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詹事
狄光嗣与十名官员在正殿等待了好一会儿, 太平与婉儿双双出现,狄光嗣领头对着太平恭敬一拜,瞧向婉儿后,只略点了下头。
婉儿今日来此, 定是武皇的意思, 想来武皇对公主府新詹事很是看重。狄光嗣想通了这一层后,等殿下坐定, 便开始介绍这十名官员的家世与能力。
太平与婉儿仔细听着, 暗暗思忖这些人该如何安置。公主府詹事只能有一个,这一次必须选个能拿捏的, 免得再出一个姚崇。其余九人没有选中,那便选为幕僚安插进六部,慢慢提拔。
婉儿悄然打量这十人,目光最后落在了站在最右边的那个少年儒士身上。
狄光嗣觉察了婉儿的目光变化, 提前介绍此人, “他叫裴怀清, 这几日才调至户部任职。殿下可别嫌弃他年岁小,只有十七。”略微一顿,狄光嗣颇是赞许, “他隶属工部, 在京外任职数月颇有政绩, 父亲特别推举他来户部任职。”
婉儿没有立即回答, 太平也没有立即回答。
两人的目光不断在裴怀清身上巡梭,裴怀清即便没有抬眼,也能觉察两人审视的目光。此少年生得极是白嫩,当初才入工部时,时常被同僚打趣, 说他瘦瘦小小像极了面首。生了这样一张俊秀的脸,不去攀个权贵女子,实在是可惜了。
婉儿的目光发生变化,狄光嗣可以理解。毕竟上官大人年岁已近三十,一直未许亲事,瞧见这样一个俊俏郎君,多一些惊艳也合情合理。
可殿下也这样,狄光嗣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殿下认识裴怀清?”狄光嗣忍不住问道。
太平与婉儿会心一笑,相互瞧了一眼。
“本宫选好了詹事。”
“臣也选好了。”
两人一起看向了裴怀清,只听太平道:“裴怀清留下,其他大人可以先随狄大人退下,本宫今晚好好想想,定会给诸位安排一个好差事。”
狄光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殿下全部都……要?”
“不论是狄公推举的,还是狄大人推举的,本宫都会留用。”太平说得真挚,“狄大人辛苦,这一功,本宫记下了。”
狄光嗣受宠若惊,“能帮上殿下,是臣的本分。”
“为本宫尽忠者,本宫都会记下,来日定有重赏。”太平话虽是对狄光嗣说的,却也是对其他人说的,“若是一心二主,摇摆不定者,来日是福是祸,可就看各人的造化了。”
狄光嗣对着太平一拜,“臣先告退了。”
当狄光嗣领着其他九人退出正殿后,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殿下选择裴怀清,只怕不仅是因为父亲推举,还因为此人生得实在是俊俏。莫说女子看了心喜,男儿看了也有几分羡慕。
上官大人素来心性高傲,能让她看入眼的人,他日定能平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
“裴怀清。”
太平慢条斯理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负手定定地看着这少年,“你可知罪啊?”
裴怀清凛声道:“臣不知犯了何事。”不知是年少的缘故,还是此人生来就是这样的嗓音,轻轻柔柔地少了三分阳刚之气。
婉儿忍笑,挥手示意正殿中的宫人们都退下。
这下正殿之中只剩下她们三人,裴怀清原先还不那么紧张的,现在心跳开始加快了。
“欺君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太平故意威胁。
裴怀清已是满额冷汗,兀自强装镇定,“臣……不懂殿下的意思。”
“裴姑娘不要再装了。”婉儿的一句话,让裴怀清错愕无比地抬眼看向了婉儿。
明明这两年她装得一切顺利!
婉儿淡淡一笑,“我虽不知你是如何混过的户籍审核,可既然殿下选了你做詹事,便希望你能坦诚一些。”
裴怀清张了张口,看向了太平。她深吸了一口气,猝然对着太平跪了下来,“臣自知死罪,还请殿下宽限臣数年,容臣给家人昭雪之后,臣定献上项上人头……”
“本宫若要治你的罪,就不会选你做詹事了。”太平打断了她的话,伸手扶住她的双臂,“你能有此能耐,女扮男装混入朝堂,足见确有本事。本宫若帮你昭雪,你可愿帮本宫实现一个清明盛世?”
裴怀清怔在了原处,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婉儿提醒道:“殿下问你话呢。”
“臣……臣……”裴怀清看看婉儿,又看看太平,“殿下真的愿意帮臣昭雪?”
太平微微用力,将她扶了起来,正色道:“本宫受万民供奉,享公主之尊,自当为民请命。”说着,太平示意裴怀清入座,“裴詹事,请入座,慢慢向本宫说来。”
裴怀清眼眶一红,都说殿下仁德,今日一见,殿下身上的清正之气,实在是动人。
太平与婉儿一起入座,公主就喜欢拉着上官大人坐主座,府中人已经见怪不怪了,可对裴怀清而言,这可是僭越的大罪。
太平知道她在惊讶什么,平静地道:“习惯就好,本宫自小与婉儿亲厚,就喜欢她在身边陪着。”
公主都这样说了,裴怀清哪敢再计较僭越一事。
“说吧。”太平在几案下悄悄地勾了勾婉儿的小指。
婉儿起初是不愿陪太平胡闹的,可她越躲,太平便越来劲,索性,婉儿主动扣紧了太平的手,这才止住了公主的胡闹。
太平得意地由婉儿牵着手,两人在几案边坐得端正,因为衣袍袖大,主座的几案原本就比客座的大些,是以在裴怀清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裴怀清开始说起她的旧事,“我们本是岭南小吏之家……”
太平与婉儿记得上辈子二月的时候,有人会密告岭南有人谋反。武皇会使万国俊担任监察御史,前往岭南暗查,为了请功,万国俊枉杀百人,直言此处确有反心,换来了朝廷嘉赏。后来,武皇派了其他监察御史前往岭南,他们瞧见万国俊因为枉杀得功,便一一效仿,一时之间枉杀者数以千计,留下冤案无数。
此事太平与婉儿以为尚未发生,却没想到这辈子提前发生了。只是武皇没有派万国俊去,而是派了来俊臣。婉儿知道此事时,以为来俊臣又被武皇派去杀人了,那时候正值公主行瞒天过海之计,她的心思都放在了太平身上,每天想的最多的是如何帮公主圆场,好帮公主顺利瞒过武皇,平安地把那个孩子“生”下来。
“我的阿耶没有造反,他只是帮流人说了实话,他们都没有反心!”裴怀清说到激动处,不禁起身朝着太平重重叩首,“民女叩请殿下彻查此案,还岭南枉死之人一个公道!”
太平听得唏嘘,这一年来她忙于应付武皇,李代桃僵生女,注意力都放在了房州与李唐旧臣身上,竟忽略了神都之外的局势变化。
婉儿疑惑问道:“以我对来俊臣的了解,他绝不会放过一个活口。”
裴怀清重重点头,“是,兄长为了保护我,被人残杀在了岭南山中。我跌入山谷,他们以为我死了,才没有继续追拿我。后来……我辗转到了神都郊外,万幸遇上了狄公……狄公听闻此事后,便给我取名裴怀清,设法给我置办了新的户籍,让我在州县担任工部散差。”她说到狄仁杰的名字,无疑是感激涕零的,“他说,让我好好办差,只有拿出政绩,才有机会往中枢走,只有进了中枢,才有机会给岭南翻案。”
原来,狄公推举她入户部,还有这么一层深意。借狄光嗣之手,将她推举入公主府,自然也是狄公的手笔了。
太平也确实需要一桩功绩,可如此一来,众人的矛头只会指向武皇。
婉儿紧了紧太平的手,认真道:“岭南百姓何辜,能为他们伸冤的也只有殿下你了。”
“狄公这算盘打得可真精。”太平不禁失笑。
裴怀清急忙道:“还请殿下不要怪罪狄公!”说着,重重地对着太平磕了三个响头。
太平正色道:“裴怀清,本宫这公主府可不收傻子,你若把脑袋磕坏了,可就做不得本宫的詹事了。”
裴怀清听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激动道:“殿下!”她忽然哽咽,后面的那句“谢谢你”竟是沙哑不堪。
太平看向婉儿,“再不把来俊臣收拾了,恐怕还有更多的人冤死在他手中。”
婉儿点头,“今次之事,恰好是个机会。”
不仅是收拾来俊臣的好机会,更是太平涉足刑部的好机会。
武皇手下酷吏众多,李唐旧臣们早有微词,若想让天下贤士俯首称臣,最好的法子便是清奸佞、肃朝堂,留一个君子满堂的朝廷班子。
武皇其实已经想杀酷吏了,却苦于不能光明正大的自己动手杀,否则便要落一个过河拆桥的实名,即便是贤士,看见武皇这般对待酷吏,也会对她心生忌惮。
以婉儿对武皇的了解,太平若在这个时候出手,也算是帮武皇解决了一桩心事。
她的殿下也需要这样一桩大案,让她在朝堂上彻底立起威来。
即便矛头都指向了武皇,相信武皇会像上辈子那样,佯作酷吏横行欺瞒君王,便能搪塞过去。
“容本宫好好想想,如何起个由头,让母皇下旨彻查。”太平深思。
裴怀清进言道:“臣可以当这个伸冤人!”
“你不能!”太平立即否了她的进言,“你好不容易混入朝堂,不能只办这一件事,本宫往后还有许多事需要你来帮忙,岭南一案本宫绝不能让你有事,更不能暴露你的身份。”
裴怀清没想到殿下竟会如此看重她的命,哑声轻唤,“殿下……”
“女子一世当俯仰无愧,男儿能做之事,女子一样能做!”太平的语气热烈,“裴怀清,岭南百姓需要你昭雪,可大周其他地方的百姓也有冤情,你帮是不帮?”
从未有人问过她这样的话,可殿下这句话实在是滚烫,像是一记烧红的闷棍狠狠地打在了心房上,烫得她忍不住发颤。
“帮!”
裴怀清不是在回答殿下的话,她是在向殿下许诺。
太平满意地笑了,“记好你今日说的这个字,本宫拭目以待。”
第182章 正事
随后太平命宫人将裴怀清请至詹事的住所休息, 再命春夏这几日带着新詹事尽快熟悉府中事务。
再过两日便是初一祭天大典,这是国之大事,武皇最是看重。太平决定过了正月,再向母皇提及岭南一案。
她与婉儿一起用了午膳后, 觉得身子甚乏, 便央着婉儿一起去了清池。
清池温泉氤氲四起,将整个殿堂笼上了一层烟水。
太平靠在池壁上, 享受着婉儿久违的温柔。婉儿只着了一件单衣, 坐在池壁边上,给太平轻柔地捏着肩颈。
“詹事已定, 岭南之事暂时押后一月,过继一事,殿下可想好人选了?”婉儿的指腹碾过太平的肩肉,呼吸不禁沉了三分, 她必须承认, 她是越来越馋殿下这身子了。
太平眯眼呢喃, “婉儿想选谁呢?”
李隆基肯定是不能选的,此人性情反复,上辈子已经领教过一次了。
李重润是先帝亲封的皇太孙, 单凭这一点, 不少李唐旧臣就会选择拥护他。太平若能将她过继为子, 无疑是得了一枚极重的筹码。只是, 重润年岁已有十一,韦滟只有这一个嫡子,最是宠爱,李显也最是喜欢这个嫡子,这样的孩子肯定心是偏向亲生父母的。
李重俊的生母不是韦滟, 房州那边也没有人记录到底是哪个宫人生下的他。房州探子回报,韦滟对这个庶子极不看重,他也最不得志。本来应该是这三个人中最适合的一个,只是此人上辈子曾经起兵逼宫,虽说是被逼行事,可在太平看来实在是危险。
母皇之所以可以君临天下,得益于三哥的庸碌与四哥的明哲保身。太平若想效仿母亲君临天下,这个继子必须足够温顺,最好从小就没有与爹娘亲近过。
婉儿叹息道:“一个都不选。”
太平与婉儿想到了一处,“再等两年,兴许有一个可以。”
“李重茂?”婉儿想到了是谁。
太平点头,“这会儿还没投胎至房州,所以此事暂时不急。嘶!”太平忽然发出一声倒嘶,婉儿惊讶看她。
“殿下怎么了?”
太平捂着心口,蜷起了身子,“不知怎的……突然好疼……”
“臣来瞧瞧!”婉儿探身来瞧,余光瞥见太平嘴角的笑意,惊觉中计,一个不小心便被太平给勾入了清池。
两人的身子撞在了一起,温暖的池水涌了上来,将两人包裹其中。
“胡闹!”婉儿羞嗔,水花溅起,她捶了一下太平的肩头,“殿下怎能拿自己的身子设计臣!”
不痛不痒,更像是别样的调情。
太平勾紧了她的腰杆,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单衣一旦被水浸湿,几乎是贴在了肌肤上,太平身上的烫意熨入肌下,婉儿只觉体内那团火被太平一瞬点燃。
“该本宫来伺候驸马沐浴。”太平凑近婉儿的耳垂,酥声说完,终是松了手,绕至婉儿的身后,从后贴了上来。
太平的手指沿着她的颈线轻揉地一路揉捏至肩头,是轻按,也是撩拨。
婉儿绷紧了身子,哑声道:“臣的正事还没有说完。”
太平轻笑,“婉儿你说,我听着呢。”说着,她的掌心包住了婉儿的肩头,轻轻按捏。婉儿一直伺候在母皇身边,一年不知要写多少个字,除了这儿会酸涩外,手腕一定也需要揉揉。一念及此,她的手指沿着她的右臂滑下,握住了她的手腕,送至唇边,心疼地亲了亲。
婉儿含羞回头,瞪了一眼太平,“殿下如此孟浪,臣如何说正事?”
“婉儿有婉儿的正事,本宫也有本宫的正事,一起办,正好。”太平说得一本正经,眼底漾满了浓情蜜意。
婉儿几乎要醉死在太平的眸光之中,猝然转身,将太平抵在了池壁之上。
“驸马不守规矩。”太平话是这么说,手却没有闲着,指尖沿着婉儿的脊梁一路滑下,激得婉儿不禁身子一颤。
太平的指尖埋下,短促又低哑地道:“该罚!”
婉儿反手扣住太平的手背,却已是迟了一步。
“先办这一桩正事,好不好?”公主像是个讨要酥糖的小姑娘,明明已经在办事,却还故意央着婉儿回答。
婉儿又羞又恼,那只平日书写天下诏令的手紧紧地覆在太平的手背上,“殿下不是在……办了么?”
太平听见她中途因为她的胡闹打了一个颤,笑问道:“这儿么?”
“还问!”婉儿心跳狂乱,报复似的一口吻住了太平,却难以自抑地自辗转的唇瓣之间逸出一声短促的低吟。
对太平来说,这可是擂动的战鼓,足以激励她一路冲锋陷阵。
是夜,婉儿确实没有回宫。
太平打发人去宫中报了信,说是她与婉儿商谈继子一事太久,耽误了回宫的时辰。已经入了宵禁,只能明早再送婉儿回去了。
武皇嗅到了报信宫人身上的酒味,知道这两人感情深厚,定是太平拉着婉儿贪杯,害怕婉儿回宫被她教训,所以才强留了婉儿下来。
罢了。
武皇也懒得与这两个丫头计较,就算是武皇允婉儿的一道恩赏吧。
第二日一早,婉儿回到万象神宫,先向武皇禀明了私塾一事,再将太平选择的新詹事告知武皇。
“这个裴怀清,真的能用么?”武皇对这人一点不熟。
婉儿如实答道:“回陛下,此人可用。若是陛下觉得不妥,待祭天大典之后,可单独召她觐见,陛下定会明白,为何臣与殿下都会选择她。”婉儿昨晚已经与太平说好,裴怀清的女儿身一定要告知武皇。
武皇正值用人之际,有这么一个女官混入朝堂,她应当也想看看,裴怀清可以假借男儿之身做出怎样的政绩?
武皇现在就来了兴致,“朕若想现下见呢?”
“裴怀清初入公主府,这两日还在学习各种公主府事宜,殿下说,免得她失礼。”婉儿帮太平说了理由。
武皇的兴致更浓了,“御前失礼,朕斩了便好,再给太平找一个詹事便是。”
“狮子骢难得,称心的狮子骢更难得。”婉儿如此赞许,武皇已暗暗记下了这个裴怀清的名字,反正人已经入了公主府,定是跑不了的。既然太平想驯完再让她这个阿娘看,她便成全太平一次。
武皇微笑,“下次见着太平,带一句朕的话给她,仅此一次,下次朕一定不会这样由着她。”其实,武皇不止一次这样由着太平。当年太平看中了婉儿这匹狮子骢,不也一样想自己亲手驯服么?
婉儿领旨,“诺。”
武皇似笑非笑,忽然慨声道:“一眨眼,两个都长大了。”
婉儿微微一怔,“陛下?”
“十余年初心不改,朕确实小瞧了太平。”武皇徐徐说着,语气无疑是骄傲的。她提起朱笔,瞥了一眼尚未整理好的奏疏,“昨晚朕已经允你与太平贪杯了,今日回来可要好好办事。”
婉儿记得昨夜明明没有与太平贪杯,仔细想来,恍然这是太平故意为之。确实,这个理由比两人谋事误了宵禁时辰还要好。
怪不得昨晚太平会让那宫人在身上淋半壶酒,原来就是为了故布疑阵。
武皇方才那句话说对了,她们确实都长大了。可婉儿知道,即便公主城府渐深,在只有她与她的时候,她的殿下还是那个天真重情的小公主。
“诺。”婉儿藏起眼底涌起的笑意,垂首麻利地整理起奏疏来。
与此同时,太平裹着大氅坐在庭中的秋千上,微微荡着秋千,望着庭外的天空。
入冬之后,神都基本没几日晴日,这几日没有下雪,天空一直是阴沉沉的,像是在酝酿一场大风雪。
裴怀清瞧见公主一人坐在秋千上,本想过去行礼,可春夏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官服,低声道:“殿下一个人安静的时候,不可上前打扰。”
裴怀清点头,轻声感谢,“多谢春夏姐姐提醒。”
春夏必须承认,裴怀清比先前的姚崇可爱多了,姚崇随时都端着架子,这裴怀清人生得好看,嘴巴也甜,每日一句“春夏姐姐”让她很是受用。
“春夏。”太平似是想到了什么,回头瞧见春夏身边多了一个裴怀清,眯眼笑道,“裴卿,你来。”
裴怀清趋步上前,“殿下有何吩咐?”
太平低头解下腰间的一枚上好玉佩,递给了裴怀清,“拿上这个。”
裴怀清接下玉佩,不解太平是什么意思。
“等琢玉私塾办起来,就由你负责每日把冬寻送过去读书识字,让沛国夫人好好教她。”太平笑意温润,“这块玉佩便是冬寻的束脩。”
裴怀清知道冬寻是谁,也知道沛国夫人是谁,唯一不知的便是琢玉私塾在哪里?
太平继续吩咐,“婉儿准备办个女子私塾,就在沛国夫人宅里。本宫想,开学那日一定不会有学生,本宫便给她送一个学生。”
“女子私塾?!”裴怀清眸光都亮了。
太平点头,朗声道:“大周有女皇,有女官……”她看裴怀清的眸光变得热烈了许多,“也该有女夫子……本宫与婉儿有个心愿,想让天下女子都能读书识字,唯有如此,她们才能增广见闻,才能站起来……”太平的语气变得极是坚定,“看见一个她们从未见过的天下!”
裴怀清望着此时的公主,心间有个地方蓦地燃起了一簇火焰,火焰很烫,也很明亮。
“臣愿帮殿下实现这个心愿!”
“好!”
太平拍了拍裴怀清的肩膀。
裴怀清忽然理解了狄公,为何会把她安排至殿下跟前——有君如此,盛世可期。
第183章 问政
两日后, 祭天大典在万象神宫举行。
初献还是武皇,亚献还是太平,终献却变成了武皇养在膝下的临淄王李隆基。李唐朝臣们看见这一幕,不由得目光大亮。
公主得女伤了身子, 今后再无生子的可能, 所以武皇再怎么抬举她,大周也不可能出一个膝下没有男丁的皇太女。朝臣们看穿了这一层, 对太平继位的忌惮便削减了大半。加上太平素来不争不抢, 只办实事,朝臣们对这个镇国公主的好感与日俱增。
东宫空悬多年, 去年皇嗣出了那事以后,朝臣们大多希望武皇早日将庐陵王接回神都,入主东宫。武皇迟迟没有动静,今日选择了李隆基为终献, 朝臣们便开始动起了心思。
庐陵王庸碌, 皇孙临淄王虽然年幼, 可若武皇用心教导,兴许比庐陵王更适合继承大统。毕竟,帝位直接传给孙儿的, 自古有之, 李唐旧臣们也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
武氏自武三思与武承嗣接连亡故后, 这一年来收敛许多。如今驸马这支武氏宗亲算是最显赫的一支, 那些子侄们大多奉承在武攸宁与武攸暨这边。武皇将南衙的兵权全权交给了武攸暨,就是想给武氏拿捏点安身保命的实权。
出了正月,在武皇的制衡之下,朝堂上的各支势力平衡稳定了下来。这日,派去江南治理风月之所的姚崇与宋璟来了奏疏, 婉儿看清楚上书人的名字后,便将这封奏疏直接呈给了武皇。
武皇正在批阅工部的水利工程奏疏,只斜眼小觑了一眼,淡声道:“念。”说完,她继续思忖这次奏请的水利工程究竟准还是不准。
婉儿重新打开奏疏,顺序念道:“臣姚崇启奏,江南风月之所,屡禁不止,若只依靠朝廷查处,大窑子会变小窑子,小窑子会变暗、娼,看似销声匿迹,其实并没有动其根本。臣进言,恳请陛下允准,收容娼、妓教之,重罚老鸨,长此以往,或可绝……”婉儿念到一半,再也念不下去,直接把奏疏合上了。
武皇叹息,“原本是匹好马,却固于男女之见,可惜了,他与外面那班朝臣确实并无区别。”说完,武皇看向婉儿,“换做你来治理风月之所,婉儿,你有什么对策?”
“娼、妓确该收容,教其生存之技,或纺织,或女红,或画画,或农耕,再迁别州,重新开始。”婉儿如实回答。
武皇满意点头,“此法可行。”如此一来,这些女子可以离开认识她们的地方,真正重新生活。
婉儿再道:“老鸨该罚,人牙子也该重罚。臣想,天下没有那个女子愿意做这种营生,所以这两种人皆该重罚。”略微一顿,婉儿沉声道,“除此之外,最该加重惩治者,应当是那些逛风月之所的人。布衣可判杖三十,官员便加一倍,降一级,只要朝廷拿出雷霆手段,风月之所自会绝之。”
“这些话,狄公都与朕说过。”武皇笑了,“这是千百年来的陋习,想要一朝扭转,并不容易。可朕向来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性子,就从这案子开始,朕一寸一寸地把这天下洗一洗!”
婉儿大喜,“陛下英明!”
“拟诏。”武皇想了想,她先来一招“敲山震虎”,若是还不收敛悔改,那便“杀鸡儆猴”,如若还有人顶风作案,那可别怪她心狠手辣了。
随后,武皇下旨,令姚崇与宋璟继续留守江南,查处寻欢之人,依照婉儿所言,逮一个,罚一个。婉儿写好诏令后,武皇过了目,便让婉儿亲自送去鸾台。
婉儿领旨离开万象神宫不久,太平便来了万象神宫觐见。
她踏入神宫,没有在武皇面前瞧见婉儿,不免有些担心。太平不敢表露太多,恭敬地对着武皇行了个礼,准备先把正事办了,再找机会问问武皇,婉儿去了哪里。
武皇放下朱笔,“这个时候来见朕,何事啊?”
太平拿出奏疏,双手呈给了武皇,“母皇,此事不可再拖了。”她语气严肃,神色凝重。
武皇接过来,打开匆匆扫了一遍,脸色瞬间蒙上了一层霜雪。
“岭南流人造反一事,已经定案,你突然翻案,打的可是朕的脸。”武皇肃声提醒,“太平,你可想过朕的难处?”
太平点头,“母皇不易,儿自是知道的。可酷吏一日不除,母皇如何尽收天下贤士?岭南流人一案,牵连太多无辜枉死之人,若不彻查到底,难平岭南众怒。或许流人无心造反,可因为申冤无门,他们横了心起事,朝中旧臣拿此事大做文章,那时候母皇才是真正的被动!”说完,太平跪在武皇面前,诚恳请旨,“儿愿亲赴岭南解决此事!”
武皇五味杂陈,“太平,你可知水至清则无鱼?”
“儿知道。”太平回答,“圣人都会犯错,可知错不改,才是真正的大错。”
武皇又问:“朕确实想收拾他们,可若收拾得太干净,朕便没有杀人的刀了。”
“朝中局势渐稳,母皇现下需要的是功绩,不论是守疆固土,还是国泰民安,母皇做的越多,朝堂便越稳定。”太平的后半句并没有说,因为她知道阿娘是懂的。
杀人或可威慑一时,却不能威慑一世。
刀子,看上去只有单刃,可杀人多了,另一面兴许会磨出锋刃来,猝不及防地反噬执刀之人。
如今看来,那些个为了功绩不断枉杀无辜的酷吏,已经开始反噬武皇。
“阿娘,你相信我,我只想及早解决这事,免得酿出什么大祸。”太平换了称谓,她眸光中漾满了担忧。
武皇想过把这事交给狄仁杰办,可她犹豫了,只因狄仁杰有时候办事刚直,查到最后一定是武皇下不了台。那些酷吏之所以横行霸道,也是占了这个,他们相信武皇不会以滥杀无辜之罪收拾他们,因为这个罪一旦定了,武皇也逃不了干系。
太平知道武皇在犹豫什么,她坚定地道:“阿娘放心,儿会给他们按一个贪渎之罪。”
武皇眸光微亮,琢磨着太平的这个提议,“贪渎?”
