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猜测
宫灯中的烛焰跳动了两下, 灯影微晃。
婉儿不急不慢地开了口,“殿下前来只为诗文,是臣多留了殿下片刻。”她知道太平总往她这里跑,武后总有问她的一日, 既然今日武后开了口, 她便真真假假地掺杂答之,兴许能蒙混过去。
武后没有想到, 竟是婉儿留的太平。
“本宫原以为, 你是个懂事的。”她的语气之中分明多了一丝不悦,太平任性, 怎的婉儿也跟着胡闹。
“殿下至情至性,待臣之好,臣实在不知如何报答,如今在此养伤, 已经好些日子没帮上天后与殿下。”婉儿一边说着, 一边缓缓跪了下去, 双手杵在了地上,减轻些双腿的承重,“臣知道殿下勤来不好, 臣既然劝不住殿下, 便只能利用此事, 尽快帮上殿下。”婉儿微微抬眼, 眸光如星,清澈得不带一丝杂色。
武后眉角微挑,静静地听着。
“臣若一直闲置在此,于陛下而言如同废棋,臣必须做点事, 才能让陛下相信臣还是有用的棋子。”婉儿如实回答,“若是殿下每次来,都在臣这里待上片刻,即便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也足以让外面的人猜想一二。”
武后眼底的阴鸷之色渐渐浓烈起来,是的,连她也好奇这两人到底在谋算什么。她想,陛下只怕早就猜想了无数种可能。
“陛下一旦起了疑心,便会传召臣问话。”婉儿继续说,“臣已想好说辞应付陛下,只要陛下肯信臣五分,臣便可以继续为天后办事。”她相信若是陛下问起同样的话,太平也能想方设法地帮她圆过去。
她已将性命交托给了太平,不管前路多危险,只要能帮太平达成所愿,她愿意为太平重入无间地狱。
“若是宫中起了流言,说本宫与太平合谋……”
“既是流言,便无实证,陛下也不能拿流言定罪天后与殿下。若是非要用一条命消弭流言,臣会请罪,求天后赐一条白绫。”
婉儿打断了武后的话,坚定地挺直了腰杆,一动不动地看着武后,“也好过闲置在此,什么都帮不了得好。”
武后却冷笑一声,缓缓地坐了下来,意味深长地道:“白绫赐死了你,太平不天天嚷着让本宫还她一个良臣?婉儿,你早知本宫不会下这样的懿旨,以后类似的话,不说也罢。”
婉儿怔了怔,没想到武后竟不按她想的来。
武后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色,笑意不觉更浓了三分,“班门弄斧,没一句真话,你这些小把戏还是收一收吧。”
婉儿不敢答话,只觉心慌,也不知武后到底知道了多少?
“哦,有一句是真话。”武后重复婉儿的话,“太平至情至性,这唯一的真话,便是你这些假话里的唯一破绽。”
婉儿急思,不知道这话哪里说错了?
“既然至情至性,自然万分看重你,既然万分看重你,又怎会把你放在危险之处?”武后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的谎言,“你每次遇险,太平总是不管不顾地冲出来救你,本宫今晚只想要一句实话,你与太平到底……”武后的话戛然而止,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走近婉儿,负手仔细端详婉儿的面庞。
倘若婉儿是个郎君,太平如此关切她,只能说太平痴缠;倘若太平是个皇子,婉儿如此袒护她,只能说婉儿动了芳心。
可偏偏这两人都是女子,从陌生到熟识,也不过两年伴读的光景。太平说是君臣之情,婉儿说是士为知己者死,虽说也算合理,可武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即便武后那句话没有问完,婉儿也知道武后到底想问什么。她不禁紧张了起来,武后今晚来此问出这样一句,定是觉察了什么,亦或是殿下那边露了什么马脚。
若在这个时候坦诚她对公主的情,武后留不留她的命便是未知之数。
婉儿极力掩饰自己的慌乱,这个时候垂首避开武后审视的目光,无疑是默认了武后的猜想。她悄然握拳,壮起胆子,依旧直视武后的视线,不见一分胆怯,不见一分惊惶,只疑惑地问了一句,“臣与殿下如何?”
还敢反问她?
武后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丫头,胆子确实够大。她若在这个时候逼问出答案,她也不知是杀了好,还是不杀好。不仅太平有爱才之心,武后也有。婉儿的本事她是领教过的,他日若缺了这样一个臂膀,似乎损失不小。
“以后少耍这些小把戏。”武后不愿再问,只是冷声警告,“真坏了本宫的大事,就算太平哭着护你,本宫一样会要你的命!”
婉儿听得心颤,她知道这句话警告的不是她胡言之事。
“太平以后若再来讨要诗文什么的,不准关闭殿门,全部敞开,让外面的宫卫门瞧着。”武后一箭双雕,“本宫不想听见任何流言。”
“诺。”婉儿叩首。
武后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欲走,又被婉儿唤住了。
“天后真想放任太子监国?”
武后背着她,微微侧头,“你想说什么?”
“臣想说,陛下能做的事,天后也能做。”婉儿没有抬头,“为何要寄望陛下,不自己主宰一切呢?”
武后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你方才问红蕊的就是此事?”
“陛下寿数……”
“这也是你说得的?”
“不出三年。”
即便听见了武后的警示,婉儿还是说了出来,她知道武后不信,只能再给武后一个定心丸,“臣在掖庭十四载,见过不少老死的宫人,那样的面色,没有一个撑过三年的。”
与其等天子废太子,又立太子,兜兜转转绕一圈,倒不如武后自己动手。天子寿数不足三载,就算这回废了太子,三年时间李治也不可能帮李旦培植出势力来,最后一切还是要武后动手废立。
武后面色复杂,静默看她。
“太子殿下与天后关系甚笃,若是这次天后施恩于他……”
“你真是不怕死。”
“废立新君,总要有个由头,太子比殷王容易太多。”
武后眸光复杂,最后这一句话戳到了实在处,她往婉儿这边走了两步,肃声道:“本宫有时候真想杀了你。”
这个丫头看着年岁不大,可总能戳中她的心事,这样的臣下,武后又是喜欢又是忌惮。君心难测,是天子掌控臣下的手段,可眼前这个丫头什么都猜得到,放任她下去,于君王而言并不是踏实之事。
婉儿认真回道:“君要臣死,臣自当赴死。”
武后看着她那张倔强的脸庞,若是她叩首求饶,杀了也不可惜,偏生她总是这样不卑不亢。女子如此,实属难得。
婉儿就像一块暖不起来的千年冷玉,工匠想雕琢出想要的玉形,落刀时却发现这块冷玉凿之即碎,竟无从下手。
杀了可惜,不杀又无法驾驭。
这样一个棘手的人,太平竟做到了驯服。武后不得不重新思忖她今日没问出口的那句话,婉儿与太平之间到底是什么一种关系?
君臣?知己?
还是……
那个答案呼之欲出,武后却不能相信,也找不到证据证明太平与婉儿之间是相互倾慕的心上人。
武后在宫中多年,也不是没见过宫娥之间出现这样的感情。那些宫娥都是奴婢出身,大多是相互慰藉,所以才对这一点温情珍之惜之。
太平是大唐最耀眼的小公主,从小到大什么都有,天下郎君,只要她喜欢,哪怕召来当面首都行,怎会喜欢一个掖庭出身的罪臣之后呢?
婉儿是罪臣之后,太平只是公主罢了,她若想继续往上攀附,可以选择天子,也可以选择天后,为何偏偏是太平呢?
况且,短短两年伴读光景,就算太平会一时迷失,婉儿这样性子的人,怎么可能贪妄这样的荒唐之情?
武后越想越不可能,两个十多岁的丫头,怎会有这样复杂的情念?只能是她想多了。也许,正是因为她们两个尚是黄毛丫头,这个年岁的感情最是真挚,太平才会一而再地跑来探视她。
婉儿做那么多,说那么多,若是非要给她找个企图,武后宁可相信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这个小姑娘能送她那个“曌”字,便不是寻常的小姑娘。她想看见一个不一样的时代,她让太平有了那些女子自强的思想,就凭这两点,婉儿就不该是个沉溺情爱的姑娘。
武后静默了许久,久到婉儿也忘了今晚武后到底审视了她多久。
婉儿只记得武后眼底涌起过杀意,闪过疑惑,最后还是回到了往日的深不可测,只听她沉声道:“本宫会与陛下驾幸东都,太子这边……”她终是做了决断,“本宫便交给你了。”
“诺。”婉儿领命,终是可以借由叩首避开武后锐利的目光。
“若是办事不利……”
“臣绝不拖累天后。”
婉儿似是许诺。
武后难得浮起笑意来,“如此便好。”
她转身离开,婉儿恭声拜别。
红蕊恭送武后离开后,慌忙上前扶起婉儿,这才发现她的内裳都已经湿透了。
“大人快些起来,地上凉,当心受了寒气,太医说你要好好调养身子。”
“嗯。”
婉儿拍了拍红蕊的手背,长舒了一口气,“没事。”
今日万幸是武后自己释怀了,倘若太平往后再不收敛,只怕武后还会生疑。到时候撞破了她与太平之事,只会是祸事。
趴回床上时,婉儿心间微涩,浓烈的思念像是蚀骨的刀子,钝钝地削着她的心房。太平的温暖,太平的温柔,太平的深情,都是她甘之如饴、渴慕两世的珍贵,为了他日可以日夜相守,她必须忍下这些放肆的情愫,不让武后再生疑窦。
寒风从窗口吹来,乌云如薄纱般掩住了月光,再过几日,便要入冬了。
第72章 不准
二圣驾幸东都的日子已经定下, 就定在太子大婚的三日后。
太子大婚,举国同庆。
东宫彻夜宫灯通明,热闹非凡。
太平道贺了三哥之后,便带着春夏回了清晖阁。本来这是个好机会, 可以溜去探视婉儿。可母后那日的话言犹在耳, 她贸然再去紫宸殿,只怕会给婉儿招来责骂。
春夏提着灯盏往前引路, 每走几步, 便往后瞧瞧公主。再往前走,便要错过去紫宸殿的宫道了, 怎么殿下半点改道的意思都没有?
“咳咳。”春夏轻咳两声。
太平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沉声道:“不去。”
“不去?”春夏以为自己听错了。
太平停下了脚步,侧脸望向紫宸殿的方向,去年上元节便说好了的, 她要保护婉儿, 就必须收敛自己的任性。
春夏看公主这落寞的神色, 分明是想见上官大人的。莫说是公主,她好几日没瞧见红蕊,竟也有几分怀念她的呆愣了。
“真的……不去?”春夏又小声问了一遍。
太平瞪了一眼春夏, “你说本宫想不想去?”说完, 生怕禁不住诱惑, 转身快步便走。
“殿下, 你走慢些啊!”春夏快步追了过去,终是离紫宸殿越来越远。
与此同时,红蕊站在偏殿檐下,不时往宫门口张望。
今日二圣都去了东宫,公主应该会趁机溜过来探望大人吧。
“红蕊, 把殿门关上。”婉儿跪在几案边,一边抄写经文,一边淡声吩咐。
红蕊迟疑地回头瞧了一眼,“万一……殿下过来……”
“她瞧见殿门关了,会回去的。”婉儿的抄写动作没有停下,若不能捱过这段日子,她与太平便没有往后。
“哦。”红蕊缓缓把殿门关上,来到了婉儿身边,跪坐一旁,静静陪伴。
婉儿的余光瞥见好几次她的欲言又止,“见得越多,就越是不舍。只要安好……”她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嘴角微微翘起,她相信总能捱到相守不离的那一日。
“可是……”红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万一殿下她嫁人了……”
婉儿的目光落在了红蕊脸上,“你听说了什么?”
“今日……今日奴婢听说,天后与陛下这两日正在给公主挑选驸马……”红蕊实在是担心,公主若是嫁了人,日子久了,只怕就不记得大人了。
后面这句话,上辈子婉儿担心过,可经历了上辈子那些纠葛,如今她相信她的殿下,一切不过权宜之计,殿下要走到那个位置,必须走这一步。
红蕊看见婉儿只是轻轻一笑,继续抄写经文,急道:“大人就不怕么?”
“怕什么?”婉儿笑问。
“变心啊!”红蕊实在是憋不住。
哪知婉儿不禁笑出声来,“天下女子皆怕郎君见异思迁,可怕有何用呢?”笔尖在宣纸上落下“空”字最后一笔,她抬眼看向红蕊,“拼尽一切,折尽一切,又留得住谁呢?”
红蕊似懂非懂地眨眨眼,她还是头一回听见这样的话。
“熄灯休息吧。”婉儿莞尔,拍了拍她的后脑。
不是她不怕太平变心,只是经历两世还能变心的人,留之何用?
