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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危机

    得了阿娘的首肯, 太平这次没有半点犹豫,回去便写了一本名册呈给了武皇。武皇审阅同意之后,给太平下了一道特旨。自古公主家令不过七品小吏,如今公主既有镇国之衔, 又参理政事, 已算违制多年。既然百官们已经默许,那她破例拔擢公主幕府的规制, 想必那些老臣也没有什么话说。

    其实, 李唐旧臣们只是别无选择。但凡庐陵王或是皇嗣争气些,他们也不至于把复唐的希望寄托在公主身上。

    公主已是武家妻, 他们一边希望公主继续秉持德范、以振朝纲,一边又忌惮公主入主东宫,导致大唐基业最后落入武氏之手,当中心情, 倍是复杂。

    武皇的这道诏令在鸾台争执了多日, 最后还是狄仁杰一锤定音。

    他说:“殿下这几年处处为民请命, 事事亲力亲为,她若贪权,怎会还是公主之身?”最后那个反问, 振聋发聩。

    确实如此。

    殿下是先帝的嫡女, 也是武皇的嫡女, 她的出身可比武承嗣一类的高贵多了。倘若殿下真与武皇联手, 妄图延续大周武氏天下,只怕早就谋权夺利,怎会幕府之中只有十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吏?

    况且,公主与驸马感情若即若离,大婚数年, 也不见传出孕事。都说公主有体寒之症,可这体寒之症来得突然,城府深的几位大人仔细琢磨,好像品出了些许深意。

    权衡再三后,这道诏令还是出了鸾台。

    若能让殿下坐大势力,与武皇底下的那些人对抗,对庐陵王与皇嗣都有好处。况且,天下人只认东宫里的太子为储君,一个规制比照东宫的镇国公主府,其实也逆不了天。大不了王庆之之事再重演一回,只要这班李唐旧臣们齐心,武皇便不能一意孤行。

    君王虽是天子,却也要众望所归,顺势而为。

    天下人一日不忘李唐,武周便只能是昙花一现,终究要谢落。

    诏令传至公主府,公主家令便不再是七品小吏,改成了公主府正三品詹事,由太平讨要的姚崇担任。与此同时,中书舍人宋璟兼任公主府少詹事,辅佐殿下平日政务。一次讨得日后的两大名相,太平喜在心间,却知路漫漫兮。

    要尽收这两臣之心,还需花费一些心思。

    上辈子她是见识过这两人如何给李隆基献策的,他们骨子里只信奉男主天下,要驯服这两匹狮子骢,太平需要足够的耐心与计略。

    除此之外,太平还动了其他的心思。当年皇爷爷之所以能在玄武门胜出,不仅是因为他幕下有那些名臣,还因为他军功赫赫,天策上将所向披靡,那首《秦王破阵乐》如今在军中也能听见。

    文治需要,武功也同样需要。

    尤其她还是女儿身,要想服众,就必须有更多、更高的功绩。

    她仔细回想上辈子近几年大周周边的战争,明年有个绝佳的机会。自垂拱四年吐蕃占据安西四镇后,时有来犯。如今母皇大局初定,正需要一个扬威四方的机会,恰好,她也需要这个军功。

    “王孝杰。”太平记下了这个名字,就算战场瞬息万变,也许这一世与上一世的胜负不同,可太平需要这一次的军功。

    太平置府之后,武承嗣也安静了好几个月,没有再唆使臣下上书请立太子。武氏没有蠢蠢欲动,李唐旧臣也没有死咬着武氏臣子不放,算是相安无事了好几个月。

    皇嗣的几个儿子开春后陆续离开了神都,唯有临淄郡王李隆基因为病情暂时留下。窦氏很是心疼这个儿子,几乎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太医来了好几次,都说皇孙病情奇怪,药石用了许多,就是好不起来,他们会诊多次,也找不到问题在哪里。

    武皇下旨,让太医们继续照料。

    同年十一月,下过几场雪后,终是瞧见了久违的阳光。

    武皇裹着大氅,站在万象神宫的殿门前,远望覆雪皇城,这一年过得如此平静,她反倒觉得不太心安,总觉得来年开年,会有什么不祥之事发生。

    裴光庭年岁渐长,裴府也需要女子打理后宅,是以厍狄氏请旨,回府帮光庭坐镇后宅,直到新妇入门,她再回宫继续侍奉武皇。

    转眼之间,当年那个小娃娃也成了十五岁的少年郎了。武皇欣然允之,甚至已开始在武氏诸女中物色适合的姑娘,好给裴光庭赐婚。

    这几日裴氏染了风寒,不便在御前伺候,所以无论是拟诏,还是端水更衣,皆由婉儿一人来做。

    看见武皇在殿门前站了许久,婉儿温了一盏甘露,端至武皇身侧,敬声道:“陛下请用。”

    武皇接过甘露,喝了一口,侧脸笑问道:“这几日你可去过太平那里?”

    婉儿如实回答:“不曾。”自从太平开府之后,公主府人多嘴杂,她能不去便不去,免得给公主招来不好的流言。

    武皇沉眸,“等裴氏好些,回来伺候朕了,你便抽空去太平那儿一趟。”

    婉儿问道:“陛下是不放心么?”

    武皇将甘露递还婉儿,负手而立,“狄光嗣是个能办事的,自从当了户部员外郎以后,事事仔细,不曾出过一次纰漏。他有狄公镇着,自然不会给太平使绊子,另外两个可就不一定了。”武皇多少知道些姚崇与宋璟的脾性,探子回报,这两人初到公主府中时,与太平起过两次争执。可不知为何,后来这两人竟没有再与太平争执,平日在府中毕恭毕敬的,好似换了两个人似的。

    武皇颇是好奇,太平是用了什么法子驯服的他们。

    “诺。”婉儿领旨,莫说是武皇好奇,婉儿也颇是好奇,殿下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把这两人拿下了。

    武皇再次侧脸看向婉儿,她一直好奇的还有婉儿,“朕也不知,太平是用什么法子拿下的你。”

    婉儿淡然轻笑,“臣说过的。”

    “士为知己者死。”武皇笑了起来,这六个字看似简单,可如何让人当做知己,那便另有玄机了。

    婉儿却摇了摇头,“是诚意。”

    武皇来了兴致,“诚意?”

    “殿下不允重利,不许虚诺,用人则信,待人以诚,是为诚意。”婉儿说这些话时,眸光明亮,语气中也带着一丝自豪。

    武皇笑意微浓,眸光复杂,“这么说来,朕还不如太平了?”

    “殿下有今日,也是陛下一手教出来的。”婉儿微微垂首,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陛下便是陛下,天下人没有谁能与陛下相比。”

    武皇放声大笑,“婉儿,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臣说的都是实话。”婉儿抬眼坦荡地对上武皇的眸光,眼底没有一丝虚色,“臣心悦诚服。”

    武皇意味深长地笑笑,“继续伺候朕处理国事。”

    “诺。”婉儿再拜,跟着武皇回到了龙案边。

    婉儿刚刚放下甘露,余光便瞧见内侍送来了今日的新奏疏,她示意内侍将新奏疏送至一旁的几案上,她先分门别类,再呈给武皇批阅。

    内侍放下奏疏后,便退出了万象神宫。

    婉儿在几案边坐下,只整理了几本,便拿着一本奏疏愣在了原处。

    武皇看她脸色已变,忍不住问道:“何事?”

    婉儿起身将奏疏呈上,“衡阳郡王染上风寒,在藩地殁了。”

    武皇接过奏疏,怔了片刻,当即问道:“还有没有其他郡王的奏疏?”

