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甘心
一名内侍快步从玄德门奔入东宫, 来到宜秋宫时,他接连缓了好几口气,待呼吸平静些,内侍这才垂首步入宫中, 不动声色地来到太子身侧, 附耳说了一句什么。
太子李贤嘴角一扬,显然不是什么坏消息。
武后端声问道:“二郎今晚给本宫准备了什么惊喜啊?”
李贤大笑, “儿想, 母后一定会喜欢的!”说着,他拍响了三声手掌, 本该是四下骤起兵甲之声,可随之而来的竟是惨呼声。
笑容在李贤脸上冻结,随后宫外确实响起了兵甲声,可听这声势, 人数定比东宫准备的死士还要多。
武后徐徐从座上站起, 高高睨视李贤, 眸光怜悯,似乎在看一只可怜的犬彘。
羽林将士杨锋提着染血的佩剑大步走入宫中,鲜血自剑锋上滴落, 收回剑鞘时, 沾红了剑鞘口。
“启禀天后, 外面埋伏的死士, 皆已伏诛!”
李贤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脑袋,嗡嗡作响。他不敢相信听见的话,明明一切策划得滴水不漏,除了东宫心腹外,他没有跟谁多透露一句。他望向武后身边的上官婉儿, 今晚她穿着藕色官袍,站在武后身后,垂首不语。
即便他喜欢上官婉儿,他也不曾对她提及只字片语,上次强邀她来东宫赏画,她一路也是垂首而行,不可能留心到那些暗藏杀机的地方。
不是上官婉儿,那便只能是东宫的眼线!
李贤仓皇地看向身侧的六信,这内侍跟了他十余年,照理说不该有叛他之心。
就是这一眼,六信慌乱地跪在了地上,额头重重地叩了三声。没有辩解,没有求饶,像是默认了一切。
李贤的眸光充满了讶异与绝望,不禁冷嗤一声,回头扫视宜秋宫中的其他人。太子妃与众女眷们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凡不知情的宫人,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相反的,只要是知情者,现在都已俯首跪地,沉默不语。
“一个……两个……三个……”李贤越数越难过,语气渐渐从愤怒变成了自嘲,可笑他自始至终自以为胜券在握,其实不过是一个傻子。
李贤眼眶已红,合眼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眼望向武后,即便今日已输,在废太子的诏令没有下达之前,他还是大唐的太子,他不能输了这最后的储君气度。
“母后好手段啊!”
武后神色平静,李贤没有慌乱求饶,他最后有此仪态,于她来说也算是一种欣慰了。倘若当初她与李治没有把全部心力都放在先太子身上,倘若她亲自教养李贤,倘若宫中不曾有过那一则流言,眼前这个俊秀的太子应该会是大唐的好储君。
只是,世无如果。从李治把他当成一枚棋子开始,她与李贤之间终有这一日。
“太子谋逆,意图不轨。”武后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李贤,话都是说给羽林军听的,“但凡东宫下属,一概拿下,审问定罪!”
武后这话一落,宜秋宫中便响起了一阵哭嚎求饶声。
一群羽林将士冲了进来,将宴上的东宫诸人都押了下去,不一会儿,宜秋宫中便安静了下来。
李贤握紧拳头,事已至此,再做反抗也是枉然。
“我告诉过你,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为何你偏偏就是不信?”武后与他只有三步的距离,她说这话的时候,满眼哀伤,却半点泪光都没有。
李贤冷笑,“亲生又如何?兄长不也一样,死在了你的手里?”
“他是病逝!”武后厉喝,即便过去多年,但凡提及李弘,武后还是觉得难受。那个儿子,是她与李治精心培育的大唐储君,他的死没人能想到。她更没想到,这个孩子的死竟会被人拿来当成中伤她的流言,将她贬成一个冷血嗜杀的无情母亲!
虎毒尚且不食子,她虽贪慕权势,却从未想过把刀子真剜到自己最喜欢的儿子身上。可世人已这样误会了她,这将成为她的第一处污点,千秋万世,永难昭雪。
“就算兄长是病逝,那儿呢?!”李贤嘶声怒喝,眼泪从通红的双眼涌出,声音似是被什么狠狠撕开,“今晚,母后难道不是在杀子么?!”
“本宫赐你毒酒了么?”武后冲上前去,一把揪紧了李贤的衣襟,咬牙道,“还是本宫赐你三尺白绫了?!”
李贤顿时语塞,自始至终,武后都没有下令将他下狱,亦或是赐死。
“你是大唐的太子!本宫也曾寄于你厚望!可谋逆者死,你为何偏要自寻死路?”武后的五指收拢,挑眉冷问,语声冰冷的好像利刺,“你监国多次,朝堂内外对你赞不绝口,你若不走这条歪路,谁能废了你?!”
李贤不信最后这一句,苦笑摇头,“以母后的能耐,能在我东宫安插那么多人,不能废我,还不能杀我么?”
“本宫即便能杀,可本宫动你了么?”武后失望地反手给他一记耳光,极是清脆,听了都让人觉得脸疼。
李贤脸上顿时肿起了一个五指印,他错愕无比,忽然不知事情到了这一步,到底是自己的错,还是武后的错。
“明明是……是你逼我的!”李贤的信念开始崩塌,“你一直想我死……”
“二郎,是你一直想要阿娘死。”武后的语气平静了下来,字里行间再无半点情愫,冰冷得好似一个陌生人。
“不是的!就是你!就是你逼我……”李贤疯狂地摇头,愤然指着武后,“是你不守规矩,身为皇后,贪慕权利,妄想……妄想女主天下!”他蓦地想起了皇爷爷那时候的流言——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武后的眸光波澜不惊,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负手立于宫殿之上。那气度早已超出了皇后的威仪,即便穿的只是凤袍,也有了睥睨天下的王者风范。
“太子口出诳语,突染疯症,幽禁东宫,听候陛下发落。”
武后转过了身去,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她是有君临天下的野心,女子凭什么不能有野心?凭什么那高高在上的龙座,默认只能男子爬上去?这颗炽热的野心已经在她胸臆间燃烧了数十载,她渴求那一天也渴求了数十载,到了这一步,她就是要向天下人证明——女主天下,有何不可?!
李贤看见武后欲走,嘶吼道:“阿娘!收手吧!世上从未有哪个女人君临天下!你就算爬上去,也会被人拽下来,受万世唾骂!”
成王败寇,史书终归是胜者书写。
她深知这句话的意义,所以于她而言,现下没有必要回头,没有必要停步,更没有必要答话。她算是得了最后的一丝欣慰,能最后听李贤唤她一句“阿娘”。
婉儿跟着武后走至殿门之前,身后又响起了李贤的声音。
“上官婉儿!你忘了你祖父与父亲都是谁杀的么?!”
武后似笑非笑,竟是停下脚步,侧脸看向了婉儿。
婉儿转身,低颔道:“从未忘记。”
李贤已近癫狂,又哭又笑,“终有一日,她的刀会落在你的脖子上!”
“人人皆有一死,若能青史留名,是我这个小女子的幸事。”婉儿沉声答完,坦荡地迎上了武后的眸光,“臣甘之如饴。”
“呵。”武后想过千种答案,就是没有想到婉儿会答这一句。
“咯吱——”
武后与婉儿走出宜秋宫,身后殿门关闭,锁住了一个瘫坐在地的太子。
李贤万念俱灰,忽然张口,颤声诵道:“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他知道武后就在殿门之外,“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晚风将浓郁的桂花香味吹了过来,武后听着这些诗句,眉头不禁蹙起。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李贤诵完,冷笑着起身朝着殿门作揖,扬声大呼,“儿以这首《黄台瓜辞》,恭祝母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婉儿垂首,不敢顾看此时武后会是什么表情。
武后只轻叹一声,便迈出步子,往玄德门的方向走去。
婉儿趋步跟上武后,一直与武后保持一步的距离。她总是这样懂得分寸,称心如意地让人忍不住喜欢。
武后在玄德门前的銮轿边停下,并不急着上轿,“本宫这一关是过了,接下来便该你了。”说着,她望向宫外的方向,“现下尚未到宵禁的时辰,往那边去,生路不止一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婉儿恭声回答,“臣想堂堂正正做人,不想东躲西藏地当鼠辈。”说着,婉儿对着武后感激一拜,“臣敢写那封密信,便做好了准备,倘若今晚龙颜大怒,非要责臣出气,臣愿意捱下,也应该承下。”
武后心绪复杂,提醒道:“本宫今晚不便保你。”
“臣会尽力自保。”婉儿抬起眼来,眸光清亮,唇角微扬,“不会拖累天后与殿下。”长安城中有阿娘郑氏,大明宫中有心上人太平,她在乎的人都在这里,她怎会舍下她们,不管不顾地亡命天涯,做个见不得光的通缉要犯?
况且,这是太平最关键的一步。
为了太平有君临天下的一日,她心甘情愿为太平担下天子盛怒,做太平上马的踏脚石。
“值得么?”
武后本不该说那么多话,可此刻她一时没忍住,直接问出了口。
“士为知己者死。”
婉儿垂眸,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只要太平一切安好,她甘愿做任何事。
武后的眸光中多了一抹复杂的赞许之色。
世上有她渴慕君临天下,自然也能有上官婉儿甘心做治世之臣,也许,这世间还有更多的女子,也渴慕在青史上留下一笔。正如这天上星,哪怕只能在夜晚灿烂,只要灿烂过,死又何妨?
“回宫。”
第62章 血腥
“来人, 护驾!”
德安扯着嗓子凄厉大呼,明知情势如此,他喊得再大声,也是徒劳。可事已至此, 他除了大声呼救外, 已想不到其他法子保护天子。
李治拔剑出鞘,性命攸关之时, 他如何还坐得住, 只得拿出天子该有的威仪,大声咒骂, “乱臣贼子!”
德安是个阉人,还是个上了年纪的阉人。他抵住宫门,只撑了眨眼的功夫,便被外面的叛军撞破了宫门。
锋刃很快抵在了他的喉咙前, 他的呼救一瞬喑哑。他克制住自己求饶的冲动, 在天子面前向叛军讨命, 无疑是找死。
叛军将领侧脸看向李治,他还是头一回这样放肆地直视君王,“陛下, 何苦做这困兽之斗呢?今晚外面巡逻的宫卫已被我等收拾干净了, 陛下你在这儿喊得再大声, 也不会有谁听见。”
李治怒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咻!”
李治的声音刚落, 便听见殿外响起了一声惊弦之声。这支冷箭不偏不倚,正中站在最后面的那名叛军背心,一箭穿胸,当即倒地气绝。
听到动静的叛军们纷纷回过头来,只见檐下缓缓走出一个穿着大红圆襟袍衫的俊俏少年, 身后跟着一队张弓待发的弓箭手。
等“少年”走出檐下的阴影,开口说话时,叛军瞬间知道了来人是谁——大唐,太平公主。
“护驾!”
只见公主飒气地将高举的手臂挥落,她顺势抽出了腰间的佩剑,率领宫卫冲了上来。
不可能!这个时候公主怎么会来这里?公主又怎能请动天子的直系宫卫?叛军大惊,可已经走到这一步,若不把这个天变了,他们也是死路一条。
“拿下陛下!”
叛军将领镇静下令,只听数声木碎声响起,叛军将领定睛一看,只见十余名宫卫破窗跃入了寝殿,拔剑将李治护在了身后。
“拿下天子,我们便有生路,兄弟们,随我上!”
叛军将领已穷途末路,除了拼死一搏外,再无他法。
可是,宫卫人数是叛军人数的三倍有余,即便他们拼死反击,也只是强弩之末。太平带宫卫步步紧逼,更多的宫卫破窗而入,与叛军厮杀一起。
血腥味在殿中弥漫开来,李治闻得反胃,看着叛军一个一个倒在他的眼前,他全身猛烈地颤抖了起来。
谁要他死,他便先让那人死!
“留活口!朕要亲自审问!”李治沙哑下令。
“诺!”
