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烟花
瞧见婉儿眼底涌动的浓烈情愫, 太平按捺下满心欢喜。上辈子她求了一生一世的两情相悦,终是在今日今时得了善果。
这个上元节,她一定要让婉儿毕生难忘。
“春夏,先给我拿着, 不准丢了!”太平将手中的柳条递给了春夏, 对婉儿笑道:“走!去下一个地方!”
“去哪……”婉儿还没来得及问完,太平已牵着她的手挤入人群之中。
随侍的几人只得跟紧公主与才人, 跟着两人一起穿过长街, 穿过人群,一路行至大慈恩寺门外。
今日的大慈恩寺比往昔还要热闹, 没了宵禁的限制,今晚不少人带了香火候在了大殿外,等着抢明日十五的头柱清香。不远处的大雁塔矗立在灯火之间,自建成之日至今, 已成了长安城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今晚望去, 更显庄严。
“春夏, 准备香火。”太平想,今晚应该来还个愿。虽说上辈子临死之前,她许愿的并不是这大慈恩寺里供奉的佛像, 可只要虔诚还愿, 今晚也算遂了她的夙愿。
婉儿不知太平为何想到来此许愿, 她看向太平时, 发现太平的神情比方才虔诚认真了许多。
太平牵着她的手,走入了大雄宝殿。
无论今晚的长安城有多喧闹,只要踏入大殿,众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静默祷告。
太平松了婉儿的手,从春夏手中接过清香, 虔诚跪下,合眼祈愿。
一愿,今生天遂人愿,她可以许婉儿真正的太平长安。
二愿,寿数稍长,她能与婉儿多相守几年。
三愿……
太平眯眼斜觑婉儿,只见她跪在她的身侧,正在闭眼祈愿。太平舒眉轻笑,她希望婉儿与她一样——愿与她情深不负,岁月静好。
太平叩拜三下后,起身亲手将清香插入了香炉之中。她耐心地等着婉儿祈愿完毕,也将清香插入香炉。
婉儿知道太平想问,便先开了口,“愿不可说。”
太平得意昂头,“反正我也知道!”
“知道也不能说!”婉儿提醒太平,忽觉掌心一暖,原是太平握住了她的手,她忍不住小声提醒,“这里可是佛堂……”
“我知道。”太平轻笑,知道她想挣脱,却将她扣得紧紧的,“这里离曲江近,今晚据说那边有灯会,好多文人墨客都会过去!”
婉儿眸光一亮,惊觉太平靠近了她,紧张地低嗔道:“不要胡来!”
“这里不能,那便……”太平眸光流转,声音说的不大不小,恰好让婉儿听得清楚,“换个能胡来地方!”
“你!”婉儿听得耳根发烫,若不是周围有随侍,她定要绷起脸来,轻骂她一句“殿下孟浪!”
“哈哈!”太平爽朗大笑,牵着她的手走出大殿。
碎雪渐停,太平一行来到芙蓉园时,已近子时。太平催促着羽林将士开道,带着婉儿来到了芙蓉园中的一处高阁下。
“你们四个,守着这里,本宫一会儿要在上面赏烟花,别让不相干的人进来吵扰了本宫!”太平下了严令,先将这四个人安排了。
四名羽林将士当即领命。一来,这高阁左右都是长廊,廊中题诗赏灯者不少,若不守着这儿,确实会有人上去打扰公主;二来,高阁虽有三层高,却并不宽敞,一次只能容下三、四人同层登高远望,他们也不能跟公主挤着登阁。
太平进阁之后,便命春夏红蕊把阁门锁上。
婉儿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只觉双颊烧得更厉害了。就算屏退了四名羽林将士,春夏跟红蕊也是一直跟着的,她生怕太平一会儿情动太过孟浪,把春夏跟红蕊惊来撞破了她们,连忙低声提醒道:“殿下今晚还是规矩些好。”
“婉儿想哪里去了?”太平忍不住笑了起来,在阁中的灯影映衬下,显得眉目如画,“我只想静静地与你看看烟火,说说话。”
倒还是她不规矩多想了?
婉儿只觉羞恼,偏生她还不能责怪太平一句。原就是她想多了,说了不该说的。这一下,双颊好似被什么烙了一下,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红。她不动声色地垂下头去,捋了捋帷帽的垂纱,不想被太平看破她的不自然。
春夏与红蕊跟着两位主子来到了小阁二层,临上三层时,太平寒着脸拦住了她们,“上面更是狭窄,怎的?是想本宫跟才人坐不下来么?”
红蕊大急,垂首道:“奴婢知罪!”
“诺。”春夏悄然扯了扯红蕊的袖角,声音稍微大了些,“奴婢们就在这儿候着,一定不让任何闲人上去打扰殿下与才人。”
“嗯,懂事。”太平哪里还绷得住笑意,“回去赏你们!”
“谢殿下!”春夏再拜。
红蕊眨了眨眼,还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方才明明还凶着呢,这会儿又要赏了。
等太平与婉儿走上顶阁后,春夏拉着红蕊来到窗侧,窃笑提醒道:“你看不出来,殿下喜欢才人么?”
红蕊的眼睛倏地睁得极圆,“啊?”
“啊什么?”春夏没想到红蕊竟是这样的反应,嘀咕道:“也不知道才人为何会留你伺候,木鱼脑袋,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公主喜欢才人,红蕊自然知道,可春夏今日专门提醒,她反而觉得事情严重了。
红蕊压低了声音问道:“是……那种喜欢么?”
“喜欢就是喜欢,还分哪种?”春夏白了她一眼,“像我若是喜欢你,有时候也想拉着你说点悄悄话,这你也不懂?”
“你……喜欢我?”红蕊这下是彻底懵了。
这次是春夏的眼睛睁得极圆,“不喜欢你,会提醒你这些?!”
“我说的是那种喜欢……”红蕊总觉得春夏话中的“喜欢”,跟她想的那种不一样。
春夏这下终于反应过来了,双颊上顿时飘起两朵红晕,恼声道:“红蕊,我没想到你竟有这种心思!我说公主喜欢才人,就是……就是姐妹间的喜欢!我说喜欢你,也是姐妹间的那种!你……”说到一半,她觉得心也乱了,砰砰跳得她说话也结巴了,“你……想都别想……我是喜欢郎君的!”
红蕊看她急红了脸,连忙劝道:“春夏你别急,我也没那个意思。”
听到这话,春夏原本是急的,突然又多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她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扭过了头去,“我也没有!”
小阁二层一霎陷入了静默,衬得阁外的欢声笑语极是喧闹。
“好姐姐,不恼我了,好不好?”红蕊牵了牵她的衣袖,“你陪我说说话。”不然,一直这样静等着,实在是闷。
春夏本来也不知气她什么,听她软语求饶,便扭过脸来,“以后不准对我说这些胡话了!”
“是!”红蕊答完,忽然又迷惑了,春夏不准她说的,是“喜欢”那句,还是“不喜欢”那句?
与此同时,太平与婉儿走上了阁顶。趁着太平松了手,婉儿转身将这间小阁的小门带上,又仔细地将内栓拴好。
太平回头瞧在眼里,却不说破。本来她确实没有乱想,可看见婉儿这动作后,她已经可以确认,今晚乱想最多的便是婉儿。
门是婉儿锁的,也是婉儿提醒她,这里是个可以放肆的地方。
太平心间绽开了花儿,只觉有几分激动,她走至小窗边,如常一样轻唤道:“婉儿,快来!”
婉儿拴上房门的时候,她便意识到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可若要她安安心心地跟太平一起临窗赏烟火,她就必须把这道门关好。那是经年累月养出的谨慎,她不想在忘形时,被人从后袭扰,即便知道阁下有人值卫,她还是觉得关门踏实。
她发誓,绝对不是想与太平在这儿发生点什么。
婉儿走近窗边,她想还是应该与太平解释一句,“殿下,我只是想看烟火时踏实些。”
“哦。”太平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显然是不信的。
婉儿看着太平那张染了狐狸味道的脸,知道现下解释已是多余,索性不再做解释,探出半个身子往小窗外扫了一眼,提醒太平,“这阁下的人很多,殿下若是不守规矩,会被人听……”话没说完,帷帽的垂纱便已被太平左右分开。
太平的脸近在咫尺之间,一双眼瞳明媚得好似春光,“婉儿不出声的话,他们是听不到的。”
婉儿慌乱地抵住了太平的肩膀,觉察太平欺身贴近,她的抵抗似乎有些力不从心。
“殿下……”她想劝阻太平的孟浪,若真在这逼仄之地放任太平,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的她不知是太平,还是她自己。
“殿下是谁?”太平只轻轻抬手,她头上的帷帽便被公主拿下,扔在脚下,发出一声轻响。
太平在笑,全然没有上辈子问这句话时的绝望凄绝,甚至还多了一抹促狭的笑意。
婉儿逼自己凶冷起来,“殿下就是殿下!”
上辈子听到这句话,太平只觉得心都在淌血,唤她一声“太平”,竟是比登天还难。可现下她可不要她唤她太平,她想谋她说另外的话,“那……”
婉儿绷得越紧,表情就越不自然。她知道太平想让她唤什么,干脆抢先道:“若是妾唤了殿下,殿下是不是就肯规矩了?”说话间,觉察太平又往前走了一步,婉儿下意识后退,背脊靠在了小阁的中柱之上,退无可退。
“那不成,本宫可没让你唤我名字。”太平得意昂头,顺势将婉儿困于双臂之间。
婉儿愕然看她,她竟是猜错了太平的心思?
“好好答我一句,我便规矩。”太平笑意盈盈,语气虽然真诚,可眸光中透出的热意,像极了一只垂涎欲咬的小狐狸。
婉儿被她的眸光烫得心乱,“殿下请问。”
“殿下是谁的殿下?”太平的气息近在咫尺,她紧紧盯着婉儿的双眸,期待着她的答话。
婉儿没想到太平竟会问这么一句,张了张口,发现“我的”二字,比“太平”二字还要难以启口。
“看来,得好好教训。”太平嗓音中明显多了一丝沙哑。
听到“教训”二字,婉儿下意识地绷直了身子,身子的反应竟比她的话要诚实。
“殿下!”婉儿蹙眉,这回的轻唤竟多了一丝羞恼。
太平得逞地大笑起来,往后退了一步,竟是将她松开了。
婉儿还来不及释然,便被太平一把拉入怀中,从后拥住,埋首在她颈边,贪恋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温度。
“不说也无妨,反正我什么都知道。”太平不再像上辈子那样,非要她亲口说那话才觉踏实,“让我抱一会儿你,就一会儿。”说是抱抱,唇瓣却流连在婉儿的耳垂上,密密细细地让她酥痒难受。
婉儿的身子微微一缩,竟是偎入了太平的怀抱深处。
太平的右掌贴上她的心口,哑声笑道:“心跳这么快……是怕呢?还是……”指尖骤然拿住了她的,轻轻揉捏。
婉儿急呼,“殿……唔……”
太平微微加重指尖的力道,这一吻又猛又狠,恨不得将她的口脂一并吃个干净。
如何逃?
为何要逃?
婉儿的情念好似隐藏在野草间的星火,太平的气息呼过,便一瞬点燃了她所有的星火,将她的理智烧了个干净。
她想她!
即便不愿意承认,她还是清楚地意识到,她想念太平对她的“教训”了。
情念是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明明阁下还有热烈的游人笑声,明明知道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安全之处,可此时两人只能听见彼此混乱的气息声,只能听见彼此疯狂的心跳声。
太平不会告诉她,从黄昏时瞧见她唇上的艳丽口脂开始,她已经中了婉儿的钩子。那钩子牢牢地钉在了她的心口上,婉儿笑,她觉得心痒,婉儿说话,她也觉得心热。好不容易得了这样的一刹独处,不把这钩子给挑了,她绝不罢休。
这一吻分开,彼此的眸光中多了一抹融化了的蜜意。
小阁之外,是长安城的冬日,小阁之内,是她与她的春暖花开。
婉儿轻咬下唇,本想探身先将小窗关上,可手指才触及小窗,便只能紧紧地扣住小窗窗扇,“太平!”她终是唤了她的名字,另一手覆上了太平搭在她腰侧的手背上,滑入指缝之间,紧紧扣住。
“咻——”天上响起一声响箭,瞬间在阴沉的天幕中绽放出数百烟花。
她在窗口明处,被烟花的绚烂染得双颊通红。死死咬住下唇,生怕发出什么声响,让阁下纷纷仰头望向天际的人看出什么端倪。
太平埋首她的身后,在逼仄的昏暗里,品尝着今岁她最想品的梅花。
数不清今晚长安到底放了多少枚烟花,也不知道这幕烟花盛景会持续多久,小阁上的两人已经沉溺在了这场烟花碎梦之中。
“好美啊!”