    婉儿折返几案边,快速从奏疏中挑了出来。这些奏疏竟是前后一日抵达神都的,也就是说这些藩王的死亡时日便是这个冬日。婉儿心中有数,知道这是谁人所为。

    当日太平打磨的屠刀,终是挥落了下来,这几个本该活许久的皇孙就这样死在了屠刀之下。

    “巴陵郡王……中山郡王……也殁在了封地……”婉儿声音微哑,将那两本奏疏奉上。她在心底暗中讥讽武承嗣实在是太过心急,杀人杀得这般急,此事一定会招来朝堂震动,后续会掀起多大的风浪,婉儿也不敢细想。

    命皇孙亲赴藩地的诏令是武皇亲下的,这三位皇孙是今春按时启程的,却不约而同地死在了这个冬日,此事说是巧合,满朝文武谁人能信?

    皇孙折损,最大的受益人不言而喻。

    至于凶手是谁,那些人只会把账都算到武皇身上。

    毕竟当初王庆之一案,武皇并没有表明立场,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那群李唐旧臣定会借机上书,请武皇速立太子,以安人心。

    甚至,若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借此事逼令武皇还政,事情就更不好收拾了。

    “陛下!大事不好!”正当此时,内侍又拿了一本急报来到殿外。

    婉儿快步走至殿门前,接过急报,匆匆看了一眼,脸色变得煞白。她默然走回了武皇身侧,沉声开口,“平恩郡王也殁了。”

    一日之内,突然收到四个孙儿死亡的奏疏,一个是李显的庶长子,三个是李旦的儿子,此事若不妥当处理,必会酿成大祸。

    如今李显膝下只剩下重润与重俊二子,李旦也只剩下成器与隆基二子,高宗嫡子一脉,竟被人一击损伤成这样,此事若不能查个水落石出,让武皇洗脱嫌疑,这皇位只怕是保不住了。

    当年越王李贞是真的造反,所以酷吏们可以顺藤摸瓜,接连诛杀,可如今这些皇孙年岁尚小,又无兵无权,突然遭此横祸,理亏的只能是武皇。

    婉儿骤然跪下,进言道:“陛下,此事必须严查。”

    武皇自然知道这事必须严查,只是到底该让谁去查。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人,她已经猜到是谁,可若真坐实了是武承嗣做的,武氏免不得连坐。武氏若连坐削权,武皇在朝堂之上就更难立足了。

    让武承嗣查,可保武氏安然,可若武承嗣趁机把脏水泼给太平,为保大局,武皇只怕袒护不得太平。

    可若让狄仁杰查,百官们确实能信服,可又保不住武氏。

    让太平去查……

    武皇有些迟疑,这可是个烫手山芋,事到如今,也只能由太平办这个案子了。

    “宣太平来。”

    婉儿也知此事难办,可这也是笼络李唐旧臣人心的最佳时机,她请命道:“臣想请旨,辅助殿下。”

    换做旁人,谁愿意接这样不好办的差事。

    只要遇上太平的事,婉儿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数年前如此,数年后亦如此。

    君臣如此,倒让武皇生出几分羡慕来。

    “婉儿,你告诉太平,这一战朕与她都输不得。”

    第162章 移花

    “驾!”

    今日太平一早带着府中官员们离开神都, 去了郊外巡视。今年的雪下得很大,不少地方酿出了灾祸,是以太平从私库中拨出了很多钱,将阿娘赏赐的一处皇庄改做了流民棚, 收容了许多逃难来神都的流民。

    姚崇约莫四十出头, 起初到公主府任职时,对武皇违规拔擢公主府规制颇有微词, 可数月以来, 他跟着公主实实在在的办差,对殿下不得不刮目相看。

    殿下若是皇子, 那一定是大唐之福。

    不仅姚崇有这个心思,其他幕僚也动过这个心思。只可惜殿下是公主,不能承继龙位,可若是殿下有了自己不可小觑的势力, 也许能帮衬着两位哥哥, 拿回东宫之位。

    时至今日, 虽说这些幕僚已对太平服气,可还是没有把她当作储君臣服。这些,太平都心知肚明。

    想要改变他们固守的心思, 难如登天。太平也知道, 这事急是急不得的, 就像驯马, 必须循序渐进,方能君臣同心,共谋盛世。

    上辈子她与这些人不过泛泛之交,也算不得熟知,她这些日子便好好摸摸他们的脾性, 等摸准了,再一个一个地收拾。

    公主仁德,不仅百姓知道,朝中文武也知道。

    民望就是太平最大的底气。

    太平今日穿了身银纹袍衫,身上裹了一件白色狐裘,她在庄园大门前勒停了马儿,干脆地翻身跳下马来。

    姚崇望着太平的背影,她带着幞头的样子,真是像极了当年的章怀太子贤,淡淡地带着一抹英气。虽说李贤因为谋逆获罪,可他在朝中威望不小,现今还有不少老臣们怀念着李贤当初在朝堂上的风姿。

    当年也只有公主在李贤获罪后,时常去探看李贤。公主仁德重情,就是可惜了,若是皇子,这样的储君谁人不服?

    姚崇又一次生出了喟叹。

    “姚卿,跟上。”太平发觉姚崇没有立即跟上,回头挑眉,“巡完这儿,本宫还想去洛水边瞧瞧。”她虽已不在工部,可当初洛水沿岸那几个新渠是她一手经办的,若是全都冻上了,她得好好瞧瞧,堤坝可有裂纹,免得来年开春,冰雪融化,致使堤坝倾塌,酿出什么灾祸。

    姚崇闻声下马,快步跟上了太平,“诺。”

    “殿下来了!”

    “殿下!”

    庄子中的流民听说公主来了,但凡能走动的,都出来迎接太平。

    太平示意这些人速速回去暖着,“外间冷,都回去。”说着,她的视线落在了其中一个薄衣小姑娘身上,话却是问向庄中主簿的,“她是怎么回事?”

    主簿不敢怠慢,急忙回答:“棉衣发放过的,只是昨晚她娘亲走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棺材跟席子,她便用了她的棉衣。”

    “你来。”太平对着小姑娘招了招手。

    小姑娘惶恐不安地垂头走了过来,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对着太平磕头道:“草民叩见殿下。”

    “起来。”太平微微弯腰,将小姑娘亲手扶起,温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民女叫五丫。”小姑娘怯生生地回答。

    太平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后脑,“家里还有其他人么?”

    小姑娘摇了摇头,眼眶很快便红了起来。

    太平看向主簿,“下午送来本宫府上。”

    姚崇急忙进言,“殿下不可,伺候殿下的宫人都要审明出身才能……”

    “此一时,彼一时。”太平认真回答,“她年岁还少,许多工都办不得,留在这儿,如何做工养活自己?”说完,她声音沉下,“有些事本宫没有瞧见,所以来不及管,可有些事本宫瞧见了,本宫就必须管。”

    姚崇还欲再劝。

    太平先一步道:“王孙贵胄岂能只享富贵,不顾百姓死活?姚卿,你不必再劝。《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是连一个小姑娘都庇护不了,本宫便枉称镇国公主了。”

    姚崇听得心烫,愧然对着太平一拜。

    太平轻笑,低头对着小姑娘道:“以后,本宫赐你个新名字,冬寻。入府之后,跟着春夏好好学习宫规。”

    小姑娘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声,再次跪了下来。

    太平一把扯住了她,扬声道:“你们都是大周的子民,只要有本宫一日,本宫便会庇护你们一日。望诸位养好伤病的可以尽出其才,能纺纱的纺纱,能耕地的耕地,在神都好好安家。若有才学或是武力者,尽可向主簿自荐,本宫会量材举荐入仕。”

    若是白吃白住,闲散偷懒者,太平早就吩咐过主簿,驱逐出庄,任其自灭。

    王公之仁,并不是放任蠹虫,而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姚崇必须承认,这个镇国公主办起差来,张弛有度,颇有储君之相。

    “吁——”

    一辆马车焦急地停在了庄园之外,不等车夫抱来下车石,婉儿已掀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上官大人。”值卫在庄门前的府卫恭敬地对着婉儿一拜。

    婉儿急声问道:“殿下还在此处么?”她知道太平每日都很忙,去了一个地方巡视后,必定还会去下一个地方巡视,她只怕扑空了。

    “殿下在。”府卫如实答道。

    “陛下传召。”婉儿匆匆说完,便拿出了武皇的令牌给府卫们看了一眼。

    府卫们放行婉儿,婉儿快步跑入庄中,老远便瞧见了熟悉的殿下。

    “殿下!”

