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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本心

    李治这下是真的头疼了。

    武后带着裴氏走了进来, 第一句却是:“裴氏,把才人带回去。”

    “母后!”太平跪地拦在婉儿身前,咬牙道:“父皇方才已废了她的才人封号……”仰起头来,太平直视武后的如刀眸光, 一字一句道:“她的生死, 由我决定。”

    武后蔑然轻笑,“太平啊, 阿娘平日就是太宠你了, 以至于……”武后身子微微探前,猝不及防就是一个耳光。

    这还是天后第一次打太平, 如此狠厉,连李治也听得心间一颤。

    “你如此不知好歹,肆意妄为!”

    太平忍泪,双眸红润, 反击道:“也是父皇太宠母后您了, 所以您才这般目中无人!”

    武后眸光微黯,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太平学着李贤的语气,说了李贤平日说得最多的话,“母后是想把所有拂逆你的人都杀了么?!”

    李治悄悄看着武后与太平的对峙, 今晚闹成这样, 好像他也不是一无所获。

    “本宫是六宫之主, 这后宫之人, 上到妃嫔,下到宫人,皆是本宫管制。”武后负手而立,忽然偏头看向李治,“除非陛下废了我, 否则,今晚之事只能我来处置。”

    李治皱眉,抱着欲裂的脑袋,摆手道:“德安,宣太医,朕头疼得厉害。”

    德安看这阵势,迟疑了一下,便退下传太医去了。

    武后已经习惯李治这种手段,但凡处理不了的棘手之事,便借故推脱。她冷眼看着李治抱头痛哭的模样,沉声道:“陛下这风疾,最忌行临幸之事,为了陛下的龙体着想,我就算担上善妒之名,今后也要拦阻陛下召人侍寝。”

    李治的眉心紧紧地拧了起来,“媚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还请陛下多多保重龙体,今日收了奏报,安西有异,突厥蠢蠢欲动,大唐在这个时候必须有陛下坐镇。”说着,武后伸手握住李治的手,双手合拢捂着,“大唐边境烽火未绝,有些不必要的烽火,就不要在长安城点燃了,陛下你说是不是?”

    “突厥又不安分了?”李治对上武后的眉眼。

    武后点头,“我已命裴行俭赴前线督战。”

    这是国之大事,在这个节骨眼上,长安确实不能闹出皇位更迭的乱事。李治知道这事的分寸,武后也知道这事的分寸,他们这一世皆是如此,遇上大事便可同心同德,齐心对外。所以今晚之事,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李治与武后都只能选择大事化小。

    “今晚之事,便交由媚娘处置。”

    太平刚欲开口,武后便抢先开口,“太平,你是想抗旨么?”说着,目光往婉儿那边一瞥,“若是杀她一人,可永绝宫中风波,我也不怕再背上一个骂名。”

    是劝解,也是威胁。

    太平看阿娘的神色是真的怒了,只能选择闭嘴。

    “裴氏。”武后给裴氏递了个眼色。

    裴氏将抱着的大氅给婉儿披上。

    “既然今日陛下已经褫夺了她的才人封号,那从今日起,她便是本宫宫中的内舍人。若陛下身子好些了,还想召她侍寝,还请陛下问臣妾一声。”武后话说得清楚,算是一记定心丸,让太平与婉儿就此踏实。

    李治倦然挥手,“朕倦了,想歇息了。”

    “诺。”武后带着众人退出了寝殿。

    太平实在不放心婉儿,便跟着走了出来。

    “你好得很呐!”武后瞪了一眼太平。

    太平从未被母后这样瞪过,那目光让她觉得心颤。

    “跟本宫回紫宸殿听训。”武后的声音不大不小,她相信殿中的李治能听见这句话。

    “诺。”太平领命。

    婉儿从未想过今晚竟会闹成这样,她一路无言,思忖到了紫宸殿后,该如何帮太平求情。武后那一巴掌打得狠厉,足见今晚的太平是触及她的底线了,只怕回到紫宸殿中,太平还会被一顿责打。

    回到了紫宸殿中,武后在龙案边坐下,挑眉看看太平,又看看婉儿,话却是说给裴氏听的,“命人准备杖刑。”

    太平听见“杖刑”二字,只觉屁股上的伤处又啧啧疼了两下。

    婉儿急忙跪地叩首,“此事全是奴婢的错,还请天后饶过公主!”

    “今晚的杖刑是为你准备的。”武后冷冷开口。

    这次是太平绷不住了,跪地急道,“母后,你就饶婉儿一回吧!”

    “饶她?”武后目光如炬,定定地看着太平,“你若肯说真话,我便轻罚她。”

    太平愕然,“说什么真话?”

    “你为何……这般看重她?”武后还是盯着太平的眼睛,生怕错过一丝太平的目光闪烁。应付天子并不难,可武后今晚只想要个答案。上官婉儿性子倔强,她不想说的话,武后自忖怎么逼也逼不出来,太平反而不一样,她拿了太平的七寸,狠打几下,她就不信太平什么都不说。

    太平侧脸看了一眼婉儿,婉儿低眉不敢看她。

    倘若今晚她告诉阿娘她喜欢婉儿,阿娘本来就在气头上,只怕会惹阿娘对婉儿起了杀念。

    “儿若不看重她,如何与母后起冲突呢?”

    这个答案看似合情合理,可武后总觉得少点什么。

    太平正色道:“今晚闹这一出,父皇只会更相信我,好不容易逮到这个机会,儿自然不能放过!”

    “是么?”武后半信半疑。

    太平挺直腰杆,“难道不是么?”

    “是与不是,打了便知。”武后抬眼看向殿外,裴氏已命人准备好了杖刑的长凳,“来人,将上官婉儿……”

    “阿娘!”太平急忙打断了她,“婉儿她捱不住的!”

    “太平,想救人,你得让阿娘满意了。”武后盯着太平的眼睛,“再不说真话……”

    忽然,婉儿身子一倾,竟是晕厥在了一旁。

    太平大急,“婉儿!婉儿!”她伸臂拥住了婉儿的身子,“传太医,传太医!”

    武后斜眼小觑了一眼婉儿,这丫头倒是个反应快的,突然来这一招,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传太医。”

    现下打是不能打了,等太医来过,若是坐实这丫头是假装晕倒,到时候两罪并罚,她就不信太平不老实交代。

    太医很快便赶至紫宸殿,走近坐榻,探上了婉儿的脉息。

    太平极力压抑着心中的关切,死咬下唇不敢出声问询。指甲嵌入掌心,她只恨不得帮婉儿承下今晚这一切。

    太医沉声一叹,皱眉看了看婉儿的面色,“这样的年岁,怎会把身子折腾成这样了?”

    “折腾?”武后疑声问道。

    太医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回天后,她忧思郁结,已成心疾,加之多年辛劳,虽还年少,却……”

    “却如何?!”太平再也忍不住了。

    “伤及寿数。”太医如实答道,“若从现下开始调养,也许还可以延年数载。”

    “治好她!本宫命你治好她!”太平现在再也顾不得阿娘在场,急声下令,“她若有事,本宫摘了你的脑袋!”

    太医慌然跪下叩首,“寿数天定,下官虽为医者,可也不能左右天命啊。”

    “本宫不管!”太平眼眶已红,“我只要她活!”她好不容易与她重逢,好不容易婉儿再也不躲她,她还要婉儿陪她白首到老,她不准婉儿再先走一步!

    太医为难地拜向武后,“天后,这……”

    “下去开方熬药吧。”武后从未见过太平这般难过的神色,她立即打发了太医,给裴氏递了个眼色,裴氏便领着宫人们退出了紫宸殿。

    武后回过头来,却见太平坐在榻边,心疼地温柔抚上了婉儿的脸庞。

    右颊还微肿着,左颊上还有父皇的巴掌印。

    太平今晚只捱了阿娘一下,现下还火辣辣地烧着,婉儿她是怎么捱得呢?

    “阿娘有没有珍之重之过一个人?”太平已经横了心,若是阿娘今晚动了杀心,她也跟着去便是。

    她不想像上辈子那样,再陷在那样的绝望里三年。活着的人,往往比死了的人还要煎熬。那样的滋味她怕了,彻彻底底的怕了。

    武后安静地听着。

    “我有。”太平转过脸来,凄楚一笑,已是满脸泪痕,模样哀凄,神情陌生得像是另外一个太平。

    武后回想太平在宫中这些年,她宫中从未出现过命案,太平突然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武后隐觉不安,太平这模样不是病了,便是疯了。她关切地上前摸了摸太平的额头,“这是在说什么胡话?”

    “灭门之祸,永失至亲之痛,不够折磨么?自小便充入掖庭为奴十四载,动辄打骂,她捱了十四年,不够折磨么?”太平的眼泪从眼角滑落,眼底涌起一抹愤恨之色,“我们自诩上位者,一再用她为棋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她握紧了婉儿的手,“可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啊,倘若没有上官仪那事,她现下定是上官府的名门闺秀,何至沦落如此?”

    “她的才华,本该在诗文之道上大放异彩,而不是困居后宫,做个侍奉君王的怨妇。”太平说到激动处,起身直视武后,“阿娘你爱才,却不惜才,也不容儿珍之重之,儿一千一万个不服!”

    “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该像儿这般仁慈。”太平自嘲,“可每个君王都有他独特的道,父皇有,母后有,儿也有我想走的道。儿想见大唐女子不戴帷帽,笑语长街;儿想见大唐女子可以在高楼吟诵诗章,与天下文人共评诗文;儿想见百官之列,有女子施展抱负,四海归心,男女皆可大展雄心;儿想见女子傲然立于人世,不卑不亢,不因强权折腰,不因是妻、女而牺牲自己,泯然荒废一生!”

    武后从未想过太平会想这么远的抱负,这一刻觉得从未真正了解过太平。

    “儿知道这条路上注定鲜血横流……”太平的声音哑下,“可我宁可死在自己追寻的光明下,也不要死在折辱我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气,静静地看着武后,“婉儿也是一样的。”

    武后见识过婉儿偶尔流露的志向,她忽然有那么一点理解太平的重视。婉儿就像一点星火,照亮了太平的道,那是女子之间的惺惺相惜。

    久居深宫,武后早已看淡了后宫女子的尔虞我诈,争来争去不过求一个天子恩宠,毕生才华都耗在这方寸之地。

    在这样的地方,竟能生出这么两个惺惺相惜的姑娘,倒也是稀奇事。

    人最难的便是守心。

    上官婉儿有太多的机会往上爬。她可以讨好太平,太平闹起性子来,留她在身边伺候也不是不可能;她也可以讨好武后,单只送那个“曌”字,武后是打从心底喜欢;她也可以浓妆艳抹地侍奉天子,给自己谋一条生路,她却素颜面君,宁可抗下不敬之罪。

    武后心绪复杂,眸光落在了婉儿的脸上,想到太医说的那些话,一个小姑娘坚持着自己的道,坚持本心到了今日实在是难得。

    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侧目?

    太平盛世需要仁君,也需要不卑不亢的清醒谏臣。

    如太宗皇帝与魏徵,如玄武门之后的休养生息。

    武后要施展抱负,注定要握着一把屠刀厮杀到底,若是往后太平接手,再继续严刑酷吏治理天下,只会招来大秦一样的重蹈覆辙。

    秦不过二世,究其原因不过如此。

    “我要她!”太平终是说出了心中的话,“亲眼见证我们的道!”她刻意念重“我们”两个字,今晚的这番陈情,她希望母后可以释然,不再追问她与婉儿究竟是怎样的情分。

    第52章 留宫

    “讲完了?”武后脸上并没有多少变化, 她只是徐徐问了一句。

    这样的反应,倒是太平万万没有想到的。太平还沉在方才的情绪里,这会儿竟呆了呆,不知该应什么。

    武后斜眼瞥向殿外, 长凳还摆在那里, 准备施刑的羽林将士早已就位,“过去吧。”

    太平看了看殿外, 不懂阿娘的意思。

    “忤逆本宫, 还是要罚的。”武后轻描淡写地竖起了三根手指,“就三下。”

    太平下意识地捂住屁股, 小声道:“不打成不成?”

    “也成,以后禁足含光殿,没本宫传召,不得踏入紫宸殿半步。”武后的目光落在了依旧昏迷的婉儿脸上, “以后没本宫允准, 也不许私下利用宫婢给她送礼。”

    太平深吸一口气, “打就打!”不准她来探视婉儿,那是一千一万个不成!说着,她忍住恐惧, 走至长凳边上, 干脆地往上一趴。

    武后走了过来, 从边上的羽林将士手里拿过棍子, 大声喝道:“公主骄纵!不服本宫管教!今日本宫亲自用刑,以示训诫,他日再犯,定重刑处置!”话音一落,便将棍子一棍打下。

    “嘶!”

    太平原以为会跟上回一样疼, 哪知母后动作虽大,力道却很小,这一棍下来,她只闷哼了一声。

    武后很快便打完三棍,下令道:“传春夏过来伺候太平,没养好伤之前,不准踏出紫宸殿一步。”说着,武后微微蹲下身子,静静地盯着太平的眸子,“本宫要亲自管教公主!”

    太平故意咬了咬牙,其实心里乐开了花,“儿要去父皇那里告你!滥用私刑!”

    武后冷笑,“告本宫?你是想再忤逆本宫一回?”

    太平叫嚣道:“那又如何?!”