阁下的赏花人兴高采烈地指向天空中最绚丽的烟花,碎光次第绽开,绚烂又耀眼。那些光晕落在了婉儿的眼底,她眼角含春,终是忍不住出了声。
“不成!我……”婉儿惊觉指甲掐入太平的掌心,窗外绽放的烟花成了婉儿最美的陪衬,她酥软着身子终是转过身来。
太平抬起头来,对上婉儿含羞的眉眼,站起身来,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侧呢喃,“抱紧我……”
“你……”婉儿羞呼,只因觉察了太平掌心的温度。
太平哑笑,今晚有朵梅花,将在她的掌上绚丽绽放,“我会轻轻的。”
第42章 别怕
烟花落尽, 喧闹的夜空终是归于平静。
雪花自天空中缓缓飘落,夜已深沉,长安城有的地方还在热闹,有的地方已经进入了梦乡。
“还来?”婉儿捉住了太平的手腕, 紧紧扣住, 又羞又恼地瞥了一眼小窗外的天色,“烟花已尽。”说话间, 太平不规矩地咬了一口她的耳垂。
婉儿羞恼之极, 忍不住拧了一下太平的手背,嗔道:“出去!”
“这儿温暖……”太平一直从后拥着她, 气息落在婉儿的耳侧,语气温柔地快要漾出水来,“让我想想,晚上是去三哥府上休息呢, 还是去四哥府休息上?反正今晚肯定是回不了大明宫了, 婉儿, 你给我出个主意。”
“别……别动!”婉儿的呼吸微乱,蹙眉道,“我是真的……”话说一半, 她咬住了下唇, 换成了另外一句话, 语气颇“凶”, “殿下今晚是想让妾死在这儿么!”
太平忍不住笑出声来。
婉儿现下觉得这句好像比她没说完那句还要羞人,当下急嗔道:“你还笑?!”
太平的笑声更大了。
婉儿生怕惊动了楼下的两名宫婢,“还笑……”
太平将脸凑了过去,“婉儿亲我一口,我就放过你。”
婉儿拗不过太平, 只得飞快地在太平脸颊上亲了一口。
太平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却慢条斯理地退出了手。
婉儿慌乱地从太平怀中站起,快速拉扯垂落的裙裳,一张脸羞得通红,也恼得通红,若不是现下烟火已落幕,她定会报复回去的!
太平走了过去,从怀中摸出了干净帕子,“我给你擦擦。”
婉儿瞪了她一眼,怒嗔道:“都是殿下做的好事!”说话间,一把夺过了太平手中的帕子,背过身去,“不许看!”
太平忍笑,“好,不看。”她走至小窗边,远眺曲江岸边的红梅,每一朵都开得很是鲜艳,红得似是要滴出血来。太平低首,看着自己的右掌,不禁哑然失笑,转头看向婉儿,“疼不疼?”
婉儿听得耳朵发烫,咬牙道:“你还问?!”
“下回……”太平看见婉儿眼底涌动的羞恼之色,赔笑道,“我再温柔点。”
“孟浪!”婉儿速将裙子的系带系好,从地上拿起帷帽,匆匆戴上,这下算是有个方寸之地,可以遮掩她满脸的羞赧之色。
婉儿走至小门前,发现太平还站在原地,“还不走?”
“还走不得。”太平面带难色,指了指自己的大红衣摆,那儿有块水渍,极是明显,“还要再等一会儿。”
婉儿这下是真的羞死了,走至太平身前,“让你胡闹!”说完,扬起拳头就敲了太平两下。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她从未想过竟会在这样的逼仄之处与人沉醉欢情,就因为这个冤家,她怎的也跟着她不顾礼法地胡闹!
“婉儿捶这两下,可消气了?”太平捉住了她的手,温柔问道。
婉儿背过身去,哑声道:“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好,不这样了。”太平再次从后面拥住了她,埋首她的颈边呢喃,“我早些出宫建府,好不好?”
婉儿的身子一僵,公主出宫建府,意味着公主要大婚。
太平觉察了她的紧张,语气比方才还要温柔,“不是大婚那种。”
婉儿再次蹙起眉头,“谈何容易?”
“我只要一个公主妃,谁稀罕什么驸马?”太平温声哄她,语气坚定,说的是稚童妄语,许的却是一生之诺。
这话婉儿听得心惊胆战的,连忙转身用手抵住太平的唇瓣,认真道:“上辈子我能承受,这辈子我也可以,我不想你为了我……”
“上辈子太苦,我不想再走上辈子的旧路。”太平再次拿下她的帷帽,放到脚下,探前抵住她的额头,莞尔道:“婉儿,我不会让你再受一点这种委屈。”
婉儿知道这是太平的真心话,可她也知道这是太平一厢情愿的天真。她不想在这里戳破现实,不想坏了她与太平的上元节,于是她笑了笑,主动凑上去,亲了一口太平的唇。
婉儿没有回答,太平便知道她觉得这话天真了。
太平也不想在这里详说这些正事,过了这个上元节,她想再牵着婉儿的手月下漫步,都是妄想。
想到这里,太平忽然有些难过,她捧住了婉儿的脸庞,眸光灿若星辰。
婉儿紧张地覆上了她的手背,对上太平眸光时,她并没有发现一点点情念,有的只是浓烈得化不开的不舍。
太平可是知道上元节后,她就要回到武后身边?
当这个念头浮上心间,太平的唇已贪恋地吻上了她的唇。不同于烟花时情不自禁的抵死缠吻,这个吻温柔而绵长,每一下轻触,婉儿都能感受到太平的心疼与眷恋。
“怎……怎么……”婉儿的声音逸出唇间,很快便被太平骤然狠厉的吻淹没,只剩下彼此间交错的气息。
婉儿觉察了太平的轻颤,她攀上了太平的颈子,掌心覆上太平的后脑,那些安慰的话,变作了她主动的亲吻,将太平抵在了窗边,难舍难分。
小阁下的人声越来越少,只有远处喝醉了的文人还在不时吟诵。
二楼的红蕊跟春夏也开始犯困了,可是楼上的两位主子迟迟不下来,两人也不好出声打扰。
终于通往楼上的小门打开,公主与才人双双拢在一件黑色披风中,缓缓走了下来。
婉儿头上还戴着帷帽,太平的幞头似是重新戴过的,有几缕发丝凌乱地垂在颈边。
“备车,本宫倦了,去四哥那里歇一晚。”太平慵懒开口,披风下暗将婉儿的腰杆搂得紧紧的,“入夜天寒,本宫没带大氅,婉儿你就将就一下,让本宫先暖着。”
若不是婉儿带着帷帽,早就被春夏与红蕊瞧见了她羞红的双颊。披风只有一件,并非是合披取暖,而是为了遮掩太平衣摆上的水渍。
“诺。”春夏领了命,便扯着红蕊奔向了阁底,吩咐随行的四名羽林将士去雇辆马车,送太平去殷王府邸。
两个小宫婢离开后,太平又笑出声来。
婉儿嗔道:“亏你想得出这种法子。”
“我知道你累了,所以等不得衣裳干了。”太平一本正经地回答。
婉儿听出了她话中有话,暗暗地掐了太平一把。
太平忍痛,咧嘴笑了笑,“才人饶命,本宫知错了。”
婉儿看她这模样,哪里是知错的?忍不住又掐了她一把,这才算是解气。
两名羽林将士很快便雇来了一辆马车,太平与婉儿一起上了马车后,便一路护送着两人,来到了殷王府邸外。
听说太平来了,李旦似是早就猜到了,亲自出来迎接太平,看见婉儿时,他迟疑地看了看太平,小声道:“才人歇在我这里,似乎不太妥当。”
“才人是母后封的,又不是父皇封的,管她那么多?”太平不悦,“怎的?四哥要我今晚跟上官才人一起露宿街头?”
李旦哪里做得出这种事,“说的什么话,四哥哪是那种人?”
“四哥放心,今晚我跟才人睡一间房,就算有什么流言蜚语,我也可以给四哥作证!”说着,她故意回头扫了一眼同行的四人,“你们回去知道怎么禀告母后了?”
“诺。”四名羽林将士领命一拜。
李旦听见这话,终是松了一口气,这便领着太平入了府,命婢子们收拾好一间寝殿,抱了两床被子,两个暖壶,送了过来。
现下已是半夜,李旦不便在寝殿久留,退到殿门口时,又嘱咐道:“若是半夜饿了,尽管吩咐四哥这儿的人,定不会让你饿着。”
“我就知道四哥最好了!”太平娇滴滴地回了一声,看了看候在殿中的春夏与红蕊,“本宫觉得冷,想洗个热水澡再睡。”略微一顿,她又道,“婉儿也有些着凉,多备些热水来。”
“诺。”两人领命退出殿门,却被李旦唤住了。
“你们都伺候太平一晚上了,都去偏房休息,我这儿的婢子会伺候的。”李旦说完,便对身侧的婢子下了命令。
今年上元节的第一日即将落幕,武后终是看完了昨日的奏折。
她倦然揉了揉额角,搁下朱笔,问向裴氏,“什么时辰了?”
“回天后,刚至寅时。”裴氏如实回答。
武后淡淡笑笑,“竟这么晚了。”
裴氏劝道:“今日是上元节,天后还是歇一会儿吧。”
“呵,本宫年少时,最喜欢的便是上元节。”武后目光悠远,望向殿外的碎雪,脑海中浮现的是年少时的恣意时光。
只可惜,那些时光已去,时光中的人也去的差不多了。
武后目光微敛,看向一旁的龙椅,要坐上这个位置,牺牲的何止是年少的天真烂漫?每次想到“天真”二字,她脑海里涌现的便是太平的身影。
“探子可有回报?”
“有。”
“太平今日去了哪些地方?”
“回天后,先是去了东市放生池畔。”
武后有些疑惑,“放生池畔?”
“折了一支柳条。”裴氏也没想明白,公主跑去东市不买任何稀罕玩意,就只折了一支柳条便走。
武后饶有兴致地笑了笑,“然后?”
“然后拉着上官才人去了大慈恩寺拜佛。”裴氏更想不明白,以公主的性子,应该跑去最热闹的西市,吃长安最多的小吃,逛长安最新奇的胡人商巷。
武后也猜错了,笑意不觉深了些,“她准备留在大慈恩寺听禅师讲佛法么?”
“也没有,公主后来去了芙蓉园,在小阁上看完了今晚的烟花。”裴氏继续回答。
武后微笑,“倒是会找地方。”她再看了一眼天色,“最后她去了哪里休息?”
“殷王府邸。”裴氏答话。
武后的眸光微微沉下,“也只能去那里。”略微一顿,武后心绪复杂地叹了一声。现下还是兄妹情深,往后走到那一步,也不知太平是否能狠下心,四郎是否能一如既往地藏拙避让?虽说她给了太平享受上元节的时光,却不能放任太平不记得一点正事。
“后日,你去宫门前等着。”武后沉声下令,“上官婉儿一回来,你便当着太平的面,宣本宫懿旨,立即把上官婉儿传来本宫这里伺候。”
“诺。”裴氏领命。
武后沉叹,这个上元节后,太平也该好好办她的正事了。
“明崇俨的折子都送去给陛下了?”武后再问。
裴氏点头,“德安亲手接下的,陛下一定会看。”
“折子递过去,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武后想了想,忽然懂了什么,“这个上元节,陛下手里握着这颗烫手山芋,只怕这三日都睡得很不舒坦吧。”
裴氏不敢答这话。
武后就喜欢她这样的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希望上官婉儿也能懂这样的分寸,好好做她的细作。
静夜雪落簌簌,似是下得大了。
寝殿之中,宫灯已灭。
本是一左一右两个床,床边各有一面屏风遮挡。
太平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坐了起来,赤足蹑手蹑脚地走到婉儿的床边坐下。
“婉儿,我一个人睡不惯。”
这谎话说得跟真的一样,明明趴床养伤时候,那么多日她也是一个人睡的。
婉儿也不戳破她的“假”话,往床里挪了挪,却在太平高兴地钻入被下时,下了严令,“殿下要规矩。”
“诺。”太平轻笑,贴上了婉儿的后背,终是觉得踏实了。
婉儿本以为太平会阳奉阴违,哪知太平竟规规矩矩了,她反倒不踏实了。
“殿下。”
“嗯。”
太平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慵懒的鼻音,听来是真的困乏了。
婉儿哑然笑笑,伸手牵了太平的手,环住了自己,这是她有生以来难得的放肆。
太平顺势收拢双臂,唇角往上一扬,将婉儿暖在了怀中。
“若有一日我满手血腥,婉儿还会让我抱么?”