“嗯!”红蕊把婉儿扶起,将她扶至床边趴下后,便熄了灯盏,退至隔壁的小间里休息去了。
婉儿趴在软枕之上,一时入不了眠。太平出嫁,最难过的其实还是太平。天下姑娘有哪个不想嫁心仪之人?太平必须下嫁,此乃一伤。天下姑娘哪个舍得心上人难过?太平必须舍得,此乃二伤。
上辈子婉儿以为太平初嫁,是想明白两女成悦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后来方知,那只是太平的赌气罢了。看她与驸马虚情假意数年,看她为那人历经生产之痛,又看她亡夫后再嫁,又经历丧女之伤……那些太平最需要她陪伴的时候,她没有陪伴她,只任由太平自己舔舐好伤口,再以最温暖的一面出现在她的面前。
出嫁薛绍,那是太平悲剧的开幕。
婉儿揪住了枕头,发出一声沉叹。还要让太平经历一遍那些陈年旧事么?
婉儿猛地摇头,就算命数早定,她既然重活一次,她便要逆天而行,为太平做点什么。
未嫁公主想要出宫立府,比皇子还要艰难。即便是难如登天,她也想为太平谋上一谋。还有三年,只要这三年太平没有出嫁,便能捱到天子驾崩。
三年时间,可以谋划不少事。
武后既然起疑了她与太平的关系,便不会阻挠太平出嫁。毕竟只有出嫁了,公主才能在外建府。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武后没有任何理由从中搅局。即便武后日后成了武皇,她已经做了让天下男子瞠目结舌的大事,她也不会在那个时候开先例让太平出宫开府,不然上辈子她也不会逼着太平嫁给武攸暨,以宣示太平是武氏这边的人。
天子风疾缠身多年,性情多疑,从这边下手并不容易。谋事多了,反而容易被天子勘破心思,对太平不利。
既然二圣这边无法下手,便只能从东宫那边下手了。
婉儿记得韦滟的好恶,记得李显的好恶,这次正好她征得了武后的默许,要帮李显稳住太子之位,正好这个人情可以用一用。
一念及此,婉儿没有迟疑,合眼细思后面该如何为太平步步筹谋。
第二日,太平一如既往地来紫宸殿晨省。
春夏照着她的吩咐,将昨晚一个通宵准备的礼盒提到了偏殿外,交给了红蕊。
红蕊知道又要有一段时间看不见春夏了,忍不住道:“春夏,天凉了,你要多保重。”
春夏本来没有那么难过的,听见红蕊这句窝心话,只觉心间莫名一酸,绷着脸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说什么傻话呢。”
“我怕你着凉,多叮嘱你一句。”红蕊小声嘟囔。
春夏很是受用,正色道:“知道了。”说完,她转身走了两步,回头对着红蕊一笑,“你也多保重,回来我瞧瞧,你有没有胖一点?”
“嗯!”红蕊咧嘴笑了笑。
春夏揉揉酸涩的鼻子,“走了啊,以后不准这样,惹得我都想哭了。”
“春夏。”这一声可不是红蕊唤的,只见婉儿一瘸一瘸地走到门边,扶住殿门,对着春夏招了招手,“你来。”
春夏高兴地走了回来,“大人请讲。”
“这篇《白头吟》,上回殿下央着我用小楷给她抄写一遍,近日刚好抄好,你帮我交给殿下。”婉儿特意用了梨花笺,上面每个字都极是娟秀,即便是小楷,笔锋之间自成一趣。春夏即便是不懂书道,也觉得这首诗抄写得很美。
春夏双手接过,恭声道:“诺。”
婉儿向春夏又招了招手,春夏往婉儿那边凑了凑,婉儿压低声音,“告诉殿下,不准。”
“啊?”春夏怔了怔。
婉儿不准备解释,“你告诉殿下那两个字,殿下会明白的。”
“哦……”春夏实在是想不明白,上官大人口中的“不准”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难得上官大人主动给公主留言,她也乐于传话。
春夏对着婉儿再拜,回到紫宸殿外,只候了一会儿,太平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回去准备行装。”
太平匆匆吩咐,顺势往偏殿的方向瞄了一眼。
婉儿就站在殿门前,远远地望着这边。
太平莞尔,那些压抑的思念涌上心头,她恨不得立即奔过去,将她紧紧抱住,在她耳边软语她想对她说的情话。
不可!
太平强压住这些放肆的念头,“春夏,回去了。”她决然转身,加快了脚步,很快便离开了这里。
婉儿目送太平走远,直至太平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之中。
“大人,殿下已经走了。”红蕊温声劝慰,示意婉儿看看殿下送来的礼盒,“春夏送来了这个,说是殿下送给大人的。”
“拿进来,先收好。”婉儿不知道太平会送她什么,可她知道这里面定是太平的温暖心意。在没有亲自检阅前,她不希望这个礼盒暴露在武后眼前。
“然后拿个空盒子来,拿两本诗文放里面。”
婉儿又吩咐了一句,若是武后真要亲眼看看,她便拿这个假的敷衍武后。
“诺。”红蕊赶紧照做。
太平领着春夏走出很远,确定身后没有母后的人跟着后,春夏这才开口,“殿下,这是上官大人给你的。”
“哦?”太平颇是惊喜,从春夏手中接过了梨花笺,打开以后匆匆扫了一眼,不禁蹙眉自语,“《白头吟》?”
春夏点头,又左右瞧了瞧,看没有多余的人后,又道:“上官大人说,不准。”
太平先是一愕,低头再看了看婉儿的字迹,缓缓念了一遍前四句,“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她又不是司马相如,怎会有两意呢?
除非……
太平忽然领会到了婉儿的意思,不禁笑出声来,“哈哈。”
听见公主笑了,春夏大惊,“殿下?”
历经两世,婉儿懂她,她也知婉儿,说好的两不相疑,互不相瞒,婉儿肯定知道她绝无二心。拿这首《白头吟》传话,说的便只能是她挑选驸马一事。
若能不嫁,她肯定不嫁,只因她舍不得婉儿伤心。
既然婉儿今日亲口传了话,婉儿不准她嫁,她赌上一切也不会嫁!
上辈子她等到上轿时,也没有等到婉儿的这一句话。这辈子就为了这“不准”二字,就算难如登天,她也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第73章 礼盒
这两日太平都没有来晨省, 武后起初觉得不对劲,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禀报,说公主这两日忙着搜罗马球相关的物事。武后静想了片刻,此去东都没有婉儿随行, 且不管太平做这些是给谁看, 她在东都待得无聊,沉迷马球也是可能的。
只要太平没有三天两头往婉儿这边跑, 武后就觉得踏实许多。后来, 她甚至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也许太平待婉儿真是寻常的总角之情。
这日, 天上飘起了碎雪。
二圣的车驾浩浩荡荡,一路行出长安城。
太平裹着暖裘,捧着暖壶,靠在马车车壁上, 掀起车帘望向长安城北——大明宫高耸的轮廓矗立在云天之间, 被茫茫大雪无声点缀。
这次是真真实实的离别, 不是只隔几重宫墙,也不是只隔千步叠嶂,一个在西京, 一个在东都, 这是她们这辈子第一次离这般远。
太平涩然苦笑, 上辈子这种日子实属寻常, 可到了这辈子,只觉度日如年。
她会回来的,带着对婉儿的承诺,安好回来。
太平放下了车帘,将暖壶往春夏怀中一塞, 吓得春夏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殿下这是怎么了?”
“那个不暖,这个才暖。”
太平从怀中摸出了婉儿写的《白头吟》,前四句诗她视若无睹,目光只落在中间那一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自古至今,这十个字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贪妄,又是多少人失之交臂的遗憾。
既然一切从头来过,她希望她与婉儿这辈子不要错过,不要虚度,不要再生死两隔。
太平的眸光逐渐有了一丝暖色,她小心翼翼地收好梨花笺,问道:“春夏,你送礼盒的时候,可有被裴氏瞧见?”
她那日故意缠着阿娘说话,打发春夏去送了礼盒。满殿都是阿娘那边眼熟的宫人,唯独少了一个裴氏。万一春夏送礼盒被裴氏瞧见了,悄悄禀告了阿娘,那她留给婉儿的东西怕是要被阿娘收缴了的。
虽说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事,可当中藏的小秘密若是被阿娘勘破,对婉儿来说只会是祸事。
春夏仔细想了想,“没有!”
“没有便好。”太平舒了一口气,合眼小憩了起来。
此去东都要些时日,若是她没有记错,这次随行的名册里还有一个人的名字,那便是薛绍。若是反抗不了父皇与母后的意思,那便设法拖延嫁娶良辰,最好的法子便是伤了或是病了。
所以——
太平这几日收集的马球相关物事,来年开春一定可以派上用场,可在来年开春之前,她想最后做一件任性之事。
春夏担心公主着凉,便将暖壶捧了过去,“殿下,外面已经下雪了,还是捧着暖壶吧。”
“冷点好。”太平没有接暖壶,只是蜷了蜷身子。
春夏忧心公主在路上受凉生病,赶紧抱了一件大氅过来,盖在了太平身上。
太平蹙眉,瞪了一眼春夏,“别帮倒忙,你当什么都不知道。”
“可伺候不好公主,奴婢会被打的。”
“有本宫护着你,谁敢打你?”
太平若有所思,“本宫好像落了一件重要的东西。”
“啊?奴婢都清点过的……”春夏努力回想,明明该带的都带上了。
太平却神秘笑笑,“有一件,我必须亲自回去拿!”
春夏压低了声音提醒太平,“二圣车驾已经出了长安,殿下在这个时候回去,天后那边如何交代?”
太平知道不好交代,“若是本宫突然病了呢?”
“啊?”
太平想好了对策,将身上的大氅往春夏身上一扔,“你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听本宫的!”
春夏满心慌乱,这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啊?若是伺候殿下病了,挨打的可不是殿下,只能是她们这样的奴婢。
“春夏,你帮本宫这一次,本宫给你记大功!”
“诺……”
春夏战战兢兢,从这一刻开始,她的心高高悬起,不知何时才能放下来。
直到确认二圣的车驾已经出了西京,婉儿才将太平送的礼盒小心拿出来。
红蕊警惕地把殿门合上,又仔细检查了门窗,这才走近婉儿,在婉儿身侧坐下,“大人,奴婢检查过了,外面没人。”
婉儿轻笑,打开了礼盒的盖子。入眼第一件物事是个小方盒子。婉儿将小方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放了一小束用红绳编的青丝。
红蕊再呆,也明白送人青丝是什么意思。她只觉后怕,这个东西若是真被武后瞧见了,大人的脑袋怕是保不住了。可转念又想,能得大唐最耀眼的小公主如此倾心相待,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情深似海。
她突然后悔那日不该说公主变心之事,这会儿五味杂陈,静静地看着婉儿。
婉儿嘴角微微一扬,不禁笑出声来。还好她猜到这里面的东西不能让武后瞧见,所以先做好了准备,不然这件定情之物只怕要变成掉脑袋的罪证了。
“这可得好好收起来。”红蕊提醒婉儿。
婉儿点头,“红蕊,拿个香囊过来。”
红蕊起身去衣柜中翻了个香囊出来,恭敬地递给了婉儿。
婉儿接过后,并不急着把青丝放进去,只是拿了一旁裁纸的剪子,揪下自己的一束青丝,剪了下来。
婉儿小心解开编着太平青丝的红绳,将自己的头发与太平的头发编在了一起,再用红绳重新系好。
这是公主许她的诺言,她只许她青丝暮雪。
婉儿回味着殿下这不宣于口的承诺,窃笑自己那日的“不准”,也许殿下早就想好不嫁薛绍,所以临行时用青丝许了这样一个诺言。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太平从未变过。她就想给她一世太平,一世长安,哪怕拼上她的所有。
天家曾经夺去了她上官氏的骄傲,她曾经被人践踏如贱奴,可好像一切自有命数,她失去的那些,老天用一个太平偿还。暖若冬阳的太平待她情深似海,对她珍之重之,与她一样有女子昂首立世的宏愿,放眼红尘人海,这样的良人何处再求呢?
红蕊鲜少看见大人笑得如此温暖,虽说她还有些疑惑两女成悦究竟是什么滋味,可大人如此甜蜜,想必那滋味一定是很甜蜜的。
婉儿将青丝放入香囊,佩在了腰间,手掌覆上香囊时,不禁哑然失笑。
红蕊低声提醒,“大人准备随身携带?”
“无妨。”婉儿已经想好了说辞,“倘若不小心被天后发现了,我会说这里面的头发是我阿娘的。”反正她见过阿娘,武后也抓不到她的破绽。
红蕊想想也对,贴身带着母亲的青丝天经地义。她好奇地往礼盒里面瞧了瞧剩下的东西,“这是什么?”
婉儿将剩下的物事拿了出来,有六片镂空四角的金箔,上面都绘了打马球的红衣小人,除此之外,还有一张信笺,上面写了一行小字,是太平的笔迹。
“婉儿会做跑马灯么?”
想来是公主担心她养伤无趣,便故意放了六片金箔,让她做跑马灯自娱。
怎的不会?