    武后的手落在太平后脑上,将她的脑袋缓缓沉下,“本宫是六宫之主,本宫说如何,便如何,即便你是本宫的亲女儿,也只能听本宫的。”后面两句话,说得寒凉之极,旁人听了都觉得莫名心颤。

    不少宫人对公主投来了担心的目光,公主今晚想必是又触怒了天后,长此以往,只怕公主再次触怒天后,会招来杀身之祸。先太子李弘之死在宫中也流传着另外的谣言,宫人们都知道武后狠厉,是个绝对惹不得的主子,亲生儿子都可以下手,又遑论亲生女儿呢?

    这出戏,不单是做给宫人们看,也是做给寝宫中休养的天子李治看的。

    德安将收到的消息回禀李治,李治捏紧了拳头,“太平这次帮了朕,她竟把气都撒太平身上去了!”

    德安急忙劝道:“陛下息怒,太医吩咐过,这几日陛下要好好静养。”

    李治烦躁之极,抱着脑袋坐了起来。

    媚娘的手段他最是了解。媚娘将太平打伤留下,一是为了看管太平,二是为了找机会修补母女之情,所以媚娘才会只打了她三下。

    好不容易太平站他这边,若是真让媚娘把太平给拿住了,三郎李显胆怯,四郎李旦只会明哲保身,若是太子起事失败,他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李治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得好好想想,如何把太平好好拢在掌心,成为他击败媚娘的最好刀刃。

    半夜时,婉儿终是缓缓苏醒,她睁眼便发现自己躺在了偏殿之中,床边还有两个宫婢伺候着。

    有红蕊在,并不稀奇,没想到春夏也在。

    “殿下她……”婉儿担心太平,也不知太平是如何应付的武后,怎的把春夏也打发来照顾她了?

    “我好着呢!”太平就趴在不远处的坐榻上,含笑看着婉儿,吩咐道,“春夏,快去端药来!”

    “诺!”春夏起身,快步去端婉儿的汤药。

    婉儿看太平这姿势,想来必定是挨打了,“殿下你这是……”

    “阿娘生气,狠打了我,所以这段时日,我要留在这里养伤了。”太平满脸笑意,原以为她要跟婉儿保持距离四年,没想到昨晚闹那一出竟是因祸得福了。反正阿娘说了,这几日她留在紫宸殿,好好学东西,说不定能以逸待劳,等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她本不应该趴在婉儿房中养伤,可她非要等婉儿醒了,才肯回自己的房间休息。给武后的理由是,这是隆恩,是她驯服上官婉儿的手段,她还一本正经的希望母后不要打扰,不要坏她的事。

    武后对她这番话只信一半,毕竟是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女子之间相互疼惜,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也曾年少过,还记得她与徐慧当初也算是经历过这样的日子。将心比心,有些事不用点破,武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婉儿蹙眉,她可以想象,太平为了救她,与天后发生了多大的争执。她想开口问她,殿下有没有说出她们相爱之事,可转念又想,倘若太平真说了那事,天后怎会容太平在这里趴着?

    婉儿有些好奇,不知太平到底是怎么过这关的。

    太平知道她想问,嘴角微扬,“我告诉阿娘,你我惺惺相惜。”略微一顿,太平忍痛撑起身子,虽说只是三棍子,武后又没有用狠力,可是毕竟是打在肉上的,青紫是肯定有的。

    “殿下别动!”婉儿急忙掀起被子,想从床上下来,却被红蕊给按住了。

    “大人还是歇着吧。”

    婉儿怔了怔,“大人?”

    红蕊点头,“天后下令,命你做内舍人,以后奴婢便只能这样唤你了。”

    婉儿没想到这个身份竟比上辈子快了数年。

    太平蹒跚着走到床边,试探着趴到了婉儿身前,往婉儿身边贴了贴,“婉儿,让我一点,不然我要趴到床下面去了。”

    “殿下你……”婉儿没想到这个时候太平竟然开始胡闹了,“别闹。”

    红蕊忍笑。

    太平给红蕊递个眼色。

    红蕊心领神会地退出了寝殿,春夏将汤药端了进来,放在床边时,也心领神会地退出了寝殿,掩上了殿门,双双候在了殿门外。

    婉儿生怕太平跌下去,又摔坏哪里,只得先依着太平,往里面挪了挪,让出了地方。

    “这里是天后的紫宸殿,有些事,不能胡来。”

    婉儿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

    “我都伤了,哪儿还能胡来呢?”太平说着,反手剥开裙衫,微微提起裤口,让婉儿看一看,“你瞧,这次虽然没见红,可肉都紫了。”

    婉儿看得心疼,“有些事,我自己可以应付,你何必来受这样的罪呢?”

    太平明眸如星,对着婉儿眨眼轻笑,“所以婉儿心疼我啦?”

    婉儿又恼又心疼,“你说呢?”

    “心疼。”太平的语气骤变,这两个字说得有些沙哑。

    婉儿定定地看着太平的脸,武后那一巴掌是实打实的,这会儿太平的侧脸也微肿着,还能隐约看出五个巴掌印。

    她微凉的掌心覆上了太平的脸颊,明知不该在这里放肆,她还是想摸一摸太平的脸,“还疼么?”

    “原先还疼,被婉儿摸摸,就不疼了。”太平一手止住下巴,享受着婉儿给她的温情脉脉,“连心都不那么疼了。”

    婉儿瞪了瞪她,“那可是天子之令,你大胆忤逆,从重可是死罪。”

    “我若死了,婉儿陪我么?”太平似笑非笑,忽然问这么一句。

    婉儿眉心紧蹙,“殿下要好好活着。”

    “婉儿若有事,我绝不独活。”太平一字一句地说完,眸光中漾起了些许泪花,“太医说,你已成心疾,已损寿数,你若真舍得我英年早逝,那便继续折腾自己。”

    婉儿不敢相信听见的话,“你说……什么?”

    “不准再折腾自己。”太平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几乎是命令的语气,“否则,我若知道你沉疴难愈了,我定先你一步,饮下鸩酒,让你尝尝看着心上人死是什么滋味!”

    婉儿听着这威胁,心绪复杂,正欲低眉,惊觉太平的气息近在咫尺之间。

    这时候的太平哪顾得屁股疼着,便在床上坐了起来,满眼心疼地捧着婉儿的脸颊,“你要好好的,我跟阿娘说,我要你跟我一起看他日的大唐盛世,我为君,你为臣,像皇爷爷跟魏徵一样。”

    婉儿确实没有想到,太平竟是用了这样的说辞,圆过去了今晚的不管不顾闯宫。

    “不是只看一眼就完了,要陪着我看几十年,直到你我……”太平的指腹轻轻抚过婉儿的左鬓,“双鬓白发。”她声音低了下来,只容她与婉儿听见,“白首不离。”

    婉儿听得心烫,这四个字是她与她最美好的祈愿,也是她与她最难的奢望。即便她清醒过一世,此时此刻,她没办法再保持自己的清醒,只想沉溺在太平这酥软的情话之中。

    她想她,时时刻刻地想她。

    情念一动,哪怕知道这里不该有这种亲昵之举,婉儿还是忍不住覆上了太平的手背,微微侧脸,唇瓣印在了太平唇上。

    “我陪殿下……”

    唇齿之间,逸出了婉儿同样温软的句子。

    太平含泪轻笑,捧住她的双颊,加重了这一个吻。

    热泪自婉儿的眼角滑落,知道世上有人会陪她,只是惊喜,知道这人不论生死都会陪她,那便是幸福。

    好好活着,便是相守。

    哪怕天地不容,也能黄泉同赴,这是世上最决绝的诺言。

    一吻终了,两人抵住对方的额头,温柔地帮对方擦去脸上的泪痕。

    太平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婉儿的笑容,却多了一分放肆的浓情。

    “我来喂你吃药。”

    “我自己来……”

    “听我的。”

    “殿……唔!”

    明明是太平想亲她,却借着喂药,先亲了她一口,才端起药碗,舀起一勺,莞尔喂了过去,“这下婉儿应该不觉得苦了!”

    第53章 女臣

    第二日, 阳光沐满整个大明宫。

    武后自早朝下来,刚走至紫宸殿外,便嗅到了一抹淡淡的龙涎香味。她负手立在殿门前,并不急着踏入殿中。

    裴氏往内看了看, 只见婉儿垂首跪在殿中, 一动不动。

    “是上官内人。”裴氏小声回禀。

    武后明明已经下旨,这三日不必婉儿伺候, 怎的这才第一日, 婉儿便来殿中伺候了?甚至,她下意识地往殿中再扫了一眼, 并未看见太平的踪影。

    这两个丫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武后不动声色,端然踏入殿中。

    “叩见天后。”婉儿恭敬地叩首行礼。

    “起来吧。”武后给裴氏递个眼色,示意她去打探一下太平现在何处。

    裴氏领命退下。

    婉儿起身,走近龙案, 敬声道:“朱墨已磨好, 天后先试试浓淡, 若是淡了,奴婢再重新磨过。”

    武后提起朱笔,沾了沾朱墨, 在宣纸上随便画了两笔。她暗自惊奇, 分明这是婉儿第一次近身侍奉, 怎的磨出的墨竟是浓淡刚好?

    “如何?”婉儿小声问道, 依旧低着脑袋。

    武后似笑非笑,“原来先前的伺候都是不上心的,现下才是真正的用心。”

    婉儿往后一退,认真答道:“那时是妾,这时是奴婢, 身份不同,自然能做的也不同。”

    “谁说你是奴婢的?”武后冷声问道。

    婉儿淡声答道:“宫中除了嫔妃之外,皆是奴婢。”

    “从今日起,你自称‘臣’。”武后眸光明亮。

    婉儿以为自己听错了,本想悄悄窥看一眼武后的表情,哪知竟与武后的眸光撞在了一起。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今日的武后比往日慈眉善目了许多。

    武后在她低头闪避时,用笔尾挑住了婉儿的下颌,“记得,你是臣,不是奴婢,以后垂首,只能垂到这里,再低则太过卑微,若高了则太过倨傲,这便是本宫许你的分寸。”

    “诺。”

    笔尾缓缓地从婉儿下颌上移开,武后的目光落在了一旁叠得整齐的六叠奏章上。平日这里只会有两叠奏章,一叠是批阅过的,一叠是尚未批阅过的,今日竟有整整六叠,当中必有门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武后眼尖,瞧见其中一叠最上面的一本还夹着一根鹰羽。

    婉儿不卑不亢,如实交代:“臣斗胆,按照奏章官员所属分了类别。放置了鹰羽的这叠,事关军事与兵部动向,宜最早处理。”

    武后的眸光沉下,“你好大的胆子,胆敢私看奏章。”

    “臣只看了奏请人是谁,当中内容一概未看。”婉儿徐徐答话,这次她坦荡地迎上了武后的眸子。这本是十年之后的她,才敢有的举动,可现下她敢做这样的事,只因她必须早些成长起来,不做太平的累赘,成为太平真正的左膀右臂。

    武后虽说多疑,却是个爱才之人。只有显露自己的本事,才能在武后底下长久谋事,才能得到机会触及朝堂官员,慢慢发展自己的势力。

    这就是婉儿的一次赌博,以她上一世对武后的了解,她其实有九成把握,那没有把握的一成,要看今日的武后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了。

    武后半信半疑,拿起这本夹了鹰羽的奏章,打开时发现里面还夹了一张空白信笺。边缘是新裁的,大小刚好可以盖住奏章的内容,独独露出写奏章之人的名字与官衔。

    果然是小看了她。

    武后是高兴的,也是惊讶的。她忽然有些明白太平了,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臣子,确实讨人喜爱。可是天家的喜爱绝对不能显露于面,武后绷着笑意,将这本奏章合上,放回原处,问道:“其他五叠又是何意?”

    “天下民为本,所以户部的奏章,臣以红笺做标。”婉儿说着,将这叠奏章往武后面前推了一寸,“刑部与吏部的奏章,臣以蓝笺为标。”婉儿又将另外一叠奏章推上前来,“剩下的,工部与礼部的奏章臣合叠一起,以粉笺为标。”

    六部奏章已做了分类,那最后那一叠没有任何标记的,武后倒是好奇了,“那边那一叠又是什么?”

    “中书省与门下省的折子都放在这里。”婉儿继续回禀。

    武后静静地看着婉儿,“本宫记得,折子应该还有一些其他的。”

    “其他的?”婉儿惑然。

    武后却满意地笑了出来,“看来,你确实没有窥看奏章内容。不然,怎会不知有些折子本宫是不必批阅的。”说着,她侧脸扫了一眼龙案上的六叠折子,那些上书奏告官员的折子估计都被婉儿按官员所在部属分在了其中。

    婉儿垂首,“臣有遗漏之处,还请武后明示。”

    “本宫今日给你一个恩典。”武后的眸光如炬,寻常人若与她这样对视,哪承得下她这样的威严,“抬头,看着本宫。”

    婉儿深吸一口气,抬眼对上了武后的眉眼。

    武后看了她片刻,终是沉声开了口,“以后你帮本宫把奏章重新分类,有些官员相互攀咬的折子,你给本宫单独提出来,再分一叠,用白笺为标。”

    婉儿听懂了武后的言外之意,也就是说,她以后可以直接阅读奏章内容。她连忙垂头,“天后,臣只是内官,如此一来,岂不是僭越了?”

    “今日是内官,往后终有一日。”武后心中那团火又在熊熊燃烧,“女子一样可以封王拜相,本宫希望朝堂上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女官。”

    婉儿听得烫心,连忙跪地道:“臣,领命!”