婉儿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牵了太平的手,暖在心口上,与这辈子她与她初见时一样,淡淡地对她说了那句,“别怕。”
婉儿知道这条路注定会被鲜血染红,太平选择了地狱,她便随太平走这一遭。
太平在,则她在。
她不会再让太平写什么“潇湘水断,玉碎连城”,她会陪着她,走到那个君临天下的龙椅上,叩首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别怕。”太平会心一笑。
这两个字是婉儿给她的承诺,也是她许她的承诺。
第43章 点妆
正月十五, 今日是长安上元节的第二日。
许是昨日的烟火将阴云都驱散了,今日竟是现了暖阳,照在了墙头的残雪上,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灿色。
李旦料想太平今日肯定是不会回宫的, 所以他给妹妹备好了马车, 等太平起身了,她想去哪儿玩, 李旦便命车夫送她去哪儿玩。
日头渐高, 却迟迟不见太平起身。
李旦以为是昨晚太平睡得太晚,也不好派人去催。眼看着快要用午膳了, 李旦担心太平睡太沉,对身子不好,只好打发了婢子去请安。
去请安的婢子很快便回来了,言说公主与才人已经起身, 这会儿想洗个热水澡, 再出去游玩。
李旦又看了一眼天色, 今日虽然晴开了,但是化雪比下雪时还冷。想来太平出游并没有带多余的衣裳,李旦当即吩咐:“找两套干净的新衣裳, 再准备两件暖裘, 一并送过去。”
“诺。”婢子领命, 退了下去。
婢子很快便将准备好的衣物送至寝殿外, 春夏与红蕊迎了上来,只接了暖裘,并未接另外两套干净衣裳。
婢子微愕。
春夏笑道:“殿下说,想讨要两件新衣裳,一件是殷王殿下的新常服, 一件是殷王殿下孺人的新衣。”
“诺。”婢子领命抱着原来准备的两件新衣裳退回李旦跟前复命。
李旦听后,不由得大笑道:“昨晚扮公子出游,今日扮皇子出游,也亏得是太平,才想得出这样的点子。”
婢子小声问道:“那这衣裳……给还是不给?”
李旦笑道:“有母后亲自指派的侍卫跟着,她也闹不出什么事来,无妨,就照太平要的准备,找件我十五岁时做多了的新衣裳给她。”
“诺。”
这边太平穿戴整齐后,笑吟吟地望向一旁对镜绾发的婉儿,“婉儿你看我!”
婉儿脸颊上还余有霞色,抬眼往镜中一瞧——太平穿的是四哥三年前多做的新衣,尺寸竟刚好好。这件淡银色的圆襟袍衫衬得太平的脸庞极是英气,腰上缠上一圈玄色皮带,垂上一块晶莹透彻的玉佩,竟比昨晚还要好看。
婉儿敛住眼底涌动的惊艳之色,兀自绾自己的发髻,不答一言。
“看我一眼,就一眼。”太平走了过来,凑到她的跟前,得意问道:“我若是皇子,可生得俊俏?”
婉儿本想绷住笑意,哪知太平竟往前又凑了凑,婉儿急忙捂住她的唇,羞恼道:“都闹一早上了,你还没够么?”
太平今日没有戴幞头,发丝都全部梳好,系在了玉冠之中。
“你说我够不够?”
“孟浪。”
婉儿刚欲别过脸去,却被太平捏住了下巴,她有几分紧张,蹙眉劝道:“殿下,春夏跟红蕊随时会进来的。”
太平扬了扬衣袖,拿起眉笔来,笑道:“进来就进来,本宫只是给才人画眉,又没做什么逾越之举。”说着,太平便轻柔地沿着婉儿的眉梢画到了眉尾。
婉儿在太平的瞳光里瞧见了一个羞涩的自己,她觉得陌生又紧张,重活一世,在太平面前竟是这般娇羞。
她哪里还像当初的她?曾经她可以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哪怕面对的是心上人,也可以字字如刀,半点情分都不念。如今的她,像是被太平暖化的冰雪,被太平捧在掌心,千珍万惜,哪里还冷得起来?
“等你做了我的公主妃,我每日都要给你画眉。”太平天真地笑了,语气却郑重无比,“一日都不能缺!”
婉儿听着太平的话,心间又暖又涩,她的殿下又说这样的傻话了。
她与她之间离得这般近,近到太平可以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她眸底泛起的愁色。她捏着她的下巴,左右顾看,“看来,婉儿是不信本宫能做到?”
婉儿不是不信,她相信太平有这样心,只是她不忍心太平为了她一个人,去与整个天下的伦常对抗。
嘴角微微一扬,婉儿温柔地笑了,“不做公主妃,殿下也可以给我画眉。”
太平笑了笑,“此事容后再议。”说着,她画向了婉儿的另一边眉毛。
婉儿皱眉,太平按上了她的眉心,轻轻捻开,“别总是皱眉,不然老得快。”
“殿下。”婉儿牵住了她的手,认真道:“答应我一事。”
“你说。”太平继续画眉,心中已猜到婉儿会让她答应什么。
婉儿徐徐道:“这一世,只求安好。”
“嗯。”太平应了一声,搁下了眉笔,拿起胭脂盒,刚欲打开,便被婉儿按住了手。
婉儿郑重其事地看着她,“是真的答应我。”
“加两个字。”太平微笑,“只求我们安好。”她拿着胭脂盒温情脉脉地笑了,笑意像是冬日的暖阳,暖得婉儿只觉心酥。
不入地狱,如何成佛?
要求安好,手中必须有伤人的利刃。
她与她都不是寻常女儿家,太平自知在那个位置上一日,刺向她的利刃便不止一把。可只要这一世可以保护婉儿周全,可以让婉儿每日安心地品天下文章,断词章好坏,那她愿意把背脊当成盾牌,护她一世太平。
婉儿总觉得这一世的太平不一样了许多,笑还是一如既往地天真又深情,她却分不清太平这话是真的答应她了,还是假的答应她了。
就在婉儿的出神间,太平已给她抹好了胭脂,小指勾起一块口脂,轻轻地抹上了她微肿的唇瓣。从昨晚到今早,太平这下意识到亲得狠了点,动作便又轻又柔,眸光中也多了一丝怜惜之色。
太平越是轻柔,婉儿那边就越是酥痒。
她以为这是太平在故意撩拨,忍不住掐了一把她的手背,“还胡来!”
“好,不胡来。”太平并不辩驳,含笑给婉儿涂抹好了口脂,放下之后,走至婉儿身后,微微俯身,看向镜中的彼此,笑道:“婉儿瞧瞧,若是画得不好,我可以再画。”
婉儿没想到太平的点妆手法竟这般好,她有些错愕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从不会给自己画这般艳丽。
“上辈子练了许久,一直没能用上。”太平淡淡说着,拿起画花钿的笔,沾了沾大红脂粉,“那晚教训了你后,早上醒来,我瞧见你在梳妆,想着我终是可以给你画眉点妆……”太平想到那些离别之苦,只觉心坎一酸,低头沾了沾大红脂粉,一手捏住婉儿的下巴,一手提笔画上了婉儿的眉心。
这朵红梅,她早就想亲手给她画了。
婉儿听得难过,那些句句锥心的话,她每个字都想得起来。此时听见太平不急不慢地提及那时,她只觉心疼,上辈子的她竟这样一次一次糟蹋太平的心意,却不想自己才是最伤太平的那一个。
“殿下……”婉儿这一声轻唤,沉重而心疼。
太平画完红梅,将笔搁在一边,笑道:“若是觉得内疚,好办!这两日好好陪我,什么都别愁,我们好好过这个上元节。”
婉儿垂头,“诺。”
“嗯?”太平不喜欢这个字,“这两日,我只是你的太平。”
她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只想做她心尖那个姑娘。
婉儿伸手揪住了太平的衣摆,哑声道:“好。”
太平生怕她哭了,温声哄道:“好婉儿,你就算要哭,也不能因为这个哭,最多准你在那个时候哭……”说着,她凑到了她的耳边,不害臊地说了一句什么。
婉儿顿觉耳根一烧,忍不住敲了她一拳,“你!不害臊!”
太平哈哈大笑,“那时候的婉儿,可好看了!”说完这话,似是知道婉儿定不饶她,顿时跳了起来,躲开了婉儿的一记粉拳。
“你还说!”婉儿一拳击空,又羞又恼地站了起来,“你别以为我是好惹的!”
是的,总有一日,她会报复回来!
太平负手而立,“那我等婉儿报复。”
婉儿确实会报复,可绝不会在殷王殿下的府邸里,这种不害臊的事,也只有太平做得出来。
“殿下,殷王殿下命人送午膳来了。”春夏的声音在寝殿外响起。
太平这才发觉,竟是嬉闹了半日,终是整了整衣冠,正经道:“那便拿进来,用了午膳,我们再出去玩。”
“诺。”春夏领着送膳的婢子们走了进来。
红蕊随后走入殿中,瞧见了一旁的婉儿,忍不住赞道:“今日的才人很好看!”她绝不是虚伪夸赞,是确确实实地觉得惊艳。
春夏闻言也看了过来,点头道:“好看!”
听两位宫婢这般夸赞,本不该抬头窥看才人的婢子们也投来了目光。
婉儿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两声。
太平倒像是个看热闹的,上下打量一眼婉儿,沉声道:“确实好看,婉儿,今日这妆是从哪里学来的?”
明知故问!
婉儿轻咬下唇,急忙换了话题,“殿下定是饿了,天寒,还是趁热用膳吧。”
红蕊与春夏掩口轻笑。
太平在几案边坐下后,端声道:“反正本宫不管,明日本宫可不作男子打扮,就要才人给本宫画这个妆。”
婉儿挑眉瞪了太平一眼,“既是殿下要求,妾自当遵从。”反正不是她画的,明日就让太平自己画!免得她又借故不害臊,拉着她在铜镜边厮闹许久。
“用膳!”太平今日的心情好极了,觉得四哥这里的膳食,比大明宫的好吃太多。
第44章 西市
用过午膳后, 太平拜别了四哥,便领着婉儿一起上了马车,往西市去了。除了武后派来的那四名羽林将士外,李旦担心西市人杂, 便又派了两名府卫跟着。所以林林总总加一起, 马车左右跟了八个人。
本来身上的银色袍衫就极显富贵,有了这些个随从跟着, 太平苦笑, 只怕今晚去哪里都是最招摇那个。
长安西市是胡商最多之地,相比东市而言, 这里的商品最是繁多,也相对便宜些。所以长安城的百姓们最爱来此买卖,除了可以买到一些新奇的西域货物外,还可以在这里看见最多、也是最妩媚的胡姬。
婉儿虽说换上了孺人的衣裙, 可头上依旧戴着帷帽, 下车之后, 一路被太平牵着,一会儿都舍不得松开。
太平这身在身,实在是耀眼。
莫说是旁人, 就算是婉儿, 也忍不住悄悄隔着垂纱顾看太平。
太平早就发现了婉儿的顾看, 她也乐得让婉儿这样看着, 婉儿看得高兴,她也高兴。看到前面的胡商摊子,太平发现了什么稀罕物件,便牵着婉儿跑了过去,拿起了一件镶着红宝石的手镯, 往婉儿手腕上一扣,笑问道:“婉儿喜欢么?”
婉儿只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答话,太平便开了口,“给钱。”
春夏拿出钱袋,“这镯子多少钱?”
“十两银子。”胡人商贩用憋口的汉话答道。
春夏瞪大了眼睛,“十两?!”先不说这镯子值不值这个钱,这里鱼龙混杂,也不知这小摊子上的货物是真还是假?
“给钱就是。”太平催促一声,转向婉儿时,语气便温柔了一半,“婉儿,我们去酒楼坐坐,晚上就在那儿看了烟火再回四哥那里。”
婉儿生怕太平胡乱花钱,抽出手来,急忙将镯子褪下,认真道:“可以送我个别样的,这个实在是太贵重了。”
“戴好。”太平将镯子重新戴回了婉儿手里,“镯子再贵重,也没有我的心意贵重,不是么?”
婉儿还想再劝,可太平是铁了心的想送她,她肃声道:“今晚就只要这一份礼物,后面再送,我一概不要。”
“好,都依你。”太平温声说完,春夏已瘪着嘴付了银子。
太平牵着婉儿随后上了酒楼三楼,才至黄昏,檐下便零零散散地挂起了灯笼。小贩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哪怕她们选了个最僻静的角落,也觉得甚是吵闹。
两名府卫将马车停到了僻静处,便守在了酒楼下。四名羽林将士知趣地候在三楼楼口,垂帘里面就只有红蕊跟春夏伺候两位主子。
看这阵势,都知今日来三楼饮酒的这位小公子绝对不是寻常人。意识到这点后,原本在三楼饮酒的客人都搬至了二楼。
太平也乐得清静,当下命春夏去给老板多付了三倍的银子,她只图个清静,三楼今晚她包下了,让老板将酒楼最拿手的菜肴与美酒都送上来。
“殿下,我们这样未免招摇了些。”婉儿隐隐觉得不安。
太平趴在阑干上,远望檐上的黄昏余光,若有所思,并不答话。
婉儿不知她在看什么,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西市斗拱错落,那一片屋檐起落,层层叠嶂,只比其他坊市复杂一些,也没有哪里新奇的。
“殿下在看什么?”