婉儿莞尔,吩咐红蕊,“红蕊,去问人要些做灯笼的竹片来。”
“诺。”
红蕊领命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她拿着做灯笼的竹片走进来。
婉儿招呼红蕊坐下,侧脸问她,“红蕊会做么?”
“只看过宫里的姑姑做过,奴婢自己不会。”
“那我教你。”
婉儿似是心情很好,将竹片稍作整理后,便开始做起跑马灯来。
这是太平离开长安的第三日,万幸朝中没有什么大事,所以太子监国也没有出什么纰漏。婉儿在安静等待,等待今年某个天兆出现。到时候她才有理由主动结交东宫,接近韦滟,给太平日后铺路。
这日寒夜,大雪如雪花般飘落,覆满整个大明宫。
因为二圣已经驾幸东都,所以各宫的值卫比往昔少了几轮,整个大明宫空荡荡的,像是一座寂静的空城。
六片金箔已经固定在了竹片之间,跑马灯已经做好。
婉儿点燃当中的红烛,轻轻一拨跑马灯,跑马灯悠悠转动,上面的红衣小人像是活起来似的,抽击马蹄边上的马球,像极了当年骑着白马打球的太平。
明明就几日未见,她只觉满心酸涩,蚀骨的思念忽然排山倒海而来。
殿下是故意的。
婉儿在心底低嗔,走了还要让她念着她,一刻也不准停歇。
红蕊不懂婉儿为何突然泛了泪花,“大人可是伤处又疼了?”
“不是伤处。”婉儿哑声答话,明明殿下戳的是她的心窝深处,用最温暖的刀子捅了她最深切的思念。
红蕊刚欲答话,便听见有人叩响了窗户。
“谁?!”红蕊惊呼,不叩正门叩窗户,来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婉儿警惕地示意红蕊不要再叫唤,大明宫的宫门守备森严,能夜叩窗户的必定是宫中熟识之人,否则绝对不可能踏入紫宸殿。
“大人你小心些……”红蕊瞧见婉儿想要走过去开窗,“奴婢去吧!”
“嘘……”婉儿看着窗户上映出的人影,那轮廓像极了一个人。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太过思念太平,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错觉,可当她越走越近,直至打开窗户的一瞬——
她的心上人穿着医女衣裳,双颊被冻得通红,在大雪之中,对着她灿烂一笑。
“春夏传话不算,我想亲口听你对我说一遍。”太平的声音中透着沙哑与疲惫,可她的笑意一如既往地温暖,生怕婉儿开口先骂她,她又道,“听见了,我便走。”
第74章 冬雪
“殿……”婉儿张口便哽咽了声音, 不等唤出这一声“殿下”,便红了眼眶,含泪低哑嗔道,“你不要命了么?”
“要命, 所以才来续命。”太平哑笑, 炽热的眸光撞上她的眸光,坦荡荡的都是对婉儿的浓烈思念。
婉儿只觉心房里有什么东西一瞬融化, 烫得她的心房砰砰发颤。她忍下了那些理智的劝说, 情不自禁地覆上太平的脸颊。
烫。
婉儿想要缩手,却被太平覆上手背, 将她的掌心贴在了脸上。
“胡闹!”
婉儿沙哑轻斥,回头看向身后的红蕊,本想吩咐红蕊抱件大氅给太平,可一回头, 发现红蕊已不在殿中。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 不少雪花打着旋儿飘上了太平的肩头。
红蕊执伞跑到了窗户外, 给太平遮住飞雪,急声道:“殿下还是进去说话吧,外面冷。”
“婉儿准我进来么?”太平明知故问。
婉儿哑声, “你还问这样的话!”说话间, 眼泪已涌了出来。
太平急道:“不哭, 我待一会儿就走!”说着, 哪里记得自己是公主,杵着窗台便爬了进去。
红蕊知趣地关上了窗户,“奴婢在外候着。”今日瞧见公主如此,莫说是大人感动,她也感动得紧。虽说这样的雪夜不会有什么人来这里, 可小心一些总没有错。她沿着来路走回偏殿外,故意将公主留下的脚印子踩乱,收了伞放在殿门边上,安静地候在紧闭的殿门外。
檐外的风雪纷纷,染白了宫墙鳞瓦。
偏殿之内,烛火的暖焰摇曳,光影晃过那一对紧紧拥抱的痴人。
太平烧得厉害,嗅着婉儿身上的淡淡墨香味,她只觉比方才还觉得晕,忍不住撒娇道:“婉儿,我头有点难受。”
婉儿方才便知道她烫得很,听见这句话后,连忙与她分开,摸上了太平的额头。
“好烫。”
婉儿心疼地瞪了太平一眼,“你病着还跑回来……”看着太平那双漾着温柔的眸子,她哪里还说得出一句重话。
“我若不生病,便不能在行馆休养。”沙哑的声音说着她的法子,太平带着婉儿一起坐上软榻,“不休养,便不能逼着太医带我回来。”她得意地笑了,“不回来,便要……”眸光像是静夜里的温柔月光,她只要看着她,便觉什么都值得,“许久才能看见你了。”
婉儿心疼地捧住太平的脸颊,“臣会等殿下回来的,不管多久都会等。”
“这次不准骗我。”太平紧紧盯着她的眉眼,“一个字都不准骗。”
婉儿心坎一酸,“不骗。”说完,她垂下头去,轻轻搓揉着太平的虎口,“殿下要好起来……”她只恨这里没有什么汤药,她也不会治病救人,除了用这种在掖庭学来的法子,她不知道如何给太平退烧。
“会的。”太平凑近了婉儿,“我今日喝了汤药的,那汤药可苦了,不信你闻,还有药味呢。”
“不准再这样折腾自己。”婉儿为了让她记住,搓揉的力道比方才大了些。
“嗯。”太平微笑。
婉儿再道:“不准再这样任性胡来。”
“好。”太平温声答应,期待着她最想听的那一句,“还有呢?”
“不准……”婉儿话到嘴边,竟忽然哽住了。她只觉心间被酸涩涨得难受,急需一个缺口来宣泄。
太平早就知道,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想从婉儿嘴里听到她想听的话,那是难如登天,与其等她说,倒不如让婉儿听她说。她这话说得恳切又深情,“我什么驸马都不要,只要你……做我的公主妃。”
太平灼热的目光游移在婉儿的唇上,她所有的念想直白地坦诚脸上,“一口……好不好……”她语声中的哑涩,像是被烧红的铁砂,一粒一粒摩擦在婉儿的耳鼓上,瞬间烧红了婉儿的耳根。
婉儿启口,热烈地吻上了太平的唇。
她的纤指攀上了太平的后脑,缓缓滑入发间,直至捧住太平,将这个吻加重加深,恨不得将所有的时光都停滞在这一刻。
气息交织。
太平不知餍足地汲取着婉儿的温度,索取着婉儿给她的温情脉脉。
她病了,人间只有一味药可以医治她的疾。
她来,就为了让这味药埋入她的深处,融化那无处不在的蚀骨思念。
贪妄已生,不死不休。
当宫灯中的蜡烛烧成了一滩灼汁,芯子的火焰渐渐熄灭,满室只剩下一片昏暗。
窗外的雪花簌簌,偶有几片打在窗上,发出一声轻响。
太平起身,亲了亲婉儿的额头。
她没有说话,婉儿也不敢说话。那声告别,无疑是伤人的刀,谁都不敢先开口。
太平徐徐穿起了医女的衣裳,刚欲系上腰带,便摸到了腰间的手。太平莞尔,由着婉儿给她系上腰带,顺势从后面拥住了她。
“我在长安,会借机接近太子妃,给殿下打通东宫这条路。”
“嗯。”
婉儿从后面枕上太平的肩头,掌心贴在了太平心口,轻轻揪着太平的衣裳,揪出了一个旋儿。
太平覆上了婉儿的手背,手指从她指缝间滑入,紧紧扣住,“我在东都会设法拖延遴选驸马一事。”
“明早你赶回行馆……”
“父皇与母后已经离开半日。”
太平侧脸,蹭了蹭婉儿的脸颊,“若没有父皇帮忙,母后定会留下守着我,我是回不来的。”
“当真?”婉儿没想到太平还知会了天子。
太平点头,“我与父皇说,我必须暗中回来一趟,等我回去再详细回禀。”她笑了笑,“放心,我虽任性,却也知道分寸。”
婉儿还是不能完全放心,“殿下需要我配合什么?”
“等我回来便好。”
“殿下……”
太平听出她语声中的颤意,抚上了她的侧脸,掌心已是一片湿润。太平转身,额头抵住婉儿的额头,“要有点良心,想着我。”
婉儿哑涩开口,“诺。”
太平觉得心间一暖,没有再说什么告别的话,转身便走。
婉儿轻咬下唇,昏暗中揪住了太平的衣袖。
舍不得,她是真的舍不得她。
觉察太平往回走了一步,婉儿连忙松手。太平强忍回去再拥抱她的念头,再这样痴缠下去,只怕天亮都离不开这里。
太平快步走至窗边,打开窗户,白雪便夹着寒风迎面吹来,刮得脸颊有些生疼。
“太平!”
身后突然响起婉儿的声音,太平又惊又喜,回头看向婉儿。
只见婉儿赤足披着内裳跑了过来,不管不顾地勾上了太平的颈子,外面的雪光映照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眼角边的泪痕。
她刚欲叮嘱,便被太平捧着脸颊一吻封缄。
太平不要听那些让她难过的话,她唤她“太平”,只要这两个字便什么都够了。
寒风吹拂,婉儿不禁一阵战栗。
太平生怕她冻坏,急忙松了口,故作轻松地刮了一下婉儿的鼻尖,“还想多一个着凉的么?”
婉儿的唇瓣微肿,呼吸还有些许急促,一双明眸通红地望着太平。
太平看在眼底,这样的婉儿对她而言无疑是致命的诱惑,她强忍下心底涌动的热烈,看向窗外的漫天飞雪,“走了。”
简单用两个字交代后,太平爬出了窗去,不敢回头,不敢停步,不敢恋栈,渐行渐远,被大雪模糊了背影,终至不见。
候在殿外的红蕊瞧见太平沿着宫墙快步离开,她呵了两口暖气搓搓手,心想这会儿大人一定很难过。
偏殿中熄灭的宫灯重新点亮,红蕊没等多久,便听见婉儿唤道:“红蕊。”
“奴婢在。”红蕊轻轻推门进去,不敢抬眼多看。
“下去歇着吧。”婉儿淡声吩咐,语声中还染着一丝哭腔。
“诺。”红蕊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言,把窗户重新关好后,便退出了偏殿,合上了殿门,回到了自己的小间休息。
婉儿将那盏做好的跑马灯捧到床边,放在了床边的小凳上。
她重新趴回被下,侧脸看着跑马灯上的红衣小人,不时拨弄灯盏,让小人动起来。在太平回来以前,她只能靠这盏跑马灯思念她了。
锦被中还残余着太平的温度,婉儿拢了拢被子,就像太平拥住她一样。
“回来……”婉儿涩声自语,希望下次太平回来时,她与她可以多些温存时光。
太平回到尚药局时,久等半夜的太医终是可以长舒一口气。他瞧见太平的面色似比入宫时还要红润,便将太平请入小间诊脉。
确认太平的风寒没有加剧后,太平又舒了一口气,左右顾看确认没有旁人后,才恭声道:“明早下官送殿下回行馆后,殿下要养好身子再上路,否则路途颠簸,只怕要加重风寒。”
“明日午时再走。”太平沉声道。
太医瞪大了眼睛,“这……万一天后突然折返……”
“想活命的话,就照本宫的吩咐来。”太平打断了太医的话,“明早随本宫去探视废太子。”
“啊?”
“你若不办,母后查到本宫私自回来,本宫活不了,你也一样活不了。”
太医战战兢兢地捣头如蒜。
“此事若是办成了,日后荣华富贵,少不得你。”太平说完,忽然又想不起他的名字,“你再告诉本宫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张谡。”太医如实答话。
太平认真记下这个人,从现在开始,但凡能用的人,她都会一个一个记下。他日她若能沾染实权,便从这些人开始,一步一步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
不管多难,就从这个冬夜开始,她迈出这第一步。
第75章 开局
二圣车驾抵达东都时, 已是十月下旬,风雪正急。三日后,太平的车驾也抵东都,不及入流杯殿安顿, 便先行一步来徽猷殿面见天子李治。
武后刚从徽猷殿离开不久, 李治裹着一身暖裘,靠在榻上抱着暖壶小憩。
太平趋步入内, 身上还沾着不少碎雪。
李治也不知是路途疲乏, 还是冬日慵懒的缘故,这些日子总是打不起精神来, 总是恹恹的。
“父皇。”太平轻唤,恭敬地对着李治行礼,“儿回来了。”
李治眯眼扫了一眼太平,便挥手示意殿中伺候的宫人们都退出去。
德庆领着宫人们退出了殿去。
太平顺势在李治身侧坐下, 开始禀告这次折返长安究竟做了些什么。
“儿先去探望了二哥。”
李治皱眉, 折返就为了看个谋逆之人, 这个理由实在是无足轻重。
太平的声音压低,“这段时日儿不在长安,万一照顾二哥的宫人里混入了母后那边的人, 二哥可就危险了。”她料定父皇还是舍不得下重手收拾二哥, 虽说二哥曾是棋子, 确实最得父皇心意的棋子, 否则父皇不会在朝臣请旨诛杀废太子时,力排众议改为圈禁。
太平切中了自己的利害,“儿虽伴驾东行,可承庆殿那边照顾二哥的人,众人皆知都是儿选的, 倘若二哥出了事,儿便是众矢之的,纵有千口也解释不清。”她的声音忽然软下,还透着一抹沙哑,“儿丢了命事小,可父皇以后膝下冷清,又不能时常传召四哥入宫陪伴,儿只是舍不得父皇。”
李治没想到太平竟想到了这一步,心中微暖,抬手摸了摸太平的后脑。确实,即便这次李旦也在随驾名单之中,可这个儿子素来明哲保身,能远离纷争便有多远躲多远,怎会在这个时候殷勤探望他这个父皇呢?