宫卫齐声高喝,将剩下的叛军威逼到了寝殿正中。盾兵擎盾逼上前去,将这群叛军挤在了方寸之间,再也没办法施展招式,更没办法捅破盾牌,杀出重围,只得被盾兵们这样死死地挤着,不断嘶声咒骂。
“父皇!”太平从外面快步跑了进来,将手中的佩剑一扔,刚想扶住李治,李治却颤然往后退了一步。
李治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太平,确认她手中没有任何兵刃后,终是伸手让太平搀住,点头道:“来得正好。”
“儿救驾来迟,还请父皇降罪。”太平垂首,先歉声请罪。
李治静静地看着太平,今日她并不是男装打扮,只是穿了平日最喜欢的马球服,只因年岁才有十六,是以乍看一眼颇像个红衣小郎君。
李治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让太平入主东宫,绝对比三郎与四郎更让他踏实。可惜,太平是个公主,天下从来没有公主入主东宫,天下也从来没有出现过皇太女。
所以,这个念头不过一瞬而过。李治欣慰地覆上太平的手背,“你怎么会突然带兵过来?”他很快便冷静了下来,这个疑惑便很快地生了出来。
“回父皇,今日太子哥哥没有邀请儿去东宫赴宴,儿在宫里实在是无趣,便去了马球场打了两局马球,看天色渐暗,便从马球场往清晖阁走。哪知……”太平看向了兀自挣扎不休的剩余叛军们,“回去路上,儿瞧见了一队羽林军鬼鬼祟祟地偏离了巡宫路线,儿总觉蹊跷,以防万一,儿便斗胆调动了宫卫。”说着,太平将调动宫卫用的令符拿了出来,双手奉还,“还请父皇收回令符,责儿妄动宫卫之罪。”
李治瞥了一眼太平手中的令符,他确实想收回令符,经历了今晚这惊心动魄的一场厮杀,他如何还放心把宫卫的调动权放给旁人?可若没有眼前这个小公主,今晚他已经完了,他若在这个时候收回令符,责罚太平,只会寒了太平的心。
李治覆上了令符,却是连着太平的手一起捏住,“太平你救驾有功,父皇很高兴,怎会责罚你呢?这令符你收着,父皇放心。”
太平眼圈一红,感激地道:“父皇你没事便好!”
“太平长大了,会保护父皇了,朕很欣慰。”李治轻轻地拍了拍太平的后脑,“可今晚之事尚未解决,等朕处置了这些叛贼,再好好嘉赏朕的太平。”
“儿不要嘉赏,只要父皇安康。”太平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
李治只觉心窝的柔软处被这句话烫了一下,他没有再多言什么,眼下的正事要紧。
“抓一个过来,朕亲自审问!”
“诺!”
宫卫用绳子一套,拴住了一个叛军的脑袋,狠狠一扯,便将此人硬生生地从叛军丛中拔了出来。
他手中藏了短匕首,出来的一瞬,割断了脖子上的绳子,不管不顾地朝着李治捅来。
“父皇小心!”
太平挺身走至李治身前,看着这个亡命徒被宫卫拔剑削断了双臂,还是受不了眼前这血腥的画面,别过了脸去。
李治温声道:“不怕,不怕。”安抚两句后,他从太平身后走了出来,走至这个亡命徒的身前。看见他想袭咬龙鞋,李治往后退了半步,这人瞬间被左右宫卫按得再难动弹。
“说,谁指使你的?”
“呵……呵呵……老子不会告诉你的!”
这亡命徒只说了这一句,便咬舌自尽了。很快地,那些个被盾兵困在殿中的叛军纷纷效仿,李治此时下令阻拦,却已是迟了。
盾兵往后接连退了三步,中心的叛军一一倒在了地上。宫卫上前探看颈脉,这剩下的十余名叛军,皆已自尽,没有一个活口留下。
李治恼怒之极,“查!给朕追查到底!”
“这些死士,出自东宫。”武后的声音突然在寝殿外响起,兵甲声大起,她亲率三百羽林军赶至此处。
她匆匆扫了一眼满地血渍,示意羽林军原地待命,只带了婉儿一人走入寝殿之中。
明知这样是僭越,可婉儿从踏入院落的那时起,就不断在视线里找寻太平的身影。这里的血腥味浓重得让人心惊,她知道太平会来这里,她只想知道太平是否一切安好。
终于,她走入寝殿后,抬眼便撞上了太平的眸光。
她的眸光一如既往地让人心安,只要注目着她,眸光深处流淌的便是太平独许她一人的温柔。
一切安好。
婉儿悬着的心终是放了下来,可很快地,她的余光便发现了天子盛怒的模样。她连忙垂首,跟紧了武后。
“来人!拿下上官婉儿!”
李治突然下令,虽说知情之人都知道会有这一出,可太平还是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婉儿说过,她有法子过关,她也答应了婉儿,这次绝对不冲动出来袒护婉儿,相信婉儿可以全身而退。
说不紧张,都是假话。
太平垂下双臂,暗暗握紧了拳头,眸光一刻也没从婉儿身上离开。
“陛下,这是怎么回事?”武后故作疑惑,徐徐问道。
李治知道今日的东宫家宴是场鸿门宴,他其实更想看见一个受伤的,或是已死的媚娘回来,可看媚娘如今妆容未花,凤袍未沾一滴血色,他已经明白,李贤是彻底输了。他没有立即回答武后,反倒是问道:“媚娘你说这些死士,出自东宫?”
“李贤不孝,设下鸿门宴,妄图杀母逼宫,坐上龙椅。”武后满面哀戚,没有一丝虚伪之色,“若不是他东宫的下属提前密报,今晚我怕是见不到陛下了。”
李治自嘲苦笑,“好一个太子啊!”
他以为李贤会是一把好刀,却连媚娘的衣袍一角都斩不下来,实属无能!
“陛下临时不适,静养宫中,他准备好的死士便开始了行动。”武后上前,挽住了李治的手臂,牵着他一起坐在龙榻之上,“我来的路上,找到了好些剥了甲胄的羽林军尸首,这些穿着羽林军甲胄的叛军,正是李贤豢养的死士。”
李治冷嗤,媚娘倒是摘得干净。
“谋逆者,死有余辜。”武后的声音冰凉,眸底涌起一抹恨色,她缓缓看向被宫卫拿着跪在地上的婉儿,“陛下,她也谋逆了么?”
李治欲言又止,可现下他并无人证,只有婉儿给他的一封密信。他若在这个时候拿出来指证婉儿,无疑是在武后心里种上一枚利刃。
夫妻一场,明知东宫宴有埋伏,却只字不提任由武后赴宴,说起来反倒还是他理亏。
“她……”李治只得另找一个罪名,“太子谋逆,已是事实,她与太子交往甚密,只怕也是共谋!朕,留不得她!”
第63章 幸事
“敢问陛下, 何谓往来甚密?”婉儿的声音忽然响起,她依旧垂着脑袋,语气不急不慢,半分惊惶也听不出来。
“宫中传言……”李治才开口, 便发现这个理由很是苍白。
“单凭一个传言, 便定奴婢之罪。”婉儿徐徐抬起脸来,坦荡无比地与天子对视, “人证何在, 物证又何在?陛下今晚若是用这样的理由杀了奴婢,当真不怕被世人诟病么?”
李治倒抽一口凉气, 怒声道:“放肆!胆敢直视朕,此乃大不敬!”他终是抓到了一个可以治婉儿的罪名,“来人,拖下去, 就地正法!”
“父皇!”太平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她斜眼瞥了一眼婉儿, 压低了声音道,“此事如此处置,只怕要遭人非议的。”说话间, 她给武后递了个眼色, 希望这个时候阿娘帮帮她。
武后却看向了一旁, 仿佛此事与己毫无干系。
李治不悦, “朕知道你与上官婉儿向来交好,可现下是国事!不是后宫小事!你不要公私不分,骄纵胡闹!”
太平急道:“正因为此事是国事,事涉谋反大罪,才该妥当处置。否则……”太平凑到了李治耳畔, “恐遭他人利用。”
事已至此,东宫叛乱已定,李治不懂,处置一个上官婉儿,会招来什么非议?
太平再道:“殿外的羽林军人数可比宫卫的人数多……”
这句话戳到了李治的心虚处,他下意识地用余光一扫旁边气定神闲的武后,媚娘似乎在看戏,满脸都是期待之色。
这个表情,像极了她当年看着上官仪被拖出大殿的那一刻。
也是从那年开始,朝堂之上无人敢再提废后之事。杀上官仪事小,涨了媚娘的势力事大。李治对下旨抄灭上官氏一事,多少是后悔的。
明明上官婉儿无权无势,杀了她也不会掀起什么大浪来,强按一个谋逆大罪,对天下人也算是交代了。可媚娘为何是这样的表情?她到底还留了什么后招?还是说……她早知东宫有变,早知上官婉儿是天子的细作,所以放任上官婉儿私发密信,布下了今晚这个局?
羽林军向来是媚娘的亲信执掌,以李贤的本事,把那么多个死士混进来,却半点没惊动羽林军,那是万万不可能的。羽林军平日操练也勤,选入军中的也都是武功好手,怎会轻易被人刺杀剥衣?
若不是媚娘放任,东宫死士不可能那么容易杀至他的寝殿……
李治越想越背心发凉,今晚若不是太平赶至,明摆是个双杀之局!东宫谋逆,死,东宫死士刺杀天子,死,大唐一夜之内,天子与太子暴毙,最大的受益人只会是媚娘。
三郎李显懦弱,以后太后辅政,不出三年,武氏的势力便会遍布朝堂……
李治忽然懂了,上官婉儿不过是媚娘的一枚弃子罢了,甚至,她的死能给媚娘一个天子暴毙的好说辞。
上官婉儿为报私仇,谋逆弑君,被当殿格杀。
合情,合理。
东宫谋逆,不过是这个局的开端,李治以为大局已定,却不知现下这一步才是生死较量。羽林军在外,宫卫势弱,媚娘早与太平罅隙多月,今晚他们的命早就悬在了媚娘的一念之间。
想到这里,李治骤然扶额,佯作头风痛苦之状,一把抓住了太平的手臂,“朕头疼,太平,你扶朕换个地方歇息。”
太平敬声道:“诺。”她满心牵挂婉儿,却不敢多看婉儿一眼,等到父皇这句话,便意味着今晚婉儿捡回一条命,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足够了。
“陛下。”武后突然轻唤,“上官婉儿,还杀不杀?”
李治眉头紧锁,斜眼觑了一眼婉儿,“她与东宫之事,朕会亲自审问清楚,朕要活口。”他刻意强调了最后四个字,“这是皇命!”
“诺。”武后低眉领命。
太平扶着李治走至宫院门前,发现羽林军并没有让路的意思,太平怒喝道:“好大的狗胆!让开!”