“等太阳落山。”
太平淡淡答完,回头便瞧见八名胡姬捧着菜肴鱼贯走了上来,故意喃声道:“没想到这里的胡姬,比昨晚那个还要美。”
婉儿听得刺耳,挑眉瞪了一眼太平,“是么?”
太平轻笑,问向红蕊,“红蕊,你说是不是?”
红蕊怔了怔,下意识地瞧向婉儿,看见婉儿脸色不好,她也不知如何回答,“啊?”她悄悄地小觑了一眼那八名布菜的胡姬,身姿妙曼,眉眼深邃,只是相比中原人来说,她们的肤色稍微深一些。
美是肯定美的……
春夏暗暗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提醒:“怎么答话的?这样是大不敬。”
“回……回……”红蕊赶紧恭敬跪下,刚欲唤出“殿下”二字,又只得强忍下来,当着这八名胡姬唤“殿下”二字,万一给殿下招来什么祸事,她是更担待不起。
太平忍笑,“瞧瞧,红蕊跟你跟久了,越来越像你了。”
婉儿沉声问道:“哪里像?”
“不敢说心里话。”太平一句话切中要害,笑吟吟地看向领头的胡姬,“姑娘可会跳舞?”
“会。”胡姬浅笑低眉。
“那便……嘶……”太平的话还没说完,便眉头紧锁起来,强笑着侧脸看向婉儿,“改日……嘶……”太平连忙按住婉儿在几案下掐拧她大腿的手,“退下吧。”
胡姬瞧这小公子憋红的脸,又见旁边的这位夫人脸色铁青,两人的手都藏在几案下,动静不休,她便晓得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是。”胡姬本该领命立即退下,她忍不住提壶倒了一盏葡萄酒,推近了婉儿,“夫人先尝尝这酒,往来客商最爱饮的,便是我们酒楼这种葡萄酿。”
太平含笑道:“姑娘为何不给本公子……嘶……也倒上一盏?”
胡姬哑笑,“公子尚未饮酒,便如此胡言乱语,倘若喝了,那还得了?”
太平怔了怔。
婉儿舒眉笑道:“郎君若是喝多了,确实麻烦。”没想到这胡姬竟是个聪明人,轻描淡写一句话,便让婉儿心间的酸涩感一去不少。
太平耳根一烫,只觉婉儿方才话中的“郎君”二字,是戳心窝的甜蜜。
胡姬一拜,意味深长地对着太平一笑,便领着姐妹们离开了三楼。
“嘶……”太平原以为婉儿应该解气了,没想到最后还拧了她一把,她不禁嗔道:“婉儿真想掐死自家郎君啊?”
婉儿没想到太平还敢胡言,慌乱地扫了一眼旁边忍笑不语的春夏与红蕊,“方才喊郎君,不过是为了圆场!殿下再这样胡闹……我就……”
“怎的?”太平昂头,打断了婉儿的话,不等婉儿反应,便伸手去呵她的痒痒,“还敢威胁本宫!该罚!”
婉儿被太平当着两位宫婢的面扑倒身下,她又羞又慌,急忙抵住太平的胸膛,“别……别闹!春夏跟红蕊看着呢!”
“背过身去!”太平冷声下令。
红蕊跟春夏早已见惯两个主子这样呵痒厮闹了,当下转过身去,掩口笑了起来。
“胆敢掐本宫,谁给你的胆儿!”
“妾只怕胡姬跳舞近身,万一混了刺客……”
“这样说,本宫还得谢才人考虑周到了?”
“难道不是么?”
太平眼珠子灵动地一转,“也是。”
婉儿暗觉不妙,太平将她扶坐起来,杵着脑袋歪头看她,“本宫看不得胡姬跳舞,那看才人跳舞,总成了吧?”
婉儿脸颊一烫,“你……”
“这也不成?难道才人才是那个刺客……”太平说着,对着她眨了下左眼。婉儿确实是那个刺客,早就将她的整个人都扎入了太平的心房里。
婉儿别过脸去,“妾不会跳舞。”
“唉。”太平故意失望地一声长叹,拿起酒盏,饮了一口,另一手却在方才被婉儿掐的地方轻轻揉着。
婉儿自忖出手重了,手指悄然滑入太平掌下,取代了太平的手,给她温柔地揉了起来,低声问道:“还疼么?”
“你呢?”太平分明话中有话。
这两个字问完,婉儿顿时品出了太平所指是什么,蜷起手指,便想再掐她一把。这次太平做了防备,顺势扣紧了婉儿的手,接着方才那句话道:“什么都好,就这脾气不好。”
婉儿蹙眉,刚欲说什么,便瞧见太平对着她无声唇语,“可我就是喜欢。”说着,小指在婉儿掌心挠了挠。
遇上太平这个冤家,她如何逃得过她的掌心?
婉儿忍俊不禁,脸上漾开了笑意。
这一世,不必在太平面前掩饰她的心动,不必逃避太平给她的好,哪怕只是这样牵着手,沐在暮色之中,婉儿也觉得满心甘甜。
就忘却一刻后日的离别,忘却一刻她们的身份,享受当下的静好,陪太平好好过完这个上元节。
婉儿打定了主意,亲手给太平斟了一盏酒,“殿下,请。”
“请。”太平举盏,与婉儿一同饮下这盏葡萄酿,顿觉回甘无比。
这一夜,只求同醉,只求同享上元佳节的热闹。
当烟花在天空中再次绽放时,春夏与红蕊扶着两位半醉的主子上了马车,一路护送着回到了李旦府邸。
世间稍纵即逝的便是愉悦光景,烟花有落幕时,上元节也有终限。就像是正月十五这场初晴,不过维持了短短一日,便又被阴云笼罩天幕,簌簌地飘起雪花来。
正月十六这日傍晚,太平与婉儿终是踏上了回宫的马车,往大明宫缓缓行去。
婉儿紧握着太平的手,这最后的一段归路,她应该亲口给太平道别。只是那些话哽在喉间,婉儿每每启口,看见太平凝重的脸色,又只能忍下。
“殿下……”
“那日……我见过裴氏,我知道阿娘的意思。”
第45章 明灯
太平知道她想说什么, 哪怕再舍不得,那也是婉儿应该走的道。在此分道,才有他日的相守不离。
婉儿眼眶微烫,没想到太平竟然早就知道她会走。
紧了紧太平的手, 婉儿垂下头去, 想说些什么,又怕一张口便是哑涩之声, 徒惹太平难过。
“只要你想, 我们终有一日会像这三日一样。”太平覆上婉儿的脸庞,温笑如昔, “宫中人心诡谲,有些话不得不说,有些事不能不做,我只求你信我。”
她用的是“求”, 而不是“要”, 足见太平其实是忐忑的。
婉儿哑声答道:“殿下也会信我么?”
太平坚定点头, “会。”
婉儿捧住了太平的双颊,一字一句地答道:“我也会。”即便已是极力强忍,还是噙起了泪花。
太平轻笑, 张臂将婉儿紧紧抱住, 静静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淡淡清香。
没有尝过温情, 便不会有舍不得。
没有品过缱绻温存, 便不会有念想。
偏生她尝过,她也品过,所以分别便成了双刃刀,割得太平难过,婉儿心酸。
上辈子太平已经哭过太多, 她不想在婉儿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所以她忍下了眼泪,微微分开彼此,低头看向婉儿手腕上的镯子,“这镯子在宫外算贵重,在宫内却是寻常之物。我在宫中见过宫人佩戴,所以用它当你我的信物,就算有人起疑,也不至于无话搪塞。”太平抬眼,眼底的深情一如既往地让人沉醉,“今后若有难处,你让红蕊拿此镯见我,我必会暗中帮你。”
婉儿听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涩声问道:“几年?”
“四年。”太平算了算剩下的日子,她必须与婉儿保持距离。
婉儿知道太平算到了什么日子,四年后陛下驾崩,那是武后大业最关键的一年。而这四年,太子谋反,太平出嫁,东宫新立,李显与韦氏大婚,每一桩都是大唐的大事。这四年也是婉儿蛰伏武后身边的时光,像是蝴蝶织茧,等待破茧绚烂的那一日。
行进的马车终是停下,马车外响起了春夏的声音,“殿下,丹凤门到了。”
“知道了。”太平应了一声,捧住婉儿的后脑,狠狠地吻了她一口。
婉儿尚不及回应,太平已松开了她,当下走下了马车。
外间暮色已沉,簌簌地落着飞雪。
春夏与红蕊打开纸伞,为两位主子挡住了落雪。
“掌灯。”太平淡淡开口,抬眼望向宫门处,便瞧见了提灯候在那儿多时的裴氏。
裴氏恭敬地对着太平点了下头,扬声道:“天后有令,召上官才人入殿伺候。”
“此去收敛一二你那倔脾气。”太平故作教训,话音刚落,春夏已掌灯走近。太平从春夏手中接过灯盏,话却是说给婉儿听的,“去吧,本宫想在这里待一会儿。”
婉儿垂首领命,“诺。”即便是舍不得,她也必须走向裴氏。
春夏生怕红蕊拿漏,忙将柳条递给了红蕊,“柳条!”
红蕊接过柳条,撑伞遮雪,跟着婉儿走向了裴氏,径直穿过了丹凤门,往大明宫深处去了。
风雪簌簌,宫墙高耸,她们终是回到了这座囚笼。
裴氏掌灯引路,婉儿慢慢跟着,悄然回首,只见太平依旧提灯站在丹凤门外——她身后是灯火初起的长安城,是风雪纷飞的阴沉天幕,她穿着那身大红色的圆襟袍衫,提灯站在那里,目送她渐行渐远。
太平会等她,也希望婉儿会等她。
别再像上辈子那样,婉儿没有等她,只留给她一个阴阳两隔的结局。
傻殿下……
婉儿视线中的灯影已是模糊,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不敢再看风雪中提灯的太平,她含泪望向前路的宫阶。
那是通往含元殿的宫阶,不久的将来,武后会从这里踏上含元殿,坐上那把君临天下的龙椅,更久的将来,太平也该从这里走上含元殿,成为跟武皇一样的红颜天子。
“我会等你。”
婉儿在心间默念这句话,嘴角微微上扬,眼泪悄然沿着脸颊滑落。
这一次,不见不散,谁也不准先走。
婉儿的身影终是消失在了视线尽头,被风雪彻底掩盖。
春夏知道公主心情定不会好,温声劝道:“殿下,再不入宫,宫门便要下钥了。”
“今晚回哪儿呢?”太平双眸通红,这一开口,春夏方知殿下哭了。
“自然是……”春夏一时不知该答“含光殿”还是答“清晖阁”。
太平哑笑,眼泪涌出眼眶,“本宫想在宫中走走,春夏,你陪陪本宫。”
“诺。”春夏低首领命,打伞陪着公主走入了丹凤门。
公主走入宫门后,车夫赶车调转马头,往李旦府邸去了。随行的四名羽林将士也入了宫,准备向武后复命。
走出丹凤门,太平的灯影投落在婉儿留下的足迹上,她沿着婉儿的足迹走了一段,终是走到了分叉口。
婉儿去的是阿娘所在的紫宸殿,太平不论回含光殿,还是回清晖阁,都要往西走,注定要与婉儿的足迹分道扬镳。
春夏看着公主在足迹边缓缓蹲下,她看得心疼,劝道:“才人兴许明早便回来了。”说着,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大雪,“雪越来越大了,入夜天寒,殿下再不回殿,可要受寒的。”
太平抱膝蹲在婉儿的足迹前,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将那足印子填满,哑声道:“今晚没有烟火了……”
春夏执伞蹲下,温声道:“中秋宫里也会放烟花的。”
“呵……”太平知道那不一样,没有婉儿在身边,天上的烟花再多,都是不一样的。
春夏再劝道:“殿下若是舍不得才人……”
“回宫吧。”太平吸了吸鼻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徐徐站了起来。她总要习惯这种日子,上辈子不也是这样熬过来的么?
春夏愕然,“回哪个宫?”
“含光殿。”太平染着浓重的鼻音,提灯转向西面,朝着含光殿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她再没有说一个字。
春夏还是头一次瞧见殿下难过成这样,她明明记得裴氏说的是伺候,并没有说调回武后身边。看殿下这么难过,难道才人是真的不回来了?那她岂不是要隔好久才能瞧见红蕊了?当春夏意识到这点,忍不住回头望向她们离开的方向,只觉莫名心酸。
这是含光殿最冷清的一夜,公主沉默寡言,春夏也郁郁寡欢。不论是太平,还是春夏,都已经习惯与婉儿、红蕊相处的时光。
太平在暖被下蜷起身子,抱紧怀中的暖壶,少了婉儿在身侧,她总觉得心间有个角落怎么都暖不起来。
“婉儿……”思念像是一把钝刀子,不断在她的心房上割扯,无休无止。
且说裴氏引着婉儿来到了紫宸殿外,武后一如既往地还在批阅奏章。
裴氏放轻脚步,带着婉儿走至武后几案前。
“回天后,才人已带到。”
武后没有抬眼看她们,认真地用朱笔做着批阅,淡淡问道:“太平没有闹腾?”