“太平有心了。”李治双手交叠,合握着女儿的手,“你是如何安排承庆殿那边的?”
太平如实道:“儿这回不是在行馆养了两日病么?儿将此事嘱托了那个张太医,承庆殿那边的膳食与汤药,一概盯紧,除了先前儿安排的那两名内侍外,不允许任何人入内探视二哥。”说着,太平起身对着李治跪下,叩首道,“儿用父皇给的令符调了十名宫卫值卫承庆殿,还请父皇责罚,儿没有先行奏报。”
李治笑笑,“无妨,太平做得对,快些起来。”他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小公主,到了明年他的太平便十七岁了,是该好好给她选个驸马了。只是,李治突然有些犹豫。如今他身边可用的孩子,只剩下太平一个,倘若明年将太平给嫁了,有些事办起来便没那么方便了。
每次想到这个,李治总是喟叹,倘若太平是个皇子,这些事便没有那么麻烦了。
可惜,实在是可惜。
“儿后来去了太史局一趟。”太平起身,徐徐道,“今年东宫易主,流年不利,最怕有人利用天相大做文章,儿去拜访了秘阁郎中,命他谨言慎行,莫要被有心人利用。”
李治点头。今年何止东宫易主一事,前几日还收到了吐蕃的丧报,当年和亲吐蕃的文成公主殁了。还好那个妖言惑众的明崇俨已死,否则不知这人会利用这些事编出多少流言蜚语来。他比任何人清楚,流言的杀伤力有多大,更清楚媚娘手下这样的人并不少,所以这个时候稳住一切最为关键。
“太平辛苦了。”李治十分欣慰。
太平莞尔,“只要能帮上父皇,儿什么都愿意做。”
“赶了好些天的路,快些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休息一会儿。”李治温声安抚,“父皇还有许多事要你帮忙。”
“诺。”太平垂首,临行时故作不舍,“父皇也要保重龙体。”
“嗯。”
“儿告退。”
太平离开了徽猷殿后,便回了流杯殿。春夏已经备好热水与干净衣裳,太平舒服地换洗之后,便独自一人走上了一旁的小阁,极目远眺这座紫微城。
当年,婉儿就是在这儿问她可愿展翅九霄。如今她已踏上这样的路,只可惜身边没有婉儿相伴,只能天各一方,各自为阵。
那些伴读时光,无疑是太平心间的最温暖所在。
“婉儿……”
太平望向西边的天幕,大雪纷纷深处,那是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的地方。
春夏执伞站在小阁下,微微仰头望向穿着白狐裘衣的太平。公主的眸光都快淌出思念来,被殿下这样想着、念着,也算是百年才修得的造化吧。
也不知道那个呆红蕊好不好?
春夏不禁想到了红蕊,平日见时总打趣她呆愣,可好些日子不见,竟是想念得紧。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春夏连忙打住,怎的会突然这么想她?
不成!不成!
春夏只觉自己是跟殿下太久了,所以才会耳濡目染上这种情愫,她极力说服自己分开了也好,不然真沉溺下去,往后出宫还怎么找郎君。
想到找郎君一事,春夏的神情忽地一怔。到了年岁,只怕红蕊也要找郎君的,那红蕊若是找了郎君,以后她想去瞧瞧她,可就更难了。一念及此,春夏觉得心口一阵酸涩,像是被什么钝刀子搓了一下。
“红蕊……”春夏脑海中一闪而过红蕊的笑脸,愉悦感油然而生,甚至心跳还快了半拍。她骤觉双颊一烧,连忙摸上,只觉掌心一片滚烫。
完了……
春夏猛地甩了甩脑袋,自语道:“我喜欢郎君,不喜欢红蕊!”
“哦,春夏不喜欢红蕊,下回本宫去探望上官大人时,你不必跟着本宫了。”春夏身后突然响起了太平的声音,她不禁被吓了一跳,急忙回头一拜。
“殿下!奴婢不是那个意思……”春夏想要解释,若殿下不带她去见红蕊,这可是件难受的事情。
太平绷着笑意,“那是什么意思?”
“奴婢……”春夏像是被什么烫了舌头,竟一个字都解释不出来。
太平舒眉轻笑,“喜欢便是喜欢,扭扭捏捏的做什么?”说完,太平伸手接住了几片雪花,徐徐道:“本宫以为打开掌心就可以接住想要的雪花,可最后落在掌心的不过寥寥数片。春夏,你说本宫掌心里面的,有本宫想要的么?若是里面没有,便是落在了脚下,这白茫茫的一片,又如何寻回呢?”太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拢了拢身上的白狐裘,步入了正殿。
珍惜当下,莫待错过以后,徒留悔恨。
春夏似懂非懂,公主都进了正殿,她也不敢在外面呆着,连忙追着太平伺候去了。
夜色降临,风雪还是没有休止的意思。
大明宫宫灯如豆,整座皇城沐在雪花之中,像是一幅泼墨长幅画卷。
婉儿的伤势已经大好,这几日可以在几案边写上半日的诗文,晚上也不必趴着休息。那盏走马灯总是放在砚台边上,婉儿每次沾墨,总能瞧见上面的红衣小人。有时候忍不住用笔尾轻轻一拨,走马灯悠悠转动,红衣小人扬杆击球,总能让婉儿的脑海中浮现太平的飒爽英姿。
那时候太平穿着一身红衣,笑吟吟地问她,“好不好看?”
婉儿那时心跳如雷,欣喜藏在眼底,却又蹦上了眉梢,遇上这样的心上人,她如何掩饰得住欢喜?
“好看……”
婉儿左手杵着腮,右手拿笔尾拨动走马灯,想到甜蜜处忍不住哑笑自语。
红蕊已经习惯这样的大人,能用这盏走马灯消解相思之苦,也算是一种苦中作乐了。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红蕊起身将窗户关上了一扇,回身走到婉儿身侧,将婉儿放在一旁的暖壶抱起,打开壶口放了一块新碳进去,又轻轻地放在了婉儿身侧。
“天寒,大人还是抱着暖壶吧。”
红蕊小声提醒。
婉儿微笑着放下毛笔,抱起了暖壶,“明日是十一月初一吧?”
红蕊点头,“是。”
“明日一早,随我出去走走。”婉儿终于等到了这个好时机,千万不可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诺。”红蕊起身,先去给婉儿找明日穿的暖衣。
今晚雪下那么大,明日宫中的积雪定然很厚,宫人们只怕要清扫大半日才行。明日若是一早便出发,定是等不到宫人清扫干净的。
婉儿再次看见走马灯,眸光变得温柔了起来,轻声唤道:“太平……”
果然如红蕊所料,婉儿带她出殿时,庭中的积雪才清扫了一半。
冬雪初霁,阳光却透着一抹冷意。
红蕊回去抱了暖壶来,塞给了婉儿,叮嘱道:“大人走慢些,路上滑,容易摔。”
“嗯。”婉儿迈出第一步,凉风拂面而来。
她已经习惯这样的寒意,只是将脑袋稍微垂了垂,便带着红蕊往延英殿去了。二圣东巡,太子下朝以后,便留在延英殿处理政务。
太子与太子妃新婚不久,感情甚笃,平日里太子妃韦滟常常奉汤太子身侧,宫中不少宫人都在赞叹太子与太子妃的鹣鲽情深。
短短时日,如何鹣鲽情深?
韦滟如此殷勤,为的是夫君,还是其他,婉儿比谁都清楚。这个女子上辈子能有那么大的野心,绝对不是经年累月滋长出来的,否则小小年纪的安乐也不会有当皇太女的执念。
既然如此,投其所好,绝对是最好的敲门砖。
婉儿来到延英殿外时,太子还没有下朝,可韦滟已经备好了热汤,等待太子归来。听见内侍禀告婉儿求见,韦滟不屑地一口回绝。
内侍回来告知婉儿,婉儿再道:“帮我带句话给太子妃殿下,就说天将异象,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内侍愣了一下,还是如实禀告了韦滟。
韦滟琢磨了片刻,走至窗边往外瞄了一眼,分明与往常一样,怎会有异象呢?哪知,她刚一转身,便听见了宫人们的惊呼。
“天色怎么暗下来了?!”
“是天狗!天狗食日了!”
韦滟听到动静,快步走出延英殿殿门,只见慌乱的宫人中,只有婉儿一人镇静其间,对着她恭敬一拜。
“殿下可愿听臣妄语几句?”
第76章 舍得
天狗食日, 是大凶之兆。但凡江山动荡,天子失德,皆会出此不祥之兆。如今二圣东幸,太子监国不过一月便出现了这样的不祥之兆, 倘若应对不妥, 只怕根本保不住太子之位。
韦滟有些慌神,速速请入了婉儿。
婉儿先行屏退了红蕊, 并不急着开口。
韦滟也匆匆屏退了延英殿中的宫人们, 肃声问道:“现下上官大人可以说了。”
婉儿还是没有开口,只是走至案边, 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字,“舍。”她恭敬地用双手奉上,垂首韦滟面前。
韦滟接过这个字,急道:“本宫问你消灾之计, 你写这个字, 究竟是何意?”
“有舍, 方有得。”
婉儿说得不急不慢,说完这五个字后,便准备离开延英殿。
韦滟微恼, “站住!”
婉儿微笑回首, “殿下还有话吩咐么?”
韦滟一抖那张宣纸, 厉声道:“这就是你的妄言?本宫什么都没懂!”
婉儿轻笑, “因果之间,自有往返。殿下近日得了什么,便舍了什么,今日舍了什么,他日自当得到什么。”婉儿故作奥妙, 绕得韦滟脑袋疼。
“你给本宫好好说话!”韦滟没心情与她绕圈子,“本宫要实实在在的解决之策!”这会儿她是真的恼了,“若不留下实策,今日……”她看了一眼殿门,“你便把你的命留下!”
婉儿微微挑眉,“殿下真的想好了?”
韦滟怒喝,“放肆!你算什么东西!敢这般与本宫说话!”
婉儿半点不惧,反倒是往前走了一步,“殿下以为,臣算什么东西?为何天后东幸偏偏留下了臣?”
一句话直接切中了韦滟忌惮之处。
李显的东宫之位是因为什么得到的,韦滟看得清楚。大抵也是因为李显最听武后的话,在废太子与武后斗得火热时,恰到好处地哄了武后欢喜。
婉儿先前是武后身边的红人,因为东宫一案卷入其中,曾被天子重责,万幸捡回了一条命。这些日子一直养在紫宸殿偏殿之中,武后鲜少提及她,天子也决口不提她,该她的俸银却一分不少,实在是耐人寻味。
倘若失势,怎会留她在偏殿,倘若依旧盛宠,怎会不带她东幸洛阳?
“想必殿下也清楚,太子这个东宫之位并不稳当。”婉儿再进一言,“陛下似乎更属意殷王殿下,只不过朝臣非要一个长幼有序,这东宫之位才非殿下不可。”
“上官婉儿,你是不要命了么?”韦滟从未见过一个内舍人这般大胆,刚当着正主之面妄议朝政。可转念又想,倘若不是武后授了权,她怎有这么大的胆子?
婉儿微微低头,“若是陛下没有这样的心思,那东幸之前,便会像对废太子那样,传召太子殿下耳提面命。敢问殿下,此事有么?”
韦滟静默,自然没有。所以她才会日日跑来侍奉李显,就怕李显监国不当,捅出什么篓子来,将自己的东宫之位拱手让人。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国事她盯住了,偏偏今日会出现这样的不祥之兆,这该如何是好?
婉儿再道:“天后向来属意殿下,自当护佑殿下他日安然登基。”说着,她看向外面的天色,方才暗下来的日光渐渐复明,想来这场天狗食日即将过去,“可天象难料,既然这不祥之兆已至,倒不如顺应天命,先舍现下已得的。”
韦滟倒抽一口凉气,好不容易才得到这太子妃的位置,她如何舍得?