“只是贪渎。”太平强调了“只是”二字。
武皇悬着的心头大石放下了些许,似笑非笑,“你可要想清楚了,此事若是办砸了,朝堂上一定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所有的刀刃都会指向朕。”
“不论如何,儿都会站在阿娘面前,儿有一口气在,便不会让他们伤害阿娘一下!”太平说得斩钉截铁。
武皇听得心暖,大笑道:“你当朕是任他们拿捏的么?”说完,示意一旁静默伺候的裴氏上前,“把公主扶起来。”
裴氏领命上前,将太平扶起。
武皇徐徐嘱咐:“岭南偏远,流寇众多。太平此去,一定要事事小心。”
“嗯!”太平重重点头,“儿会带上府卫,佯作寻常商贾上路。”说着,太平对着武皇再拜,“此案,儿只求阿娘一道手谕,儿会速速结案,不会让那些人闹到阿娘面前来求宽赦。”
“你别小看了那群人,只怕早就在当地沆瀣一气,若不给你明旨,他们困兽犹斗,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武皇是不放心太平这样冒险的。
太平摇头,“阿娘下了明旨,他们不是更有准备了?”
武皇冷笑,“明旨给你,是给天下人看的。”
太平怔了怔,“然后?”
“朕已有对策。”武皇已经想好了如何办这个案子。
太平不好再问,只得领命,“诺。”
武皇挥手示意太平退下,“容朕再琢磨几日,领了朕的圣旨你再动身。”
“嗯,那儿告退了。”太平说完,垂首从殿中退下。
武皇心绪复杂,自从坐上了这把龙椅,她就没有一日可以松懈的。人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可谁又知道,她每日都要提防一群时刻想把她拉下龙椅的人。
不是她做不好君王,而是她是个女人。
女人君临天下,会让他们害怕,治国有道,天下太平,他们更会害怕。
武皇证明了女子也可以像男儿一样,无疑戳破了他们千百年来的谎言。她是那般耀眼,哪怕已是垂暮老人,可只要她站在那里,便是天下万民的敬仰所在。
像她的名字,武曌。
日月凌空,空前绝后。
“裴氏,召狄仁杰来。”武皇静静地思忖了一刻,放眼满朝文武,此事交托给狄仁杰来办,她可以踏实许多。
裴氏领命,“诺。”
且说太平退出万象神宫后,刚走至宫阶前,便瞧见了垂首走上宫阶的婉儿。
她轻舒一口气,含笑迎了下去,“婉儿!”
婉儿没想到这个时候殿下竟会入宫,不免有些惊喜,“殿下怎么来了?”
“正事。”太平笑意温暖,看见婉儿一切安好,她便踏实多了。
婉儿被她盯得不禁脸颊发烫,低声提醒道:“臣还要回去伺候陛下。”
“明日该是婉儿的休沐日。”太平莞尔,“婉儿可会去琢玉私塾当一日夫子?”
“虽说只有两三个小丫头,可臣还是应该亲自教授。”婉儿点头。
太平倒是有些惊讶,“除了冬寻,又收了两人?”
“阿娘在路上遇上两个卖身葬母的小女娃,她一时不忍便收养下来,亲自教授。”婉儿倒也没有灰心,“至少,现下已经有三个学生了。”
“也是,已经有三个了。”太平温声鼓励,“婉儿一定能把琢玉私塾办起来的。”微微一顿,太平压低了嗓子,微微凑近婉儿,“明日我来私塾瞧瞧,你哪儿都不准去。”
婉儿忍笑,低嗔道:“殿下霸道!”
“等我……”太平最后这两个字说得又温柔又酥媚,痒痒地挠了一下婉儿的心弦,心跳蓦地快了半拍。
瞧见了婉儿眼底涌起的情愫,太平得逞地笑出声来,转身扬长而去。
婉儿目送殿下走远,她的殿下沐在灿烂的阳光之中,不论何时都是她心上眼底最璀璨的所在。
第184章 夫子
每逢婉儿休沐, 她总会一早便带着红蕊出宫。今日也不例外,她带着红蕊回到宅子时,先让红蕊下去整理房间,今晚她循例要歇在家里。红蕊退下后, 婉儿去了偏院的私塾。
私塾的入口其实是偏院的后门, 后门上挂了一个小小的牌匾,写了“琢玉私塾”四个字。初挂牌匾的那日, 不少百姓都以为可以把自家的男娃送来读书识字, 毕竟婉儿的声名在外,又是女皇近臣。能拜婉儿为师, 无疑是攀上了一条青云捷径。谁知,郑氏随后在侧门边上又加了一块小木牌,上面写了一行小字——只收女娃。
百姓们霎时议论纷纷,只觉这上官大人实在是特立独行, 天下哪有女子私塾?即便是有, 也不会有人把女娃送至私塾。
私塾之事其实早就传至那些朝臣的耳中, 众人都等着看私塾的笑话。若不是公主送了冬寻来拜师,只怕私塾会空置许久。
殿下总是贴心的。
婉儿每次想到这里,心窝里都是暖的。她走至书堂之外, 并不急着进去, 只是站在门边往里瞧了一眼。郑氏正在给两个收养的瘦小女娃讲课, 这两女娃来了宅中几日, 脸色比才来时好了许多。
郑氏不似当初在掖庭那样严厉,耐心也比那时好,讲了“人”字如何写后,便走至几案边,手把手地教两个孩子写这个字。
没有瞧见冬寻的身影, 婉儿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半掩的后门。冬寻向来是不迟到的,今日误了时辰,多半是因为殿下吧。想到昨日与殿下之约,也不知殿下因为什么在路上耽搁了?
正当此时,半掩的后门被人推开。
冬寻探出半个脑袋,老远便瞧见了婉儿,霎时在门边站了个笔直,对着婉儿郑重作揖,“学生路上耽搁了,来晚了,还请夫子见谅。”
婉儿温声道:“先进来听讲。”
“是。”冬寻怯生生地走了进来,身后却没有一个人跟着。
她走近婉儿时,婉儿忍不住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裴詹事送我来的,他见我进来后,便坐马车离开了。”冬寻如实回答。
殿下没有与冬寻一起来,婉儿略微有些失落,轻轻一叹后,她很快整理了心情,领着冬寻走入书堂。
郑氏瞧见婉儿来了,笑道:“回来就好,今日阿娘给你炖了好吃的,我去瞧瞧火,这里就交给你了。”
“谢谢阿娘。”婉儿笑得温婉。
“回家就不必这样客气了。”郑氏笑笑,离开了书堂。刚走出书堂,她便瞧见公主从后门走了进来。她刚欲开口,便瞧见太平对着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郑氏忍话。
太平挥手示意郑氏退下,郑氏只得朝着公主一拜,退出了偏院。
“春夏,不必候着这儿了,外面有护卫在,这里不会有事,去找红蕊说说话。”太平低声吩咐,春夏高兴地领命退下。
对于郑氏这个宅子,春夏一点不陌生。往日大人在宫中当值时,她经常奉公主之命往这里送礼物,她可以说是郑氏最熟悉的公主府宫人了。
太平等春夏离开后,放轻了脚步走近书堂门边。
“人之一字,一撇一捺皆有其义。”婉儿坐在冬寻身边,提笔沾墨,“你们两个也过来瞧着。”
那两名小姑娘闻声起身,围了过来。
婉儿提笔,端端正正地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人”字,“心正,则形正。常说字如其人,就是这个道理。”说完,她将毛笔递给冬寻,“人,俯仰不愧于天地方能称之为人。所以这个字,不能写成佝偻状,左右两笔,必须舒展端正。冬寻,你写一个我瞧瞧。”
“是。”冬寻提笔,端端正正地写了一个“人”字。她入公主府多日,平日春夏也会教她识字,是以进步是最大的。
婉儿满意地点了下头,看向另外两个,“你们也写一个我瞧瞧。”
“嗯!”
两个小姑娘回到自己的几案边坐下,各自写了一个“人”字。字是端正了,可那一捺不约而同地轻颤了一笔。就像她们两人的出身,自一开始便与蝼蚁一样卑微。人无底气,如何昂首,心障不破,如何涅槃?
“抬头。”婉儿并不急着纠正她们两人的笔法,先命令她们两个把头抬起来。
两个小姑娘比冬寻还胆子小,以为夫子要准备训话了,看婉儿的眸光中染满了惧怕,甚至不用婉儿开口,这两个小姑娘便不约而同地伸出了右掌,一副请夫子打板子的模样。
婉儿看在眼里,疼在心底。
“把手收回去。”
小姑娘们没想到婉儿并不想打她们,顿时松了一口气。
婉儿脸上笑意不减,反倒还浓烈了几分,“挺直腰杆,昂头,我的学生坦坦荡荡,你们又没有做错事,为何要心生愧疚啊?”
小姑娘们怔了怔,经年累月的底层生活,让她们立即昂首挺胸,实在是太难。
瞧见两个小姑娘又想垂首,婉儿先一步挑住她们两人的下巴,“从今日开始,你们不准动不动就低头。”
“哈哈。”
太平忍不住笑出声来。
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婉儿闻声望去,瞧见公主来了,满眼都是喜色,嘴上却淡淡问道:“殿下在外面看了多久?”
“婉儿教了她们多久,本宫便看了多久。”太平走了进来,三个女娃惊忙跪地叩首。
太平负手而立,肃声道:“谁让你们行跪礼了?”
三个女娃听出太平话中的不悦语气,顿时更慌了。
婉儿正色道:“殿下不要吓唬她们,臣好不容易才……”
“冬寻,带她们去外面玩一会儿。”太平走近冬寻,拍了拍冬寻的脑袋,“去玩,玩高兴了,本宫有赏!”
“诺。”冬寻高兴领命,牵着其他两个女娃跑出了书堂。
婉儿不悦道:“殿下胡闹。”
“冬寻刚来公主府时,也跟她们一样。”太平牵着婉儿坐下,目光望向庭中嬉闹的三个女娃,“我若不用这种法子,让她每日玩得高高兴兴的,今日可就是三个让你头疼的学生了。”
婉儿听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
太平轻笑,“慢慢来,她们两个兴许会是婉儿最得意的学生。”
婉儿会心一笑,“承殿下吉言,臣也希望她们成材。”
“婉儿。”太平忽然轻唤她,“我明日动身去岭南……”
“昨日你进宫为的就是岭南的案子?”婉儿笑意微敛,收拢手指,将她牵得紧紧的,“朝廷诏令尚未下达,你提前动身恐是不妥。”
“我若不提前走,只怕查不到什么东西的。”太平知道那些官吏的手段,毁尸灭迹也好,销毁证物也罢,都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婉儿忧心忡忡,“可是……陛下那边知道么?”
“陪你用过午膳后,我会去狄公那里走一趟。”太平继续道,“狄公会帮我告知母皇,有些细节我也需要跟狄公好好商议。”
“臣想跟殿下一起去。”婉儿沉声道。
太平哑笑,“跟我去见狄公,还是去岭南?”
婉儿自是想答“岭南”,可她知道此事武皇一定不会同意的,“去见……狄公。”
“婉儿若想帮我,便帮我办另外一件事。”太平并不想婉儿与她一起拜访狄仁杰,尤其是在这个时候。神都各家眼线众多,她们一个是女皇宠信的内臣,一个是女皇最疼的公主,两人一起拜访朝中最刚正的大人,定会遭人非议。特别是朝廷诏令出来,那些涉事官员一定会把两件事连在一起,从婉儿身上想到武皇那边,知道这是武皇想要过河拆桥。
酷吏皆不是世家出身,这些人一旦横起来,攀咬武皇那些年做了多少诬陷李唐宗亲的恶事,局势一定会大乱,事情可就没那么容易收拾了。
婉儿低叹,“殿下请说。”
“好好照顾自己。”太平语气真切又不舍。
婉儿以为殿下会让她帮手正事,哪知竟是这样的私事,“臣认真的!”
“本宫也是认真的。”太平静静地望着婉儿,“婉儿,我能赢下这一仗,你信我。”她已经不是当初天真骄纵的公主了,经过两世的权海浮沉,她不会再莽撞行事。
婉儿不是不信殿下,她只是不放心殿下。
“殿下……”
“婉儿再这样,本宫可就要哭了。”
太平故意打趣,在婉儿鼻尖上刮了一下。
婉儿垂首,“臣答应殿下。”
“抬头。”太平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正视她的灼灼目光,笑问道:“方才是谁让学生抬头的?”
婉儿瞪了一眼公主,“这是两件事。”
“我的婉儿即便是生死之间,也能挺直腰杆,昂首陈情。”太平赞许着婉儿,目光落在了婉儿眉间的梅花花钿上,柔声道,“等我回来,给婉儿重新画梅。”
婉儿点头,“臣等殿下凯旋。”
太平松了她的下巴,撒娇道:“那给本宫笑一个?”
“臣……”婉儿抿了抿唇角,不知怎的,她只觉莫名忐忑。此时笑是肯定笑不出来的,但是有些话必须让太平记下,“不准有事!”
太平大笑,“诺!”声音忽然低下,只容婉儿一人听清,“我的驸马……”
第185章 暂别
太平在郑宅用过午膳后, 便动身去了狄公府宅。她与狄仁杰商讨了大半日,终是定下了最后的策略。狄仁杰必须承认,公主确实是长大了,许多事都考虑周到, 甚至还与武皇想到了一处。
第二日清晨, 太平与狄仁杰兵分两路,太平趁着夜色未退, 佯作寻常商贾, 带着一队打扮成护卫的羽林军离开了神都,一路往岭南去了。
婉儿本想去送送太平, 她没想到太平走的比她想的还要早,竟是扑了一个空。婉儿站在城门之下失落叹息,调整了心情后,终是回了紫微城。
早朝之后, 狄仁杰单独留下, 将公主与他谋划好的计策一一说给了武皇听。
武皇起初还觉得太平胡闹, 圣旨未至便匆匆上路,“你也不拦着她,万一路上有个什么闪失, 朕怎么救她?”
狄仁杰恭敬地一拜, “殿下答应过老臣, 只搜集罪证, 不轻举妄动。老臣今日也要动身,前往岭南道假借防范流人,调兵围防岭南,等殿下与老臣会合。”
武皇知道这样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岭南那些个滥杀无辜的酷吏一次诛灭, 她只是担心太平,就带了十多个护卫加一个春夏,“朕不放心太平。”
“老臣派了人暗中跟着,殿下一定不会有事。”狄仁杰向武皇保证。
武皇最是心疼太平,当初太平镇守长安,还有刘仁轨镇场,后来即便赈灾兖州,她也带了一千兵马护卫。可岭南不一样,那一带山匪众多,流人蠢蠢欲动,带一千人武皇都觉得少。
可若是大张旗鼓的派大军跟着太平,一定会惊动那些酷吏,到时候毁尸灭迹,来个死无对证,反倒是打草惊蛇,于大事不利。
朝廷诏令一旦下达,天下人的眼睛都会盯着镇国公主府。那些酷吏几乎是连成一气的,神都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不出半个月,一定能传至岭南。所以,这道圣旨应该缓一个月再下,如此一来,岭南那些人即便收到风声,也来不及反应。
“狄公,朕可是把朕最宠爱的公主交托给你了。”武皇已经为太平悬起心来,“这一战,你不能输。”
狄仁杰拱手道:“臣一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去准备一下,动身吧。”武皇给狄仁杰下的诏令是手谕,若是直接下诏,一定会惊动那边的人。以那些酷吏的敏锐,恐怕会先做防范,即便说是调军对付流人,那些酷吏也会多一分心眼戒备狄仁杰。
毕竟狄仁杰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当年越王李贞造反,即便证据确凿,他也敢站出来说公道话。他来岭南,对岭南各处的官员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若是被谁一纸诉状递到他的手里,他若认真严查,定会捅出什么篓子来。
“诺。”狄仁杰领命退下。
婉儿回宫后,换上了平日的官服,来到了万象神宫伺候。
武皇瞧她走近,淡淡问道:“送过太平了么?”
“臣去晚一步,殿下已经走了。”婉儿如实回答。
武皇颇有几分惊讶,“走得这般急,连你也没送上?”
“嗯。”婉儿的语气中还透着一丝失落。
武皇拿起边上的一本奏疏,她不能一直沉浸在担心太平的情绪中,既然狄仁杰说了会保护太平,她如今能做的便是信他。
“她若办好这个差事,回来在朝中的地位便不一样了。”武皇一边看奏疏,一边说给婉儿听,“这是她必须打的仗,你与朕都要信她的本事。”
太平是她最骄傲的孩儿,武皇相信她不会让她失望。
“臣相信殿下一定能凯旋。”婉儿肯定相信太平的本事,只是即便多活一世,人心终究是不可掌控的,所以让她不为太平担心,那也是不可能。
武皇忽然抬眼,“婉儿,诏令未下之前,你每日都去公主府一趟。”
“陛下是想对外宣称,公主生病了?”婉儿猜到了武皇的心思。
武皇点头,“不错。”她现下能为太平做的,便是这个“故布疑阵”。
婉儿垂首,“臣领命。”
武皇再道:“太平不在府中,你每日去公主府时,也去瞧瞧朕的小长安。”想到这个小娃,武皇满心都是温软。
婉儿领命。
“对了,还有一人。”武皇突然想到了那个新詹事,“裴怀清。”
婉儿微愕。
“朕命人查过他,是狄公给他担保办的户籍。”武皇对这样一个人,无疑是忌惮的,“虽说在冬官的政绩不俗,可朕从未见过他,实在是不放心。”
婉儿认真道:“陛下可以放心,她一定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武皇寻思着婉儿话中的深意。
婉儿继续道:“此人打理府务井井有条,确实是个好帮手。”说着,婉儿对着武皇一拜,“殿下之所以选了她,不仅是因为狄大人举荐,还因为她身上有个欺君之罪。”这个时候,婉儿觉得是时候告知武皇了。
武皇眸光一沉,“欺君之罪?”
“她是个姑娘家,女扮男装入了仕。”婉儿直接点明。
武皇怔了一瞬,“女扮男装?”复又大笑道,“好大的胆子啊!”
婉儿趁机进言,“前朝有代父从军十二载的花木兰将军,我大周也可以有女扮男装入仕的女詹事。大周有明君女皇,有镇国公主,也当有几个入仕的姑娘,臣很期待,裴怀清他日能在朝堂上做出些什么政绩来。”最后这句话,语气中透着一丝羡慕。
武皇听出了婉儿的羡慕,确实,现下尚不能以女子之身出将入相。
“狄公也知道她是女儿身?”武皇再问。
婉儿点头,“狄公自是知道的。”说完,婉儿垂首,“天下贤士本就不该有男女之别,能为国尽忠者,皆可出将入相,只可惜……千百年来大局如此,唉。”
武皇肃声道:“确如婉儿所言,大局如此,朕能做的并不多。”说着,她定定地望着婉儿,“狄公举荐,朕信得过,你向来心思缜密,你信得过的人,朕自然也信得过。只是,听你这般羡慕这裴怀清,朕倒想亲自见一见她。”略微一顿,“传旨,明日早朝之后,宣裴怀清入宫觐见。”
“诺。”婉儿悄悄打量武皇的神色,她脸上眼底并未瞧见一点不悦之色,想来裴怀清这一关算是过了一半。她想,明日传旨时,一定要叮嘱裴怀清,切勿暴露她是岭南官员之女,免得在公主这事上横生枝节。
当夜,武皇处理完政务后,便由裴氏扶着回了寝殿休息。
婉儿还在忧心公主,一时睡不着,便带着红蕊提灯去往天堂,准备对佛默诵一阵经文,为殿下祈福。
两人提灯尚未入堂,便听见里面响起了一声宫婢的娇声。
“小宝,别这样,万一有人来……”
“怕什么?这个时候陛下都歇下了,这里只有你我,不会有其他人的。”
婉儿听出了这说话的人是谁,在这庄严佛堂之中,薛怀义好大的狗胆,竟敢勾搭宫婢,行这污秽之事!
红蕊刚欲扬声提醒,却被婉儿止住。
婉儿给她递了个眼色,想来这里的大佛已经护佑不了殿下了,贸然提醒,只会让薛怀义心生记恨,他日定是没完没了的在陛下耳边中伤于她。
红蕊只得依从婉儿,提灯引路,领着婉儿折返西上阁。
两人回到阁中,红蕊吹灭了灯笼里的蜡烛,气声道:“那薛怀义好大的胆子!”
“他尚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你我奈何不了他。”婉儿记得,这人会是他日纵火焚烧天堂,累及万象神宫付之一炬的罪魁祸首。
想到这里,婉儿走至窗边,推窗望向紫微城最高耸的万象神宫,即便在夜色笼罩下,那也是整座紫微城最华丽的所在。
这两座建筑是多少工匠的心血,若是就这样烧了,实在是可惜。
薛怀义。
婉儿眸底涌起一抹杀意。
殿下有殿下要打的仗,她也寻到了自己要打的仗。此人平日在神都耀武扬威,结怨无数,要拿住他的把柄一点不难。祸乱宫闱,可是大罪,武皇一定不会留这样的人在宫中,只要他失了势,天下有太多恨不得他死的人,哪日薛怀义突然横尸街头,想必武皇也不会派人彻查。
红蕊发现婉儿沉默了许久,忍不住拿了一件大氅走近婉儿,罩在了她的身上,柔声道:“夜风寒,大人要好好保重身子。”
“嗯。”婉儿微笑,侧脸看向红蕊,“明日等下了早朝,再陪我去一趟天堂。”
“那儿的佛肯定都不灵了!”红蕊低声嘟囔。
婉儿笑意微浓,“灵不灵不重要,重要的是,薛怀义在那里。”
红蕊双眸圆睁,“大人你想做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收拾他,总要先摸摸他的喜好。”婉儿有足够的耐心布这个局。
红蕊轻舒一口气,很快又担心了起来,“万一陛下责罚下来,殿下这几日又不在神都,大人你怎么办啊?”
若是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好,他日如何辅佐殿下办大事呢?
这句话婉儿没有说出来,她只是轻轻地拍了拍红蕊的后脑,“去打热水来,我想歇息了。”
“诺。”红蕊退出了房间。
婉儿坐到了几案边,轻轻地拨弄了几下太平送她的跑马灯。经年过去,跑马灯的色泽已经染上了一层昏黄,可那挥杆打球的红衣小人依旧活灵活现,每次瞧见,婉儿的脑海里总能浮现出神采飞扬击打马球的公主殿下。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瞧见公主打马球了。
婉儿不禁有些怀念少时的那些岁月,她的公主一袭红衣骑在白马背上、挥斥马球杆的飒飒英姿。
虽说婉儿还是不会骑马,可她猝然多了一个念头。
倘若殿下能安然回来,她想央着殿下同乘一骑,打一局马球。
输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经开始想念殿下,想殿下拥着她的温柔与温暖。
第186章 她在
早朝之后, 婉儿奉旨准备出宫,赴公主府传召詹事裴怀清面圣。出宫之前,婉儿转道天堂,在佛前给公主烧了三柱平安香。
平日这个时候薛怀义一定在天堂, 他老远瞧见了婉儿, 便上前招呼,“难得上官大人独自来此上香, 真是有失远迎。”
婉儿像平时一样, 并没有搭理他。
薛怀义素知婉儿的性子,向来是目空一切。他也不想自讨没趣, 当下冷嗤一声,便转身离开。
“住持这儿的佛可灵验啊?”婉儿慢条斯理地转过身来,淡淡问道。
薛怀义颇是惊讶,回头挑眉, “贫僧不知上官大人是什么意思?”
“我诚心上香, 可会有佛祖护佑?”婉儿再问。
薛怀义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笑道:“要看大人求的是什么了。”说完,他踱步回来,绕着婉儿走了一圈, 狐疑道, “大人向来清高, 怎会看中贫僧这座小庙呢?”
婉儿知道一次肯定钓不上薛怀义, 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堂。
“上官……”薛怀义追了几步,最后忍下了步子。他忍不住细思婉儿方才那些话的意思,她可是武皇身边的红人,薛怀义平日待她也要客客气气的, 她突然显露相求之意,定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婉儿在殿门外唤了红蕊,两人渐渐走远。
薛怀义站在殿门前,望着婉儿的背影,他忽然发现今日上官大人腰上系了一串五色璎珞。上官大人素来静雅,身上从不佩戴这种色彩缤纷的物事。
突然转性?
薛怀义继续琢磨,不求富贵,她一个女人能求的便只能是……男人?!薛怀义目光大亮,婉儿这个年岁,正值风华正茂,可每日只能伺候在武皇身边,武皇也绝口不提赐婚之事,想来定是渴的。
“原来……想求我这尊佛呀……”薛怀义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脑袋,他这张俊脸,许多宫人们都夸赞过她。
婉儿走出薛怀义的视线后,慢慢地放缓了脚步。
红蕊不解地看了看婉儿,“大人?”
婉儿轻笑,“鱼儿总是会上钩的,今日这味饵料放得刚刚好。”
薛怀义是什么人,红蕊一清二楚,她听得心惊,连忙道:“他可是招惹不起的!”
“我偏要招惹试试。”婉儿从不惧怕宫中这些喽啰,她仰头望向那高耸的万象神宫宫阙,喃喃道:“那是多少工匠的心血。”
红蕊没听懂婉儿的话,顺着婉儿的目光望向了万象神宫。
几只鸟儿振翅飞上宫阙一角,叽叽喳喳地在宫阙上振翅梳羽。它们边上便是万象神宫的最高处,那只朱雀振翅欲飞,仿佛随时会冲破云霄,化成凤凰俯视众生。
武皇已经振翅九霄,君临天下,下一个,应当是她的殿下,太平。
殿下在外诛酷吏,她便在内设局杀佞臣。
只希望殿下登基那日,天下河清海晏,君臣同心,不再有这些脏污之人,玷污这偌大的宫阙。
随后,婉儿将裴怀清召入万象神宫面圣。
因为路上婉儿已经叮嘱过裴怀清,言明武皇已知她是女儿身,只是不知她与岭南一案有染。为免节外生枝,婉儿特别言明,切勿提及岭南的案子,给殿下招惹麻烦。
裴怀清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当中的道理。
武皇初见裴怀清,只觉清秀,问及政务,裴怀清对答如流,虽说只有十七岁,可处理各项事宜可谓是滴水不漏。武皇起初以为太平选择她为詹事,只是念及她是女扮男装,没想到此人确实有真才实学,实在是让她惊喜。
武皇心情大好,若不是婉儿提醒,她险些顺口拔擢裴怀清为春官侍郎。现下她尚是公主府的詹事,提拔一事还是应当交给太平来,毕竟是太平亲选的臣子,她这个当母亲的可不能夺人所爱。
内侍随后送来了奏疏,武皇瞥见今日的奏疏不少,便只好将裴怀清打发回府,开始处理政务。
婉儿给武皇磨好了朱砂墨,便开始整理今日的奏疏。
武皇提笔沾墨,静静地看着婉儿,忽然开了口,“太平今早来了飞鸽传书。”
婉儿怔了怔。
“她说私塾你要好好办,要盯紧些,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你可不能马虎。”武皇记得清楚,前几行写的还是她对阿娘的叮嘱,最后这几句是写给婉儿的,说得一本正经。
武皇原以为太平与婉儿自小亲厚,处理政事不会如此一板一眼,没想到太平说话竟如此正经,全然不像平日那个骄纵的性子。
婉儿垂首,笑意暗藏眼底,“诺。”
武皇随口问道:“朕听说,你那私塾只有三个学生?”