“回天后,没有。”裴氏如实答道,原本她准备了一堆劝说公主的话,就怕太平性子上来,不准她带走婉儿。哪知太平不吵不闹,反倒是嘱咐婉儿要注意性子,裴氏那时候还有几分不知所措。
武后这下倒是有几分惊讶,写完最后一个字后,搁下了朱笔,看向婉儿——婉儿的披风上还沾有些许雪花,她垂首站在那里,浑身都透着一股寒意。
“裴氏,给才人拿只暖壶来。”武后先下恩宠,屏退了裴氏。
婉儿恭敬跪地叩拜,“妾,叩谢天后。”
武后起身,走至婉儿跟前,并不急着让她起身,“想领本宫的恩赏可不容易,你能说服太平不吵不闹放你回来,本事确实不小。”
婉儿这才意识到,太平那样静静地送她走,其实是想武后多记她一功。她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太平竟先帮她想到了这点,送给她的这份温暖,足以暖烫她的心房,久久不散。
“妾不敢居功。”婉儿再次叩首,眼眶已是通红。
哪怕她已是极力压抑自己的悲伤,语声中的颤意还是让武后听了出来,武后微微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婉儿的脸,对上她一双通红的眸子。
武后静静地看着她,并不急着问她什么。
“妾在天后面前失仪,还请天后降罪。”婉儿垂眸,先担下这罪。
武后冷笑,“还算有地方是暖的。”说着,她松开了手,斜眼看了看婉儿的心口,太平以诚意驯她多日,若是连一丝不舍都没有,那可就是太平之败了。
“公主待人真诚,妾确实不舍殿下。”婉儿知道骗不了武后,索性直接说出心里话,倒还算坦率。
武后负手而立,“她要长大,你也要长大。”说完,武后往殿门口走了几步,寒意透入门扉,她望着殿外飞扬的雪花,淡淡道:“在宫中,没有本事之人,是活不久的。”
婉儿挺直腰杆,“妾不会让天后失望。”
“这场雪不知何时才能停下?”武后回头看她,话中有话。
“加把火,兴许就快了。”婉儿坦荡地迎上了武后的目光,胸有成竹,“妾,愿入无间地狱,助天后得偿所愿。”
第46章 面圣
“殿下。”春夏一早就来伺候公主梳洗, 看见公主恹恹地坐在铜镜边上,像是魂被抽了一魄似的,心疼道:“奴婢去请才人来看看殿下吧。”
太平淡声道:“没有阿娘的允准,她不会来的。”
春夏悄叹一声, 拿起梳子给太平梳起了头发。
太平看着镜中的自己, 确实憔悴了许多,“外面大雪停了么?”
“回殿下, 还没有。”春夏如实回答。
太平眸光沉下, “梳妆吧,我去看看父皇。”
“诺。”春夏如往常一样, 给太平绾起了发髻,挑了太平最喜欢的金簪插上,正欲给太平上妆,却被太平拦下了。
太平缓缓站起, “走吧。”
“殿下, 这样素颜面圣, 实属不敬啊。”春夏慌忙劝说。
太平淡笑,“父皇不会怪罪我的。”说着,她从衣架上拿了大氅穿上, 催促春夏, “走了。”
春夏拗不过太平, 只得遵从太平, 打伞跟着太平穿过宫廊,穿过几重宫门,来到了李治的静养的寝殿外。
候在殿门前的德安瞧见公主来了,快步迎了上来,“参见公主殿下。”
“父皇起身了么?”太平的语声比方才还要气若游丝, 似是病了一样。
德安听见这样的声音,不由得抬眼看了一眼公主,瞧公主面色苍白,急道:“陛下正在用膳,可公主这面色……可是病了啊?”
太平吸了吸鼻子,顿时来了泪花,“本宫要找父皇为我评评理!”说着,便提起裙角,快步走入了殿门。
德安本该通传的,可公主素来就是这种性子,二圣对她多有纵容,从来没有责怪过她这样的行为。
春夏只跟到了殿门前,便留步收伞,候在了殿门之外。
“太平来了啊?”李治喝了一口粥,抬眼便见太平哭唧唧地跑了进来,看太平的面色实在是不好,急忙招手道,“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朕的太平了?来,让父皇看看。”
太平奔入李治怀中,什么都没说,先是呜咽大哭了一场。
李治握住太平的手,只觉冰凉,急道:“德安,传太医。”
“诺。”德安领命退下。
李治轻抚太平的背心,温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了?太平不哭,朕给你做主。”
“母后……母后又欺负我!”太平一边抽泣,一边控诉武后,“上元节众人都可以尽兴玩三日……偏我不成……呜呜……”
李治皱眉,“媚娘又罚你抄写经文,修身养性了?”
“不……不是……”太平现下哭得满眼通红,神情楚楚可怜,让人看了打从心底疼惜,“她……她说婉儿……带着我只顾玩乐……昨晚……昨晚便命裴氏把婉儿给带走了!呜呜……儿喜欢婉儿伴读……儿要婉儿回来……父皇你给我做主!呜呜……”
李治眸光阴沉,上官婉儿被媚娘召回身边伺候,对他来说,等于是把上官婉儿这枚棋子养在了身边,这可是他一直想要的结果。
太平知道李治肯定不会同意,她今日来此,也并不是为了讨回婉儿。
“父……父皇……”太平抽泣唤他。
李治回过神来,沉声道:“太平啊,此事媚娘做得对。”
“呜……”太平又要哭了。
李治绷起了脸来,鲜少这般严肃,“上官婉儿是朕的才人,不能一直伴读在你身边,你是大唐的公主,总有一日也要出宫建府的。”
太平委屈地道:“儿才十五,儿不嫁人!”
“朕的母亲十三岁便嫁给了先帝,太平十五岁,也不小了。”李治双手交叠,握住太平的冰凉的手,“公主有公主的体统,太平啊,你不能总这样骄纵,你也该收收心,帮父皇做点什么。”
太平哽咽道:“是不是儿帮父皇做点什么,父皇便让才人继续伴读?”
李治眸光沉下,“谁教你这样与朕做交易的?”语气不怒自威,让人莫名心颤。
太平这下慌了,起身在李治面前跪下,叩首道:“父皇息怒。”
李治没有让太平立即起来,恰好德安进来通报太医来了。李治挥手示意德安先退出去,他有些话要单独与太平说。
德安知趣地招了招手,领着殿中的宫人们退出了寝殿。
“有本事的人,才有资格与朕交易。”李治想看看,太平这只雏鸟到底能帮他啄伤多少敌人?
太平倔强抬头,“儿有!”
李治冷笑,“骄纵惹祸,你确实有这样的本事。”
太平不服气,“父皇小看儿!儿只是公主,能差遣的不过宫婢与内侍,能走动的范围不过这宫廷内院,倘若父皇允儿两名能调动的宫卫,儿肯定能帮父皇分忧!”
虽说太平说的是实话,可在李治听来,未免好笑了些,“两名宫卫,你能帮父皇分什么忧啊?”
“明崇俨!”太平直接道出这个名字。
李治脸上的笑意一僵,等待太平后面的解释。
“这次上元节,儿在西市见过他,此人妖言惑众,话中有话地中伤东宫,长此以往,若信他者日益增多,对太子哥哥可是麻烦事!”太平索性开门见山,“儿只要两人,便可解决了他!”
李治试探道:“上次马球一案,你不怨太子了?”
“怨!自然是怨的!怨他不信我这个妹妹,偏信府中詹事,害我捱了二十板子!”太平如实道,“可一事归一事,太子哥哥是父皇亲封的大唐储君,明崇俨无端妖言惑众,中伤储君,这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太平坦荡地对上李治审视的眸光,“明崇俨是母后的宠臣,他敢这般大胆,定是得了母后的首肯。母后不喜欢太子哥哥,所以想废之,她如今不喜欢我,所以把我喜欢的伴读强行带走,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让她不喜欢的人过得不舒坦!”
李治重新打量太平,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天真姑娘,从未接触过朝堂的权谋算计,这些话想来是她的真心话。
“板子打的地方,还疼么?”
“疤印可丑了!日后让人瞧见了,定会笑话儿的!”
太平跪着往前挪了挪,枕在了李治膝上,忍泪道:“父皇,你真的要好好管管母后了,她简直欺人太甚!”
李治轻抚太平的后脑,“父皇老了,病了太多年,有些事……”他的声音沉下,“也只能依赖媚娘了……”
“她只是皇后!天下是父皇的天下!”太平坚定地回答,握住了李治的手,“儿愿意帮父皇分忧!”
李治迟疑道:“就两个宫卫,真能收拾了明崇俨?”
“能!”太平重重点头,直起身子,看着李治,“倘若儿行事失败了,儿会一力承担,绝对不会让母后知道此事与父皇有关。”
李治欣慰地拍拍太平的肩头,“好孩子,会心疼父皇了。”
“谁待儿好,儿便心疼谁!”太平故作稚气之言,“若是儿帮父皇办成了,父皇可不准耍赖!”
李治笑笑,“朕答应你。”如若太平真能收拾了明崇俨,让朝中少个鼓动废太子的妖人,让上官婉儿过去伴读几日也不是不行,毕竟,太平也不小了,在宫中待不了多少时日,便要选驸马出宫建府了。
太平终是高兴了起来,“谢父皇成全!”
李治好奇问道:“看太平那么喜欢上官才人,她到底是哪里好啊?”
“她学识高,人好看,懂分寸,比旁的人伺候得都好!”太平当即脱口数出了婉儿的好几个优点,可说的这些,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她就是喜欢婉儿,刻入骨髓地喜欢婉儿,便连同婉儿的倔脾气也喜欢得紧。
李治心想,太平定是没与其他有才华的嫔妃好好相处过,这几个理由放在其他嫔妃身上,也一样成立。
终究是个孩子。
李治拿出一块玉牌,交给了太平,“只允你两人,朕随后会下口谕给宫卫,听你调遣。”
“给儿……三个月准备!”太平算好了日子,“儿一定会给父皇带来好消息!”
“那就准你三个月。”李治应允。
太平紧紧握住这块玉牌,这是她得之不易的第一次触碰权力。从明崇俨开始,她要一步一步走入权力的中心,成为最后君临天下的那个人。
“诺。”
就在太平领下李治命令的同时,太子李贤循例赴紫宸殿向武后请安。
即便再不喜欢武后,李贤也得在人前继续扮演母慈子孝的画面,再忍数月,再等数月,等他暗中筹划之事可以实行了,他会效仿当年的皇爷爷,名正言顺地坐上那把龙椅。
“天后,太子殿下来请安了。”裴氏入内通传。
武后慵懒道:“进来吧。”
裴氏走近殿门前,对着李贤福身一拜。
李贤整了整衣冠,大步走入紫宸殿中,第一眼瞧中的并不是正在看折子的武后,而是端立武后身边的婉儿。
今日的婉儿打扮的甚是艳丽,哪怕静静地站在一旁,也很难不让人注意。
李贤的目光在婉儿脸上放肆流连,一时竟忘记了行礼。
武后没有听见李贤的声音,注意到他的异样,“嗯?”
李贤惊忙回神,行礼道:“儿给母后请安。”
“上官才人今日好看么?”武后冷声问道。
李贤沉默不语。
武后侧脸看向婉儿,“本宫老眼昏花,还请才人凑近些,让本宫看个清楚。”
“诺。”婉儿微微低腰,凑近了武后。
“啪!”
哪知武后竟是一巴掌清脆地打在了婉儿脸上,听得裴氏也觉得脸颊火烫。
婉儿忍泪捂脸,只得默然受着。
“还不回去把这身妖艳行头换了?你是陛下的才人,可不是东宫的孺人!”武后一声厉喝。
“诺。”婉儿捂着脸退出了紫宸殿。
李贤不敢帮婉儿说话,只得暗暗握紧了拳头,默默忍下这一幕。
“太子东宫事忙,本宫现下批阅奏章也忙,退下吧。”武后挥手示意李贤退下。
李贤当即起身,对着武后一拜,退出了紫宸殿。想到婉儿被打了那一下,他心疼不已,便动了心思,准备在路上拦下婉儿,好好劝慰一番。
裴氏暗中看着李贤拐向了偏殿,立即回去禀报武后。
武后冷笑,“色字头上一把刀,剩下的就看她如何挑拨了?”