    武后脸上的笑意渐敛,“本宫只会信人一次,背叛本宫者,死。”

    “诺。”婉儿再拜。

    “婉儿。”

    “……”

    婉儿没想到武后竟会这般直呼她的名字,不禁愣了愣。

    “上官二字,本宫喊得不舒服。”武后轻笑,“听太平喊你婉儿久了,本宫觉得这样喊你也不错。”

    婉儿不敢反驳,只得应下。

    “说吧,太平去了哪里?”武后索性直接问她,等裴氏打探消息回来,也可以再做一回比对。

    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这个本事她还要好好教教太平。

    婉儿缓缓答道:“今日一早,德安公公奉命来此,传召殿下去陛下那儿请安。”

    竟算好了时辰,在她上朝时召唤太平,武后想,肯定是李治有什么要事要吩咐太平。具体的,等太平回来,一问便知。

    武后没有深究此事,反正李治越信任太平,于太平来说只是好事。

    过了一会儿,裴氏从外面进来,回禀武后,公主去了天子寝宫。

    武后今日似是心情不错,吩咐裴氏道:“吩咐御膳,中午本宫想饮两盏葡萄酿。”

    “诺。”裴氏已经许久没见武后这样高兴了,她好奇地看看婉儿,可婉儿端然站在武后身侧,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半点情绪。

    正午时分,太平被人抬了回来。准确说,她今早便是这样被抬去请安的。

    那三棍子不轻不重的,她坐不得轿子,也走不得,德安便只能吩咐内侍们小心翼翼地抬着公主去天子寝宫了。

    “回天后,公主殿下回来了。”裴氏在紫宸殿外看见了公主被抬入偏殿,转身便入内禀告。

    武后喝得正酣,斜眼瞥了一眼婉儿,“婉儿,你去瞧瞧。”

    “诺。”婉儿确实担心太平,这一去好几个时辰,也不知天子又要交代她做什么。

    等婉儿退出紫宸殿后,武后放下杯盏,冷声道:“传本宫的命令,自今日起,公主禁足紫宸殿,若无本宫允准,不准私自出宫。就算是陛下传召,也请知会本宫一声。”

    裴氏不解。

    “照做便是。”

    武后与李治对弈多年,她最知他的性子。她越是拦阻天子行事,天子就越是厌恶她。如今她势力已大,李治拿她无法,便只能把心思动到太平身上。

    李治想把她的一枚白子变成黑子,她总要做做样子,让李治感觉到她的防范,感觉到她也想与他争抢太平这枚好棋。人一旦起了胜负之欲,便像是赌徒上了赌桌,越是差点要赢,扔下的筹码便越大。

    “雉奴啊,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太平。”这句话是武后真心话,也是她藏了好久的一句话。

    只可惜,如今这大明宫中已没有了当初的雉奴与媚娘,只剩下大唐天子李治与大唐天后。“夫妻”二字如今只能放在“君臣”二字之后,谁也逃不了这一场“成王败寇”的角逐。

    太平被抬入偏殿后,春夏急忙上前伺候。

    “奴婢先给殿下上药。”

    “嗯。”

    太平扭了扭身子,看着父皇那边的内侍退出了偏殿后,对着春夏勾了勾小指,示意她凑近些,听她耳语。

    春夏暂把伤药放下,微微凑近太平。

    “阿娘可有为难婉儿?”太平只担心她离开这一阵,婉儿在母后那边受欺负。

    春夏笑道:“殿下放心,一切安好。”

    “怎么个安好?”太平必须问个清楚,若不是婉儿非要今早开始伺候,她绝对要让婉儿养个两三日再去母后身边。

    春夏压低了声音,“天后今日传膳,还专门要了葡萄酿。”

    “哦?”太平这下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咚咚。”

    忽听有人叩响殿门,太平急忙趴好,扬声问道:“谁啊?”

    “臣奉天后之命,前来探视殿下。”

    一听是婉儿的声音,太平忍笑将伤药往怀中一藏,赶紧打发春夏,“去找红蕊玩去!”

    春夏笑出声来,“诺。”她走出偏殿时,给婉儿递了个眼色。

    婉儿没有明白春夏的意思,走入偏殿,反手将门掩上后,便听见太平趴在榻上嘟囔道:“疼……疼死我了……”

    “陛下打你了?”婉儿焦急走了过来,在太平身边坐下,“哪里疼?让我瞧瞧。”

    “这可是婉儿你说的,我哪里疼,婉儿就看哪里。”太平逮到了话茬,指了指自己的屁股,“这儿疼。”

    “殿下!”婉儿真没想到太平竟是逗她玩,又恼又笑地轻拍了一下太平的痛处,“胡闹!”

    “嘶……”太平咧嘴,故作痛极了的样子,“婉儿才去了阿娘那儿半日,就变得这般凶狠,打坏了我,你不心疼么?”

    “嘘!”婉儿急忙去捂她的嘴巴,“这里可是紫宸殿!殿下……殿下就是想说胡话……也要……注意些……”

    太平莞尔,“婉儿原来还是想听的。”

    婉儿蹙眉,轻咬下唇,“说正事,天后还等着臣去回复。”

    “那便先说正事,一共两件。”太平正经了起来,“第一件,父皇给了我这个。”太平从怀中拿出一枚令牌,“足以调动宫中禁卫三百人。”

    婉儿看着那块朱漆令牌,她知道这是太平好不容易才挣来的一点权势。

    “第二件呢?”

    “想你。”

    婉儿听得耳根一烫,“孟浪!”

    太平却笑了,笑得声如银铃。

    “你还笑?!”

    “婉儿,给我上了药再去回复吧。”

    太平将药膏拿出,递给了婉儿,语气中带着一丝娇媚,“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婉儿轻叹,拿过了药膏,“只此一次。”

    “嗯!”太平半支起身子,从怀中又拿出了一朵藏了许久的雪色芍药,送到了婉儿面前,“今早路过瞧见的,这朵芍药生得素雅,看见它就想到婉儿,跟这芍药一样好看。”

    婉儿哑笑,“它本来生得好好的,你就把它给折了。”

    “也是。”太平把玩着那朵芍药,“我确实不该一时忍不住,折了这朵芍药。”说着,她凑近了婉儿,轻咬她的耳根,“婉儿可有一点想我?”

    婉儿被她咬得有些发痒,急道:“殿下你再这样……”猝不及防地,太平将她抱入怀中,抱得紧紧的,根本不管自己还痛着。

    婉儿觉察了太平的不对劲,侧脸看她,柔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太平收拢双臂,埋首在她的颈边,一边汲取她身上的温暖,一边歉声开口,“父皇说,明年开春后,便给我选个驸马,这样我才能在宫外立府,才能真的帮上他。”

    上辈子这样的事婉儿已经经历过,所以现下的她即便是难过,可也比上辈子平静太多。婉儿轻抚太平的手臂,哑声道:“殿下,这是你必须走的道,也是我必须经受的道……”

    “我保证,即便我嫁了,我也不会……”

    婉儿微笑,手指抵住了她的唇,坚定地道:“我会等殿下。”

    第54章 良夜

    同日, 德安刚回寝殿复命不久,探子便来了新消息,言说武后下了口谕,将公主禁足紫宸殿。

    李治扶额, 喃声自语, “媚娘啊,你可真是寸步不让啊。”

    德安也不好多言, 给李治奉上了参汤, “陛下保重身体。”

    “德安啊,你这句话说得没有错。”李治端起参汤, 慢慢地喝了一口,“朕还有好些事没有做,这身子确实需要好好保养。”

    没过多久,殿外便有宫人求见。

    德安出去看了一眼, 那宫人匆匆给德安塞了一封信笺, 便垂首离开了。德安拿着信笺走了进来, 恭敬地呈给了天子。

    李治拿着信笺,没有立即翻开,“谁递的信?”

    “上官内人的贴身宫婢, 红蕊。”德安如实答话。

    李治眉心一皱, 翻开信笺后, 只见上面写了一句话——承君之诺, 担君之忧。

    李治想了想,不禁笑了起来。从昨日到现下,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太平身上,想必昨晚上官婉儿回去,也捱了不少罪吧, 不然也不会请了太医去医治。

    太平懂事,是一喜,上官婉儿如今这样的选择,无疑是意外之喜。

    李治忽然心情大好,对德安道:“德安,把名册拿过来,朕要好好为太平选个驸马。”

    “诺。”德安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看见这样神采奕奕的天子了,他恭敬地将名册拿了过来,恭敬呈上。

    李治打开名册,一手拿起朱笔,先将武氏子弟的名字一一勾去。他的公主,必须嫁李氏这边的人,怎能便宜了武氏。

    调露元年,裴行俭平定西突厥兵祸,大唐重置安西四镇。同年十月,东突厥有部造反,裴行俭继续领命平叛,功成。大唐于灵州置下六州,安置突厥降户,自此西境战乱暂歇。

    边境烽火初平,长安这边却阴云密布。

    宫中的二圣知道,太平与婉儿也知道,今年的长安东宫,将会燃起一簇烽火。

    太子李贤这半年来,一直与武后母慈子孝,鲜少与武后红脸起争执。群臣大多以为太子终是懂得藏拙避凶,想用明哲保身的法子,与武后比一比天命。毕竟李贤年少,武后已近六十,这样的法子可比真刀真枪的斗个你死我活有用多了。

    可对太子而言,武后一日活着,他便笼罩在武后的阴影里一日。之所以蛰伏至今,不过是想让武后放松警惕,静候时机成熟。

    “八月。”李贤沉下眸光,等那日一过,他便是大唐的新天子,再也没有谁能凌驾在他的顶上,让他夙夜难安。

    “太子殿下。”随侍六信走至东宫主殿门口,怀中抱着一本诗集。

    李贤收敛神情,回头看见是内侍六信,笑道:“拿进来吧。”

    六信走进了主殿,双手恭敬地将诗集奉上。

    李贤接过诗集,挥手示意六信退下。不等六信退出殿门,李贤便迫不及待地翻开了诗集,只见诗文的字里行间,不时有几句簪花小楷的批注。

    字如其人,见字如见人。

    李贤抱着诗集深嗅了一口,墨香味扑鼻而来,是上官大人平日书写用的上好松烟墨。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李贤默念了头一句,目光却落在了边上的批注“妙句”二字上。这大半年来,他与婉儿便以诗文互联,李贤送去的诗文大多是这样深情缠绵的乐府诗文,婉儿每次批注的地方,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总是李贤想让婉儿细细品读的诗句。

    虽说婉儿只是内官,可这半年多来,颇得武后宠爱,是以大家都不再以“上官内人”称呼她,见了她的面,都直接唤一句“上官大人”。这些事传至天子李治那里,李治也只当是一桩小事,选择了不闻不问。

    二圣一人不问,另一人偏宠,婉儿在宫中的身份也今非昔比,是以李贤可以直接命内侍传递诗文,婉儿也敢批注了诗文便让内侍带回东宫。

    宫中流言因此悄无声息地流传开来,可当事人谁都懒得理,这些流言便变得索然无味,传了几日便如石沉大海,再也无人提及。

    公主被武后禁足紫宸殿大半年,近几日闹着要回自己的清晖阁。武后训斥两句,直斥骄纵难改,便将公主打发回了清晖阁。

    这些事看似寻常,可在宫里每走一步,皆有所图。

    重回清晖阁,太平第一时间借着性子打发了好些个宫人,亲自选了一批这半年来她暗中培植的宫人入阁伺候。再不用在母后的眼皮子底下过日子,太平顿觉舒爽,当晚便寻了个理由,命婉儿来清晖阁讲学。

    武后闻知此事,只眉头微微一皱,看向伺候一旁的婉儿,“你想去么?”

    婉儿垂首,“臣想去。”

    武后捏紧朱笔,“外面已经起风了,太平也已经十六岁了,本宫在这里教她大半年,你告诉本宫,她听进了多少?”

    婉儿不卑不亢,徐徐道:“正因如此,臣必须去。”

    “哦?”武后倒想问一个理由。

    婉儿徐徐抬眸,这大半年来,她在武后身边学到不少,气度也比往昔沉稳了许多,“臣是天后的臣,臣不按规矩夜访公主寝殿,外间看来,只会以为是天后的意思。天后禁足公主半年,是紧线,随后命臣夜授公主学问,是松线。”

    “一松一紧之间,外间只会以为本宫还是舍不得太平这枚棋子。”武后露了笑意,“可若本宫不稀罕演这出戏呢?”

    婉儿对着武后一拜,“臣也会悄悄去。”

    武后挑眉,“你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臣这把钩子上勾着两人,不得不演这些戏。”婉儿说得坦荡,“况且,昨晚臣欠了殿下半首诗,今夜赴约,也算是守诺。”

    武后静默不语,只是安静地看着婉儿。

    婉儿也静静地看着武后的眉眼,不见半点胆怯,更不见一分心虚。

    “看来,本宫只能准你去了。”

    “诺。”

    婉儿领命一拜。

    “回来时,记得把你们做的诗一并带回。”武后只道这两人年龄相仿,所以私下藏了不少姑娘间的小秘密,本来她也懒得细问这些,可看婉儿这非去不可的架势,虽说每个理由都合情合理,武后还是起了好奇,总觉得这两个小丫头暗地里似乎还在谋划什么。

    “诺。”

    婉儿再拜,当下退出了紫宸殿。

    武后看着婉儿的身影走远,拿过边上的折子,缓缓打开,只见其中夹了一张白笺,上面写了两个字“东宫”,字迹正是婉儿的字迹。

    武后会心一笑,拿起白笺,折子内容不过是日常奏报,可婉儿已圈出了几个关键字眼,连在一起,便是“八月”“风起”。

    “后生可畏,是个好苗子。”武后轻喃一声,将这本折子合上,递给一旁的裴氏,“烧了吧。”

    裴氏接过折子,便领命退下。

    这边婉儿带着红蕊来到清晖阁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沿途宫灯如星似豆,照得长廊熠熠生辉。

    “红蕊,去找春夏吧。”婉儿来到寝殿外,便将红蕊打发了。

    红蕊高兴地挽了春夏的手,退至一旁的小亭中说话去了。

    婉儿整了整今日穿的粉白色裙裳,端然推门走入寝殿之中——

    今晚的寝殿只亮了一处烛火,显得极是昏暗,烛火边上,也不见公主在那儿读书写字。

    婉儿蹙眉,轻唤一声,“殿下?”

