不知道如何跟四哥解释这些,“总之,我见她一回,我保证这九日静静地在清晖阁抄写经文禁足!”
李旦为难地看看殿外,“外面都是羽林将士,四哥怎么带你出去啊?”他更担心另外的事,“万一此事传到了母后那边,我可就完了!”
“我可以打扮成内侍,扶四哥出去。”太平已经想好了,“我也能保证,回来不会被他们逮到,你信我,我都设计好了!”就算逮到了也不怕,这些人她知道都是阿娘的人,她出去之事只会传到阿娘耳中,只要阿娘不怪罪,此事便会不了了之。
李旦还是觉得不妥。
“四哥,你就看在我救过咕咕的面上,帮我一回吧。”太平挽着李旦的手臂摇晃,哀求道:“我一定不惹事!”
李旦犹豫问道:“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太平坚定地点头。
李旦从未瞧见妹妹有这样的神情,正在迟疑间,太平扬声唤了春夏进来,让春夏传了膳,点了上好的葡萄酒,不等李旦答允,她已经开始她的计划。
李旦无奈沉叹,他想太平一定是担心上官婉儿,毕竟已经伴读许久,她不放心上官婉儿也在情理之中。
若是他的咕咕病了,他一样也会挂念咕咕。
罢了!
李旦应下了太平所请,等御膳送至,他陪她喝酒吃菜,闹腾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太平换好了内侍的衣裳,与春夏一起垂着脑袋扶着李旦走了出来。
李旦佯作吃酒醉了,走路虚浮,口中含糊说着听不清的话。
春夏急声劝道:“殿下当心些,前面有石槛。”
“没……没……”李旦摆手,勾住了垂头扶着他的太平,将身子的重量压向太平,迫得太平的身子佝得更低了些。
太平死命撑着,平日看四哥瘦瘦的,没想到竟这样沉。
三人走至羽林将士门口时,春夏急道:“殷王殿下多喝了两杯,公主命奴婢们扶殿下回去。”
羽林将士摇头叹息,明明是来查案的,怎么就喝成了这样。果然,殷王如外间传闻的那样,诚不是个办事的主儿。
他们本想仔细看看此时扶着李旦的太平,哪知李旦陡然一吼,“回!我难受……回去!要回去!”
“诺。”太平沉了嗓音,应了一声。小太监的声音本来就是又尖又细,如今太平声音沉下,倒有几分像太监。
羽林将士便暂且作罢,反正这小内侍与春夏一会儿还要回来,再查验便是。
三人摇摇晃晃地走出好远,等走出了羽林将士们的视线,三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好险。”李旦觉得心跳如雷。
太平得意笑道:“看把四哥吓的。”
“你还好意思说,四哥这也是在冒险!”李旦其实已经后悔帮她了,可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叮嘱道:“回来时,你给我小心些,千万别被抓了!”
“放心!我安排好了!”说着,太平沉下声去,“就算抓了我,我也不会供出四哥的。”说完,她对着李旦眨了下左眼。
李旦扶额再叹。
春夏不便跟去含光殿,太平扫了一眼山中的茂密绿树,“春夏,你在这附近躲着等我回来,可别乱跑,千万别被巡逻的宫卫瞧见了。”
“诺。”春夏点点头,她知道此事的严重性。
幸得清晖阁坐落在半山上,附近树林茂盛,春夏人又娇小,藏起来一时半会儿巡逻的宫卫也找不到人。
安排好了春夏,太平正色道:“四哥,我们走!”
一刻之后,两人来到了含光殿外。
李旦亮了令牌后,便领着垂着脑袋的太平走入了含光殿。
太医刚送了汤药来,查看了婉儿的伤口情况后,重新调配了药膏,交托给了红蕊,认真道:“一日涂三次,伤口切忌沾水。”
“诺。”红蕊记下了。
太医退出后殿大门,恰好撞上了李旦。
李旦正色道:“父皇命我调查此案,现下特来找大人帮忙,可否借一步说话?”
太医领命,“殿下,请。”
“请。”李旦引着太医离开了后殿,回头对着太平递了个眼色。
太平感激地还了个眼色,一步踏入了后殿。
婉儿素来喜静,加之身上有伤,需要静养,所以宫人们都打发去了前殿,后殿只留了红蕊一人伺候。
红蕊本想责骂太平这个小内侍的无礼妄入,却在看清楚她眉眼的瞬间,瞠目结舌地木立当地。
“嘘。”太平从红蕊手中接过了药膏,挥手示意红蕊退出去。
红蕊只觉心惊胆战,垂头退出了后殿,顺势把殿门合上。
这公主的胆子好大,公然违抗武后的严令偷跑出来看才人!红蕊越想越不安,偏偏她又不敢得罪公主,只得忐忑地在殿外候着,希望公主探视完才人,可以快些出来。
婉儿趴在床上,以为红蕊送了太医,便会回来与她上药,可等了片刻,并没有听见红蕊回来的脚步声,不禁唤道,“红蕊。”
终是听见了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婉儿昨晚疼了一夜,几乎没有睡着,她实在是倦极,便没有回头看看身后来的是谁,哑声道:“上药吧。”
太平静静地在床边坐下,终是看见了她牵挂了一日一夜的婉儿。目光落上婉儿背心处的伤口,她只觉心被什么戳了一下,又痛又寒。
婉儿却嗅到了她身上的酒味,很快发现身后人并不是跪在床边上药,而是坐在床上上药,不禁回头厉喝:“放肆!”
熟悉的眉眼落入眼帘,婉儿的话哽在了喉间。
太平含泪一笑,声音温柔地可以掐出水来,“躺好,上完药我就走,你也别赶我,不然闹大了,我是要被重罚的。”
婉儿想说的话竟被太平一句话堵住了,她回头蹙眉道:“殿下不该来的。”
“我怕我不走这一趟,又会失去你。”太平忍着眼泪,拿了羽毛起来,挖了一块药膏,轻柔无比地涂上了婉儿的伤口。
婉儿的身子轻轻一颤,“我没事。”她回味着太平的那个“又”字,上辈子她死后,太平会是怎样的伤心。尤其是太平昨日给她的回信,是她藏了许多年的祝福,太平既然知道,定是后来找到了她的诗稿。
她曾千叮万嘱红蕊烧毁的诗稿,竟然还是落在了太平手里,她的那些真心话,只怕在往后岁月里,更像是一把把凌迟太平的刀子,一字一句,都剜得太平鲜血淋漓。
“殿下……”
婉儿刚刚张口,便觉太平的泪水滴在了她的腰窝里。
“你也不准有事!”太平哽咽警告,“别再自以为是地待我好,你走后那三年,我虽权倾天下,却身在地狱。”
为何只是“三年”?
婉儿起了疑惑,若太平只念了她三年,重生之后,便不会有这样深重的执念,为了她再谋这片江山。
难道——
婉儿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可她还不及细想,便看见太平放了一本小札在她身侧。
“这是你留给我的太平长安,我不稀罕,今日还给你。”太平说完,给她涂抹伤口的动作快了些,“我的婉儿干干净净,应该被后世称好,我不容许任何人把脏水泼到你身上,所以,我苟活了三年。”
听着太平那些颤抖的语声,婉儿迟迟不敢回头看她。
“我不要你以命护我周全,你这次若再敢胡来,我也会让你尝尝,那是什么滋味。”太平放下了膏药与羽毛,明明是在威胁她,语气却依旧温柔,“你给我记住了。”说完,她俯下身去,在婉儿耳畔哑声道,“给我好好的……活着。”
虽是命令,却也是哀求。
太平已经习惯了婉儿这种时候的静默,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转身欲走。
婉儿牵住了她的衣袖,已是红了眼眶。
“做什么?”太平忍泪轻问,带着一丝微恼的撒娇。
婉儿牵了牵衣袖,那些话她向来说不出口。
太平的眼泪滚出眼眶,却笑了起来,只见她猝然蹲下,左手覆上婉儿的脸颊,不管婉儿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想让她知道,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她很想她,很想、很想她。
明明她才是公主,她却可以为了婉儿不经意流露的一丝温情,卑微至极。
明明她是罪臣之后,却被公主捧到了心尖上那个位置,万千宠爱。
当太平颤抖着吻上婉儿的唇,久别重逢,她与她那些想说的话,都化作了唇舌间的痴缠。思念、自责、深情交织在一起,两个痴人又哭又笑,只恨这重逢的时光太过短暂。
这一次,婉儿没有逃,于太平而言,足以暖透她的整颗心房。
“不哭……”太平停下亲吻,只来得及安抚一句,婉儿的唇瓣追了上来,再次把她的声音碾碎在了凌乱的气息之间。
太平不禁心花怒放,知道这是婉儿回答她的“诺”。
第32章 墓铭
李旦与太医聊了一会儿, 余光一直在打量紧闭的殿门,终是盼到了太平从里面走了出来,他长舒一口气,打发了太医, 迎了上去。
太平吩咐候在边上的红蕊道:“好好照顾才人, 日后我有重赏。”
“诺。”红蕊低首。
太平声音低了几分,“不要让旁人知道我来过。”
“诺。”红蕊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太平也相信红蕊是个聪明人, “等此事了结, 本宫有赏。”她笑然说完,转身看向李旦, “四哥,走了。”
“我还有些话想问上官才人……”
“走了。”
太平推了推李旦,她只想婉儿好好养伤。
“可是……”李旦还是想亲自问问婉儿。
“她说了两个字,静等。”太平记得清楚, 婉儿方才嘱咐了她这两个字。
“静等?”李旦疑惑极了。
太平点头, “四哥如此, 我也如此,静等便是。”
“不去找狄仁杰了?”李旦没想明白。
太平再点头,“不找。”
李旦很是担心太平, “可是……万一……”他忍下了话, 若是告诉太平, 东宫那边准备把脏水都泼她身上, 她会有多伤心。
太平轻笑,“我相信婉儿。”其实也相信阿娘,不会让她真的折在这件事上。
李旦心绪复杂,关切地唤道:“太平。”
太平看了一眼天色,正色道:“再不回清晖阁, 我是真的要被发现了,四哥,你相信我,我没做过此事,我便不会有事。”
李旦看着眼前的太平,虽说她年纪尚小,可她神情淡定,看不出半点慌乱来。他自然是相信太平的,当初母后那般宠爱她,她就算失宠,也不至于动心思刺杀母后。妹妹虽然骄纵,却没有坏心,在李旦心里,太平就是这个深宫中最温暖的所在。
天真又热忱,骄傲又明媚。
李旦自小就喜欢这个妹妹,如今妹妹有难,让他静等结果,他如何静得下来?
太平看李旦满脸焦色,沉声道:“四哥,此事听我的,不然节外生枝,反倒会害了我。”说着,她踮起脚尖,抚平了李旦紧皱的眉头,“别怕。”
李旦无奈沉叹。
“四哥在这个时候结交官员,仔细想想,确如婉儿所言,极是不妥。”太平一定要说服了四哥,“当我求你,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查,好不好?”
李旦如何能拒绝这样的太平?他忽然觉得心酸,伸臂将太平一抱,拍了拍太平的背心,“四哥答应你,九日后,不管结果如何,四哥都会尽力保你!”