    “婉儿?”

    太平本来是满脸笑意,可瞧见婉儿脸上的急色,她不禁敛了笑意,快步迎了上去,“怎么了?”

    婉儿沉声道:“陛下传召,殿下速速与臣入宫觐见!”说完,她不顾旁边还有其他人在,伸手牵了太平便走,“路上臣会说给殿下听!”

    “姚卿,记得一会儿帮本宫巡视堤坝!”太平回头交代一句,便跟着婉儿一起回到了马车上。

    “回宫!”婉儿快速下令。

    车夫立马调转马头,便赶车朝着紫微城的方向去了。

    马车之上,婉儿握着太平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肃声道:“这次的案子不好办。”

    “究竟怎么了?”太平另一只手覆上了婉儿的手背,“把你急成这样?”

    “武承嗣太过心急。”婉儿紧紧盯着太平的眉眼,“一次杀了四人。”

    太平脸色大变,“四人?!”

    “庐陵王庶长子很早便去了藩地,并没有与庐陵王同在房州,所以给了武承嗣可乘之机。”婉儿长话短说,“剩下的三人,都是今春奉旨去藩地的皇嗣之子。”

    太平想过这些人活不长久,却没想到武承嗣做事竟这般明目张胆,皇孙一连殁去四人,说是巧合,天下人没有一个会相信。甚至,还会把矛头都指向母皇,说她丧心病狂,为了延续武周,竟对自己的亲孙儿都下得了手。

    “母皇只有一条路能走,便是彻查此案。”太平已经不是年少时候她,此事只能办得明明白白,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婉儿点头,“陛下输不得,殿下也输不得。”

    “婉儿可有什么良策?”太平镇静了下来。

    婉儿重重点头,“有一策。”

    “说来听听。”

    “移花接木。”

    太平追问道:“移何处的花?”

    此事绝不能查到武氏身上,武承嗣就是吃定了这点,他与武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才敢这般嚣张,犯下如此大罪。

    武皇如今是众矢之的,武承嗣也是嫌疑最大之人,正因为如此,只要把罪名按在与他们敌对的人身上,便能将局势扭转过来。

    武皇树敌众多,武承嗣平日耀武扬威多了,得罪的人也不少。从这些人中挑出一个“合情合理”会报复武皇的人,却并不容易。

    “臣一时没有想好。”婉儿需要时日仔细想明白。

    太平一时也想不出该把谁揪出来当这个替死鬼,可当务之急,应当先帮母皇稳住朝局,以免朝堂动荡,四境外敌趁机出兵,乱了她后面的谋局。

    “晚上随我回府,我们整理出一份名册来。”

    “臣已向武皇请旨,她已经允了。”

    “我还要向她讨一份特旨。”

    “什么?”

    “神都南衙的兵权。”

    这个时候,武皇若是下令羽林军严镇神都,天下人只会进一步非议武皇心虚。此事必须太平来,不说将南衙兵权全部拿到手,至少阿娘交给武氏的那部分,她要趁机拿在手中。

    那一部分现下在武攸宁与武攸暨手中。

    得了消息的李唐旧臣们齐聚万象神宫之外,山呼叩首,恳求武皇严查此案。瞧见公主匆匆入宫觐见,他们纷纷朝着公主投来了恳切的目光。

    此案若是交给公主来办,一定不会徇私枉法。

    太平踏入万象神宫,第一眼便瞧见哭嚎着跪在武皇面前的四哥,他实在是伤心极了,那三个孩子年岁尚小,竟死得这般不明不白,他身为亲父,无论如何都要站出来为孩子讨一个公道。

    武皇被他哭得头疼,瞧见太平来了,略微松了一口气,“太平,朕将此案交由你负责。”

    “臣领旨!臣还要母皇允臣一诺!”太平对着武皇一拜,也不与武皇绕弯子,“将驸马执掌的南衙禁军交由臣调度。”

    武皇知道太平是什么意思,这个时候削些武氏的权,可以让外面那些老臣心里舒坦些,也可以证明她想彻查此事的决心。

    “准!”

    “臣还想母皇给臣一个特旨。”

    太平再拜。

    武皇皱眉,“你还要什么?”

    “四哥。”太平指向那个哀嚎不止的李旦,“殁的不仅是母皇的皇孙,还是臣的侄儿,更是四哥的亲子,此案臣要四哥从旁协助。”

    武皇迟疑地看了看李旦,皇嗣若是搅进来,他与太平查出的真相便无人会质疑,只是每多一人,事情便难办一分,武皇只担心太平最后控制不了局势。

    “阿娘信我便是。”太平只有剑走偏锋一次,方能堵住那些人的嘴,帮阿娘暂时稳住朝局。

    李旦感激地接口道:“母皇,你信儿,儿只想为孩儿讨个公道,绝对没有旁的心思!”

    武皇站了起来,亲手扶起了李旦,爱怜道:“阿娘怎会不信你呢?阿娘只是怕你触景伤情,捱不住。”

    李旦已经多年没有得到武皇这样的温情了,他只觉苦涩与冰凉,哑声道:“儿可以的。”

    “四哥先回宫收拾行装,明日一早,随我一起前往藩地调查真相。”太平说完,对着武皇一拜,侧脸深望了一眼婉儿,“婉儿,走。”

    “诺。”婉儿跟着太平一起退出了万象神宫。

    太平高高站在宫阶之上,凛声道:“诸位大人可以回去了,本宫奉旨与四哥一起彻查此案,一定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代!”

    当听见“四哥”二字,这些大臣们彻底踏实了。

    武皇能让皇嗣与公主一起彻查此事,某种意义上可以佐证,皇孙之事确实与武皇无关,否则她一定不会让皇嗣参与。

    藩地一共四处,现下又值冬日,山路难行,辗转四处来来回回起码都要数月的功夫,想必有什么证据都已经销毁干净了。

    可太平必须走这一程,一半是为了拖延时日,好让她想出如何移花接木,一半是为了让那些老臣们都看着,她确实认认真真地在查探案子,好让母皇这边稍微松一口气。

    至少在案子没有尘埃落定之前,那群老臣也不会借机威逼武皇退位。毕竟,一个皇子在房州,一个皇子跟着公主查案,武皇并没有过失,老臣们若在这个时候宫变便是师出无名,当以谋逆论处。

    宫中的消息传入武承嗣府中,他正拿着木枝逗耍笼中的鸟儿。

    “姑姑也只能选太平办这事。”他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笑意忽然一浓,只是太平把皇嗣一并带出了神都,这岂不是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下手机会?

    除了皇嗣,除了太平。

    挡在他太子之位前的绊脚石便只剩下房州那一窝,外加宫中那两个皇嗣的小崽子了。

    第163章 可疑

    “大人, 武皇宣召。”

    武承嗣还沉浸在得意之中,猝然被内侍的通传打断。他多少猜到些武皇的意思,他相信即便武皇拿到了证据,也不敢当众治他的罪。

    “知道了。”武承嗣整了整衣冠, “我这就进宫。”他走出了后院, 给自家的管事递了个眼色。

    管事是个聪明的,许多事情都是他来牵头。看见主子的眼神, 管事便知主子定是又想出手杀人了。他会准备好人手, 等待主子回来详说目标是谁。

    武皇并没有在万象神宫召见他,而是将他请去了偏殿。

    偏殿之中只候了两名宫婢, 几案上放了一杯一酒。

    武承嗣百无聊赖地在偏殿里等了两个时辰,迟迟不见武皇出现。他有些焦躁,忍不住问询宫婢,“陛下呢?”