“你们都瞎了么?还不快些让陛下跟公主出去?”武后慵懒的声音落下,羽林军终是让出一条道来,放天子带着宫卫们离开这里。
武后目送他们走远之后,侧脸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婉儿,话却是说给羽林军听的,“收拾干净这里。”
“德安公公的尸首……”一名羽林将士小声问道。
武后冷笑:“擦洗干净,给他换身新衣裳,厚葬。”
“诺。”
“还不走?”武后这次问的是婉儿。
婉儿恭敬起身,跟着武后离开了寝殿。
约莫走了十余步后,武后微微抬手,身后跟着的羽林军便知趣地放慢脚步,与她们保持了十步之遥。
武后望着幽长的宫道,淡淡道:“看来是本宫赢了。”
“臣愿赌服输。”婉儿哑声回答。
武后却笑了,“你那些说辞,说出来是死,不说出来也是死。不是你高估了自己的分量,是你高估了陛下。”
婉儿确实高估了李治,以为他会在意帝家声名与青史记载,所以想了一肚子的说辞,今晚挺直腰杆要一个“死”得心服口服。她笃定了天子不敢在武后面前提及密信之事,笃定了她与太子李贤的传闻只是传闻,无凭无据,天子应该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武后的内臣。却没想到,她确实高估了他。盛怒之下,他只是手握奴婢生死的上位者,可以不顾唐律,不顾公理,蛮横地以天子之姿索命。
那一幕,像极了上辈子她与李隆基的对峙时。那人以溢出言表的贪欲,威逼着她写下诏书的最后落款,哪怕赌上一个毒誓,也要拿到那份“名正言顺”的假诏书。
何其丑陋。
婉儿苦笑,只是上辈子她没有那么幸运,也没有想活下来的生念。这辈子她只想好好活着,好好陪着太平走完这一世。
“就凭你那句,士为知己者死,本宫今晚便不会让你有事。”武后语有深意,“世上知己,并非单向,你把太平当知己,太平自然也当你是知己。”
谁让她宠极了这个小公主呢?好不容易太平走到了这一步,她这个当阿娘的岂能坐视不理。武后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倘若太平冲出来,不管不顾地力保婉儿,她便将太平与婉儿一并拿下。李治说婉儿与东宫往来甚密,她便说太平与婉儿一样往来甚密,她要亲审此案,将两人强行带走。
以她对李治的多年了解,他很快便能意识到,这是武后在借机砍他的左右臂,到时候他反而会想保下太平与婉儿。这也是婉儿与武后在来寝宫的路上打的赌,倘若婉儿提了人证物证,李治还想杀她,那她便依着武后的来。
只是今夜,无疑她是惊喜的。
太平确实出来保护婉儿了,却心有灵犀地把矛头引到了武后身上,并没有像个莽夫一样地冲出来叩头求个恩典。太平这样的年岁,能有这样的处理,武后是打从心眼里高兴,所以她索性一字不语,任凭李治去猜。
猜疑之人,往往是没有底的。没有底的人,便不敢轻易下任何决断。
今晚是武后的大赢之夜,也是太平的大胜之夜,因为李治从今晚开始,太平在他心中的地位便非同一般了。
“臣叩谢天后。”婉儿突然驻足,对着武后跪下一拜。
武后也停了下来,肃声道:“陛下后面肯定会来审你,剩下的便只能你自己应付了。”
“嗯。”婉儿明白,今晚只是第一关罢了。
武后转向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今晚你只能去一个地方,回不得紫宸殿。”
婉儿点头,“诺。”
“来人。”武后扬声一唤,身后的羽林军跟了上来,“将上官婉儿押入天牢,静候陛下审问。”说着,她又提醒了一句,“陛下说,要留活口,若是她在天牢里出什么意外,本宫可是要被陛下问责的。”
“诺!”两名羽林军走上前来。
婉儿站起,对着武后福身一拜,便与两名羽林军朝着天牢方向去了。
“上官婉儿。”武后忽然笑了笑,远远一唤。
婉儿闻声回首,纤瘦的身影立在宫檐下的阴影里,看不清楚她是怎样的表情。只见她微微低头,“臣在。”
武后站在月光里,凤袍上的金线熠熠生辉,哪怕她已韶华不在,可站在那里,像极了一只随时可以振翅冲上九霄的凰鸟。
她幽幽开口:“什么样的人,可当知己?”
婉儿只觉心坎一烫,对着武后恭敬地行了礼,“君臣,足矣。”
武后会心一笑,她必须承认,这一刻她有那么一点羡慕太平。
婉儿转过身去,迈出第一步时,嘴角也微微扬了起来。今晚,她也算一个赢家。至少在武后心里,她算是一个可信之人了。
今晚不管对谁来说,都是一个不眠之夜。
月光从天牢狭小的窗口落入阴湿的石牢中,照亮了婉儿的藕色官袍,也照亮了她的整个脸庞。她从窗口远望天幕,天幕之中星河万里,那是千年不变的星光熠熠。
人固有一死,有的人能跟这星星一样,万古铭记,有的人却像这石牢里的尘埃,不值一提。能生在这样的时代,见证他年的红妆朝堂,于她而言,是毕生幸事。更幸运的,她的心上人会延续那个红妆朝堂,与她一起化作青史之上的两颗星星。
“太平……”
婉儿轻唤这个名字,只要想到她,她的心便满是温暖,哪怕后面的路荆棘丛生,她也有勇气陪她坚定地走到终点。
第64章 领命
太子谋逆已是事实, 今晚只是宫阙中的杀戮,明日开始朝堂也将沾染血腥,对东宫势力进行清洗。
太平亲率宫卫将天子安置在延英殿后,又带着宫卫在延英殿外巡逻了三遍, 这才回到殿中, 安抚父皇。
李治感慨万千,握着太平的手, 沉声道:“太平啊, 父皇没有白疼你。”
“这是儿应该做的。”太平跪在李治膝侧,眸光明亮, “父皇是大唐的天子,身系万民福祉,有儿在一日,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父皇。”
李治听得窝心, 抬手轻抚太平的后脑, “可惜啊, 你是公主。”
“公主一样可以保护父皇,不是么?”太平的语气真挚无比,“这几日, 儿都会给父皇值夜, 父皇可以安心休息。”
李治的额角突突地跳了两下, 他如何能安心休息?他这几日若不过问朝政, 只怕要被媚娘借机除去不少政敌。
“太平。”李治望着女儿天真明媚的脸庞,若有所思。
太平也不多问,只是安静地等着父皇说话。
静默良久后,李治终是开了口,“父皇有件棘手之事, 思来想去,只能让你去办了。”
太平垂首,“父皇尽管吩咐,儿一定给父皇办妥!”
“太子谋逆,只怕牵连甚广,此案朕必须给天下一个交代,所以有些人不得不杀,有些人能放则放。”李治紧紧盯着太平的眸子,“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太平故作沉思,沉默片刻后,方才回答:“证据确凿的谋逆之人该死,母后要杀的人该放,是不是?”
李治舒眉,含笑点头。
“可是此案应该交由大理寺审问,儿只是公主,不可参问朝政。”太平认真提醒,“如此一来,会坏了规矩的。”
“此案是国事,亦是家事。狄仁杰虽然为官清正,可他与媚娘往来甚多,朕不敢尽信他。”说着,李治无奈苦笑,满朝文武他竟然想不到用谁来处置此案,“太平,朕会下一道特旨,命你审结此案,你千万别让朕失望。”
“诺。”太平叩首领命。
李治倦然揉了揉太阳穴,这会儿脑袋实在是疼得厉害,他不禁挥手示意太平退下,“朕想歇会儿。”
“父皇安心休息,儿出去给父皇值夜。”太平恭敬一拜,起身退出了延英殿,将殿门合拢,端然站在了殿前。
彼时,月光从檐边泄下,照亮了太平的半个身子。她往前走了半步,整个人沐在了月光之中,抬眼望向天幕星河。
她终是迈出了这关键的一步,只要办妥此案,今后她会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前朝官员。未来还有更多难关等着她,可她一点也不怕,只因她知道这偌大的大明宫中有个人会一直陪着她,陪着她走到万人之上,听百官山呼万岁。
“婉儿……”
她在心底默念那人的名字,虽说知道母后定不会太过为难她,可父皇是下了令要亲自审问的,日后只怕免不得遭罪。
希望,一切安好。
对大明宫与东宫而言,昨晚是个难眠之夜。对今早上朝的朝臣来说,无疑是个震惊无比的清晨。
静养多日的天子李治出现在了朝堂之上,天后倒是破天荒头一次缺了早朝。
李治当殿下令废储,将李贤贬为庶人,幽禁太极宫承庆殿。又令太平公主继续严查此案,但凡参与谋逆者,斩立决。
朝臣本想出来提醒公主不可参政一事,有聪明者已嗅到了天子之意,轻咳两声,示意谏臣莫要多事。公主查案只是明面上的,暗里还是天子想亲审此案,避免天后借机削减李唐势力,壮大武氏。
朝堂之上,暗流涌动,臣子暗作各种揣度。
大明宫紫宸殿中,武后却闲情逸致地拿着剪子,修剪着一盆盆栽。
裴氏将朝堂上探听到的消息带了回来,武后听完只是抿唇一笑,“裴氏,瞧瞧,本宫修得如何?”
裴氏如实答道:“探出来的花,多了一朵。”
武后笑出声来,“是啊,多了一朵。”武后看着她留下的两朵大团菊花,每一朵都绽放得极是艳丽。她将剪子移近其中一朵,将剪未剪,琢磨道:“本宫要不要剪去一朵呢?”
裴氏不敢回答。
武后没听见她的声音,便知她又聪明地选择了沉默,不悦地回头瞪了她一眼,“你倒是会明哲保身。”
裴氏垂首,“奴婢只是愚钝。”
“你愚钝?”武后笑了,“去,把太平唤来。”
“殿下现下尚在含元殿,此时传召……”
“本宫就是要当着陛下的面,把太平唤来……训话。”
武后说话间,毫不犹豫地剪断了其中一朵菊花,把断了的菊花递给了裴氏,“你拿这朵断菊去请,就说这是本宫送她的礼物。”
“诺。”裴氏领命,双手接了断菊,匆匆赶去了含元殿。
太子谋反,非同小可,是以今日的早朝比往日久一些。裴氏在殿外候了许久,终是等到了公主扶着天子走了出来。
裴氏往前走了半步,先给天子行了跪礼,再拜向太平,捧着断菊道:“殿下,天后有请,这朵菊花,是天后送殿下的礼物。”
李治脸色一沉,这无疑是媚娘对他的挑衅。
太平牵了牵李治的衣袖,低声道:“父皇放心,儿也应该去给母后请个安。”
李治肃声道:“你还有正事要办,不可多做耽搁。”
“诺。”太平领命,从裴氏手中接过了断菊,“走吧。”
李治看着太平渐行渐远的背影,皱了皱眉,平日他还可以唤德安来搀扶,如今身侧空空如也,这殿外的当值内侍全部都面生得很,他不敢尽信。
他身边总要有个可信的传话人。李治思来想去,忽然想到了一人。他记得德安在宫里收了一名义子,叫德庆。平日德安也是打发这人在宫中收集消息,应当可用。想到这里,李治便下了令,将德庆调至身边伺候。
太平来到紫宸殿时,先探头往里面扫了一眼,不见婉儿的身影,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武后将她的小举动看在眼底,淡声道:“她在天牢,等待陛下亲自审问。”
太平听了此话,不安感更浓了。
“儿给母后请安。”她心神不宁地上前给武后行了礼。
武后看着她手中的断菊,“本宫听说,陛下把谋逆一案交给你来办了。”
太平点头,“确有此事。”
“这可是一个烫手山芋。”武后直接点明,“稍有不慎,你便如你手中之菊,观之即弃。”
太平明白这差事并不好办,处置太松,有包庇之嫌,处置太严,只会让朝臣对她心生忌惮,日后她想在朝中发展势力,朝臣们都会掂量一二,并不是什么好事。
李治之所以放心把此案交给太平,一是因为太平目前是最信得过的人,二是因为太平处置此案后,其实得不了多少好处。
“东宫上下,严惩。”武后不得不提点太平,这是她第一次在朝臣面前展露锋芒,不可太露,也不可不露,“宁可错杀,不可轻饶。”
谋逆是大罪,于情于理都该重惩,这是立威。
太平认真听着。
武后又道:“废太子那边,私下多些关怀。”
明面上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可私下还是应该当兄长敬爱,这是立德。
太平会心点头。
“至于朝臣……”武后想了想,“哪怕你从东宫那边查到什么,你都要把案子断在东宫里。到时候,你手中握着的那些证据,便是你往后的敲门砖,那些朝臣也是你可以利用的棋子。”最后这句话,寒凉之极,不带一丝温度。
太平静静地望着武后,哑声道:“诺。”
武后知道太平这会儿会想些什么,当初她在太宗身边亲睹类似之事时,她也曾一样的震撼。只是,既然决定踏入地狱,便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任何的仁慈都是拖累。
总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其实哪个君王手里不是血迹斑斑。
“太平,过来。”武后对着太平招了招手。
太平闻声走了过去,躬身垂首,静听阿娘训示。
哪知,武后竟扬手一个巴掌极响地打在了她的左颊上,顿时红肿了起来。
太平被打得愕然,“阿娘你……”
“疼么?”武后心疼着,语气却凉若寒霜。
太平捂着左颊,她意识到这是阿娘必须做的戏。阿娘当着父皇的面将她召来,若不留点“教训”给她,父皇那边确实不好交代。
“疼……”太平哑声回答。
武后沉声道:“这是你必须独自忍下的痛,你父皇越是疼你,阿娘便打你越疼,明白么?”略微一顿,“上官婉儿也一样。”
太平没想到这最后一下,竟是阿娘在警示她。
“东宫一案越早了结,陛下越没有理由杀她。”武后轻叹,“有时候袖手旁观并非无情,反而越是在乎,越是什么都保不住。”说着,武后拿起杯盏,将里面的清露倒在掌心,她捏紧了拳头,清露从她指缝间快速流走,当她再摊开手时,掌心什么都没有留下。
太平恭敬地对着武后一拜,“儿受教了。”
“去办正事吧。”武后示意太平退下。
“诺。”
太平退出紫宸殿后,隐约听见了身后响起了一声脆响。她匆匆回头,只见武后轻咳两声,坐直了身子,喝道:“还不走?!”她藏在案底的右掌火辣辣的,打了太平她心里也不好受,所以便拿折子打了一下右掌。
地狱再苦,也有她这个阿娘陪她。
太平嘴角一扬,娇滴滴地唤了一声,“阿娘!”