“嗯。”婉儿如实回答,“能有三人已是不错了,毕竟万事开头难。”
“有些难事不过朕的一句话。”武皇想了想,“朕从私库里拨你一百两银子,你拿去当个噱头,每年私塾置办一次大考,榜首可得赏银一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初那些酷吏就是这样提拔起来的。
婉儿大喜,“臣叩谢陛下!”
“以后早朝之后,朕会小憩两个时辰,准你每日都去私塾看看。”武皇给了婉儿一个特旨。
婉儿愕然,“陛下!”
“太平开口求朕,朕岂能不允她?”武皇对于太平的请求,大多都是允准的,毕竟武皇总觉亏欠了太平许多,能疼一点便是一点,“免得她回来发现私塾还是三个学生,失落难过。”
婉儿想,武皇定是以为女子私塾其实是太平的想法,所以才会如此上心。没想到殿下不在神都,还事事为她筹谋,婉儿不由心生暖意。等殿下平安归来,她一定要好好谢谢殿下。
武皇瞧见婉儿发了呆,惑声道:“婉儿?”
“陛下恕罪,臣一时走神。”婉儿急忙回答。
武皇鲜少瞧见她走神,不禁问道:“你在想什么?”
婉儿急中生智,认真答道:“臣在想,如何利用这一两银子大做文章?”
“说来听听。”武皇好奇问道。
婉儿继续道:“若是每年一考,只有榜首才能得这一两银子,来女子私塾者定然很少,许多穷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根本等不得一年。”她抬眼看向武皇,“倒不如臣将这一两银子拆成一千文钱,每月一小考,榜首得五十文,剩下的银钱暂时存下,留待最后每年大考,奖励给前三名。”
武皇大笑道:“婉儿此法可行!就照你的来!”
“诺。”婉儿低头悄然舒了一口气,她不敢再走神,连忙打起精神,仔细帮武皇整理奏疏。
入夜之后,因为必须瞒过沿途官员,所以太平这一路都不能入住驿馆,人马入了郊外小镇后,便寻了一处客栈歇下。
春夏给太平打了热水来,伺候太平洗漱。
太平又问道:“确定将盒子交给冬寻了?”
春夏这一路上耳朵都听起茧子了,“回殿下,确定,您都问了第十遍了。”
“是么?”太平哑笑。
春夏补充道:“冬寻懂事得很,好多事一教就会,殿下尽管放心,她一定能把东西送到上官大人手里。”
太平得意道:“哦?看来这几日你教她教得不错啊。”
“殿下吩咐的事,奴婢哪次没办好?”春夏小声嘟囔。
“也是。”太平暂时安了心,洗漱之后,便上了床歇息。
她想下次婉儿回郑宅时,看见那些小礼物一定会高兴的。回想婉儿笑起来的模样,太平只觉一颗心都是酥的,此生能得她不离不弃相伴,不管前路有多难走,她也会为她踏平了,让她瞧见一个太平盛世。
第二日,婉儿陪同武皇下了早朝后,便换了常服,离宫去了郑宅。
虽说私塾里还是只有那三个小女娃,可是后来那两个女娃明显不似初来时那般怯生生了。婉儿安静地站在书堂外,望着郑氏耐心地教授三个女娃识字,她必须承认,殿下教给她的法子确实有用,下课之后,冬寻带着这两个小妹妹玩得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郑氏的余光瞥见了婉儿,不禁大惊,这个时候婉儿不该回来的。
“以后每日这个时候,就由儿来教她们吧。”婉儿微笑着走了进来,“这是陛下的恩旨,阿娘不必担心。”
郑氏这才舒了一口气。
“阿娘下去歇会儿,儿来教她们。”婉儿温声说完,上前扶住郑氏,一路将她送至书堂门边,拍了拍郑氏的手背,“放心。”
郑氏点头,“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家里的吃的总比宫中的暖些。”
“嗯。”婉儿含笑点头。
郑氏离开之后,婉儿莞尔走近几案,低头看了一眼她们三个写的字。
“上官大人,这个给你。”冬寻忽然将放在身侧的木盒子拿了出来,双手呈给了婉儿。
婉儿好奇地看看木盒子,“这是什么?”
冬寻笑吟吟地答道:“春夏姐姐让我给你的!”
听见“春夏”二字,婉儿心头一烫,她接过木盒子,打开的一瞬不禁失笑出声。
这哪是春夏的心意,分明是殿下的心意。
太平即便远行,也要让婉儿知道她一直念着她。所以,公主给了她一盒子满满的红豆,附加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了三个字——赠佳人。
第187章 收网
起初太平还能每日一封飞鸽传书报平安, 可离神都渐远,她的飞鸽传书便从两日一封变成了三日一封。没有收到太平传书时,武皇即便再忙,也是为太平悬着心的。婉儿如武皇一样, 即便面上淡然, 心底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远赴岭南的太平。
薛怀义已经嗅到了诱饵的味道,这两日有事没事便往万象神宫跑。
武皇这两日挂着太平, 并没有心情搭理薛怀义, 薛怀义吃了几次闭门羹后,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在武皇心中的地位。
如今武皇大局已稳, 比起前几年来说,对祥瑞一事也没有那么上心了。他在外树敌那么多,一旦武皇有了新宠,他落了冷宫, 那些人一定会群起攻之, 到时候武皇一定不会护他周全。思来想去, 薛怀义觉得自己是该再找条路子了。
自从那日见了婉儿后,薛怀义便盼着再与婉儿见上一面。可婉儿就是想钓他的胃口,总是在他不在时, 才来天堂上香。
婉儿算了算日子, 也差不多再给薛怀义投喂一份饵料了。
这日婉儿从宫外回来, 没有直接回万象神宫伺候武皇, 而是绕道天堂,先去烧三柱平安香。
薛怀义这几日是铁了心的要蹲到婉儿,是以这个时候还在天堂诵经。
“大人,给。”红蕊给婉儿拿了三柱清香,刚递过去, 薛怀义便捻着佛珠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上官大人又来敬香啊。”薛怀义故意压了压嗓音,如此听来比平日嗓音要浑厚一些。招惹这些深宫女子,薛怀义深谙此道。
婉儿嘴角扬着一丝浅笑,“难得在这个时候瞧见住持。”
“上次……”薛怀义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婉儿身边的红蕊。
红蕊实在是讨厌他这幅嘴脸,可碍于他是武皇的人,只得垂首揪了揪婉儿的衣袖。
婉儿倒是知趣,“红蕊,你先出去外面等我。”
“可是!”红蕊就怕薛怀义对婉儿做出什么僭越之举。
“佛祖在前,这里可是清净之地。”婉儿故意将话说得极是清楚,“住持是佛门中人,最是守礼。”
瞧见婉儿递来的眼色,红蕊不敢多言,退了出去。
薛怀义满意地示意天堂中的僧尼都退出大殿。
偌大的天堂中只剩下了她与他,庄严的大佛之下,两人之间只有三步之遥。
薛怀义迫不及待地往前走了一步,热烈唤道:“上官大人!”
“陛下还等着臣回去伺候。”婉儿没有后退,只是将腰间的五色璎珞解了下来,递向了薛怀义,“住持可否……”
薛怀义大喜,急不可耐地接了下来,“贫僧怎会嫌弃呢!”
“那……今晚……”婉儿欲言又止。
薛怀义猛点头,“今晚贫僧一定在!”
“就好。”婉儿饶有深意地笑了,转身便离开了大殿。
薛怀义激动地目送婉儿离开,都说上官大人性情高傲,最终也只是一个寻常女人罢了。想到今晚,薛怀义就觉得莫名的刺激。
婉儿走出大殿后,红蕊急忙上前,低声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他配么?”婉儿轻描淡写地说完,“你先回西上阁歇息,我去伺候陛下处理政务了。”
“诺。”红蕊退下。
婉儿沿着宫阶往下走了几步,回头望向这巍峨的天堂。宫中佛堂有这样的藏污纳垢之所,里面的佛祖如何能护佑众生?
转过头去,婉儿眸底闪过一抹杀意,这一刀,薛怀义捱得不冤。
当夜,婉儿却故意爽了约。
薛怀义在天堂苦等了一晚上,连个人影子都没瞧见,原先有多期待,这会儿便有多愤怒。只是碍于这是在宫中,他不好直接找婉儿说个清楚,便只能一直哑忍。
随后几日,他探听到了婉儿每日的出宫时辰,便提前出了宫,在宫外等待婉儿的出现。婉儿这些年在宫中也有自己的眼线,得知薛怀义这两日做了什么后,婉儿自然不会自投罗网,这两日便选择走别的门出宫,恰好避开了薛怀义。
薛怀义这两日只觉心痒毛抓的,明明知道婉儿就在宫中,偏生就是亲近不得。一个人一旦对另一个人生出了征服的欲望,便等于入了障,会不由自主地被那人的一举一动牵动心神。
薛怀义那边已经上钩,另外一边婉儿也要筹谋。她借着登门公主府“探病”,与裴怀清商议好如何收网,并且打探到了驸马武攸暨每日当值羽林卫的时辰,与裴怀清兵分两路,开始收局。
裴怀清自从入了公主府后,颇受太平重用,是以太平临行前,将一部分小吏交给了裴怀清使唤,其中两人便是一直混在知匦使中的小吏。
依着婉儿的计略,裴怀清将一封告密信交给了小吏,小吏直接将告密信呈入了万象神宫。恰好婉儿那时不在武皇身边伺候,裴氏把密信递给武皇时,武皇脸色骤沉。
裴氏暗觉不妙,“陛下这是怎么了?”
“这个薛怀义狗胆是越来越大了!”武皇将密信递给了裴氏。
裴氏匆匆一瞧,当即惊白了脸。
有人密告薛怀义在宫外佩戴公主的五色璎珞四处招摇,甚至还曾大言不惭,说出不少污言秽语。
太平向来与他不睦,怎会把五色璎珞送给他?!
“薛怀义何在?!”武皇一定要把此事查个明白,旁人休想把脏水再泼到她的太平身上,尤其是太平查处酷吏的这个关键时候,武皇不得不怀疑薛怀义的动机。
此人贪财好色,最是好收买,那些酷吏敛财多年,要收买他再容易不过。
若真是如此,此人一定不能再留!
裴氏回答,“平日这个时候定在天堂诵经。”
“把人带上来!”武皇立即下令。
裴氏领命,当即带着一队羽林军前去捉拿薛怀义。
此时的薛怀义尚不知大祸将至,好不容易在宫门外撞见了婉儿,定要好好说个清楚。
婉儿正欲上车,薛怀义却走了过来,拦住了婉儿,怒声问道:“上官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住持的意思。”婉儿一脸茫然。
“不懂?!”薛怀义被婉儿一瞬激怒,即便知道这是宫门前,他也不怕把事情抖出来,毕竟他是个出家人,五色璎珞可是婉儿送的,算起来只能是婉儿勾引他,他确实什么都没做过。
红蕊恭声道:“住持莫要无礼……”
“无礼?人人都说上官大人知书识礼,其实也不过如此!”薛怀义一边说着,一边将婉儿送他的五色璎珞拿了出来,原想砸在婉儿身上,再奚落她几句,哪知手腕骤然被人狠狠扣住,薛怀义只觉手腕似是要被人捏碎了。
“谁那么大的狗……”薛怀义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身后的着甲将军一脚踹倒在地。
武攸暨顺势从他手中抢过五色璎珞,他认得这串五色璎珞。当初公主一共求了三串,一串给了平安,一串给了长安,还有一串公主自己收着,说是可保身体康健,上面的小玉牌上只刻了两个字“康宁”。
武攸暨看见那个小玉牌,瞬间怒火中烧,“薛怀义!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偷盗公主贴身物事!”
“武大人慎言!”婉儿急忙阻止武攸暨,宫门之前人多口杂,“贴身”二字传出去,只会给太平招来不该有的骂名。
武攸暨经她提醒,强行压下怒火,一把将薛怀义提了起来,薛怀义毕竟是武后的人,此事一定要去武皇面前说个清楚!
“走!去陛下那边评理!”
本来薛怀义是慌的,可听见要去陛下那边评理,他反倒是不怕了。他本来就没有与公主有什么往来,到了御前,只要说清楚这串五色璎珞是婉儿给的,公主与婉儿向来交好,这祸事便能烧回婉儿的身上。
况且,他有佛堂中的僧尼为证,他在宫中向来规规矩矩。
红蕊瞧见这场面,担心地揪紧了婉儿的衣袖。
婉儿平静安抚,今日这出好戏,她自是奉陪到底。
裴氏带人去天堂没拿到薛怀义,刚回万象神宫禀告便听见了殿外响起了驸马的声音。
“臣有要事,求见陛下!”
武皇这会儿正烦着,“宣!”
武攸暨闻声提着薛怀义的袈裟走入了大殿,哪里顾得殿中还有其他宫婢在,就一脚踢在了薛怀义的屁股上。
薛怀义惨呼一声,趴倒在地,哀声道:“陛下冤枉啊!”
武皇看这阵仗,脸上瞬间染上了一层霜色。
武攸暨手执五色璎珞,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臣请陛下做主,严惩这偷盗公主贴身璎珞的恶贼!”
武皇看了一眼武攸暨手中的五色璎珞,沉声问道:“这璎珞真是太平的?”
武攸暨肃声答道:“就是公主的!臣认得!”
薛怀义哪容他继续说下去,急忙岔话,“这璎珞是上官大人送贫僧的!贫僧若知道是殿下的,绝对不敢收啊!”
武皇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婉儿送你的?”
“此璎珞确实是臣交给薛怀义的。”婉儿坦然走了进来,对着武皇叩首一拜,“臣每日都会去天堂给殿下祈福,陛下也是知道的。臣听人说,若将贴身之物放置佛前沐浴佛光,便可得佛祖保佑,身体康健,事事顺遂……”
“上官婉儿!你说谎!”薛怀义当即打断了她的话。
婉儿蹙眉,“臣句句属实,敢指佛祖发誓!”
“陛下!你休要信她的话!她故意设计陷害贫僧,居心叵测!”薛怀义可以笃定,婉儿那些日子一定是存心勾引他。
婉儿冷声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陷害你有什么好处?”
“你……你勾引不成!便想害我!”薛怀义指着婉儿,怒声指责。
婉儿冷嗤,“勾引?薛怀义,你可是出家人啊!怎能生出这样龌龊的念想!我本是诚心交托你五色璎珞,给公主祈福,不过多叮嘱了几句,你怎能以为我在勾引你?”语气之中满是鄙夷,她骤然转过头去,面向武皇,“臣平白遭此中伤,恳请陛下为臣做主!”
“陛下!贫僧有僧尼做证!”
“裴氏。”
武皇看向裴氏,给她递了个眼色。
裴氏心领神会地离开了万象神宫,很快便捧着一壶御酒走了进来。裴氏当着婉儿与薛怀义的面,将御酒斟满两个杯子,凑近了婉儿与薛怀义。
婉儿没有半分迟疑,拿起其中一个杯子,仰头喝下,坦坦荡荡,不见一丝心虚。
薛怀义瞧见婉儿如此干脆,深吸一口气,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武皇冷眼看着这两人的反应,心中已有决断。
“驸马,你来瞧瞧这是什么?”武皇将密报递向武攸暨。
武攸暨敬然上前,接过密报一看,霎时火冒三丈。薛怀义此人在外浪荡,炫耀自己有多大的本钱,外间早有微词,说他与陛下有染,才得陛下如此庇护。如今他竟然把这种脏水都泼到殿下身上去了,他如何能忍得?!
“臣请母皇,允臣护妻周全。”武攸暨克制着自己,咬牙请旨。
武皇不是没听过那些非议,她若立即杀了薛怀义,只会让那些非议她的人觉得她心虚,所以她才留他至今。
“薛怀义,这些年都有哪些人孝敬你?”
“贫僧……没……没有……”
武皇冷笑,看向武攸暨,“带去天牢,好好收拾。”
武攸暨当即领命,提起薛怀义时,薛怀义不禁大呼道:“陛下饶命!贫僧知错了!”
“驸马,朕要见到名册。”
“诺!”
武攸暨领命,觉得薛怀义惨呼得太过难听,索性一把勒住了他的喉咙,勒得他一声都发不出来。
武皇余怒未消,瞪视婉儿,“瞧你惹的事。”
“臣知罪。”婉儿跪地叩首。
武皇静静地审视婉儿,“真是给太平祈福?”对武皇而言,这一切的发生实在是太过巧合。
“确是祈福。”婉儿坦荡直视武皇的眉眼。
武皇静静地盯了婉儿许久,虽是怀疑,却也拿不到实证。薛怀义那人确实好色,能做出这样的事,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婉儿一直在宫中当值,也是近几日才有机会外出。宫里宫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婉儿的确翻不起什么浪来。她与薛怀义也没有什么私交,也没有理由突然设局陷害薛怀义。
也许,真是个巧合。
这薛怀义平日仇家不少,瞧见他拿着五色璎珞炫耀,便添油加醋地往铜匦里投了这封密信,目的只想薛怀义死。
可是……
“这条五色璎珞是太平给你的?”
“璎珞一共三条,一条给了小公子,一条给了小郡主,最后这条殿下恩赏了臣。”
平安与长安身上都有五色璎珞,婉儿提到这里,武皇忽然想起来了,小郡主百日宴上,她也见过的。既然她见过,自然朝臣们也会见过,有心之人见到薛怀义有这样的五色璎珞,加上他平日那跋扈的性子,密告薛怀义中伤公主,惹武皇震怒收拾薛怀义,也合情合理。
武皇猜疑稍稍释然,语气微酸,“怎的不见送朕一条?”
“昔日臣在公主府照料公主时,公主每日都要亲自抄写一段经文,给陛下祈福,如此孝心,臣自叹不如。”婉儿徐徐回答,“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公主府瞧瞧,殿下抄写的经文都已经放满了半间屋子。”
“是么?”武皇端着架子。
婉儿叩首,“今次之事,是臣思虑不周,还请陛下责罚。”
武皇知道婉儿与太平感情亲厚,武皇也知道婉儿每日去天堂给太平祈福的举动,此事也没有什么好责难婉儿的。
“起来吧。”
“诺。”
婉儿这样的孤傲性子,说她主动勾引薛怀义,武皇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这事后来让太平知道了,公主却是每个字都是信的,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恼怒。
她不就是离京数月,她的公主妃居然勾人设局,解决了一个碍眼的薛怀义,这件事太平可要好好地问个清楚,向婉儿讨要一点“补偿”。
第188章 胜仗
为了掩人耳目, 太平踏入岭南道后,便扮作了商贾公子假装在岭南办货,一来二去,得了不少线索。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 太平拿银钱打通了当地的官府路子, 佯作同流合污,拉扯着几个当地的官吏算计如何赚大钱。
商贾的地位并不高, 本来这些官吏对太平都是嗤之以鼻的, 可听闻太平的生意南北西东都有,想着这定是一颗摇钱树。加上太平塞了许多钱, 这些官吏渐渐地便松懈了戒心,偶尔闲聊,无意之间透露了许多流人那边的事。
太平一边听,一边仔细记下。流人那边是什么情况, 岭南这边的官员又是什么情况, 几乎描出了一张网。太平思忖之下, 已清楚这桩案子应该追究到哪里终止,如此才不会牵连母皇,导致朝臣拿酷吏一事向母皇发难。
与此同时, 狄仁杰抵达岭南道兵衙, 以严防流人造反为名, 执兵符调动岭南道驻兵, 将几个重要州府团团包围。
流人听闻消息后,终日惶惶不安,可大军已至,这个时候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没有任何意义。城中官吏们都等着狄仁杰的命令, 只要狄仁杰一声令下,他们便可借着这些流人的尸骨,谋获更多的功绩,升官发财。
狄仁杰陈兵一月之后,朝廷给公主的诏令抵达岭南州府。
彼时,太平正在临时买来落脚的宅子里逗弄鸟雀,听见敕使入城的消息后,她淡然一笑,“春夏,拿本宫的甲胄来。”等了那么多日,终是等到了诛戮佞臣的这一日。
春夏领命,很快便将太平的甲胄抱来,伺候太平穿上了甲胄。
平日的太平像是个富贵公子,今时的太平在戴上头盔的一瞬,瞬间添上了三分英气,她按剑一扫庭中的卫士,“众将听令!随本宫诛奸臣!”
“末将得令!”众卫士齐声高呼。
按照与狄公的约定,朝廷敕使抵达岭南州府那一日,狄仁杰便下令兵士入城捉拿官吏,所以太平领旨的同时,狄仁杰的兵马已经开始行动了。
大军猝然入城,流人们绝望地抱着亲人瑟瑟发抖,却没想到兵马竟不是冲他们来的。当流人们意识到这点,有些胆大的悄悄跟去看了两眼。
岭南州府官员,一日之内,皆被拿下送往太平所在的州府。狄仁杰总镇岭南,暂理岭南各项政务,同时将奏疏上奏神都,请旨武皇调派新任官吏赴岭南当职补缺。
当夜,太平奉旨审问官员,这些官员方知这两月来的富贵公子竟是当今镇国公主。那些说过的话,漏过的案子,已经追悔莫及。
太平没有除甲,她按剑站在一众官员面前,凛声道:“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们平日当蠹虫就罢了,如今为了你们的荣华富贵,不惜牺牲百姓性命,滥杀无辜,枉顾法典!你们该当何罪?!”
众官吏瑟瑟发抖,不发一言。
万国俊忽然在一干官吏中抬起头来,“臣有冤!臣要叩见陛下!”
“你冤?”太平冷嗤,将她这些日子写好的案子文书翻至万国俊那一页,几乎要怼到他的脸上,“矫诏令流人自尽,累及母皇声名,本宫若是把你送至母皇面前,你说,母皇会如何收拾你?”
万国俊没想到太平竟然连这个都查到了,他以为那些流人已死,已是死无对证,况且武皇还因为这案子大肆嘉赏了他。若是公主强行翻案,无疑是打武皇的脸,他寻到这最后的一线生路,急道:“殿下不能把此事闹大,否则……”
“否则如何!”太平骤然拔剑,万国俊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太平一剑穿胸而过。
万国俊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瞪视太平。左右卫士瞧见万国俊想反击,便快步上前,将万国俊双手钳住。
“祸国殃民,欺上瞒下,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威胁本宫?”太平抽剑,狠狠捏住了万国俊的喉咙,“伤我子民者,死!”
万国俊双目赤红,随着太平的手指一松,便倒地气绝。
太平手中的剑还在滴血,她含笑转过脸来,“都听清楚了么?”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众官吏们看得瑟瑟发抖,想来公主这次是真的要一查到底了,慌乱地叩首求饶。
太平大喝道:“本宫问你们,听清楚了么?!”
官吏们早就被吓得六神无主,面面相觑不知公主问的是哪一句。
“伤我子民者,死!”
太平大声厉喝,剑锋指向其中一人,此人贪渎,按律当判流刑,“秦博,你可记住了?”
“记……记住了!”这小吏吓得不断叩头,额头撞在地上的声音让人听得发怵。
随后,太平依着律令,按罪行依次判罪。本来斩刑应该上报刑部核准,可如此一来一去,便会与神都中的酷吏连成一气,收拾了岭南这群,神都那群必定会困兽犹斗,波及武皇。所以,太平处置这些人极是快准狠,明面上看像是奉了武皇之命速速结案,以免牵连太广,其实暗地里太平已经审出了不少来俊臣的案子。
这些年他一直是武皇的屠刀,犯案累累,就是笃定了武皇不会以滥杀无辜之罪收拾他。武皇确实也不便以这样的罪名收拾他,所以太平手中这些贪赃枉法的罪证,便是来俊臣最好的催命符。
太平花了一月了结岭南的案子,将牢中不少冤囚的流人放出,打开府库,发放银两与粮食放其还乡。至于涉案官员,太平当街问斩了带头枉杀的几人,流徙了几个,又降级了几人,经审问没有涉案者,太平拔擢启用,特别命人打造了“百姓重之”的匾额悬至府衙正堂。
去年岭南的案子有多心寒,今年岭南的案子便有多激昂。
太平硬是把岭南的案子断在了岭南,其他地方的酷吏,没有一人牵连,包括最该收拾的来俊臣。
来俊臣得到密报后,舒了一口气,想着这案子应当是了结了。
太平却知道,这只是刚刚开始罢了。
同年五月,太平终于处理完岭南全部事宜,朝廷新任的刺史们也到达了各地州府,接管各州事宜。太平没有留在岭南过端午,在端午前夕便动身返回神都。
流人与岭南百姓们恭送公主十里,无疑,太平这桩案子办得很漂亮,不单岭南一处人人夸赞,就连神都上下也赞不绝口。
武皇本以为太平年轻,怕是会遗漏什么。可一本接一本太平的奏疏看完,武皇必须承认,平日她确实小瞧了这个女儿,若太平真是个皇子,就凭现下的呼声便可顺理成章入主东宫。武皇当年对李弘的浓烈期望,如今在太平身上重新复燃,越烧越烈。
不管将来有多难,武皇也要帮太平拓一拓这帝王之道。
婉儿瞧见了武皇眼底涌起的期待之色,她不发一言,暗暗为殿下欢喜。经此一役,殿下声名大盛,即便那些朝臣还是不会请立太平为储君,可他们必须承认,今有镇国公主,是大周之福,亦是万民之福。
可婉儿更高兴的是,她的殿下终于要回来了,平平安安。
私塾那边因为武皇的暗助,这几月竟已收了数十个女学生,郑宅偏院已经挤得满满当当的。婉儿这些日子出宫,不仅为了去私塾教书,还留了心眼,托人在神都找寻新的宅子,用作私塾。
这日,婉儿刚至家门口,便瞧见公主府的马车往这边行来。
算算日子,公主也该这两日回来。
婉儿不免有些紧张,怔怔地站在郑宅门口,看着公主府的马车停下,掀帘,竟是裴怀清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怀中还抱着一个木箱子。
“裴詹事?”婉儿有些失落。
裴怀清微笑着对着婉儿点了下头,便将木箱子双手奉上,“这是殿下的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殿下回来了?”婉儿语气里难以自抑地透着一丝喜悦。
裴怀清忍笑,“殿下在路上染了风寒,所以耽搁了几日,恐怕要七日后才能回来了。这个箱子……”
婉儿接过木箱子,却并不在意里面是什么,“殿下病了?!”