    宫婢们没有答话, 只是对着武承嗣行了个礼。

    眼看天色已沉, 很快宫门便要下钥, 武承嗣越发地焦灼。不得天子特许,外臣若是在宫中过夜,那是逾矩, 武皇尚未召见, 若是私下离开, 那便是违旨。

    他陷在这两难之间, 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只觉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此时,武皇召了狄仁杰对弈,两人已经在万象神宫中厮杀了两局, 一局武皇赢,一局狄仁杰赢,现在这一盘棋正是关键之处,双方厮杀得难分难解。

    狄仁杰落下一子,沉声道:“快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了,老臣也该离宫了。”

    “这盘棋尚未分出胜负,狄公可走不得。”武皇很快便落下一子,连吃狄仁杰三子。

    狄仁杰微笑,“殿下是个办事稳当的,陛下不必担心。”

    武皇冷笑,“太平那边朕自是放心的。”说着,武皇从棋盘上拿起了自己的一子,“皇孙朕也是上心的,派去照顾孙儿的宫人皆由朕亲自挑选,并没有让魏王经手。”她把玩着手中的白子,“朕不明白,他是如何收买这些人的?”

    狄仁杰肃声道:“魏王权重,陛下容忍他太多次了。”

    “旁人不懂朕的难处,狄公也不懂么?”武皇苦笑。

    狄仁杰自是知道的。李唐旧臣势力不可小觑,若不是武皇扶植武氏与他们暗中较量,转移矛头,这皇位定是坐不稳的。

    “陛下这次还要饶他么?”狄仁杰认真问道。

    “他动了朕的那么多孙儿,朕这次一定不会饶他。”武皇忽然把手中这子抛入了棋盒之中,“朕应该杀他,却只能用旁的罪名杀他。此事,只能有劳狄公你来办了。”

    狄仁杰起身对着武皇一拜,“老臣领命。”

    “再等等,等宫门下钥,等明日太阳升起,你再带人把他拿了。”武皇已经给武承嗣想好了罪名。

    狄仁杰垂首,“诺。”

    夜色很快便笼罩了整个神都,镇国公主府的正殿灯火通明。

    太平与婉儿坐在几案边,重新梳理皇孙同时死亡一案。

    婉儿陷入了沉思许久,看似一切明明白白,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太平思来想去,最奇怪的一处便是“同时”死亡。

    “婉儿,你说这武承嗣急什么呢?”太平实在是不懂,“难道说他患了什么急症,所以才会这般迫不及待?”

    婉儿也是想不明白这里,“殿下埋在他府中的细作可有消息?”

    “我已经差李凌去问了。”太平算算时辰,“等李凌回来,应当会有消息。”

    两人又等了片刻,终是听见有人叩响窗棂。

    太平起身打开窗户,李凌从外跃入,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殿下,有消息了!”

    “过来详说!”太平飞快地掩上窗户,引着李凌走至几案边。

    李凌对着婉儿一拜,便开口道:“探子回报了两个消息,第一个,武承嗣身体康健,并没有染上什么急症。”他目光狐疑,犹豫着说出了第二个消息,“第二个……藩地的细作回报,这几个月来,除平恩郡王府外,各地郡王府并没有招收新的贴身宫婢。”

    “没有?!”太平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倘若下手之人不是后来混进去的,便是从一开始就在的。武承嗣若有这样的本事,那他暗中培植的势力便不可小觑。

    婉儿却在这个时候摇头道:“不对!”她记得,武皇挑选宫人时她也在侧,“武皇就是怕伺候皇孙的宫人里混入武氏之人,所以宫人的出身都查了又查,武承嗣绝对不可能安插人近身皇孙。”

    “这……”太平再次陷入了疑惑。阿娘办事更是滴水不漏,能逃过她法眼的人并不多,武承嗣确实不会有这样的能耐。

    婉儿不得不重新梳理这些事。

    她坐在几案边,重新拿了一张宣纸出来,平铺在了几案之上,很快便写下了“武承嗣”三个字。

    “依常理看,此事最大的得益者是他,可最大的嫌疑人也是他。”婉儿仔细思忖,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记忆中的武承嗣不可能有那么深的城府,“殿下,我们试着跳出此事,再想想还有谁会是此事的得益者?”

    太平依着婉儿的指引,很快便想到了两个人,“三哥跟四哥?”

    “庐陵王远离朝堂多年,他在房州行宫只能算是闲人,平日宫门紧闭,无人出入。武皇看他看得甚紧,每隔三日便会有探子传回书信,言明庐陵王近况。”婉儿如实说着自己知道的,“韦氏那边可用之人也少,若是群情涌动,离陛下最近的也最亲的继承人,便只能是皇嗣。”

    太平仿佛被什么狠狠地叩了一下心房。

    四哥平日最是安静,只要他不开口,谁也不会注意到他坐在那里。母皇登基之后,将他们一家暂时迁入了东宫,派了羽林军时刻盯着。看管虽严,可是平日还是会有官员登门拜访四哥。

    “皇嗣豢养了很多鸽子。”李凌忍不住提醒太平。

    皇嗣饲养鸽子多年,不论是朝臣还是母后,都已经习以为常。就连上辈子,四哥与婉儿有飞鸽传书,她也是最后那段时光才知晓的。

    可是虎毒不食子,四哥向来温厚,怎会做出这样的狠辣之事?!

    “釜底抽薪,只要能坐实此事是武承嗣所为,皇嗣便是最大的受害者。”婉儿越想越顺,“到时候舆情掀起,武皇唯一能做的便是处置武承嗣,让位皇嗣,退居后宫。”

    这一招倘若成了,可比宫变逼宫还要有效。

    太平自然明白当中利害,她只是一时无法相信四哥会做这样的事。

    “还有一事,先前便觉奇怪,如今忽然顺理成章了。”婉儿又想到了一事,“临淄郡王本该在开春时候动身前往临淄,却一病再病,宫中太医谁也查不出病根所在。”

    太平脸色铁青,婉儿的提醒无疑是晴空响雷,震得太平木立当地。

    李凌问道:“殿下,需要属下暗查此事么?”

    “查,但凡有什么消息,立即飞鸽传书本宫。”太平立即下令。

    “诺!”李凌已无话再报,当即从小窗翻出了正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寒风自小窗外透入正殿,吹得太平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婉儿起身将小窗合上,她站在窗前,迟迟没有回过身来,“倘若……真是皇嗣所为……”

    “四哥不该是这样的人……”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太平都无法相信四哥是个为了权欲可以牺牲亲子的狠心人。

    婉儿转过身来,烛光只能照亮她的半个身子,她的脸隐没在暗处,声音凉得像霜雪一样,“这辈子有许多事已经不一样了。”

    是的,这辈子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太平握紧拳头,垂下了头去。

    婉儿走近太平,牵住了她冰凉的手,肃声道:“若真是他,殿下这次万万不可重情。”她抬手抚上了太平的脸颊,“一个连亲生骨肉都可以下手的人,他日绝不会善待殿下。”

    “我知道。”太平声音沙哑,覆上了婉儿的手背,“我不会让他有这样的机会的。”若真是四哥所为,她一定不会帮他遮掩。

    婉儿清楚太平此时有多难过,她往前走了半步,顺势将太平拥入怀中,温暖着她,柔声安抚,“妾也不会给他机会。”

    太平搂住了婉儿的腰杆,只觉寒意阵阵袭上心头。

    婉儿轻抚太平的背心,即便一切好像顺理成章了,婉儿还是觉得忐忑。这种忐忑只在上辈子出现过一次,那是她伪造遗诏那一夜,心悸阵阵,一刻也停不下来。

    第二日一早,太平将春夏与红蕊留在了公主府,反正一路有婉儿照料,也不必带太多的宫人。她与婉儿一同上了马车,在定鼎门前与四哥的人马会合之后,先行前往衡阳郡王所在的封地。

    与此同时,在偏殿枯等了一晚上的武承嗣颓然坐在几案边,又饿又渴又困。几案上放着的酒,他一口也不敢喝。宫中的酒只有两种,天子高兴时赏赐的可以喝,天子不高兴时赏赐的绝对不能喝。

    这一壶,应该就是后者。

    “陛下驾到——”

    终是等到武皇驾临,武承嗣激动地迎了上去,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左右羽林将士给五花大绑在了柱子上。

    “姑姑!这是怎么了?”武承嗣慌乱无比,他自忖入宫至今,一直规规矩矩地缩在这偏殿之中,殿中的宫婢也可作证。

    “下去。”武皇挥手示意众人先退下。

    殿外的狄仁杰亲手将殿门合上,与众人一起退后了十步候着。

    武皇走近几案,提起酒壶,往杯中倒了一杯酒。

    “姑姑!”