    身后的殿门突然关上,只听一声轻响,太平便将殿门拴上了。

    “殿……”婉儿回头,话只说了一半,便瞬间烧红了耳根。

    只见太平只着了一件薄纱内裳,内里若隐若现,昏暗的烛光恰到好处地衬出了她此时的娇媚笑意。

    稚气已脱,太平的眉眼已经彻底长开来。

    她往前凑近婉儿,话却是说给殿外人听的,“本宫今晚要与上官大人夜读,不可吵扰本宫,否则本宫重罚!”

    婉儿忍笑,抵住了太平的唇瓣,低声道:“我就知道你今晚会不规矩。”

    “知道我会不规矩,婉儿还是来赴约了。”太平哑笑,欺身贴上了婉儿,她的灼热呼吸近在咫尺之间,惹得婉儿心乱又心烫。

    婉儿惊觉腰带被太平扯开,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嗔道:“殿下就那么急么?”

    “怎的不急?”太平继续往前,一步一步将婉儿逼到了床边,只轻轻一推,便将婉儿压倒在了床上,“在阿娘那边,我可是时时在忍,都快忍坏了。”

    其实也不单如此。

    “殿下……先……等一会儿……”婉儿捧住了太平的双颊,阻止她含弄耳垂,“先把诗写了……”

    “不写!你以后也不准再写给二哥!”太平捉住她的双手,高举过头,死死压在了锦被上。此时的太平像极了一只被惹恼的小野猫,明明眼角含春,却多了一丝恼色,一字一句道:“这事我也快忍坏了!”

    婉儿嗅到了太平语气中的一味酸涩,不禁笑出声来。

    “我可是当着殿下的面写的批注。”

    “反正不准再写!”

    太平霸道开口,“阿娘给你划过分寸,本宫也要给你划个分寸……”眸光沉下,婉儿只觉胸口一凉,便知这吃味的小公主今晚是不准备让她起来了。

    太平的唇瓣凶狠地吻上了她的唇,这半年来的浓烈思念在这一瞬间彻底融化开来,烫得两个人都快融化成了水。

    婉儿的回应,在太平的炽热缠吻下显得极是弱小。她旁的不怕,就怕太平吻得太重,吮破了嘴皮,回去被武后看出端倪来。

    “轻……轻些……”婉儿羞声诉求。

    落入太平耳中,竟是别样的烫耳。她松了唇舌,微微支起身子,不论是她还是婉儿,此时都在大口喘息。

    心脏疯狂地跳动着,每一下都牵动耳鼓共鸣。

    “今晚回去么?”太平的手沿着婉儿的脸颊辗转抚下,覆上她的温软,“我可以装病,留上官大人照顾本宫一夜。”

    婉儿蹙眉。

    太平也蹙了眉,娇声问道:“不成么?”说是“哀求”,可手上动作一刻都没有停下。

    心跳如雷,似是随时可以跳出喉口。

    婉儿微微启口,声音已是一片沙哑,“诗是天后要看的,所以……”婉儿揪住了太平的领口,贴上了太平起伏的胸膛,“臣是怕……一会儿什么都写不出来了……”其实这句话已经说晚了,此时婉儿满心满眼都是太平,哪里还容得下“太平”以外的字眼?

    太平没想到婉儿赴约,竟是用这样的理由。

    “阿娘竟准了你这个理由?”

    “不然呢?”

    婉儿忍不住去啄吻太平的唇瓣,今晚的小公主似乎特别打扮过,身上透着一股淡淡的梨花香味。

    太平被她吻得有些心痒,“那……便写……”她的手指在婉儿的背脊上缓缓书写,只因她已被婉儿吻得说不出话来。

    相乱欲何如?

    婉儿没想到这个时候,太平还能想到这句诗,她忍不住笑出声来,顺势将太平压至身下。曾经,她也曾这样坐在太平身上,睥睨身下的小公主。

    只是那时她一时胆怯,半途逃之夭夭。可今晚,她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太平痴痴地看着婉儿,看着她缓缓褪下了裙裳,徐徐压下身子,“相乱欲何如……”微乱的气息近在咫尺之间,婉儿念完这一句后,太平蓦地明白了婉儿想做什么。

    殿中唯一的烛光微微摇曳,恰好照在婉儿的右颊上,映照出她那烧红了的温婉脸庞。

    “本宫准你僭越……”太平的声音轻颤,不免有几分紧张。

    婉儿轻轻吻下,扣紧了太平的手。手还要留着写诗,可不能有半分颤意。

    “诺……”

    上辈子她第一次亲尝公主殿下,那时带着七分醉意,只觉被一团大火烧着,恨不得将自己与公主彻底烧成一团尘灰。

    这辈子她再尝殿下的滋味,温热中带着一味甜意,比世上的葡萄酿还要醇蜜。

    太平揪紧了被角,有那么一瞬,她仿佛看见了去年上元节的烟花在头顶绽放开来。她坠入了人间极乐,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婉儿只知道,今晚有朵大红芍药绽放在了眼前,远比那日太平送她的还要艳丽。

    此生难忘。

    第55章 制诗

    太平已经记不住寝殿中的那支蜡烛是何时燃烬的, 她倦然拥着婉儿一觉便睡到了卯时初,若不是婉儿起身吵醒了她,只怕她还要多睡一会儿。

    武后辰时是要上朝的,这个时候赶回去, 正好可以侍奉武后准备早朝。虽说婉儿也想多留一会儿, 可武后那边是万万不可怠慢的。

    婉儿点燃了床边的宫灯,在床边穿好了裙裳, 刚欲去铜镜边点燃宫灯, 照明梳髻,却发现袖角被太平悄然牵了, 埋在了被下。

    婉儿哑笑,“臣确实该走了。”

    太平眯着眼睛凑上前来,从后面抱住了婉儿,脑袋搭在婉儿的肩头, 咬了咬婉儿的耳垂, “我再抱一会儿……”

    婉儿的耳垂极是敏感, 她微微缩了缩脖子,哑声道:“殿下再这样,臣又想僭越的。”

    是警告, 也是心里话。

    太平听得心酥, 没羞没臊地回道:“本宫的裙下之臣, 也只能你做。”

    “殿下……”婉儿极力自持, 觉得太平身上的味道是致命的诱惑,她嗅得心乱,也嗅得心烫。

    太平埋首在晚上颈窝里,低喃道:“晚上身上沾染了本宫的胭脂味,阿娘怕是会闻出来。”

    婉儿蹙眉。

    太平刮了一下婉儿的脸颊, “我还有盒新的梨花胭脂,你一并带走,帮我送给阿娘,就说是我的意思。”说着,太平勾住婉儿的下巴,凑上前去,浓情蜜意地吮了一口,“我想给婉儿涂胭脂……”

    婉儿已是意乱情迷,哪里能否了太平的请求。

    铜镜边的宫灯被婉儿点亮,照亮了铜镜中含笑相看的太平,也照亮了她那薄纱内裳下的妙曼身姿。

    婉儿不觉呼吸沉重了起来,“夜凉,殿下还是再穿件衣裳吧。”

    “嘘,看着本宫。”太平一手拿起胭脂盒,一手捏住婉儿的下巴,她微微躬身,从这个角度看她,必不可免地可以瞧见一些别样的春色。

    婉儿收拢双手,揪住了袖角,只觉口干舌燥。她端正自己的歪念,知道这个时候不可再被这小公主肆意撩拨了心魂,再僭越欺负小公主一回。说也奇怪,她向来是冷静自持之人,可昨晚一过,她像是守戒多年的僧人一朝破戒,便只知红尘绚烂,只想沉溺其中,沉沦至死。

    太平确实是认认真真地给她抹胭脂,可婉儿眼底涌动的火热她也实实在在地看了个分明。她就喜欢这样的婉儿,为她难以自持,为她疯狂僭越的婉儿。

    “好看么?”太平突然哑声问道。

    明明是太平给她涂抹胭脂,她怎知太平抹得如何?婉儿只怔愣了一会儿,便反应过来,太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她那若隐若现的春色。

    婉儿轻咬下唇,提醒太平,“天快亮了……”

    太平的眸光涌动着浓烈的蜜意,她放下了胭脂,却将口脂抹到了自己唇上,不等婉儿反应,便辗转吻上了婉儿的唇瓣。

    婉儿被她吻得彻底乱了心神,明知小公主是在撩拨,却还是中了她的道,起身一把搂住了小公主的腰杆,将太平抵在铜镜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理智的心弦颤动,婉儿不得不松开小公主的唇,抵住她的额头,“还请殿下节制一二……臣经不得殿下这样……”

    “怎样?”太平一手勾住她的颈子,一手将她唇边多余的口脂抹去,霸道地开了口,“我就要你记住我,要你干什么都想得起我来……”

    婉儿怎会记不得她呢?

    她哑笑着看着她心爱的殿下,“臣记得,昨晚答应了殿下,不再与太子诗书往来。”

    “嗯。”太平很满意婉儿的这个“记得”。

    婉儿快速绾好了发髻,太平帮着婉儿抚顺了鬓发,亲手给她簪上了团花,微微昂起头来,赞许道:“世上绝色,莫过于此。”

    婉儿听得耳烫,斜眼小觑太平,明明绝色就在眼前,现下的小公主衣冠不整,青丝半掩,让人看了就蠢蠢欲动。

    太平抓到了婉儿眼底的沉迷之色,她故意坐上了妆台,沉声道:“上官大人一会儿再重新涂抹口脂吧。”

    婉儿怔了怔,“为何?”

    太平的食指勾住了婉儿的下巴,“还来得及。”

    婉儿的心弦又烫又跳,惊觉太平捧着她的双颊往下轻推,她耳根一烧,只听见太平幽声道:“婉儿,你再亲我一口,就一口……”

    婉儿心跳如雷,柳眉蹙了又舒。

    “诺。”

    烛火幽幽,融化了的红蜡沿着烛台滴落,绵绵不休。

    红蕊今晚是歇在春夏的偏殿里的,卯时二刻,偏殿外响起了婉儿的催促。红蕊连忙起身匆匆穿戴好,便跟着婉儿离开清晖阁。

    沿着宫阶一路往下走,红蕊提灯照路,不时回望身后的婉儿。

    婉儿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我这儿脸上的胭脂没抹好么?”她手里还拿着写好的诗文,不觉紧张地捏了个紧。

    倘若连红蕊都能看出不对劲,武后那关可就难过了。

    红蕊鼻翼微动,笑道:“大人的胭脂抹得很好,就是这胭脂味道实在是好闻,像是……梨花香一样!”

    婉儿不动声色地长舒了一口气,轻轻地笑了笑。

    “上官大人可真够忙的。”

    两人才拐过一扇宫苑圆门,便听见了德安的声音。

    红蕊被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地看向了那个肃立在边上的德安公公,“德公公,你这样会吓死人的!”

    婉儿上前微微垂头,“宫中生活不易,总要多讨几个主子欢心,日子才能稍微舒坦一些。昨晚我去公主那里,只是夜读做诗罢了,公公想看看写了什么诗么?”说着,婉儿便想把手中的诗文纸卷展开,让德安看个清楚。

    德安在宫里的日子不短,自问见过不少八面玲珑的宫人,可像上官婉儿这种左右逢源的,一会儿哄得武后高兴,一会儿哄得公主高兴,甚至有时候连天子也赞许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上官大人,陛下命咱家来,跟你讨要上次的临帖。”德安也不与她绕圈子,直接点明所求。

    婉儿算算日子,确实已经超过七日,没往天子那边递点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她微微福身,“临帖尚未写好,大概八月能成。”

    “八月?”德安确认了一遍。

    婉儿点头,“八月,秋风初起,便是要变天了。”她猜到了德安还想知道什么,便又加了一句,“这临帖的期限,天后并不知晓。”

    德安满意地笑了笑,“如此,咱家就不打扰上官大人回去伺候了。”

    “公公慢走。”婉儿恭送德安走出好几步后,这才给红蕊递个眼色,带着她走入了另一边的长廊,回到了紫宸殿。

    彼时,武后初起,裴氏带着宫人们正在伺候。

    婉儿先打发红蕊回偏殿休息,自己留在殿门前,静待武后传召。

    武后穿戴整齐后,问向裴氏,“婉儿可回来了?”

    裴氏如实答道:“她已在殿外候着。”

    武后看了看一旁的更漏,似笑非笑,“不早也不晚,这时辰算得是刚刚好。”说完,便命裴氏将婉儿传入殿内。

    婉儿拿着诗文走入,恭敬地对着武后行了礼,“参见天后。”

    “本宫先看看,昨晚你跟太平到底写了什么诗?”武后在龙案边坐下,裴氏便走上前去,从婉儿手中拿过了诗文。

    武后将诗文展开,念出了这诗的名字,“奉和圣制立春日侍宴内殿出翦彩花应制?”