“有四哥这句话,我就安心了。”太平也拍了拍李旦的后背,自始至终,四哥总是最疼她的那个哥哥。
后来,清晖阁突然走水,因为清晖阁位于半山上,庭院中储水的大石缸居然只有一半的存水,所以值卫的羽林将士们也乱做了一团。
这是太平回去的后招,也是她算好的时辰,趁乱带着春夏溜回了清晖阁。
虽说这事传至武后那边,武后并不会觉得是意外,可只要能镇住婉儿不做傻事,太平愿意冒这个险。
婉儿答应她不做傻事,她也答应婉儿静等最后的结果。
终是有商有量的一起解决问题,太平觉得这样的开始很好。
清晖阁外,是宫人们与羽林将士们的救火喧哗声,清晖阁内,太平爬上阁顶,远望含光殿的方向,虽然隔着茂密的林木,她根本看不见含光殿的檐角,可她已经可以想象婉儿打开了小札、看见那些字句的样子。
“婉儿,看了那首诗,往后你能多哄哄我么?”太平哑然失笑,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唇,虽说早已没了婉儿的气息,可她期待着与婉儿的下次再见。
希望那时候,她没有身陷囹圄,婉儿也能无灾无痛,她可以牵着她去灞桥折柳,可以在上元节一同出宫观灯看烟火。
这一世,她不想再与婉儿错过了。
与此同时,含光殿中,趴在床上的婉儿翻开了太平留下的小札,轻声念出了上面的那些诗句。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
视线一瞬模糊,婉儿仿佛看见了她走后那三年的太平,游魂一样地落寞走在镇国公主府的回廊之中。
“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永失挚爱,生无可恋,即便知道婉儿再也回不来,太平也想帮她做完最后一件事,这也是她苟活那些日子的唯一理由。
唐隆政变,李隆基将婉儿斩首旗下,将婉儿等同于韦后一党。这不是婉儿应该背的罪名!朝野皆知,她曾经死谏天子,勿让安乐公主成为皇太女。这样的上官婕妤,怎会是韦后一党?只是成王败寇,历史总是由胜者书写,李隆基越想要名正言顺,就越不能给婉儿正名。
他杀她,是忌惮她身后的那些朝堂势力,也是刺激太平报复的引子。他绝对不会给婉儿平反,那便由太平来吧。于是那三年,太平疯了似的收集婉儿的诗文,正婉儿的声名,扬婉儿的功绩,一桩一件,办得妥妥当当,全然不顾自己死后是否也能善终。
今时今日,虽然婉儿只听太平说了一句——
“我的婉儿干干净净,应该被后世称好,我不容许任何人把脏水泼到你身上,所以,我苟活了三年。”
可看见小札上写下的这十六个字,婉儿哪里还忍得住眼泪?易地而处,她知道太平做到那些有多不容易,更知道太平成日活在思念的漩涡之中,有多么煎熬。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当婉儿颤抖着读完最后的十六个字,她终是恍然,这小札上写的是什么。这定是上辈子太平给她写的墓志铭,或许,也是太平唯一留在世上的只字片语。
以她对李隆基的了解,太平为她平反,无疑是在踩踏他的威严,他若真的大权在握,就算会忌惮当初的那句毒誓,他也可以等太平死后,将太平挫骨扬灰,算起来,他也不算违背誓约。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
太平从喜欢她的那一日开始,便把她放在了第一位,从未想过自己会如何,只求护她安然。可她却一躲再躲,一逃再逃,用所谓的“为你好”,给太平留下了那么煎熬的三年。
她的公主最后一定没有太平长安,更不会福履绥之,那三年是她给太平的人间地狱,是她亲手推进去的地狱。
婉儿合拢小札,眼泪簌簌,无休无止。
小札上的那三十二个字,是太平上辈子的最后情话,也是她上辈子的绝笔。如今一字一句,都像刀子染了悔恨剜着她的心,鲜血淋漓。
这回她后悔了,切切实实地后悔了。
红蕊瞧见婉儿哭个不停,方寸大乱地跪在床边,劝慰道:“才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说话间,红蕊急忙瞥了好几眼她的伤口,虽说伤口并没有流血,伤处却鲜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红蕊拿起边上的药膏,“奴婢再给才人上一回药,太医说这药膏里掺和了止疼的药粉,才人若是觉得疼极了,可以多上一回药。”
“红蕊。”婉儿一把抓住了红蕊的手,眼眶通红,泪光盈盈,“我只是难过……”
红蕊关切地道:“若是不舒服,还是要请太医的。”
婉儿摇头,将她的手捏得紧紧的,“你静静地陪着我便好。”
红蕊垂头,“诺。”
这一世,她不会让自己有事,也不能让太平有事。她亏欠了她一世,她必须快些好起来,补偿那些年她错过的时光。
“红蕊。”婉儿忍了忍泪,忽然哑涩唤她。
红蕊柔声答道:“奴婢在。”
婉儿别过脸去,将太平留给她的小札递给红蕊,沉声道:“烧了。”
红蕊愕然。
“这一次,必须烧了。”婉儿不想再看见这三十二个字,也不想太平再写这三十二个字。
红蕊接过小札,恭敬地一拜,“诺。”
婉儿看她准备去殿外烧,急忙唤住了她,“就在这儿烧。”这次她必须确保红蕊没有藏下来。
红蕊领命,取了火折子来,把小札当殿烧了个干净。
“开窗。”婉儿提醒红蕊,万一随后裴氏来了,或者是武后来了,不至于引人猜疑她到底烧了什么。
红蕊将殿中的窗户都打开来,焚烧的气味很快便飘出了后殿。红蕊把铜盆里面的灰烬一一刮下,用宣纸包了起来,偷偷埋在了宫殿的后墙下。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裴氏领命前来探视。
婉儿哭得久了,眼睛有些发肿,泪痕也未干,定然是藏不住她哭过的痕迹,她索性痛哼了起来,看着裴氏走近,她佯作强忍痛楚的模样,艰难地挪了挪身子。
裴氏看她这模样,定是忍不住痛哭了鼻子,“天后命奴婢前来,只为问才人两句话。”
婉儿哑声道:“嗯。”
裴氏沉声道:“殷王殿下今日来过了?”
婉儿点头,“殷王殿下确实来过,却只是来找太医问话的,并未与妾说什么。”
裴氏再问道:“公主也来过?”
婉儿故作震惊,“公主来过?”这个时候她与公主私下见面,可是大忌,她若承认,只怕太平少不得一顿责骂。
红蕊本来就垂着脑袋,骤然听见裴氏的声音转向了自己,连忙跪地叩头道:“奴婢……奴婢……不知道……”
裴氏怒喝道:“什么叫不知道?!有你这样伺候的么?!”
“奴婢知罪!”红蕊再次叩头。
婉儿生怕她会说漏嘴,徐声道:“红蕊说的是实话,她一直在殿中伺候我,并不知外面的情况。”
裴氏静静地看了婉儿片刻,终于开了口,“天后有句话要交代才人,若是公主后面偷偷来探视才人了,还请才人规劝公主,莫在风口浪尖落人口实。”
婉儿垂头,“诺。”
裴氏退出了后殿。
婉儿总觉得此事蹊跷,唤了红蕊过来,“红蕊,去打听一下,公主那边发生了什么?”
“诺。”
第33章 书写
太平也没有想到, 清晖阁走水一事竟会让各方势力生出那般多的揣测。
武后算是猜得最近的那个,知道她是故意生事,意图混出清晖阁去。打发裴氏往含光殿探问后,得到的结论却是没有见过太平。她想, 婉儿应该不敢在她面前耍心机, 问询值卫清晖阁的羽林将士后,也说没有看见公主出去。大抵这把火烧得不够大, 所以太平趁乱也没有溜出去。
一切就绪, 就怕太平突然坏事。
武后不好把太平叫来跟前训话,便打发裴氏送去了经文, 严令太平在清晖阁里认真抄写经文,九日后需要看见千遍经文。
东宫那边收到这个消息,反倒是大喜,公主如此不安分, 清晖阁走水一事倒是可以利用起来。
事情传至李治那边, 李治从棋盒里拿出了一枚白子, 在指间细细摩挲。太平骄纵,回去放火烧阁,多半是在抗议武后禁足之令吧。
“德安, 此事媚娘是怎么处置的?”李治徐徐问道。
德安如实回答, “回陛下, 天后下令, 让公主抄写经文。”
“让太平静心忍性么?”李治冷笑,真是只要有一点点反抗,媚娘都要压下去。
德安不敢回答。
李治放下白子,沉声道:“传朕口谕,清晖阁走水有损, 公主禁足在内颇是不妥,命公主暂时搬至……”突然停下,李治细思片刻,想到了一个安置的好地方,“含光殿禁足。”含光殿外是出事的马球场,在出事之处禁足思过,也算是合情。
德安低声提醒,“陛下,含光殿天后安置了上官才人。”
李治回想当初,上官仪当年也算是因他获罪,因他而亡,上官婉儿自小充入掖庭为奴,照理说应该是恨媚娘的才对。那日为了救媚娘,竟以身挡刃,李治后来重盘此事,有些想不明白。
这小丫头是想舍身谋局,伺机报复?还是想讨好媚娘,在宫中活得安稳些?
可是,她救下了媚娘,却又为了太平反驳媚娘……她不过只伴读了一年有余,竟不顾自己为太平求情,直言太平无辜。
上官婉儿身上透着一抹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此人若是能用,太平若能成刀,兴许可以杀媚娘一个措手不及。
朝堂之上明枪暗箭根本动不了媚娘,这些年她早已在朝堂上织出了牢不可破的盾。太子屡次出招,皆是惨败,以李治对媚娘的了解,她绝对不会让李贤坐稳这个储君之位。
李治可以保护李贤一次,两次,三次,却不一定可以护住他第四次。可太平不一样,她只是公主,手中无权无兵,就算媚娘日渐厌恶,也不会防备她太多。
风疾日盛,李治忽然觉得脑如针刺,不禁捂住了脑门,缓了好一阵子。他不单是老了,还病了太久,谋算太久,只会让他觉得脑袋更疼。
德安连忙端了镇痛的汤药过来,跪地道:“陛下,先服汤药吧。”
李治摆手,忍痛道:“就让太平去含光殿禁足。”他就借马球一案看看,上官婉儿的心到底向着谁?
是真的至情至性,为了太平,还是虚情假意,为了复仇?
可不管是哪一种结果,上官婉儿跟媚娘之间隔着一个灭门之恨,不论如何都不可能真正臣服媚娘。
“诺。”德安放下汤药,领命退下。
李治拿起那枚白子,目光微沉,如今的局面他只能做这样的选择。
武后知道李治下令让太平入住含光殿后,她当即增派了值卫含光殿的羽林军,还是得做点样子给李治看。
李治信任谁,她便质疑谁,天下自有人揣度二圣心意,也会有人为二圣出谋划策。他们如今就像是两枚此消彼长的阴阳双鱼,谁退一步,就会满盘皆输,被对方掐了喉咙,再也动弹不得。
太平最后无心插柳,竟得了最想的结果。
这次她可是奉皇命禁足含光殿,再也不必想方设法地溜去探望婉儿,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黄昏时候,太平光明正大地搬入了含光殿。
“春夏,你先收拾寝殿,我去瞧瞧婉儿!”太平刚踏入寝殿,便急不可耐地转身就走。
春夏急声道:“殿下,明早天后的人会来收佛经的。”
“这个好办!”太平含笑折返,拿了一本佛经便走,“今晚我不回来了,我留在婉儿那边抄写佛经!”
只要能陪着婉儿,莫说是抄一千遍,抄一万遍她也愿意!
“殿……”春夏焦急追出寝殿,可太平已经走远,“唉。”
白日听了红蕊打探回来的消息,婉儿还为太平揪着心,哪知到了黄昏时候,外面便响起了一阵兵甲声,随后便听闻天子下令让太平来此禁足。
她一时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担心,正当此时,太平已经推门而入。
“红蕊,春夏笨手笨脚的,本宫担心她收拾不好寝殿,你去帮帮她。”太平一进后殿就对红蕊下了令。
红蕊迟疑了一下,侧脸看了一眼婉儿。
“去吧。”婉儿温声回答。
红蕊领命一拜,便退出了后殿。
太平快步走近床边,按住欲起身的婉儿,柔声道:“趴好,别乱动,伤了我家婉儿,本宫可是要罚的!”
“你好端端地放火做什么?”婉儿蹙眉,瞪了她一眼。
太平挑眉,“我可是打扮成小内侍混出来的,若不起那把火,我肯定是回不去了。”略微一顿,她笑意绽放,“我却没想到,竟是因祸得福,被父皇打发来此禁足抄经。”说着,她将手中的佛经往边上一放,“今晚我便在这儿一边抄经,一边守着你。”
婉儿总觉得此事透着蹊跷,大明宫有那么多的宫阙,为何天子非要把太平安排来此?是防着武后趁机施恩收买她么?
这几日有太平在此,武后本来就看太平不顺眼,自然来这儿的次数也会减少。
世人皆以为二圣鹣鲽情深,齐心创下大唐最辽阔的疆域。上辈子婉儿也曾这样以为,只是她常年陪伴武后,在武后成为武皇的某个夜里,武皇曾在醉后说过两句话,至今婉儿还记忆犹新。
“这世上哪有不变的深情似海?”
婉儿知道有。她的殿下就是个痴人,她自己也是个痴人。
“若真有,也是因为不涉及权势,不涉及利益罢了。”
那时,武皇转眸望着案头的玉玺,眸光复杂,有孤寂,有得意,有遗憾,有决然。最后她笑了笑,靠在了龙椅上,合眸小憩,不一会儿便入了眠。
这一世重头来过,今时今日婉儿重新回味这两句话,忽然懂了武后的话中深意。
婉儿只觉有些寒意袭上,“殿下……”她只希望终其一生,都不要与太平涉及权势拉扯,涉及利益取舍,她与她就走一样的路,永远不要成为敌手。
太平看她欲言又止,声音更柔了几分,“可是伤口又疼了?”
婉儿牵住了太平的衣袖,她还是不敢主动牵她,“妾也可以帮殿下抄写的。”
“不准。”太平冷声否决。
婉儿蹙眉,只觉手背一暖,原是太平覆上了她的手。
“婉儿好好养伤,早些好起来便是帮我。”太平欺身靠近她,看着她微肿的眼睛,便有几分了然,“哭了?”
婉儿微咬下唇,明明公主心知肚明,还偏要问她!