“还想让本宫打你一巴掌么?”武后故作狠厉。
“儿也会疼的!”太平说完,对着武后眨了下眼,跑出紫宸殿时却捂着左颊,眼眶通红,一幅委屈巴巴的模样。
不用半日,整个大明宫便传遍了,今日武后在公主晨省时打了公主一巴掌。
第65章 出牢
天牢一直是宫中最阴湿的地方, 尤其是入了秋后,铺在地上的稻草总能在破晓时染上一层薄霜。
这是婉儿在天牢待的第三日,也是太平煎熬的第三日。东宫谋反一事过去三日,天牢这边风平浪静, 于婉儿来说这是绝对的好事。谋反一事越往后拖, 她便与东宫的牵连越少,杀她也便失去了意义, 反而留下她, 还有些许用处。
要在大明宫中活下来,必须是有个“有用的”。恰好, 她应该对天子还有那么一点用,这便是她的一线生机。
“咔嚓!”
只听天牢的大铜门响起一声脆响,大铜门便被宫卫打了开来。
“陛下,慢些, 里面黑。”这是个陌生的内侍声音, 正是德安的义子德庆, 他因为义父之死得了恩赏,调到了陛下身边伺候,如今也算是大明宫中的红人了。
此人比德安年轻二十余岁, 现在看来不过少年郎的模样, 穿着一身内侍青衫, 佝着腰扶着天子走至了婉儿的石牢外。
昏黄的烛火照亮了天子的龙袍, 上面用金线绣了九团五爪金龙。李治负手而立,端然立在牢门外,高高睨视着牢中跪地叩首的婉儿,并不急着说话。
婉儿只是叩首,也没有说话。
气氛忽然僵了起来, 德庆轻咳两声,小声提醒,“上官婉儿,陛下驾临,你是哑了么?”
婉儿还是一动不动,她俯首叩拜已经做足了礼数,此时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倒不如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东宫谋逆一事,已经结案。”
李治说这话时,语气舒缓,听不出半点情绪。烛光摇曳,光影晃在他风霜的脸上,照亮了他眼底涌动的杀气。
既然已经结案,天子还来此亲审,想来为的是其他事。
婉儿不敢应声,至少在没弄明白天子之意前,她不能贸然出声。
李治锁眉,“你不说话,是在求死么?”
德庆小声道:“陛下问你话呢!”
婉儿缓缓挺直了腰杆,扫了一眼德庆与天子身后的宫卫,又叩首下去。
李治忽然懂的她的意思,抬手示意德庆他们退出天牢。
“陛下想问什么?”婉儿等天牢中只剩下李治与她后,终是开了口。她就那样静静地跪着,目光与李治的目光相接,腰杆比方才挺得还要直。
李治在朝堂上也见过不少这种倔脾气的臣子,可女子这样的实在是罕见。
“你真不怕朕把你杀了么?”
“奴婢是罪臣之后,不过贱命一条,是生是死,不过陛下的一念之间。”婉儿说完这句话,眉眼之间多了一抹凛色,“况且,奴婢对得起陛下。”
李治冷笑,“对得起朕,你便一封密信把朕置于宫中最危险处!”
“陛下以为东宫不危险么?”婉儿同样冷声反问。
李治骤然语塞,确实,那晚东宫远比大明宫危险。媚娘虽然只字不提那晚的凶险,可他知道,媚娘越是云淡风轻的绝口不提,那晚的情况就越是严峻。
婉儿等的就是李治的沉默,接口道:“奴婢记得密信写的是——东宫有变,小心留宫。”密信的内容,每个字她都琢磨过,为的就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只要李治愿意听她辩解,她便可以辩出一条生路来。
李治记得这八个字,确实是婉儿所言。
“为何陛下只注意了前半句,却没有注意后半句?”婉儿提醒李治,“奴婢已经说了‘小心’,陛下为何偏偏视而不见,还要反过来要奴婢的命呢?难道……”婉儿的情绪突然扬起,“自始至终陛下都没有相信过奴婢,还是陛下觉得东宫一事终了,日后在大明宫便可高枕无忧了?”
“放肆!”李治厉声大喝。
婉儿忍话,再次叩首。
李治握拳微颤,虽是愤怒,眸底却没了杀意。是的,这些话若是婉儿在武后面前说出,他虽可以仗着天子身份,当即格杀,可在这个时候与武后撕破脸,终究不是好事。二圣之间的较量向来沉在暗处,若是亮于人前,对朝局来说有害而无利。西边的突厥这几年甚是不安分,二圣切不可在这个时候把内斗闹大。这也是为什么,李治放任太平快速处置了东宫一案,没有过多牵连东宫外的朝臣。
婉儿本有机会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他,可那时候她静默不语,甚至今日天子驾临天牢,在没有屏退随侍前,她也静默不语。
究其原因,不过四个字“为君分忧”。
上官婉儿确实如她所言,她对得起陛下,远比李治看见的考虑得更多。这样的一枚棋子,就这样杀了,尤其是在痛失李贤这把刀后,又自毁一枚棋子,那是蠢人所为。
盛怒的天子渐渐平静了下来,烛光重新照亮他阴鸷的脸庞。自从媚娘把上官婉儿押入这里,她便作壁上观,似乎是故意把上官婉儿的人头递到了他的刀下,就等着他极怒之下砍了婉儿。然后,借由婉儿的上官氏出身,做点文章。
这些事,李治这几日想了个通透,所以他才会等东宫结案后,才来这里亲审上官婉儿。也算是给了婉儿一条生路,至于如何走出天牢大门,只能婉儿自己谋。
“朕给你一条生路。”
“请陛下用刑。”
婉儿淡淡开口,说出了她的理由,“奴婢若是毫发无伤地走出这里,天后那边无法交代,奴婢也无法再为陛下分忧。那陛下给奴婢的这条生路,便没有任何意义。”
废人,向来是多余的。
李治眸光沉下,“天牢之刑,可不是常人能忍的。”
“奴婢只想活。”婉儿再次对上天子目光,目光中充满了“生”的希冀,“从头至尾,都只求这一个‘活’字。”
这是身为罪臣之后,身为宫中奴婢唯一的所求。
李治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原以为上官婉儿真不怕死,听到这一句,他突然踏实了。一个真正想要活的人,自然会不择手段地贪妄上位者的护佑,这样的人反倒容易掌控。
“用刑之后……”
“奴婢用刑之后,依旧只字未认私通东宫一事,陛下念及上官氏只有奴婢一人苟活,便网开一面,赦奴婢无罪。”
婉儿已经帮李治想好了说辞。
李治满意地笑了,经历了天牢之刑,还是没有招认私通之罪,他顺其自然赦之,打发回媚娘那边,媚娘应当也不会怀疑婉儿的用心,也许还能更信任她一些。
“来人,杖十五。”
李治扬声大呼,天牢外的狱卒领命走了进来,在外面准备好了行刑的长凳与木杖。这里的木杖与宫中的不一样,杖头上留有凸铁,寻常之人一杖下去,便痛不欲生。
二十杖,足以活生生打死一个人。
婉儿心中发怵,却只能强忍恐惧。她最后只能赌一赌,赌天子会不会给行刑的狱卒提点一二,让狱卒们手下留情。
只可惜,天子只是背过身去,半句话都没有说。原本应该说的二十杖,他已经减去了五杖,婉儿应该可以挺过去。
铁栅打开,狱卒将婉儿押出了石牢,将她按在长凳上时,婉儿的双手死死扣住了长凳板子,紧紧咬住牙关。
撑过这十五杖,她才再看见太平,才能继续陪伴太平,才能再一次实现称量天下文章的抱负。
“太平。”
婉儿合上双眼,脑海之中响起了太平常对她说的那两个字“别怕”。她能忍下来,一定能忍下来!
第一杖骤然落下,婉儿只觉痛如骨髓,哪里忍得住声音,当即发出一声凄惨的痛呼。
李治听得头皮发麻,冷声道:“上官婉儿,念在上官氏只有你一人的份上,朕给你个恩典,倘若十五杖打完,你还能活着,朕便赦你无罪,既往不咎。”说完,李治便罢袖快步离开了天牢。
不知是不是第一杖已经痛惨了,是以后面的几杖她已经痛得麻木,十五杖打完,她只觉浑浑噩噩,想要翻下长凳,却半点力气都用不出来。
“来,快来!”
只见狱卒招了招手,便有一个熟悉的人影钻入牢门,哭着跑了过来,瞧见了婉儿的鲜血淋漓处,忍不住大哭道:“大人……你撑住……奴婢马上带你去治伤……”
“红蕊……不哭……”婉儿强撑着,虽说视线已经模糊,可她一听这宫人的声音便知道是谁,“我……死不了的……”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大人抬回紫宸殿啊!”红蕊急呼,她一个人肯定是没法子把婉儿抬回去的。
狱卒们猛然点头,找来了担架,将婉儿小心抬上,担着她往紫宸殿去了。
不久之后,静候在承庆殿外的太平终是得到了天牢那边的消息。
她脸色煞白,极力克制住汹涌的心疼,向传递消息的那名小内侍道:“回去告诉他们,婉儿若是落下什么病根,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小内侍急声劝慰,“殿下放心,今日行刑的都是熟手,只是打得响,伤不到实处的。”惊觉公主的杀气腾腾,小内侍自忖多言,连忙对着公主一拜,“奴婢告退。”
“诺。”小内侍正欲离开。
“慢着。”太平忽然唤住了他,“小喜子,此事若是滴水不漏,本宫另有他赏。”
“奴婢知道。”小喜子哈腰点头。
太平挥手示意他快些退下,小喜子便知趣了走远了。
她抬眼看向了承庆殿的匾额——若不是因为他缠着婉儿送诗文,引出他与婉儿的风言风语,婉儿怎会受今日这样的罪?虽说她身为公主,在二圣面前明目张胆地袒护一个人却依旧难如登天。确实,母后不闻不问婉儿是护她,太平不管不顾婉儿也是护她。可太平无法做到真正的不管不顾,她知道婉儿要离开天牢肯定要捱罪,所以想方设法地早早买通了狱卒,只望在行刑时狱卒可以手下留情。
可即便是留情,太平也知道捱上十五杖是怎样的痛。她只恨不得立即赶去紫宸殿,寸步不离地守在婉儿身边。
只是,她不能这样随性而为,在这个时候做这样的事,只会让婉儿白捱这一顿打,让父皇觉察她的用心。
太平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她今日来此,只为探视兄长。她必须忍耐,忍耐到她成为君临天下的皇者,到那时候,她发誓再不会让婉儿受这样的苦痛!她要千百倍地疼她惜她,将她宠成大唐最幸福的姑娘!