婉儿知道她不会立即同意,“自请更立太子之位,与被陛下褫夺太子之位,可是两件事。”说着,婉儿摊开手掌,饶有深意地问道,“是主动掌控局势,还是当俎上鱼肉?全在殿下一念之间。”说完,婉儿恭敬地一拜,“臣今日妄语太多,该告退了。”
“慢!”
韦滟说完,走了过来,紧紧地盯着婉儿的眼睛,“本宫尚有一事不明。”
婉儿坦荡迎上韦滟的眸光,太子妃的目光虽然锐利,可比起天后的实在是不值一提,她自忖可以轻松应付她。
“你可还记得,你的祖父因何获罪?”韦滟的气势威压,就想看清楚婉儿到底藏了什么心思。
婉儿点头,“记得。祖父上书废后,因此获罪。”
韦滟不减一丝威色,迫近婉儿,“你如今是为天后办事?还是……”
“臣是为殿下办事。”婉儿不等韦滟问完,就果断回答了韦滟的话,只是韦滟永远都不知道,此殿下非彼殿下。
韦滟眉角微跳,“哦?”
“祸起天后,诏书却是陛下下的。”婉儿故意让自己眼圈微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臣只想为上官氏谋一个特赦,这个特赦只有殿下能给。”她眸光一亮,刻意念重“殿下”二字,“二圣给不了。”
韦滟嘴角一勾,“你这个贱东西,沐着二圣的天恩,却想着自家的私事。”
婉儿自嘲一笑,“入过掖庭的人,哪个不是贱人?”
“本宫喜欢你这句实话。”韦滟讪笑,低头又看了一眼婉儿写的那个“舍”字,“你能保证,殿下这次不会丢了东宫之位?”
“臣不能保证。”婉儿果断回答。
韦滟笑容骤失,“那你妄语那么多,皆是废话!”
“天心难测,谁也不能保证。”婉儿没有半点惧色,眸光之中反倒是透出一抹凛色来,“不舍,会丢了东宫之位,舍了,兴许会丢了东宫之位,臣只是在赌。”
“赌什么?”韦滟紧追问道。
“赌天后愿不愿意保殿下的东宫之位?”婉儿的话像是一记重锤锤在她的心坎上。
若李治真起了另立太子之心,能阻拦李治的便只有武后了。
婉儿再拜,“如今大雪封山,请辞的折子送至东都也需一月,这一个月可以什么都不做,也可以做点什么,给天后一个理由保住殿下,给陛下一个理由迟疑废储。”凭婉儿对韦滟的了解,此人虽说比不得武后,却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蠢人,她点拨到这一步,后面该做什么,想必韦滟可以办得妥帖。
“若能保住殿下的东宫之位,本宫记你一功。”韦滟先给她许诺,“他日殿下若能登大宝……”
“臣只求太子妃殿下记得便好。”婉儿知道韦滟会许她什么,后宫嫔妃之位,她一个也不稀罕,“兴许他日殿下还有用得上臣的地方,臣自当竭力为殿下分忧。”
韦滟眸光忽明忽暗,她不知婉儿勘破了她的心思多少,可婉儿的话她记下了。如今二圣临朝,这样的殊荣,她也渴慕着,不希望到了自己母仪天下之时,只能退居后宫,与千百年来的皇后一样,枯守内庭,只在青史之中留下只言片语。
确实,要成事,就必须有人可用。
今日上官婉儿自荐上门,倒是可以借着这不祥之兆试试她的本事。正如婉儿所言,不请辞是废,请辞兴许是废,倒不如垂死挣扎一回。
“滟娘!滟娘!”
殿外响起了李显仓促的叫唤声,婉儿借机福身一拜,退出了延英殿。
这一次,韦滟没有再拦阻她。
婉儿转身对着李显一拜,“参见殿下。”
“你来这里做什么?”李显知道婉儿是母后那边的人,压低了声音道,“可是母后……”
“臣告退。”婉儿没有多说一句,便唤了红蕊来,一起离开了这里。
李显本想唤住她,只觉臂上一暖,原是韦滟挽住了他。他原本惊惶的心瞬间安静了下来,他爱极了韦滟给他的柔情似水,开口时语气温柔,“滟娘,这可怎么办啊?”
“听我的来,不怕。”韦滟温声安抚,引着李显进了延英殿,“我给殿下磨墨,殿下先写请辞东宫的奏章。”
“啊?”李显本来就愁这事,还没得意几日,就要把这殊荣拱手让人,实在是不甘心。
韦滟笑道:“能舍方有得,殿下莫怕,不管殿下如何,我都会陪着殿下。”
李显听得心暖,鼓起了勇气,“滟娘,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了。”说着,提起了毛笔,等韦滟磨好墨,便开始写请辞的第一句话。
韦滟看着李显写完第一句后,提醒道:“殿下一定要写明白,希望把东宫之位,让给殷王。”
李显虽然不解为何,可既然妻子这般说了,他写便是。
这边婉儿带着红蕊走了一段路后,婉儿瞧见红蕊还在惊怕之中,侧脸安慰道:“日头尚在,不必害怕。”
“但凡天狗食日,总有大灾。”红蕊岂会不怕。
婉儿莞尔,“我们只要努力活着便是,其他的不必怕,也不必多想。”
红蕊眨了眨眼,不知为何,瞧见这般淡然的大人,她心里便会踏实许多。
“嗯……”
婉儿抬眼看向天幕,阳光依旧透着一股寒意,天上阴云薄如蝉纱,似是随时会遮住冬阳,再下一场漫天飞雪。
今年的冬天是个寒冬,不仅是东宫的,还是她与太平的。
她算是稳稳当当地迈出了第一步,也不知太平那边如何了?
红蕊瞧见婉儿满脸思念,她忍不住问道:“大人又想公主了么?”
想,一直都在想。
这句话婉儿不能回答,只是对着红蕊比了个“嘘”的手势,笑道:“下次再瞧见我这样,记得拽拽我的衣角。”
她不能给太平招惹祸事,哪怕克制思念很煎熬,可为了公主,她必须时刻警告自己。
就像她提醒韦滟的,有舍方有得。
今日她舍了,他日自有所得。
她的殿下终会回来,她与她也终有相守不离的一日。
第77章 领旨
天现异象, 太史局不敢妄作评断,便急忙给东都去了奏章,静等二圣示下,再做宣告。太史局的奏章比太子的辞呈迟了半日抵达, 彼时两本折子就放在龙案之上, 李治扶额,迟疑不决。
德庆将参汤端至天子身侧, 轻声道:“陛下, 该用汤了。”
李治斜眼看了一眼德庆,若是德安尚在, 也许可以问上一两句。德安是个久待深宫的老人,有些事应当能看得更明白些。
德庆不解天子何意,惶恐地放下了参汤,往后退了三步。
李治倒也由着他, 端起参汤喝了两口, 便听见外间响起了脚步声。他以为是媚娘来了, 便抬眼瞧去,哪知竟是太平来了。
“参见父皇。”
太平恭敬地给李治行了礼。
李治紧皱的眉心微舒,“你怎么来了?”
“母后说, 还想与四哥说说话, 便把儿打发过来了, 让儿先来陪着父皇, 等她那边交代完了,便与四哥一起过来。”太平语速虽平,语气中却似有似无地透着一丝担忧,“自从上月初一天狗食日,母后便与四哥越发亲近, 平日儿去找四哥闲话,四哥总在读皇爷爷的《帝范》,说是母后布置的,要时刻熟记在心。”
李治的眉心又拧了起来,“当真如此?”
太平点头,“嗯!”
李治静默片刻,刚欲说什么,便听见殿外响起了武后的声音。
“太平,你好的不学,就学宫人们嚼舌根,怎的?忘了本宫是你的母亲么?”
太平故作惊色,连忙垂首往后退了一步。
李治脸上满是阴霾,抬眼便瞧见武后领着李旦走了进来。李旦眼神闪烁,根本不敢与李治的目光对接,甚至还往武后身后藏了藏。
原本李治对他尚有期望,可瞧见这样的情景,足见武后已经先下手为强,就算把太子之位给了四郎,与给三郎也没有区别。
想来,定是武后吸取了二郎李贤的教训,现下把剩下的两位嫡子的心都牢牢掌控手中,彻底绝了李治再以子为刀的念想。
武后走至龙案边,颇是好奇地拿起了李显的折子,快速扫了一遍,又云淡风轻地放了下来,“这孩子也是个懂事的,知道这个时候出来请辞,可以给陛下分忧,也可以给天下万民一个合理的解释,陛下还迟疑什么呢?”
李治沉声道:“太子初立不过数月,再易储君,只怕人心动荡,于国不利。况且,太子主动请辞,还带着一府上下白日布施米粮,晚上吃素诵经为国祈福,他本无过,只是天象难料罢了。”
“可天下万民需要一个交代。”武后近一步紧逼。
“突厥异动,这个时候大唐需要安定!”李治这话一出,便已做打定了主意,既然两个儿子都做不了他的刀,他手中还有另外一把刀,他看向了太平,“太平,朕将此事交由你善后。”
太平佯作震惊,“儿只是公主……不可涉政……”
“当年平阳昭公主也是公主,可也辅佐太祖打下了大唐的万里山河。”李治先开口,下一句便绝了武后的反驳,“你瞧你母后,不也帮着朕处理了好些年的政务么?”
武后被李治堵住了话,只得拿另外一个理由否决天子,“可太平毕竟年轻,处置此事怕难以服众,倒不如让四郎……”
“四郎就留在我们膝下承欢吧。”李治半点不含糊,直接断了武后的提议,“太平,帮朕拟诏。”
“诺。”太平当即走至龙案边,提笔沾墨,平展开诏书专用的黄绢。
“陛下!”
“媚娘是越来越放肆了。”
李治已经许多年没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了,武后忍话,只得作罢。李旦站在一旁,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的,明明这些日子都是武后传召他去闲话养鸽之道,他也从未露出半分觊觎东宫之心,怎的今日他就被二圣架在了烈火上,炙烤得他很是难受。
“太子纯孝,安民有功,戒骄戒躁,继续监国。令公主太平回返长安,协助东宫,杜绝一切妄议之词。借天象乱我大唐者,按谋逆判,斩立决!王孙……同罪。”李治最后四个字故意紧紧盯着媚娘,他倒要看看,媚娘这回敢不敢拿天狗食日一事闹个满城风雨。反正太平已经与她不睦,闹一个,太平便帮他斩一个,虽说伤不到媚娘的紧要处,却也能煞煞媚娘的锐气。
如今的大唐天子,还是他李治!
太平书写完毕,双手呈递天子。
李治扫了一眼后,便将黄绢重新放好,拿起国玺盖上。虽说天子诏令需要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颁布,可东宫之事迫在眉睫,稍有不慎,只怕会让媚娘寻到可乘之机,所以他只能匆匆颁旨。
“太平,速速回返长安。”
李治将圣旨交给了太平,“以免有人拿此事大做文章,蛊惑人心。”
太平接过黄绢,“儿,接旨!”
“如今正值隆冬,路途风雪甚大,太平年少,还是多带一个人护卫吧。”武后忽然用关切的语气开了口,“不如,让右卫中郎将武攸暨随太平去吧。”
李治知道媚娘打的什么主意,如今太平的驸马未定,她借机把侄儿塞至太平身边,其意昭然若揭。
“也是,朕也不放心太平,不如再给太平添一个人随行。”李治心中自有人选,“你城阳姑姑家的二公子薛绍,小时候你们在宫中也见过的,让他陪着你去,朕也放心些。”
太平只觉胸闷,上辈子两位驸马同行,实在是让人心烦。
武后半晌没有听见太平回应,不悦道:“太平,你是不满父皇与母后的安排么?难道说……你另有想带的人?”
最后那句话听得太平的心一颤,这回折返长安,她本打算与婉儿叙上一叙,可如此阵仗,稍有不慎,只怕会被阿娘发觉什么。
“儿领命。”
太平承下令旨,起身离开了徽猷殿。
武后轻笑,看向李旦,“四郎,走,随阿娘回去,阿娘那里还有好些书要送你。”
李旦犹豫了一下,不敢答话。
李治扶额挥手,“去吧,朕脑袋疼,想歇息一会儿。”
“诺。”
李旦只得跟着武后一起退出了徽猷殿,本来今日就冷,出了半身冷汗,这会儿被冷风一吹,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武后与太平唱这一出,算是给了太平一个推力,让她有机会借着此事接触朝臣。天子之路且长且险,一切要看太平取舍,懂不懂孰轻孰重?