“我可是哭了三年。”太平故作委屈,虽说上辈子她让她难受了那么多年,可这辈子她回应了她,那些委屈似乎也受得值得。
“妾……”婉儿眼底浮起心疼,哑声说出了这一句隔世的歉疚,“对不起。”
太平唇角一勾,“就一句?”说着,她侧过脸去,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婉儿哑声提醒,“这里不是清晖阁。”
“哦,回了清晖阁便可以了?”太平逮住了话头,莞尔道,“那今晚这一口,我且记下,等回到清晖阁再一笔清算!”
“殿下!”婉儿这一句轻斥,在太平听来,更像是羞恼。
太平听得高兴极了,若不是念在婉儿有伤,她可要央着婉儿这样多唤她两声。
婉儿看她这得逞的模样,又羞又恼,可含光殿如今耳目众多,真不是说这些的地方,急道:“殿下如今还是戴罪之身,有些话不该说便不要说。”
太平在床边蹲下,双臂交叠趴在床沿,浅笑盈盈地望着婉儿,“那我好好看看你。”
婉儿被太平看得耳根发烫,忍痛别过脸去,嗔道:“孟浪!”
“看看你就孟浪了?”太平小声嘀咕,“那以后若是……”
“还不抄经?”婉儿生怕她又说出什么臊人的话来,急忙打断她。
太平故作无奈地长长一叹,站起身来,摇头道:“没良心,上辈子那么欺负人,这辈子三个字就把本宫打发了。”
“明年春至……”婉儿不敢看她,话说了一半,声音更小了几分,“殿下还愿意……带妾去折柳么?”
太平心间似是被什么轻轻地烙了一下,忍笑道:“我记得当初婉儿问过我,知不知道折柳的意思?”
婉儿有些慌乱,尚未回答,便觉太平的手指落在了她的腰窝上。
“殿下……”
“你不是担心隔墙有耳么?”
太平的指尖在她的腰窝上划出了第一笔,那是“舍”字的第一笔“丿”,她声音微哑,“我写给你,好好记着。”
伤口在疼,太平的轻划却极是酥痒。
腰窝是婉儿的敏感之处,也是太平教训她时,最喜欢流连的地方。
这样的滋味很是难熬,婉儿似是在受刑,又似是在承受她久违的撩拨,换做平日她早就一把打开她的手,可现下她舍不得打破这一刻的温情,也舍不得再将她拒之千里之外。
太平的指尖感受到了她的轻颤,那些火热的渴望在心尖上聚集,随时可能一点就燃。
然而,太平怎么舍得在这个时候欺负她。
“得”字的最后一点,太平俯下身去,一个心疼的吻落在了腰窝上。
小心翼翼。
生怕吻得重了,会牵扯了伤口,让她的婉儿承受不该受的痛楚。
婉儿的手指猝然收拢,捏住了枕头的一角,只觉这个吻的温暖熨入了身体深处。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
她从未真正臣服过谁,唯有太平,永远是她的例外。
“本宫听才人教诲,去抄经。”太平也意识到自己的心火,她害怕再与婉儿厮磨,会情不自禁更多。
如今婉儿有伤,她不能这样,她只能去抄写经文,兴许能让心火平复,至少不像现在这样灼得一颗心滚烫无比。
婉儿的双颊烧得一片通红,听着太平的脚步走远,她忍不住埋首枕上,只想让自己快些沉静下来。
第34章 相守
红蕊去到寝殿时, 春夏早就收拾妥当。
春夏瞧她探入半个身子,又匆匆退了出去,不由得唤住了她,“红蕊。”
红蕊站得很是拘谨, “殿下命奴婢来帮春夏姐姐收拾寝殿。”
春夏回头扫了一眼寝殿,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上前挽住红蕊的手臂, 笑道:“正好, 你来帮我一下。”
红蕊不知还能帮上什么,也只能由着春夏, 牵着她一起在几案边坐下。
春夏拿了一摞宣纸出来,笑道:“来,帮我裁开。”
红蕊愕然,“这不是裁好的么?”
“一张纸裁成两半正好, 殿下等着这些宣纸抄写经书呢。”春夏煞有介事地拿了一张宣纸起来, 往中线处对折, 然后用小刀仔细裁开。
“可是才人那边……”红蕊是来伺候才人的,若是在这里耽搁久了,被武后知晓, 指不定要责她一个失职之罪。
春夏微笑道:“有殿下在, 不会有事的。”
“啊?”红蕊满脸皆是疑惑。
春夏笑道:“殿下跟才人好着呢, 她打发你过来, 定是想跟才人说说话,你就别去吵扰她们了。”
红蕊似懂非懂。
春夏递了一张宣纸给她,正色道:“主子的事,少问少琢磨。”说着,她左右看了看, 确认无人后,压低了声音道,“殿下触怒天后被罚禁足,今晚定是去跟才人商量大事的。”
红蕊恍然大悟,猛然点头,“多谢春夏姐姐提醒。”
春夏看她生得亲切,笑道:“你别总唤我姐姐,万一你比我大呢?”
“我今年十五岁。”红蕊老实交代。
春夏笑意深了几分,“瞧,我就说你比我大。”
“那……”
“以后我唤你红蕊,你唤我春夏便好。”
红蕊舒眉笑了起来,“好。”
“开始裁纸吧。”春夏与她年岁相仿,多个姐妹也好。
就在两人裁纸消磨时光时,婉儿久等红蕊不归,也不好直言劝太平回去休息,加之她经此一伤,颇是疲倦,等着等着便睡了过去。
太平抄了一会儿经文,听见了婉儿微沉的呼吸声,她知道这是婉儿睡着了。
搁下毛笔,太平蹑手蹑脚地走至床边,轻轻地拉了被子虚盖上婉儿的后背。她缓缓坐在床边,趴在了床沿上,静静地望着婉儿熟睡的侧脸。
快些好起来。
太平只想她的婉儿可以早日下床走动,她想带她去很多地方,踏青也好,赏灯也罢,她一定要把上辈子错过的那些岁月补回来。
人一旦心里踏实了,便会放松许多。
太平趴了一会儿,便觉困倦,合上双眼,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红蕊半夜轻轻走入后殿,借着宫灯的光亮,瞧见了趴在床边一动不动的公主。她生怕公主这样睡会受凉,刚欲走过去唤醒公主,便瞧见婉儿对着她比了个“嘘”的动作,随后示意她退下休息。
红蕊默然福身,退至偏房休息。
婉儿的睡眠极浅,睡了一会儿便醒了过来。一睁眼便瞧见太平趴在床边睡得正酣,不由得心生贪妄,只想静静地多看一会儿太平。
她打发了红蕊后,忍痛往太平那边挪了挪。
虽然知道这次不过是武后之局,可要走完这条路,太平的磨难只是开始。太平大可什么都不管,继续做她的天之骄女,可为了她,太平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样一条满是荆棘的险路。
上辈子欠了她一世深情,这辈子又承了她所有的疼惜,婉儿每次想到这里,只觉满心滚烫,却又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上辈子她不敢待她温情脉脉,这辈子她也不惯待人柔情似水,婉儿不会像太平那样热忱地表达自己的爱恋,每次主动的亲近都需要她拿出很大的勇气。
比如那个隔世相逢的吻,比如现下……她趴在太平面前,与她近在咫尺之间。
她忽然很想亲亲她。
婉儿身体中的余热未散,离太平越近,理智的弦丝就绷得越紧,仿佛随时可以断裂当下。
就一口。
婉儿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在太平唇上啄了一口,便忍痛缩回,拉开了她与她之间的距离。
听着太平的呼吸沉了一分,她以为是自己的举动太大,惊醒了太平,便闭上了眼睛,佯作熟睡。
太平哑笑,睡眠极浅的可不止婉儿一人。抓住了婉儿难得的一次“情不自禁”,太平满心雀跃,换做上辈子,她肯定会趁热打铁,狠狠地吻回去,可这辈子她不会。上辈子她逼她那么多年,却让婉儿越来越“冷血无情”,那些滋味太平可不想再尝,她知道婉儿踏出这一步有多不容易,只要婉儿在努力往她这边靠,她便耐心地等着她,反正双臂已经张开,婉儿只要靠过来,她便会紧紧拥住她。
这一次,她不逼她,只等婉儿一个心甘情愿的投怀送抱。
一切会好起来的。
太平憧憬着未来的岁月静好,她一定能给婉儿一个岁岁太平。
想到这里,太平嘴角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往后的日子,太平仿佛忘记了自己是戴罪之身,一边守着婉儿,一边抄写经文,偶尔趁红蕊不在,她会逗弄婉儿一会儿,惹得她又羞又恼,在含光殿的这八日,无疑是这一世两人最愉悦的时光。
明日清早,二圣会驾临此处,了结此案。
婉儿今日是真的笑不出来了,她趴在床上,任由太平给她上药,久久静默不语。
“伤口愈合不少。”太平倒是很高兴,拿着太医调配的新药膏,温柔地用羽毛涂抹着伤处,“太医说,这药膏里掺了消痕的药材……”觉察婉儿的情绪低落,她轻笑道,“明日我不会有事的。”略微一顿,“大不了被母后打一顿,扔去感业寺当尼姑。”
“殿下!”婉儿忍痛转身,紧紧盯着太平的眉眼,“你若有事……”
“婉儿舍不得,我知道。”太平放下羽毛跟药膏,厚着脸皮打断了她的话。
“这个时候你还与我说胡话。”婉儿确实很担心太平,这含光殿被羽林军守得密不透风,这几日外间到底如何,她什么都不知道。
未知,往往是最忐忑的。
太平笑了笑,从袖子里面摸出了一张纸条,递给了婉儿,“这是阿娘命裴氏送来的佛经里夹的。”
“众矢之的。”
婉儿念完这句话,脸色一沉。这是太子成为众矢之的,还是公主成为众矢之的?这几日晚上,婉儿认真地复盘了此局,武后的这一局确实是必死之局,可武后似乎又给东宫藏了一线生机,只要东宫将脏水都泼在太平身上,便不必自断一臂。
婉儿不解这是武后算漏之处,还是武后故意剑走偏锋,想用这最危险的一步棋将太平送至天子身边。
若成,则天子自此会动念培养太平,若败,则太平根本就不是出家感业寺的结果,按律谋刺天后可是死罪。
太平看她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温声道:“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婉儿蹙眉,“我后悔了,不该让殿下静等这几日。”
“等都等了,我确实是听了你的话,你呢?”太平今日一定要她一个承诺,“守诺么?”
“万一明日东宫发难……”婉儿不是不守诺,“殿下如何自救?”她只是也需要一个安心的理由。
“既入地狱,何须自救?”太平轻描淡写地答道。
婉儿沉默不语。
太平覆上她的手背,定定地看着她,“她不会让我有事的。”阿娘日后会是千古第一人,君临天下之人,自当一言九鼎,太平相信阿娘会给她留一条生路。
婉儿知道太平说的她是谁,这必输之局,只怕也只有武后可以扭转乾坤了。
“答应我,不管明日如何,不要贸然出来给我顶罪。”太平握紧她的手,“这一世,我没有上辈子那样的勇气苟活。”是威胁,也是请求。
婉儿冷声道:“上辈子的殿下可不会这样以死相逼。”
太平神情微滞,苦笑道:“所以你走了,便再也回不来了。”想到那些日子,太平不由得扣紧了她的手。
婉儿听得心疼,哑声轻唤:“殿下……”
正当这时,红蕊走至殿门前,恭敬地道:“天后口谕,请殿下去前殿……”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两个字,“候审。”
婉儿一惊,明明应该是明日之事,怎会提前了一日。
太平却是了然,“是东宫提前发难了。”
婉儿忧心忡忡。
“别怕,安心等我回来。”太平轻抚她的脸颊,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说好明年春至要带你一起去灞桥折柳,我绝不食言。”
婉儿另只手紧紧握着太平的手,叮嘱道:“殿下开口前,一定要三思。”
“遵命,上官才人。”太平莞尔,起身整了整仪容,回头深望了一眼婉儿,忽然扬声道:“红蕊,你去寝殿把本宫这些日子抄写的经文抱去前殿。”
“诺。”
红蕊退下的一刻,猝不及防地,太平猛然吻上了婉儿。
婉儿顺势勾住了太平的颈子,那些说不出口的不舍,她唯有用这一刹的痴缠来回应。
殿下如若不归,妾亦玉碎连城。
第35章 隆恩
太平去正殿后不久, 便有一名小内侍来到后殿门前,往里面放肆地张望了一眼。
红蕊回来后,正好逮这人一个正着,忍不住厉喝道:“大胆!你是哪个宫的?”
小内侍脖子一缩, 一看原来是个宫娥, 又挺直了身子,亮了亮腰间的腰牌, “没大没小的, 瞧瞧,公公我是哪宫的?”