“张谡已经赶去与殿下汇合,这两日殿下都养在驿馆里,并无大碍。”裴怀清交代完毕,再瞄了一眼婉儿怀中的木箱子,“大人先瞧瞧,若有哪里不满意的,可以直接告诉臣。”
“有劳了。”婉儿不便多问,心却为太平悬了起来。轻叹一声,婉儿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木箱子,满眼狐疑地打开了箱盖。
里面是一封信跟一摞文书,婉儿认得文书是什么,那是地契与房契,她拿起匆匆扫了一眼,瞧见所在“正平坊”三个字后,不禁哑然失笑。
正平坊不仅是镇国公主府的所在,也是国子监所在,在国子监边上开设琢玉私塾,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也只有她的殿下,才会给她想那么周到。
可想到殿下染病歇在神都之外,她忍不住轻叹一声,将木箱子暂时放下,只拿起当中的那封书信。
书信上熟悉的字迹牵惹婉儿有几分心酸,她急切地打开了书信,上面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小字——
“明日上官大人休沐,可否亲临新宅指点一二?”
什么七日后才回,分明就是故布疑阵,想必公主早就日夜兼程地赶回了神都,为的就是先与她见上一面!
婉儿的心猛地一跳,像是什么花烛在心间绽放开来。
这种事,确实是太平做得出来的。
裴怀清瞧见婉儿脸上露了喜色,恭敬地对着婉儿再拜,“想来大人没有哪里不满意了,那臣便告退了。”
不等婉儿开口,裴怀清便回了马车,命车夫赶车离开。
婉儿低头再瞧了瞧书信上熟悉的字迹,哪里还绷得住笑意?
本来每日等待太平已经是度日如年了,可知道明日可以单独与太平见面后,婉儿更觉日子过得极慢,明明只有十二个时辰,却仿佛过了整整十二年。
第189章 静好
“婉儿。”武皇批阅奏章到一半, 下意识唤了一声。
裴氏微笑提醒:“陛下,今日婉儿休沐。”
武皇忍笑,“朕竟忘了今日是她休沐。”
“陛下今日的心情很好。”裴氏顺势给武皇倒了一杯甘露来,放在了龙案之上。
“太平就要回来了, 朕自然高兴。”说着, 武皇笑意微敛,“只是……她在路上染了风寒, 怕是要晚几日回来了。”
裴氏劝慰道:“殿下一定会早日康复的。”
武皇略微舒眉, “希望如此。”对于子女生病一事,武皇心底是发怵的。上苍已经毫不留情地带走了一个李弘, 她只希望上苍能够护佑太平,让太平长命百岁。
与此同时,婉儿乘坐的马车已经快行至正平坊。
“再快些!”婉儿急切地催促着车夫,只想快点见到殿下。
红蕊觉得今日的大人实在是古怪, 忍不住低声道:“大人, 别急, 前面就是正平坊了。”说完,红蕊这才觉察,今日的大人似乎打扮得很精致, 花钿鲜红, 也不知是着急的缘故, 还是胭脂的缘故, 婉儿今日的脸颊通红通红的,比平日的妆容艳丽了三分。
世上能让大人如此打扮的,只有一人。
红蕊霎时反应过来,“殿下回来了?!”
“嘘。”婉儿示意红蕊莫要张扬。
红蕊这下也急了,扬声道:“麻烦车夫大哥快些!”好几个月没见春夏了, 她实在是想她。
婉儿不禁失笑。
红蕊羞赧地垂下了头去,捏着衣袖绞了绞,低声道:“大人莫要笑话我……”
“笑话你什么?”婉儿明知故问。
红蕊更不好意思了,“大人就别问了!”
“吁——”
马车骤然停下,车夫恭敬道:“大人,正平坊到了。”
“你先回去吧。”婉儿与红蕊下了马车,便将车夫打发了。
再往前走半坊,便是镇国公主府的大门。可今日她们要去的地方在镇国公主府的东面,国子监的北面,那一片宅院如今都在婉儿名下。
五月以后的日头很烈,越近正午,就越是晒人。
红蕊把准备好的纸伞撑开,给婉儿遮住阳光,“大人,我们走吧。”
“嗯。”婉儿点头,领着红蕊走至新宅子门外。
候在门口多时的裴怀清瞧见了婉儿与红蕊,当即迎了上来,“上官大人,请。”
婉儿这才发现,这宅子连匾额都准备好了,“琢玉书院”四个大字高悬在宅子门楣之上,正是公主的手书。既然毗邻国子监,再叫私塾未免小家子气了,所以太平亲书了“琢玉书院”四个大字。
裴怀清瞧见婉儿仰头望了匾额许久,小声提醒,“殿下还等着呢。”
婉儿回过神来,“嗯。”
裴怀清引着婉儿与红蕊踏入了琢玉书院,婉儿才发现这里面不仅已经收拾干净,甚至书堂院落已经布置妥当,该有的东西都有,少的只是听讲的学生与授业的夫子。
“婉儿!”忽然正堂门口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婉儿循声望去,惊喜道:“贞娘!你怎么在这儿?!”话音刚落,婉儿便反应了过来,为何这些宅子布置得这般快,只怕是殿下早早委托了厍狄氏,来这儿帮衬着布置。
说起来,自打厍狄氏回裴府打理后宅之后,婉儿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瞧见贞娘了。
厍狄氏笑道:“婉儿真的不知道?”
婉儿轻笑,“听贞娘这样说,我知道了。”
她们本就是好朋友,有些话不必点明,便已是心照不宣。
厍狄氏牵了她的手,入了正堂坐下,认真道:“殿下说,就沛国夫人一人,肯定教不过来那么多学生,所以央着我来帮忙教书。正好,我在府中也闲得慌,索性来教几个女娃也好。”
婉儿大喜,“贞娘你肯来教她们,这是好事!”
“你办女子私塾更是天大的好事,既是好事,岂能少我一份?”厍狄氏拍了拍婉儿的手背,“我也乐在其中!”
“谢谢!”婉儿感激地点了下头。
裴怀清忙给厍狄氏递了个眼色,厍狄氏道:“这里就交给我来,殿下在后院说有要事相商,你还是快些过去吧。”
“好。”婉儿起身对着厍狄氏一拜,转身便朝着后院去了。
红蕊刚想跟去,却被厍狄氏唤住,“红蕊,你去厨房瞧瞧,春夏半晌都没把鲜果送过来,定是需要人帮手。”
“诺!”红蕊答得干脆,忍笑往厨房去了。
厍狄氏意味深长地看看裴怀清,“裴詹事,你我办正事吧。”
“嗯。”裴怀清莞尔,卷了卷衣袖,与厍狄氏一起走出正堂,去往书堂继续布置几案与书柜。
琢玉书院的后院有个水榭,池水碧波粼粼,彼时荷花正盛,香味阵阵扑鼻而来。
太平此时坐在水榭阑干边上,不时往池中投喂鱼食,吸引了一群鱼儿争逐。她沉浸在喂鱼的乐趣之中,一时没有注意到缓缓走近的婉儿。
婉儿看着眼前这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只觉一颗心烧得滚烫,甚至连眼圈也烧得酸涩。
殿下还是殿下,面色红润,没有倦色,也没有病色。
她一切安好,真的平安回来了。
太平终是听见了婉儿的脚步声,她拍了拍掌心沾染的鱼食,回眸起身,双手负于身后,还是一如既往地得意,“婉儿,我回来了。”
“殿下……”婉儿沙哑轻唤,脚步加快,情不自禁地扑了上去。
太平顺势拥住了她,轻抚婉儿的后背,温声道:“傻婉儿,哭什么呢?”
婉儿拥紧了太平的身子,眼泪强忍在眼眶里,“回来便好……”
“本宫再不回来,公主妃还想撩拨几个小和尚呢?”太平故作不悦,冷声问道。
婉儿一怔,“薛怀义一事……”
“算账!”太平可不会与她客气,牵了她的手走入水榭之中。
房门一闭,婉儿还来不及解释,便捱了太平一记狠吻。
婉儿又羞又恼,“妾冤枉!”
“冤枉?本宫可是听说婉儿把薛怀义撩拨得心神不宁,竟敢在宫门外大肆吆喝……”太平把婉儿抵在了门扇上,语气中透着一丝酸涩,“你说你,该不该罚?”
“殿下在外佯作商旅,不也经常当着岭南官员逗弄春夏么?”婉儿反击,别以为她猜不到太平会如何行事。
太平颇是惊讶,“啧啧,爱妃竟连这些都知道!”
“所以……”婉儿伸臂圈住了太平的颈子,果断转了话题,“殿下今日是想算账呢,还是……”她的声音哑下,突然染上了一抹酥音,“做点旁的?”
“什么旁的?”太平问着话,却先一步扯开了婉儿的衣带。
披帛双双落地,太平与婉儿的眸光中多了一簇焰色。
婉儿猝然扣住了太平不规矩的手,绷着最后一弦理智,提醒道:“这儿……不解衣好些……”
“放心,都是自己人,没人敢来打扰。”太平在她耳侧低语,热烈又低哑,“谁敢打扰,本宫一定会杀人灭口。”说完,她咬了一口婉儿的耳垂,便埋首在婉儿的颈窝之中,汲取着她思之如狂的温暖。
婉儿抵住太平,一步一步带着太平往坐榻方向退去,一边走,一边低笑道:“殿下如今好大的戾气。”
“婉儿害怕么?”太平笑了,心上眼底只剩下了一个婉儿。
婉儿将太平压倒在了坐榻上,她坐直了身子,高高在上俯视太平,“你说呢?”说话间,婉儿将松散在身上的衣裳剥落在地。
太平的心弦一瞬绷紧,紧紧盯着婉儿,霎时口干舌燥了起来。
婉儿俯下身,太平刚想衔住她的唇,却被她躲开来。
“谁教你这些的?”恼怒的太平将婉儿翻身压下。
婉儿主动献吻,唇瓣交缠之间,趁着一瞬换气的空隙,她酥声回答,“妾……只对殿下如此……过去是……将来亦如是……”
再往后,任何话语都是多余。
知了聒噪的叫声自窗外透入,却像战鼓一样激励着两人抵死汲取彼此的温度,直至日暮西斜,方才偃旗息鼓。
太平倦然轻吻婉儿的额头,那朵红梅已经濡湿得一塌糊涂,“明日上朝,我会当朝发难来俊臣。”太平徐徐说着这次回来的诛佞计划。
婉儿眉心一蹙,“殿下准备用什么罪治他?”若是滥杀无辜之罪,便会把矛头指向武皇,那是肯定办不成的。
“贪渎。”太平只说了两个字,
婉儿细思,“数额巨大?”
“一个连我都想不到的数额。”太平轻嘲,“把他宰了,抄家之后,那笔银两可以办很多大事。”
婉儿扣住了太平的手,“我陪你一起打明日的仗。”
“你必须陪我!”太平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从今往后,都要陪我!”
婉儿心酥,“殿下也一样,要陪臣过一辈子。”
太平与她十指相扣,低首点吻她的唇瓣,贪心问道:“下辈子也许我好不好?”
婉儿回应着她的点吻,坚定地望着她的眉眼,“下下辈子也许你,千年万岁,永不分离……唔!”
情人间的呢喃像是陈酿的酒,只轻尝一口,便足以烧起情火,沉醉其中。
水榭中的两位主子迟迟不出来,端着晚膳在外等候的春夏与红蕊便不敢走开。
让殿下与大人多聚一会儿,她们两个也多聚一会儿。
春夏与红蕊把晚膳放在了石桌上,两人坐在水榭外,看着夕阳落下,星月升起,直至漫天星河灿烂。
这样的岁月静好,会让人心生贪念。
一日不够,一辈子不够,要生生世世才行。
太平与婉儿如此,春夏与红蕊亦如此。
第190章 斩佞
神都众人都以为公主染了风寒, 此时还歇在数百里外的驿馆休养。所以今日公主穿上朝服,肃然踏入大殿时,连武皇也颇有几分吃惊。
“臣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皇看着意气风发的太平, 眼底漾满了骄傲, 她大手一挥,“平身。”
“谢陛下!”太平起身, 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 “臣有要事启奏!”
众臣瞬间绷紧了心弦,不知公主提前回朝到底是为了什么。
武皇也担心太平闹出什么大事来, 沉声道:“太平赶路回来,还是先歇息一日,再奏要事吧。”
“陛下,此事不可耽搁!”太平是铁了心的要把这事办成, 说话间, 目光缓缓落在了来俊臣身上。
武皇了然, 知道太平是想对来俊臣发难了。
婉儿就站在武皇身侧,她低声劝道:“殿下有分寸。”声音很小,唯有武皇一人能听见。
婉儿昨日休沐, 定是跟太平见过。武皇的心思动得极快, 婉儿向来稳重, 连她也跟着太平行事, 想来定不会捅出什么篓子。
众臣瞧见太平看着来俊臣,已经猜到了不少。岭南一案起自来俊臣,公主第一时间回来发难来俊臣,众臣早就盼着来俊臣被收拾,今日索性当个看戏的, 看看公主会如何收拾他。甚至,还有部分李唐旧臣蠢蠢欲动,静待此事牵扯上武皇,好借机奏请武皇早立太子,以安人心。
“一定要今日?”武皇沉声再问。
太平回眸,坦荡地对上武皇的眸子,“是!”
“说吧,有何事启奏?”武皇脸上已无半点笑意,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太平凛声道:“岭南一案已经结案,官员渎职者,滥杀者,皆已入刑。”
听见公主这话,来俊臣紧绷的神经终是松了下来。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当武皇的刀多年,公主做什么都要顾念武皇,绝对不敢把岭南的案子扯到他身上来。
“可是,臣在审阅案宗时,从中发现了另一案。”太平的声音骤然提起,“来俊臣中饱私囊,欺上瞒下,收受贿赂,罪大恶极!臣请陛下严查此案,以正朝纲!”
来俊臣没想到公主竟会拿这事发难,不等武皇开口,便跪倒在地,急声道:“陛下,臣冤枉!”
“你冤枉?”太平冷嗤,“你家里抄出来的那些金银,凭你的俸禄,给你百年也存不得那么多!”
来俊臣怒声道:“臣尚未定罪,公主就派人抄臣的家,这是栽赃!定是公主……”
“你是想说,那些金银是本宫强行塞入你府中的?”太平打断了来俊臣的话,大笑了起来,“那这账本也是本宫给你胡诌的了?”说话间,太平自怀中拿出了账本,双手奉上,“这账本上的每一笔贿款皆有说明,底下官员皆已认罪画押,还请陛下御览。”
婉儿走下龙台,从太平手中接过了账本,转身走至武皇身边,呈给了武皇。
武皇随手翻了两页,脸色变得极是铁青。她知道来俊臣贪渎多年,却没想到贪渎的数额竟这般大,当即愤声道:“来俊臣,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臣都是为陛下办事……”
“住口!朕这两年命人修《臣轨》,发放各臣子研读,为的就是肃清朝纲!朕何时让你贪渎如此?!来人!”武皇不会允许来俊臣在殿上再抖出什么来,“拿下来俊臣!欺君之罪,当诛三族!”
“陛下,你不能……”来俊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冲入殿中的卫士捂嘴拖了下去。
太平冷眼看着来俊臣倒台,话却是说给诸位大臣听的,“这本账本只是其一,本宫手里还有九本,上面有些名字可是在诸位之间。”太平锐利的眸光扫过众臣,“坦白从宽,本宫希望尔等有自知之明,凡是犯事者,今晚回去好好写罪己奏疏,陛下仁厚,定会酌情责罚。本宫奉劝各位一句,莫要有半点侥幸之念,本宫会对着账本一笔一笔地算,哪个明知有罪还不承认的,本宫定会按律加倍重罚!”
朝堂之上,霎时鸦雀无声。
他们只知公主办事务实,却没想到今次的案子不但办得漂亮,还连打带消地把来俊臣一干酷吏都拔了个干净。
来俊臣对武皇而言意味着什么,这些臣子心知肚明。
他们不禁偷偷窥伺此时的太平与武皇,公主凛然自若,腰杆挺直,站在百官之首,与龙椅上的武皇对视。
武皇双鬓已斑白,肃杀之气不减一分,眼底涌动着余怒。
殿下今次无疑是虎口拔牙,斩的可是武皇手中的利刃。都说武皇盛宠殿下,可经此一事,只怕殿下与武皇之间必生罅隙。
有些李唐旧臣心思转得极快,已经在这两人身上嗅到了血腥味。镇国公主不单是大周的镇国公主,只怕还是大唐的镇国公主。
平日这些臣子并未把太平放在储君人选之列,如今看来,公主已有英主之姿,只可惜公主膝下无子,即便有子也是姓武,即便是储君的上佳人选,他们也只能望而却步。
可惜了。
武皇捏紧龙椅上的龙头,肃声道:“此案太平办得好!”武皇本想趁机提拔太平,可太平已是镇国之衔,随后,武皇只得加赐了太平封邑数,足足万户。
天下苦酷吏已深,公主一战成名,名扬四海,一时之间,已算是权倾天下。
武皇迅速以贪渎之罪接连斩了数十名酷吏,来俊臣问斩那日,神都百姓都赶来围观,纷纷拍手叫好。
自此,朝堂朗朗,小人退散。
武皇拔擢了好几个新晋进士补缺官位,朝堂上以狄仁杰为相,大有君子满堂之相。随后,姚崇与宋璟办完江南肃清风月之所的案子,太平举荐两人去房州当庐陵王的幕僚。
两人听闻了公主事迹,对公主又崇敬了些许,本以为公主不会再提幕僚一事,没想到公主竟还记得当日的诺言,甚至还亲自相送出城。这两人说半点不悔,那都是假话。两人到了房州,亲见庐陵王那些享乐之举,平日谏言,庐陵王充耳不闻,不过数月光景,两人的心都凉透了。
囿于男女之别,弃英主而从庸人。两人偶尔对酌,只叹当初眼界狭窄,就算庐陵王他日能坐回龙椅,他们两人的抱负也难在庐陵王手下施展。
近年来,武皇忙于稳定朝局,四境偶有来犯,如今朝局已稳,她便开始回敬那些不安分的邻国。
王孝杰大破吐蕃与西突厥三万人,韩守忠再破吐蕃万人。同年,东突厥犯境,太平请旨率军出征。武皇担心太平,便下旨令宰相李昭德等人辅佐太平,令王孝杰等十八边将护卫,迎战东突厥。太平的兵马尚未行至战场,东突厥瞧见这阵势,便下令撤兵,太平因此混得了一份军功。
这本就是太平意料之中的事,不过上辈子得此军功的是薛怀义,这辈子她仗着先知,蹭得了这份功绩。
公主居功却不自傲,权重却不谋私。
数年来,处处为国为民,明明手下幕僚已遍布六部,却从不让人上书请立储君。随后,武皇开启武举,举国选拔将才,太平欣然接手此事,暗暗记下一些不错的武人名字,或结交或举荐,悄悄地在军中发展自己的势力。
延载元年八月,武崇训上书请铸天枢,铭记武周功业。武皇大悦,欣然许之。第二年四月,天枢铸成,高耸地矗立于天津桥畔。自此,龙门天阙、神都天街、应天门、天津桥、天枢、万象神宫、天堂,七处建筑效仿天上七星,拱现神都,以彰武皇不凡。
天册万岁元年,东突厥后汗国可汗默啜遣使请降,武皇封赏绢帛五千,赐归国公,授左卫大将军。自古民以食为天,初唐时候,时有饥荒一事发生,所以武皇极是重视农桑,经过数年努力,各州府的仓廪皆有存粮。武周疆域也在这一年空前广阔,大周国力日盛,武皇声名远播,四境无人不知。
同年十月,庐陵王第四子出生,生母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宫人。太平终是等到了他的诞生,得到消息后,便请旨武皇,欲收此人为子。
武皇起初以为太平多半会选择李重俊,没想到竟选了个刚出生的小娃娃。后来她仔细想来,小娃娃也很好,至少自小亲自养育,兴许能更亲厚些。
万岁登封元年,正月初一的祭天仪式上,武皇当着众臣下令,将李重茂过继给了太平为子,易名武崇茂。
武皇此举无疑给了众臣们心上一拳,公主有子,还是李姓的血脉,等于给了公主一个入主东宫的资格。
就在诸人以为公主会暗使下属请立皇太女时,太平却安于现状,除了平日处置政务外,心思不是放在琢玉书院,便是公主府那三个小娃身上。
公主无心帝位,昭然若揭。
李唐旧臣们寻思好几遍,本来应该是踏实的,可公主实在是太好,这样的人居然不争帝位,他们反倒开始觉得惋惜。
帝王之术,便是让人猜不到帝王的真心何在。
太平谨记武皇幼时教过她的,越想要什么,就越不表露出来。她办的实事越多,功绩越高,李唐旧臣们便会越看重她,特别是与庐陵王做对比,她的光耀足以让庐陵王黯然失色。
太平知道她就算再好,李唐旧臣们也不会主动拥立她为君,因为她膝下一共三个孩子,武氏两个,李氏一个,李唐旧臣们都会害怕公主上位以后,会将皇位传给小郡主长安,致使女主天下延续,真的让李唐山河永远沦为武周天下。
太平有足够的耐心,她只须继续发展自己的势力,静待时机成熟的那一日。
第191章 邀球
事序已乱, 各人心境有异,许多人与事与上辈子已大不相同。太平仗着上辈子的印象,先一步命人防备,契丹将领李尽忠刚起事叛唐, 很快便被镇边的王孝杰成功镇压。少了这场叛战, 王孝杰没有因为后方无援战死沙场,大周因此保下了一员大将。
李尽忠死后, 他的妻兄孙万荣纠集部众, 还欲再叛,被王孝杰与娄师德联手平定。其间, 武皇欲启用武懿宗同往平叛,当朝被太平劝阻。武懿宗知晓后,暴跳如雷,当街犯事后, 太平一封奏疏上奏朝廷, 武皇不得不把滥杀百姓的武懿宗按律处斩。
上辈子的河北杀戮, 终是在这一世扭转过来。
琢玉书院经营数载,名声大盛,前往读书者已不仅是穷苦人家的女娃, 还有商贾也将自家的闺女送至琢玉书院读书。
见此阵仗, 太平出面推广女子书院, 在神都又选了两处地址, 聘请当世有才学的女子入院讲学。
起初婉儿置办琢玉书院已遭朝臣不少非议,如今公主出面推广此事,便有朝臣们往铜匦之中投了密报参了公主一本。
武皇拿到密报时,大笑着把密报递给了身边的婉儿,“瞧瞧, 他们终于急了。”
婉儿接过密报,瞧见上面陈情的公主罪状,不禁失笑道:“乱民心智?”
“天下女子能读书者甚少,他们就怕女子开智太多,今后便骗不得女子了。”武皇颇是得意,“婉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婉儿轻笑,“殿下该罚。”
“哦?”武皇笑意微深,“如何罚?”
“罚殿下重金悬赏,招揽当世更有才学的女子入院讲学,以正民智。”婉儿徐徐说完,对着武皇一拜,“陛下还可以借此密报,向各州府推行女子私塾。理由便是,恐天下女子心智不开,被人惑乱心智,是以由朝廷牵头,广推官办私塾,以正女子心智。教学内容便从……”婉儿想了想,笑意也浓了几分,“妇好开始吧。”
妇好是商朝王后,也是历史上第一位有记载的女将军。
武皇抚掌,“好!便从妇好开始。兴许琢玉书院再办个数十载,朕的武举也可以多一科女子从军了。”
婉儿点头,“此事慢慢推行,十年不成便百年,百年不成便千年,终有一日女子出将入相天经地义。”
武皇慨然点头,“这几年多亏了你跟太平,在大事上帮了朕好些事。”其实武皇已经疑惑许久,为何太平可以猜中边关那么多变故,“朕有一事,想问你与太平许久。”
婉儿恭敬垂首,“陛下请说。”
武皇缓缓道:“朕也有探子在边关蛰伏,可他们探听回来的消息,竟不如太平探听回来的消息准确,这是为何?”
“大抵是……”婉儿很快便想了一个理由搪塞武皇,“殿下边境的探子都是当年刘公留给她的。”
“刘仁轨?”武皇必须承认,刘仁轨是个将才。
婉儿认真道:“臣记得殿下说过,刘公用兵如神,镇守长安那几年在刘公那儿学到了不少兵法,只可惜从未上阵与敌交锋,那些学到的不过纸上谈兵罢了。”
武皇笑了,“战场瞬息万变,可不是学了就会用的。天下还是不打仗得好,百姓吃饱穿暖,朝堂君臣一心,长此以往,必能见大周盛世。”武皇说这句话时,眸光都在发亮,那是她终其一生的追求。
会的。
婉儿隐约窥见过盛世的黎明,她知道那个盛世一定会到来。
彼时已近正午,裴氏传膳归来,领着宫婢们将午膳端入殿中,布置妥当后,裴氏前来请武皇用膳。
武皇今日心情大好,便留了婉儿一起用膳。
两人吃到一半,便听见候在殿门外的羽林军启奏,“陛下,公主差人来请上官大人赴会。”
婉儿微惊,殿下从未说过,今日要赴什么会。
武皇好奇看她,“嗯?”
婉儿如实回答:“臣也不知。”
武皇扬声道:“宣那人进来。”
羽林军放了春夏进来,对着武皇跪地叩首后,方才开口,“奴婢奉殿下之令,请上官大人赴球场观战。”
武皇故作不悦,“今日可不是婉儿休沐,太平胡闹!”