太平在外缓了许久,待情绪稍稳后,终是推开了承庆殿的大门。看向废太子时,她流露出了心疼的表情,颤声唤道:“二哥……”
第66章 夜探
李贤一袭素衣, 坐在窗边,并没有应声太平。短短三日,昔日丰神俊秀的太子殿下已半腮胡渣,眸光黯淡。
他失去的不仅是储君之位, 还有属于他的帝王梦想。
太平从衣架上抱下一件大氅, 走近了李贤,将大氅罩在了他的身上, “二哥, 天冷了,当心身子。”
“你以为阿显赢了么?”李贤转头定定地看着太平。
太平静默。
“不过是又一场轮回。”李贤颓声说罢, 自嘲地笑了起来,“我们……都是父皇与母后的盘中棋子……只是棋子……”他终是想明白了一切,可走至这一步,已经迟了。
终究是血脉相连的兄妹, 看见二哥如此, 太平心中还是有些酸涩, 低叹道:“二哥若有所需,尽管命人知会我,我会帮二哥办妥。”
李贤怔了怔, 低哑开口, “太平。”
“嗯。”太平在李贤身侧坐下。
“我原以为, 你是来嘲笑我的。”李贤忽然生出一丝愧意。
“嘲笑二哥什么呢?”太平淡淡反问, “事已至此,正如二哥所言,其实没有谁是真正的赢家。”
李贤只觉从未真正了解过太平,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妹妹。在他的印象里,太平是被二圣宠坏的小公主, 他从未将她放在眼里,没想到在他最潦倒时,只有她敢来看他。他忽然觉得太平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已不再是记忆中的跟着他们几个哥哥跑的小姑娘了。
李贤想去摸摸太平的后脑,动作只做了一半,便缩回了手来。过去的岁月,谁也回不去了,他曾经想要她的命,单这一点,他与她之间便有了一条永远也迈不过去的鸿沟。
太平握住了李贤的手,徐声道:“我不能在此久留,二哥你多多保重。”说完,她拍了拍李贤的手背,便站了起来。
“她……还好么?”李贤哑声问道。
太平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只是这个时候她不想他再与婉儿有任何牵连,“父皇与母后一切安好。”
李贤皱眉,太平对着他微微低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往殿门走去。
“太平……”李贤再唤。
太平微笑回头,“我会吩咐内侍送些诗文过来,二哥若是觉得闷了,可以看看诗文。”说完,太平便打开殿门,径直走了出去。
殿门徐徐合拢,李贤哽在喉间的那三个字终是说了出来——对不起。
只是太平没有听见,其实也不期待二哥对她说这三个字。
她沿着千步廊走了一阵,廊外的阳光正好,偶有些许从檐外泄落,照在了她的肩上,竟半丝暖意都没有。
世人皆慕这座皇城的荣华富贵,却不知百姓家中的“情”字,才是宫中最珍贵的东西。
太平沉沉一叹,她只能耐心等待,等待日头西斜,夜幕降临,她才能打扮成小内侍,溜去紫宸殿探视婉儿。
度日如年。
与此同时,婉儿痛得浑浑噩噩的,这会儿死死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呼出痛来。
太医诊治了婉儿的伤势后,便命医女给婉儿清洗伤口上药。
红蕊在旁边帮着医女清洗,一边洗,一边哭,大人伤成这样,也不知这回要养多少日才能下地行走。
太医退至屏风后,研墨提笔,却迟迟没有下笔。
裴氏催问道:“大人怎的还不开方?”
太医锁紧了眉头,思忖片刻,搁下了毛笔,对着裴氏道:“下官还是先去请示天后吧。”
裴氏意识到事情似乎并不简单,当下便引着太医来到了紫宸殿外。
武后宣召太医入内,放下手中的折子,沉声问道:“婉儿的伤势如何?”
“想必是行刑之人留了余力,并未伤及骨头,只是……”太医突然迟疑。
武后蹙眉,“只是?”
“还是伤及了内腑,内有淤血,必须用药物催出来,否则还是有性命之忧。”太医略微一顿,“虽说这样可以保命,可用药之后,她只怕再也不能……成孕了。”
宫中女子若不能成孕,无疑是大事,是以太医必须上报天后。
武后心绪复杂,如此一来,上官氏这一脉至此断绝。
“保命为上,此事不要张扬,尤其是不能让婉儿知道。”
“诺。”
“下去吧。”
武后屏退了太医,没想到婉儿捱过了这一关,还是付出了这样的代价。她自忖心肠已经硬了多年,已经不会为这样的事心湖泛波,可是,这一刻她竟有一点心疼。
“裴氏。”武后沉默良久,终是开了口。
裴氏走上前来,恭声道:“奴婢在。”
“这几夜你去外面守着,若是看见太平来了,便将她领进来。”武后淡淡说着,“这段时日,婉儿需要什么,便允她什么,命红蕊好生伺候。”
“诺。”裴氏领命。
武后拿起折子,提起朱笔,继续批阅奏章,“太平来此,不必通报本宫。”
裴氏一一记下。
月亮爬上宫脊时,紫宸殿内外,一片寂静。
太平带着同样内侍打扮的春夏急步赶往紫宸殿,若不是怕她的探视被父皇那边的人发现,她恨不得牵匹马儿来,打马驰向紫宸殿。
“殿下,殿下,你走慢些……”春夏不敢大声呼唤,极力压抑着嗓音,“被宫卫瞧见了,不好!”
太平闻声只得放慢步子,一颗心早就飞到婉儿那边去了。
春夏追上太平,劝慰道:“奴婢今日已经向太医打听过了,他说上官大人没有伤及筋骨,已无性命之忧。”
虽然这句话春夏已经说了好几遍,可太平还是不安心。今晚只有亲眼看见婉儿,她的心才能定下来。
“殿下……”春夏觉察太平的脚步又走快了,她眼尖瞧见远处行来了一队巡宫的宫卫,急忙提醒,“前面来人了。”
太平咬牙,垂首放慢脚步,与那队宫卫擦肩而过。
终于,她瞧见了紫宸殿的宫门,在这里值夜的都是阿娘的心腹,她再也不必多做掩饰,快步跑了过去。
第一眼瞧见裴氏提灯候在门前,太平的心咯噔一响,难道阿娘算准了她会来,所以才命裴氏在此候着,想将她打发回去?
“殿下,请。”裴氏只是低首往旁边一让。
太平心下已经了然,这肯定是阿娘的意思。她心中感激,已经打定主意,今晚离开之时,定要去拜谢阿娘。
裴氏引着太平一路走至偏殿前,恰好红蕊端着一盆血水退了出来。
太平鼻翼微动,先嗅到了一股血腥味,借着宫灯光亮往盆中一看,哪里还镇静得下来?这就是没有性命之忧?到现在婉儿还在流血!
“殿下,大人刚睡着……”红蕊还来不及说完,太平便推门走了进去。
春夏挽住了红蕊的手臂,低声劝道:“殿下都快急疯了,你就少说一句吧,不然殿下真会教训人的。”
莫说是公主,红蕊也差点急疯了。
太医说大人不再流血,那便证明内血已下尽,后续温补气血,慢慢调养,便能把身子养回来。红蕊伺候了大半日,终于等到了这一刻,悬着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
“咳咳!”裴氏咳了两声,提醒道:“好好当值,莫要聒噪。”
“诺。”
红蕊与春夏点点头,目送裴氏走远。
偏殿的灯烛明亮,照在婉儿脸上,衬得她的脸甚是苍白。她安静地趴在床上,伤处才上完药,暂时不能盖上,只在背上搭了一角被子。
虽说已经给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可伤处的血污依旧触目惊心。
太平只看了一眼,便觉被谁用钝刀子狠狠地捅入了心口。
心痛极了。
婉儿合眼小憩,因为伤处啧啧生疼,她睡得并不深,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她便睁开眼来。视线中出现了她最想见的人,婉儿极力翘起嘴角,给了太平一个安心的微笑,哑声道:“我有好好活着……”
太平在床侧坐下,趴在床边上时,眼眶已变得通红,她噙着眼泪,不敢让泪珠滚下来,“我知道……”话才说了第一句,她便有了哭腔,“可我宁愿伤的是我……”语声哑涩,她慌乱地别过了脸去,快速擦去了滚下来的眼泪。
“殿下……”婉儿想伸手为她擦拭眼泪,可动一动她都觉得疼,“我会好起来的……”
“要马上好起来!”太平心疼,哪里顾得这些话都是胡话,她温柔地覆上婉儿的脸颊,只觉婉儿的肌肤透着一股凉意,她着急地看了看左右,索性解开了自己的外裳,将带着余温的袍子拿着盖上了婉儿的腿脚,“这样会暖一点……”说完,她急切地搓了搓手,直至掌心发烫,这才熨上婉儿的脸颊,强笑道,“要暖起来,快快暖起来。”
婉儿只觉心口一烫,突然酸涩地想哭,“我答应过殿下,会陪着殿下走到最后……”
“算你有良心。”太平还是带着浓烈的哭腔,捏着内裳的袖角,小心翼翼地擦去婉儿额上的冷汗,“你给本宫快些好起来!知道么?”虽是命令,可语声之中带着一抹哀求的轻颤。
“诺……”婉儿虚弱地笑了。
太平含泪轻笑,凑近婉儿,在她额角烙上了一个轻吻,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滚了下来。
婉儿哑笑,虽然舍不得太平,虽然想太平多陪她一会儿,可理智告诉她,太平在这里久留,在这个关头并不是好事,“我没事了……殿下快回去吧……”
“我再陪你半个时辰……”太平哪里舍得离开,恨不得在这里日日夜夜守着婉儿。
婉儿皱眉,“殿下……”
“阿娘知道我会来,所以她安排好了。”太平宽慰婉儿,“我知道分寸,我保证半个时辰以后就走。”
“当真?”
“嗯。”
太平吸了吸鼻子,温声道:“别怕。”
婉儿艰难伸手,忍痛覆上了太平的脸颊,“殿下也……别怕……”
听见最后那两个字,太平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覆上了婉儿的手背,视线已经模糊,哽咽道:“有婉儿在,我什么都不怕……”
“不哭……”婉儿温声劝慰。
太平点头,“我听婉儿的,我忍得住!”可哪里能忍得住呢?她垂下脑袋,哽咽抽泣,说不害怕是假话,说不心疼是假话,说忍得住眼泪更是假话。
这一回,她差一点又失去了她。
说好的手下留情,居然还是把婉儿打成了这样!
“是殿下买通的狱卒么?”婉儿突然开口。
太平愕然,“你……”
“他们……都是熟手……若没有留情……我绝对活不下来……”婉儿心中清楚得很,此事若不是太平所为,那便只能是天后了。
“办事不利,本宫以后会收拾他们!”
“他们尽力了……”
婉儿认真说完,紧紧地盯着太平。那些人敢在天子面前耍把戏,已是冒着欺君大罪,若是事后太平又将他们问罪了,以后再想用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答应你便是。”太平没想到婉儿会在这个时候给那些人求情,莫说这一件,就算婉儿今晚说上百件,只要她能做到,一定给婉儿都办妥了。
第67章 太子
半个时辰后, 即便是太平不愿意,她也被婉儿劝出了偏殿。这个时候节外生枝,确实不是什么好事。阿娘容她来探视,已经是冒了险。
太平立在檐下, 望向了紫宸殿的正殿。宫灯一霎熄灭, 想来是阿娘刚刚歇下。太平若在这个时候敲门打扰,实在是不妥。
裴氏提灯从正殿下走来, 对着太平微微点头, “天后说,殿下若是要走, 便将这盏宫灯递给殿下。她说,回去的路不太亮,两侧山林最易藏匿鸟兽,殿下小心些。”
太平接过裴氏递来的灯笼, 她自然知道阿娘话中的鸟兽并不是真的鸟兽。
“明早阿娘醒时, 帮本宫带句话给她。”
“殿下请讲。”
太平的余光看了看紫宸殿, 又回首看了一眼身后合上的偏殿殿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唤了春夏, 将灯笼递给了春夏, 垂首离开了这里。
裴氏张了张口, 本想问个清楚, 可太平已经走出很远,这个时候已近半夜,四下静得很,大声喧哗未免太过张扬。
裴氏轻叹一声,走回了正殿外伺候。没站许久, 正殿中又亮起了灯来。
“天后?”裴氏低声问询。
武后其实并未歇下,点灯之后,她坐回了龙案边上,看着案头上堆积的折子,“裴氏,去给本宫煮碗茶汤来,本宫还有许多折子要批,睡不得。”
东宫一案虽然了结得很快,但是这几日朝廷内外并不是只有这一桩事。大唐储君谋逆,传到西边,对边关重镇而言并不是好事,对突厥倒是大大的好事。攘内固然重要,镇外也同样不能掉以轻心。
她就怕太平今晚探视婉儿后,性子上来,非央着她把婉儿挪至清晖阁静养。所以她在正殿内等着太平出来,一瞧见她的身影,武后便快速吹灭了宫灯,先断了太平入殿的可能。
裴氏领命后,便将殿门缓缓打开,吩咐两名候在旁边的内侍入内先伺候着。
“裴氏。”武后总觉得少些什么,在裴氏转身准备去煮茶时,唤住了她,“她有没有说什么?”