红蕊认得那腰牌, 天子近侍才能有这样的腰牌。虽说这人是天子那边的,可这事也是这小内侍理亏,红蕊心里虽怕,语气却半点不减怒音, “既是陛下身边的, 应该知道入殿需先通传, 里面住的可是上官才人。”
小内侍毕竟理亏,也不好与红蕊多做纠缠,当下肃声道:“陛下传召, 命才人去中庭面圣。”
“可是……”红蕊正欲说才人身上有伤, 殿中便响起了婉儿的声音。
只见婉儿合衣忍痛走至殿门前, 哑声道:“妾, 领命。”说完,她看向了红蕊,“红蕊,速速进来,帮我梳妆。”
“诺。”红蕊垂首, 上前扶住婉儿,快步走回了殿中。
很快的,红蕊帮婉儿梳好了发髻,本该簪上钗环,婉儿却摆手道:“素颜面见君王虽说不妥,可今日正需要这样的不妥。”说着,她匆匆扫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确认没有余下任何碎发后,便命红蕊扶着,赶去中庭面圣。
武后才来了含光殿传审太平,后脚天子便来了含光殿中庭,绝对不会是巧合。
天子李治此时坐在轿辇上,扶额轻揉。
德安看见婉儿走近后,在离轿辇三步的地方示意婉儿留步。
婉儿领着红蕊跪地叩首,“妾,拜见陛下。”
李治并不是第一次见她,去年在吐蕃王子的宴上,他便见过她。那时候还是个娃娃模样,如今看来,眉眼已舒,倒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只是,那马球上裹挟的刀刃太过锋利,想必那一刀伤得她不轻。所以,就算养了八日,面色还是一样苍白。
李治安静地看着她,并不命她起身。
婉儿一直维持叩首的姿态,绷扯得伤处啧啧生疼,不一会儿便已疼得满额冷汗。
德安眼尖,瞥见了她的身子正在轻颤。他不由得往天子这边看了一眼,低声提醒道:“陛下,才人还有伤。”
李治沉声道:“朕心里也有伤,足足折磨了朕十五年。”
德安不敢多言,瞧见李治递来了眼色,他连忙带着随侍们退出了十步之外,偌大的中庭只剩下了天子与才人。
“跪近些。”李治继续沉声命令。
婉儿直起身子,忍痛跪着往前挪了两步,再次叩拜,“妾,拜见陛下。”
李治的身子微微前倾,捏住了她的下巴,让她缓缓直起身子,“知道朕为何不让你起来么?”
婉儿静默,没有立即答话。
“即便脱离了掖庭,只要那个罪名尚在,便永远都是罪臣之后。”李治倒不与她绕太大的弯子,他知道她是个聪明人,苍老的手指托着婉儿的脸迎上刺眼的阳光,“这种滋味,会伴随你一世,甚至伴随你的孩子一世。”
婉儿被阳光刺得难受,很快便噙起了眼泪。
李治眸光微沉,这样含泪不语的美人,总是让人猝不及防地心疼。他仔细端详着婉儿的脸庞,她的眼睛像上官仪,温柔又清澈,可柳眉微扬,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一抹冷冽之意。
若是他再年轻个十年,扶植这样的女人与媚娘相争,谁输谁赢兴许未有定数。
“是妾……做错了什么?”婉儿轻声开口,眼泪涌出眼眶,像是一只绝望的待人宰割的红眼小兔子。
偏偏,这只小兔子只有倔意,却没有怯色。
李治松了手,婉儿终于可以垂下头,躲开那刺眼的阳光。
“今日没有,明日就不知道了。”李治望向了含光殿虚掩的殿门,他知道媚娘与四个孩子都在里面,等他听完所谓的“证据确凿”,定下最后的罪名。
婉儿低首,“妾会事事谨言慎行。”
李治却笑了,“你要清楚,哪些话该向朕说,哪些话不该向朕说。”
婉儿收拢十指,杵在地上一动不动,她已经领悟了天子的来意。
“事成之后,朕许你无罪之身。”李治不必挑明,他相信婉儿听得懂,“上官氏的兴亡,全在你一念之间,别让朕失望。”
立即答允,反倒不可尽信。
李治今日也知道不会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他只是来起个头,告诉她,只要媚娘在世一日,或是当权一日,上官仪的案子便无人能反。要想从罪臣之后变成无罪之身,让上官氏重回当年的清白世家,婉儿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站天子这边,成为天子的暗子。
于李治看来,武后如此施恩于上官婉儿,不过是做给朝堂那些人看的,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哪怕是罪臣之后,只要有可用之处,武后皆可收用。
哪怕隔着一个灭门之仇。
李治料定马球一案了结后,武后一定会留婉儿在身边,这么一个好用的暗子,他可不能错过。如今朝堂中媚娘的势力盘根错节,废后必须有天大的理由,比如纠集臣子意图谋反。李治需要一些确切的证据,可以让他一击致命,在风烛残年里为大唐解决这个极大的隐患,给未来的太子一个清净的朝堂。
上官氏血脉,家风清白,郑氏在掖庭教了她十四年,为的也是他年重振上官氏门楣。李治给她的这个允诺,他知道婉儿不可能拒绝。
“德安。”李治既然说完了想说的,也该入含光殿看看今日媚娘怎么结束这折戏?
德安领着随侍们趋步走了过来,“奴婢在。”
“扶朕入殿。”李治伸手,德安熟稔地扶住了天子,扶着他踩上宫阶,一步一步走上含光殿。
等天子走远后,红蕊心疼地扶起婉儿,一抹她的后背,已被汗水打湿,甚至雪白的裙裳上还透出了些许血色。
“才人,奴婢扶你回去歇着,怕是要重新上药了。”
婉儿却释然笑了,她看着李治走入大殿,她终是可以放心了。
李治做了他的选择,他入了武后与太平的彀却不自知。如今的大唐天子身影垂暮,鬓发斑白,许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他再不是当初城府颇深的少年晋王,他只是一个苍老的帝王。反观武后,如今风华正茂,处理政务得心应手,褪去了年少时候的天真烂漫,抛去了寻常女子的风花雪月心思,她心怀大唐江山万里,正是展翅欲飞的凰鸟。
婉儿见识过她治下的大周,见识过万国来朝时女皇在含元殿上的风姿飒然,见识过女子走在大街上不必再带帷帽的岁月。
武皇曾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婉儿也曾以女子之身称量天下文章。
那是最好也是最艳丽的红妆朝堂时光,经历过那些岁月的女子,怎会拘泥于门户的显耀与否?
“朕就要告诉天下人,天下事只要女子想做,一样可以做得很好!”
这句话是武皇登基时候响亮说出来的话,如烙铁一样印在了婉儿的心房深处,当年她是真的心甘情愿做女皇的臣子,只因那时候的武皇点燃了她心间的热忱之火。
那时候的婉儿终是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她要天下人记得她叫上官婉儿,要天下人因为她记得上官氏,而不是因为她出身上官氏,所以才有今日的显赫。
“孰轻孰重,我早就明白了。”婉儿低哑自语,含笑看向红蕊,“你以后也会明白的。”
红蕊听得一头雾水,她更担心婉儿,忍不住摸了摸婉儿的额头,“才人,奴婢还是去请太医吧。”触手之处,一片湿润,那沁出的汗水早已打湿了婉儿的鬓发。
“也好。”婉儿轻笑,由着红蕊扶着她,缓缓地走回了后殿。
在此之前,太平领着春夏走入了含光殿正殿,命春夏把这几日抄写的佛经整齐放在身前。
“儿,拜见母后。”
太平是何时开始不喊阿娘的?一旁的太子李贤觉得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英王李显与殷王李旦却听得极为刺耳。
他们很是怀念太平撒着娇,唤“阿娘”的样子。至少那个时候,母后一旦生气,只要太平搂着母后说一通窝心话,母后便能大事化小,一笑了之。
如今这是怎么了?
李显惴惴不安,李旦也满心悲凉。
明明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却落到了这样不死不休的地步。今日是太平、兄长跟母后,明日呢?会不会同样的事情也落到他们身上?如果真有那么一日,还有谁能站出来为他们求个情?
武后只冷冷地瞥了一眼太平身前的佛经,手中捏着两本折子,“太平,你可知罪?”
太平故作无辜,直起身子,正视武后的眉眼,“儿明明按照母后的要求,禁足含光殿,日夜抄写经文,儿不知错在何处?”
武后冷嗤,“不知错在哪里?”她将两本折子递给了旁边的裴氏,“拿过去,让她自己看!”
裴氏接过折子,来到太平身前,双手奉上,“殿下。”
太平接过折子,打开第一本快速过了一遍,脸色突然沉下,再打开第二本,只看了第一句话,便跳到了最后的官吏名字上。
她不敢相信地侧过了脸去,定定地看着李贤,咬牙唤道:“太子哥哥。”
李贤双目平视,仿佛没有听见太平的轻唤。
太平捏紧折子,再道:“太子殿下,敢问上这两本折子的,可是你东宫之人?”
李贤淡声道:“真是奇了,太平你自小便在深宫长大,外朝的官员你认得几个?看两个名字,就说是我东宫的人,你是想用这个理由洗去你谋刺母后的嫌疑么?”
李旦急道:“误会!母后!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他刚欲说什么,李显连忙拽了两下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在这个时候强出头。
李显瑟瑟然打量了一眼武后,低声道:“母后脸色都变了!这次出大事了!”
第36章 惩戒
武后冷眼旁观这几个孩子的细微表情变化, 二郎只求自保,三郎性情软弱,唯有四郎还顾念一些骨肉亲情。
她的视线重新回到了太平身上,端声问道:“这罪, 太平你认不认?”
太平坦荡无畏地迎上了武后的目光, 朗声道:“儿冤枉!”
“你还敢说你冤枉?清晖阁怎会无端起火?!”武后一声厉喝。
若不是李旦扶着,李显只怕要跪倒在地。
太平冷笑, “起火便是起火, 儿不知也是不知!”
“你还敢嘴硬!”武后似是真的怒了,狠狠地拍响了凤椅。
李旦往前一站, 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母后,儿可以为太平作证,那日太平心中苦闷, 便多饮了几杯……”
“四郎, 你可要想明白了, 真要帮这个孽障?”武后打断李旦的话,语气冷冽逼人,“若是罪名坐实, 可不是小罪。”
李旦深吸一口气, 迟疑地看了看太平, 欲言又止片刻, 最后选择了往后一退,无奈一叹。
李贤知道今日大局已定,只须保持沉默便是。在母后面前,多说一个字,或是一个动作, 都会成为破绽,恰到好处地收敛,才是上上之策。
武后眸光冷漠,像是极北深处的冰霜,“母后可是给过你机会辩驳了,既然你无话可辩……”
“陛下驾到——”德安在含光殿外一声高唱。
武后眼底藏了一抹笑意,虚耗了这么久,今日的主角终是登场了。她缓缓起身,看着德安扶着李治走进殿来,待走近时,她微微低首,“陛下。”
李治看满堂只有太平一人跪着,便知道今日到了什么地步。他徐徐坐下,看向太平,“太平啊,这是怎么了?”
太平噙起眼泪,对着李治重重叩头,“父皇,你再不来,我就要被母后冤枉死了。”
李治轻笑,“都是一家人,有事说清楚便是。”说着,他看向了武后,“媚娘,那日一起打马球的两名羽林将士已在天牢自戮身亡,想必四郎这几日也没有查到什么。”说话间,他看向了李旦,“是不是啊?”
李旦恭敬一拜,“回父皇,确实一无所获。”
李贤本来早已计划好了一切,可听父皇这话中的意思,怕是要直接给太平开罪——既然查无实证,将罪名按在那两个已死的羽林将士身上便好。
这条路李贤也想过,可他不敢赌。东宫那边什么都不做,就等李治一句查无实证,等于是把性命押在了父皇手里。或许一时可以安然,可此案一日不决,一日便是隐患,他年母后准备好所谓的“证据”卷土再来,李贤自忖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
李治的目光悄悄打量着李贤的脸色,看他脸色灰沉,也知道他是什么心思。
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话他教了他无数次,偏生李贤忍下一次,却忍不下第二次。他的骄傲,像极了他的母亲,长安虽大,却难容两个骄傲的人。他的结局在他领下太子印绶的那一日,便已经注定了。
李治只觉可惜,自弘儿亡故后,他看中的便是贤儿。如今看来,他教不会他如何藏拙,也无法保证他能安然无恙地登上大宝。
“裴氏,把折子拿来。”武后没有顺着李治的话说下去,只是让裴氏从太平手里取回那两本折子。
李治皱眉,劝道:“媚娘,他们都是你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孩儿。”
“所谓慈母多败儿,正因如此,我才要对他们严加管教。”说话间,武后的视线灼热地落在了李贤脸上,“免得他误入歧途,迷途不知返,终招祸事。”
李贤觉得这目光甚毒,不敢直视,只得将脑袋垂了垂。
裴氏将两本折子双手呈上,“陛下,请御览。”
“太平顽劣,纵火烧阁,险些酿成大明宫火患,此事必须重罚!”武后点明了两本折子的奏报内容。
李治翻开匆匆扫了一眼,带着一抹错愕的表情,静静地望着武后,“你罚太平,就为了这个?”