婉儿连忙起身对着武皇一拜,“臣惶恐。”
“朕也多年未见太平打马球了。”武皇料想今日定是太平一时兴起,正好,今日政务稍少,她也想瞧瞧太平今日葫芦里卖什么药。
“裴氏,准备皇辇,随朕去瞧瞧!”武皇当即下令。
这些年来,武皇已经习惯太平当面邀约婉儿,太平越是行事坦荡,武皇越不会往深处想,反正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一个是武皇最宠爱的公主,一个是武皇最宠信的臣子,怎会堂而皇之地闹出什么两女相悦的事情来。
更何况,太平还有驸马。这几年来,武攸暨与太平在人前相敬如宾,朝中人人羡慕驸马与公主的鹣鲽情深,若真有点什么,武攸暨一定比她这个当母亲的清楚。
“驾!”
太平穿着一袭大红圆襟袍衫,脚上踩着鹿皮短靴,一手牵紧坐骑千里雪的缰绳,一手高抡球杆,准确无比地击中了落在马蹄边的马球,将马球击入了对方的球门。
“殿下威武!”
场边不少羽林军为殿下吆喝,与太平对阵的不是旁人,正是驸马武攸暨。
武攸暨侧脸看了一眼记筹的旗子,他竟是输了太平三筹,太平只须再进一球,这场马球他便彻底输了。
本来输给殿下也没什么的,只是马球场内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输一球就罢了,如今看来这比分实在是悬殊,他多少有些面子上过不去。
武攸暨策马缓缓走近太平,低声道:“殿下好歹给臣一点面子啊。”
“上阵无父子,凭本事说话!”太平今日本来不想打球的,路过球场听见了里面的吆喝,一时忍不住偏了进来,便瞧见武攸暨领着好几个羽林将士正在打马球。
太平看得技痒,便忍不住唤人牵了千里雪来,与武攸暨约战。
武攸暨起初那两球是想让着殿下,生怕马球场上奔驰纵横太过,伤着了公主,没想到公主根本就不留情面,等他正视公主的马球本事时,已经输了三球。
“殿下。”武攸暨低声轻求,“那么多人盯着臣呢,臣若输得太厉害了,那些个兄弟会笑话臣的。”
“谁敢笑话你,你就告诉本宫,本宫指他与本宫对阵,放心,他一定输得比你多!”太平发出一串得意的笑声,懒得与武攸暨多做纠缠,勒马回到了球场正中,对着准备抛球的场边内侍笑道,“准备!”
武攸暨知道公主年少时喜欢打马球,只是没想到公主的马球竟这般厉害,厉害就罢了,竟还瘾头那么大。
看来,今日只能丢人丢到底了。
武攸暨怏怏然策马来到球场正中,暗道这一球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公主进了!
“陛下驾到——!”
突然听见裴氏的声音响起,马球场中的众人纷纷跪拜武皇的皇辇。
太平知道母皇一定会忍不住跟来瞧瞧,她翻身下马,对着武皇一拜,“参见母皇。”
“参见母皇!”武攸暨也赶紧下马,对着武皇行礼。
武皇老远便瞥见了场边的筹旗,示意平身后,忍不住笑问道:“红旗是哪一方啊?”
太平得意昂头,“是儿!”
武皇颇是惊讶,“朕还以为你多年不打马球退步了,没想到赢了驸马那么多。”说着,她看向武攸暨,“驸马啊,你可不能一直让着太平。”
她这话分明是给武攸暨台阶下。
武攸暨感激地笑道:“臣只是怕伤着公主……”
“不用怕!好好打!”太平说完,对着场边负责竖旗的内侍道,“把旗子全部撤了,本宫与驸马重新赛过!”说着,太平看向场边观战的羽林将士,“本宫与驸马各选三人帮阵!驸马,你先选。”喊了驸马后,太平带着几分心虚,瞥了一眼武皇身边的婉儿。
婉儿面上波澜不惊,却已经给太平记下了,太平这一会儿喊了两次驸马,加上武皇喊的那几声,等她休沐,她一定要与太平好好算账!
趁着公主与驸马挑人的空隙,裴氏命人准备鲜果与甘露,扶着武皇入了观战席,入座观战。
婉儿远远望着白马上的红衣公主,思绪悠远,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那时候的殿下稚气未脱,今时今日的殿下风华绝代,可不管哪一个殿下,都是烙入她心房深处的一簇鲜红,她爱极了这样意气风发的殿下。
太平觉察了婉儿的凝望,突然笑吟吟地转过了脸来。阳光投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烫得似是会把人融化。
只见太平扬了扬手中的马球杆,少年气依旧,天真的眸光依旧,看得婉儿心跳砰砰,浑然不觉脸颊已烧得通红。
婉儿就站在武皇身侧,是以太平冲这边的微笑在武皇看来,不过是孩子对母亲的炫耀。
武皇哑然失笑,“瞧瞧朕的太平……”语气之间皆是骄傲,她爱极了这样的太平,谁说公主只能端庄贤惠,大周的公主就该像太平这样张扬,文能治国,武能入阵,半点不输男儿!
这边太平与武攸暨已经选好了羽林将士,武攸暨不想在武皇面前输球,便先挑了几个平日熟知的好手,太平记得方才入内看球时就见识过这几个人的球技。
武攸暨挑了这三人,自以为胜券在握,可对太平来说,她根本没把这几人放在眼里。
“驸马,可要当心了!”太平温声挑衅,右手握紧球杆,扬声对着身后的三人道,“好好打!赢了本宫有重赏!”
“诺!”三人齐声高呼。
武攸暨笑道:“听见殿下说的么?兄弟们好好打,赢了本将军也有重赏!”他就不信了,今日这样还赢不了太平!
第192章 打球
“驾!”
白马四蹄翻飞, 马上红衣公主挥动球杆,一骑当先,即便有人在前阻拦,也犹如入无人之境。
“咣!”马球打入球门, 内侍在场外鸣锣一声, 便有人将红旗竖起,公主先下一城。
武攸暨回头瞪了一眼平日的“兄弟”, 分明好几次可以拦阻公主前行, 可这些人竟是想方设法地躲开了。
武皇在场,谁都知道武皇最是宠爱公主, 谁敢在这个地方拂公主的面子?驸马赢了,公主若是关门收拾了驸马还不舒爽,兴许会回来收拾他们哥几个。倒不如放着公主赢下比赛,博得公主一悦, 也博得武皇一悦, 反正驸马见了这两个女人也只有垂首行礼的份, 孰轻孰重,这些人已经权衡清楚。
其实,太平从一开始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驸马莫不是……”太平故意挑衅, “不行”二字虽然没说, 武攸暨却已能领会。
“殿下试试便知!”武攸暨脸都被气绿了, 怒声道, “再不拿出本事来!殿下可要治你们一个欺君大罪!”
武攸暨居然长进了,竟知道借太平的势刺激这三名羽林将士。
太平冷笑,依样画葫芦地回头对自己这边的三名羽林将士道:“听见没?再不拿出本事来,本宫可是要治你们欺君之罪的!”
场上双方一人一句,旁人瞧了, 只觉是公主驸马在打情骂俏。
婉儿起初还能好好看太平打球,可瞧了这样的阵仗,只觉阵阵酸涩泛上心头,若不是武皇还在这儿,她只怕要上前找个理由,把太平拖去偏殿好好教训一次。
武皇看在眼底,喜在心间。她一直觉得让太平下嫁武攸暨是委屈了她,这么多年过来,她看着太平一步一步接纳了武攸暨,多少是欣慰与释然的。
裴氏命人端上鲜果与甘露,武皇用了一些后,已经将近未时末,她觉得甚是困乏,便不等场上分出胜负,对着婉儿道:“朕觉得乏了,先回去小憩片刻,你代朕留在这里,看完这场球,回来与朕说谁输谁赢。”
“诺。”婉儿领命。
裴氏上前扶起了武皇,伺候武皇上了皇辇后,由宫人们簇拥着回了寝殿。
太平瞥见了母皇的离开,余光发现婉儿尚在,不必多问便已明了定是母皇让婉儿继续观战。
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岂能错过?
太平这下再不藏着掖着,挥动球杆,几次冲撞,再下一城,快速赢下了这一局。
“驸马,你输了!”太平得意昂头,“该罚。”
武攸暨铁青着脸翻身下马,对着太平一拜,“殿下要罚臣什么,臣便做什么。”
“带着你的兄弟下去沐浴更衣,该当值的当值,莫要误了正事。”太平端着架子说完,对上了武攸暨愕然的目光,“驸马没事多练练马球,下次再与本宫打个痛快。”
“诺。”武攸暨失笑,原以为殿下会当着兄弟们的面好好“罚”他,却不想竟是这样的好差事。
太平这些年对他一直不咸不淡的,说亲近算不得亲近,说疏离也算不得疏离。他年少时有多喜欢太平,这些年也被岁月打磨得只剩下了习惯。习惯有公主在视线之中,习惯有公主在人前唤他驸马,太平能如此待他,他已经满足了。如今听见太平说,以后还可以一起打马球,武攸暨就觉得高兴,难得公主主动愿与他亲近,他自是愿意之极的。
“本宫有些累,去那边吃些鲜果,歇一会儿也该回府了。”太平知道武攸暨想叮嘱什么,她先一步打发了他,“那边有春夏与婉儿在,定能把本宫伺候好,驸马先去办正事吧。”
“也好……”武攸暨淡声应罢,便将缰绳递给了打理马球场的内侍们,带着一队羽林军离开了马球场。
太平缓缓策马行至球场边,与席上的婉儿只有七步之遥,她对着婉儿嫣然一笑,“该婉儿了。”
婉儿淡淡道:“臣又不会骑马,陪不得殿下打球。”语气虽淡,可当中的“嫌弃”之意太平听得一清二楚。
春夏掩口轻笑,悄然退至马球场边的偏殿,把太平叮嘱的东西拿了过来。
婉儿看着春夏手中的马球杆与马球靴,已然猜到几分太平的意思,明知故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本宫听红蕊说,上官大人偶尔会翻看马球相关的书籍,想来是想学习一二的。”太平翻身下马,暂时把缰绳递给了一旁的内侍,“趁着今日时辰还早,本宫兴致不错,便教你一二。”
亏得这会儿红蕊不在身边,不然婉儿定要瞪她一眼,这婢子的胳膊肘是越来越往太平那边弯了,怎的连这个都告诉了太平。
“臣今日不想学。”婉儿别过脸去,“殿下若无要事,臣便先回……”她话没说完,太平已快步走至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太平忍笑看着婉儿,话却是说给春夏听的,“春夏,去给裴氏传句话,就说本宫兴致上来了,硬要教上官大人骑马打球,婉儿要晚一个时辰回去。”
春夏领命后,放下了马球杆与马球靴。
“春夏……”婉儿想要阻止春夏,可春夏哪会听她的话,立即快步走远了。婉儿回头瞪向太平,“勤有功戏无益,殿下今日的政务都处理完了?”
“今日尚早,回去处理来得及。”太平知道今日肯定是打翻了一缸老陈醋,若不把婉儿哄好了,她回去哪有心思处理政务?
婉儿还想说什么,太平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将她按坐在了席间,下令道:“你们几个,给本宫按好了上官大人。”
婉儿大惊,没想到太平竟敢在人前耍这样的无赖手段,急道:“殿下不要胡来!”
“本宫想教的人,哪儿都逃不了!”太平说完,在婉儿面前蹲下,一把将婉儿的官靴褪下,便准备把鹿皮马球靴给她穿上。
婉儿实在是拗不过太平,这事若是传至武皇耳中,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她只得认输,“殿下莫要这样!臣自己来便是!”
“你说的,自己来。”太平得逞地含笑看她,“可要穿好了。”
“臣知道!”婉儿接过鹿皮马球靴,极是乖顺地把马球靴换上。她站了起来,便有宫婢凑上前来,给她绑好了襻膊,免得一会儿骑马不便。
太平护在她的身侧,笑问道:“走两步给本宫瞧瞧,鞋子小不小?”
婉儿借着低头斜眼觑了一下太平,太平明明什么都知道,她命人亲制的鞋袜永远都是刚刚好。
想到这里,陈酿了许久的酸涩不由得散去大半。
太平瞧她嘴角往上扬了扬,便知她已没那么恼了,便动手牵着她来到了白马身边,摸了摸白马的脑袋,温声道:“雪雪乖,一会儿跑慢些,可别吓到上官大人。”
婉儿哪里还绷得住笑意,“打马球哪有慢慢跑的?”
“必须慢慢跑,你可是第一次学马球,跑快了,本宫可牵不住马儿。”太平佯作苦恼,认真想了想,“不如这样,本宫与你共乘一骑,手把手教你!这样本宫就不必担心马儿跑得太快,本宫追不上了。”
婉儿自然是愿意的,她想这一天想了好些日子,只是这众目睽睽的,若是殿下拥着她一起打马球,只怕让人看了不太好。
“可是……”
“可是什么?”
太平一脸认真,“当年本宫学马术时,也有人在后面护着,谁敢拿此事中伤本宫,这是找死!”最后几个字声音扬起,宫人们谁敢乱嚼舌根。
公主与驸马分明感情厚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况且,公主与上官大人自小一起长大,这些人怎敢胡乱臆测公主与上官大人的关系。
“扶住这里,踩好马镫。”太平早已心花怒放,她不单要公主府上下习惯她对上官大人的宠惯,还要这紫微城也先习惯一二,毕竟这偌大的后宫,将来可是她与她的家。
婉儿依着太平,却还是有些许紧张。
太平一手捏住婉儿的足腕,一手扶上婉儿的腰杆,“用力踩,然后骑上去。”
婉儿咬牙,鼓足了勇气翻身骑上了马背。
太平满意地点了下头,“婉儿先松一松马镫,让本宫踩一下。”
“诺。”婉儿坐在马背上,有些莫名的忐忑。
堂堂上官大人竟也有故作镇静害怕的时候,太平忍不住笑出声来,踩上马镫爽利地翻身上马,坐到了婉儿的身后。
她倏地收拢双臂,将婉儿拢入怀中,贴了个紧,这才左手牵紧缰绳,腾出右臂来对着内侍道:“把马球杆给本宫。”
“诺。”内侍将马球杆双手奉上。
太平接过马球杆,在婉儿耳侧笑道:“婉儿,你拿好。”
婉儿几乎将整个背心都贴在太平心口,唯有如此,她的害怕才会少一些。听见太平的话,她想都没有多想,便牢牢地抓住了马球杆。
太平顺势覆上了她的手背,将她的手牢牢握住,“准备抛球!”说完,太平轻夹马腹,千里雪便载着两人行至球场正中的地方。
“别怕,我在。”
太平在她耳侧轻语,语声微酥,激得婉儿不禁身子微微一颤。
“还请殿下……”婉儿低声提醒,“注意分寸。”这里毕竟是紫微城,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殿下若是做得太过明显,只怕要招惹大祸。
“我有分寸。”太平收拢左臂,逼得婉儿贴得更紧了些,她得意笑了,“这样……刚刚好……呵……”
太平的笑声好似春风,温暖又醉人,足以将她所有的惧怕驱散。
婉儿一旦入了她的怀抱,就想一生一世醉死在这儿。她侧脸看她,情不自禁地绽放了笑意,“确实……刚刚好……”
“咣!”
内侍鸣锣,场边的另一名内侍将马球高高抛起。
太平猝然催动马儿驰向那枚马球的落点,“看好了,就这样,看准落点,挥杆打上去!”太平牵引婉儿的手臂,看准了马球的落点,抡杆一击,正中马球。
马球飞箭似的朝着球门的方向飞去。
太平纵马追向马球,在马球再次落地时,牵着婉儿的手再次击中马球,不偏不倚,直直地飞入了球门。
“进……进了!”婉儿满心雀跃,这是她这一世第一次击球入门,她有些不敢相信,侧脸看向太平。
太平莞尔,“上官大人悟性甚高,一教就会,这次你自己来!”太平松了她的手,双臂自她肋下穿过,牵住缰绳调转马头回到了球场正中,对着场边的内侍道,“再抛一球!”
“诺。”内侍见公主玩心大起,哪敢不伺候好了。
婉儿虽说紧张,可有了方才那枚进球,这会儿跃跃欲试。身后有太平护着、抱住,她还有什么害怕的呢?
有些事只因从未涉略,所以才会惶恐,一旦踏入领域,只要想学,岂有学不会的道理?
婉儿向来是不服输的性子,她学着殿下方才的挥杆,击向马球的落点,可是看着简单,自己动手却掌握不了分寸,这一杆打是打中了,可力道偏向,马球竟是滚出了边界。
“哈哈。”太平忍不住笑出声来。
婉儿羞得双颊通红,“殿下莫要笑话臣!”
“没事,再来。”太平鼓励婉儿,示意内侍把马球重新抛进来。
婉儿这下是起了兴致,挥舞球杆,这次却堪堪击空了马球。
“哈……咳咳!”太平强忍笑意,顺势握住了她的右手,“本宫还是再教你一回吧。”说着,她的脸颊贴在了她的耳翼上,语气酥软,“马球要打这儿……看准了……这样……”她挥舞球杆,击中了马球。
马球直飞,她策马追去,再补了一杆。
球入球门。
婉儿心跳加快,她知道她绝对不是因为这一球入了门,而是因为太平的肌肤滚烫,已经撩起了她心底的情火。
呼吸微沉,心跳狂乱。
婉儿哑声道:“今日……殿下就教到这儿吧……”
太平知道她这模样是因为什么,教是肯定只能教到这儿了,低哑问道:“本宫打了一身汗,可否去大人那儿梳洗梳洗?”
婉儿怎能拒绝这样的邀请?
“也好……”
随后,太平与婉儿双双下了马,两人忽然话少了许多。
太平耐着性子交代宫人们收拾球场后,便跟着婉儿回到了西上阁。
婉儿叮嘱红蕊在外等候春夏,给太平打了一盆热水来,便匆匆走进了阁中。
热水是肯定用上了的,账自然也是要算的。
“殿下该罚!”
“罚……怎么罚都依婉儿……”殿下的呢喃近在咫尺之间,无疑是淋在火焰上的酒汁,她缠紧了婉儿的身子,咬了一口婉儿的耳垂,催促道:“你才是驸马……”
第193章 仇心
随着太平在朝堂上的威望日盛, 黯淡的不仅仅是远离朝堂多年的庐陵王李显,还有一直被武皇养在膝下的临淄王李隆基。
武皇给予他皇孙该有的尊崇,读书、骑射、礼乐皆找了当世名士传道,却从不给他开府参政的机会。是年, 李隆基已经十五岁, 每日活得像个富贵闲人,每日不是与羽林军打打马球, 便是抱着羯鼓在宫外府邸中高歌半宿。
当年皇嗣犯事, 武皇虽说没有昭告天下事情真相,朝臣们却已心知肚明。皇孙李隆基能得武皇如此宽待, 能这样平平安安地当一世富贵王孙,已经是武皇的天恩浩荡。李唐旧臣们虽然惋惜,却没有谁上书请旨,请武皇允李隆基开府招募幕僚。
他们多年前曾经憧憬过, 若是皇孙李隆基继位, 或许能比庐陵王好些, 可这几年下来,镇国公主光耀四方,膝下李唐皇孙崇茂机敏可爱, 小小年纪便被武皇破例封了秦王。秦王这个称号对李唐旧臣而言意味着什么, 武皇知道, 太平知道, 天下人也知道。
天可汗太宗皇帝的威名尚在,武皇决口不提庐陵王,盛宠皇孙崇茂,如此明显的暗示,朝臣们都不是傻子, 已经猜到了武皇储君的真正人选。
朝臣们想,若是李隆基承继大统,他日势必会追封皇嗣李旦为帝。一个险恶到杀子、违背了“仁”字的皇帝,怎配享宗庙香火,受万民敬仰?崇茂却不一样,母亲太平时刻教导他爱民如子,尊师重道,只要提起小、秦王,谁都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夸他一个“好”字。
武平安今年刚好十岁,也许是传了梅氏的温婉性子,不像他父亲武攸暨那边莽撞,平日最喜读书识字。每次婉儿来府中拜访,他就想央着婉儿讲诗论经,起初婉儿看他眉眼与武攸暨神似,并不想搭理太多,可他实在是心诚,央了婉儿太多次,婉儿最后还是心软了,每次来府中都会抽出半个时辰教他诗文。
至于长安郡主那边,自小便是武皇与太平的心头宝,想学什么,便聘请当世最好的老师来教她。她的悟性很高,学东西也比崇茂快,许多事情一点便通。武皇爱极了小郡主,每个月都要接小郡主回宫住十余日,太平派人去接,武皇便打发婉儿来,让婉儿跟着太平去忙女子书院之事。
武皇有多宠长安郡主,整个神都皆有耳闻。传闻,她可以让长安郡主同坐龙椅,手把手地用朱笔教她写字,有时候遇到盖印,她也让长安郡主帮手盖印。仅仅七岁,武皇对长安郡主的盛宠让人惊叹,偶尔太平也会对着武皇说两句酸话,有了孙女,都不疼她这个闺女了。
武皇每次看见太平如此,她都满心欢喜,女儿不管多少年岁,遇上了母亲,总有忍不住撒娇的时候。
婉儿常常会心而笑,有些事殿下不提,她也明白殿下在想什么。
她们都知道武皇的寿数,这些日子能多陪武皇一日,便多一日温情脉脉。同样的,婉儿在郑宅陪同母亲的时光也多了许多。
什么野心,什么谋算,都在这样的时光里柔软了。
武皇享受起了天伦之乐,这本是天家最大的奢侈,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她与太平之间。有时候武皇提起太平,满心满眼都是幸福的光彩,这是雉奴给她的最好礼物。她的太平,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儿,从未辜负她的期望。
女皇一家其乐融融,远在房州行宫的庐陵王一家也算过得安宁。对李隆基而言,父亲才是输得最彻底的那一个。
虽说武皇下过命令,不允朝臣探视疯了的庶人李旦,可武皇从不拦阻李隆基去探视父亲。其一,这是人之常情,李隆基身为人子应当探视,这是皇室立本的“孝道”,必须做给天下人看;其二,李隆基越是亲近李旦,他便离储君之位越远,天下人都看得出来,李旦这一支是不可能承继皇位了。
是日,整个神都都沐在绵绵秋雨之中,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张巨大的雨幕笼罩在神都之上。
雨丝斜飞,从窗口落入殿中,将铺在几案上的宣纸濡湿。
“临淄王。”候在殿外的宫人们对着李隆基一拜,十五岁的他眉目已开,眉眼像极了年少时的李旦。他最喜穿墨绿色的圆襟袍衫,此时只戴了一顶寻常幞头,只听他沉声应了一声,便掀起竹帘,走入了殿中。
李旦已经疯傻多年,只要他不哭不恼,宫人们便由着他抱膝蜷缩在墙角,垂着脑袋沉默大半日。
“阿耶。”李隆基每次看见这样的父亲,都心绪复杂。他轻唤一声,先去把敞开的窗户关上,免得李旦着凉。
李旦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缓缓抬起脸来,对着李隆基咧嘴一笑,像是孩童一样地对着他招招手,“来……来……”
李隆基低头走了过去,跟李旦一起坐在地上。
李旦牵紧了他的手,平日除了伺候他的那几个宫人外,他只会对李隆基这样亲近。他急切地抓了一把边上的点心塞给李隆基,“吃!吃!好吃!”
李隆基眼眶微红,“阿耶,你真的甘心么?”
“吃……吃……”李旦不懂儿子的意思,热情地往李隆基嘴边塞点心,“好吃……”
李隆基哂笑看他,仿佛在看天下最大的笑话。他的父亲本该是天下之主,他本该是入主东宫的储君,竟落到这样的田地,疯傻余生。
阿耶倒是舒坦了,什么都记不住了,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也好。可他李隆基不一样,他记得母亲临终时绝望的眼神,记得父亲胆小如鼠地缩在角落不发一言,记得武皇的心狠手辣,也记得姑姑太平的冷漠与不屑。
同是皇孙,凭什么崇茂就可以得到姑姑那样的眷顾?
他从小到大做错了什么?分明一切都是父亲做的决定,他与阿娘只是受害者,凭什么要受到牵连,一辈子背负父亲的罪孽?
庐陵王庸名在外,武皇宁愿让这样的人开府招募幕僚,都不愿让他李隆基开府,凭什么?!
为何要这样处处防备他,打压他?
为何?
人人都说武皇这些年来甚是疼爱他,可他一清二楚,武皇对他的疼爱不及长安郡主的十分之一,不过是怜悯罢了。
像打发乞丐一样的怜悯,他从不觉得自己是大周的富贵闲人,只觉自己是武皇养在身边的一个李唐乞丐。
心情好时,给他打发点恩赏,心情不好时,谁记得神都还有他这个临淄王?
“吃!吃啊!”李旦塞了好几下,李隆基迟迟没有接点心,他猝然来了脾气,声音比方才扬高好些,“吃!给我吃!”
李隆基骤然扣住了李旦的手腕,眼底泛起了一阵厉色,“你以为你还是皇嗣么?”他的手指用力,捏得李旦忍不住大声呼疼。
“杀人了!杀人了!”
宫人们探头进来,只瞧见李隆基用力将他扶起,宫人们不禁舒了一口气,庶人平日噩梦惊醒也会叫唤杀人了,看这阵仗定是疯病又犯了。
“阿耶坐在地上容易受凉,我只想扶他去榻上坐着,这里都交给我,你们候在外面便好。”李隆基简单解释完,等宫人们退出去后,便扶着李旦坐回了榻上。
李旦还想挣扎,却被李隆基按住,低声问道:“你还记得你是皇族么!”说着,便狠厉地将李旦松散的衣裳重新收整妥当,死死盯着李旦,沉声道:“看着我!阿耶!”
李旦眸光涣散,只看了一眼李隆基,又侧过了脸去。李隆基双手捧住李旦的脸颊,逼他正视自己的愤怒与仇恨,他的声音沉下,“你还没有输……你还有儿……”
李旦眼底闪过一丝光亮,“有……有……”神智难得一瞬清明,他很快便聚起泪来,“别……别乱来……”
李隆基眸光阴沉,眼底涌动的是不属于他这个年岁的阴霾之色,“帮儿一回,好不好?”他在小声哀求,也在低声命令,“儿不能困在神都……儿需要个理由离开……”只有离开神都,他才能发展自己的势力。
哪怕要蛰伏数十年,只要能拿回属于他的东西,他什么都愿意给!
李旦经年疯傻,本该是壮年的他鬓发苍苍,像极了一个垂暮的老人。他搭上了李隆基的肩头,死死捏住,目光从质疑到释然,从释然到坚定,“想好了?”