    婉儿垂眸,“臣记得,那时候天后就命臣制诗,只是臣那时文思顿塞,没能立即做出。昨晚听殿下一席品论,便借着那首未完的诗文,把这首诗做完。”

    武后细想,确实有这么一件事。

    她继续品读诗文,读到最后一句,竟是念了三遍,“相乱欲何如……”

    婉儿只觉耳根一烧,太平昨晚确实是只小野猫,一时激动,竟在她背上挠了两把,这会儿还火辣辣地烧着。

    武后眸光微亮,“好一句,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婉儿不敢答话,这会儿将脸沉下,生怕被武后看出什么端倪来。

    武后品完诗句,便开始细看写这几句诗的书道,有几句是太平的字迹,有几句是婉儿的字迹,自家公主跟婉儿比起来,确实略逊一筹,是该再给太平找个好的书法大家,点拨点拨。

    “裴氏。”

    “奴婢在。”

    “把诗收好。”

    武后似是心情不错,将诗文递给裴氏后,起身走至婉儿面前,“随本宫上朝吧。”

    婉儿领命,低声道:“臣在路上遇上了德安公公。”

    武后负手轻笑,“你办事,本宫放心。”

    “臣惶恐。”武后不细问,婉儿反倒是不踏实了。

    “字如其人,你那句‘相乱欲何如’中的‘乱’字,写得极是端正,是怕本宫从书道中品出什么来么?”武后直接点明了她发现的细节。

    婉儿大惊,她之所以好好写了那个“乱”字,就是怕武后觉察了什么。

    武后瞥见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慌色,“聪明人,往往不刻意掩饰什么。”说着,她紧紧盯着婉儿的眸子,“你是另一种聪明人,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本宫既然信你,你以后便不必再做这种多余之事,徒增惶恐。”

    “诺。”婉儿跪地叩首。

    武后看着凤袍边上的婉儿,这个丫头确实是个有意思的。她转眸看向殿外欲明的天幕,离那一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走吧,朝臣们已经在含元殿候着了。”

    婉儿起身,走近武后。

    武后嗅到了她身上的梨花香味,不禁深望了一眼婉儿,瞧见她颊上的胭脂色似比往日还要浓些。

    婉儿主动从怀中拿出一个全新的胭脂盒,双手奉上,“殿下说,这盒梨花味的胭脂很好用,若是天后瞧了喜欢,以后她每个月都送一盒过来。”

    武后接过胭脂盒,拿在手中看了看,冷笑道:“果然还是个孩子。”说着,武后将胭脂盒还给了婉儿,“下次你再去她那儿,带句话给她,让她收收心,八月将至,不要总沉溺在胭脂水粉里,不知孰轻孰重。”

    婉儿低首,却帮太平说了好话,“终究是殿下的一份心意。”

    武后脸上没有笑意,只淡淡地看了一眼婉儿。

    婉儿垂头,不敢与武后对视。

    “果然是拿人手短。”武后斜觑婉儿,“无事送胭脂,定是又想跟本宫讨要什么,你告诉她,从今往后,想要什么只能凭本事拿。”

    “诺。”

    武后走了几步,坐上銮轿后,忽然对婉儿伸出了手来,“胭脂给本宫。”

    婉儿双手奉上。

    武后打开轻嗅了一口,心道:“还算有良心,难得送阿娘个礼物。”她面上依旧绷着霜色,肃声问道:“她想要什么?”

    婉儿摇头,“臣不知道。”

    武后盖上盒子,端声道:“早朝之后,你去请公主来紫宸殿,本宫亲自来问。”

    “诺。”婉儿垂头窃笑,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是武后也好,还是武皇也好,她总是最疼太平的阿娘。

    “婉儿,你想你阿娘了么?”忽然,武后的声音响起。

    婉儿愣了一下,如实答道:“臣想。”

    “今年中秋,本宫把她接到长安来,让你们见一面。”

    “谢天后!”

    这既是武后的恩宠,又是武后的要挟,八月长安将乱,武后总要给办事的人敲敲钟,安安心。

    帝王之道,大抵如此。

    可即便如此,婉儿确实想母亲郑氏了,算到如今,她已有整整两年没有见过她了。

    第56章 秋香

    为了避嫌, 太平鲜少来紫宸殿走动。每日晨省,也只是象征性地对武后行个礼就走,反倒是李治那边,太平几乎每日都会过去陪父皇聊上半个时辰。

    公主的选择, 在百官看来已是明显之极。即便是先前有过龃龉的太子李贤, 看在太平站他这边的份上,对太平的态度也缓和了很多。有时候在父皇那边遇上太平, 也会像个哥哥一样, 嘘寒问暖几句。

    大明宫中维系着这样的风平浪静,终是入了八月, 桂子的幽香弥漫在宫苑之中,尤其是东宫的桂花,今年开得比往年还要灿烂,金灿灿地缀了满树。太子李贤专门命人采摘桂花, 或是酿酒, 或是入糕蒸制, 今年很早便传出了消息,准备在东宫安排一场家宴,一家人好好地过个中秋。

    可谁都知道, 这个中秋只怕谁也不会好过。

    这日, 太平循例来到紫宸殿晨省。她今日穿着一身火红色的裙衫, 臂上缠着鹅黄色的披帛, 粉肩半露,踏入紫宸殿时,像极了一朵冬日暖阳下盛放的小红花,明艳地让人移不开眼睛。

    果然是年少明媚,每次看见这样的太平, 武后打从心底喜欢,甚至还多了一丝羡慕。

    她若是再年轻个十载,她相信她可以做更多的事,如今确实是老了。武后低头看了看握着朱笔的手,即便已是用了心思保养,这褶子还是生出来了。

    “儿给母后请安。”

    太平对着武后行了礼,余光自然而然地瞥向了阿娘身侧,今日竟不见婉儿的身影。

    武后不用抬眼,便知道太平会有这样的小动作,这两个丫头向来感情好,武后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请安便是请安,心里还想着旁人,这是不把母后放心里的意思?”武后冷冷开口,随时教训,却还是做了解释,“郑氏今日从洛阳来了长安,本宫给她赐了一处院子,正好让婉儿出去看着入宅安家。”

    太平大喜,却只能绷着微笑,不敢太过狂喜。

    “若无旁事,退下吧。”武后淡淡下令。

    “其实儿今日前来……”太平左右看了看,瞧见宫人们都是阿娘的心腹,胆子便壮了起来,微微提起裙角,走近了武后,卷了卷衣袖,给武后揉捏起肩膀来,“是有一事相求。”

    武后多少猜到一些,“无理之请,最好不要说,免得本宫听了心烦。”

    “也不是无理之请……”太平小声嘟囔,“儿想去东宫走一趟……”

    武后蹙眉,侧脸看她,“东宫?”

    “儿现下与太子哥哥的关系颇好,儿去东宫打探一二,他应该不会防备儿。”说着,太平双臂往前一伸,从后圈住了武后的颈子,“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可是阿娘专门给儿备注的话!”

    武后原以为太平是想央求出宫,借机去看看婉儿,没想到她竟是为了正事。

    “这个时候去,未免太过刻意了。”武后提醒太平,有些事是过犹不及。

    “儿也是有备而去!”太平说着,从怀中摸出了一本小册子,“上回太子哥哥跟儿要阿娘喜欢的菜肴,那时儿说,容儿想想,今日送去,也算合情合理。”

    武后眸光沉下,“他要这个做什么?”

    “说是这次东宫家宴,要好好孝敬阿娘。”这句话莫说武后不信,太平也不相信,这次家宴李贤为了什么,太平比谁都清楚。

    “看来,他真的很用心。”武后拍了拍太平的手,“去吧,早些回来。”说完,便拿了一块令牌出来,递给了太平。

    “诺!”太平高兴地接过令牌,一时激动,忍不住在武后脸颊上亲了一口。

    武后忍笑,“你这孩子……”

    “阿娘用儿送的胭脂了!”太平高兴地戳破了武后,不等武后出言“凶”她,她便提着裙角跑出了紫宸殿。

    武后蹙眉苦笑,平日威严无比的她,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流露一点难得的温情。余光瞥见左右宫婢垂头窃笑,武后重咳了一声,几人脸上的笑意顿时一僵,哪敢继续偷笑。

    “研墨。”武后轻叩龙案,示意伺候的宫人重新研些朱砂墨。

    宫人急忙垂首磨墨。

    武后提笔沾起些许,写上奏折,便眉心一拧。果然,就婉儿研磨的朱砂墨不浓不淡,少她伺候这一刻,确实少点什么。

    “淡了。”武后冷冷道。

    宫人慌乱地再磨了一会儿朱砂墨条。

    武后提笔沾墨,这次又浓了,可看在太平哄得她高兴,她便忍下了责备的话,挥袖示意宫人退远些。

    今年这多事之秋,希望一切平安顺遂。

    公主的马车停在了玄德门外,往内通传了一声,李贤便打发了随侍六信前来迎接公主。太平在春夏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望着玄德门的巍峨城门,她不禁心湖微漾。

    终有一日,她会以皇太女的身份,进驻此地。经年耳濡目染,加上上辈子在政治漩涡中淌过一回,说没有半点野心,也都是假话。

    “太子哥哥这儿颇是气派啊。”

    太平随口赞了一句,这并不是东宫的正门,可毕竟是一国储君的内廷所在,自比其他皇子的宅子气派许多。

    六信弓腰敬声道:“殿下,请。”

    太平整了整裙角,双手负在身后,微微昂着头,随着六信踏入了东宫的内院。

    宜秋宫是东宫内坊,这次家宴便选在这里。尚未走入此地,便已能嗅到一股浓郁的桂子香味。太平在石阶上微微踮起脚尖,放眼望向那一排金灿灿的桂树,忽然起了一个念想。

    “殿下!”六信觉察太平提起裙角就跑,生怕公主不慎摔伤,急忙追着太平去了。

    春夏也担心公主不小心绊倒,一边追,一边道:“殿下,你慢些跑,当心摔了!”

    “不会!”太平回头明媚一笑,眉眼长开的她透着一股妩媚的风情。

    只见她跑入宜秋宫,踩着树下的桂花花瓣一路跑了过去,不时拍打几下桂树,好让桂树纷落下更多的花瓣。

    花瓣徐徐飘落,像是千片金灿灿的雪花簌簌而落。

    桂子花瓣落上太平的团花与肩头,偶有几瓣沾在了上面,公主浑然不觉,只觉有趣,跑到尽头后,又依样画葫芦地跑了回来。

    “殿下,你可别再拍了,桂花要留着家宴赏的。”六信焦急大呼,想要劝阻太平。

    太平却玩心大起,六信越是不准,她越是想多拍下些花瓣。

    “太子哥哥可没那么小气,大不了,从旁的地方移栽几株过来!”

    六信是真的要哭了,瘪了瘪嘴,求救地看向了一旁的春夏。春夏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公主一旦起了玩心,岂是只字片语可以劝听的?

    “殿下,当心些,小心摔了。”在院中干活的宫人们也围了过来,确实害怕二圣最宠爱的小公主今日在这里磕了还是撞了,到时候免不得一顿板子。

    看见这阵仗,太平顿觉索然无味,松了裙角,斜眼瞥了一眼旁边的宫阙宜秋宫,“春夏,本宫累了!”说完,便往宜秋宫内走。

    六信连忙拦住公主,敬声道:“殿下,这里面还在清洗,这会儿脏得很,还请殿下移步承恩殿,太子殿下还在那儿等着殿下呢。”

    太平轻笑,“也好。”说着,她环视了一眼附近,暗中记下了这宫中的陈设布景,等她回宫后,定要画出来呈给阿娘。

    太平来到承恩殿外时,六信先行三步,凑至殿门前禀报,“殿下,公主到了。”

    “太平来得正好。”李贤今日似乎很是高兴,语气中透着一股雀跃之喜,“进来吧。”

    太平本还疑惑着,可踏入承恩殿的第一步,便找到了答案——只见今日的客座上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婉儿今日是男装打扮,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圆襟袍衫,头上戴着玄色幞头,腰上只系了一条青穗,悬着一块双鱼白玉佩。此时安静地坐在那里,若真是位郎君,单这气度便是位风光霁月的世家公子。

    太平的惊讶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她心底很快便浮起了一抹酸涩。说好不再诗书往来,这下倒好,难得有出宫见见母亲的机会,不去好好陪着郑氏,却乔装打扮跑来这里“私会”!太平嘴角一翘,提着裙角快步走至婉儿身侧,气呼呼地往她身侧一坐,话却是说给李贤听的,“二哥这儿原来有客啊!”

    “今日在长安城遇上了,便邀了上官大人来,品一品这幅画。”李贤说得淡然,说是请,倒不如说是“强邀”。

    他送去给婉儿的诗文,好些日子婉儿都没有回复,有如石沉大海一样,所以今日难得撞上,他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本来他想好好问个清楚,可听闻今日太平要来,便只能摆出赏鉴的姿态,邀太平一起赏画了。

    婉儿本来还愁着如何脱身,可知道太平要来后,她便心安了不少。只是太平从瞧见她的一眼开始,便像是涨了气的河豚,婉儿看在眼里,心底却暗暗欣喜。

    她的殿下,似乎又吃味了。

    婉儿不得不承认,太平最衬穿这样鲜艳的裙衫,打从她出现在视线里,婉儿就难以自抑地被她吸引着。若不是要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婉儿只怕早就杵着腮,对着太平温柔又痴缠地笑了。

    “哦。”太平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此时哪里还有心思赏花,小心思转得飞快,只想快些找个理由,扯着婉儿离开这里,好好地“教训”她“言而无信”!

    婉儿微笑着看着太平,“请恕臣无礼。”说完,婉儿便温柔地拍下了太平肩头的桂花花瓣,又抬起手来,小心地拿下了太平团花上的花瓣。

    “殿下这是从哪里来啊?怎的落了一身的桂花花瓣。”

    李贤皱眉,能惹这一身的桂花花瓣,也只有宜秋宫外的那一排桂花树了吧。

    “太平,你可是又胡闹了?”说着,他看向六信,瞧见六信苦涩垂首,便知道他没有猜错,“桂花若是都被你打掉了,父皇与母后驾临东宫,还能赏什么花?”