裴氏转身,如实答道:“殿下本来有句话要带给天后的,可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武后嘴角缓缓勾起,心情比方才似是好了许多,“知道了,去煮茶吧。”
“诺。”
裴氏一头雾水,去偏院给武后煮茶汤去了。
东宫谋逆一案既然已定,太子已废,东宫自然得早点迎来新的主人。嫡出的皇子只有李显与李旦两人,李显为长,所以循例,天子李治很快便下了诏书,将李显立为了太子。
李显向来与武后亲近,性子又软。李治本是不想让他做太子的,可实在是拗不过朝臣坚持的长幼有序,加之西边这几日确实不安定,这个时候的西京必须快些把储君一事定下来。
李显的册封仪式虽说能简则简,可在宫中也算一桩大事。
承庆殿虽说靠近掖庭,却也能断断续续地听见宫中的欢庆声响。今日的李贤再也看不进去一句诗文,若不是太平派人送来了一坛酒,他也不知今日该如何熬下去。
他站在窗边,咕噜咕噜地猛喝了好几口酒,双眸一片通红,却半点泪光都没有。是愤怒,也是不甘,是绝望,也是懊悔。倘若从一开始,他没有相信那个流言,倘若他早早地明白明哲保身,怎会被阿娘厌弃,直至落到这般田地。
东宫应该是他的,大唐的天下也应该是他的,今日属于阿显的一切原本都该是他的!
那些聚集心头的汹涌不甘,像是一只巨大的野兽,将他的心撕得粉碎。他像是疯了一样,忽然发出一声让人发怵的长啸,猛地将酒坛子砸碎在地上。
这是他唯一能宣泄的法子……
“阿娘,儿永远都做不到阿显那样的奉承啊……”
当李贤把那些“倘若”又想了一遍,他发现即便事情重头再来,他也不会像三弟一样地奉承母亲。他的性子,打从娘胎里出来便定下了,他注定是最不讨母亲喜欢的那一个,注定一步一步走到与母亲对立的位置上。
大哥李弘尚在之时,二圣几乎把全部的心力都投在了他的身上。大哥当太子那几年,光耀足以让他觉得黯淡,只可惜天妒英才,大哥在洛阳突然暴毙。
那年的册封诏书颁下时,李贤暗暗发誓,一定要成为与大哥一样光耀大唐的东宫太子。只可惜,那时候的母亲已不是当年的皇后,而是如今高高在上的二圣之一。他的光耀无疑是对母亲的威胁,流言不过是他拿来让自己硬起心肠的借口,父皇的期望不过是他对抗母亲的勇气来源。
错的,是他入主东宫迟了,错的,是他有一个光耀璀璨的母亲。
“哈哈……哈哈哈……”
李贤颓然坐倒在地的同时,承庆殿的殿门缓缓打开,内侍探头看了一眼李贤的疯癫模样,害怕地拍了拍身边的另一个内侍。
“快去,告诉公主,这边出事了!”
“好!”
两人低声说完,一名内侍紧紧盯着李贤,生怕他突然想不开自戮,另一名内侍已快步往大明宫奔去了。
册封大典在含元殿进行了整整一个时辰,礼成之时,百官躬身齐喝。
少年太子站在二圣之前,有些局促,总觉得这一切来得很不真实。
“三郎,还愣着?”
武后盛装在身,忍不住含笑提醒。
李显笑笑,在二圣面前叩首一拜,“儿定不会辜负父皇与母后的希冀!”
“嗯。”李治似笑非笑,扶着额头,只觉脑袋疼得厉害。
武后牵住了李治的手,温声道:“头风又犯了?”
“每年入冬,便犯得频繁。”李治沉声回答。
武后看向李显,“三郎,还不快扶你父皇回去休息?”
李显领命,躬身上前,“父皇,儿扶你。”
李治摆了摆手,“一会儿饮宴,朕不在,你这个太子得在。”说完,他意味深长地问道,“媚娘,朕听说,今日你还召了王公大臣的家眷赴宴?”
“三郎需要一个太子妃。”武后知道李显府中有好几个孺人,可论起家世来,没有一个当得上太子妃。
李治笑道:“太子,既是选妃,你得好好选。”说着,他瞧了一眼武后,“这是太子的第一次抉择,必须让太子自己来。”
武后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本来也没想把武家的人塞入东宫。
“自是应当。”武后笑着答应了李治。
李治满意地点了下头,往宴上一看,却不见太平与李旦,他不禁皱眉,“太平跟四郎去哪里了?”
武后这才发现这两人不知何时离了宴席,“裴氏。”
裴氏站在龙台之下,如实答道:“方才公主跟殷王还在这儿的。”
“胡闹!去找!”武后肃声下令,脸上染上了一层怒色。
太子册封的群臣大宴上,公主跟殷王竟然悄悄溜了,这事若被有心人拿去编排什么风言风语,并不是什么好事。况且,武后只要眼珠子一转,便能猜到太平这个时候会溜去哪里!这丫头现下真是为了探视婉儿,越来越放肆了!
裴氏领命,连忙带着几个内侍退出含元殿,找公主跟李旦去了。
太平方才见朝臣的注意力都在三哥身上,便悄然离开了含元殿。并不是她不懂礼数,而是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李旦看见太平离席,总觉不妥,便跟着太平出了含元殿,本想将她给拉回来,免得二圣发现了,又责骂太平。
可李旦才踏出含元殿,便瞧见太平匆匆往命妇所在的偏殿去了。
李旦连忙加快脚步,追上了太平,“太平!你去那边做什么?”
太平没想到四哥竟跟来了,蹙眉道:“四哥你跟着我做什么?”
“你还问我?还不快跟我回去!”李旦上前拉住太平,“不然耽误太久,被母后发现了,她又要责罚你。”
天后不喜公主之事,整个大明宫的人都知道。每日太平去晨省,总会被天后冷言冷语地教训几句,这事李旦也知道。
太平不服,“我不过出来透透气,母后也要教训我么?”
“太平,不要胡闹!”李旦压低了声音劝道,“别总惹母后不快,吃亏的毕竟是你。”
“我过来看看,犯了哪条宫规?”太平挑了挑眉。
李旦语塞。
太平推了两下李旦,“四哥你快回去才是,这偏殿里都是命妇,你来这儿才是不合规矩。”
李旦多少猜到些武后的心思,小声道:“今日母后要给三哥选太子妃,这里面都是朝臣们的女眷,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太平故作得意,“我先瞧一眼,瞧瞧这里面可有顺眼的,一会儿悄悄告诉三哥……”
“又不是你选妃!”李旦再次扯住太平,“走,跟四哥回去!”
“可是……”太平哪里拼得过四哥的力气,话还没说完,便被李旦扯着往含元殿去了。
裴氏带着内侍刚好瞧见了两人,便迎了上来。
“殿下,天后正找你们呢。”
“知道了。”
太平无奈,只得作罢,悻悻然跟着李旦回了含元殿。
她才不是来选妃的,她是想看看韦氏在不在今日的女眷当中。这人心机颇深,倘若这一世又成了太子妃,有些事可就没那么好办了。
第68章 韦氏
武后瞧着太平与李旦回了席间, 冷声责斥,“没规矩!”
李旦缩了缩脖子,不敢答话。
太平不服气地扭头望向武后,“儿只是听说今日还要给三哥选妃, 一时好奇, 忍不住想先去命妇那边瞧瞧罢了。”
李旦连忙在案下揪了揪太平的袖角。
武后对这个理由半信半疑,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裴氏。裴氏微微点头, 公主确实没有去紫宸殿。
真是她想错了?
武后自忖算是了解太平的, 这孩子没有趁机跑去探视婉儿,反倒跑去看命妇了。今日来的官眷上百人, 武后细思不得其解,太平就算先看了,也不知三郎会挑谁做太子妃啊。
李治却在这时候笑了起来,“太平想穿嫁衣了么?”
太平只觉心间一凉, 她是想穿嫁衣, 可也只想与婉儿同穿红裳, 拜天拜地,诺一世不离。其他朝臣的儿子,她现下一个都看不上。虽说那日她答应过李治, 以后的驸马全凭父皇做主, 可若有机会, 她还是要搏上一搏, 想方设法地先断了父皇的念想。
上辈子婉儿看她两嫁,看她为人妻、为人母,易地而处,婉儿只当了三哥的昭容数年,太平便难受了数年。
那种滋味, 实在是难受。
婉儿如今还伤着,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给她一刀。
太平故作羞态,急道:“父皇!今日是三哥的好日子!怎么说到儿的身上来了!”
李治忍不住放声大笑,抬眼一扫众臣,话中有话地道:“也是,一桩一桩地来。”天子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公主向来是天子的掌心肉,谁能尚公主,那是莫大的荣耀,也是莫大的危险。
武后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李治的手,温柔道:“若是陛下现在舒服些了,不妨看看太子会选谁做太子妃吧?”
李治含笑点头,“媚娘都开口了,朕再疼,也会陪着你。”陪着她,斗到最后一刻。
“那便宣命妇上殿吧。”武后大笑,扬声下令,便有内侍将她的话高声唱起。
“宣命妇上殿觐见——”
太平悄舒一口气,李旦也松了一口气。
李显期待地将目光投向了大殿殿门,他今日这般荣耀,难得能这样随心所欲地挑一个自己喜欢的,他定要睁大眼睛好好挑一个!
命妇们听见了内侍的传召声,纷纷整理仪容,相识的还相互瞧了瞧,帮衬着重新抚了抚鬓发,生怕在二圣面前失仪,惹下大祸。
太平轻叹,既然韦氏注定要做大唐的太子妃,那后面的事她再做筹谋。她暗暗发誓,绝对不会让韦氏像上辈子那样耀武扬威,更不能让韦氏再有掌掴婉儿的机会。
命妇们盈盈然依着品阶入殿觐见,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尚未出阁的那二十几个世家小姐身上。她们早早便知,今日还有选妃之举,所以各作打扮,总想搏一搏这未来皇后的位置。
有心的,会戴个耀眼的步摇,有意的,会打扮得极是艳丽,更有甚者,浓妆艳抹,生怕不能吸引太子的目光。
太平匆匆扫了一眼,只觉庸俗。本想低头喝两盏葡萄酒,今日全当看戏罢了。哪知,她才举盏喝了一口,视线便被其中一人吸引了过去——那小姐穿着一身橘红间裙,臂上缠着大红色的披帛,发髻如云垛,只簪了一支云纹白玉簪子。在一众艳丽的世家小姐之间,她这裙衫不算最鲜艳,可她的妆容绝对是最特别的一个。
韦氏,韦滟。
上辈子关于这个嫂嫂的所有记忆涌上心头,明明认识之人数十载,今日想了想,她才想来这人单名一个滟字。
水光潋滟的“滟”。
今日她的妆容,也当得起另一个“艳”字。
肤若凝脂,眉若细柳。
韦滟微微抬头,她似是知道御前抬首的分寸在哪里,没有高于失仪之线,也没有像旁人一样低垂脑袋,虽画了上好的妆容,却只是白费心机。太子站在高台之上,哪里看得清楚那一个两个的妆容。
韦滟不一样,她那样的姿势,不卑不亢,半张面庞都能映入太子的眼帘。额上那朵画得极是鲜红的牡丹花钿,如她整个人一样,在最好的年华绽放着最惊心动魄的美艳。偏生这样的美艳,只能瞧见一半,只会让人挠心难受。
上辈子选妃,太平并不在场。今日瞧见韦滟这打扮,她不禁冷嗤了一声,这第一眼便艳冠群芳,三哥怎会不动心呢。
太平懒得看她,斜眼瞥向李显。果然如她所料,李显眼睛已经看直了,一刻都不愿从韦滟的脸上移开。
姻缘早定,果然逃不了。
太平将酒盏中剩下的葡萄酒喝尽,这场满朝文武同演的大戏,她只觉无趣。倘若可以,她恨不得马上跑到婉儿身边,哪怕趴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婉儿小憩,也比待在这里舒坦。
春夏瞧见太平的酒盏空了,便躬身上前添酒。
太平干脆地道:“满上!”