    “谁是你的姑姑?!”

    武皇怒声厉喝,执杯走近武承嗣,咬牙道:“你手上沾染的,可是朕亲孙儿的血!你算什么东西!成日妄想东宫之位,若不是朕,你会有今时今日的荣华富贵?!家养的狗还知道不咬主人,你倒是厉害,一口就咬死朕的四个孙儿,你当朕真的杀不得你?!”

    武承嗣不禁颤声道:“姑姑,你听我说,不,陛下,您听我说!”

    “喝了它,朕会善待你的子女。”武皇将酒杯喂向武承嗣,这一刻,她一个字也不想听他解释。

    第164章 御酒

    “不!陛下您听我说, 当中另有隐情!另有隐情啊!”武承嗣彻底慌了,几乎是扯着嗓子叫唤,“陛下!”

    武皇眸光冷漠,斜睨着他, “事到如今,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我确实派了人……可我的人先前回报……他们连郡王府的门都混不进去……”武承嗣已经通红了眼眶,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 他保证他现下说的句句属实,“后来……我的人混入了平恩郡王府……他们还没下手呢, 平恩郡王便病死了……他真的是病死的!此事若有半个字是假,就让我武承嗣满门被惊雷劈死!”

    武皇看他的目光微变,确实,她一手选的人, 防的就是这些个武氏子弟剑走偏锋胡来, 没有她的允准, 任何郡王府不得私招任何宫人。

    况且,武皇明明布下了眼线,若是哪个府中有异动, 她这边很快便会收到消息。这次之所以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就是因为没有一处的眼线提前回报有异, 这些个皇孙就突然暴毙了。

    武承嗣见姑姑没有说话, 想来是听进去他说的了,他急忙道:“姑姑你信我,我的人确实没有混进去!”

    “喝了。”武皇还是把酒送到了武承嗣面前。

    武承嗣绝望地看着武皇,哀声道:“姑姑,朝堂上若是没了侄儿, 您一个人如何与那些李唐旧臣对抗?”

    “你是不是以为,朕离不得你?”武皇冷冷地看着他,目光犀利,像是要把他的眼珠子给剜出来,“还是以为这些年你干的勾当,朕一件也不知道?嗯?”武皇猝然出手,手指狠狠掐住了他的喉咙,“当年你胆敢对太平下手,朕已经饶过你一回,后来,你与三思联手陷害太平,朕又饶了你一次,朕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她的手指收拢,往上钳住了武承嗣的下巴,将杯中的酒汁全部灌入了武承嗣的口中。

    酒汁辣口,冲入腹中,竟激得肠绞不休。

    “陛下……陛下我知错了……陛下……我真的知道错了……”

    武皇背过身去,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上沾染的酒汁,侧脸肃声道:“承嗣啊,记住一句话,有时候死人会比活人有用。”

    尤其是这个时候。

    她接连折损三个皇孙,武氏也该突然暴毙几人,如此一来,便能将当下的局势搅得更为混乱。

    那几个皇孙都是庶出,循例是没有资格继承皇位的,而武承嗣在朝中颇有威望,前些日子还有臣子上书请立为储君,他若在这个时候暴毙,等于用死消弭了他的嫌疑。

    天下岂有谋害皇子者,随后也被人谋害的?

    武承嗣可不能死在宫中,他只能死在自己家里,同样的,他的那些个儿子也得祭几个出来,好让那些李唐旧臣瞧瞧,这次的案子损失的可不止是李氏。

    武承嗣叫着叫着便没了力气,昏昏沉沉地垂下了头去,喉间只能发出嘶哑的声响,再也说不出一个清楚的字来。

    武皇走至殿门前,将殿门打开,“狄公,你来。”

    狄仁杰迎了上来,恭声道:“老臣在。”

    “带人去把东宫围了,一个人都不准放出去。”武皇说完,重重地拍了拍狄仁杰的肩头,“若有人问起,便说这是为了保护里面的皇孙。”

    “诺。”狄仁杰领命。

    武皇往前走了三步,回头看了一眼殿中的武承嗣,“来人,昨晚魏王在殿中贪杯,大醉至今未醒,速速将他送回王府。”

    “诺。”羽林将士走了上来,将武承嗣解下,扶着他终是走远。

    武皇望着他们走远之后,对着候在远处的裴氏招了招手,“裴氏,宣来俊臣来见朕。”

    裴氏领命退下。

    武皇再看了一眼殿中的酒壶,给心腹羽林将士递了个眼色,低声道:“收拾干净,再取一壶酒来。”

    “诺。”羽林将士领命。

    东宫被羽林军围住的消息很快便传至朝臣耳中,朝臣们不解武皇究竟是什么意思,纷纷赶至了东宫之外,想问个究竟。

    瞧见狄仁杰带兵值卫东宫之外,大臣们先松了一口气。虽说武皇颇是倚重狄仁杰,可狄仁杰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而且他只是带兵值卫东宫之外,并没有任何僭越之举。大臣们问询之后,方知这是武皇下令,命他保护里面的皇孙。

    想来必是武皇一日痛失四名孙儿,生怕这东宫内的两名孙儿也有闪失,才有了这样的举动。

    与此同时,来俊臣得了武皇密令,端着一壶御酒来到了魏王府中。

    武承嗣才回到府中没多久,刚被下人扶着躺下。他的嫡子武延基正在床边侍奉,听见来俊臣来了,便起身去前堂迎客。

    来俊臣将御酒放下,笑道:“这壶酒是昨晚魏王贪杯没有喝完的,陛下命下官送酒至此,希望世子可以代父饮尽,莫要浪费了陛下的一番心意。”

    武延基满眼疑惑,迟疑地看看御酒又看看来俊臣,“陛下这是何意啊?”

    “世子请听下官细细道来。”来俊臣勾住了武延基的肩膀。

    武延基下意识地想要拂开来俊臣的手,却被来俊臣牢牢扣住了肩头,“你好大的胆子!松开!”

    “魏王与世子才是好大的胆子……”来俊臣的声音低下,后面这句话只有世子可以听清楚,“胆敢谋害皇嗣。”

    武延基震惊无比,父亲之事他多少是知道的,“陛下……陛下都查到了?”

    来俊臣似笑非笑,“天下有什么事可以瞒过陛下呢?”

    武延基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陛下应该护着我们才是,此事若是大白于天下……”

    “这个时候就别想着要挟陛下了。”来俊臣端着架子,阴冷劝道,“陛下可是有退路的,大不了把皇位传给皇嗣,高高兴兴地当她的太后。可你们呢?”最后四个字说得很是缓慢,却像是一把钝刀子挫着武延基的心。

    “陛下已经留了魏王一个体面了,世子啊,懂事一点,把酒喝了。否则,等皇嗣与公主查到什么东西回来,那可就是公事公办了。”来俊臣说完,终是把手从世子肩上移了开来,“抄家灭族可比这个严重多了。”

    武延基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一定……就一定要是我么?”

    “非世子不可。”来俊臣无奈地一叹。

    武延基看了看那壶御酒,又看看来俊臣,“可我……我还不想死……”

    来俊臣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他拿起酒壶,递给武延基,“放心,没那么痛的,你瞧魏王,是不是一声也没哼?”