李隆基重重点头,“儿只姓李!”他相信天下人一定等着大唐回来,他愿意孤注一掷地冒险一试,也好过这样活得不温不火。
李旦看着年轻的儿子,只是他膝下最后的一个孩子,如今也是个大人了。
他欣慰地覆上了李隆基的脸颊,哑声答道:“去吧……”
李隆基忍泪点头,重重地对着李旦叩了三个响头。
李旦痴傻一样地笑了笑,“三郎你是阿耶的骄傲……”
李隆基哽咽难语。
最终李隆基亲手帮父亲把散乱了多年的头发梳理整齐,拜别了父亲。
数日之后,李旦用烛台刺入了自己的心口,结束了这一世的囚徒生涯。李隆基趁机上书,请求为李旦守孝三年,将李旦的尸骨运回长安埋葬。
武皇没有理由拒绝李隆基,李旦毕竟是她亲生的儿子,人死一了百了,武皇说一点不难过都是假话,她顺势追封了李旦一个郡王衔,特准李旦入葬皇陵脚下。
李隆基欲效仿太平当年蛰伏之法东山再起,离开神都后,他事事小心,蛰伏了好几个月,才敢私下结交长安城的一些小吏。
可他并不知,如今的长安留守李澄一直都是太平的心腹,李隆基的一举一动早就被李澄一封密信送入了公主府中。
第194章 铺路
今日恰好是婉儿休沐之期, 她在郑宅陪郑氏用过午膳后,便去了公主府拜访。
太平坐在正殿之中,手中拿着密信反复看了好几遍。
春夏伺候在旁,瞧公主脸色不太好, 也不敢多话。好不容易瞧见婉儿领着红蕊来了, 她快步迎了上去,对着婉儿行礼后低声提醒:“殿下心情似是不好。”
婉儿微笑, “我来。”说完, 递了一个眼色给身后的红蕊,“去陪春夏说说话。”
红蕊听见这话大喜, 激动地对着春夏伸出手去。
春夏牵住了,两人有说有笑地退下了。
婉儿踏入正殿,走近太平时,太平还在盯着密信, 眉心微蹙, “殿下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婉儿已经很多年没有瞧见太平这样了, 想来此事一定不简单。
太平抬眼,示意婉儿坐到身边,“来, 坐这儿。”
婉儿在太平身边坐下, 太平把密信递了过去。婉儿接过, 低头匆匆扫了一眼, 不禁冷声道:“依样画葫芦!”
“本来念着他年岁小,不想赶尽杀绝,瞧瞧,果然骨子里就是坏的。”太平稍加思索,“宫里的探子说, 四哥自杀前几日,李隆基去看过四哥,还激得四哥发过一回疯症。”
婉儿蹙眉,“他不能再留了。”
“上辈子,他用哪只手杀的你?”太平静静地看着婉儿,语气里透着冷冽的杀意。
婉儿牵过太平的手,温声道:“那已是上辈子之事。”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这是他欠你我的。”太平握住她的手,垂下头去,轻轻摩挲着婉儿的手背,“我虽恨他,可这辈子也给过他生路了,是他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
婉儿知道太平的心思,“殿下不想用死士刺杀?”
“我想让他身败名裂。”太平抬头,一字一句地道,“上一世他如何颠倒黑白,这一世我便让他尝尝是什么滋味。”
婉儿摇头,“他借守陵一事远遁长安谋事,一定不会轻易上钩。倒不如动用死士,早些解决了好。”
“婉儿……”
“这次依妾好不好?”
婉儿紧了紧太平的手,继续道:“殿下何必与他一个小人置气?”
太平半晌不语,抿了抿唇角,释然道:“也是,费心筹谋那么久,还不如把心思花在阿娘身上,多进宫陪陪她也好。”
婉儿点头,“殿下英明。”
“不提他了!”太平已经打定了主意,此事吩咐李澄办妥便是,“离母皇的寿诞还有一个多月,这次母皇悄悄派了武攸暨去房州,请三哥一家回神都团聚,想来母皇是想一家人聚上一聚。她把寿诞一事交给我来负责,婉儿你给我出出主意,这次的寿宴怎么办好些?”
婉儿瞧见太平终于露了笑容,佯作深思安静了片刻,“其实不必大费周章,妾想,一家人坐下来吃顿家宴即可。”
太平狐疑,“母皇会不会觉得小家子气了?”
“重要的是情分,不是排场。”婉儿这些年看着武皇身上的变化,曾经是多么的杀伐决断,如今是多么的柔软。一半因为长安郡主实在是可爱,一半因为太平实在是让人放心。武皇以为这辈子再难寻回这样的温情,可是太平给她办到了。
太平会心一笑,“都依爱妃的。”说着,太平往婉儿膝上一躺,撒娇道,“这两日都留在府中吧。”说着,牵了婉儿的手覆上额角,“好好给我揉揉。”
婉儿也想多陪陪公主,可休沐只有一日,“殿下要按规矩办事。”
太平躺平,仰望婉儿,“本宫就是按规矩办事,我已经跟母皇说好了,要你帮着我办寿宴,所以什么时候帮完,什么时候放你回去。”说完,太平牵着婉儿的手,在她掌心亲了一口。
婉儿笑而不语,这两日武皇定然又想把长安郡主留在身边了,所以又把她打发来陪太平办事,以作安抚。
太平慨然一叹,“早知如此简单,上辈子就该把万泉送去母皇身边,何必送什么张氏兄弟。”
提到这两人,婉儿忽然想到了什么,“张易之与张昌宗?”
“嗯。”太平坐了起来,故作吃味,“上辈子那张六郎可喜欢你了,时常悄悄顾看你,本宫都瞧见好几次了。”
婉儿肃声道:“那是他无礼,与妾无关!”
太平连忙哄道:“是是是。”
“这两人妾近日见过。”婉儿认真说道,“陛下那时正在处理政务,命妾把这两人打发了。”
“进宫了?”太平笑容一僵,“谁人送的?”
“还能是谁?武三思死后,武崇训那巴结陛下的劲头青出于蓝。”婉儿最是讨厌这种庸碌巴结之辈,她忽然一顿,恍声道:“是了!”
太平愕然,“怎么了?”
“今次武皇突然想到庐陵王一家,只怕是想武李联姻。”婉儿记得,今年安乐应当十六了,她提醒太平,“武崇训上辈子是谁的驸马?”
太平冷嗤,“把安乐嫁给他,让他头疼几年也好。”
“可对殿下而言,这是莫大的好事。”婉儿联系局势,“武李联姻,两氏血脉联姻越多,殿下与庐陵王便是半斤八两,他们才能看见殿下的德才,这是陛下在给殿下铺路。”
“阿娘总是想着我……”太平只觉五味杂陈,一想到他日张氏兄弟会成为阿娘身上的一个洗不干净的污点,她就想提着剑冲过去,直接把这两个涂脂抹粉的面首砍了!
婉儿觉察了太平的杀意,安抚道:“这一世不同了,殿下已经是权倾天下的镇国公主。宫内有臣看着,宫外有殿下守着,这两人只要犯事,我们便顺势把他们除了,如何?”
“知我者,婉儿也!”太平高兴极了,在婉儿鼻尖上点了一下。
婉儿莞尔,温声道:“躺好,我给殿下揉揉。”
太平像个孩子一样重新躺回婉儿的膝上,由着婉儿温柔按抚额头,舒服地合上了双眼。
李隆基要杀,可也不能让他死得太痛快了。
上辈子他把婉儿斩首祭旗,这辈子她便要他身首异处,方能消心头之恨!
当晚,太平召见李凌,命他给李澄送去密信。密信上写得清楚,太平下令动手,要死士将李隆基的尸首大卸八块后,抛去野外喂狼狗。
且说武攸暨秘密抵达房州后,直接入了行宫宣读诏令。韦滟盼这一日已经盼了十余年,虽说太平如今的威名鼎盛,可武皇膝下只有李显这一个儿子了,这天下岂有传女不传男的道理?她喜滋滋地打扮了一番,跟随李显上殿接旨。
武攸暨很快宣读完圣旨,当日便准备好了马车,领着百人羽林军护卫,带着李显一行人先行踏上了回神都的路,其余幕僚遵旨留在房州。
这几日风雪甚大,所以马车走得很慢,有时候遇上山道积雪,武攸暨只能带人清理山道,才能让马车平稳过去。
彼时已近黄昏,暮色渐深,此地离今晚落脚的驿馆还有十余里。风雪白茫茫地将山林覆上一层厚雪,四处都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眼看山道积雪深厚,武攸暨只得下马吆喝着羽林卫士先行开道。
李显这些年身子大不如前,最是畏寒。虽说母亲召他回京是天大的好事,可他一想到母亲那气势汹汹的模样,就忍不住发怵。
韦滟瞧见他那窝囊模样就忍不住怨愤,当年以为嫁他等于坐稳了皇后之位,可没想到竟嫁了个窝囊废,在房州一待便是十余载。她最好的年华,最好的光阴,都陪他一起葬送在了房州。
“回京好好与母皇说话,多说点好听的,知道么?”韦滟严肃提醒,“你要多学学太平,瞧瞧人家这几年这镇国公主当的,比你这庐陵王威风多了!”
李显拢了拢身上的裘衣,“太平自小便得母皇喜欢,我哪儿学得来?”
“学不来也给我学!”韦滟气急,忍不住提溜了李显的耳朵,“你当初是怎么保证的?你忘了?”
李显赶紧求饶,温声道:“记得!记得!”
韦滟并没有立即松手,逼着李显又说了一遍,“说!你答应了妾什么!”
李显吃痛,只得老实道:“若我能复见天日,日后滟娘想做什么,我便任你做什么!”
韦滟这才松了手,经年房州苦闷,她脸上已有风霜的痕迹,即便少时艳冠群芳,如今也只能算是尚有风韵女子。
“裹儿,别下去!”忽然,马车外响起了一个女子声音,李显与韦滟都认得,正是他们的三女永泰县主。李显已经降为郡王,所以膝下嫡女循例封为了县主。李显膝下女儿众多,庶女已经出嫁了好几个,如今只有永泰与安乐两位县主没有出嫁。今次回京,李显与韦滟便只带了这两个女儿与重润、重俊两个儿子。
永泰与安乐共乘一车,重润与重俊共乘一车,两辆马车便跟在李显与韦滟的马车后面。想来定是在车上待得无趣了,所以安乐才忍不住跳下了马车,出来透透气。
韦滟最是宠爱这个小女儿,平日但凡她喜欢的,韦滟从不拦阻,是以她的性子骄纵,远胜当年太平十倍不止。
但是必须承认,安乐确实是承了李显与韦滟容貌最美之处。
她虽只有十六岁,却已是光艳照人。
只静静地站在马车边上,淡淡的雪光照在她的脸上,那肌肤有如凝脂,朱唇红艳,颊上的胭脂抹得恰到好处,特别是她眉心处的那一点梨花花钿,衬得她的眉眼如仙似画,艳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有两名羽林将士一时看得痴了眼,韦滟掀帘恰好瞧见了,忍不住喝道:“县主也是你们直视的?好大的狗胆!”
羽林将士听见喝骂,匆匆对着韦滟一拜,便垂头继续清理山道。
韦滟看向安乐时,招了招手,声音瞬间柔软了七分,“裹儿,来。”
“阿娘。”安乐含笑走了过来,“何事?”
韦滟柔声道:“外面冷,可别冻着了,上车暖着。”
“儿闷死了,不想一直待在车上。”安乐嘟嘴小声哀怨,那面容若是让少年郎瞧见了,定能让人酥透心扉,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给她拿下来。
第195章 暗箭
“咻!”正当此时, 只听寂静的山林中响起一声惊弦响声。
站在马车边的安乐只觉一阵凉风擦面而过,冷箭猝不及防地正中韦滟的心口,霎时一团鲜红的血渍便浸染开来。
“救我……救我……”韦滟痛呼捂胸,拼命拉扯李显的衣角。
李显惊慌失措地将她拥入怀中, 不知该如何救她, 扯着嗓子大呼道:“来人!快来人啊!”
安乐被眼前的景象吓白了脸,等回过神来, 忍不住大声痛呼起来, “阿娘——!”
听见动静的李重润与李重俊两人掀帘望了过来,李重润探出半个身子, 急问道:“发生了什么?!”
“咻!”
又一支冷箭来袭,李重润还没来得及躲避,箭矢便穿入了他的左眼。
“啊!”李重润捂眼痛呼,被身后的李重俊一把拽回车厢。
武攸暨闻声带兵回援, 大声道:“你们留下保护皇孙!你们几个跟我来!”说罢, 他抽出佩剑, 领着一队人马冲入雪林。
林中响起了好些窸窣声响,武攸暨带人循声追去。
“咻!咻!”
武攸暨劈下这几支暗箭,追向箭矢来处。此人身形极快, 是个死士好手。若是拿不住此人, 武攸暨真不知如何与武皇交代, 毕竟接庐陵王一家上京是密令, 神都知悉者并不多。
“重润……重润……”韦滟听见了儿子的哀嚎,不禁忍痛呼唤,可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虚弱。
李显看着怀中妻子的鲜血越染越多,吓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安乐被羽林将士护在身后, 这会儿双腿发软,瑟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那边!”
林中响起武攸暨的一声厉喝,兵甲声霎时四起,终是将那名刺客团团围住。
刺客是个十多岁出头的少年郎,他自知无路可逃,竟是拿起一支箭矢,狠狠穿入了自己的喉咙。
武攸暨已然来不及阻止。
少年倒地气绝,武攸暨带人上前搜索此人身上的线索,只翻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上面写了一行字,“刺杀庐陵王与皇孙。”
字迹熟悉,是武攸暨认得的。
殿下?!
武攸暨震惊无比,他不敢声张,先行将信纸收入怀中,吩咐道:“此地不宜久留!撤!”他带人赶回山道时,只听李显发出一声哽咽的呼声。
他终是开了口,却也是此生最后一次唤她滟娘。
武攸暨还来不及上前检视,又听另一车响起了李重俊的痛哭声,“阿兄!阿兄!”武攸暨快步走过去探看皇孙的情况,只见李重俊紧紧地抱着李重润的尸首,痛声哀嚎。
武攸暨探上李重润的鼻息,已然气绝。他快速检视李重润的伤处,只见箭矢自左眼处穿破了他的脑袋,即便华佗在世,只怕也难以起死回生。
李重俊一把扯住了武攸暨的甲胄,颤声道:“姑父,你救救阿兄,救救阿兄!”
武攸暨无奈沉叹,只得无声摇头。
“阿兄——!”李重俊惨声大哭。
李显闻声,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击,顿时两眼一翻,瞬间昏厥过去。
庐陵王一家遇刺的消息传回神都,有如一记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溅起无数水花。凶手自戮当场,等于是断了线索。武皇将幸存之人收置妥当后,便立即命狄仁杰追查此事。
放眼天下,庐陵王亡故最大的得益者莫过于太平。一时之间,流言四起。有人说,这是公主惧怕庐陵王还朝,夺了继子崇茂承继大统的资格,所以公主才对庐陵王下了狠手;有人说公主故意选在驸马护送时下手,为的就是洗脱嫌疑,人人皆知驸马公主感情要好,有驸马这重挡箭牌,便不能坐实公主买凶、杀人的事实;也有人说,武皇又起了立武氏为储的私心,一面秘密接庐陵王入京,一面差人暗杀,好绝了李唐旧臣的念想。
世上流言本就是三人成虎,起初还有人不信这些,可说的人多了,那些不相信的人便选择了沉默。
如今庐陵王惨遭丧妻丧子之痛,终日昏昏沉沉,半疯半癫,竟还信了流言之语,每次武皇前去探看,李显便跪地叩首,反复说着没有觊觎皇位的念想,求母皇饶命。
这样的言辞无疑加重了此事的阴霾,加上狄仁杰迟迟没有查出东西,不论是武皇还是太平,都无法从这桩案子中抽身。
不久之后,长安传来了临淄王遇刺失踪的消息,无疑是在这桩案子上淋上了一碗烈酒,将火焰烧得极是炽热。
百官各有心思,尤其是李唐旧臣们瞧见先帝的皇孙只余下了重俊与崇茂两人,眼看李唐血脉所剩无几,他们如何不急,如何不惧?
先前还觉得公主事事务实,并无争权夺利的野心,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只觉心颤,万一这些年公主都是装的呢?万一武皇想延续女主天下,传位给公主,然后公主再传位给郡主,那天下男子岂不是要向女人臣服百年?
他们彻底慌了,也彻底坐不住了。
这些天密信铺天盖地而来,哪家大人又密见哪家大人了,哪家将军又与谁密会了,这些事无一不透着危险的气息。
山雨欲来,满城阴云。
武攸暨静默了好几日,终是忍不住拿着那纸密信来到公主府。万幸那日随他护送庐陵王一家的羽林军都是他的心腹,跟他进入山林追拿刺客的也只不过十余人,他想法子封了他们的口,这才把刺客身上搜出密信一事压了下来。
太平这几日虽然担忧,可面上依旧我行我素,只因她知道,这个时候做什么说什么都要万分小心,不必解释,也不必心虚,耐心等待狄公与长安那边的消息才是上策。
武攸暨急匆匆地走入内殿,屏退了殿中的宫人,冲口而出,“是殿下做的么?”
太平凉凉地看着武攸暨,“你说呢?”
武攸暨不想与她绕弯子,把密信拿了出来,递给了太平,“殿下何必这般急!”
太平接过密信,看着上面的字迹,蹙眉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那日刺杀庐陵王的刺客身上搜出来的!这几日我已帮殿下压下了!”武攸暨急道。
太平安静地把密信递还了武攸暨,淡声吩咐,“将此信呈给母皇,然后让母皇按律把本宫拿入天牢。”
武攸暨瞪大眼睛,“殿下疯了么?!”
“是你疯了么?知情不报,可知这样反倒会误事!”太平反击,“你若真想帮本宫,就照本宫说的来。”
武攸暨不明白太平的意思,“如此一来,朝臣们一定会对殿下群起而攻之!”
“我没有做过的事,本宫相信母皇一定会还我一个公道!”太平笃定说完,挑眉冷嗤,“你我相识多年,你应该知我的品性,我若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当年就不会容下梅氏。”太平的语气像刀子,一瞬捅入了武攸暨的心房,“这些年来,你总问我为何就是不让你做真正的驸马?你摸摸你的心,今次之事你信我几分?常言道,夫妻当同心,你与本宫的心同过么?你若真当我是你的妻,你便不会疑我买凶、杀人,更不会多此一举地隐瞒证物,为那个躲在暗处陷害本宫的人做帮凶!”
武攸暨顿时语塞,支吾道:“我……我只想帮殿下……”
“帮我?你隐藏罪证,传到外面便是另一种说法,你还嫌外面的流言蜚语不够多么?”太平怒声质问。
武攸暨终是哑口。
两人沉默了许久,太平忍不住催促道:“还愣着?”
武攸暨担心道:“真要如此冒险?”
太平点头,“你再耽搁一日,本宫的嫌疑便大一日。你若真想帮我,就立即入宫禀明母皇。”略微一顿,太平又补充了一句,“帮我带一句话给母皇,敲山方能震虎。”
“哦。”武攸暨实在是听不明白太平的话。
“快去啊!”太平再催了一声。
武攸暨只得垂头离开公主府。
驸马走后不久,婉儿借着探视琢玉书院的空隙偏至公主府。这几日流言四起,公主却不辩不语,她想来问问殿下到底是做何想法?
太平坐在正殿,刚拿起一本诗书,准备打发打发时间,瞧见婉儿来了,微笑道:“上官大人瞧见本宫安好,便可以回去了。”
“殿下这是何意?”婉儿不悦。
“弃车保帅。”太平也不与她绕弯子,直接点明了话,“本宫与母皇,总要有一个从这个案子里干净抽离出来。”
她愿意做这个众矢之的,暂时保全武皇。
婉儿在太平身边坐下,“此案可有眉目?”
“本来没有眉目的,可现下有了。”太平起初说不担心都是假话,方才瞧见了那纸密信后,便猜到了这桩案子的真凶到底是谁,“我有一字总是写不好,直到近年,方才写得好看了些。”说着,太平牵过婉儿的手,在她掌心写了一个“王”字。
婉儿记得这个字,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幼时,太平写这个字总是太过端正,少了点味道。
“本宫曾经守过三年的皇陵,那时候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抄写经文。”太平缓缓说着,“有人仿写本宫的字迹,这个‘王’字的书道仿的便是经文里的,并不是现下本宫笔下的。”说着,太平知道婉儿一定没有完全明白,解释道,“武攸暨藏下了一纸密信,是从刺杀庐陵王刺客身上搜出来的,密信上的字迹便是仿写。”
“幕后之人是……”婉儿想到了那三个字,“李隆基?!”
太平讥笑,“瞧瞧,我想给他个痛快,他可不会给我痛快。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城府,一出手便是这样的狠招,我若不能亲手要了他的命,实在是寝食难安。”
婉儿追问,“长安那边的死士失手了?”
“尚未动手,李隆基便遇刺失踪了。”太平如今想来,只怕这就是李隆基的后招,等到天下舆情将她撕个粉碎后,他便是得益者。
仅用一个刺客,便四两拨千斤地撼动了太平这些年来在朝中的威望,现在还躲了个无影无踪,想来神都这边一日不出消息,他便一日不会现身。
“我必须进天牢。”这是太平唯一破局之法。
婉儿握住太平的手,“臣陪殿下打赢这一战。”话音落下,她暗暗咬牙,终她一世,她一定要手刃李隆基,断了这个祸首!
第196章 屠刀
陇西一带, 山岭纵横,尤其是入夜之后,山势与阴沉的天幕融在了一起,尤其是深山里, 一眼望去皆是漆黑。
深山里有一处隐蔽的庙宇, 这群人已经在庙宇中逗留了半月有余。
庙宇正殿之中,火焰烧得柴火噼啪作响。
李隆基与十余名少年武士围火席地而坐, 整个庙宇静得只剩下柴火的噼啪细响。这几日天已放晴, 山中的积雪已经融化大半,可半夜还是寒风瑟瑟。
李隆基拢了拢身上的大氅, 只觉寒意袭人。他不时焦灼地张望庙外,等待着他期盼许久的消息。
“我们还要在山里躲多久?”静默许久的少年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李隆基眸光沉下,低哑道:“再等等。”
“郡王到底在等什么?”少年只想要个答案。
李隆基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张了张口, 最后选择咽下那些解释的话。姑姑太平权势滔天, 这些年来竟无一人上书请立为皇太女, 世人都说她持重镇国,不争不抢,可李隆基就是不信, 这个女人没有半点野心。
父亲李旦当年那一击输得太惨, 连累他根本没有资格继承大统。他若想坐上龙椅, 就必须来此釜底抽薪之计, 以天下男人的尊严为刃,先堵死姑姑继承大统的可能。
母亲不是皇太女,儿子崇茂便当不得名正言顺的皇太孙。
姑姑的权势越大,男人们便越是忌惮她。武皇已经当了十年皇帝,男人们已经叩拜一个女人十年, 他们一定不能容忍再向另一个女人叩首数十载。
庐陵王虽然愚钝,不得臣心,可他毕竟是武皇膝下最后一个活着的子嗣。他若在回京路上出了事,最大的得益者便是太平,最大的嫌疑人也只能是太平。
若能杀了庐陵王与李重润,等于是一箭双雕,既拔除了两颗绊脚石,又将天下舆论都引向了姑姑。
李隆基的手下大多是少年武士,并无实权。他若能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回报,这第一局便是他的大胜。所以李隆基挑了好几名死士,去往房州埋伏,寻机下手。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张纸条,纸条内容一模一样,字迹也是李隆基仿写太平字迹数月的成果。
只要庐陵王遇刺,不管是在道上,还是在房州,没有人会把嫌疑的目光落在李隆基的身上。第一步只要行动过,不管结果如何他便紧跟着走第二步,假装遇刺遁入山林,等待神都那边传来消息。
他也是受害者,等于是补了太平一刀,也等于给了武皇一个选择题。
要稳定江山,就必须舍了太平。
要庇护太平,便会大失人心。
以李隆基对武皇的了解,他知道这个祖母有多狠,有多贪恋权势,他笃定武皇一定会把太平舍了。
只要姑姑倒了,他便可以伤痕累累地出现在人前。
到时候,李重俊是庶子,他是庶子,武崇茂也算不得嫡子,只要他能在守灵期间干出点实事来,便能一步一步收割人心,重新回到那班李唐旧臣的视线里。
武皇年岁已高,已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妇人。
只要她一死,朝臣们便会议立新君,既然都不是嫡子,循例应当是立长为先。恰好,李隆基便是剩下的三个李唐皇孙中最年长的那个。
李隆基本来以为这一天要等上许久,可没想到武皇竟然悄悄派了武攸暨来,从房州接了庐陵王一家回返神都。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李隆基听见这个消息时,情不自禁地抚掌大笑了一阵。
当刺杀得手的消息传来,虽然死的是韦氏与李重润,可对李隆基而言已经算是大胜了一场。
“有消息了!”忽然,一个少年急匆匆地从庙宇外跑了进来,打断了李隆基的思绪。
李隆基焦急问道:“神都那边如何?”
“下……下狱了!”少年缓了很大一口气,这才缓过气来,继续道:“武皇查到了密信,一怒之下,将公主打入了天牢!”
“哈哈!很好!”李隆基终是等到了这一日,果然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方才一直问话的那个少年小声插话,“郡王,我们可以不躲在这儿了吧?”
李隆基脸上的笑意微僵,摇头道:“不!必须继续藏着。”
“为何?”少年不懂。
李隆基看他这蠢顿的模样,认真道:“大局未定,现下出去胜算只有三成,等姑姑伏法之后,我们再出山,那时候胜算便是九成!”
少年似懂非懂,“哦。”
“别急,若本王得成大业,一定不会忘记诸位相助之功!”说着,李隆基极是虔诚地对着诸位一拜,“届时,封王拜相,本王一个也不会落下!”
少年们听见李隆基的这句话,顿时激动了起来。凭他们的本事,想要封王拜相那是痴人说梦,可攀上了李隆基,便等于是踏上了一条捷径。所谓富贵险中求,他们本就是赌徒心性,自然愿意随李隆基赌这一赌。
况且,李隆基有句话是戳在他们心窝上了——我们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对女子一跪再跪,数十载站不起来!