“不然呢?”武后反问。
李治隐隐觉得不安,“朕方才与你说的是马球一案。”
“一案一案了。”武后冷冷开口,“陛下看完折子后,也觉得我罚重了?”
李治没想到武后今日竟先拿这事审问太平,一来就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沉眸盯着太平,肃声道:“羽林军都调查出来了,清晖阁起火,全因人为。太平,你就算不想禁足清晖阁,你也不要做这种险些酿成大祸的蠢事啊!”
太平瘪了瘪嘴,委屈地哭了起来,“呜呜,父皇,儿只是一时气不过!才在后院烧了几本佛经,哪知火苗一起,便蹿上了栏柱,突然烧了起来,儿真没有故意纵火!”
“终是招了。”武后失望地冷嗤一笑。
太平不服气地挺直了腰杆,“母后你就那么想我死么?!”
“放肆!”武后怒喝。
李治连给太平递个眼色,哪知太平性子上来,全然无视。
“我认!我都认!连同马球案我也认了!”太平干脆地一抹脸上的泪痕,“死了一了百了,便不受这样的气了!”
“太平!”李旦急得唤她。
李贤悄然舒了一口气,李显却懵在了原处。
这个妹妹怎么那么傻?认下马球案可是死罪啊!
“认了就好。”武后面无笑意,当即厉声道,“公主目无尊长,数次顶撞本宫,任性妄为,今日必须严惩!来人!”
李治所有的计划瞬间被武后打散,“媚娘!太平可是你我唯一的女儿!”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武后说得义正言辞,“陛下是天下之主,更该给天下人做典范!”
“媚娘!”李治揪住了她的衣袖,“何必……”
“太平此例一开,陛下如何平定人心?”武后覆上他的手背,轻而易举地扯开来,说出了她的惩罚,“拖去殿外,杖刑二十,以儆效尤!”
李显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太平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杖刑二十可是要去半条人命的!
“母……”他也忍不住想给太平求情了。
李旦急忙跪下,“母后,太平还小,二十杖可是会出人命的!”
“这是她该得的!”武后一双锐利的眸子直勾勾地盯住太平,“谁再求情,便是同罪!”
李旦慌然扯了扯太平的衣袖,“太平,你快服个软啊,快啊!”
“打死了正好!反正她早就想我死了!”太平依旧倔强,不等左右羽林将士上前,便站了起来,凛声道,“皇后娘娘,今日的教训,儿记下了!”说完,转过身去,挑眉一扫左右两名羽林将士,“本宫自己走!”
羽林将士垂首一拜,跟着太平走出了含光殿。
殿外已备好了挨打时躺着的长凳,太平果决地趴了上去,双手死死抠住长凳的两角。这是她踏入无间地狱的第一步,她必须忍过这一关,也撑下这一关。
武后与众人一起走至了殿门前,冷淡道:“行刑。”也不知她是恼怒,还是其他,声音终是有了一丝轻颤。她在袖下悄然蜷起拳头,紧紧看着太平,她曾千万宠爱的小公主,为了皇权之路,必须捱这一顿打,她如何不心疼,又如何不担心?虽说早已吩咐过行刑之人手下留情,可二十板子是何等的疼,武后当年在后宫也领教过的。
“一!”
羽林将士抡起棍子,重重落下,第一棍便打得太平突然苍白了脸。她以为她可以忍住不呼一声疼,却不想第一棍她便泪流满面,痛苦大嚎了起来。
“二!”
羽林将士一边打,一边数,每一声落下,都伴随着太平的惨呼声。声音传至含光殿后殿,惊动了才重新上药的婉儿。
“好像是殿下的声音……”婉儿忍痛站起,匆匆拉了一件大氅披上,跌跌撞撞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
“才人!”红蕊连忙放下手中的药膏,追了出去。
“啊!咳咳……咳咳……”太平已经分不清楚脸上的到底是泪还是汗,她以为屁股已痛得麻木,可棍子再次落下,她还是痛入骨髓。
指甲已掐入了身下的长凳,太平咬牙硬挺,告诉自己还有三棍,只要撑过这三棍,便算是捱过去了。
她抬眼看向别处,想让自己分心旁物,余光却瞧见了此时站在廊下的婉儿。
她一定担心急了。
太平忍泪,极力偏头,对着婉儿颤然轻笑,她不能开口安慰她,只能努力忍下后面的呼痛。这样,或许婉儿便不会太心疼。
“十八!”
“呃!”
太平感觉自己快把牙根咬碎了,嘴角往上一扬,却痛得咧了咧嘴。
别看。
她翕动着唇,对着婉儿无声唇语。
婉儿瞬间湿了眼眶,强忍住上前的脚步,背过了身去,却没有迈步离开。她怎会不心疼呢?那个挨罚的公主,是她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曾经那样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殿下,骄傲如她,一定不希望让心上人看见她如此狼狈的一面吧。
她不走,是想告诉她,她不会再离开她,不论发生什么,她都会在。
她转身,是想给太平留一寸骄傲,成全她的微小尊严。
婉儿果然是懂她的。
太平释然,垂下头去,承受下最后两棍。从今往后,这些风雨,她来挡,这些痛楚她来受,她定能爬到含元殿的最高处,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回天后,已行刑完毕。”羽林将士放下棍子,跪倒在地。
武后斜眼觑了一眼春夏,“扶公主下去。”
“诺!”春夏早已哭红了眼睛,她走近公主,瞧见公主下半身已见了血色,伸手扶公主的腰杆时,只怕用力太大,会弄疼了公主。
春夏颤声开口,“殿下……这……这……”
“红蕊,你去帮帮春夏。”婉儿哑声吩咐,垂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诺。”红蕊快步走了过去,帮着春夏一起小心扶起公主。
太平再看向婉儿时,婉儿垂头快步走远。
红蕊与春夏两个小心翼翼地扶着太平,走向了后殿的寝殿,婉儿已在寝殿门口等着太平。
“快扶殿下进去,红蕊,你去传太医。”
看着婉儿那焦急的模样,太平心里竟有了一丝宽慰,她被扶着趴在了床上后,全身难以自抑地颤抖着。
“婉儿……”她抓住了婉儿的手,忍痛道,“挨打是真的疼……”她又一次明白,婉儿在掖庭生活的那几年,该是怎样的难捱,“你在掖庭时,他们也打过你吧?”
“打过。”婉儿忍泪,扯开了太平的衣带,“却没有这次疼。”
春夏端了干净的热水过来,拧了拧帕子,等待婉儿拉开染血的裙子,好给公主擦拭。
太平强笑道:“我没事了。”
婉儿原以为天子进殿后,太平能安全许多,却没想到太平还是捱了一顿打,“先养伤,其他的再说。”
“婉儿……”
“嗯。”
太平牵着她的手,覆在了自己的脸上,她像是一只受伤的猫儿一样,在她掌心上轻蹭,“以后……不会让你再看见……这样狼狈的我了……”
婉儿只觉眼眶一烧,泪水又涌到了眼眶边,“我只求殿下一切安好。”
“会好。”
太平温柔回答,只要有婉儿在,什么都好。
此时的前殿,因为太平挨了一顿打,气氛凝重到了冰点。
尤其是李贤,他觉察了风向的改变。武后痛打太平的理由,并没有马球一案,连父皇都没保下太平,若是武后一会儿发难,父皇根本就保不住他。
他紧张地湿了一半的后背。
“清晖阁纵火一事已了,也该算算马球一案了。”武后骤然回头,将李贤的惊惧都尽收眼底,“太子,你可否给本宫一个交代?”
李显与李旦大惊,原以为今日之事已完,没想到母后竟在这时候开始追究。
李贤拱手一拜,故作镇静道:“儿不知母后是什么意思?”
李治扶额,只觉脑袋又开始如针猛刺。
武后却笑了,“你若真的不知道,怎会知晓折子的内容?”
李贤愕然,“什么折子的内容?”
“裴氏。”武后轻唤。
裴氏又拿了两本折子过来,递给了李贤。
“这是你东宫的人写的折子,字里行间就一个意思——太平命人纵火烧阁,是想闹出动静,好让早就外出的太平趁乱溜回阁中。太平早在事发的当晚,便混出了清晖阁,私下在天牢见了两名击球的羽林将士,逼令二人当夜自戮,来个死无对证。”
武后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戳在了每个人的心坎上。
李旦没想到东宫竟用清晖阁起火一事,造出这样的揣度。想必天牢那边也做好了打点,问及可有公主来过,便直言有面生的内侍来过即可。模棱两可,最是引人猜忌,越是猜忌,就越容易中计,朝东宫引诱的猜度来思考事情。
一个人说内侍可能是公主,或许做不得数,可当两个、三个、甚至更多的人猜想内侍可能是公主,下意识间便会把假象当做了真相,毕竟清晖阁起火的时间实在是可疑,这样的推断也算是合情合理。
李贤大惊,没想到武后竟扣下了这两本折子,给太平与父皇看的是另外的两本。想到太平质问他时,他还笃定了那两本的内容,直言太平莫要妄图脱罪马球一案。
明明太平看的折子里面就没有提及马球案,他却说了不该说的话。现下想来,从那一刻开始,武后便不再怀疑太平,锁定了他的嫌疑。
完了……
李治将手中捏着的两本折子递给德安,从李贤颤抖的手里拿过了两本折子,仔细翻开。虽说奏写的都是公主纵火清晖阁一事,李贤手里的那两本提及了马球一案,武后给他的那两本只字未提马球一案。
“本宫罚太平,只想让她长个教训,收收那骄纵的性子,当心祸从口出。”武后说这话的时候极是平静,仿佛说的人与自己毫无关联,“别当了别人的替死鬼都不知道。”说着,武后指向了德安手中的两本折子,“本宫请了两人现场查验清晖阁,一人是羽林军统领,一位是大理寺丞。现已查明,火确实是有人故意纵放,可太平一直在清晖阁中,午间还与四郎传膳饮酒,当日值卫的羽林将士皆可作证。”
李治看了看这两个官员的名字,那大理寺丞不是别人,正是近日声名正好的狄仁杰。这两人查证之事,定然做不得假。而另外两本,那两人的名字李治都认得,皆是东宫派系。
“寻常烧佛经,怎会燃着半个院廊?若不是有人故意为之,在栏柱上涂抹了易燃之物,火势怎会如此大?”武后一边说,一边睨视久久不发一言的太子,“李贤,你好得很啊,为了给自己脱罪,自己的亲妹妹都敢陷害。”
“太子。”李治怒喝,“到底是不是你?!”语声重音落在了“是不是”三个字上,已是天子对太子的最后提醒。
李贤仓皇跪倒,摇头道:“儿……儿确实……不知情……”如今只能一口咬定不知情,他看向折子,“儿原本以为今日召儿前来,是为了审问马球一事,所以才会以为折子写的是马球一事。”即便极不情愿,李贤也只能先低头,他对着武后叩头三下,“母后,你信儿,儿没有说谎!儿真不知东宫会有人臣下写这种折子!”
武后冷笑,“本宫说十日便是十日,期限未到,本宫怎会提前审问?今日召你们前来,只为看太平这个教训,以后谨言慎行,莫要胡作非为,日益骄纵。你若不是做贼心虚,怎会急不可耐地想把罪名按到太平头上?”
“儿真的是冤枉的!”李贤猛烈叩头,“母后你给儿三日,儿回东宫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再给你三日?你是不是又想方设法地把罪名按到三郎身上了?”武后说着,特意看了李显一眼。
李显瑟然跪下,急声道:“母后明鉴,此事真与儿无关啊!”
“三郎放心,母后知道此事与你无关。”武后的声音比先前温柔了许多,伸手将李显扶起,看向了一旁脸色铁青的李治,“陛下,此事可不是小事,太平本宫可以做主处置,太子就只能交由陛下处置了。”
李治忍怒道:“太子,朕给你两日,你好好收整你的东宫!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
“诺……诺……”李贤叩首领命。
李治身子摇了摇,似乎要倒下。
德安连忙扶住天子,“陛下。”
“传太医……”李治痛苦扶额,随后说道,“先给太平医治。”今日他输了一城,下一城他一定要赢回来。
武后搀住李治,关切道:“陛下可要注意身子,我先扶陛下坐下歇会儿。”
“好……”李治由武后扶着,坐回了龙椅上。
“退下。”武后挥袖,示意三个儿子退下,“别吵扰了你们父皇休息。”
“诺。”三人似是经历了一场生关死劫,退出含光殿时,只觉小腿发软,接连缓了好几口气,甫才缓过来。
李贤随后匆匆离去,李旦本想去探望太平,奈何李显拉着,提醒他这个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做少错。
李旦只得跟着三哥一起出了宫。
含光殿内,李治躺在了武后的膝上,涩声道:“媚娘啊,若是朕的弘儿还在,该有多好啊。”
武后心绪复杂,顺势揉上了李治的太阳穴,并没有回话。
“贤儿本性不坏,你耐心些,多教教他。”李治又道。
武后嘴角扬起一抹嘲意,他本性是不坏,可自从那个生母流言四起后,他便再也没有把她当成母亲了。
对付敌人,岂能留情?