    “父王他!”武延基惊诧当地。

    来俊臣脸色一沉,“所谓百善孝为先,世子应该好好陪着魏王,世子你说,是也不是?”说完,他往外面瞥了一眼,“时辰不早了,世子喝了吧。”

    武延基终是颤然接过了酒壶,深吸了一口气,咕噜咕噜地将酒壶里的酒一口气喝了大半。他双眼噙着眼泪,只觉双腿一乏,竟是跌坐在了地上。

    来俊臣亲手将他扶着坐到了几案边,从他手中拿过了酒壶,笑道:“世子坐在这儿醒醒酒,下官先回去复命了。”

    武延基捂着肚子,他觉得很疼,可他竟是一个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大口喘息着,这濒死的滋味很快便将他逼至了一个几欲疯癫的境地。

    他不想死,却不得不死。

    他与父亲唯有一死,方能保住魏王府的清誉,留住这个王爵,将谋害皇嗣的嫌疑彻底清洗干净。

    这是武皇给他们的最后恩典。

    来俊臣很快便回宫复了命。

    武皇对他办事的本事,向来是相信的。她夸赞了来俊臣几句后,便将他打发走了。

    裴氏见武皇脸色很是不好,连忙近身询问,“陛下可要传太医?”

    “不必。”武皇坐在案上,展开了宣纸,快速写好了一封信,递给了裴氏,“你速把这封信交给驸马,让他立即骑马追上太平,让她按信上所说的办。”

    裴氏领命,接过书信便退出了万象神宫。

    武皇起身走至殿门前,她站在那儿俯瞰远处的宫阙,眸底涌动的是森森的寒意。

    临淄王一病多日,太医们也查不出什么问题。

    此事要么是巧合,要么就是……有人预先知晓去藩地会出事。

    临淄王只有七岁,他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城府,他的母亲窦氏一直对她毕恭毕敬,也不像是什么心机深沉之人。

    她便从皇嗣的这几个妃子开始,一个一个地盘查,无论如何,此事她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武攸暨的骑术很好,只用了半日,便追上了太平的马车。

    他将武皇的书信亲手交托给了太平,只深望了一眼太平,“殿下要好生照顾自己,我先回去了。”说完,他不等太平回应,便勒马回首,朝着神都的方向驰回。

    “驸……”太平的话哽在了喉间,一半是因为身边有婉儿,另一半则是四哥投来的狐疑目光。

    “母皇写了什么?”李旦问道。

    太平摇头,将书信收起,“还要赶半个时辰,才能到前面的驿馆,我还是等到了再看吧。”说完,她便放下了车帘。

    李旦欲言又止,太平摆明不愿告之,他若问得勤了,反而显得奇怪。

    马车继续前行,李旦骑马走在车厢之外,几乎是竖着耳朵,倾听着马车中的动静。

    婉儿从车帘的缝隙间瞧见了李旦的身影,她指了指窗外,无声对着太平唇语,“在听。”

    四哥从何时开始,变成了这个样子?

    太平失望之极,只能收敛心神,把武皇的书信打开速看。

    婉儿见她眉心忽然锁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太平的肩膀。

    太平把书信递给了婉儿,无声唇语,“难办。”

    婉儿把书信重新叠起收好,牵过太平的手来,在她掌心上慢慢写了三个字,“妾帮你。”

    第165章 四哥

    马车抵达驿馆时, 已经是黄昏时分。驿馆官吏们觐见过公主与皇嗣后,便被太平打发了下去。

    随后,随侍们端上了晚膳。李旦扫了一眼晚膳,不解地看向了太平, “这些厨子怎的做一些小孩子吃的当晚膳?”

    太平抬眼对着婉儿递了个眼色, 婉儿便退出了房去,顺手将房门关上, 先行回房休息。

    “四哥, 现下只有你我,你若有难处, 大可告之于我,我是不会坐视不理的。”太平等婉儿的脚步声走远,她一边说,一边给李旦拿了一枚桃酥, 放在了李旦碗中, “从小到大, 四哥护我最多,四哥待我之好,妹妹一直都记得。”

    李旦饶有深意地看看太平, 又看看碗中的桃酥, 苦笑道:“太平, 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说着, 他把桃酥拿了出来,放回了原处,“小时候瞧见这些点心会高兴,如今就算可以想吃便吃,也不复当年的心境了。”

    太平按住了他的手, 认真道:“四哥,其实来得及的。”

    李旦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淡声问道:“陛下给你的信,写的是这些?”

    “她是我们的阿娘。”太平紧紧盯着李旦的眸子,“你是她的儿子,是皇嗣,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李旦却笑了,笑容苍凉中透着一丝自嘲,“太平,你知道这些年四哥是怎么过来的么?”

    “我知道。”太平怎会不知?

    李旦忽然静默下来,只是静静地望着太平,隔了好一会儿,方才重新开口,“驸马待你好么?”

    太平怔了怔,不懂李旦为何会突然问这个。

    李旦沉声,“他看你的眼神很温柔,他会待你很好,阿娘给你选了一个好夫君,至少你还有希望。”

    太平接口道:“四哥也有的。”

    “我现下就是众矢之的,我若不死,他们不会罢休。”李旦掏着他的心窝与太平说话,“我若死了,我的孩儿便是下一个众矢之的。成器你见过的,他最是听话,从来不与谁起争执,但凡能让的,他都会让。”

    太平静静地听着李旦说话。

    “隆基的病来得蹊跷,太医诊治了那么久,竟是一点起色也没有。”李旦提到这几个孩子,就好似锥心的疼,“在东宫伺候的宫人都是陛下一手挑选的,当中混入几个魏王的人,陛下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太平追问,“所以四哥是查到了什么?”

    “我手中无人,定是什么都查不到的。万幸,陛下身边有个户婢叫韦团儿,我瞧她似是待我有意,便假意与她相悦,央着她帮我暗查那些宫人的身份。”李旦说这话时,暗暗咬着后槽牙,“我竟还要讨好一个宫婢,太平,你不觉得四哥活得很窝囊么?”

    “四哥。”太平覆上他的手背。

    李旦深吸一口气,“宫人之中,确有武姓。”

    太平心头一凉,“你是说,皇孙猝死一案,与武氏有关?”

    李旦苦笑,反问道:“除了他们,还能是谁?他们一时半会儿动不得我,便先动我的孩儿。”说着,他眼底很快便涌起了泪花,哑声质问,“他们还那么小,他们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太平看着四哥痛苦的模样,一时半会儿她也辨不出四哥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李旦握住太平的手,忍泪道:“太平,现下你是武氏的媳妇,你将来的孩子是陛下属意的储君,这些事四哥都明白。四哥根本就不想当天子,四哥只想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安心过日子。四哥从小到大没有求过你什么,今日四哥只求你信四哥一回,让四哥把案子查个清楚,还我那三个孩儿一个公道!”说完,他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殷切,“你帮帮四哥,好不好?四哥保证,就算天下人让四哥当皇帝,四哥也不当,四哥会继续支持母皇为帝,绝对不会让母皇难做。”

    这次是太平不发一言。

    李旦满眼疑惑,难过地道:“太平,是你说的,若有难处,只要告诉你,你不会坐视不理!”

    “四哥要我如何帮你?”太平安静问道。

    李旦仿佛抓到了一线希望,肃声道:“不管陛下吩咐你做什么,你先按兵不动,帮我拖延些时日。”

    “我又能拖延多久呢?”太平故作为难。

    李旦紧了紧太平的手,笃定地道:“能拖一日是一日,只要你我可以抵达藩地,有你帮手,我们一定可以找到证据!”

    太平低叹一声,“四哥,我帮你。”

    李旦高兴极了,“谢谢你,太平。”

    “我们都姓李,死的都是我无辜的侄儿,我们的确应该联手把武承嗣拉下来。”太平的语气里故意多了些许激动。

    李旦舒眉,“有你这句话,四哥便安心了!”