大周女皇在位十年,女子可入私塾读书,她们懂得越多,就越容易反思。今日问为何男儿读书就不能下地耕种,明日问为何女子出嫁就要从夫从子一世?甚至,如今的婚宴有好些行礼都是男儿跪拜,女子微拜,大有女尊男卑之相。他们走在街头,总能瞧见女子不戴帷帽,飒爽打马穿街而过,这是何等的放肆!
长此以往,他们都害怕女子总有一日能入朝为官,抢占了他们在朝堂上的话语权。不!准确说,这件事正在发生中。
内舍人上官婉儿明明只是内官,却以五品之衔卓立百官之首。朝堂论政时,春闱点评时,万邦来朝时,祭天大典时,总能看见这个女官的身影。这也就罢了,偏生朝中不少官员攀附她多年,在朝中她已经有了不小的势力,身后还有一班女官供其任令,俨然已有宰相之相。
五品又如何?二品三品的大人见了她,一样要客客气气地唤她一声“上官大人”。
这样的时代,透着女儿家的脂粉味道,甚至隐隐可见盛世之貌。
女人怎么可能治理出一个盛世?!他们不相信,也不愿相信,更不会放任这一天真正出现。
所以,李隆基选择了这条路,以天下男儿的忌惮为诱饵,集结势力。他要光复大唐,也要光复男子治世的正统,让武周这十载走歪的路重新回到正道上来。
这味危险的气息其实武皇早已经嗅到了。
清除酷吏虽说可以大快人心,却等于斩去了她对天下男子的威慑力。虽说如今的朝堂算是君子满堂,可她知道这些人一定不会容她把江山交到太平手上。
太平想要君临天下,这一步难如登天。
朝臣们可以容许武皇绕过儿子不立,破例立一个皇太孙,却绝不会允许武皇破例立一个皇太女。
数百年来,女子从无继承权,这旧律一旦打破,便等于翻天覆地。他们已经容忍女子可以读书识字,可这一步他们绝对不会再让。
武皇下旨将太平收押天牢后,奏疏上出现了许多中伤公主的言语。事到如今,唯有太平亡故,才能让他们安心。
哪怕他们知道太平有才干与民望,他们也想公主死在这桩案子里。
武皇已经不想再看见这些奏疏,“婉儿,都给朕挑出来,拿出去烧了!”
“陛下不必如此。”不论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婉儿早已习惯这些人的嘴脸,温声劝慰道:“这些奏疏对殿下而言,未必是坏事。”
武皇眸光微亮,“哦?”
“殿下反击需要刀子,这些奏疏正是殿下最好的刀子。”婉儿点明。
武皇嘴角微抿,恍然会心一笑,“听婉儿这语气,想来太平那边有眉目了?”
“今晨收到了殿下的飞鸽传书,她乔装抵达皇陵后,这几日查到了临淄王借阅大量殿下手书的实证,还摸清楚了那十几个跟着临淄王一起失踪的少年身份。”婉儿如实陈情。
武皇微笑,“她还需要朕拖延几日啊?”
“立即赐酒。”婉儿淡然回答。
武皇含笑看向一旁的裴氏,“裴氏,听见了么?准备毒酒,立即送入天牢。”她将戏子放入天牢多日,等的就是这一日。
裴氏领命,当即动身。
武皇看着裴氏走远了之后,她笑容寒凉,“等那小畜生回来,婉儿你送一壶酒给他。”武皇也曾真心实意地照顾过李隆基,没想到竟是养了一匹会咬人的狼崽子。
婉儿进言,“陛下其实不必如此的。”
“世人总说朕心狠,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武皇自嘲苦笑,“朕若不当一回真正的刽子手,岂不是白担了一世恶名?”
她绝不会让太平手上沾染一个姓李的鲜血,这屠刀便交给她这个当娘的来挥舞罢。
“小畜生一定会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武皇想,小畜生这次的釜底抽薪如此狠辣,他的城府一定不可小觑,“他一定算好了,朕就算拿到他的罪证,也要顾念他身上的李唐血脉,宽厚待之。就像当初的阿贤一样,即便是造反,朕也不会要他的命。”武皇忽然冷嗤了一声,“可朕仍是大周的天子!触朕逆鳞者,当诛!别以为朕老了,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朕要借他的血,祭给天下人看,你们心心念念的李唐王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朕要给天下人立个榜样,律例便是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哪怕是朕亲手养大的孙儿,只要犯了事,朕一样会杀!”
她给天下看见一个杀伐屠戮的君王,让太平还天下一个仁爱天子。她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她就会帮太平继续铺陈这条帝王路,完成她未完成的红妆盛世。
婉儿静静地听着武皇说这些话,她知道武皇没有说出口的那些深意是什么。
“婉儿。”武皇忽然轻唤,侧脸望向了她。
婉儿收敛心神,恭敬道:“臣在。”武皇经此变故,比先前苍老了更多。她的鬓发已经完全白了,脸上也爬满了皱纹,每一条都是岁月雕刻下的痕迹。
“朕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武皇从不在人前承认这个事实,她只要走出殿门,就一定是腰杆挺直,精神矍铄的大周女皇。
婉儿惶恐,“陛下!”
武皇握住了她的手,郑重其事地道:“一心二主半生,也是难为你了。”说着,她的视线落在了婉儿的眉心处,她记得那道划痕,“太平重情,日后你要多多规劝。”说着,她拍了拍婉儿的手背,“镇国公主可以重情,可是君王不可以。”
婉儿重重点头,“诺。”
武皇一字一句道:“君王,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江山,让一寸便是任人宰割。”她定定地望着婉儿,“我武曌的太平,一定能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朕能做的已经不多了,剩下的便交给太平,你一定要好好扶着她,莫要忘了你曾对朕说过的那句话。”
士为知己者死。
婉儿记得,此时此刻竟有几分心酸。眼前的武皇,是帝王,也是母亲,她的爱从来都不是点点滴滴,而是百川归海,浩瀚无边。
“臣领命!”婉儿张口便只剩哑涩。
武皇却笑了,“看来,朕这些年来并没有输给太平。”
不论什么时候,武皇总是最要强的那一个。能让婉儿诚心俯首称臣,她这一世也算驯成了这匹狮子骢。
武皇看见婉儿意欲垂首,却先一步捏住了她的下巴,“这是朕允你的分寸,你是大周的臣子,亦是天下女子的明灯。”她就像当初那样,将婉儿的脸微微抬起,“朕更喜欢你桀骜不臣的模样。”
婉儿只觉眼眶发烫,“臣谨记陛下今日教诲。”
“呵,研墨,朕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武皇松了手,莞尔道:“可不能让外面的臣子觉察朕老了,批不动奏疏了。”
“诺。”婉儿应声。
其实武皇并不知道,婉儿心中只有一个君王,便是她武曌。武皇就像是天上的北极星,只天幕中最璀璨的存在,也是婉儿最敬仰的所在。
至于太平,她们从来都不是君臣。
她们经历过两世生离死别,所以更懂珍惜,不疑此生,已无法用世上的言语形容她们到底算什么,就像婉儿教孩子们写的那个“人”字。
左边一丿是太平,右边一捺是婉儿,是缺一不可、生死同途的两世心上……人。
第197章 张网
武皇秘密处置公主的消息不胫而走, 武攸暨悲怒质问,为何不等狄大人调查清楚便痛下杀手。武皇大怒,下令收回武攸暨手中全部兵权,当殿打入天牢。
朝臣们冷眼看着武皇快速处置庐陵王遇刺一事, 想来是武皇权衡之下的弃车保帅之举。皇权与女儿性命, 孰轻孰重,谁都清楚。
武皇很快便稳住了朝堂, 下旨明令朝廷禁谈处决公主一事。她素来宠爱太平, 这也是她最后能为公主做的事,既给了朝臣们一个交代, 又维护了公主的声名。
朝臣自然没有什么话说,断了女主天下,便是他们最大的心想事成。至于储君之选,庐陵王虽说是唯一的继承人, 可庸碌多年, 经此打击已是一病不起, 所以朝臣们能想到了储君人选只有两人,庐陵王庶子李重俊与秦王武崇茂。
至于失踪的最年长的临淄王,朝臣们只喟叹他命途多舛, 遇上了一个心狠手辣的父亲就罢了, 如今守陵遇刺, 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朝臣们既然动了心思, 自然私下往来也频繁了起来。
武皇每日皆能收到各处探子的密报,她命婉儿一件一件地摘录下来,整理成册。等到可以算账了,她定会一桩一件地算个清楚。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太平倒也不急, 反正天下人都以为她死了,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李隆基现身。
在陇西一带隐匿候了大半个月后,李隆基果然狼狈不堪地昏倒在了长安留守李澄的马前。李澄当街故作惊惶,急忙吩咐手下将李隆基请入府衙,召来长安最好的大夫救治。与此同时,李隆基的同伙也陆陆续续照着计划下了山,太平就守在山脚下,来一个,捉一个,审一个。
当年可是她收拾的来俊臣,来俊臣审问犯人那一套,她至今记忆犹新。那几个少年如何挨得这样的重刑,不过半日功夫,便一字不漏地把临淄王如何策划行刺一事交代得明明白白。
当晚,李澄登门长安私宅拜访公主。
“殿下,可要立即拿下临淄王?”
“不必,你好吃好住地一路送他回神都。”
太平给李澄下了命令,“路上多与他说说话,诸如……临淄王英武一类的……”
李澄张了张口,“殿下这不是为难末将么?”
“你若说不出口,那便让你的副将去说。”太平忍笑,“我要他觉得,一切胜券在握。”
“诺。”李澄领命退下。
太平等李澄走远后,唤了影卫李凌出来,“李凌,你把这封飞鸽传书送给狄公。”
李凌双手恭领传书,“诺。”
太平胸有成竹,负手仰面望向天上残月,微笑道:“李隆基,你想找死,本宫偏不让你如愿,绝不会让你死得痛痛快快。”
生不如死,是她对他的报复。
七日后,飞鸽传书送至狄仁杰府上。狄仁杰接到传书后,知晓公主那边已经得手,便开始准备神都这边的网子。
他并非老了,查案本事退化了,其实他早就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这些日子一直在装傻充病罢了。
公主的传书与他约好了发难的日子,他算了算西京到神都的脚程,想来这几日公主的车驾一定已经在路上了。他当即从榻上下来,穿戴整齐了官服正准备入宫面圣,刚走至门口,便瞧见仵作焦急地走了过来。
狄仁杰瞧他神色有异,迎上前去,“出了何事?”
仵作警惕地左右看了看,凑近狄仁杰耳侧匆匆说了几句话。
狄仁杰脸色沉下,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紫微城的方向,那高耸的万象神宫一直是神都最宏伟的所在。
“此事你先压下。”狄仁杰做了决断,“容我见过陛下后,再做处置。”
“诺。”仵作听命退下。
狄仁杰上了马车后,便催促着车夫快些赶至宫门前。
彼时,武皇正气定神闲地批阅奏章,听见狄仁杰求见,便放下了朱笔,速请狄仁杰进殿说话。
狄仁杰先对着武皇行了礼,便直接切入了正题,“老臣今日求见,一是殿下那边得胜,不日便会回返长安。”
武皇嘴角微扬,颇有些许得意,“太平没有立即拿下那畜生,想来是想在神都发难了。”
“确实如此。”狄仁杰点头。
武皇慨声道:“回来收拾也好,让他们睁大眼睛看个清楚,他们心疼多日的临淄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二是……”狄仁杰神色变得凝重了起来,可此事他不得不说,“嫡孙之死,只怕另有玄机。”
听见狄仁杰后面的那句话,莫说是婉儿,就连武皇也颇是吃惊。
“什么玄机?”武皇追问道。
狄仁杰如实禀告,“嫡孙之死,皆以为是箭矢穿颅所致,其实……那箭矢起初只入眼半寸,只须摘去眼睛,或可保下性命。仵作验出,那箭矢入眼之后,又受外力往内推了一截,这才成了致命之伤。而……”狄仁杰看向武皇,武皇此时的脸色好似染上了一层腊月寒霜,半点温度都没有,“那时嫡孙身边只有一人,便是庐陵王庶子。”
“此事切莫声张。”武皇沉声下令。
狄仁杰垂首一拜,“老臣已命仵作暂时压下此事。”说完,狄仁杰有一言还是不吐不快,“老臣执掌刑狱多年,只求‘昭昭’二字。嫡孙无辜,遭此横祸,老臣……”他骤然跪下,“恳请陛下还嫡孙一个公道!”
武皇苦涩开口,“怀英,你瞧瞧朕这些孙儿,有哪个是省心的?”世人都说她心狠手辣,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可真正同室操戈的又是谁呢?倘若狄仁杰没有查出此事,李重俊便是此案最大的受益人,到时候千秋史笔谁会记下他这肮脏的手笔呢?
狄仁杰叹息,他看着武皇那苍老的容颜,儿孙一再相杀,膝下子嗣凋零,天下哪个老人禁得起这样的接连打击?
“还请陛下保重龙体。”狄仁杰温声劝慰。
武皇沙哑开口,“他们都巴不得朕早些宾天,可朕若是真的走了,谁来执掌这偌大的江山?谁来守住社稷庙堂?谁来保护天下万民?”
狄仁杰欲言又止,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可朝臣们定会有千万个理由否决。最大的那个理由便是——自古至今,从未有公主承继大统的道理。
“那些人忠的是国么?不是。”武皇直接戳破了那些人的虚伪,“他们守的是天下男儿的特权,并非这个天下的安定。崇茂还小,朕就算立他为皇太孙,他如何守住祖宗的基业?太平就算以太后的身份监国,那些人一定会到处散布流言,中伤太平把持朝政,搅得朝堂乌烟瘴气。以太平的心性,她只会还政崇茂,退养后宫,到时候主弱臣强,这绝不是社稷之福!”
狄仁杰沉默片刻,忽然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老臣有一计,或可帮上陛下。”
“怀英请说。”
“有些话陛下说不得,但是庐陵王说得。”
狄仁杰提醒武皇,“嫡孙一案,想必庐陵王也想给嫡孙讨一个公道。”
武皇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婉儿站在武皇身侧,她已经明了,这是武皇在给殿下继续铺路。太平想要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她需要几个领头请命的人。
以狄仁杰在朝中的地位,他的话很有分量;只须庐陵王开口,便能堵住那些李唐旧臣的反驳。
“殿下膝下无子,秦王的生父是庐陵王,庐陵王定然愿意开这个口。”狄仁杰思来想去,李隆基也好,李重俊也罢,皆是残杀亲族的小人,江山若是交到他们手里定是百姓之祸。
公主仁德,由她接管天下十余载是最好的选择。
哪怕知道这一步难如登天,狄仁杰也愿意为殿下请命这一回。
“那些人若能像怀英你这样高义,何愁盛世不至?”武皇眼眶微润,“朕代万民感谢狄公,胸怀社稷,心系百姓。”说着,武皇起身,对着狄仁杰一拜。
狄仁杰惶恐,连忙回礼,“陛下不必如此!折煞老臣了!”
“狄公当得起!”武皇回答。
狄仁杰对着武皇再拜,恳切道:“老臣一定帮陛下办成此事!”
东宫空置多年,庐陵王回宫之后,武皇便将庐陵王安置在了东宫之中。她虽然没有明旨,可她是什么心思,朝臣们已经猜到七八。
当晚,武皇亲临东宫,探望庐陵王父子。
李显一如既往,听见武皇来了,便从床上爬下,惊恐万分地对着武皇不断叩首,哀声道:“陛下饶命!”
武皇看着儿子这窝囊的样子,只觉五味杂陈,“阿显,你还记得当年你父皇为何封你为英王么?”
李显身子一颤,他自是记得的。他自幼打得一手好马球,在马球场上英姿飒飒,颇有将军之风。可是,那些事已经是陈年旧事,年少时再威风又如何,如今他的脑袋掉与不掉,仅在母亲的一念之间。
武皇伸手扶上他的双肩,久违的温情让李显更是害怕。
“陛下……臣……臣若是做错了什么……还请陛下……”
“朕是天下人的陛下,可也是你的阿娘。”
武皇打断了他的话,扶着颤抖的李显坐到了床边,肃声道:“把人带上来。”她话音刚落,两名羽林将士便将李重俊押了进来,跪在了李显面前。
李重俊一见武皇,心虚地不断叩头,“陛……陛下……”
李显瞧这阵势,以为武皇要拿他最后的子嗣下手,哪里还坐得住,刚欲起身,便被武皇再次按下。
“此案阿娘交给你来处置。”武皇说完,拍了拍李显的肩头,命人抬了龙椅来,端然坐在了一旁。
李重俊自忖那一箭做得滴水不漏,武皇突然发难,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穿帮了?
李显瑟然不知所措,看看武皇,又看看李重俊,“臣……臣不知要处置什么。”
“重润之死。”武皇语气虽淡,可仍旧听得出来她的哀伤。
李重俊猛地一颤,“臣……臣什么都不知道……”
“怀英。”武皇不怒自威,只轻轻一唤。
狄仁杰带着仵作踏入殿中,向武皇行礼后,恭敬地对着李显也行了个礼,“郡王嫡子之死,另有蹊跷,还请郡王听臣慢慢道来。”
李显听见狄仁杰此话后,顿时激动了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狄仁杰低头看向地上跪着的李重俊,“皇孙是想自己说呢,还是由臣代劳?”
李重俊此时面色苍白,背心已被冷汗浸透,“我……我……不知道……”他死死咬定他什么都不知道,存有一线侥幸,若是狄仁杰真有实证,应该早就拿出来了。
“那老臣便代劳了。”狄仁杰说完,便开始陈述李重润的真正死因。
李显的恐惧逐渐被悲怒替代,不等狄仁杰说完,李显便再难忍住,狠狠地掌掴了李重俊一巴掌。
“畜牲!”
李重俊被打得眼冒金星,“儿真的没有!阿耶,你信儿,儿真的没有!”
李显的身子猛烈地颤抖着,他绝望地看向了一旁静默不语的武皇,李重俊是他膝下最后的儿子,“陛下……臣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竟是难以自抑地哽咽痛哭了起来。
重润是他与滟娘捧在掌心的心肝宝贝,痛失爱子与爱妻,他若再杀了重俊,他就真的是个孤家寡人了。
“阿娘说了,你来处置。”武皇说完,失望地看着李重俊,“你以为你偷偷烧纸祭祀一事朕不知道么?你若不是杀人心虚,为何会做这样的事?”
“陛下……”李重俊一直听闻这个皇祖母很厉害,今次只匆匆与武皇的目光一接,他的心虚与惶恐皆无所遁形。
君临天下多年,武皇身上的帝王之息无处不在。哪怕只是小小地一记瞥眼,也足以让李重俊的心颤起数下。
“陛下!不!祖母!孙儿知错了!”李重俊知道今晚定是逃不了了,他只能先下手为强,跪地扑倒在武皇脚下,抱紧了武皇的腿,不断哀嚎,“求祖母留孙儿一命!阿耶年纪渐大,他需要人照顾……”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骤然打在了李重俊的左颊上。
武皇揪紧了李重俊的衣领,逼他正视她的愤怒,“重润是朕与先帝最喜欢的嫡孙!谁给你的雄心豹子胆,胆敢对朕的嫡孙下这样的毒手!”
李重俊彻底慌了,霎时陷入了语无伦次,“孙儿知错了!求祖母饶命!阿耶……阿耶……”他不断张望李显,“阿耶你饶我一命吧……儿可是你最后的……阿……阿耶……”瞧见李显忽然抽出了羽林将士的佩剑,李重俊吓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畜生!”
李显合眼一剑劈下,李重俊下意识地抬手,便只听一声惨叫响起,他捂着鲜血四溅的断臂,蜷曲在地上颤抖不休。
李显听着这撕心裂肺的哀嚎,哪里还握得住佩剑,双脚一软,顿时瘫坐在地。
武皇在李显面前蹲下,张臂将李显拥入了怀中,久违的温软声音响起,她轻抚李显的后脑,“阿显别怕,阿娘在,别怕。”
李显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温情脉脉,他就像是个无助的孩子,在武皇怀中呜咽痛哭起来。这些年他受的委屈与惧怕,全部在这一刻倾泻了出来。
“怀英,宣太医来。”
武皇微微侧脸,下了命令,看了一眼地上的李重俊。
狄仁杰领命,命人将李重俊抬出了房间,独留下了武皇与李显。
没人知道那晚武皇与庐陵王说了些什么,朝臣们只知道第二日武皇下了诏令,重新将庐陵王封为英王,把断臂的李重俊贬为了庶人,幽禁在冷宫,禁止任何人探望。
关于李重俊断臂的原因,朝臣们众说纷纭,三日后,李显换上了朝服出现在了早朝之上,众人更是摸不到武皇的心思。
不立太子稳定人心就罢了,还在这个时候斩断皇孙手臂、废为庶人幽禁,后又提拔李显为英王参政。所谓天心难测,也没瞧见哪个君王如武皇这样心思深沉,有如暗夜深海,完全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
第198章 反杀
是日, 长安留守李澄亲率百骑护送李隆基至神都城外。因为没有奉诏,李澄不敢在神都外多做逗留,当日便折返长安。
李隆基掀起车帘,看向神都熟悉的景象。
当日他是背水一战, 扶灵远赴西京, 如今带伤而归,却是他此生打得最漂亮的一场胜仗。墨色衣襟上的麒麟张口吐焰, 他不禁有几分激动, 待日后麒麟换金龙他成为这天下之主时,他一定要让天下人看看, 李唐王孙治下的江山该是怎样的盛世模样!
“入宫。”李隆基放下车帘,干脆地对车夫下了命令。
这个时辰是早朝的时辰,他只须一路哭上万象神宫,自有臣子帮他请命说话。走到这一步, 他自忖已经拿捏大局七成, 剩下的三成便让天下人帮他冲锋陷阵吧。
马车一路往紫微城行去, 越是靠近皇城,李隆基的眼圈便越红。这是他酝酿许久的哭诉,他越是情真意切, 就越容易打动那班苦“武”久矣的臣子。
接到李隆基入城的消息后, 武皇特意命裴氏抱来大朝会时才会穿的衮服, 她戴上了冕冠, 垂落的十二条旒珠半掩住她那双锐利的眸子,即便已满是沧桑,可依旧带着不怒自威的寒光。
今日李隆基刺来的可不是一把匕首,而是天下人对女人主宰天下的怨愤。
她是大周的天子,今日她要让天下人看看, 她究竟配不配做这天下之主!
武皇平举双臂,任由裴氏将冠冕穿戴整齐。
婉儿拿了玉璜来,亲手给武皇戴在腰上。她必须承认,若说当年武皇登基时是意气风发,那今日武皇便是沉敛如海,帝王之息无处不在。
武皇等婉儿给她缀好玉璜,笑道:“婉儿,走,随朕上朝。”
“诺。”婉儿微微垂首,跟着武皇踏出寝宫的殿门。
朝臣们鱼贯进入万象神宫,随着内侍的一声高唱,婉儿跟着武皇徐徐走入大殿。
臣子们瞧见武皇这样的打扮,下意识地算了算日子,今日并不是大朝会,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武皇换上了衮服,想来定是有什么大事宣布。
先前就不知武皇是什么心思,今日早朝武皇又来这一出,他们更是惴惴不安,总觉得今日这朝堂四下透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杀气。
英王李显穿着朝服站在百官之首,瞧见武皇走近后,恭敬地上前扶住母亲。
武皇微笑,牵着英王的手一起走上龙台。
“阿显,你就站在朕的边上。”武皇扬声下令,殿上诸臣都听得分明。
他们纷纷向李显投来目光,经年阔别朝堂,四十多岁的他像极了一个小老头。武皇虽老,可在龙椅上一坐,那帝王之气油然而生,两相比较,不得不承认,李显太过平凡,平凡到穿着朝服也不像个皇家子弟。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们很快便反应过来,急忙朝着武皇跪拜行礼。
武皇大手一挥,“平身。”
众臣起身。
“今日诸位臣工,有何要奏?”
就在众臣以为武皇要宣布大事时,没想到武皇反而张口问他们政事。
陛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百官们各有所思,惴惴不安。
正当此时,殿外响起了内侍的声音,“陛下,临淄王回来了!”
李显咬了咬后槽牙,武皇握住了他的手,抬眼对着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李显只得忍下,乖顺地听从母亲安排。
“咳咳……”李隆基踏入大殿时,捂着心口低咳了两声,垂首趋步穿过百官,走近龙台之下。
百官们看得清楚,临淄王颈边有好几处结痂的伤口,此时他双眼通红,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让人心生怜悯。
“祖母!”李隆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沙哑又哽咽,“孙儿回来了……呜呜……”
武皇气定神闲,淡声道:“回来便好,说说,皇陵那边的刺客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隆基吸了吸鼻子,既然武皇帮他开了话茬,他便不客气了,“祖母容禀……孙儿那日照旧守陵,为阿耶抄写经文祈福……然后……然后忽然杀出十余名死士……”他说到动情处,扯开了衣领,让朝臣们看清楚他的伤口,“二话不说,便朝着孙儿脖子砍。”
武皇微笑,“你是怎么躲过这一劫的?”
“幸得护卫忠诚,拼死护卫孙儿逃入陇西山林,借着山势地形,孙儿这才躲过一劫。”李隆基这会儿哭得更惨了,忽然重重对着武皇叩首,“孙儿恳请祖母彻查此事,还孙儿一个公道!”
武皇顺着他的话,故意问道:“众卿以为,该从何处查起啊?”
瞧见武皇主动开了口,当中一名李唐旧臣走了出来,手执笏板对着武皇一拜,“皇孙接连遇害,谁是最大的受益者,谁便是嫌疑人。”他虽没有点明太平,可众臣都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可公主已经被武皇秘密处置了,再深究此案,只怕也查不到什么。
当务之急,最该做的便是逼迫武皇当殿立下太子,或是逼迫武皇当殿起誓,终其一生绝不加害李唐皇孙。
先帝嫡系一脉,只剩下了临淄王与秦王,他们无论如何都要保下这二人的性命,以免这江山最后传到武氏手里。
武崇训听得刺耳,肃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东宫空置多年,除了先帝血脉外,谁觊觎储君之位,谁便是嫌疑人。”李唐旧臣反唇相讥,硬生生地把武崇训的话梗在了喉间。
“臣,恳请陛下彻查此案,还临淄王一个公道,还天下人一个真相!”这人堵完武崇训的话后,便跪地叩首。
很快地,李唐旧臣们纷纷出列跪地叩首,一声又一声的“臣附议”如海浪般袭来。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能趁机逼迫武皇立下储君,他们战战兢兢守护江山十年也算是盼到了曙光。
武皇不惊不怒,徐徐问道:“朕若不愿彻查,你们当如何啊?”