    “太子哥哥那么厉害,自然能想到应对的办法。”说着,太平拿出了小册子,往几案上一放,“这是太子哥哥要的,我走了!”

    “太平,我可是你兄长,你这说话的态度……”

    “可是太子哥哥先教训我的!”

    “你!”

    “上官大人乔装来此,想必母后不知道吧?”

    太平这话一出,李贤与婉儿都沉了脸色。

    “太平,不要胡闹!”李贤的语气比方才软了许多,他本以为跟太平是一条船上的人,哪知这丫头的骄纵性子又犯了,大局当前,他必须好好安抚。

    “我要回宫了!”太平扔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太平……”

    “容臣先安抚公主,就此告退!”

    婉儿逮到机会,起身对着李贤一拜。

    李贤本想拒绝,“她这性子一犯,母后都没法子……”

    “臣有。”婉儿再拜,沉声道:“殿下,大局重要。”说完,婉儿不等李贤允准,便匆匆离开了承恩殿,追着太平去了。

    第57章 解围

    太平的马车还停在玄德门外, 赶车的羽林将士老远瞧见公主出来了,便跳下马车,恭敬地掀起了车帘,静待公主上车。

    太平微提裙角, 踩着墩子上了马车, 却攀着马车车壁,小心张望来时之路——只见春夏一路趋步, 追至马车边上, 不断喘息。

    “殿下,你跑慢些啊, 奴婢都快追不上你了。”

    连春夏都追上了,怎的婉儿都不加快几步?太平不悦地望着远处的婉儿,只见她不急不慢,徐徐而行, 似是不怕公主生气扬鞭一走了之。

    太平本就气恼, 原想着留个机会给婉儿, 听她哄哄自己,可瞧见婉儿这缓行的姿态,心头又燥又酸, 索性将车帘一放, 厉声道:“走!回宫!”

    “诺!”羽林将士调转马头, 刚欲打马往大明宫走, 却听见太平的声音响了起来。

    “停下!”

    太平深吸一口气,从上辈子到这辈子,指望婉儿哄她,只怕难如登天。罢了,难得可以说两句贴心话, 她忍了便是。一念及此,虽说心里委屈,还是掀起了车帘,对着走至玄德门前的婉儿呼道:“婉儿,上车!本宫送你过去!”

    春夏忙着给婉儿递了递眼色,“上官大人,快上车吧。”

    婉儿却恭敬地对着这边一拜,“臣还是步行吧。”

    “你!”太平扯紧了车帘,若不是上面的钩子牢靠,只怕要被小公主一把拽下来。

    婉儿莞尔作揖,“臣想单独看望母亲。”

    “你欺人太甚!”太平眼眶已红,干脆地放下了车帘,哑声喝道,“回宫!回宫!”语声中分明掺杂了一丝哭腔。

    羽林将士略微等了片刻,瞧见公主没有再吩咐其他,这才抽了一鞭马屁股,赶车往大明宫的方向去了。

    春夏别的不知,单听公主的语气,她知道公主是真的生气了。

    “大人你……”春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快步跟上马车,随公主回宫了。

    婉儿眉心微蹙,微微侧脸,余光瞥见了玄德门内一闪而过的一个内侍黑影。武后能知晓那么多东宫之事,想必东宫之中必有眼线。也不知身后窥视她的到底是哪边的眼线,她与公主在众目睽睽下保持距离,对公主并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今晚回宫,她得好好想想该如何哄哄殿下?

    马车行至宫门前,值卫的宫卫上前查验腰牌,太平却在这个时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参见公主殿下!”

    宫卫们都认识公主,纷纷恭敬行礼。

    太平负手扫了一眼众人,仰头看了一眼宫门城楼,“本宫想上去看看。”

    “回殿下,上面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本宫看不得么?”

    太平沉了脸色,宫卫不好劝慰,便只好弓腰示意公主走楼梯上去,“殿下,这边请。”

    宫卫实在是不懂,这上面虽然可以俯瞰长安城,却没有丹凤门那边视野好,而且楼上的小楼只是当值卫士更衣或是小憩所用,并没有什么稀奇之处。

    春夏跟着太平走上了城楼,宫卫看见公主欲往更衣楼去,连忙道:“殿下,那里面是卫士更衣之处。”

    “本宫知道。”太平说着,拿出了李治给的令符,“去找套干净军服来!”

    宫卫怔了怔。

    “去啊!”太平催促了一声。

    宫卫只得照做,给太平找了一身干净军服。太平斜眼看向春夏,“春夏,换衣裳!”

    春夏大惊,“奴婢换?”

    “不是你还有谁?”太平轻笑。东宫离此地不远,她虽还恼着婉儿,可在马车上冷静片刻后,便已明白婉儿为何突然在玄德门前避嫌。婉儿今日明明是乔装出行,却还是被二哥请去东宫赏画,想必婉儿一出大明宫,便被东宫的人盯上了。

    她虽然用骄纵的性子搅了局,可难保二哥后面不会派人把婉儿请回去。太平已经没有理由再跑东宫一趟,她又不放心婉儿一人在宫外,最好的法子便是早些将她请回来。入了大明宫,二哥那边再想邀约,也得顾忌母后一二,不敢太过放肆。

    “快!换了军服,往郑氏的宅子跑一趟。”太平早就打听到了阿娘把郑氏安置在长安哪个坊,她对着春夏勾勾手,附耳吩咐了几句。

    春夏重重点头,抱紧了军服,入楼更衣去了。

    太平走近楼边,俯瞰长安,望向了西市的方向,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宫卫生怕公主在楼上吹风受凉,低声劝道:“殿下,这里风大,还是……”

    “春夏回来的话,让她把上官大人带去清晖阁,本宫有话要问。”太平语气严肃,“今日本宫讨要军服之事,你可以上报父皇,本宫容后会与父皇详谈。”

    “诺。”宫卫领命。

    太平顿觉无趣,“这里确实没什么可看的。”说完,她沿着楼梯走了下去,上了马车,又羽林将士赶车一路驶入大明宫深处。

    婉儿好不容易见到母亲郑氏,郑氏抚着她的脸颊,上下打量她,言语之间,颇是感慨。掖庭十四载,婉儿终是谋出了一条生路。郑氏喜忧参半,这一路上她听闻了不少关于婉儿的传闻,有的让她欣慰,有的让她害怕。

    这头一个害怕的,便是女儿与太子的那些艳闻。

    郑氏拉着婉儿避入房中,她左右看看,确认房中没有闲杂人后,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婉儿,你跟太子殿下是怎么回事?”

    “树欲静而风不止,此事说来复杂,阿娘你别担心,过几日这事便能过去了。”婉儿也不好与母亲详谈此事,反正东宫很快便要变天了,李贤对婉儿来说,不过是个过客罢了。

    郑氏哪能不担心,她握紧了婉儿的手,“他可是大唐的储君,未来的天子。”

    “陛下身子尚好,天后正当壮年,东宫一切皆有变数。”婉儿只能与母亲交代这几句,温柔地对着母亲笑了笑,“阿娘别怕,我说没事,就一定不会有事。”

    “唉。”郑氏心疼地摸摸婉儿的后脑,“伴君如伴虎,以后你可要事事小心。”

    “儿知道。”婉儿忽觉心间微酸,“阿娘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郑氏微笑着点头,“我给你做了些糕点,来。”

    婉儿已经许久没有吃到母亲做的糕点了,当下跟着母亲在案几边坐下,伴着清泉水只吃了两口点心,便听见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来者何人?”扮作小厮的羽林将士拦住了那人。

    “咱家是东宫的人,殿下说,过几日要迎二圣在东宫办个家宴,有些事必须问问上官大人,看看天后那边有哪些需要注意的?”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李贤的近侍六信。

    婉儿蹙眉,看今日这架势,李贤是想得到点什么才肯罢休了。

    郑氏的心一直为这桩事悬着,她不由得握紧女儿的手,“这……这……”

    婉儿心中虽烦,却只能镇静安抚母亲,“阿娘安心在这儿住着,过几日儿瞧天后心情好了,便再与天后讨个恩典,出来看看你。”

    “婉儿。”郑氏忧心忡忡。

    婉儿舒眉轻笑,“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知礼,不会乱来的,毕竟儿现下是天后的人。”

    可即便如此,郑氏还是担心女儿。

    婉儿拍了拍母亲的手背,转过身去,脸上的笑意已是荡然无存。她踏出房门时,身上仿佛蒙上了一层寒霜,月白色的圆襟袍衫衬得她的脸色极是苍白。

    六信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微微垂头,“上官大人,马车已在外面备好。”

    “殿下如此,实在是……”婉儿忍下了话,这里面都是武后的人,想必很快武后便能得到消息。

    她转念又想,当初侍寝一事,若没有太平出手,武后只会看她自救,今日遇上这样的事,武后只会当成是一个考验,看看她有没有本事自救这一回。

    除了太平,这宫中没有谁会豁出命来护她周全。

    想到今日太平恼她而去,她这会儿满心焦灼,却只能按捺下性子,细细盘算,今日该找什么借口,早些从东宫脱身。

    “上官大人!”

    婉儿刚走到马车前,便瞧见一名娇小宫卫跑至跟前,即便已经压低了嗓音,婉儿还是立即听出了她是谁。

    “宫中传召!”

    春夏一直低着脑袋,生怕被六信看清楚她的脸。反正公主吩咐,直说宫中传召便好,反正天子诏是召,天后懿旨是召,公主令也是召,春夏也不算假传圣谕。

    “臣这就回宫!”婉儿顺势接口,“将军,走吧。”

    春夏本想回话,可又怕穿帮了,只得咬紧下唇,跟着婉儿匆匆往大明宫的方向走去,很快便淹没在了长安百姓之间。

    六信追了两步,只得作罢。那传令之人穿的是宫卫的军服,宫中宫卫向来是天子直接调令,没有哪个宫卫敢大着胆子假传圣谕,既是天子诏令,太子自然不敢不从。

    婉儿引着春夏走出了两坊之地,这才放慢了脚步。

    春夏生怕东宫的人还跟着,急忙催促道:“大人快走,殿下还在清晖阁等着呢。”

    婉儿哑笑,只有太平才会一边气恼,一边还想着保护她。这个傻殿下真是宠她宠到了骨子里,偏生今日她还气了她一出,真是“罪该万死”。她确实应该往清晖阁走一趟,太平来这出假公济私,二圣定会知道,总要提前对一对话,才不至于被二圣盘问出蹊跷来。

    春夏跟着婉儿快走了几步,忽然婉儿又停了下来。

    “大人你这是……”

    “总不能空手面见公主。”

    婉儿往坊市深处望了一眼,“春夏,跟我来。”

    第58章 教训

    清晖阁外也有一株桂树, 茂盛的枝丫探入了庭中,引得不少鸟雀停在枝头吵闹不休。

    平日太平还觉得这些鸟鸣甚是清脆,可今日只觉聒噪。她坐在几案边已经许久了,不时张望外间的天色, 眼看着暮色渐深, 她等的人却一直没有出现。起初她还能忍耐,越是往后, 越是焦躁。

    婉儿不来就罢了, 怎的连春夏都没回来?

    太平总觉得事情不对劲,便放下了毛笔, 起身走至殿门前,歪头看向了清晖阁的院门——院门外是一条竹径,此时沐在夕阳之中,很是静谧。

    “殿下, 该传膳了。”宫婢走近, 提醒公主。

    太平哪里吃得下东西, “你,去打听一下……”话说了一半,她忽然止住。虽说宫中皆知她与婉儿交好, 可宫人的认知里只以为两人是交流诗文罢了, 她若做得再过, 便会徒惹猜忌, 于婉儿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宫婢还等着太平吩咐,哪知太平转过了身去,“传膳吧!”

    “诺。”宫婢退了下去。

    太平坐回几案边,将画了一半的宜秋宫布局图折起收至案下, 杵着脑袋,满眼忧色地看着殿门外。

    千万不要有什么变故。

    此时此刻,太平哪里还恼婉儿,她只担心一切被她料中,二哥又把婉儿邀入东宫,春夏即便穿了宫卫军服,也进不了东宫宣谕。

    一刻之后,宫婢们便将御膳端了进来,太平随便吃了几口,便命宫婢们撤下御膳。她再望向殿外时,月光已洒入庭院。

    太平越想越怕,这个时候宫门已经下钥。她再次起身,走出了正殿,本想看一眼天色,却瞧见天上零星地飘着几盏孔明灯。看这孔明灯的腾升的高度,应该是才放飞没一会儿,并且放飞之人应该就在附近。

    宫中没有哪个宫人敢在她的寝殿附近放灯,能在她眼皮子底下这般放肆的,天下便只有那一个人。

    上官婉儿。

    太平悬着的心终是踏实落地,她故意绷起脸色,怒声道:“谁那么大胆子,胆敢在本宫宫苑之外放灯,杨锋!”

    “末将在!”今日在院门口当值的正是羽林将士杨锋。

    “把人给本宫抓进来!”太平冷声下令。

    “诺!”杨锋当即带人出发,没过多久,便将两个熟悉的人带到了太平面前。

    春夏已换回了宫衣,婉儿却依旧男装打扮,手中还抱着一盏未点燃的孔明灯。

    “殿下饶命啊,奴婢知道错了。”春夏一进正殿,便对着太平跪下叩首。

    “你向来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想必是受人教唆。”太平一边说着,一边目光移向了婉儿,像是一只被激怒的小兽,紧紧地盯着婉儿,“上官大人,你今晚在耍什么把戏,本宫不明白。”

    婉儿垂首,“殿下愿听臣详述么?”