这个你死我活的局面,不就是枕在她膝上的这个夫君亲手所赐么?
“陛下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嗯。”
帝王之家无真情,她与儿子也好,与丈夫也罢,终究会走到这一步。可她并不后悔,与其他年做个无所事事的富贵太后,倒不如听从内心的声音,大权在握,走至朝堂之上,做那千古第一人。
她这一世从未认过输。
在太宗面前如是,在感业寺如是,被众臣攻击时如是,当下亦如是。
媚娘是天子赐她的名,却不是她的心之所向。
身为女子,不该天生卑微。他朝成其所愿,她定要抛下这个名字,亲自给自己取个响当当的名字。
武后目光悠远,望向了含光殿外的灿烂阳光。
她想,那个名字一定要如今日的阳光这样耀眼,足以照耀整个大唐天下。
第37章 请求
太医来看过公主的伤势后, 便命医女上前给公主处理伤口。裙衫已经被血污打湿,都黏腻在了伤口上,医女已经很是小心,剪开裙衫时, 还是会让太平忍不住呼痛。
婉儿坐在床边, 听得心里难受。
红蕊担心才人伤势,便小声提醒婉儿, “才人, 你的伤口也要静养。”
婉儿此时哪里能离开,“我等殿下的伤口处理好, 便回去休息。”
“婉儿……你回去吧……”太平艰难侧脸,也是满眼的心疼,生怕婉儿不依,她拿出了公主的身份, “这是本宫的命令。”
“殿下应该知道, 有时候妾是不听的。”婉儿冷声反驳, 看向了屏风后的太医,“太医,殿下伤势如何?”
太医如实答道:“伤得不轻, 想要下地行走, 只怕要养上三个月。”
“三个月?!”太平瞪大了眼睛, 再过三个月, 便是冬日了,哪里还能去灞桥折柳?要想折柳,便必须再等两个月,等到明年开春以后了。
太医沉声道:“这次已是万幸,没有伤及骨头, 不然只怕要休养半年。”
“开春正好。”婉儿拿起帕子,擦了擦太平额头的冷汗,“殿下现下最重要的便是养伤。”
“你就只会说我,你不也没有好好养伤么?”太平等的就是这句话,“嘶!”
医女这一下,直接把遮住伤口的布料整片撕了下来,疼得太平龇牙咧嘴地痛白了脸。
“奴婢知错!”医女慌然跪地,叩头不休。
“如此毛躁,回去领板子!”太医急喝。
听见“板子”二字,太平心里发怵,忍痛道:“别动不动就打板子!本宫不想再听见这两个字!”
“诺!”太医领命。
婉儿温声道:“快些给殿下处理伤口。”
医女战战兢兢地直起身子,动作比方才还要轻慢,生怕又弄疼公主。
春夏看着医女擦拭下来的染血帕子,只瞄了一眼公主被打得乌紫绽裂的屁股,忍不住骇然别过了脸去。
公主这次真的是遭罪了。
忽然,春夏的余光瞥见了裴氏从殿外垂首走了进来。裴氏是武后身边的女官,虽说品级不高,可最受武后宠信,宫人们见了她,谁也不敢怠慢。
春夏迎了过去,“裴姑姑。”
“天后命奴婢来,探视公主伤势。”裴氏直接说明了来意,走近床边,先行了个礼,便仔细看了一眼公主的伤口,当下已经了然。
太平故作生气,扭过脸去,“看够了就滚!”
裴氏福身再拜,递了个眼色给婉儿。
婉儿知道这是让她出去说话的意思。她缓缓起身,红蕊顺势扶住了她。
太平却揪住了她的衣袖,“才人去哪里?”
“殿下不是让妾回去休息么?”婉儿答得自然,“妾这便领命,回去养着了。”
太平看看婉儿,又看向了裴氏。
这人迟迟不走,定有问题!
“红蕊,扶我回去吧。”婉儿先行离开了寝殿。
裴氏转向太医,又询问了一遍公主的伤势,这才拜离了寝殿。
她走出寝殿,侧脸看向一旁,婉儿果然还在外间等着她。这个姑娘确实聪明,难怪天后待她颇是不一般。
“天后说,若是才人今日行走如常了,一会儿便随她回紫宸殿伺候。”
婉儿知道这一天会来,却没想到竟来得这样急。她看了一眼半掩的寝殿殿门,如今太平伤势如此,正需要人安慰,若是这会儿离开了,太平如何能安心养伤?
想到这里,她缓缓跪下。
红蕊担心地也跪了下去,好搀扶好她。
裴氏没想到婉儿会来这一出,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婉儿没有回答,只是对着裴氏叩了三次。
裴氏大惊,“才人,你这样叩拜奴婢,奴婢可是要……”
“妾不便去含光殿叩拜天后,便只能在此叩拜天后。”婉儿说着,看向红蕊,“扶我起来。”
红蕊小心将婉儿扶起。
婉儿继续道:“烦请裴姑姑转告武后,妾今日可以行走如常,本该随姑姑回紫宸殿伺候天后。可妾,想用救驾之功,讨一个恩典。”
裴氏看了一眼虚掩的殿门,“才人想留下,照顾公主?”
“人无信不立。”婉儿微微垂眸,“妾已经答应了公主,还请天后允准。”
裴氏声音沉下,提醒婉儿,“这个时候留下,并不是什么好事。”
婉儿忍痛往前走了一步,凑近了裴氏的耳垂,小声道:“今日,陛下找过妾。”
裴氏眸光一沉。
婉儿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再多说什么。
裴氏略点下头,便福身一拜,去往含光殿复命。
她踏入含光殿时,殿上已不见天子李治。
“陛下方才头风犯得难受,这殿中没有软床让陛下休息,本宫便命人将陛下送回去,好生照顾。”武后淡淡说了一句,顺势挥手屏退了殿上的宫人,等裴氏走近,才张口问道:“太平伤势如何?”
“太医说,万幸没有伤及骨头,须得静养三月,方能恢复。”裴氏答话。
“二十杖似乎罚重了。”武后悄悄心疼了,太平那样娇小的身子,这二十杖再手下留情,也定然会见红的。
裴氏再回复,“才人说,欲用救驾之恩,求一个恩典,让她留在这里,照顾公主三月。”
“你没提醒她?”武后脸色微沉,以后婉儿跟她,太平跟天子,这个时候不与太平划清界限,天子见婉儿跟太平关系太好,难免会起疑一些事。
裴氏认真道:“提醒过了,可才人说,陛下找过她。”
武后料到会有这样一日,“何时?”
“今日。”裴氏回答。
武后似笑非笑,这个对手真是防不胜防,在她摆开杀局,等他入局时,他却趁机拉拢棋子,先下了一枚黑子在这盘棋的后方。
婉儿若在这个时候立即跟随武后离开,与太平划清界限,显得太过干脆。先前太平那般袒护婉儿,婉儿竟对伴读一年多的公主不闻不问就走,未免太过凉薄。
单这两点,李治便不敢尽信婉儿。
“她要这个恩典,本宫便允她这个恩典。”武后吩咐裴氏,“自今日起,你每日都代本宫来探望公主一回。”
“诺。”裴氏领命。
武后揉了揉额头,“去准备銮轿,今日解决了这些事,紫宸殿里还有很多政务要处理。”
“诺。”裴氏退出了含光殿,先吩咐宫人去准备銮轿,再绕至后殿,告知婉儿,已经允准她所请之事。
婉儿终是松了一口气。
武后銮驾离开后不久,婉儿才趴回床上一会儿,便瞧见春夏抱着一个软枕走了进来。
“何事?”婉儿问道。
春夏将软枕交给了红蕊,福身道:“殿下说,一直趴着难受,垫个软枕会舒服些,便命奴婢来送个软枕。”
送枕是假,看她还在不在是真。
婉儿怎会不知太平的心思?她轻笑道:“殿下有心了。”
“才人安心养伤,奴婢告退。”春夏准备回去复命。
“春夏。”婉儿忽然唤住春夏,“带句话给公主。”
“嗯。”春夏微笑看她。
婉儿想了想,笑道:“殿下虽然这几日要好好养伤,可读书之事不可懈怠。”说着,她看向了红蕊,“红蕊,笔墨。”
红蕊将软枕放下后,拿了笔墨过来。
“纸。”婉儿看红蕊做事实在是实诚,说拿笔墨,就只拿了笔墨。
“奴婢去拿!”春夏快速拿了一张白纸过来。
婉儿忍痛挪了挪身子,把白纸平铺好,提笔沾墨,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了下去。
春夏与红蕊歪头看着,春夏识得的字多些,可她越看越不对。才人写的这首诗,没有对齐,好像也没有写完。
婉儿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纸递给了春夏,“你拿给殿下,若是疼得睡不着,可以品一品。”她想,太平会明白,那四句正是她想对她说的。
春夏点头,“诺。”
红蕊接过婉儿递来的毛笔,放回几案后,回到床边继续伺候婉儿。
春夏拿着纸张回到了寝殿,正在上药的太平焦急地紧紧盯着春夏手中的白纸,一颗心悬了起来。
这难道是婉儿给她的留书,婉儿果然跟着阿娘走了?!
“如何?!”太平急问。
春夏跪在床边,“才人在床上爬着养伤,命奴婢带句话给殿下,说读书之事不可懈怠,若是殿下疼得睡不着,可以品一品这诗文。”说着,她将纸递给了太平。
太平接过之后,原本紧绷的弦丝瞬间松懈下来,甚至嘴角还有了一丝笑意。
“嘶!”
医女的抹上伤药,蛰得太平忍不住倒嘶一声。
太平不等医女跪地叩拜,先开口道:“无妨,本宫不怪你,你好好上药,本宫想早些好起来。”
“诺。”
太平趴在枕头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那首诗。这天下,只有她与婉儿懂这首诗的意思。
婉儿第一句,只写了“叶下洞庭初”。
太平知道婉儿想说的应该是“思君万里馀”。
婉儿第二句,只写了“惟怅久离居”。
太平知道婉儿真心想写的,应该是“书中无别意。”
无别意……
太平细品着这三个字,含泪轻笑。
这一世,她与婉儿之间,永远都不想再有这个“别”字。
第38章 落雪
李贤无奈, 明知这是冤案,也只能推出东宫詹事,即御史台侍御史刘大人。此人素来与武后不睦,多次进言天子, 言说皇后处置政事, 极是不妥。用他来顶这个罪,也算是合情合理。
武后拿到奏折后, 掂量了此人的分量。合适, 却也不合适。顺理成章地处置此人,算是给百官们一个警示, 可是刘大人在朝堂颇有威望,他若因此伏诛,后续带来的余波,武后自忖暗流汹涌。
杀之容易, 掌控人心不易。
权衡再三后, 武后只判了他一个流刑, 将其女眷判入掖庭为奴。她虽未杀刘大人,可惯于揣度她心思的心腹们自然会为她分忧。
那年十月,刘大人病死在了押解路上。至于是病死, 还是他杀, 已无从查起。这桩案件不过一月, 便像是沉入大海的碎石, 再无人提及。
同年十一月底,阴云四起,入夜之后,大明宫便迎来了第一场冬雪。
太平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是双腿一用力筋肉就疼, 还是得人搀扶,才能下床走动,平日她还是得趴在床上休养。
春夏抱了暖壶进来,递给太平抱怀里暖着。回头瞧见窗外飘起了雪花,她赶紧起身,走近窗户,准备把窗户关上,免得公主受寒。
“春夏。”太平忽然开口。
春夏只关了一半窗户,回头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你把这只暖壶送过去。”太平将怀中暖壶拿了出来。
春夏故作不解,“殿下要送去哪里?”
太平白了她一眼,春夏这些日子往婉儿那边跑得勤快了,好像心眼也多了。
“还能是哪里?”