    “我会想办法拖延时日。”太平一面说,一面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来,递给了李旦,“母皇说,抵达藩地便设法困住你,别让你亲审那些宫人,她随后会派来俊臣来暗查。”

    李旦接过书信,他认得母亲的笔迹,这些字迹确实是母亲的亲书。太平既然肯将书信与他细看,想来太平是真的信他了。

    “看来,母皇定是知道内情的。”李旦哀声自嘲。

    太平拍了拍李旦的手背,从他手中抽出了手来,重新拿了一块点心放入他的碗中,“四哥说的不错,今次他们的矛头是你,下次矛头便会是我,凭什么你我要这样坐以待毙?”

    李旦眼底涌起了一抹喜色,他终是拿起了点心,“有你帮我,此事还有转机。”

    “离藩地还有几日路程,我们可以好好琢磨琢磨,如何瞒天过海,把武氏的狠毒昭示天下?”太平给自己拿了一块点心,吃了起来。

    李旦慨然长叹,忽然想到了什么,“上官婉儿那边……”

    “她与我自小交好,我最知她的脾性,放心,我可以应付她。”太平说完,又补了一句,“四哥放心,今晚之言,只有你知我知,我一定不会让她知道半个字。”

    “嗯。”李旦略微放心些许,他知道武皇派上官婉儿同行就是来做眼线的。

    两人用过晚膳后,太平起身告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婉儿已经等了太平许久,瞧见太平回来,她便迎了上去。

    太平进房之后,反手将房门紧锁,拉着婉儿退至床边,低声道:“四哥算是信了我五成。”

    “仅仅五成?”婉儿以为,她仿照武皇笔迹写的那封书信怎么都能让李旦相信七成。

    太平握紧她的手,她的掌心微凉,婉儿顺势双手合握殿下的手,给殿下好好暖着。

    “他一定还有事瞒着我。”

    “何以见得?”

    太平认真回答,“他说,我们一定可以找到证据。”

    如此笃定,仿佛他已经知道证据在何处。单凭这一点,太平便能断定,他与这案子一定有关联。

    婉儿眸光微沉,“哪怕是狄公,查案也没有这样的底气。”

    “我想,到了衡阳,事情定会水落石出。”太平的心,寒得发疼,若真是四哥利用三个亲子布下的局,她绝对会照阿娘信上所说,调派衡阳守军,先把四哥拿下。

    那可是他亲生的三个孩儿,虎毒尚且不食子,他若连亲生儿子都下得了手,所谓绝不想当天子这样的话,绝对是一个字也不能信的。

    “帝王基业,每个人都是踩着森森白骨爬上去的。”婉儿已经看惯了这些同室操戈,她担心的只有太平,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太平一直把李旦当成她的哥哥,“殿下,有时候并不是人心可怖,而是生死边缘,为了活下来,不得不变。”

    虽然话是这么劝,可婉儿从来不信皇嗣是个安分的。他若真是个安分的,上辈子怎会教出一个李隆基来?毕竟,上辈子武皇可是把皇嗣与诸子软禁在东宫整整七年,那七年没有任何臣子敢靠近东宫。李隆基的那些手段,若不是李旦教的,难道会是那些乐师教的?

    太平怎会不知这是婉儿的劝慰?

    她歪了身子,枕上了婉儿的膝头,哑声道:“婉儿你就别想方设法地给四哥编好话了。”

    婉儿垂首看她,“妾只是不想殿下难过。”

    “母皇若是真想杀他,他怎能活到今日?”太平牵着婉儿的手覆上自己的额角,“皇嗣与皇孙都是一个都折不得的,母皇再心狠,也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先前王庆之一事,满朝文武都看得透彻,母皇肯定是立不得姓武的储君。这些我都知道的事,四哥怎会不明白?”

    婉儿的指腹温柔地摩挲着太平的额角,温声道:“既然殿下什么都清楚,那便少难过一些,好不好?”

    太平捉了婉儿的手,牵着她的手贴在了心口上,她平躺过来,仰面望着心上人,微笑问道:“会觉得我有时候太过天真么?”

    婉儿也笑了,“会。”

    太平笑容微敛。

    婉儿的食指在太平心口点了三下,“殿下若是不天真,妾兴许就不会喜欢殿下了。”

    太平笑意微浓,“哦?因为天真好骗么?”

    婉儿忍不住笑出声来,俯下身去,在太平眉心上吻了一口,“是……珍贵。”

    天家最不该有的便是天真,偏生她的心上人就是天家里最天真的小公主。

    太平嘴角扬起,打趣道:“不愧是上官大人,慧眼识英雄!”

    婉儿笑道:“天色不早了,殿下先起身,容妾去打水来,伺候殿下洗漱。”

    太平翻身坐起,莞尔赞许:“婉儿是越来越像本宫的爱妃了。”

    “原来只是像?”婉儿故作不悦。

    太平自忖说错了话,忙将婉儿牵住,“一直都是!”

    “迟了。”婉儿凑上前去,“该罚。”

    太平明知故问,“婉儿要怎么罚?”

    “今晚,臣要做驸马。”婉儿绝不会告诉她,下午那会儿她还是听见了殿下唤武攸暨的那一个“驸”字。

    第166章 密审

    神都, 黄昏,暮色正深。

    武皇下令,将所有诊治过临淄王的太医都传召至万象神宫,她命来俊臣领着一干酷吏候在殿外, 每位太医入殿时, 都忍不住瞥一眼那些酷吏。

    他们都是听说过酷吏手段的,特别是来俊臣, 在他手下就没有不招的犯人。

    “拜……拜见陛下……”太医们一张口, 都不约而同地有几分颤抖。

    武皇高高地坐在龙椅之上,睨视他们, “说吧。”

    这……这该说什么呢?

    裴氏从旁提醒道:“临淄王久病不愈,究竟有何内情?”

    太医左右顾看,当中一人急声道,“启禀陛下, 临淄王的病情反复, 实属反常。下官前一日给他号脉开了方, 第二日再去请脉,便发现原先那方子有几味药是用不得了。”

    “怎么个用不得?”武皇冷声问道。

    太医继续道:“前一日是因为风寒,后一日却多了内燥, 药性分热寒, 治风寒的定是不能治内燥, 否则, 便会加剧内燥,致使临淄王腹泻不休。”

    “不错!”另一名太医也急忙回报,“前几日临淄王腹泻,便是因为药性相冲,可他这病情反复多样, 下官们也不知如何用药了。”

    武皇眸光如刀,“不知如何用药?可为何每日司药局还有你们用药的方子?”

    几名太医慌乱叩首,事到如今,定是瞒不过武皇了。

    “回……回陛下……”

    “说!”

    武皇实在是讨厌他们这些战战兢兢的嘴脸,堂堂男儿,怎的连话都说不分明!

    “无法对症下药,下官便只能开方温养临淄王。”那太医仓皇说完,忙给武皇再叩了三下响头,“那些药可以养护临淄王的身子,绝对不会伤及他的脏腑!”

    “可是也治不好他的病。”武皇已经有了判断。

    太医们叩首静默,确实如武皇所言,他们现下唯一能做的便是给临淄王吊着这条命。最好能吊个一两年,那样临淄王久病难愈突然亡故,也怪不到他们身上。

    此时此刻,即便他们看不见武皇投落的目光,也能觉察到武皇眸光中涌动的愤怒,仿佛一条无形的鞭子,正一鞭又一鞭地抽打在他们的背上。

    “你们就是这样照顾临淄王的?可知他若有个什么不测,天下人都会把罪过算在朕的头上!”武皇震怒,拍椅而起,大喝之下,竟无一人敢应声。

    “来俊臣!”武皇忽然召唤。

    太医们只觉头皮发麻,惊慌失措地不断叩首哀求,“陛下饶命!下官知错了!陛下饶命啊!”

    武皇大步从龙台上走了下来,懒得多看他们一眼,“速将东宫宫人捉拿至此审问!”略微一顿,她再道,“还有皇嗣的妃子与孺人,全部一并带上殿来!”