春夏愕了一下,刚欲提点公主酒多伤身,便瞧见太平给她递了个眼色。春夏太过熟悉公主这样的暗示,窃笑着给太平倒满了酒盏。
今日在殿上伺候,比平日伺候还要小心翼翼,若能跟着公主去红蕊那边待一会儿,绝对是个不错的主意。
太平一口喝下,美滋滋地指了指酒盏,“再满上!”
李旦觉得太平不对劲,轻咳两声,“太平,喝多了伤身。”
“四哥,你今日怎么老盯着我啊?”太平不悦地瞪了一眼李旦,故意往李旦身边歪了歪,“你今日再管我,我便找两只鸽子来,折了翅膀悄悄扔母后的宫苑里,我看母后会把这事算谁的头上。”
李旦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听见的话。
“四哥今日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便命人送几袋小米给咕咕吃。”说完,太平对着李旦眨了下眼睛,笑得天真无邪。
李旦却已觉得背心发凉,太平这骄纵脾气发起来,这种事也不是不会做。本来事情管多了,也并没有好处,他只是担心太平胡闹又被母后责罚罢了。可瞧太平这样子,根本就不怕母后责罚,反倒像是故意挑衅母后一样。
明哲保身,少管一事是一事。
李旦终是忍下了话,自己喝自己酒,不再多看太平。
太平得意地笑了,一口将葡萄酒喝下,又急切地指了指自己的酒盏。
春夏倒酒,太平又一口饮下。
酒喝得太急,很快太平双颊便染上了酒晕。
春夏急忙放下酒壶,上前将太平搀扶起来,“殿下可是醉了?”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可以让裴氏听见。
裴氏悄悄走近,瞧见了公主脸上的醉色,低声问道:“殿下怎么这就喝醉了?”
“本宫想喝,也要你管?”太平一句话骂了回去。
裴氏不敢惹怒太平,今日这大殿上若是公主耍起性子了,那可是大祸。她急忙垂首,“奴婢不敢。”
“春夏,本宫头晕,你扶本宫回去休息。”太平带着三分醉意,往前走了两步,身子晃了晃,故意让武后与李治注意到她。
她恭敬地对着二圣一拜,“儿贪杯,这会儿不舒服,先行告退。”
武后才不信她真的会贪杯,目光微微给裴氏递了个眼色,“回去歇着也好,免得喝多了耍性子,让人看了笑话。”
“诺。”太平说完,再对李治一拜,便由春夏扶着,离开了含元殿。
裴氏心领神会地也退出了含元殿。
李治看在眼里,不悦地道:“媚娘,太平只是个孩子,贪杯罢了,何必这样苛责她?”
武后轻笑,“她虽是孩子,可也是大唐的公主,若是在殿前失仪,可要被天下万民笑话的。”
李治自知说不过武后,索性换了话题,“太子,你可有看中的?”
李显被这一唤,终是从沉迷中回过神来,定了定神,“儿有。”
“哪家的小姐啊?”李治笑问道。
李显走近父亲,低声说了两句,目光瞥向了韦滟。
武后倒是先开了口,“豫州刺史韦玄贞之女,韦滟。”
李治生怕武后干涉,提醒道:“先前媚娘可是与朕说好的。”
“既然阿显喜欢……”武后佯作宠溺,伸手摸了摸李显的脸庞,“那便依我的阿显。”
李显心花怒放,当即跪地叩首谢恩。
这边太平与春夏一出含元殿,没走几步,便觉察了身后跟着的裴氏。这段日子,太平只能隔几日见一次婉儿,还得看母后默不默许,否则她连紫宸殿的宫门都进不去。她知道这是母后在管制她,免得她往紫宸殿跑得太勤,反遭李治猜忌。可婉儿伤了,她怎能不来探视?不就是开始那几日来得勤了点么,结果就被母后这样管制了。
不成!这好不容易的机会,可不能让裴氏给坏了。
太平转动心思,尚未想到什么,便瞧见伺候李贤的内侍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二哥怎么了?”太平觉得不妙。
“回殿下,他……他好像疯了……”内侍急声回答。
“我去瞧瞧!”太平沉叹,她就是想看看婉儿罢了,怎么后面有个盯梢的,前面还来个出事的。
难,难死了!
第69章 短暂
太平跟着内侍来到了承庆殿时, 李贤正颓然瘫坐地上,不时发出一声冷笑,听得人忍不住心间发凉。
太平没有入内惊动李贤,她悄然退出了殿门, 低声问询平日照看李贤起居的内侍, “二哥这样多久了?”
“今日才这样的,方才那边响起礼炮声时, 疯得比现下还厉害。”内侍小声答话。
太平沉叹, 骄傲如他,今日东宫易主, 怎会不难过?
“传个太医来,给二哥看看。”太平稳声吩咐,“就说是本宫的意思,本宫会把这事告诉父皇, 命太医先行看诊。”
“诺。”内侍领命。
太平的余光往不远处瞥了一眼, 瞧见裴氏一闪而过的身影, 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裴氏!”太平的厉喝让裴氏不禁一颤,只得从外面走入庭中。
不等裴氏开口,太平便给她下了令, “在本宫没回来之前, 你给本宫看好二哥。”
“天后还等着……”
“嗯?”
太平负手而立, 微微凑近裴氏, 肃声道:“本宫可是在帮你,你想,父皇与母后现下正高高兴兴地给三哥选太子妃,你这个时候跑去禀报二哥这边出事了,不是扫他们的兴么?”
裴氏哈腰道:“殿下所言极是。”
“本宫去禀报, 就算母后要骂,也只会骂本宫。”太平说完,看了一眼天色,“这边本宫担心二哥出事,所以得留一个人帮本宫看着。你办事,本宫信得过,所以,裴氏你就帮本宫在这里看一会儿,本宫保证一个时辰内一定回来。”
裴氏猜都能猜到,公主想做什么,急声道:“殿下,此事不妥。”
“怎的?你一个小小奴婢,还敢反驳本宫的命令?”太平冷冷反问。
裴氏语塞,她确实不敢反驳。
“就一个时辰,看好了!若是二哥出什么事,本宫拿你是问!”太平“凶”声说完,给春夏递了一个眼色,“春夏,随本宫回含元殿!”
“诺!”春夏哑笑,连忙跟上了太平的脚步。
终是把这个一直盯梢的裴氏打发了,好不容易谋来了一个时辰,偏生此地离紫宸殿有些距离,太平疾走片刻犹觉太慢,竟是提起了裙角,小跑起来。
“殿下!慢些!”春夏跟着太平跑了一阵,只觉喘得厉害。
太平一边喘,一边道:“快些!不然一会儿阿娘回去了,我就看不到婉儿了!”
含元殿上,礼乐大盛。
太平跑至紫宸殿的宫门外,弓着腰杆大口喘了许久,原本就通红的脸颊此时烧得更红了。也不知是饮酒的缘故,还是跑得太急,这会儿她只觉有些眩晕,不禁扶在一旁的宫墙上,缓了一阵。
春夏赶紧上前搀扶太平,“殿下这是怎么了?”
“没事……”太平缓了过来,由春夏扶着才踏入宫门,便被羽林将士拦住了。
别说是武后头疼,羽林将士也同样头疼。
公主总是偷溜进来探视上官大人,有天后默许还好,若是没有天后默许,他们之前贸然放公主进来,没少被天后责骂。
“本宫不让你们难做,进去看一眼就走,只要你们不说,母后不会知道的。”太平料定他们也不想被责骂。
羽林将士为难地相互看了看,隐瞒天后也是大罪,他们怎么敢不说呢?
“还请殿下不要为难末将……”
“二哥那边今日想不开癫狂大闹,我只是来问问婉儿,二哥平日最喜欢读什么诗文,赶紧给他准备些送过去,这可是大事。你们若是非要禀告母后,如实禀告便是,本宫相信这回母后定不会责罚你们。”太平说得煞有介事,若不是为了混入紫宸殿,她才不想再拿这个风言风语出来说。
几名羽林将士又相互看了看,废太子与上官大人的流言,他们谁都听过。公主既然敢说此事,想来应该是真的,又看殿下跑得双颊通红,定是跑了不短的距离,当下便让出了一条道,放了太平进来。
“请殿下办了正事,立即离开。”
“知道了!”
太平带着春夏急步走向偏殿,对身后羽林将士的提醒敷衍答允了一句。
这几日婉儿的伤好了不少,太医吩咐过,得扶着婉儿下床走动走动,对恢复行走有帮助,所以红蕊这个时候总会扶着婉儿在偏殿里慢走。
“婉儿!婉儿!”
太平激动地踏入了偏殿,瞧见婉儿的一瞬间,眼神温柔地仿佛可以溺出水来。
婉儿心中欢喜,可也知道太平定然是趁着太子的册封大典溜过来的,不由得提醒道:“殿下不该来的。”
“哦,那本宫这就走。”太平脸上的笑容一僵,转身便走。
春夏与红蕊大惊,齐声呼道:“殿下!”
太平充耳不闻,身子已走出了偏殿。
婉儿失落地张了张口,明明她是高兴的,可一想到太平可能会被天后责骂,她只能忍下唤住她的话。
春夏急道:“大人你就张口留一句殿下吧,她可是从太极宫那边跑过来的,半身衣裳都湿透了。”
“殿……”婉儿终是张了口,不等她唤完,太平已走了回来。
她双颊酡红,走近婉儿,亲手扶住了婉儿,故作冷声道:“我可比你有良心多了,来都来了,自然得多说两句再走,就算被阿娘知道了责罚,也算不亏。”
婉儿忍不住扬起了唇角,嗅到了太平身上的酒气,“殿下喝酒了?”
“两三盏罢了。”太平扶着婉儿缓缓走两步,温声问道,“今日可好些了?”
“嗯。”婉儿答话,忽然站定,抬手轻抚太平跑乱了的鬓角,“我在这儿一切安好,别总挂着我,三天两头往我这儿跑。”
咯吱——
红蕊发誓,她已经很小心的关门了,就怕弄出声响,打扰两位主子。
“啪!”
看见太平与婉儿都看了过来,春夏手快,猛地将殿门一关,扬声道:“奴婢就候在外面!”说完,她对着红蕊笑了笑。
红蕊也笑了起来,也扬声道:“奴婢也候在外面。”
太平哑笑,既然已与婉儿独处了,怎能放过这样好机会?当下便双臂一张,将婉儿紧紧拥住,当心口相贴,终于感受到了彼此的狂乱心跳,太平感觉一直绷紧的牵挂终于松散下来。
“婉儿……”她在婉儿耳侧轻唤,声音比方才还要温柔。
婉儿本就想她,哪里受得住她这样的声音,只觉心窝一酥,有什么东西在心房里融化开来,灼得一颗心滚烫无比。
听见了婉儿的笑声,太平松开了手臂,顺势捧住了婉儿的脸颊,眸底的灼热已经暴露了她的意图。
“今日殿上的葡萄酒可甜了,婉儿要不要尝尝?”
“你说臣想不想?”
婉儿离她这般近,又想她想得厉害,不等太平回答,便勾住了太平的颈子,她尚在恢复之中,站不得许久,是以几乎将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
太平双手勾住她的腰杆,见一面这般不容易,自该能亲一口是一口。
可没等太平吻上去,婉儿的唇已落在了她的唇上,像是一只枯等太久的小猫儿,从浅尝辄止到忘情缠吻。
她想她,想得厉害。
太平何尝不是呢?若不是来一次不容易,她恨不得天天都跑来这里陪着婉儿。
“我想你……”
短暂的唇舌分开,太平只来得及说出这三个字,便又被婉儿一吻封缄。
太平爱极了这样的婉儿,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便借由这缠不可分的热吻,一起融化在彼此的舌尖上。
气息愈发凌乱,甚至还染上了一抹熏意。
婉儿生怕一会儿乱了分寸,溃了理智,便在这儿与太平放肆起来。松口之后,婉儿轻咬下唇,不舍地揪住了太平的领子,哑声道:“臣会照顾好自己……”
“嗯。”太平不知餍足地追吻过来,在婉儿唇上点吻了两下,“今日来此,我找了二哥当借口,婉儿得赠我两本诗文。”
婉儿这会儿意乱情迷未消,“嗯……”只应了一声,只觉一阵酥痒自耳垂上升起,原是太平顽皮地含吮了一口。
不轻不重,却足以让婉儿的心跳快一拍。
“别闹,否则……”婉儿警告太平,也在警告自己。
太平埋首在婉儿颈边,温声细语,“否则婉儿会吃了我么?”