春夏忍笑,“殿下,这只暖壶就是才人命奴婢送过来的。”说着,春夏关好了窗户,走至床边跪下,拉了被子给太平盖上,“殿下放心,那边的炭火与暖壶,奴婢已经打点好了。”
太平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将暖壶重新抱入怀中,“也不知谁教你的,越来越鬼机灵了。”
春夏正色道:“不关才人的事。”
“哦?此事本宫要问个清楚。”说着,太平给她递了个眼色,后面的话想必她不必再说了。
春夏心领神会地起身一拜,“诺。”她垂头退出了寝殿,刚退至门口,便瞧见婉儿披着大氅走至殿门前。
春夏窃笑,对着婉儿一拜,“才人,殿下正等着你呢。”
“等我?”婉儿瞄见了春夏脸上的笑意,也不知她与公主说了什么。她背心处的伤口已经痊愈,今日大氅内穿了一身鹅黄粉白的间裙,双臂上缠了一条粉色披帛,此时正垂在裙上。
春夏点头一笑,上前挽住了红蕊,“红蕊,走,殿下说,今晚冷,炭火得多准备一盆。”
红蕊看看婉儿,“可是……”
“有才人在,殿下不会有事的。”春夏又劝了一句,便勾着红蕊退下了。
婉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上辈子怎么就没有看出来,春夏这丫头平日唯唯诺诺的,竟也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机灵鬼。
她推门走入寝殿,转身关门时,床上的太平听见了她的声音,便佯作睡着,趴在枕头上一动不动。
婉儿走近床边,瞧见太平身上的被子垂了一角在地上。她轻轻摇头,将被子拉起,重新给太平盖好。
“婉儿,我冷。”太平睁眼,半眯着眼睛转头对上了婉儿的双眼,“不信你摸摸我的手,冰凉冰凉的。”说话间,便将手递向了婉儿。
婉儿握住了她的手,触手处一片温暖。这哪里是冷,明明暖得像个小火球一样。余光觉察了太平眸光中的狡黠之色,婉儿还不及反应,便被太平猛地一拉。
只见太平翻过身来,顺势将婉儿抱入怀中,暖暖地贴上了她的身子。
“殿下!”婉儿生怕压疼她,想从她怀中挣扎起来,“你还有伤!怎的这样胡闹……”惊觉太平的温暖手掌贴上了她的脸颊,婉儿已经意识到后面可能会发生什么。
太平轻抚她微凉的脸颊,“疼也值得……”她声音微哑,勾在婉儿腰杆上的左手蓦地收拢,与她贴得更紧,“先前是你伤着,我没法抱你,后来是我伤了,抱不了你,今夜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你就让我抱一抱,好不好?”
婉儿双颊生霞,任由她抱着,嗔道:“殿下都抱着了,妾现下说不好,有用么?”
“怎会没用?你知道的,你若想拒人于千里之外,什么锥心话都说得出来。”太平望着她,只觉这样的岁月静好,恍若隔世。
婉儿听得心酸,静静地望着她,徐徐说道:“那些话……我不会再说了。”
“当真?”太平听见这句话,只觉比世上任何海誓山盟都要甜蜜。
婉儿顺势侧脸枕上太平的心口,听着她砰砰的心跳声,“当真。”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对太平而言,无疑是近似剖白的承诺。她的血液瞬间沸腾了起来,热烈唤她,“婉儿!”
婉儿撑起身子,“我在。”话音一落,便觉察太平凑过来的唇。她伸指压住了她的唇,拦住了她的吻,提醒道:“殿门未锁。”
她还不惯,任由太平这样胡来。她更不惯,正视自己的期许,正视自己的躁动情念。
她越是克制,太平就越想撩拨她。
婉儿以为抵住了她的唇,却不想竟给了太平衔住她手指的机会。
“你!”婉儿惊觉太平张口“咬”住她的食指,正想缩手,却被太平扣住了手腕。她心跳如小鹿乱撞,脉搏也跳动狂乱。
太平的气息自指缝间透出,她的舌尖沿着婉儿的食指指节一节一节舔舐。现下的太平,脸上尚有些许稚气,可眸光直白又炽热,与上辈子一模一样。
“别这样……”婉儿坐起身子,绷直了腰杆,并拢了双腿,想把手指缩回。
奈何太平扣得太紧,婉儿根本没办法抽回手指。只见太平沿着她的指腹一路吻到了她的掌心,她也坐了起来,唇舌慢条斯理地碾过婉儿掌心的纹路,故意哑声问道:“那……应该如何?”
婉儿眸光深沉,忽觉口干舌燥,急道:“殿下先松手!”太平的吻密密细细的,啄得她的掌心痒痒地,沿着她的掌纹,一路痒到了心坎里。
“本宫若是不松呢?”太平吻上了婉儿的中指指尖,似是挑衅,却更像是诱惑。
婉儿别过脸去,决然抽出了手来。
太平眸底闪过一抹惊色,难道是她撩拨过火了,彻底惹恼了婉儿?上辈子那些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太平心虚地轻咳一声,牵住了婉儿的大氅,“我……”
婉儿转过脸来,突然捧住了太平的脸颊,指尖顺势探入太平的鬓发。此时她的手掌哪里还有半点凉意,滚烫得好像是刚被火焰灼过,足以将太平瞬间融化。
“让你胡闹!”婉儿厉喝,眸底涌动的是浓郁的化不开的情愫。
笑意在太平脸上绽放开来,她迎上了婉儿热辣的目光,低哑道:“以下犯上,可是死罪。”
“那又如何?”婉儿向来是最倔强的那个,要镇住太平,从来她都是不客气的。只是,上辈子用的是伤人的话,这辈子用的是火热的唇。
“妾只有让殿下知道,什么是教训!”话音一落,婉儿吻上了太平的唇,将她压倒在了床上。
太平想要圈住她的颈子,却被婉儿捏住了双腕,高举过头,压在了枕上。
让她撩拨她!
处处忍让,只会让殿下得寸进尺,既然如此,倒不如一次就让她知道,何为分寸!
可情念一动,分寸二字谁又能真的牢记?
气息交织,已是煎熬。
偏偏太平还故意不时地轻哼数声,宛若小猫儿似的,让人痒在耳鼓,挠在心房。
万籁俱寂,风雪渐大,慢慢地在大明宫覆上了一抹雪色。
这边太平也好,婉儿也罢,理智的心弦已经绷到了极致。
婉儿自忖教训得差不多了,便松开了太平的双腕,重新在床边端坐起来,本想说点什么,又觉心跳依旧狂乱,她生怕太平再缠过来,她会彻底断了理智之弦,今晚在这寝殿之中,做出什么“理所应当”的事来。
“妾告退了!”婉儿起身,匆匆一拜,不等太平应允,便快步“逃”出了寝殿。
寒风拂面而来,衬得婉儿的双颊极是滚烫。
婉儿反手将殿门合拢,垂头轻抚唇角,唇角分明还残留着公主的气息,她不觉哑然失笑,一颗心火热到了极致。
寝殿之中,大床之上,太平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脑海一片空白,还陷在方才那一霎的意乱情迷之中。
这样的婉儿,她记得只有一次,那是上辈子婉儿喝醉后的情不自禁。也是那一夜,她以为婉儿终于敢与她不顾一切地在一起,所以她彻底沦陷在了婉儿的掌心。
想到这里,太平回过了神来,侧卧着蜷起身子,忍不住沙哑低嗔道:“欺负了本宫,你以为你跑得了么?”
等她彻底好了,她定要婉儿把今夜欺负她的,十倍讨来!
第39章 厮闹
琉璃瓦上, 脊兽已经被白雪覆没大半。刚过了正月初一没几日,再下几场雪,吹过料峭春风,长安便能迎来春暖花开。
雪花簌簌飘落, 紫宸殿中宫灯通明。
武后批完最后一本折子, 看了一眼外间的天色,倦声道:“裴氏, 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裴氏看了一眼更漏, 沉声答道:“回天后,现下已是丑时。”
“满三个月了吧?”武后搁下朱笔, 继续问道。
裴氏先是一愕,终是反应过来,“是。”
“太平的伤势应该也养得差不多了。”武后徐徐说着,“也该做点正事了。”
裴氏低首, “明日奴婢让才人回来。”
“快到上元节了, 终究是小姑娘, 总要玩一玩,才能收心。”武后淡淡说完,看向裴氏, “明日你告诉她, 上元节是本宫允她的最后恩典。”
这回, 她先封了婉儿的理由。
太平该好好做正事, 婉儿也该回来好好做正事。
“诺。”裴氏领命。
武后拿起了一旁的折子,递给了裴氏,“皇室最忌厌胜之术,这个时候急于邀功,与其让他死在太子手里, 倒不如送给太平。”略微一顿,从旁又拿了一本折子递给裴氏,“这是他参奏太子失德的折子,明日一并拿给太平,告诉她,此事本宫不会插手,让她自己处置。”
“诺。”裴氏叩拜。
“等太平看完,你便把折子拿回来,一并放这儿,让德安拿去给陛下御览。”武后交代妥当后,缓缓起身,“本宫倦了。”
裴氏上前扶住武后,扶她去了后殿的榻上小憩。
第二日清晨,裴氏便带着两本折子,前来含光殿探视公主。
“殿下今日可好些了?”裴氏一如既往的开场白,太平耳朵都听出了茧子。
她坐在几案边,一边写字,一边回答:“你说呢?”
裴氏恭敬一拜,左右看了看,“殿下……”
太平听她似有话叮嘱,挥手道:“春夏,你先出去。”
“诺。”春夏退出了寝殿。
裴氏将怀中的两本折子拿了出来,双手奉上,“天后说,此事她不会插手,请殿下自行处置。”
太平接过折子,快速翻阅后,递还了折子,正色问道:“阿娘确定要舍了他?”
裴氏点头,“天后说,与其死在太子手里,倒不如送给殿下。”
“本宫知道了。”太平搁下毛笔,已经了然后面该做点什么。
裴氏再拜,“奴婢告退。”
“慢着。”太平唤住了她,认真问道,“阿娘何时召回婉儿?”这几日她看婉儿总是闷闷不乐,问她也不说,思来想去必定就是这件事了。
裴氏如实回答:“上元节后。”
虽说早知会有这样的分别,太平听见期限还是觉得闷得慌,“知道了。”
裴氏垂首退出了寝殿,去往了婉儿的住处,交代了天后的期限后,便离开了含光殿。
“唉。”太平算了算日子,离上元节只有五日。婉儿终究要回到母后身边,成为他日有实无名的巾帼宰相,而自己要走自己的道,成为大周的皇太女。
唯有如此,她与她才能有相守不分离的一日。
即便舍不得,太平也必须收敛自己的感情。她不能再像上辈子那样,明明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一味地索求婉儿的相守。舍得当下,方有未来。
“会好的。”太平安慰自己一句,就让这个上元节,成为她与她年少时最美好的回忆。她努力笑笑,抬眼看向殿门,每日这个时候婉儿会来探望她,她算算裴氏与她说话的时长,也差不多该来了。
等了一会儿,婉儿果然推开了殿门,目光很快便落在了几案边的太平身上。她眸光复杂,即便掩饰再好,太平也能读出她同样的不舍。
太平扬声唤道:“春夏!”
婉儿微愕。
“你跟红蕊在外候着,本宫这会儿要热敷伤处,来人先通传。”太平说完,含笑对着婉儿伸出手去,“婉儿,来!”
笑容明媚,一如当初。
婉儿想,或许公主还不知她要走吧。
她徐徐走近太平,递手让太平牵着,坐在了太平身侧。她张了张口,觉得应该跟太平先道别,可又不知该从哪个字启口。
“婉儿你看看,我这几日的字可有进步?”太平显然不想提那些难过的事,至少这几日,她只想与婉儿高高兴兴地度过。
婉儿低头看向几案上的宣纸,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了两个字“长安”。
“长安……”婉儿微笑轻念。
太平话中有话,“对,长安。”
婉儿会心笑笑,太平不是上辈子的公主,她谋的便是他日的“长安”。往后的岁月,她虽常伴武后左右,可也不是见不了太平。
公主出嫁之后,便会在长安城中有自己的府邸,她记得她的家离公主的家不过隔了一条长街罢了。
慢着……出嫁……
婉儿笑容微敛,这几日陪伴太平的岁月太过静好,她竟忘记了,上辈子的太平将在明年下嫁薛绍。不出宫,便无法结交外臣,无外臣就无法拥有权力。可公主要出宫立府,最名正言顺的一条路便是出嫁。
这件事她无法阻止。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件事发生。唯一不同的是,上辈子她可以当做与己无关,顺便将太平推得远远的,这辈子她与太平已经是两情相悦,她又如何做到视若无睹,风平浪静呢?
“在想什么?”太平双手合握婉儿的手,想让她的掌心暖一些。
婉儿匆匆笑笑,“今年的上元节,长安一定很热闹,公主想出去看看么?”
“一年就这三日可以出宫,自然要出去的!”太平说完,笑道:“瞧这两日的天气,上元那夜,定是还要下雪。不过即便是灞桥带雪的柳条,我也要折个十几条给你。”
婉儿被太平逗笑,“哪里拿得下十几条?”
“一条是一句舍不得,我可要多念叨几句!”太平得意昂头,紧了紧她的手,“你可要好好给我记着!以后行事,先保自己,否则,我定饶不了你!”
婉儿意识到了什么,试探问道:“裴氏今日来过殿下这里?”
“嗯!”太平故意只说一半,“阿娘命她送了两本折子来,上元节后,我也该做正事了。”
“天后还嘱咐了什么?”婉儿再问。
太平笑道:“这件正事得我自己来,她不帮我,也不让我告诉你。”说着,她捏了一下婉儿挺翘的鼻尖,“你可别想打听什么,此事我会处理好,方才我叮嘱你的,你记下了么?”