第47章 抹颊
婉儿回到偏殿, 匆匆更了衣裳,对镜重新整理妆容时,这才发现火辣辣的右边脸颊已是又红又肿,武后那一巴掌没有半分留情。
打得越是响脆, 李贤就越是心疼。
红蕊心疼地送来了膏药, “才人抹了膏药再去天后面前伺候吧。”
“就这样,抹了膏药反倒……不好。”婉儿也不好与红蕊解释太多, 用胭脂压了压, 便走出了偏殿。
刚一抬眼,便瞧见李贤带着随侍站在廊下。
婉儿垂头走近李贤, 恭敬地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李贤负手而立,强忍下想去抚她脸的冲动,沉声问道:“母后时常这样教训你么?”
“妾是罪臣之后, 能离开掖庭, 已是天后的恩宠。”婉儿将脑袋低了低, 声音中多了一丝鼻音,“殿下若是真想妾好,就请殿下以后看见妾的时候, 莫要再像今日这般失仪。”
李贤听得心疼, 偏生现下他奈何不了母亲, 只得沉沉一叹。
婉儿轻咬下唇, 微微抬眼,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李贤,便错身匆匆离开。
她想说什么?
李贤被勾起了好奇,偏偏婉儿已走得远了,他也不好追问。他细细回想婉儿那一眼, 分明已噙起了眼泪,右颊又红又肿,足见母亲打她那一巴掌又多重。
随侍劝道:“殿下……”
李贤回过神来,握紧了双拳,虽说视线里已经早已没有了婉儿,可是他还是望着婉儿离开的方向,喃声道:“当年母后也是才人出身。”
随侍听懂了李贤的话,急忙低声道:“殿下,今时不同往日,这些话还是回东宫再说吧。”
李贤咬咬牙,望着紫宸殿高耸的飞檐,等他跃上那个位置,父皇做过的事,他再做一回又何妨?
“回东宫。”
“诺。”
婉儿回到紫宸殿时,裴氏正在给武后整理折子,将批阅过的放至一旁,没有批阅过的按照所属各部分类叠好。
武后似是倦了,靠在一旁的榻上,闭眼小憩。
婉儿恭敬地走了过去,跪在了榻边,叩拜道:“太子已走。”
“嗯。”武后缓缓睁眼,在榻上坐起,睨视婉儿。
她现下穿了一身粉白色的长裙,披帛是鹅黄色的,涂抹在颊上的胭脂有些散乱,许是急着回来复命,所以没有好好涂开。
这身妆容比起方才那身来,素雅了许多。
“裴氏,拿帕子过来。”武后向裴氏下令。
“诺。”裴氏很快拿了干净帕子过来,双手奉上。
武后一手拿着帕子,一手捏住了婉儿的下巴,轻轻擦拭她红肿的右颊,将上面的胭脂一一擦下。
“确实打重了些。”武后擦干净后,将帕子放至一边,在榻上拿起了膏药,打开盖子,指甲挖起一块,轻柔地涂上了婉儿的右颊,冷声问道:“你记恨本宫么?”
婉儿有些紧张,神色颇是不自然。虽说天家向来恩威并重,可武后这般待她,她总觉忐忑。除了与太平这般亲密外,她从不习惯与其他人这般亲密。
“妾不敢。”婉儿想要低头,却被武后捏紧下巴,逼得她正视武后。
武后的眸光如刀,寻常人说谎,她只这么一看,便能知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这样气度的女人,世间罕有,虽还不是天子,便已有了天子该有的威压感。
“你倒是老实,只答不敢。”武后向来喜欢聪明人,尤其是坦诚的聪明人。她的指腹擦过婉儿的脸颊,原本火辣辣的右颊因为药膏的关系,终是多了一丝清凉。
婉儿想逃开武后的眸子,太平的眸子与武后的很像,只是武后的眸光里只有杀意,太平的眸光里只有情意。
“妾不敢有任何隐瞒。”婉儿卑微答道,“今年中秋,妾还指着天后的恩典,容妾与阿娘见上一面。”
武后舒眉笑了,“本宫差点忘了,本宫手里还有这个人。”
婉儿不敢接话。
正当这时,裴氏在殿门口通传,“天后,公主殿下来请安了。”
婉儿下意识挣开了武后的手指,武后却又重新钳住她的下巴,不重不轻地道:“不乖顺之人,本宫向来是不留的。”
“诺。”婉儿微微蹙眉。
武后满目狐疑,继续给她上药,“让太平进来吧。”
裴氏躬身迎入太平,太平踏入紫宸殿后,不见阿娘坐在案边批阅奏章,便往榻边看来。当瞧见阿娘正在给婉儿涂药,她的神情一滞,暗暗地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极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儿……给母后请安。”太平在榻边三步外停下,垂首行礼时,已将婉儿通红的右颊看了个分明。
婉儿定是被阿娘给打了!
可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向阿娘询问什么,像阿娘说的,她越在意一个人,越要掩饰对这个人的在意,否则只会害了那人的性命。
武后慢慢地给婉儿涂抹着,余光却紧紧盯着太平,看她一直垂首,没有悄悄顾看这边,她的脸上缓缓地有了一丝笑意。
“天那么冷,还想着过来给母后请安,算是懂事了点。”
“儿今日还要听太傅讲学,若是母后没有其他的训示,儿这便退下了。”
太平心疼得紧,只能克制自己,让自己说话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意。
这才离开她一日,婉儿竟被这样掌掴,往后的日子那么长,她如何能真正放心?
武后停下了动作,将膏药放置一旁,“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母后很是欣慰,下去吧。”
“诺。”太平转身,匆匆走出了紫宸殿。
候在门口的春夏连忙打伞追上,这才发现公主已红了眼眶。她在殿外并没有听见天后的喝骂声,殿下如此难过,定是见了才人的缘故吧。
“春夏,给本宫准备两只皮影人偶。”太平忽然停下脚步,“本宫还要一身内侍衣裳。”
春夏点头,“诺。”
太平叹息,回头深望了一眼紫宸殿。有些事该做,有些事不该做,可若是与婉儿有关,哪怕是不该做的事,她也会去做。
“回天后,公主已经走远了。”裴氏在殿门前观望了片刻,这才回来禀告。
武后颇是高兴,笑道:“说说,你是如何把太平教成这样的?”
婉儿叩首,“那是殿下聪慧,许多事一点便通。”
“她性子素来骄纵,本宫与陛下娇惯她多年,要改她这样的性子,本宫与陛下都觉头疼,你竟是给做到了。”武后确实好奇,太平如此看重她,又如此肯听她的教导,若不弄明白其中关联,日后太平掌权,身边有这么一个上官婉儿,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婉儿如实答道:“大抵是因为,殿下懂了‘想要’二字。”
“想要?”武后眸光微寒。
婉儿继续道:“妾与殿下说过狼群围猎的故事。欲得鲜肉,必先蛰伏静候时机,否则,徒劳追逐,只会一无所获。”
武后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十六岁的丫头,“你小小年纪竟已经懂得了狼群围猎之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胆敢在她面前露出利牙,这可是危险的举动。
婉儿再次叩首,这次没有直起身子,花钿贴在武后脚下,“狼性本烈,可终身只臣服狼王一人。妾也有‘想要’之事,而此事只有天后能做到。”
“你想要什么?”武后挑着她的下巴,重新托起了她的脸。
婉儿坦荡又热烈地直视武后的眉眼,一字一句缓缓道:“苍穹可悬日,亦可挂月,日月凌空,这是一个新字,天后不妨给这个字取个音。”
“日月凌空……”武后兴致盎然,这个字倒也新鲜,她想了想,意味深长地笑了,“曌,音同光照九州的照。”
婉儿语气激昂,“妾想看见这样的天下。”眸光与武后的眸光相接,她不惧不躲,“也想看女子可以走多远,爬多高。”
“你好大的胆子,敢与本宫说这样的话。”武后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以为她是一个人在走这条道,却没想到这隔着血仇的罪臣之后竟能一语中的,切中她心中最滚烫的地方。
婉儿挺直腰杆,“妾若因说真话而死,妾也算死得其所。”
“呵。”武后冷笑,“你教好了太平,却被太平给带天真了。”说着,她缓缓起身,“这些话以后藏心里便是,休要再说。”
“诺。”婉儿领命。
武后似是心情大好,“本宫记得你的字,写得不错。你方才跟本宫说的那个新字,本宫想看你写出来。起来吧。”
婉儿领命起身,裴氏已磨好墨,展开了宣纸。
武后走至龙案边坐下,示意婉儿提笔写出那个字来。
婉儿提笔沾墨,这次没有用簪花小楷,而是用行书,将这个字写了出来。
日月凌空。
当这个字的一笔一划在纸上舒展开来,武后是打从心里喜欢这个字,她暗暗发誓,等她君临天下那一日,定要把“媚娘”二字换成这个“曌”字。
男子可为君,女子亦可为君。
天下,不该只是男子的天下。
女子一样可以开疆扩土,一样可以傲然立在天地之间,创下一个红妆盛世。
她,武曌,要做古往今来第一人!
第48章 暗度
天色终是暗了下来, 下了两日的雪,终是停下。吹过几阵寒风后,天上的阴云变得稀薄了起来,月光从云隙间落下, 照在了大明宫的檐角上。
太平早就换上了内侍的衣裳, 站在含光殿檐下等了许久,好不容易捱到了子时, 这个时候婉儿应该回去歇下了。
“春夏, 东西都准备好了么?”太平问向春夏。
春夏低头数了数布囊中的物事,“皮影人偶跟散淤的伤药都带上了。”
“走吧。”太平微微垂首, 与宫中的内侍一样,低首沿着墙边徐行。起初春夏不敢与太平并肩而行,太平扯了她好几下,她才终是胆战心惊地走快了半步。
紫宸殿的宫灯向来通宵长明, 越是接近这里, 羽林军的守备就越严。身处高位者, 有哪个可以真正高枕无眠?
李治如是,武后亦如是。
太平知道肯定是混不进去的,她本来也没打算混进去, 今日来紫宸殿, 她肯定会惊动武后, 所以遇上羽林军盘问时, 她索性将脑袋抬起,让他们看清楚了自己的面容。
“殿下!”羽林将士急忙跪地行礼。
太平负手而立,“我有要事要见母后,你们都让开。”
“诺。”羽林将士立即让道,看着太平沿着宫阶走上了紫宸殿。
候在殿门前的裴氏瞧见公主来了, 还打扮作了内侍,想来是不想惊动宫中的其他人,当下入内通报。
太平拐了一下春夏,嘱咐道:“你不是有东西拿给红蕊么?还不快去?”说着,她对着春夏眨了下眼睛。
太平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左右的羽林军听见。她顺势回头扫了一眼想要拦阻春夏的羽林将士,“难道本宫的婢子还个皮影人偶,还要通报母后?”
春夏怯生生地从布囊中掏出了皮影人偶,小声道:“这是上元节红蕊买的,落在了奴婢那儿,今晚一并拿来还了。”
羽林将士上前查看了布囊,瞧见里面还有一盒伤药,狐疑地看了一眼春夏。宫婢间互送药膏之事也很常见,只是今日伤的明明是上官才人,而不是上官才人的婢女红蕊。
“嗯?”太平不悦地哼了一声。
如此明显,羽林将士已经了然,这是公主想给才人送药。宫中都说公主与才人关系甚好,看来果然如此。
羽林将士不好拦阻,便让开了道,放了春夏去偏殿。
裴氏走出了殿门,对着太平垂首道:“殿下,请。”
“嗯。”太平走了进去,殿中果然比外间暖和多了。
武后上下打量她,“大晚上打扮成这样,你想做什么?”宫中耳目众多,即便是扮作内侍夜行,也不能保证不被李治的耳目看到。
这儿是阿娘的紫宸殿,她有什么好怕的?当下弯眉轻笑,走近武后,乖顺地给武后捏起肩膀来,娇声唤道:“阿娘,儿遇上了难事,所以只能出此下策了。”
已经许久没有听见太平唤她“阿娘”了,武后心窝微颤,端声问道:“什么难事?”
“父皇小气,只给了我两个宫卫调配,明崇俨那么狡猾,肯定是杀不了他的。”说着,太平揉捏的动作停下,“阿娘这次若不帮我,这事我铁定办不成。”
武后早就知道了此事,虽说太平的来意也算合情合理,可这时机实在是巧,以太平的心性,白日瞧见婉儿被她打了,能忍到晚上才来,而且是来找她这个阿娘办正事,今晚之事怎么想都透着一股蹊跷。
武后给裴氏递了个眼色,示意裴氏出去看看。
裴氏默然退出了殿去。
武后覆上太平的手背,淡声问道:“你要阿娘怎么帮你?明崇俨可是阿娘这边的人,阿娘推他出来让你杀,目的只为了让你立威,在朝臣心里留下些印象,以后遇上事情,他们才会想到你。”
“阿娘再给我一个人使唤便好。”太平认真回答。
武后好奇看她,“两个不够,多加一人便够了?”