她一直对太平与婉儿的关系有所猜测,虽说上次自己说服了自己,可心中还是觉得有些不对。谋天下者重情,并不是好事,公主不比寻常宫婢,若真出了两女相悦之事,只会是皇室丑闻,史书上会拿这一点大书特书,甚至朝臣们也会用这一点中伤太平,先断了太平的九五之梦。
君王德字为先,为的就是堵天下人之口,君王失德,便等于是失了人心,这是君王最大的忌讳。
李显有几斤几两,武后一清二楚。这次能把事情办那么漂亮,婉儿肯定是出了力的。虽说上官婉儿是个有能力的,可她若是太平帝王之道上的绊脚石,武后愿意当一个刽子手,帮太平剪除这个隐患。
“四郎,你先回去吧,母后还有些事要办。”武后忽然停下脚步,侧脸吩咐跟着的李旦。
李旦轻舒一口气,“是。”
等李旦退下后,武后给裴氏递了一个眼色,“去把攸暨召来。”
“诺。”裴氏领命。
武后回到贞观殿不久,裴氏便将着甲的武攸暨带了进来——少年郎这两年长得极快,如今虎背熊腰,已不是两年前那个小男孩了。
小时候还算生得清秀,这些年在军中历练,肤色也比小时候沉了许多。武攸暨上前行礼,抱拳对着武后一拜,抬起脸时,面庞虽然丰神却少了三分俊朗。
武后眉心微蹙,比起薛绍来,他确实稍逊一筹。
“攸暨,来,本宫有些话要交代你。”
武攸暨往前走了两步,“天后请讲。”
“明日你随太平回返长安,本宫交给你三个任务。”武后提点武攸暨,“第一,时刻不离,保护好太平。”
“诺!”武攸暨朗声领命。
武后再道:“第二,倘若觉察太平与上官婉儿走得太近,不必详查……”略微一顿,武后给他出了个主意,“暗中毁了她的容颜。”
武攸暨瞪大眼睛,“臣不敢毁容殿下!”
武后忍怒,“谁让你毁太平了?!”
武攸暨这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会错了意,“臣愚钝,还请天后降罪。”
武后叹息,这孩子实在是老实了些,可也胜在他老实,以后是个好掌控的,免得其他世家子弟另有所谋。女帝需要的只是一个听话老实的皇夫,太聪明的皇夫只会给自家谋权夺势,导致朝局不稳。
这是武后给太平想好的未来,只是不知太平什么时候才能领会她的苦心。
“第三。”武后对着武攸暨招了招手,示意他再近些。
武攸暨躬身往前再走了半步。
“路上若有机会,悄悄让薛绍病一场或是伤一场。”
“啊?”
“你不喜欢本宫的太平么?”
“公主……”
武攸暨听见武后这话,脑海里霎时出现了公主骑马驰骋的模样。这位大唐最耀眼的小公主,怎会让人不喜欢呢?
只是从小他便知道,公主耀眼如星辰,他只是人间的一粒沙,如何配得上公主?
武后面有恼色,“你若不喜欢,本宫可以在其他子侄里面再挑一个。”
“臣……臣只是不敢……”武攸暨如实回答。
武后正色道,“记得,你姓武,单凭你姓这个字,你给本宫挺起腰杆来!”
“诺……”
武攸暨诚惶诚恐,虽说惊喜,更多的却是害怕。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一趟西行,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第78章 打发
十二月初二, 太平辞别二圣,来至紫微城宫门前。
“殿下,请。”
穿着明光铠的武攸暨躬身上前,对着太平伸出了手臂, 想让公主以他的手臂为扶手, 端然走上马车。
太平迟疑片刻,还是将搭上了他的手臂, 快速钻入车厢之中, 放下了车帘。尚未坐定,便瞧见车厢里面塞了不少物事。有暖壶, 有狐裘,有诗书,有木工小玩意,还有三个漆木食盒。
“春夏!”太平艰难寻到个地方坐下, 不悦道:“谁让你备那么多东西的?”
春夏急忙爬进车厢, 一瞧这些东西, 当即愣在了原处,“回殿下,这些不是奴婢备的。”
“不是你, 还有谁?”太平这话问出就后悔了, 武攸暨请命帮公主车驾领头开道, 这些打发时间的东西自然是另一个人准备的。
薛绍。
太平忍话, 拉扯着春夏坐下,肃声道:“出发吧!”
“诺!”
武攸暨翻身上马,大手一挥,公主车驾便缓缓沿着洛阳天街走向定鼎门。
薛绍带着十名宫卫殿后而行,今日身上并未着甲, 身上裹着一件白色大氅——他本就生得俊俏,如今白衣白马,玉冠束发,跟着车驾徐行,眉宇间贵气逼人,与武攸暨全然不同。
他本就是这样的温润性子,特别是他翻阅诗文时,静静地坐在那儿,只能听见诗书翻页的沙沙声。上辈子的太平,最喜欢这个时候的薛绍,她从未告诉过他,那时候的薛绍像极了一个人。只有那一刻,太平才能在驸马身上找到些许安慰。
这也是太平赌气嫁给薛绍后,唯一说服自己捱下来的理由。哪怕她知道是自欺欺人,哪怕她知道驸马只是个替身,在婉儿一次又一次穿透她的心时,至少在这儿她可以找回些许相似的温情。
薛绍的话很少,婉儿的话也很少,但是薛绍跟婉儿一样,总是悄悄地给她做不少事。上辈子是那样,这辈子也是这样。
太平蹙紧眉心,烦躁地示意春夏速速把车上的东西收到一角去,免得她看着不舒服。
春夏领命,快速把东西都收到了一角。
“唉。”
太平原以为眼不见这些,就少些心烦,可没想到自东都出来后,武攸暨与薛绍之间的龃龉是越来越多。
明面上看,是两人在讨好太平,其实太平心知肚明,他们背后只怕领了任务,要在这次长安之行中分出个胜负来。
本来这两人明争暗斗,也算是如了太平的意。可这一来二去,耽搁的竟是抵达长安的时日。太平本来算好了,若是赶路及时,便能在上元节前两日到达长安,她还可以安排好一切,见一见婉儿。可瞧这两人小动作不断,只怕要错过上元节。
这日,公主车马在驿馆休整,两人不约而同地备了午膳,想端至太平房中,请公主用膳。哪知两人在楼口相遇,你瞧我一眼,我瞧你一眼,虽未开口,竟火药味十足。
薛绍当先迈出一步,武攸暨便抢先两步。
薛绍终究是城阳公主之后,哪像武攸暨这样的莽撞,慢就慢了,也没有失却世家子弟的仪态,徐徐端着午膳走上二楼。
武攸暨先至门口,恭声道:“臣请殿下用膳。”
春夏本想开门,却被太平按住了,示意她不要说话。
薛绍也走至门口,温声道:“殿下,该用膳了。”
太平递了个眼色给春夏,让她站在原处别动,亲自走至门前,深吸一口气,猝不及防地将房门大开。
“公……”
“殿……”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完,太平便负手而立,厉声大喝:“你们还吃得下去?!”
两人大惊,面面相觑。
太平挑眉,似是怒极,“不祥天兆一事,已经拖了一月有余,再不解决,恐长安人心惶惶,这是国事!是放在第一位的头等大事!本宫奉命前往,能早一日抵达长安,便早一日着手解决此事,你们两个一路故意拖延,究竟是何居心?!”说话间,太平气势不减半分,往前走了一步,“本宫不知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私怨,是大丈夫的话,一人一把刀,去驿馆庭中打完解决了,没死的就陪本宫继续上路!死了的,本宫也会命人妥当运回洛阳,父皇母后一定会给一个风光大葬!”
薛绍与武攸暨小时候都见过太平的,从小便听闻太平性子骄纵,这一路上太平娴静少语,两人皆以为太平长大后,性子改了不少,可听见这段话后,两人心里响起一声“咯噔”轻响。这一开始便惹得公主不悦,后面怎么完成嘱托?
太平本就生得艳丽,如今一恼,双颊通红,被她那身鲜艳衣裙一衬,更显艳色。
武攸暨起初还有些惶恐,可悄悄一睹之后,只觉心窝上被什么狠狠了一下。
薛绍规矩,不敢悄看公主。论起刀剑,他如何是武攸暨的对手?
“殿下息怒。”
听见薛绍说了这四个字,武攸暨这才晃过神来,急忙附和,“殿下莫急,用完午膳,便可上路,臣可以先带一队骑兵在前驱雪开道,定能早几日赶至长安。”
“这可是你说的。”太平肃声道。
武攸暨点头,“臣说的!”
“如此便好。”太平左右瞪了一眼两人,转身对春夏道,“春夏,去传本宫的午膳。”
春夏领命,“诺。”她从两位少年之间走了出去,并没有去接他们端着的御膳。
“这……”
太平知道这两人定会不知所措,冷声道:“本宫的御膳向来是春夏负责,你们准备的,本宫吃不惯。这隆冬季节,米粮珍贵,谁准备的谁解决了,莫要浪费。”
“诺。”
两人只能灰着脸退下。
春夏没过多久便端着御膳回了房间,将御膳放下后,春夏把房门关上,生怕凉风吹进来,让公主着凉。
太平坐在桌边,拿起筷子,毫无食欲。
原想这辈子只用先应付薛绍一人,哪知母后强塞了一个武攸暨进来,真是头疼。母后办事,向来不是只想眼前,可这武攸暨就是个木头人,母后拿他来与薛绍争抢驸马之位,他论家世、论学问、论相貌都比不上薛绍,如何赢得?
若说他比薛绍好在哪里,大抵是两个字“听话”。上辈子太平不喜欢他,可不管太平怎么对待他,他总是唯唯诺诺,声音都不敢大一分。
母后打发一个听话的人跟来,明知道争不过薛绍,还非要走这一步……
太平琢磨了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用一个听话的人,比用一个心窍多的人踏实,至少吩咐什么,便会一心一意地做什么。
抢驸马抢不到,那可以找机会伤了薛绍啊。这一路上之所以薛绍安然无恙,是因为武攸暨总在前开路,薛绍总在后殿后,两人并无交集,也没有什么好下手的时机。
倘若母后真下了这样的任务,试上一试,也许可以打发一个回洛阳,省得看着烦心。
于是,太平快速吃完午膳,便下令出发。她本来就回去心切,便打发了殿后的薛绍跟着武攸暨去前面清道开路。
山中风雪甚大,只要半个时辰山道上不经过车马,便会积出一层厚雪。若不用铁锹把地上的积雪铲去些许,马车走在上面很容易侧翻,这也是回去缓慢的原因。
薛绍领命跟着武攸暨去了前面清道开路,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便瞧见薛绍被人抬着回来。太平心知肚明,故作担心地下车慰问,“这是怎么了?”
羽林将士回道:“薛公子一时不慎,滚下了山沟,武将军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救上来,只是……”羽林将士看了一眼薛绍染血的右腿,“薛公子这腿骨是折了。”
“快些将薛公子送回驿馆,找最好的大夫照顾。骨折一伤,稍微治疗怠慢,便会瘸了,你们回去时小心些!”太平说完,俯身看向痛得一脸惨白的薛绍,难得的温声道,“绍哥哥好好养伤,放心,我下了令,他们不敢怠慢你。”
薛绍没想到伤了竟能得到公主这久违的一唤,他强笑道:“我会快些好起来,便去长安帮殿下……”
“有武将军在,绍哥哥宽心。”太平故意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明显看见薛绍的笑容瞬间当然无存。
“殿下……他……”薛绍欲言又止。
太平自然知道,薛绍这伤到底是谁给的,打发一个薛绍只是开始,她必须留点钩子,万一以后可以用薛绍这条线,也把武攸暨打发了呢?
“先养伤。”太平覆上他的心口,意味深长地按了三下,“早些养好,早些来长安帮我,我也安心些。”
薛绍刚想覆上太平的手背,太平却先一步抽手离开。薛绍只觉心口一阵温暖,羽林将士们抬他离开时,他暗暗发誓,等他伤好了,定要回来好好收拾这个卑鄙小人!他翻下山谷是个意外,那时候他落入雪窝里,一时昏了过去,可他并不是被人摇醒的,而是腿伤一瞬疼醒的。
雪窝里并没有什么尖锐石头,他的腿不可能这么平白无故就折了。
太平长舒一口气,回了马车。坐定之后,掀起车帘,望了一眼远去的薛绍,便放下了车帘。
春夏知道不该问,可明明殿下是对上官大人有意,怎的现下好像看中了薛公子一样。
“殿下,你这是……”
“终于打发了一个,戏总要做足才是。”
太平简单解释,其实她有一个私心。
母后那时即将称帝,太平的驸马不能是薛绍,因为薛绍身上有李氏的血脉,所以他必须死。倘若这一世,他不再是驸马,只是一个世家子弟,等到母后称帝时,她也许能用一个旁人的身份,给他一条生路。
上辈子没有许过他真心,这辈子便还他一命,也算是不亏不欠了。
第79章 相见
正月十三, 太平的车马抵达长安。
原以为马车路经最繁华的长安街巷,会从窗口听到几句百姓非议之声,没想到听见的却是百姓们高兴的谈论东宫布施一事。都说东宫这次布施利国利民,甚至太子还在长安城郊起了木棚, 收留了这个冬日无家可归的流民。
天狗食日虽是不祥之兆, 可数月过来,东宫的祈福与布施似乎感动了上天, 长安城并无灾祸发生, 更无动乱出现。
这波人心收得漂亮,以退为进, 反倒是把东宫之位坐稳了。
以太平对三哥的了解,他绝对想不出这样的法子。就算是韦滟,她也想不出这样的妙计。
太平忽然在马车上笑出声来,她的良臣就先借三哥一回, 她还是要亲手讨回来的。
春夏已经好几日没有看见公主这样笑了, 不禁小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心里高兴。”太平微笑说完, 对着春夏招了招手,示意她凑近些。
春夏凑了过去。
太平附耳交代完毕后,郑重道:“这可是本宫的大事, 你可要帮本宫办好了!”