婉儿听太平的语气,似乎确实不知她要走。
这已经是婉儿第二次发愣了,太平知道她心里难受,她可不想这几日这样愁云惨淡地过。
“婉、儿。”太平故意每字停顿一下,“记、下、了、么?”
婉儿回过神来,“啊?”
“看来是真的没有记下!”太平逮到个话茬,作势要去呵她的痒痒,“该罚!”
婉儿连忙捉住太平的双腕,急道:“我记下了!”
“我不信!”太平猛地抽手,猝不及防地将婉儿按倒在了几案边,大笑道:“上次我是伤着,没办法还手,可让我逮到个机会了!”
“殿下!”婉儿双颊一烫,她记得上次她“教训”过太平,急忙低声提醒,“现下是白日……万一……”
“春夏!红蕊!把殿门看好了!胆敢放人进来,本宫重罚!”太平再次扬声下令,将婉儿的声音掩盖。
“诺!”春夏与红蕊领命。
婉儿又急又羞,“殿下是想白日宣……”说到那个“淫”字,婉儿觉得心跳快了一拍,顿时收口。
太平眸底多了一丝促狭之色,“有何不可?”
婉儿轻咬下唇,“殿下不要孟浪!”
“上回可是才人先孟浪的!”太平不服气地反驳,拿住了婉儿的双腕,将她的双臂高举过头,声音沉下,“不、准、动!”
“那时是晚上……唔……”
太平没有让她把话说完,看来婉儿记得这笔债。既然记得,那她便好好讨回来!
婉儿被太平吻得喘不过气来,双臂受制,想屈膝顶开太平,恰好让太平的身子挤开压下,所有的挣扎,最后变作心口紧贴,两颗心噗通作响,跳在了一起。
逃不得,挣不了,那便沉沦又何妨?
婉儿卸了反抗的力气,主动回吻太平,抵死一吻。
太平不得不松了双臂的力气,哪知婉儿趁机翻身坐起,食指抵在太平心口,将她压倒在地。
一吻松开,两人微喘。
间裙分开,婉儿在太平腰上坐起,睨视身下的公主。
她本就生得冷艳,今年正好十六妙龄,双颊红艳得让人垂涎。方才与太平一阵厮闹,这会儿鬓发微散,竟透着一股诱人的艳色。
婉儿美得让人窒息。
太平缓了好几口气,还是没让自己冷静下来。想要坐起来再吻她两口,婉儿双臂抵住她的心口,阻止了她的企图。
“殿下方才还没报复够么?”婉儿居高临下,质问公主,明明是胜者的气势。
太平微喘,“才人以为呢?”
“自是不够……”婉儿俯下身去,沿着公主的眉心一路往下点吻,“殿下无礼……该罚……”声音喑哑,气息却比黄昏的砂砾还要滚烫。
太平微笑,趁着婉儿吻上她唇瓣的一瞬,将婉儿翻身压下,把这一吻加重。
阿娘说过的,这叫做兵不厌诈。
第40章 出宫
每年上元前后, 一共三日,是大唐宗室女子每年最盼望的三日。只因这三日长安解除宵禁,宗室女子可以外出,与万民通宵同乐。
正月十四这日傍晚, 太平老早就换上了大红色的圆襟袍衫, 戴上了幞头,踩着鹿皮短靴候在后殿门口, 等待婉儿梳妆好, 一起出宫玩耍。
她本可穿一身女装出行,可一想到女装出行还要戴帷帽, 走路还要注意左右的人,万一一不小心就被高个儿的肩膀撞歪了,戴着难受。所以她索性换了一身男装,现下她不过十五年华, 束胸之后, 不仔细看她的耳垂, 没有看见耳洞,便不会觉得她是个姑娘家。甚至,她穿上这一身大红袍衫实在是好看, 只粗略地扫一眼, 还以为是哪家俊俏小郎君跑出来玩了, 唇红齿白得让人想靠近撩拨一二。
“婉儿, 你换好了么?”太平看天色更晚了些,她焦急地催促婉儿。
“好了。”婉儿一边答话,一边拿着帷帽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今日穿的是一身鹅黄色的长裙,因为外间还零碎地飘着些雪花,所以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披风。
太平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妆容, 婉儿便将帷帽戴上。
“别动,我瞧瞧!”太平可不准她这样糊弄她,食指撩起帷帽垂下的白纱,凑近仔细顾看。
今日的花钿还是梅花,却极是鲜艳。难得的是,婉儿今日的口脂涂得比往日艳一些,本就温润的唇瓣在太平此时看来,恨不得衔住吮个微肿才罢休。
觉察太平凑得更近了些,婉儿急声提醒,“殿下还没看清楚么?”
“快天黑了,自然看得不太清楚。”太平一本正经地说着,余光扫了一眼亮起的宫灯,“你殿中光线好些,走,进去看清楚些,免得画得像只花猫儿似的,出去被人笑话了!”
婉儿怎会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当下牵紧了她的手,“再不出宫,宫门可是要下钥了。”这个理由太平确实得正视,太平叹息,扣紧了她的手,扬声道:“春夏,盏灯,我们出发了。”
“诺。”
春夏提灯照亮宫阶,等待公主与才人走下来。
红蕊也提灯跟上,两人一左一右,提灯照路,一路引着两位主子来到了丹凤门前。武后准备的护送太平的四名羽林将士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今夜未免着甲被人认出护送的小郎君是宫中贵人,所以这四人都换了玄色常服。
“走吧。”太平自然不能把这四人给搪塞了,跟着她们保护也成,反正别打扰她牵着婉儿逛长安城便好。
今日是上元节的第一日,天色才暗下来,长安已是万家灯火,坊市之间,各有缤纷。平日里只在诗文里读过的万邦异人,今日在街头都能一睹真言。今晚最热闹的莫过于烟花巷与酒楼,不时从楼阁间逸出一句酣醉时随性写的诗句,落入婉儿耳中,她忍不住会心笑了起来。
诗篇最忌矫揉之作,这种随性之语,往往比刻意雕饰的词章还要直击人心。
婉儿记得上辈子她第一次出宫过上元节的情景,她像是一只久困牢笼的鸟雀,终于得以飞出牢笼。她恣意行走在长安街头,檐下的灯影将五色缤纷投落在她的身上,她每走一步,都觉得格外地轻松。
那时候,她高兴极了,曾经悄悄侧脸望向身边的公主。
公主与今日的公主一样,男装打扮,穿的却不是大红圆襟袍衫,只是一件粉白色的圆襟袍衫。若说今日的太平打扮是艳烈的,那上辈子的太平打扮便是书卷味更浓烈些的。
上辈子的公主没有牵她的手,觉察了她的顾盼,含笑侧脸,并不说破,只是肆无忌惮地深望着她。婉儿不敢与她的眸光对视,不动声色地直视前方,借着帷帽的垂纱遮住太平的热烈目光。
心跳狂乱,那时候是她与太平心照不宣的两情相悦。
而今时今日,太平早将她的手牵得紧紧的,哪管什么旁人的目光,看到新奇的杂耍,便指给婉儿看,“婉儿,你看!喷火啦!”
上辈子而后的数十年,婉儿看过无数次这样的杂耍班子,所以今晚对她来说,长安城风景再美,也比不过公主殿下的眉目好看。
以前她借着帷帽的垂纱躲避太平投来的目光,今晚她借着垂纱遮蔽她肆无忌惮望向太平的双眸。
她与她,也是可以这样手牵手走在长安大街上的。
只要想到这点,婉儿的心就漾满了温暖。她情不自禁地紧了紧太平的手,提醒太平,“殿下还想折柳么?”
“想!”太平左右看了看,无奈人山人海,她跟婉儿的个头都不高,一时也辩不清楚方向。太平皱眉回头,对着身后的羽林将士道:“我要去灞桥!你们带路!”
羽林将士急忙劝道:“长安城的城门明早才会开启,灞桥在城郊,我们今晚去不了的。”
“那……”
“放生池畔应该有柳树。”
婉儿生怕太平性子上来,闹腾着非要出城折柳,赶紧抢先提议,“殿下,好不好?”她的语气温柔,太平哪里舍得说“不好”呢?
“也成!”太平接受了婉儿的提议,“就去放生池。”
长安城有好多个放生池,离丹凤门最近的,莫过于东市的放生池。个头最高的那个羽林将士辨明了方向,便领命带着公主一行往东市去了。
踏入东市,扑面而来的便是混杂得分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的气味。
这里的胡人会临街摆摊卖炙肉,卖胡饼,也有胡人开的酒家请了胡姬在店门口旋舞招揽酒客。
太平的模样实在是太俊俏,路经胡人酒家时,胡姬忍不住旋舞靠近了太平。
四名羽林将士刚欲喝退胡姬,那胡姬却极有分寸地在离太平一步的地方停了脚步,妩媚地旋舞起来。
一双眸子紧紧地盯在了太平身上,只想搏这俊俏的小郎君侧脸一睹。
太平本想侧目瞧上一眼,尚未转头,便听见婉儿小声提醒,“折柳。”隔着垂纱,太平看不见婉儿此时是什么表情,可从婉儿的语声品来,显然是多了一味酸味的。
太平本来就不稀罕看那些胡姬旋舞,她在宫中想看胡姬旋舞也只是一句话的小事。可想听婉儿一句吃味的话,却是难如登天的大事。
难得婉儿有这样的反应,太平岂能错过?
“就看一眼。”太平故意放任语气里多了一丝轻佻。
婉儿显然是不悦了,甩了她的手。
太平急忙捉住,赔笑道:“婉儿若是不高兴,我便不看了!”
“你高兴便好,管我作甚?”婉儿再次甩开她的手,这次太平捉住的瞬间,爆发出了一串得逞的银铃般的大笑。
婉儿自觉僭越,当下双颊一烧,咬牙低声问道:“你故意激我!”
“这下我是真的高兴了!”太平的笑容落入了胡姬眼底,胡姬只觉瞧见了长安城最俊俏的公子微笑,此时哪里分得清是闻多了酒楼的酒味醉了,还是沉浸在小郎君的俊俏里醉了?她不觉自己已经停下了旋舞,痴痴地看着太平的侧脸。
太平含笑转过脸来,握着婉儿的手在胡姬面前晃了晃,沉下嗓音,认真道:“姑娘再这样看在下,在下的妻子可是会生气的。”
胡姬被说中了心事,当下又羞又愧地垂头退回了酒楼门口。
婉儿没想到太平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这样一句话,她听得又是心烫,又是慌乱地,连忙瞥向周围的羽林将士、红蕊与春夏。
红蕊与春夏早就习惯了公主与才人的胡闹,两人眨眼轻笑,佯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左瞧右瞧。
跟着的那四名羽林将士早就知道公主骄纵,胆子比一般宗室女子还要大,今日穿了男装出来,偶起玩心,想逗一逗胡姬,也是可能的。他们自然知道哪些话必须当真,哪些话只能当玩笑。
婉儿见这六人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目光,回过头来,小声道:“殿下再胡言,我就……”
“是,娘子遵命。”太平料定跟着的人都不会当真,她得寸进尺地抢了婉儿的话,牵着婉儿挤入人群深处,给身后的人丢下一句话,“这胡姬跳得好看,给我打赏!”
胡姬原以为今日是自找奚落了,哪知这小郎君竟是个有心的。
春夏拿出准备好的钱袋,拿出一串铜钱,递给了胡姬,“拿好,公子今日高兴,有赏!”
“春夏,快来,她们走远了!”话才说完,便听见红蕊在人群里向她呼唤,春夏哪敢掉队,当下微提裙角,便追向了红蕊。
放生池边还残余着未化的冰霜,太平牵着婉儿的手,挤开人群来到了池边。
羽林将士生怕太平折柳会不小心跌入池中,便两人左右护卫,给太平与婉儿抢出了一个略微宽敞的空间。
“殿……公子小心些。”羽林将士本想提醒,最后只得换了称谓。
“折柳这种小事,放心,我不会跌下去的。”说着,太平昂起头来,伸臂抓住还带着冰霜的一枝柳条,尚未用力,手背便被婉儿覆上。
“一起。”婉儿淡淡说了两个字,与太平一起用力,扯下了这枝柳条。哪知,其他柳条往上一弹,竟抖落下一片碎雪。
婉儿头上有帷帽,倒还好。
可太平的幞头、肩上,霎时落了一层碎雪,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却凑过了头去,“婉儿给我拍拍。”
婉儿抬手,温柔地给她拂去了碎雪。她本想瞧瞧,太平幞头上还有没有碎雪,免得一会儿碎雪融化,沁入幞头,让太平着凉。
她看得仔细,一边轻拂,一边视线往下走,恰好与太平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她的公主殿下在柳下舒眉轻笑,那一笑像是一支带着火焰的小箭射中了她的心坎,扎得她又暖又沉迷。
这一刻,她终是了悟。
今晚为这个俊俏小公主倾倒的,可不止那个胡姬,还有她,上官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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