“两个在明,一个在暗,双刀齐下,明崇俨才跑不了。”太平已经想好如何办好此事。
武后想了想,点头道:“好,母后再给你一人。”
“儿可以指名么?”太平再问。
武后疑声问道:“羽林军中,你竟有认识的?”
“上回阿娘让我禁足清晖阁,有个不长眼的,让儿记下了。”太平记得那人的名字,杨锋。
武后笑了,刮了一下太平的鼻尖,“你倒是记仇。”
“罚他不解恨,倒不如让他给我办事。”太平圈住了武后的颈子,“我记得他叫,杨锋!”
武后也记得这人,素来忠心耿耿,武功也很好。没想到太平能容下此人,还想用此人办事,她这样的年岁有这份胸襟,实属不易。
“明日母后将他调去含光殿当值,会知会他听你命令行事。”
“多谢母后!”
太平高兴地绕到武后身前,恭敬地一拜。
武后嘴角有笑,语气却有几分寒凉,试探问道:“今晚的事办完了?”
“办完了。”太平听出了母亲的逐客之意,她确实不能在紫宸殿待太久,“儿退下了。”
“慢着。”武后拿起了婉儿今日写的那个“曌”字,递给太平赏鉴,“这是上官才人写的新字,母后很喜欢,赐了音,照。”
太平接过那张宣纸,看着这熟悉的字体,眉眼间难以自抑地多了一丝骄傲之色。她自忖是当世最熟悉婉儿笔法之人,上辈子搜集婉儿诗文看了无数次,也在字里行间品了无数次,虽没有亲眼看见婉儿是怎样写出这个字,可她可以想象婉儿写这字时,是怎样的心情激昂。
于大唐而言,天子是日,皇后是月,光照九州。于婉儿而言,武后是日,太平是月,日是光明所向,一生追随,月是情深万千,一念不悔。
武后在这个字里品出了日月凌空的壮志,太平却在这个字里品出了婉儿的心境。
虽然阿娘打了她,可是,能跟着这样的圣人开创一个红妆朝堂,也是婉儿的心之所向吧。本来太平多少还有些怨愤,可瞧见这个字后,她觉得释然了。
武后看着太平脸上一点一点地现出笑意,却又一个字都不说,忍不住问道:“如何?”
“字好,是儿练上十年也追不上的好笔法。”太平双手将宣纸奉上,“儿知道阿娘想提醒儿什么了,儿回去后,定每日习字半个时辰,修身养性。”
武后本是想分享今日对这个字的喜爱,没想到太平竟想到了旁处去了。
“练!是该练!”武后顿觉索然。
太平再拜,“那儿每日写好,便命人送来给阿娘评阅。”
武后每日要劳心国事,哪能天天给她评阅书法,她只要稍微一想,便能猜到太平打的什么主意。
“阿娘让上官才人给你评阅,如何啊?”
“不成!她眼睛可刁了,伴读儿时,经常说儿的字丑。”
武后忍笑,太平是真长大了,胆敢在她面前耍这种以进为退的把戏。
“太子书道也不错……”
“阿娘!”
太平急忙打断武后,“他差点让儿死!”
“四郎呢?”
“四哥嘛……”
武后敛了笑意。
太平真是算错了一步,再忤逆阿娘,只怕阿娘真要恼了,“也成。”
“那明日起,母后让四郎每日进宫半个时辰,指点你的书道。”
“诺。”
太平暗暗叹气,算了算时辰,春夏应该办好事情了,当下对着武后一拜,“儿回去了。”
“去吧。”武后挥手示意太平退下。
太平退出紫宸殿时,春夏已候在了殿外。太平看见她布囊空空,便知她定是办成了事情。今晚也算有收获,至少最想办的事办成了。
太平心中高兴,便唤着春夏,离开了紫宸殿。
裴氏随后回到紫宸殿中,附耳对武后说了几句什么。
武后不禁笑出声来,“这丫头,今晚是给本宫来了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啊。”她实在是好奇,就送两只皮影人偶,一盒伤药,什么话都不给,这就算探视过婉儿了?
这两丫头一定有什么小秘密。
“执伞,随本宫去看看。”
武后起身,裴氏拿了纸伞,跟上了武后。
殿外值卫的羽林将士看见武后出来了,上前参拜,不等张口,武后便示意他们莫要出声,继续当值。
羽林将士领命。
武后走近婉儿所在的偏殿,里面灯火微暗,里面只留了一盏宫灯,其他皆已熄烛。
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裴氏最懂武后心意,看见她扬了扬眉,便知道武后想一窥究竟,便濡湿了指尖,戳破了窗纸。
武后被她的举动戳中了心思,不悦地瞪了她一眼。
裴氏赔笑往后退了半步,低下了头去。
武后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一看究竟。
透过窗纸上的小洞,武后最先瞧见的是烛火照亮的山水屏风,屏风下,红蕊拿着一只人偶,婉儿也拿着一只人偶,似是在玩皮影戏。
既是皮影戏,为何没有唱词?
那皮影人偶在屏风上舞了一会儿,两人便将皮影人偶收起。
红蕊道:“才人,该歇下了。”
“嗯。”婉儿点头,起身吹灭了蜡烛。
武后急忙后退,她知道外面雪光甚亮,一旦内堂熄烛,外面站的人影便一目了然。
裴氏生怕武后摔了,急忙扶住武后。
无趣。
武后看了个索然无味,便带着裴氏回了紫宸殿。
“呼……”红蕊竖着耳朵,听着外间的脚步声走远后,蹑手蹑脚地走至婉儿床边,小声道:“还是才人聪明,知道有人会来偷看。”
公主送礼物送得这般大张旗鼓,哪个不会好奇?
“皮影人偶呢?”婉儿跟红蕊要皮影人偶。
红蕊将皮影人偶拿来递给了婉儿,小声道:“春夏说,要让红衣服那个摸摸白衣服这个,说一句,别怕。”
这哪是春夏说的,只会是她那个傻殿下说的痴话。
婉儿抱紧皮影人偶,虽说太平抚摸不了她灼痛的脸颊,可她知道太平今日定是很心疼她,只要知道这点,便足够了。
“要点灯上药么?”红蕊再问。
“明日再上吧,我也乏了,睡吧。”婉儿只想拥着太平送她的礼物,静静地待一会儿。
红蕊点头,“诺。”说完,红蕊便起身退回了自己的榻边,钻入被下,暖暖地睡了起来。
婉儿借着从窗户上透入的雪光,轻抚皮影人偶的脸,哑然笑了笑。公主今晚在武后面前耍花招,她怎能不给殿下圆场呢?
太平想方设法地来这一出,给她递了这简简单单的“别怕”两个字,如今婉儿心窝里都是暖的,她知道太平一直在等她,这便够了。
第49章 侍寝
上元节后, 朝堂经狄仁杰一番整肃后,朝局稳定,奢靡之风渐止。天子头风日盛,已有好些日子没能与天后一并上朝听政。武后在朝堂之上, 俨然如天子, 太子李贤处处受治,却一反常态隐忍不发, 朝中不少敏锐之人已嗅到了宫中即将出现的血腥味。
不单是朝臣想看这一出母子互诛的大戏, 天子李治也等着看这出戏如何收场。天后赢,嫡出的皇子还有两位, 论起年岁,天后肯定熬不过皇子,若是太子赢,那笼罩在大唐朝堂十余年的天后阴霾将至此消散, 大唐将会迎来一个全新的开局。
太子李贤容貌俊秀, 生性聪慧, 监国数次,无一处失察,也无一处疏漏, 在朝臣心中, 他确实是大唐最出色的储君。
是年五月初, 明崇俨被恶徒击毙于长安街头。当夜, 消息由德安禀告给了李治。
这个烫手山芋,终是了结。
李治将搁在案上的两道折子递给了德安,难得地笑了出声,“德安啊,拿去烧了吧。”
德安恭敬领命, 接过了折子退下。
李治揉了揉额角,舒坦地躺在了坐榻上。他的太平是把好刀,仅仅用了两个人,便将这个明崇俨收拾了。他想,今晚太平一定会来邀功,他确实应该好好嘉赏太平。
这夜太平并没有来,他却等来了脸色凝重的武后。
李治故作虚弱,唤了武后过来,顺势枕在了武后双膝上,“媚娘啊,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等朕好些,朕定陪你去东都静养一阵子。”
武后冷声道:“我以为陛下今日会好一些,所以才来瞧瞧陛下。”
李治知道明崇俨是武后的臂膀,如今明崇俨一死,便再没有谁敢妖言惑众,中伤太子。武后不高兴,那是一定的。
“此话怎讲啊?”李治皱眉。
武后对上他的眸子,认真问道:“陛下真不知道?”
“朝堂怎么了?”
“明崇俨死了。”
李治惊讶之极,从武后身上起来,端坐一旁,“查到是谁下的手么?”
“狄仁杰回报,那恶徒下手极快,出手极准,那时西市的人颇多,凶徒一入人群,便如过江之鲫,再难寻觅,这案子只能是一桩悬案了。”武后语气微狠,显然是愤怒的。
李治覆上武后的手背,“媚娘,此事朕会继续派人暗查,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希望陛下能查到凶手是谁。”武后故意引导方向,“我只希望此事跟东宫无关。”
李治讶异道:“媚娘你怎会这样想呢?”
“明崇俨的折子陛下也看过,最想他死的也只有东宫了。”武后说着,忽然冷冷一笑,“若不是东宫,难道是陛下么?”
李治脸色一沉,“媚娘。”
“好了,我今晚来,是来瞧陛下的。”武后抬手抚揉李治的额角,“太医近日说,陛下的头风又严重了,外面的朝臣好几日没有瞧见陛下上朝,还以为我把陛下怎么了。”
“胡说八道!媚娘一心为朕,怎能背上这样的污名?”李治怒喝,“明日朕就陪你上朝。”
“嗯。”武后温柔微笑,笑意却冷如冰霜。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聊了片刻,武后便言说还有奏章要看,退出了寝宫。
李治等武后走远,脸上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
德安看天子脸色不好,赶紧端来参汤,伺候道:“陛下该用汤了。”
李治只喝了两口,便将参汤放到了一旁,沉眸似是思量着什么。
德安不敢多问,便一直候在旁边。
“德安。”李治忽然开口,“这几日上官婉儿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德安如实道:“一切如常,天后似是很喜欢她的辞章,好些诏书都交给她来拟诏。”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李治心知肚明,武后今晚来这走这一遭,就是来探他的口风的。明崇俨之死,虽说东宫的嫌疑最大,可媚娘那般聪明的人,只会往他身上想。太平虽然办成此事,可毕竟是个小丫头,万一留了什么蛛丝马迹,被媚娘顺藤摸瓜,他还是洗脱不了嫌疑。
这个时候,自然是越乱越好,千万不能让媚娘静下来细查明崇俨之死。明日开始,他与媚娘同上朝堂,多管些政事,媚娘忌惮的东西多了,她便没那么多精力细查此案。
“东宫那边的探子可有回报?”李治又问。
这次是德安脸色不太好,走近李治,低声道:“宫中禁军已经调换了第三个将领了,都是东宫那边出来的人。”
李治冷笑,“把这个消息放给媚娘的探子,伤神之事都交给她来吧。”
“诺。”德安领命。
李治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笑问道:“德安,你看朕是不是老了?”
德安急忙跪下,正色道:“陛下春秋正茂,一点也不老。”
“传旨。”李治在笑,笑意却难以捉摸,“明晚,命上官才人来朕这儿,侍寝。”
德安怔了一下,“陛下,上官才人可是天后那边的人……”
“既是才人,便是朕的后妃,朕临幸不得?”李治就想看看,他在这个时候施宠媚娘身边的人,媚娘敢不敢拦他?
况且,他已经等了太久,上官婉儿想了那么多个月,也该给他一个答复。
到底愿不愿做他的人,帮他把武后拉下来?
“诺。”德安听出了天子语气中的怒意,怎敢不领命。
第二日黄昏时,德安领着两名宫婢来到了紫宸殿,当着武后的面,宣下了侍寝的旨意。
婉儿叩拜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武后昨日去探望李治,只是想谈谈他的口风,可今日突然探得东宫消息,随后又下旨上官婉儿侍寝,明摆就是天子在给她示威。
果然是忍不住,想收拾她了。
武后得了想要的答案,俯视婉儿,“上官才人还不谢恩下去沐浴更衣?”