婉儿被她的气息灼得浑身发烫,推了推太平的肩头,“该回去了……”
“我再抱你一会儿,就一会儿。”太平的语声中带着一抹撒娇,让人听得心酥,“回去只能抱枕头,可惨了。”
婉儿哑然失笑,“臣不也一样么?”
“这句话我爱听。”太平高兴地抵住了她的额头,轻声呢喃,“若有机会,我还会来看你的。”
“臣的伤已经大好……”婉儿温柔启口,“殿下不必担心的……”
“好没好,本宫亲眼看过才算。”
“殿下!”
太平的话霎时让婉儿羞红了脸,不禁笑出声来。
婉儿羞嗔一声:“孟浪!”
太平笑意更浓,即便舍不得,今日也确实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她重新搀扶婉儿,将婉儿扶到了床边,温柔地扶着她趴下后,侧脸看了一眼放满诗文的书柜,沉声道:“若不是为了找个借口,你这儿的书我一本都不给他!”
婉儿忍笑,“两本诗文罢了。”
“你是我的,你的诗文是我的!”太平霸道开口。
婉儿莞尔,牵住了太平的手,“这个时候殿下每走一步都是关键,不可因为臣前功尽弃。”
“我会小心行事的。”
“今日还是选了韦氏为太子妃么?”
“嗯。”
“知道了。”
婉儿眸光微沉,暗暗思量起了什么。
“咚咚。”
春夏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更漏,叩响了房门,提醒道:“殿下,时辰不早了。”
太平苦涩一叹,满眼不舍。
“回去吧。”婉儿虽说不舍,却也不能留她。
太平沉重地又叹了一声,再舍不得也要离开,不过她发誓,等她成为皇太女那一日,她定要把婉儿调至东宫做詹事。
到时候,她想陪婉儿多久,便陪婉儿多久。
婉儿推了推太平,“小心些。”嘱咐完后,目光移向了书柜,“最外面那两本诗文,殿下记得拿。”
太平站了起来,将诗文拿了下来,回头深望了一眼婉儿,“你也要小心些。”
“好。”
第70章 问话
太平最后拿着诗文回到了承庆殿, 将诗文递给了李贤。李贤愣了愣,便接了过来。翻开第一页,上面婉儿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李贤自嘲一笑, 哑声道:“太平, 谢谢。”
“这两本诗文是我从上官大人那边借的,还是要还回去的, 二哥你可别弄破了。”太平说着, 故意瞥了一眼地上的酒壶碎片,“到时候我可不好交代。”
李贤没想到自己最落魄之时, 那个姑娘还肯给她最后的温暖。在宫中人人避忌他时,他先前想谋害的妹妹竟是最关心他的那一个。
讽刺。
真是讽刺。
李贤没有回答太平的话,太平也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她走出了承庆殿,问询了太医后, 确认二哥并不是真的疯了, 便吩咐旁边的内侍们留心伺候。
“再有变故, 立即来报。”太平小声嘱咐完,方才还候在这里的裴氏已经走了。
裴氏战战兢兢回到含元殿时,瞧见二圣与百官们饮宴正酣, 便知道公主肯定没有来此禀告武后承庆殿那边的事。
她缓缓走近武后, 不等她附耳禀报, 武后便扶着自己的额角徐徐站了起来。
“陛下, 我是喝不得了,再喝,是真要醉了。”
听见媚娘这样说,李治笑道:“那媚娘先回去歇着吧。”
“嗯。”武后揉了揉额角,将手递向裴氏。
裴氏顺势扶住了武后, 垂首扶着她一路走出了含元殿,上了銮轿。
“起轿,回紫宸殿。”裴氏吩咐抬轿的内侍。
“慢,去清晖阁。”武后觉得,太平总这样胡闹也不是长法,今日必须给太平一个狠教训,免得总是这样有事没事往紫宸殿跑。
“诺。”
内侍们应声,便抬起了銮轿,往清晖阁去了。
“裴氏,今日太平又胡闹了些什么?”武后扶额,确实今日多喝了两盏,这会儿酒气上来,很不舒服。
裴氏左右看看,确认这几个抬轿的内侍都是脸熟的心腹后,低声道:“回天后,今日承庆殿那边出了事,公主先去的那边。”
“废太子怎么了?”武后眸光微沉。
裴氏如实答道:“今日喝了酒,发了酒疯,看守的内侍们以为他疯了,便赶来通报公主。”略微一顿,裴氏的声音更低了些,“殿下来看过后,先是传了太医,然后……”
“然后?”武后看裴氏这迟疑的模样,便知道太平趁机跑去了哪里,冷声道:“又去了紫宸殿。”
“并没有在紫宸殿待很久,回来后还拿了两本诗文。”裴氏赶紧帮太平解释,“说也奇怪,把诗文给了废太子后,废太子竟然安静下来了。”
武后眼底闪过一抹惊色,太平今日真是办正事去的?她对这个结果满意,可总觉得太平跑这一趟,只为安抚李贤,未免大题小做了些。
甚至,她更没想到两本诗文便将李贤安抚下来。她一直以为李贤是头养不乖的狼崽子,却没想到这个狼崽子竟还是个情种。
这个孩子果然是她从未上心过的孩子,直到今日也不曾真正了解他。
一路沉默,武后的銮驾来到了清晖阁外。
春夏赶紧上前迎接天后。
武后没有说话,任由清晖阁的宫人们跪了一地,急步走入了正殿之中。
太平才用热水擦完身上的汗,只来得及穿好内裳,便匆匆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对着武后行礼,“母后,你怎么来了?”说话间,余光不善地瞥了一眼裴氏,定是这女人又告状了。
“出去。”
武后淡淡下令,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怒意,却让人莫名地一阵心颤。
裴氏退出了正殿。
太平含笑上前,挽住了武后,不等她询问,便先开了口,“阿娘,今日我确实去了紫宸殿一趟,可真的是去办正事的。”说完,她瞧见了武后脸上的醉色,急忙扶着武后在榻上坐下,“我给阿娘端碗醒酒汤来。”
“站住。”
武后并没有坐许久,便站了起来,从衣架上抱来大氅,亲手披上了太平的身子,“很快便要入冬了,天凉。”
“我就知道阿娘疼我!”太平笑嘻嘻地拥住了武后,脸颊在武后小腹上蹭了蹭,娇滴滴地道:“阿娘身上好温暖……”
“给本宫坐好!”武后厉声一喝。
太平知道母后是真的怒了,这会儿哪里还敢与母后嬉皮笑脸,当下便在榻上坐了个笔直。像一只竖起耳朵的小黄狗,认真地聆听着母后的教诲。
武后不觉自己嘴角扬了扬,却极力绷着脸上的霜色,“以后没有本宫允许,不准再跑来紫宸殿。”
“为何?”太平反问。
“这个时候,越是冷着婉儿,越是保护她。”武后提醒太平,“你再这样动不动就来探视她,只会给她招来祸事。”
太平小声嘟囔,“我也没有每天都去啊……”
“今日你父皇在殿上宣布,过几日要驾幸东都,去那边住上一段时日,把这边留给太子监国。”武后提醒她,“你三哥有几斤几两,想必你也清楚。”
太平自然清楚,“父皇肯定是不满意三哥当太子,想借故废了他,所以才直接让他监国。”只要李显处理不妥,捅出什么篓子来,李治便可顺理成章地把李显给废了,再把李旦给提上来。
李旦看着怯弱,却是最懂保护自己之人。武后清楚,李治也清楚。李显已是武后的掌中太子,日后登基,定会事事顺着武后;李旦目前尚是一张白纸,李治还来得及给他铺好后路。
这一切,其实都是武后故意放之,等李治把储君之位轮上一圈,发现那两个儿子都靠不住,兴许能把目光落在太平身上。只要他起过这种念头,哪怕最后并未把太平立成皇储,他也一定会给太平一个特别的权位,好让太平往后可以节制武后。
这才是武后最想要的结果。
“既然知道,那你还总往紫宸殿跑?”武后眼色狠厉,“在那些眼线心里,你不是来探望婉儿,而是来与本宫密谋什么。若是宫中起了这样的流言,为绝后患,本宫只能杀了婉儿。”最后四个字,武后念得极重,不带一丝犹豫。
“……”太平的身子猛地一颤,忽然不知该应声母后什么。
“这次东行,你也伴驾,婉儿就留在宫中静养。”武后说完,拍了拍太平的肩头,“这是君令,违令者是抗旨。”
太平张了张口,最后只能垂下头去,哑声道:“诺。”
“懂事些。”武后沉声说完,转身朝着殿门口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你心仪的臣子在本宫那里,你可以安心,因为她不止是你将来的臣,还是本宫现下的臣。不到万不得已,本宫不会让她有事。”
太平深吸一口气,对着武后躬身一拜。
她离那君临天下的位置还远着,她还不能保证自己可以保护婉儿周全,她确实应该克制自己,忍下这辗转反侧的思念之情。
清冷的月光洒满整个大明宫,也落在了婉儿的脸上。
红蕊给她抱来一件大氅,罩在了婉儿的肩上,温声道:“大人,该歇了。”
婉儿没有应声,依旧趴在窗口,望着窗外的月光。
“大人?”红蕊担心婉儿,忍不住又唤了一声。
婉儿幽声问道:“倘若你知道明日会发生什么,你会选择任其自然,还是重新选一条路走?”
红蕊不明白婉儿的意思,“啊?”
婉儿回头,微笑看她,“比如,你知道开门往前走三步,等上一个时辰,便会有一锭金子掉落在你面前,你会选择等呢,还是索性关了门,好好休息,明日自己去赚一锭回来?”
红蕊虽然不懂婉儿是什么意思,可既然大人问了,她自当好好回答。只见她歪着脑袋想了片刻,认真答道:“能等着就有钱,又何必自己辛苦赚呢?”
婉儿没有评判对与错,只是笑了笑,便从窗口下来,趴回了床上。
红蕊给婉儿盖上了被子,便退出了偏殿。刚将殿门合上,便惊觉身后有人,转身刚欲惊呼,便瞧清楚了身后站的是谁,连忙跪地叩首,“参见天后。”
武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话却是说给婉儿听的,“今日本宫有一事不决,想问问婉儿。”
红蕊起身,将偏殿殿门打开。
婉儿一瘸一瘸地走了过来,刚欲跪下,便听武后道:“免礼。”
红蕊扶住婉儿,婉儿低首问道:“不知天后有何事不决?”
武后负手而立,“方才你问红蕊那句话,本宫也想问你。”
婉儿大惊,没想到武后方才就在偏殿之外,听见了她问红蕊那句话。她收敛惊色,故作不知是哪句,“天后问的是哪句?”
武后知道她是故意反问,她也不想与她绕圈,“天上掉银子之事。”
“这只是臣一时兴起,随口问的。”婉儿若是说自己是重生之人,只怕武后会以为她在胡言乱语。
武后似笑非笑,“只是随口问问?”
婉儿没有接话,只是把脑袋低了低。虽没否决武后,可这架势怎么看都是不愿回答。
“你们都出去。”武后微微侧脸,屏退了候在偏殿门口的其他宫人。
红蕊突然为难了,这会儿她若不扶着大人,大人定是站不了许久的。可天后已经说了出去,她还站在这里,无疑是抗旨。
两难之间,婉儿拍了拍红蕊的手背,温声道:“出去吧。”
红蕊担心地看看了看婉儿,最后也只能放手,退出了偏殿。
“今日太平来找你,只为了讨要两本诗文?”武后徐徐开口。
“不仅如此。”婉儿如实答道。
武后好奇地瞧着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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