    太平心头大喜,却故作严肃,“那本宫便给你一次自辩的机会。”说话间,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都出去,本宫要亲自审问。”

    春夏连忙起身,催促着正殿的宫人与羽林将士都退出来,顺手合上了殿门,静静地候在了门外。

    太平看见婉儿走近,便将案下的图纸拿了出来,重新提笔沾墨,冷声道:“你说你的,本宫忙本宫的,若是话不中听,本宫随时会赶你出去。”

    “没想到,臣竟与殿下想到一处去了。”婉儿在太平身侧坐下,匆匆扫了一眼太平画的宜秋宫图纸。

    太平蹙眉,“你去东宫,是阿娘吩咐你去的?”

    婉儿摇头,她不愿欺骗太平,哪怕这是一个很好的解释。

    “今日我是去见阿娘的,怎料一出宫门,便被东宫的人请去了东宫。”婉儿将孔明灯放在几案上,望向太平时,满心满眼只有眼前的公主,“若不是殿下来了,我真不知如何脱身。”说着,婉儿往前凑了凑,“殿下邀我上车,只因东宫眼线众多,我实在是……”

    “后来出了何事?”那些理由,太平早就想到了,所以不等婉儿说完,便打断了她,只想了解其他的事,她看了一眼孔明灯,“你别告诉我,你为了买这个,耽搁了大半日。”

    婉儿莞尔道:“我若说是,殿下信么?”

    太平受宠若惊,她记忆中的婉儿,从不花时间在这些事上。想到这里,她放下了毛笔,翻看了一下那盏孔明灯,“买几盏孔明灯,竟买到了入夜……”害她担心了大半日,想到这里她又来了气,不禁嘟囔道:“有没有良心?”

    “把手给臣。”婉儿对着太平打开掌心。

    “做什么?”太平瞥了一眼婉儿,还是把左手递了过去。

    婉儿低头,竟是在太平掌心烙下一吻。

    太平掌心生烫,怔怔地看着婉儿,“你……”

    婉儿温柔地笑了,牵着太平的手贴在了自己右颊上,“谢谢殿下,待我如珍似宝。”她的语气微哑,眸光中的浓情像是久酿的蜜糖,随时可以流淌出来。

    太平哪里禁得住婉儿这样的眸光,身体里有个地方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她别过脸去,娇声道:“你别以为说好听的,本宫便能饶了你!”

    “今晚臣便留在清晖阁,任凭殿下处置。”婉儿也鲜少说这样热烈的情话,像是一记滚烫烙在了太平的心坎上。

    太平又惊又喜,“你说什么?”

    “臣告知天后,今晚臣要在殿下这里,与殿下一起把宜秋宫的布局画出来。”婉儿微微垂头,“今日太子殿下强邀臣两次之事,还有殿下率性离开东宫之事,臣都告诉了天后,今晚若无天后允准,这几盏孔明灯是决计放不了的。”

    “两次?二哥果然后面又去请你了!”太平嘴角一扬,笑容灿烂,她捏住了婉儿的下巴,“你倒是胆子大,敢拿这些事混淆阿娘,竟让她准了你今晚留在这里胡闹。”

    “臣当着太子之面说的,有法子哄好公主,自然得弄出点动静来。”婉儿也笑了,瞧见太平这样,她知道太平向来不会记恨她太久。

    得此心上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太平现下心情大好,“本宫这清晖阁,只收一种臣子。”说话间,太平似撩非撩,指腹轻轻碾过婉儿的唇瓣。

    可今晚,婉儿并不想做公主的裙下之臣。

    婉儿启唇咬了一口太平的指尖,不轻不重,足以让太平缩回手去。

    “有你这样伺候的么?”太平不悦挑眉。

    婉儿微笑,“先做正事。”

    “也好。”太平想,反正婉儿今晚进了她的清晖阁,就别想半夜溜走,先把正事办完,再好好“罚”她!

    就在太平将图纸摊开,准备画完时,却见婉儿哑笑道:“不是这个正事。”

    太平愕然,“还有其他?”

    婉儿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大红锦囊,真挚奉上。

    太平接过大红锦囊,低头打开,却见里面放了一束青丝,她又惊又喜,不敢相信地看看婉儿,又看看大红锦囊中的青丝。

    “殿下愿意……许臣么?”

    “本宫要好好想想。”

    太平话是这么说,却将大红锦囊往心口一贴,仿佛得了一件世间价值连城的珍宝。上辈子受的那些苦,都在婉儿今日送她的这一束青丝里,全部释了怀。

    结发约白首,此生不相离。

    这句话婉儿肯定说不出口,可太平已经当婉儿说过这话了。

    “那……殿下还恼臣么?”婉儿牵了牵太平的袖角,小声探问。

    生怕撞到婉儿的后脑,太平先一步覆上了她的后脑,将她扑倒在了几案边,“你说本宫恼不恼?要怎么罚你?”

    上辈子不知被罚过多少回,今时今刻,婉儿又怎会怕呢?

    她放肆地抬手抚过公主的眉眼,一寸一寸将她的面庞深深镌刻心间,酥哑轻唤出声,“殿下……”

    恍若隔世。

    这一声轻唤,上辈子太平只听过一回。那是婉儿喝醉的那一夜,一句殿下,足以让太平所有的霜色消融,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的所有。

    “再唤我一声。”太平起了贪念,含笑下令。

    婉儿圈住了太平,微微挺身,凑在太平的耳侧,酥声再唤。只是这一声,只有太平听得见,也只有太平知道,遇上这个冤家,她注定在劫难逃。

    太平哑笑。

    婉儿轻咬下唇,“殿下准备在这儿教训臣么?”

    “不在这儿……那该在哪里?”太平的眸光炽热,似有什么正在酝酿,婉儿只瞧上一眼,便觉情火被她瞬间点燃。

    明知故问。

    婉儿羞极,咬了一口太平的耳垂。

    太平眉角微扬,笑道:“看来,真要好好教训!”话音一落,她唇却温柔似水地落在了婉儿的唇上。

    不同于上辈子教训时的毫无节制,今晚的太平温柔得让人心酥——

    她的唇也好,指腹也好,所及之处,皆是温情脉脉。

    公主描绘着一幅人间至美山水图,这幅山水,世上只能她一人品鉴,一人沉醉。

    上一世,即便到了那至高之处,婉儿只会咬牙哑忍,至死不肯承认她是喜欢殿下教训的。这一世,婉儿也会咬牙哑忍,不同的是她知道她若呼出声来,只会招来殿下更多的欺负。

    今晚的时光流淌得极是缓慢。

    殿下的教训,绵长又温柔,婉儿只觉置身在烟花深处,烟花一刻不停歇,她也一刻不能停歇。

    她后来恼了太平,忍不住羞嗔道:“殿下你故意的!”

    “本宫就是故意的……”太平倒也不客气,她就喜欢逗这样的婉儿,倔强不求饶,刚直不讨要,“婉儿原来喜欢狠一点的教训……”

    婉儿又羞又恼,扣紧了太平的手腕,颤声道:“臣……不喜欢……”

    “说谎。”太平忍笑揭破她的谎言,她掌控她于股掌之间,怎会不知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他日说这些谎话,可算是欺君之罪,所以今晚得让你长个教训。”

    “殿……”婉儿的声音瞬间破碎起来,她突然后悔,不该说方才那句“口是心非”的话,可现下求饶,已经晚了。

    第59章 吻痕

    今日武后从早朝下来, 太子李贤破天荒地亲自送了武后回来,甚至还在紫宸殿中陪武后一起用了早膳。

    婉儿归来时,瞧见李贤的第一眼,眼底闪过一抹惊色。

    武后沉眸, “昨夜诗画品得如何?”

    婉儿将画好的宜秋宫图纸双手奉上, “殿下昨晚兴起,画了这幅宫院图, 今日命臣送来给天后品鉴。”

    “你们昨晚可真够忙的, 又是放灯,又是画画。”武后的声音不大不小, 刚好让李贤听得分明。

    婉儿垂下头,如实答道:“为搏殿下一笑,臣只能如此。”

    李贤竖起耳朵,听见这话后, 忐忑的心终是静下许多。也就是说, 婉儿确实把太平给哄好了, 太平也没有把昨日在东宫看见婉儿之事告诉武后。

    “东宫今日无事么?”武后突然问话。

    李贤连忙起身,顺着武后的话道:“回母后,东宫还要忙着布置五日后的家宴, 儿这就回去。”

    “家宴固然重要, 国事也不可懈怠。”武后冷声训话, 李贤只能垂首静听, 并没有觉察武后给他的最后警示,“孰轻孰重,你可要好好掂量。”

    “诺。”李贤恭敬领命,“儿,告退。”

    武后失望地发出一声轻叹, 给婉儿递了个眼色,“送送太子,顺便回偏殿把你这身衣裳换了。”

    “诺。”婉儿领命退下。

    武后等两人走出大殿,这才把太平的画平展开来。

    画的是宜秋宫,周边却用红圈圈了好几处——那是太平奔跑桂树下,用余光探看到的死角。这些地方平日不会有人注意,可正因为如此,在这些地方撞上暗箭或是埋伏死士,最是隐秘。

    武后笑出了声来,她是由心地觉得欣慰,去东宫走一趟,竟办成了一件大事。她的太平,正渐渐从乳虎变成老虎,她竟有几分迫不及待,很想看见他日爪牙锋利的女儿会是怎样的风姿。

    裴氏觉察武后的情绪变化,低声赞道:“公主殿下这画功,又进步了。”

    画功进步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懂的观察情势,那才是真正值得高兴的地方。

    “她是本宫的太平,自然不是凡物。”武后颇是得意,将图纸重新折好,递给了裴氏,“交给羽林军统领,家宴时,这几处暗藏的杀机,都给本宫摘干净。”

    “诺。”裴氏小心收好图纸。

    这边婉儿躬身送着李贤走下宫阶,停在了最后一阶上,“臣只能送到这儿了,殿下慢走。”

    李贤负手,身子微微一斜,竟往婉儿那边凑了凑,低声问道:“你是怎么用几盏孔明灯把太平哄好的?”说话间,忍不住多嗅了几口。

    他必须承认,今日婉儿身上的胭脂味很特别,似是有两种胭脂交缠其中,比东宫那些孺人身上的还要好闻。

    婉儿端直了身子,并没有回答李贤的问话,只是肃声警告道:“大事当前,殿下分心其他,有害而无利。”

    李贤轻笑,眉眼间漾着一抹俊色,“上官大人的担心,我记下了。”

    婉儿懒得再与他多言什么,对着李贤福身一拜,转身便往偏殿去了。

    李贤的眸光一直放在婉儿身上,看着她渐行渐远,会心一笑,抬眼一瞥【紫宸殿】的匾额,他不禁血脉燃起一阵悸动——再过几日,待家宴终了,他便再也不必活在母亲的阴霾之下。

    婉儿回到偏殿时,红蕊赶紧打来了热水,伺候婉儿擦洗更衣。

    起初婉儿还由着红蕊宽衣,除下外裳后,红蕊褪下了婉儿的内裳,不由得“呀”了一声。

    “怎么?”婉儿侧脸看她。

    红蕊脸颊一烫,看着婉儿背上的十余个吻痕,小声道:“大人这背上……似是被蚊虫咬了好多包。”

    天下怎会有那么大的蚊虫?

    除了那个不知节制的小公主,谁敢这般肆无忌惮地攀吻她的背脊?

    红蕊的脑袋这会儿有点晕,照理说,上官大人一夜未归,能在她身上留下那么多吻痕的只能是公主殿下。这两女相悦之事虽说在宫中并不稀奇,可放在公主殿下身上,那可就是桩大事了!

    若不是公主殿下,那这些吻痕便是上官大人在宫外留下的。昨日上官大人出宫只为与母亲团聚,照说大人在宫外不可能有什么相好的。若非要找一个可能的,那便只能是近月传得风言风语的太子殿下了。

    好像,这更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事!

    “红蕊。”婉儿立即拉上内裳,冷声轻唤。

    “奴婢知道的,定半个字都不会透露出去!”红蕊说完这话,连忙捂住嘴巴,对着婉儿重重点了三下脑袋。

    婉儿上辈子就知道她是个可靠的,这辈子自然也会信她。只是,她跟太平之事,迟早瞒不了身边伺候的人,春夏与红蕊迟早都会知晓。

    她揪着内裳领口,郑重地道:“我与太子殿下,绝无私情。”

    “啊?”红蕊眨了眨眼睛,不是太子殿下,那岂不是……公主殿下!

    婉儿耳根微烧,脸色依旧染着霜色,“去抱我的官袍过来。”

    “诺!”红蕊下意识地往偏殿殿门走。

    婉儿微讶。

    只见红蕊小心翼翼地把殿门关好,又确认了一番,这才往衣柜行去。

    婉儿轻舒一口气,回想红蕊方才的反应,想来她背上的吻痕定然不少。太平没羞没躁地缠着她吻了好久,背上就留下了那么多,另外的地方只怕会更多。

    想到这里,婉儿只觉小腹微烫。她走近铜镜,掀起了内裳下摆,往腰侧一看,那儿有朵红艳艳的小花,正是最后公主的杰作。

    婉儿含羞咬唇,暗暗记下此仇,若有机会还回去,她定让公主也尝一回!