众臣以为武皇是铁了心的想要包庇公主,留公主一个好名声,他们怎能容忍武皇这样的行为,顿时群情激奋,再次叩首请命。
“陛下是万民之主,岂能以一己之私,置国家法度如无物?”
“还请陛下彻查此案,以正法纪!”
“你们……”武崇训张口欲斥,看着朝堂上大半朝臣跪下请命,“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如此逼迫陛下!”
“臣附议。”狄仁杰也站了出来,领着太平朝中的心腹臣子们一起跪地请旨,“法不正则天下乱,臣请陛下彻查此案!”
武崇训以为自己听错了,“狄公,怎么连你也如此!”
狄仁杰没有理他,朗声道:“陛下,莫要因一时心软,受万世唾骂!”
武皇故作无奈,缓缓起身,话却是说给李显听的,“瞧见了么?这龙椅你觉得好坐么?”
李显不敢应声,瞧见这样的阵仗,换做是他早就挥手示意臣子,他们想如何便如何了。
“君王,得有君王的威仪。”武皇这一句说得极小声,只有李显听得分明,“抬起头来,好好看看,君王该如何处置此事?”说完,武皇负手而立,沉声道,“这是你们要朕彻查的,朕便给你们一个真相。羽林军何在?!”
武皇的声音穿透整个朝堂,很快万象神宫便被千名羽林军团团包围。那总领羽林军的不是别人,正是被武皇关入天牢多时的驸马武攸暨。
朝臣们惶恐不安,武皇今日怎的连羽林军都调动了?!莫非武皇想一网打尽,将他们这班李唐朝臣一次杀尽?!
武皇向来英明,不该做这样疯狂的举动才是。若真血洗万象神宫,武皇便会成为他天下人的众矢之的,天下只怕很快就要分崩离析,四境也会战祸四起。
武攸暨按剑走入万象神宫,径直朝着龙台走来。
“武攸暨,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带剑上殿!”
“噌!”
武攸暨没有理会这人,当即拔剑,横在李隆基颈边,凛声道:“陛下,疑犯已经拿下!”此言一出,众臣惊哗。
难道武皇今日是想指鹿为马,硬要把罪名按在临淄王身上?!
李隆基大惊失色,哭泣道:“孙儿……孙儿做错了什么?祖母你要杀人灭口?”他的一字一句都在挑拨离间。
“陛下!不可一错再错!”李唐旧臣们大声劝阻。
“一错再错?”武皇冷嗤,“究竟是朕,还是你们这班有眼无珠的傻子?”说话间,她一步一步从龙台上走了下来,斜眼看向李隆基,“厉害啊,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手段,你若能把心思用在天下万民身上,朕兴许还会留你一命。”
“孙儿不知祖母这是何意!”李隆基强忍害怕,他明明所有事情都做得滴水不漏,武皇不可能有证据指认他是凶手,“孙儿冤枉!冤枉啊!”
武皇眸光复杂,看着他年少的脸庞,任凭他扯着嗓子在殿上不断呼喊冤枉。
他曾是武皇抱过的孙儿,更是武皇亲手照料的孩子,只是武皇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白净无暇的少年竟生了这么一颗肮脏的心。
为了那把龙椅,李唐皇室竟然一再相杀,她与雉奴的孩子凋零如斯,武皇只觉有几分凄凉。
她蓦地笑了,笑意寒凉,忽地背过了身去,哑声道:“怀英。”
“诺。”狄仁杰领命起身。
李隆基忍不住吞咽了一下,他紧张地看着狄仁杰,他若查到点什么,百官们谁也不会质疑他列出的证据。李隆基忍不住飞快回想他走的每一步,狄仁杰一直没有去陇西一带调查,那几个跟着他的少年他也嘱咐妥当,不可能被狄仁杰拿住才是。如今太平已经被武皇秘密处决,他已是赢了大半,只要他抵死不认,他不信武皇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行治他的罪。
镇静!镇静!
李隆基不断劝慰自己,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武皇既然点了狄仁杰当殿断案,众臣也希望狄仁杰能拿出实证来。
只见狄仁杰头也不回地走至殿门前,恭敬地对着殿外拱手一拜,“殿下。”
殿下?!
放眼整个大周,唯有公主有这个称谓!
众臣霎时惊白了脸,看着那位熟悉的公主堂堂正正地穿着朝服踏入万象神宫——
太平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卑不亢,此时微微昂头,久沐权欲的她已有了帝王之姿,只要她在朝堂上一站,谁都无法无视她的存在。
婉儿瞧见太平平安归来,嘴角情不自禁地往上扬了扬。
太平知道她会悄悄顾盼,借着行礼,太平匆匆还了婉儿一个笑容,直起身时,朗声道:“臣不辱使命,于陇西缴获人证物证,如今从犯皆已押至殿外,听候母皇传召。”说着,她从怀中拿出奏疏,双手奉上,“这是此案详情,还请母皇御览。”
第199章 伏诛
武皇接过奏疏, 只随便瞧了一遍,便将奏疏递给了一旁凤阁舍人崔玄暐,“瞧瞧,你们每一个都瞧瞧。”
崔玄暐毕恭毕敬地接下奏疏, 看罢之后, 脸色瞬间煞白,不敢相信地看看李隆基, 又看看公主。张柬之瞧他神色有异, 忍不住从他手中拿过奏疏,看清楚上面所奏后, 顿时哑口无言,望向了狄仁杰。
狄仁杰对他有知遇之恩,他能调任刑部侍郎,也是狄仁杰的竭力举荐。他只想从狄公那里得到一个肯定, 确定公主这本奏疏所述一字不虚。
狄仁杰就知道众臣会有疑虑, 他沉声道:“请诸位同僚先行传阅, 在下另有补充。”
张柬之将奏疏传给了身后的李唐旧臣,不出一刻,李唐旧臣们便已阅完整本奏疏, 最末一名将奏疏递还婉儿。
朝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 方才还群情激昂逼迫武皇严查此案, 如今看完公主的奏疏, 这些李唐旧臣们竟不知还能说什么。
狄仁杰对着武皇一拜,认真道:“臣奉旨调查此案,命人绘制了刺客的画像,问遍了周边市镇的客栈,最终确定了此人的身份。陇西人氏, 李毳。”说着,他的声音扬起,“与此同时,还逮到了几个同党,他们身上不约而同地都带有一封密信。”说完,他拿出了密信,展示在众人面前,“上书:刺杀庐陵王与皇孙。”
李隆基顺势接口,“我不认识这些人!”说着,他声泪俱下,“我自小在紫微城长大,此次扶灵西去,是第一次离开神都,还请祖母明鉴,孙儿冤枉!”
“第一次离开神都,便能在陇西一带收下那么多卖命的死士,三郎啊,你的本事不小啊。”太平冷言冷语,“母皇容禀,臣密往皇陵查探得知,李隆基初到皇陵,借着抄经祈福借阅了臣的不少手写经文。臣当年的书道如何,母皇找人一验便知。”
李隆基悲愤道:“姑姑!你是要冤死侄儿么?!”
“冤死?本宫的重润侄儿与嫂嫂,才是真的冤死!你也配提这个‘冤’字!”说完,太平扬声道:“把疑犯带上来!”
“诺!”羽林军领命,很快便将绑做一串的十四名陇西少年押上殿来。
李隆基瞧见那几人,脸色霎时大变,再也喊不出一个“冤”字。
陇西少年们瞧见了跪在地上的李隆基,有人不禁大哭起来,“我不想死……呜呜……”
“大殿之上,岂容尔等放肆!”羽林将士一声厉喝,次第在这几人腿弯子里踢了一脚,逼使这几人跪倒在地,不敢再发声造次。
“李毳有个弟弟,名叫李吽。”太平的视线一路望去,最后落在了第三个少年身上,“你兄长动手之时,便犯下了抄家灭族的大罪。”
“小人都是受郡王蛊惑,才一时迷了心窍,做出此等滔天罪行!”李吽哪里还绷得住情绪,急忙重重叩首,“还请殿下饶过小的母亲!求求殿下,求求殿下!”
太平凉声问道:“临淄王如何蛊惑你们?”
“他说……天下岂有……岂有……”李吽张口,可武皇的眸光实在是锐利,那气势逼得他张口结舌,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说!”太平骤然厉喝。
李吽闭眼急道:“岂有女人当皇帝的道理!”
这话一出,百官们五味杂陈,有这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
“就因为这个?”太平反问。
“不……不止……还有……”李吽继续颤声道,“郡王说……他日他君临天下……便……便许我等封王拜相……”
听见这些话,李隆基哪里还跪得住,当即瘫坐在了地上。
太平对着武皇一拜,“真相已明,还请母皇圣裁。”
“呵呵。”武皇忽然冷笑,苍老的眸子一一扫过众臣,“朕代先帝守护山河,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就怕做得不好,他日无颜在九泉之下面见先帝。”说着,她往前走了一步,语声中多了一丝哀戚,“今时今日,究竟是朕辜负了先帝,还是尔等辜负了先帝?”
众臣汗颜,纷纷低头。
武皇苦笑,“是朕做的不好么?是朕让你们难展抱负了么?是朕让天下百姓饱受战火荼毒了么?就因为朕是女人,你们便阳奉阴违,帮衬这畜生残害亲族,嫁祸公主,你们对得起先帝么?!”最后一句,宛若雷霆震怒,振聋发聩,吓得众臣齐齐叩首。
“陛下息怒。”
“息怒?”武皇嗤笑,“你们让朕如何息怒?朕本不想张扬此等丑事,你们一个两个非逼着朕当殿清算,如今这样的局面你们满意了么?”说罢,武皇指向了李隆基,“这畜生狼子野心,残害宗族罪不可赦!怀英,按律此人该当何罪?”
“斩立决。”狄仁杰答得干脆。
正当此时,李隆基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凄厉,让人听得心颤。
众人向他投来了目光,只见他疯魔了似的推开了武攸暨站起来,通红的眸光扫过朝堂中的朝臣们,“你们怕什么?只要你们不跪,她一个女人如何能当天子?!都起来!是儿郎的都给本郡王站起来!”
武攸暨想要将他重新按下,李隆基却站得笔直,不论武攸暨怎么压,都没有跪下。
“放肆!”武攸暨一脚踢在了他的腿弯子里,李隆基再也站不住,终是跪倒在地。
他反正已是强弩之末,既然要死,他也不能让这些人快活,只听他疯癫一样的怒斥,“天下唯有男儿才能当皇帝!女人只能在闺阁中相夫教子!你们再不清醒,再不反击,迟早有一日这些女人会爬到你们头上来,奴役你们!”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落在李隆基脸上,太平掌心火辣,忍不住反手又抽了他一记耳光。
“天下为公,是圣人言。”太平满眼愤恨,“你为了一己私欲,屠戮亲族,你读的哪门子圣贤之书?!”说着,太平揪住李隆基的衣领,“说的哪门子的歪理?!”
“男子也好,女子也罢,皆是国之百姓,缺一不可。”太平收拢五指,将他的领口揪得极紧,“君王不仁,那是百姓之祸,亦是社稷之祸!你想当天子,你就要有天子之德,一个屠戮亲族的畜牲,心胸狭窄,觊觎皇位,你配坐在龙椅之上,受万民崇敬么?!”说完,太平猛地一推,将李隆基推倒在地,顺势从武攸暨手中拿过佩剑,剑锋抵在了他的心口,话却是说给武皇的,“这畜生屡教不改,还请母皇当殿重惩,以儆效尤!”
武皇负手而立,“婉儿,上酒。”这杯酒,她已经给这个小畜生准备多时了。
婉儿领命,退出大殿后,很快便奉酒上殿。
正当这时,李显对着武皇一拜,哑声道:“臣请母皇允准,亲手喂酒。”虽说韦滟这些年来时常吵嚷,可总归是不离不弃陪伴他十余载,在他心里滟娘绝对是他不可离弃的妻子,杀妻之仇,当亲手报之。
武皇没想到李显竟会在这时候站出来帮手,欣慰地点了下头,“准奏。”
李显拿起婉儿盘中的毒酒,武攸暨招呼羽林将士左右按住了挣扎的李隆基。李显眼有泪花,狠狠捏住了他的下巴,让李隆基退无可退,咬牙道:“小畜生!”话音一落,便将毒酒狠狠灌入了他的口中。
众臣看着这一幕,只觉啧啧生寒。
李显动手合情合理,可李唐王族当殿这样同室操戈,实在不是他们想看的结果。甚至,他们之中有不少后悔附议的,若没有附议,武皇便不会把事情放在明处处置,至少李唐皇室还能存留一线脸面。
起初他们以为武皇是铁了心的要保护公主声名,可到头来武皇想要保护的其实是李唐的声名。
愧意渐生,李唐旧臣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李隆基毒酒下肚,瞪大眼睛捂着喉咙挣扎了片刻,便蹬了蹬脚,终是断了气。
“攸暨,”武皇张口,“将罪人尸首抬下,以庶人之礼安葬郊外。”
“诺。”武攸暨领命,命羽林军把李隆基抬下。
武皇轻轻挥手,“其余同党,拖下去斩立决。”
“诺!”
那十四名陇西少年痛哭哀嚎,一切都已迟了。
“至于罪犯的九族……”武皇思忖片刻后,看向狄仁杰,“怀英,你来酌情处置。”
狄仁杰拱手一拜,“诺。”
众臣以为今日之事已经终了,哪知——
“裴氏,把这几日的奏疏呈上来。”武皇解决完李隆基一事,便开始另外的事情。她下令羽林军围住万象神宫,为的并不是那小畜生。
这朝堂上离心离德的臣子,也该一并收拾了。
裴氏早就端着奏疏在殿外候着了,听见武皇命令,便垂首将一摞奏疏送上殿来。
“李庶人在外谋事,朕这朝堂上也有他的帮凶。”武皇刻意念重“李庶人”的“李”字,“镇国公主功在社稷,仁满天下,你们几个竟帮着李庶人陷害公主,妄图坐实公主的罪名,你们说,朕该如何处置你们?”
上书过的朝臣们哪里还跪得住,慌乱无比地跪地往前走了两步,叩首道:“还请陛下恕罪,臣等……臣等……”
这些人话到嘴边,却发现不论如何解释,都是死路一条。
若说不知实情,还上书奏请武皇惩治公主,这是蓄意攀诬,乃重罪;若说受李隆基蛊惑,这才当了帮凶,这也是重罪。
不论哪一种,都无法逃过国法治罪。
“臣知错了!”
“陛下,就饶臣一次吧!”
这其中不乏六部重臣,大多数都是李唐旧臣。
这是婉儿那日进言留给殿下的刀,武皇如今用来肃清朝堂也刚刚好。
“母皇,他们这些年办了不少大事,还请母皇念在他们有功的份上,从轻罚之。”太平顺势为这些人求个恩典。
武皇饶有深意地觑了太平一眼,既然太平有意当这个白脸,那她自然愿意配合太平当这个黑脸,好让太平趁机收割一波人心。
“太平,你可想好了,他们写奏疏的时候,可没想过你的死活,更没想过你是否是冤枉的。”
“臣想好了。”
太平恭然跪地,对着武皇一拜,“朝廷向来惜才,他们也确实是朝廷栋梁,还请母皇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那朕便如你所愿。”武皇不罚他们也是不可能的,“凡涉事之人,皆降级三等,留各部察用。”
“谢陛下。”众臣连忙叩首。
武皇冷声道:“你们该谢的不是朕。”
众臣大悟,忙着对着太平一拜,“多谢殿下。”
太平轻叹,凛声道:“还望诸位以后尽心为国效力,莫要再因流言蜚语行不臣之事,惹祸上身。”
“谨遵公主教诲。”众臣再拜。
婉儿安静地看着今日殿上这出戏,只觉唏嘘万分,甚至压在她心头的那块大石瞬间轻了不少。
李隆基死了,他终于死了。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上一世欠她们的,这一世终以身败名裂殒命收场。
想到这里,婉儿只觉有些酸涩。
这一刻,她与太平等了整整两辈子。
她抿了抿唇,悄然看向了太平,恰好太平也瞧了过来,视线相遇,有些话不必多言,便已心照不宣。
今日之后,那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没有纠葛两世的仇怨,只有太平大展抱负的开始。
她一定会陪着殿下一步一步创出一个太平盛世,她憧憬着那一日的到来。
太平在婉儿眼底看见了光,那是婉儿对她的所有憧憬。
她挺直腰杆站在百官的注视之下,她是女子又如何,她偏要让天下人看看,女子本该有怎样的光芒。
武皇有武皇独一无二的闪耀,像日月一样,闪耀后世。
太平便做那恩泽万物的春风,吹醒更多的女子站出来,散发她们该有的光辉。
自入地狱至今,太平终是悟得,她要走哪一条路。
这便是太平的道。
而她离踏上这条道,还差最后一步,只待——君临天下。
第200章 收官
“母皇!”突然万象神宫中响起一声李显的惊呼, 只见李显快步上前,及时搀住了武皇的身子。
武皇虚弱摆手,“裴氏,扶朕回寝宫。”
“诺。”裴氏急忙走近武皇。
武皇往前走了两步, 忽然推开了李显, “英王留下,代朕处理政务。”
众臣听见这句话, 原本悬着的心一瞬放下, 到了武皇的暮年,她终是做了决断, 欲将江山还给李唐子孙。
李显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很多年,此时此刻他却一点都不高兴。他怔怔地望着满朝文武,虽说每个人眼底都有憧憬的光泽,可见识过这些人气势逼人的模样, 他自忖没有本事驾驭这些人, 把这个江山打理妥当。
越是被期待, 肩上的担子就越重。
李显最后的目光落在了太平身上,他今日领教过镇国公主的英姿,他明白自己确实不如太平。
嫡子重润已故, 庶子重俊断臂, 李显膝下只剩下那几名公主。
不, 他还有崇茂, 即便已经过继给了太平,他也是他的亲生儿子。那是他的希望所在,也是朝臣们的希望所在。
若是得了江山,却没有能力守住江山传给子嗣,那便是亡国之罪。
太平膝下只有一个长安郡主, 崇茂与平安都是过继的儿子,满朝文武定不会允许她把皇位传给长安或者平安,最后东宫一定是崇茂入主。
只要能守住这片江山,最后安安稳稳地把江山传给崇茂,他当皇帝,还是太平当皇帝,并不重要。
“母皇,儿在外多年,对政务一窍不通,实在是难当重任。”李显这话说得毕恭毕敬,“儿见太平办事妥当,还是交给太平来吧。”
武皇蹙眉,斜眼看了一眼太平,故意把声音扬起些许,好让朝臣们都听进去,“她只是镇国公主,你跟她不一样。”
婉儿与太平听得清楚,已是心领神会。
李显微笑,语重心长地对上太平的眉眼,话不知是说给武皇听,还是说给臣子们听,“都是一家人。”
武皇意味深长地笑望向太平,“听见你三哥的话了么?”
太平故作惶恐,恭敬答道:“臣听见了,是一家人。”
李显听见这话,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武皇必须给众臣一颗定心丸,“婉儿,拟旨,敕封秦王武崇茂为皇太孙。”
婉儿领旨,“诺。”
这次是李唐旧臣们暗中松了一口气,东宫终于有了皇太孙,武皇又表现出了退位的意思,对于他们而言,这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狄仁杰却在这时站了出来,进言道:“陛下尚有子嗣,太孙尚幼……”他故意话只说一半,没有说的话众臣都明白,因为他们都齐刷刷地望向了太平与李显。
“众卿希望谁入主东宫当储君呢?”武皇明知故问。
这个问题武皇直接抛给众臣,众臣骤然哑口,按能力肯定是公主最佳,可世上从未有过皇太女,当初容忍女皇君临天下是万不得已,如今再开皇太女的先例,无疑是默许了女子也可继承家业。
武皇知道这些人就是这样,她倒是不急,她有足够的耐心等那些人权衡利弊。
“阿显,扶朕回去。”武皇也不逼他们,今日这些话已经足够了。
众臣看着武皇领着李显与裴氏渐行渐远,朝堂上只剩下了太平与婉儿。臣子们彼此递了眼色,谁也不愿做这臣服的第一人。
欲速则不达。
太平蛰伏多年,也不差再等数日。她对着众臣朗声道:“本宫只是代听奏报,随后不论政事大小,皆会一桩一件禀明陛下,交给陛下决断。”
既然只是代听,小事没有决断之权,便算不得储君监国。
太平懂得分寸,众臣们自然也不会为难她。
于是,今次早朝太平站在龙台之下聆听臣子奏报,不评一语,不断一言,只命人取了笔墨来仔细记录。早朝之后,太平捧着记录的奏报,带着婉儿去往武皇的寝宫。
武皇听见通传之后,并没有宣召太平入内,继续与李显对弈,仿佛没有听闻此事。
太平在外已经候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有等到武皇传召,婉儿便垂首入内再次禀报。
武皇却笑问道:“婉儿,你来评评,阿显的棋艺可是进步了?”
婉儿看了一眼棋盘上的局势,她知道武皇的棋艺如何,却被李显的黑子围住大半,不由得蹙了蹙眉,低声道:“两军厮杀正是焦灼,此时论胜负,还是早了点。”
武皇大笑,“阿显,婉儿夸你呢。”
李显怔了怔,“夸我?”
“陛下,殿下说今日有重要军报,必须立即处理。”裴氏再进来通传了一遍。
李显急道:“母皇,您就见见太平吧。”
“你跟太平总要留下一个陪朕下棋,阿显你可要想好了,是你出去处理政务,还是太平留在外面处理政务?”武皇的笑容里带着浓烈的疲倦,“同室操戈之事,朕不想再看见。若是你想出去,朕便会把太平留在身边,绝不会让太平成为你帝王路上的绊脚石,再出现任何骨肉相残的惨事。”
李显听见最后这句话,似是被一把钝刀子割了一下心房。
今日朝堂上的种种重现心头,李隆基丧心病狂,李重俊也半斤八两,他若与太平再出现相残之事,那绝对不是李唐之福,绝对是社稷之祸。
他懂得母亲的意思,看似最铁石心肠的她,想必是最难过的那一个吧。
李显能明显感觉到武皇身上的变化,经年不见,虽说母皇还是母皇,却磨灭了太多杀气。换做当年,母皇想做什么哪会这样问他,让他自己选择。
她只有太平与他了,她只想保护好膝下这最后的一双儿女。
“儿……儿去劝劝太平。”李显恭敬起身,得到了武皇的默许后,他走至殿门外,来到了太平身前。
太平确实是有重要军报,“三哥,旁的事都可以先放放,可突厥犯境,此事不能耽搁!”
李显也知事情紧急,“母皇说,若我来处理政务,她便见你……”不等李显说完,太平便将手中捧着的奏疏全部塞给了李显,只拿回了最重要的那份军报。
“外面有那班大臣帮你,我当个富贵闲人也是好事!”太平说完,便拿着军报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寝殿,顺手把殿门也关上了。
李显捧着怀中的奏疏,像是捧了满怀的烫手山芋。没过一会儿,等不得武皇决断的臣子们陆续来到寝殿外等候。
国事紧急,其实不止突厥犯境一事,还有西南的饥荒,黄河的局部泛滥,吐蕃的蠢蠢欲动……李显了解之后,更是大急,这些事他如何处理得了?
“恳请母皇御览奏疏!”李显率领众臣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殿中的几人却充耳不闻,武皇对着太平招招手,让太平坐到她的身边来。
太平坐了下来,认真道:“母皇,有些政务是真的耽搁不得。”
武皇欣慰地看着太平,“莫急。”她示意太平听她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朕可以把江山好好的交到你手里,阿显在外面越急越好。”说着,武皇握住了她的手,“天子,系天下万民福祉于一身,你可准备好了?”
太平不知为何,竟有些许酸涩,她重重点头。
武皇抬手抚上太平的脸颊,“朕虽有不甘,却也是满意的。朕有许多事来不及做,剩下的事就靠你了,太平。”
“嗯。”太平哑声答话。
武皇眸光明亮,语重心长,“你想治下一个红妆盛世,就必须有很多同心同德的人帮你,外面那些人远远不够,你要小心翼翼,千万别让他们一开始就觉察到你的心思。”
太平再点头,“儿谨遵母皇教导。”
武皇笑了,笑意复杂,“明日早朝,你当着众臣之面,奏请恢复大唐国号。”
太平大惊,她知道母亲拼尽这一世,只为了让大周国祚绵延。如今亲手把争取到的一切送回去,她如何能甘心?
“不加这一记筹码,他们不会容忍你坐上那把龙椅。”武皇知道,这其实是一场交易,看似是她输了,太平却是赢了。
帝王,岂能只看自己这一世输赢,她看的是整个天下女子的输赢。
“朕是第一位女皇,太平便做第一位皇太女。”武皇的语气有些许激动,“谁说女子不如男儿,你我便是最好的证明!甚至……”武皇忽然抬眼,看了看裴氏与婉儿,“她们也是最好的证明。”
婉儿听见这话,只觉心窝上被狠狠烙了一下,瞬间烧得滚烫。
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抱负,武皇这个女人,不论在哪个朝代都是最超尘脱俗的那一个。婉儿想,她可以两世为臣,绝对是她两世的幸事。
只是,这一世她的幸事多了一桩。
她的余光悄然瞥向太平,她还将见证一个太平盛世的到来。
武皇瞧见太平红了眼眶,她摸了摸太平的后脑,捏住了太平的下巴,让她昂起头来,“帝王不能低头,也不能让外面的人看见你的眼泪,你要像只猛虎一样时刻威慑他们,让他们敬你,畏你。”
太平忍泪,“嗯!”
“朕还有一道诏书,你留待朕驾崩后再拿出来宣读。”武皇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拿出了那纸诏书。
太平想要翻看,却被武皇按住了。
“等朕驾崩后再宣读。”武皇再次提醒。
太平只能从命。
婉儿也在好奇,这诏书武皇是何时写的?诏书之上又写了什么内容?她到底给太平安排了什么?
武皇笑了笑,饶有兴致地拿起了棋盒里的一枚白子,落入棋盘之中。
原先被动的局面瞬间打开,白子吞噬了一块黑子后,胜负便见分晓。
武皇胸有成竹道:“可以收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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