“奴婢一定办好!”春夏重重点头。她必须承认, 她也想红蕊了。
太平忍住了要打趣她的话, 掀起车帘, 往外一瞧。这片坊市临近东市,主要经营布匹生意。
“停车。”
马车闻声停下。
武攸暨觉察车队停了下来,连忙勒马回头,来到马车边,“殿下有何吩咐?”
“春夏, 本宫上次说要赏你一匹绫罗,既然刚好经过这里,本宫就不从宫中挑一匹给你了,你去,挑中哪个买哪个。”
“诺。”
春夏故作欢喜,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一会儿你先回宫去收拾清晖阁,本宫今晚不回宫了,要留在东宫与三哥议事。”太平说完,抬眼看向武攸暨,“武将军,春夏可是本宫的贴身宫婢,这里离大明宫尚有些距离,你派个羽林军护送她回宫。”
“诺。”武攸暨领命,公主说要一个,他便给两个,当即便唤了两名羽林军过来,跟着春夏去挑选绫罗了。
太平放下车帘,“先去太史局。”
“出发!”武攸暨大手一挥,车马便拐入了另一边的巷子,往太史局去了。
宫中都是阿娘的眼线,只怕阿娘的消息早就传到宫中了,她若在宫中私会婉儿,阿娘很快便会得到消息,只会对婉儿不利。东宫虽说也有阿娘的眼线,可终究是三哥的地方,只要小心些,应该能找到机会与婉儿说说贴心话。
倘若没有这个机会,明日是上元节的第一日,婉儿应该会出宫与郑氏团聚,只要春夏今日把消息传到了,明晚她也可以借着长安城的人山人海掩盖她与婉儿相聚的事实。
至少在明晚之前,得把一直跟着的武攸暨给打发了。
太平盘算着,该用什么理由,才能把武攸暨留在东宫。
马车很快来到了太史局外,太平从马车上缓缓走下。
值卫的将士瞧见是公主来了,当即上前迎接,“参见公主!”
“秘书郎中在么?”太平问道。
将士如实答道:“回殿下,太子今早传召秘书郎中去东宫了。”
“知道了。”太平转身,又上了马车,“武将军,去东宫。”
与此同时,婉儿接到韦滟宣召,刚刚踏入承恩殿。
韦滟今日心情大好,只因已经收到了密报,知晓天子派了太平来协助李显处理此事,换言之,便是天子没有易储之意,李显这次的东宫之位保住了。
婉儿穿着她藕色的团花圆襟官服,带着幞头踏入殿中,未及行礼,便听见韦滟道:“不必行礼。”
婉儿怔了怔。
韦滟今日打扮得极是艳丽,像是一只破茧而出的大花蝴蝶,她对镜瞧了瞧自己,大笑着转过身来,示意婉儿坐下。
婉儿坐定后,甫才问道:“殿下这是有喜事?”
韦滟点头,“太子的位置,保住了!”
婉儿起身,躬身行礼,“太子妃大喜。”
韦滟夸赞道:“没想到你那些招数,颇是有用。”
“能为殿下分忧,是臣的幸事。”婉儿微笑,轻轻点头。
韦滟走近婉儿,突然捏住了婉儿的下巴,“上官婉儿,你只要用心为本宫做事,日后荣华富贵,少不得你的。”
婉儿轻笑,“这是自然,臣还等着殿下许臣一个恩典呢。”
“那个好说,只要太子殿下坐上那个位置,只要……”韦滟松开了手,声音却沉了下来,“太后可以退居深宫,颐养天年,你想要的,本宫都可以给你。”
婉儿垂首,“臣会给殿下出谋划策。”
“希望你记得这句话。”韦滟话中有话。
“殿下,公主殿下带着圣旨来了,太子命奴婢来,请殿下去光天殿议事。”一名宫婢走近殿门,却不敢轻易踏入,低声禀告。
“知道了。”韦滟算算脚程,今日太平确实应该来了。
婉儿朝着韦滟一拜,“臣也该回宫了。”
韦滟微微挑眉,“你可是本宫的谋士……况且,宫中传闻,你与公主素来交好……”
“宫中传闻,多少可信呢?”婉儿似笑非笑,“臣是暗子,若无必要,少一人知道,臣便安全一分。”
“太平也要瞒着?她与天后罅隙已深,这可不是假事,本宫以为,我们可以一起合作。”韦滟还是想拉婉儿见见太平。
婉儿再拜,“罅隙再深,也是血浓于水的母女,此事小心为上。”
韦滟知道她心细,有所顾忌也在情理之中,她也不强迫她非见太平不可,反正日子还长,也不急在这一时。
“也好。”
“臣告退。”
婉儿匆匆一拜,便离开了承恩殿。一边走,一边心跳如雷。
她回来了……
无疑,婉儿是欣喜的。只是,她不能在东宫与太平相见。她可以忍住满心的激动,太平可不一定,万一被东宫的眼线看见了,武后绝不会像上次那样轻饶了她。
她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只有活着,她才能谋到相守不离的那一日。
婉儿走出玄德门时,看见了停在玄德门前的马车,车檐上的落雪尚未完全融化,沿着檐角往下不断滴水。
她的太平,定是赶路回来的。
这一程定是走得很不容易,也不知她可会受凉?
婉儿放慢了脚步,本想逗留玄德门外,等太平出来,远远地看一眼她,可她转念又想,这个时候若不克制,只会坏事。
她收敛涌动的思念,沉沉一叹。只觉一颗心胀得酸涩,走向大明宫时,只觉眼圈发热,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回来了便好,总能见上的。
婉儿这样安慰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加快了步子,走入了大明宫的宫门。
她回到紫宸殿的偏殿时,发现几案上放着一匹紫绫。看这花纹,并非出自尚衣局。
红蕊满脸笑意,眼圈还湿着,似是刚哭过。
“红蕊,你这是……”婉儿看看红蕊,又看看紫绫。
红蕊哑声道:“春夏刚刚来过。”
“她说了什么?”婉儿警觉,春夏来此,肯定不仅为了探望红蕊,送这一匹紫绫。
红蕊笑道:“明日是上元节,殿下约大人西市把酒赏烟火。”
婉儿忍不住笑出声来,“就这一句?”
“戌时,不见不散。”红蕊赶紧补了一句,“春夏说,殿下交代,明日尽可能寻常打扮,能与路人撞衣裳最好。”
婉儿会心一笑,“是该如此。”
红蕊却犯难了,她与婉儿的衣裳都出自宫中,哪能与路上撞衫呢?
“明日一早,先随我回家一趟。”婉儿却已想好了应对之策。宫中没有寻常衣裳,可宫外的家里能有。
红蕊激动点头,“好!”
婉儿只有在这儿,才敢释放出自己的欣喜之色。她情不自禁地看向了那盏跑马灯,上面的红衣小人明明没有画五官,可婉儿知道这个红衣小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太平。
婉儿哑然失笑,只觉全身血脉都因为明日的相聚沸腾着。
这边太平来到了东宫,与三哥三嫂寒暄后,便与秘书郎中一起议定了公告的措辞,准备借着这次的上元节,用一城的喜庆冲淡这几个月来的人心阴霾。
正事办完之后,韦滟便安排了太平在东宫住下,跟着太平来的人马,李显也安排了地方落脚。
当晚,家宴之后,韦滟送太平回了宜春宫。
韦滟临走时,太平唤住了韦滟。
“嫂嫂。”
韦滟含笑回头,“何事?”
“明日是上元节……”
“想出去玩?”
韦滟一直听说公主是个好玩之人,是以常常被武后训话,如今一见,果不其然。
太平挽住了韦滟的手臂,低声道:“嫂嫂也知道,母后的人盯我盯得紧,明日我若光明正大地从东宫出去,一大群人跟着我,出去实在是煞风景。”
韦滟忍笑,“公主金枝玉叶,天后是担心你出事。”
“嫂嫂安排两个人跟着我便好,我实在不喜欢母后的人,总是悄悄说我的不是。”太平的语气微娇,生怕韦滟不答应,“嫂嫂,你就帮我一回吧,我会记得嫂嫂的恩情的!”
韦滟也知道武后的手段,卖个人情给太平,也不是不可。如今东宫位置初定,正直需要帮手的时候,多一个太平,以后她若嫁了,便等于多了一个外戚势力,怎么算都是划算的买卖。
“好。”韦滟爽快答应。
太平高兴大笑,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还有一事,要劳烦三哥。”
“何事?”
“与我同行的那个武将军,武攸暨。”
韦滟今日见过,还有些印象。
“他是母后强行塞给我的,我又不喜欢他。”太平直接点明,“本来同行的还有城阳姑姑家的绍哥哥,可无奈半途出了意外,便命人将绍哥哥送回洛阳养伤了。”
韦滟静静听着,二圣的意思如此明白,怪不得太平不喜欢被这些人跟着。
“明日可不可以让三哥邀请武攸暨来东宫喝一杯?”太平说完,立即给了韦滟一个承诺,“我只想好好玩两天,玩尽兴了,我便会帮三哥办妥天象一事,甚至……”太平凑近了韦滟,附耳道,“让太史局再加几句祥瑞之言,让三哥这储君之位坐得更稳些。”
最后这句话戳中了韦滟的心坎,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嫂嫂,帮帮我,好不好?”
“我帮你这一回,太平,你可要记得嫂嫂好啊。”
“自然记得!”
“好。”
韦滟走后,太平长舒了一口气。
她推开小窗,墙角的梅树已开,香气芬芳,扑鼻而来。太平抬眼望向墙上覆雪,只希望今晚可以快快过去,明日把武攸暨留在东宫后,她便赶去西市,见她的心上人。
正月十四,这是上元节的第一日。
太史局一早便张榜言明,天狗食日是预兆废太子失德,而新太子一心为民,布施多日,诚心动天,所以开年的大唐并无祸事,也无战事,这是大凶过后的大吉之兆。
与此同时,东宫张榜,会在上元节这三日在龙首渠、清明渠、永安渠、漕渠四处命高僧开启法会,放灯祈福。
这三日子时,卫士还会循例燃放千发礼炮,长安上下同庆上元。
好不容易到了申时,武攸暨前来赴约。
李显与武攸暨有过不少照面,加上韦滟的枕头风实在是吹得厉害,李显便一面与武攸暨叙旧,一面拉扯着他饮酒。
太平陪同在侧,象征地饮了几杯,便说自己不胜酒力,退了宴席。
暮色渐深时,太平换上了李显的常服,带着两名东宫卫士,从玄德门离开了东宫。
太平玉冠簪髻,穿了一身淡紫色的圆襟袍衫,腰上用玉带系着,悬了一块白玉双鱼佩。她才踏出玄德门,便瞧见春夏候在了宫门前,她莞尔招手,春夏便跑了过来。
“走!”太平今日的心情大好,带着随从很快便走入了坊市之中。
檐下次第亮起灯盏,一盏接一盏地照亮了长安巷陌。
穿梭在人海之间,太平离西市越近,就越是激动,脸上的笑意也就越浓烈。
“春夏,走快些!”
太平看准一波喝醉的胡人跌跌撞撞地招摇过市,匆匆吩咐一句,便扯着春夏跑入了人群深处。
跟着的两名东宫卫士一时不察,刚欲追去,恰好被喝醉的胡人撞上,纠缠了一会儿,视线之中便再无公主与春夏的踪影。
此时尚未到约定的戌时,可太平已经想好,该怎样给婉儿一个惊喜。她拉着春夏快速跑上了西市的一处酒楼,小二瞧见了,赶紧追上道:“客官,您跑慢些,当心摔了。”
太平摸出了一锭银子,给小二一抛,“把你们这儿最美的胡姬叫来,”说话间,看向了一旁敞开的大间,“今晚这一层,我都包了,有什么好菜好酒,都拿上来。”说完,她将钱囊中的剩余银子都抖在了桌上,“我不想有任何人靠近打扰。”
小二激动地把银子一捧,喜滋滋地去给掌柜的报喜了。
很快地,掌柜的吩咐几个伙计候在了上楼处。今日来的是个大人物,必须伺候妥帖了。不多时,小二领着一名美艳的胡姬走了过来,“公子,瞧瞧如何?”