    “大人,官袍来了。”红蕊双手抱来官袍。

    婉儿示意她先放下,便褪了内裳,拿帕子仔细擦过身子后,仔细把官袍穿上。这身官袍与内侍的形制一样,都是圆襟袍衫,不一样的地方有两处——一是胸前绣了团银纹牡丹,二是袍衫颜色不是内侍的驼色,而是宫娥们常穿的藕色。

    今日穿官袍入殿伺候,是因为官袍遮掩最多,切不可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

    红蕊伺候婉儿换好了官袍,帮婉儿重新绾好了发髻,不觉已是双颊染霞,烫得厉害。她悄然回想着去年上元节时,春夏在小阁中对她说的那些话,当初不太懂的,现下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懂了。

    婉儿从铜镜中瞧见了她的失神,“你这是怎么了?”

    红蕊骤然回神,“啊?”

    “方才在想什么?”婉儿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

    红蕊怔了怔,小声答道:“大人需要上药么?”

    这下是婉儿愕然,“上药?”

    “奴婢听人说……头一次这样……会疼……”红蕊的声音越说越小,霞色都染到耳根去了。

    婉儿又羞又恼,这话真不知如何回答。太平虽说“教训”得凶,却每次都懂得疼惜她,此时本该答一句“殿下温柔,其实不疼”,可这话她怎能说出口呢?

    “放肆,这话也是你问得的?”婉儿通红着脸,只能凶巴巴地训斥红蕊。

    红蕊慌了神,自忖确实僭越,慌忙跪地叩首,“大人恕罪,奴婢知道错了!”

    “这些事,不可张扬,否则,我也保不得你!”婉儿的冷冽语气半点未消,再警告一句,“这可不是小事,明白么?”

    红蕊重重叩头,“奴婢记下了!”

    “好了,磕坏脑袋怎么办?”婉儿心下不忍,瞧见红蕊的卑微,她总能想起在掖庭的那十四载光景。

    只见她蹲下身去,扶起红蕊,捏着她的下巴仔细瞧了瞧她的额头,“还好没肿。”语气已不是方才那样的霜冷。

    红蕊自打跟了婉儿后,从未见过她这样好的主子,这份关心,便足以让她铭记于心。

    “奴婢是粗人,身子壮得很。”

    “再壮也只是姑娘家。”

    婉儿温柔地揉了揉她的额头,“以后就算叩首也要小心些,脑袋终究是自己的,你得有分寸。”

    “诺。”红蕊恭敬地回答。

    婉儿笑了出来,“跟以前一样傻。”

    红蕊听得迷糊,原来打从一开始,自己在大人心里就是个傻乎乎的宫人。

    “你诚心待我,我也会铭记在心。”婉儿合握她的手,“你对我而言,并不是宫人。”

    “奴婢惶恐。”红蕊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听见的话。

    婉儿哂笑,“这大明宫中,除了高高在上的他们,你我都是奴婢,本就应该像家人一样互帮互助。”

    红蕊还是头一次听见这样的话。

    “不管多难,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婉儿莞尔看她,“知道么?”

    红蕊听得心中温暖,莫名地觉得酸涩,“嗯!”

    “傻红蕊。”婉儿摸了摸她的后脑,上辈子看不见太平的时候,一直是她陪伴身侧。红蕊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个陪伴的宫人,还是她那些年的唯一家人。

    这是红蕊第一次被人珍之重之,她不禁吸了吸鼻子,笑道:“嗯!”

    婉儿微微凑近红蕊,提醒道:“那些胡话,少听些,以后若能出宫,找个好郎君,只要他是真心喜欢你,便不会让你疼。”

    红蕊愕了一下,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大人回答了她的问题。

    婉儿不好多做解释,端声道:“我该去天后身边伺候了,这里换下的衣裳……”

    “都……都交给奴婢收拾!”红蕊只觉脸颊更红了,她今日知道了太多了不得的大事,这最后的一桩,让她再次羞红了脸。

    她再也不信宫里那群宫娥闲聊的这些事了,从今往后,她只信大人说的话!

    第60章 宫夜

    中秋向来是宫中重视的佳节, 那日的含元殿极是热闹,君臣同乐,长安百姓也与天子同乐。

    烟花漫天,看似绚烂, 可在知情人眼里, 看见的只有灰烬。

    婉儿站在武后身侧,与众臣一样, 仰望天幕中的万千星屑。她不禁有些出神, 灿若星辰的烟花只有一瞬绚烂,最终也要归于寂静与昏暗。若能在青史之中留下一笔, 也算没有枉活这一世。

    想到这里,婉儿嘴角微微一扬,视线沿着天幕一路坠下,落在了太平身上。她该比其他人幸运, 只因与她一起青史留名的, 还有一个心上人, 太平。

    恰好,太平早已凝望她许久,恰好与她的眸光撞在了一起。

    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执盏举杯, 微微点头, 敬向了婉儿。天上是星辰万里, 人间有她瞳光若星, 独耀她一人。

    醉人的向来不是盏中酒,而是情人的柔情脉脉。

    婉儿微微垂首,虽不能举盏回敬,可这杯酒她已入喉,烫得一颗心砰砰直跳。

    殿下。

    她在心间哑笑轻唤, 与太平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天幕——

    烟花绚烂,星屑万千。

    这是暴风骤雨前最后的宁静,何不享受当下,不去想明日如何,后日又当如何。

    此时天上绽放的是今晚最大的一朵烟花,星屑散落,洒满了半个天幕。

    缤纷之下,太平悄然顾盼,不禁哑然失笑。只因她心头那个姑娘,此时笑容温婉,面庞被星火照得极是明亮。

    人海之中,婉儿总是最耀眼的那一个。

    得心上人如她,夫复何求?太平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坐在她边上的李旦满腹狐疑,顺着她的目光往那边看了一眼,那边坐的分明是二圣。

    “太平,你在傻笑什么?”

    “佛曰:不可说。”

    太平笑意更是浓烈,示意春夏添满酒,举盏一口饮下。这会儿喉也烫,心也烫,再悄悄顾看婉儿时,只觉神魂微醺,恨不得将她拥入怀中,恣意咬上一口耳垂。

    李旦听得一头雾水,转头看向一侧,发觉二哥李贤也望着二圣那边发呆。太平看哪里发呆,他是猜不到的,可二哥为谁发呆,他用脚指头都想猜出来。

    除了上官大人,还能是谁?

    李旦也曾见过二哥这样的眼神,那是他渴慕一件事时才会有的热烈眸光。那时他初入东宫,少年意气风发,曾经站在宫阶高处,远眺宫墙之外。

    当初渴慕江山,如今渴慕美人,一样的眸光,一样的求之若渴。

    李旦从不敢有这样的眸光,父皇与母后是大唐最耀眼的所在,兄长也是耀眼之人,他只能小心谨慎地做他的殷王殿下。甚至,他也没办法像三哥李显那样,在府中恣意玩乐,做一个母后宠爱的逍遥英王。

    “四哥,你想什么呢?脸色这般难看。”太平轻轻地揪了揪他的衣角,小声问道。

    李旦微笑不语,举盏喝了一口。

    太平知道这个四哥偶尔心事重,他若不想说的,她是怎么都问不出来的。她亲手给李旦添了酒,“今日是中秋佳节,不管四哥有什么烦心事,尽管放下,妹妹陪你好好喝几盏。”

    李旦舒眉,他必须承认,太平这个妹妹确实暖心。

    “来!”

    两人互敬一杯,相视一笑,一起望向了天上星辰。珍惜当下,这一刻难得的天家情真。

    太平很是清醒,越是靠近政治的漩涡,天家的感情越是脆弱如齑粉,微风一吹,便纷纷四散。

    中秋良宵终是落幕,三日后,太子在东宫设宴,宴请二圣赴宴,共聚天伦。

    宜秋宫从清晨就开始忙碌,宫人们没有一刻能停下,黄昏时刻,大明宫那边传来了消息,言说天子李治突犯头风之症,不便驾临东宫。

    这个可能也在李贤的预料之中,今晚他自忖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天子不便来东宫也好,不过是分两处解决同一件事,只等明早日头爬上东山,他便能是大唐的新王。

    武后自然是要来赴会的,她想亲眼看看,这个儿子能翻起多大的浪来。是她给了他生命,就算是反戈指向她,她也希望这个儿子是有血性的,哪怕注定是输,也要输得让人尊敬,这才不会辱没这天家血脉。

    武后启程走出紫宸殿时,太平专门来送。

    “你也想去?”

    “母后,儿还有功课,况且太子哥哥也没有邀请儿。”

    太平只是不放心阿娘与婉儿,想来送送她们。只见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方盒子,递向了婉儿,“请上官大人代本宫送二哥一份礼物。”

    “诺。”婉儿从太平手中接过小方盒子,指腹轻轻摩挲盒底,竟用阴文镌刻了两个字——太平。

    婉儿知道这是太平的心愿,虽说早知结果,可太平还是担心她们的安危。

    武后好奇地瞥了一眼小方盒子,“这是何物?”

    “太子哥哥向来喜好雅物,这是他一直想向儿讨要的鸡血石印章,儿一直没有刻字,今日难得太子哥哥想与母后亲近说话,儿想锦上添花地送他个理由,他心情好些,母后想必心情也能好些。”太平说得头头是道。

    武后从婉儿手中拿过小方盒子,指腹碾过盒底,摸到了那两个字。笔划简单,最是好猜。她颇是高兴地看了看太平,果然是沉稳了,会明人说暗话了。

    有这两个字,武后怎么都会大胜归来,她还想看看,自己的太平日后究竟能飞多高。

    “太平。”武后意味深长地道出这两个字。

    太平一时不知这是阿娘在唤她,还是阿娘在回答她。

    武后看了看天色,“去陪陪你的父皇吧。”说完,她担心太平没有明白,又补了一句,“今晚母后会在东宫多待一会儿,寝宫那边只有德安在。”她刻意念重“德安”二字,天子突然头风发作,却了家宴,当中定有玄机。

    太平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玄机,上辈子二哥的宫变还没来得及开启,便被阿娘压制下来。这辈子虽说与上辈子异曲同工,可既然她选择与婉儿剑走偏锋这一步,她便做好了今晚的一切准备。

    “儿谨遵母后训示。”太平躬身一拜。

    武后轻笑,“明早,本宫要亲自看看你今晚的功课。”这句话,无异于太平想听的“我会安然回来”。

    太平沉腰,恭送武后与婉儿渐行渐远。

    东宫那边阿娘已经备好反击之策,大明宫这边,今晚便只能由她唱好这出戏了。

    夜色渐深,天子寝宫亮起了宫灯。

    今晚寝殿四周似乎格外地安静,偶尔巡过一队宫卫,甲胄的摩擦之声极是清晰。

    李治坐在龙榻上,与往常不一样的,他今晚竟然穿了甲胄,腰上还佩了长剑,像是要御驾亲征一样。

    德安虚掩殿门,不时透过门隙往外探看。

    “德安。”

    “老奴在!”李治的一声轻唤,让德安不禁打了个哆嗦。

    李治皱眉,“你也算跟着朕见过不少风浪了,今晚怕什么呢?”

    德安不敢直言,这可是要变天的大事。

    “陛下真的相信上官婉儿的话?”德安低声问道。

    李治沉声道:“她骗朕是死,不骗朕……也是死。”

    是的,天子突然却宴,正是因为婉儿的一封密信。她言之凿凿,今晚东宫杀机四伏,太子是想在东宫逼迫天子写下退位诏书。

    李治知道这个儿子的本事,既然媚娘把他逼到这一步,想必这次家宴他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局势早已到了不死不休这一步,一个敢设局杀母之人,身为天子的李治,如何还能让他继续做储君呢?

    这个道理,李贤也清楚。杀母逼父,只有成王,才能像皇爷爷一样,抹去这桩污点。所以,今晚这东宫之宴,李治是万万不能赴的。

    可是,李治转念又想。上官婉儿近几月与太子的传闻甚多,她究竟是为了探听消息,才与太子亲近?还是假戏真做,刻意巴结太子,另谋生路?

    若是前者,李治今晚只用在大明宫中坐山观虎斗便是,他乐得看见这样的结果。若是后者,上官婉儿的密信肯定有诈,今晚的大明宫也不是安全之地。

    他着甲,只为以防万一。

    德安听见天子这话,终是踏实许多。

    “不对!”

    李治突然提剑站起,耳翼微动,总觉得外面的气氛不对劲了。

    德安瞪大眼睛,慌乱地趴在门边,往门隙外一瞧,这下更慌了!

    “陛下……外面……外面站了好些羽林军!”

    “羽林军?!”

    李治大惊,羽林军向来是媚娘掌控,他的寝殿四周一直是他的亲卫禁军负责巡逻。这个时候来羽林军,要么是媚娘的人,要么是……东宫那边掩人耳目的手段!

    上官婉儿不可能是媚娘那边的人!

    她的一家,就是因为废后获罪,她若帮媚娘行事,于她上官氏而言,并无好处。

    李治不能相信第三种可能,他强作镇静,示意德安出去问询。

    德安点头,只身走出了寝殿,扬声问道:“你们是哪个营的,这里可是天子寝殿,谁给你们的狗胆!胆敢……”

    “噌!”

    这百名羽林军齐刷刷地抽出佩剑,将德安吓得顿时噤声。

    那人刻意说得极是大声,“陛下头风日盛,不能理政,不妨让出玉玺,让天后监国。”

    李治的手指捏得佩剑咯咯作响,媚娘岂会做这种明目张胆的蠢事?这一刻,他敢肯定,上官婉儿在这个时候给他密信,定是选择了太子。

    太子年少,最慕女色。

    她那样的女子,攀上了太子这枝高枝,李治能许她的,李贤也能许她。甚至,说不定日后还能母仪天下,成为第二个媚娘。

    “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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