婉儿死咬下唇,这样的恩典,她以为她在武后身边,便不会发生。甚至上辈子她也从未遇上这样的事。
武后看她是想抗旨,多少猜到一点她的心思。虽说上官仪之死,源于那本奏请废后的奏疏,可真正下令抄家的还是天子李治。要她侍寝这样一个天子,确实是件痛苦事。
“德安,你回去回禀陛下,她已领命。”武后先行打发了德安。
德安示意两名宫婢留下,“好好伺候才人沐浴。”
“诺。”宫婢们双双福身。
德安走后,武后挥手先让宫婢们退下准备沐汤,瞧见婉儿还叩首在原处一动不动,她知道她现下求的是谁。
“你求本宫,本宫也管不了这事。”武后徐徐开口,“这是你的关,你只能一个人闯。”说着,武后望向外间的暮色,“宫中的女子,上至皇后,下至宫婢,只要天子想要,便只能侍寝,哪怕尚宫局那边也如此。”
婉儿终是直起腰杆,眼圈虽红,眼泪却硬生生地忍在眼眶里,“若是外朝的朝臣呢?”
武后没想到她竟敢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漠声道:“本宫现下只是皇后,有许多事,还是得守规矩。”说着,武后对她递去了右手,“本宫可以拦阻这一回,却拦阻不了下一回。照理说,陛下头风日盛,这些事应该少做,以免有损龙体。他突然下旨命你侍寝,要的定不是你的身子,本宫想,聪明如你,应当知道如何全身而退。”
婉儿迟疑地看着武后伸来的手,“多谢天后提点。”
武后并没有缩手的意思,“还不起身?”
婉儿垂首起身,“妾先去准备了。”
武后终是缩回了手,负于身后,“去吧。”看着婉儿走远后,她淡淡笑了笑,看向裴氏,对上了裴氏疑惑的目光,“想不明白?”
裴氏点头,“奴婢不懂,天后为何给她这样的机会接近陛下。”
“方才你也瞧见了,本宫伸手,她并没有牵。”武后笑意复杂,“你知道为何么?”
裴氏不解。
武后饶有兴致地笑了,“这丫头不单性子倔,胆子也大,可比当年那匹狮子骢难驯多了。”婉儿方才若是牵了她的手,便是相信武后的话,可她没有牵。
今日婉儿去侍寝,无疑是一个抉择点。
她从了陛下,陛下必会圣宠于她,会像扶植当初的媚娘一样,这是她另外的一条生路。婉儿没有牵武后的手,就是在拿这个做最后的筹码,想逼武后开口帮她推去今晚的侍寝。
她若不从陛下,陛下怎会留她?若是武后还看重她这枚棋子,想来最后关头,也会去救她,自此便能更信婉儿一些。
这是婉儿与武后展开的博弈,武后许久不曾遇到这样有趣又胆大的丫头。婉儿想拉她对弈,她偏不入局,她倒要看看,婉儿今晚能不能在李治那里全身而退?
对武后而言,没有本事的人不配做她的棋子。就拿今晚这一出,来验一验这枚棋子值不值得她珍视?也挫一挫这丫头的傲气,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对她耍这样的心思,以退为进地逼她入局。
武后避了婉儿的局,却给婉儿放入了另一个局中,算是她对她最后的试探。
武后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裴氏,去宣太平过来陪本宫用膳。”
“诺。”裴氏领命退下。
这宫中肯定是藏不住消息的,太平迟早会知道这个消息。这段日子太平跟婉儿的小把戏不少,虽说武后也没抓到什么实在的,可也看得出来,这两个丫头年龄相仿,是真心实意地欣赏彼此。
知女莫若母,若是让太平知道婉儿今晚侍寝,直觉告诉她,这孩子的骄纵心性怕是要犯了。
第50章 闯宫
裴氏去过含光殿后, 很快便赶回了紫宸殿。
武后瞧见她身后没有跟着太平,便知道今晚这事有那么一些麻烦了。
“回天后,公主不在含光殿。”
“去了何处?”
“春夏说,殿下披着披风就出去了, 谁也没带, 不知去了哪里。”
“一个人?”
武后颇是惊讶,“羽林军那边也没瞧见她?”
“本是跟着的, 可公主去了宫卫所, 便亮了陛下的令牌,命宫卫们拦下了羽林将士。”裴氏越想越不安, “不会出大事吧?”
武后眸光微沉,这个时候太平在耍什么把戏呢?就算执掌天子令牌,也调动不了宫卫帮她闯宫救人啊。
“掌灯,本宫去瞧瞧。”武后只担心太平误事, 心中的疑惑更是浓烈。
武后素知太平骄纵, 可自从婉儿伴读之后, 这孩子似乎每次骄纵性子犯了,都与婉儿有关。武后这一生,自忖见过无数冲动之人, 要么为仇, 要么为情, 要么为财, 要么为权。身为大唐公主,不缺财帛,不少权位,太平这样的年岁也不至于情窦初开到一个上官婉儿身上。
太平到底在意上官婉儿什么呢?
暮色已沉,各宫院亮起了宫灯, 裴氏掌灯引路,武后身后还跟着一队羽林将士,往天子静养的寝宫去了。
彼时,婉儿已沐浴更衣,随宫婢们来到了天子寝宫。
德安通报天子后,李治召婉儿入内侍寝。
宫婢们知趣退出殿来,德安亲手将殿门合拢,伺候在殿外。
婉儿缓缓上前,在天子面前跪下叩首,“妾,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治只穿了一件明黄色的里衣,身上披着大氅,靠在榻上斜睨婉儿今晚的容颜——她确实眉眼已经长开了。
数月之前,他在含光殿外见她之时,还觉得她只是个小丫头。如今数月不见,今晚在这宫灯下一瞧,衬上她那身大红裙衫,肩上的薄纱若隐若现地遮住了两道锁骨,再往下看,她这身姿妙曼,确实令人心动。
李治今晚本来只是做个样子,让婉儿做个抉择,也激一激武后,给她添点乱子。可瞧见了婉儿的身姿,他不禁动起了一些其他的念想。
“过来。”李治对她招手,声音中多了一丝哑涩。
怪不得世上总有不悔牡丹花下死的人,今日瞧见美人在侧,李治忽然觉得这脑袋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婉儿垂头,跪地往前挪了两步。
李治坐起身子,捏住了她的下巴,这才发现今晚的婉儿并没有上妆,竟是素颜面君。李治顿觉索然,“你是在藐视朕么?”
婉儿不惧不怒,语气极淡,“妾没有。”
“没有?”李治冷笑,食指在婉儿唇上抹了一把,“连半点口脂都没涂,这不是藐视?”
婉儿淡淡道:“陛下要妾的身子,妾不敢不给,可今晚一过,妾定会成为天后的眼中钉,自然活不过几日。既然如此,施妆与否,早死还是晚死,已无区别。”
李治看着她那张素净无比的脸,大红裙衫有多红,那张脸便有多苍白。
行尸走肉,只求一死。
李治读懂了婉儿没有说明的话,往后一靠,“蠢人才自寻死路。”
婉儿却笑了,“活人已穷途末路。”
李治双眸微眯,“你在媚娘身边,也是这种态度伺候?”
“是。”婉儿直言。
李治突然静默了,定定地看着婉儿,似是想把她的心思看穿。
婉儿望着李治,明知直视君王也是不敬之举,可她还是坦坦荡荡地做了。
“上回朕让你考虑之事,你想得如何?”
“天后早知东宫有变,已布置妥当后手。”
婉儿没有直接给李治一个答案,却说了李治想听之话。她看见李治的眸光明显温和下来,冷嗤道:“只可惜妾今日奉旨侍寝,不管陛下要还是没要,天后也不会再相信妾。”语气颇冷,似是还有一份怨气。
竟是在责怪他这个天子坏事?
李治越看婉儿越是有趣,她这样的倔脾气,有时候真有那么一点媚娘年少时的影子。他也曾跟媚娘鹣鲽情深过,至少年少时候那几年,他与她也算是夫妻同心。只可惜,他是大唐的天子,媚娘是大唐的皇后,皇天后土,注定要分一个高下。
“呵。”李治笑意复杂,真是许多年没有瞧见这样的倔丫头了。
婉儿背心生寒,她知道不能在李治面前露了怯色,否则这强装的“求死心切”,便会被李治看破。
“朕是大唐的皇帝,朕能让你死,便能让你活。”李治的目光沿着婉儿的颈线一路望了下去,忽然染上了一抹灼热。
天下有哪个男子能拒绝美人呢?
“起身,解衣。”
婉儿垂首,狠狠咬唇,在地上僵了片刻,这才缓缓起身,扯开了自己的衣带。
“朕沉疴多年,早已不近女色。”李治的声音徐徐响起,“只是既然来了,自然该让朕看个清楚,你到底是真的向着朕,还是只是……虚情假意的奉承?”
“奉承”二字一落,婉儿的外裳便落在了地上。
李治缓缓起身,手指才落上婉儿的肩膀,便激起了一片疙瘩。
“你在抗拒朕?”
“妾……只是不惯……”
婉儿声音已经哑涩,即便今日没有被天子真正临幸,只怕天子也会拿她的身子亵玩一番,才肯放她离去。
“看来……”
“公主殿下!陛下他正在……”德安的声音突然在殿外响起,打破了寝殿中的静谧。
李治皱眉,他想过这个时候可能媚娘会来,却没想到第一个来的竟是公主。
“本宫可是有要事要面见父皇,耽误了大事,看父皇不摘了你的脑袋!”太平怒喝,若不是极力压抑内心的愤怒,这会儿早就把气撒在了德安身上。
太平……
婉儿哑涩轻唤,原先还能绷住眼泪,这下听见了太平的声音,眼泪便沿着脸颊滚了下来。她有些慌乱地抱起地上的外裳,退至一旁,生怕这殿中的宫灯太亮,一会儿太平进来会瞧见她此时的狼狈。
以太平的心性,真不知她一会儿会闯出什么大祸来。
德安小声提醒道:“陛下正在临幸上官才人。”
“哪个上官才人?”太平明知故问,声音说得极大。
德安急道:“天后身边的那个……”
“父皇!”太平怒敲殿门,大吼道:“父皇!儿有要事,求父皇一见!父皇!父皇!”她敲打殿门的声音又重又狠,连德安也觉得可怕。
公主昔日骄纵的模样,德安也是见过的,可今晚这样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殿下……”
“闭嘴!”
太平敲得太响,也叫唤得太响。
李治听得久了,只觉头疼,颓然坐了下来,不耐烦地道:“德安!让她进来!今晚若是说不出什么急事,朕要好好收拾她这骄纵的性子!”
“诺。”德安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半扇殿门。
太平一步踏入当中,绕过屏风,一眼便瞧见了往后又退了三步的婉儿。看她衣冠不整,瑟瑟发抖,太平只觉有把刀子捅在了心窝里。
她放在心尖上疼惜的人,岂能受这样的委屈?!
“父皇!”太平在李治面前跪下,急冲冲地开了口,“今晚你若临幸了她,便中计了!”
李治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母后为何不拦阻上官婉儿入殿侍寝?!”太平直接切中要害,深望了一眼婉儿,故意沉声骂道,“我真是看错了你,上官婉儿,我没想到你与其他后宫女子一样!你以为你今日侍寝了,便能摆脱母后的控制了?你是不是太天真了?”
婉儿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太平又道:“父皇,今日羽林军异动,想先拿了我软禁宫中,若不是我及早发现,先遁入父皇的宫卫所,只怕早就被母后拿下了。”
李治越听越乱,“你在说些什么?”
“太医说过,父皇应该静养,不宜临幸宫人,倘若今晚父皇受她蛊惑,真临幸了她,后果会如何?”太平质问李治,“若是父皇一病不起,今晚羽林军便能掌控整个皇宫,到时候儿如何保护父皇周全?”
李治见太平说的煞有介事,他确实险些没有把持住,媚娘今晚也确实没有拦阻上官婉儿入殿侍寝。
“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羽林将士追着儿入了宫卫所,这是宫卫都瞧见的!不信父皇可以传召宫卫详问!他们跟儿一起来的,就在殿外!”
太平今日引宫卫演这出戏,为的就是现下的这句话。
李治扶额,扬声问道:“可有此事?”
殿外的宫卫应声道:“回陛下,确有此事。”
李治心头一凉,一时思绪纷杂,也不好辩驳太平的话。
“才人上官氏……”李治想了想,阴沉地看向了一旁静默多时的婉儿,“过来!”
婉儿只得抱着裙衫走近天子,只听一声清脆掌掴。
太平的心狠狠一颤,眼眶瞬间红了起来。若不是握紧了拳头,只怕会将婉儿一把拥入怀中。
“心机叵测!褫夺才人封号……”
“父皇。”太平打断了李治的话,“儿请亲自处置此人,于母后那边,也好交代。”
李治狐疑看她,“你向来看重此人……”
“她的祖父是上官仪,母后之所以看重她,也是看重此处。”太平往前挪了挪,压低了声音提醒,“父皇可别为母后做嫁衣,黑脸你做了,让母后后面又恩赏了她,倒显得母后心胸宽广,不计前嫌。”
李治沉默,细思片刻,正欲答允,便听殿外又响起了德安的声音。
“陛下,天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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