太平回头,匆匆一扫胡姬,“留下。”
胡姬瞧这公子生得俊俏,不禁心喜,今晚能伺候这样的人,实在是三生有幸。
“你会跳《柘枝曲》么?”太平笑了笑,眉眼如画。
胡姬怔了怔,只觉双颊一烫,连忙低头,小声答道:“会。”
太平往前一步,“那……会伴鼓么?”
胡姬如实答道:“奴会。”
“那今晚便给我伴鼓!”太平说完,走至栏边,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瞧,戌时已到,她的婉儿也该来了。
她答应过她不会食言,今晚,她也不准她食言。
她的视线沿着人群一路望去,最后落在了那个人身上——她裹着大氅,双手拂开帷帽,抬起脸来,恰好瞧见了她。
这个酒楼,婉儿记得。
那是那年上元节,她与太平最后嬉笑的地方。
西市并不小,可婉儿就是知道,她的太平会在那个地方。
在哪里告别,便在哪里重聚。
婉儿只觉鼻中一酸,在灯火下嫣然一笑,灯火照亮了她眼底涌动的泪花,像是星光一样落入了太平的眼底,撞得太平的心砰砰作响。
太平嘴角微扬,眸底漾满了温柔,终是看见了她的心上人,她也一样觉得眼眶发烫。
春夏知趣地早就跑下了楼去,跑近婉儿身边,小声道:“快些上楼吧,大人。”说完,目光情不自禁地往婉儿身后瞟了一眼红蕊。
红蕊哪敢看她,故作无视地别过了脸去。
第80章 柘枝
婉儿上了二楼, 未及取下帷帽,便见太平递来了右手。她伸手握住,掌心相贴,真实的温度熨入彼此肌肤, 这一刻, 两人终是相信这是重聚了。
“今日婉儿是我的上宾。”太平微笑开口,牵着婉儿走入二楼的大间, 让婉儿坐在了主座之上。
胡姬忍不住偷瞧婉儿, 这姑娘戴着帷帽,隔着薄纱并不能看清楚容颜。可从这紫衣郎君的目光看来, 这姑娘定是这位公子的心上人。胡姬自忖见过不少多情公子,可包下一楼,只为一人的多情公子,她这是头一次见。
说不羡慕, 都是假话。
胡姬哑然笑笑, 眼波中藏了复杂的光泽。她取了鼓来, 在一旁坐下,准备击鼓。她也想瞧瞧,这位公子能把《柘枝舞》跳出什么味道来?《柘枝舞》出自西域石国, 胡姬尤其擅长。此舞多是旋舞, 女子常穿宽裙旋舞, 舞到酣处, 便像是鲜花怒放,甚是炫目。不少胡姬还喜欢在手腕或是脚腕上带上小铃铛,旋舞之事,铃铛叮铃作响,伴着鼓声甚是悦耳。
胡姬见过许多族人跳《柘枝曲》, 可公子跳这样的舞,她也是头一次见。
她想得有些出神,以至于太平走近,她竟不察。
“胡姬,把你的腕铃借我一用。”太平对她伸手,语气温和得像是秋日的清风。
胡姬回神,不敢顾看太平的面庞,垂头解下腕铃时,霞色已红透了耳根。她双手奉上,“公子,给。”
“准备击鼓,击得好,有赏。”太平含笑说完,便将婉玲戴上了左腕,对着婉儿眨眼轻笑,“婉儿,看好啦!”
婉儿摘下了帷帽,笑意盈满脸庞。这紫袍玉带的打扮,婉儿已经猜到她想跳什么舞了。隔了整整一世,此时的心情与那时大不相同。上辈子是小心翼翼地顾看最娇媚的大唐小公主,这辈子是坦坦荡荡地欣赏心上人太平。
红蕊与春夏将大间的隔门掩上,防止有人听见动静,悄悄跑上来窥看。两人关好门后,一左一右伺候在婉儿身侧,一个提壶斟酒,一个给婉儿夹了佳肴入盘。
若是公主妃,这样的待遇实属寻常,正因还不是,所以太平给她这样的荣宠,方显珍贵。
婉儿有些不太习惯,左右示意春夏与红蕊坐下陪伴。
正当这时,胡姬的鼓声击响。
“咚!咚咚!”
太平站在宴席之前的空庭里,双臂平举,身子微微前倾,细瞧她的双足,一足站定,一足点立,旋舞起势正是如此。
胡姬从未想过,世上还有郎君能把《柘枝舞》跳出别样的风韵来。她一边击鼓,一边紧紧盯着太平旋舞的身子。
那是一朵盛放在大漠月下的紫色曼珠沙华——
分明是少年模样,却舞姿妙曼,分明是旋舞,却融合了宫舞的盈袖招展。左腕上的铃铛声声作响,像是生了耳朵似的,紧随鼓声叮铃作响,妙绝又恰到好处。
婉儿起初还能分神顾看太平的眉眼,可随着太平的酣畅旋舞,婉儿的目光全部都聚焦在了太平身上。她仿佛看见了一只青雀从紫色曼珠沙华中浴火而出,全身熠熠生光。
这支《柘枝曲》,太平跳得比上辈子还要动情,跳得比上辈子还要绚丽。
婉儿上辈子跟随武皇多年,见过太多舞姬忘情一舞,却只有太平的这一支,让她看得心颤也心烫。
太平旋舞近前,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像是一块烙铁狠狠地撞在了婉儿的心房上,婉儿心跳猛烈,霎时红了脸颊。她忍不住轻咬下唇,忍下了想亲吻太平的冲动。
太平旋舞忽远忽近,鼓声却越鼓越快。
那是《柘枝曲》最高潮的部分,太平身姿旋动如陀螺,淡紫色的衣摆彻底旋舞展开,像是汲取月光的花妖,全身上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魅惑。
婉儿明明没有喝酒,只是闻了片刻酒盏中敞露的葡萄酿酒香,可她已经醉了,满心满眼只剩下眼前的殿下。
莫说是婉儿醉了,就连红蕊与春夏也惊呆了。
红蕊从未见过公主旋舞,春夏虽然见过公主学舞,却从未见过公主学过这样的舞。从未学过,竟跳得这般娴熟,竟比宫中最好的舞姬还要跳得好。
春夏惊瞪双眸,眨都不能一眨。
这……还是她伺候多年的殿下么?
“咚咚!咚!”
胡姬的鼓声终是收敛,旋舞的太平放慢了旋舞,缓缓蹲下。她喘息着,深情地望着婉儿,眼神中的热烈似是要把婉儿给烫化了。
“好不好看?”她问她。
婉儿心神俱荡,红着眼眶哑声道:“好看。”
太平起身,大步走了上来。
红蕊轻咳一声,连忙揪了一下兀自陷在惊怔中的春夏。
春夏回过神来,知趣地给红蕊递了个眼神。
两人一起垂首退至胡姬身侧,低声提醒,“退下吧。”
胡姬抱着鼓站起,对着太平福身一拜。
“你叫什么名字?”太平忽然回头,莞尔问道。
胡姬受宠若惊,低声答道:“奴叫阿依。”
太平解下了左腕上的铃铛,“还你。”
阿依趋步上前,双手接下铃铛。
太平低首将玉带上的玉佩取下,递给了阿依,“赏你!”
阿依从未受过这样贵重的礼物,这块玉佩的价值足以让她给自己赎身。她错愕地看看玉佩,却不敢去接,“太贵重了。”
“你应得的。”太平轻笑,把玉佩往阿依掌心一塞,“退下吧。”
阿依没想到会遇上这般心善的公子,她本想说一句,愿为公子奴婢,伺候公子一辈子。可她余光瞥见了婉儿的眸光后,忍下了想说的话,默默地退出了大间。
春夏与红蕊也退出了大间,重新将隔门掩上,候在了大间之外。
“殿下的舞……我还是头一次见。”红蕊还陷在方才的惊艳中。
春夏点头,“我也是。”
两人不觉往彼此走近了半步,肩头相触,狂乱跳动的心终是踏实下来。
春夏悄悄看了看红蕊,红蕊也悄悄看了看春夏。
两人总觉得有好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竟不知先说哪一句,最后只得哑声一笑,干脆一句都不说好了。
太平在婉儿身边一坐,凑近了脑袋,娇声道:“婉儿给我擦擦。”
虽说外面还是碎雪纷纷,太平却已跳得满头大汗。
婉儿忍笑,拿出帕子,温柔地给太平擦起了额汗。
“这一程殿下定是赶得很辛苦吧?”
“这几日婉儿也谋得很辛苦吧?”
太平并没有回答婉儿的话,学着婉儿的语气,也问了她一句。
“是臣先问殿下的。”
“本宫是君,你是臣,你该先回答本宫。”
“你……”
“怎么?见了本宫,也不行礼?”
婉儿知道太平在与她说笑,可也顺着太平的话站起身来,尚未行礼,便被太平一手勾住腰杆,拉着侧坐在了太平腿上。
太平在东宫便饮了两盏酒,跳完《柘枝曲》后,酒气都散了出来,这会儿终于有机会与婉儿温存片刻,她岂能放过?
“我想你……”太平直勾勾地盯着婉儿,眸光中涌起的浓烈欲色让婉儿觉得莫名地心慌。
婉儿抵住太平的心口,提醒道:“这儿……不成……”
“婉儿想哪里去了?我只想抱抱你,抱抱就好。”太平笑话她的旖念,顺势在婉儿脸上亲了一口,“该罚!”
婉儿只觉脸颊烧得难受,羞嗔道:“殿下每次都说就抱一下,可每次都是孟浪到底。”说到情浓处,她不禁迎上了太平的炽热眸光,“臣已不信殿下的话了。”
太平的笑意更盛,低哑问道:“一句都不信么?”
婉儿知道殿下情浓起来,总是不管不顾的。她也很想太平,只是在这儿实在是不成。虽说这里有隔门阻拦,可东面是敞开的,只垂了三条竹帘子,即便全部放下,也不能完全遮掩住这里。
殿下若是真孟浪起来,这儿可不比当年看烟火的小阁,外间的高阁里倘若有人想细看这里,那也是能见的。
“今晚……还请殿下……”
“我懂的。”
太平自然明白婉儿在担心什么,即便是很想,她也克制着自己。她拿起酒盏,喂向婉儿,笑道:“今晚我们就喝酒聊天,旁的什么都不做。”
婉儿确实有不少话想对太平说,她温柔一笑,“好。”她本想来接太平递来的酒盏,可太平执意要喂,她只得轻启唇瓣,衔住酒盏边沿,将这杯酒饮下。
可毕竟不是自己动手,有些酒汁便从唇边流了下来,沿着颈边,一路淌到了锁骨上的小窝里。
葡萄酿本就是大红葡萄所酿,酒汁透着一抹红色。如今这一线酒汁,被婉儿的雪白肌肤一衬,对太平而言是别样的诱惑。
“别动!”太平的声音微颤,放下了酒盏。
婉儿原以为太平会拿帕子给她擦了,却没想到太平竟是一口吻了上去,从锁骨到嘴角,一线舔舐而上,最后撩拨似的点吻了一口婉儿的唇。
她眸色深沉,像是一只急待抚慰的小猫儿,渴望地紧紧望着婉儿的眸子,“是婉儿诱惑本宫的,婉儿你说你该不该罚?”
太平是君,她是臣,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
婉儿圈住了太平的颈子,额头抵住了太平的额头,绷着最后的一丝理智之弦,沙哑问道:“殿下一定要在这儿么?”
太平耳鼓发胀,热烈问道:“婉儿不想我么?”
婉儿又羞又恼,“殿下又说话不算话。”
“我只想……亲亲你罢了。”
“不解衣裳!”
婉儿相信太平说的许多话,可这些“什么什么罢了”一类的,她一个字都不信。
太平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就在这儿……”婉儿不知是那盏酒的缘故,还是理智决堤的缘故,她咬了咬下唇,抛却一切礼节与自持,凑近了太平的耳侧。牵了牵太平的手,指尖抵达之前,她终是说出了那句话,“殿下亲自检阅,臣想不想殿下?”
《柘枝曲》一舞,婉儿终生难忘。
这个上元节的第一晚,于太平而言,也是终生难忘。
烟花绚烂绽放时,婉儿在高处唤出了太平的声音,与那年一样,镌刻在了烟花深处,也镌刻在了彼此的记忆深处。
长安雪夜,碎雪随风飞扬。
万家灯火如豆,被漫天碎雪渲成一幅山河画卷。
春夏与红蕊凭栏远望烟花绽放后的零落星屑,春夏侧脸看向红蕊,轻轻地拐了一下她,“那个……你还找郎君么?”
红蕊愕了一下,一时没明白春夏的意思。
春夏蠕了蠕唇,“倘若还是要找,那……我帮你瞧瞧,免得你嫁过去,被他欺负了!”
“春夏要找么?”红蕊微笑问道。
春夏别过脸去,“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红蕊望向远处,若不像春夏一样待她好,那样的郎君不找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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