    “诺!”来俊臣像是渴极了的野狗,激动地领下了命令,带着他的爪牙大摇大摆地往东宫去了。

    他们招摇的姿态落入户婢韦团儿眼底,她瞧这架势,只怕皇嗣这次是惹上大祸了。她纠结片刻之后,微咬下唇,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垂首快步走至殿外,“奴婢有事启奏。”

    武皇本来在太医附近来回踱步,她就想瞧瞧,这般太医能不能捱下这样的煎熬,再招出点什么来。听见韦团儿的声音后,她望向殿外,“何事?”

    “事关皇嗣。”韦团儿如实回答。

    武皇颇有几分惊讶,她这个儿子何时勾结的这个婢子,她竟半分不察。她给裴氏递了一个眼色,裴氏便将韦团儿领入殿来。

    韦团儿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嗣……皇嗣先前许奴婢一诺……让奴婢暗查陪同几位皇孙之藩的宫人出身。”

    武皇暗暗握拳,哑声道:“说下去!”

    韦团儿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继续道:“奴婢只查得……其中有一人姓武……”

    “呵,他这是在急什么?朕已经让他住在东宫里了,还不懂朕的意思么?”武皇冷嗤一笑,话锋突然转至那班太医身上,“这就是朕的好儿子,你们知道他有这副嘴脸么?嗯?”

    太医们都是久待深宫的老人们,听到韦团儿的告密,他们很快便猜到了一些事的真相。再往深处想,临淄王久病不愈,只怕也是皇嗣的手笔。

    难道说皇孙之死……

    他们都觉得啧啧生寒,武皇更是觉得心寒如霜。

    真是小瞧了这个小儿子,关在东宫里都能生出这样的歹毒心机,若不早些收拾了,日后恐是大祸。

    武皇记得,因为皇孙们尚小,她怕皇孙们离不得奶娘,便将东宫日常伺候他们的奶娘一并赏了他们,让他们带去了藩地。如今想来,若是皇嗣真想来这一招阴的,这几个奶娘便是他最好的刀。

    真是百密一疏!

    今年皇嗣甫才三十,正值壮年,若能舍三个孩儿逼得武皇退位,武氏被天下人唾骂,他只须坐上龙椅,广采美人入宫,便能再得皇儿。

    谁都不会想到,他竟然会对亲生孩儿下手,都只会把矛头指向她武曌。一个没有半点实权的皇嗣,仅用三个孩儿便能给武皇如此重创,归根结底,便是她对他太过仁慈。

    皇嗣这三个孩子的死因已经明晰,庐陵王庶长子之死,应当是武承嗣的手笔,只是恰好两件事凑到了一起,武承嗣便是那个嫌疑最大的人。

    武皇的静默,让殿中的众人觉得大事不妙,人人都下意识地放浅呼吸,生怕弄出半点声响,惊动了武皇。

    “四郎许了你什么?”武皇忽然开口,问向韦团儿。

    韦团儿瑟瑟答道:“他说……说若是他日再登皇位……他便许奴婢昭仪……”

    武皇现下的心彻底凉透了。

    裴氏连忙上前扶住武皇,扶着武皇重新回到龙椅之上。

    “裴氏,你去,把隆基送到朕的寝宫去。”

    “诺。”

    裴氏领命之后,不放心地再看了一眼武皇。

    武皇挥手示意裴氏快去。

    裴氏退出了大殿。

    武皇沉叹,看着底下跪着的众人,沉声道:“这几日,隆基会住在朕的寝宫里。你们要用心医治隆基,若是十日之内不见起色,朕便摘了你们的脑袋!”

    “诺。”太医们终是得了一线生机,叩首之际,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随后,来俊臣将东宫女眷都押解到了万象神宫。

    武皇没有立即审问她们,只是将她们与韦团儿一起留在了万象神宫之中。她等裴氏回禀已将李隆基送至寝宫后,便亲自领着一众太医们出了万象神宫。

    临出殿门时,她给来俊臣递了个眼色,“不要动刑,给她们一夜好好想清楚,欺君之罪,当诛九族,她们还有机会回头是岸。”

    来俊臣欣然领命,“臣会守在殿外,等她们自首。”

    “嗯。”武皇说完,便领着太医往寝宫探望李隆基去了。

    第二日,武皇辍朝,百官们听闻武皇把皇嗣女眷们都请到了万象神宫,不罚不问,隐约嗅出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不少官员去往东宫之外,想从值卫的狄仁杰口中探出点蛛丝马迹,可狄仁杰实在是嘴巴紧,他们一个字也没套出来。

    武皇几乎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李隆基一晚,清晨等太医诊脉之后,她急切问道:“如何?”

    太医面露喜色,如实回禀,“回陛下,临淄王脉象大好,内燥已退。”

    “平日都是谁在照顾临淄王的起居?”武皇冷声问道。

    裴氏是知道这事的,“陛下,是他的母妃,窦氏。”

    “用药也没有假手他人?”武皇再问。

    裴氏点头,“她最是喜欢临淄王,是以从不假手他人。”

    “好个最是喜欢。”武皇似笑非笑,看向裴氏,“传朕旨意,命狄仁杰清查东宫院落,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药渣翻出来。”

    若是没有提前知晓之藩会丢性命,临淄王的病绝不会如此反复。那些太医送去的汤药,要么就是参合了旁的药物,要么便是一口未喝,可不管是哪一种,汤药渣滓只能埋在东宫,仔细搜索,定有发现。

    裴氏领命退下。

    武皇低头看着龙床上昏迷着的小皇孙,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声道:“三郎一定会好起来的。”说完,她起身走至龙案边,飞快地写了一封书信,传召了驸马武攸暨来,将书信交托于他,命他带着一支羽林军快马追上太平,把这封信亲手交于皇嗣。

    三日之后,武攸暨终是追上了公主车驾。

    此地离衡阳还有两日的路程,这个时候母皇打发武攸暨带兵前来,太平知道母皇一定是查到了什么。

    武攸暨当着李旦拿出了书信,退后一步,右手按在了佩剑之上。

    李旦并没有立即打开书信,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眼武攸暨,“驸马这是……何意?”

    武攸暨微微低头,“陛下也想问皇嗣,究竟是何意?”

    李旦只觉心头一凉,慌忙看向了一旁的太平,“太平!你答应过四哥的!”

    太平领着的是武攸暨原来手中的南衙禁军,数目是武攸暨带来的两倍,这个时候只要太平不倒戈,李旦便还有机会。

    “这是怎么了?”太平故作不解,看向武攸暨,她可不敢再当着婉儿的面唤他驸马。

    武攸暨看向太平的目光满是温柔,“陛下说,皇嗣看完书信便知。”

    李旦把书信捏作一团,摇头道:“我要去调查我儿的死因!这信,我晚两日再看!”说着,他催促太平,“信我已经收下了,我们快些赶路吧!”

    太平狐疑看他,“四哥,不就是一封信么,你现下看了,好让……他回去向母皇复命。”

    婉儿就坐在太平后面,听她又忍了一次“驸马”,嘴角微扬,悄悄地在太平背脊上写了两个字,“准了。”

    第167章 抉择

    太平得了允准, 她自马车上跳了下来,径直走向了李旦,对着他伸出手去,“四哥, 信给我, 我来看。”

    武攸暨急忙劝道:“殿下,这是陛下的旨意!”

    “本宫一人做事一人当, 绝对不会祸及驸马。”说着, 太平仰面望着李旦,诚恳道, “先前不是说好的,我信四哥,也请四哥信我一回,好不好?”

    李旦迟疑地看看太平, 又看看武攸暨。

    太平已经捏住了书信的一角, 微微用力, 允诺道:“我的嫡兄只剩下你跟三哥了,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李旦鼓足了勇气,他便赌一赌。太平是个聪明的, 若是这次他栽了, 母皇一定会对三哥与太平加强管束, 他们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若是太平愿意帮他, 那事成之后,他一定给太平一个满意的赏赐。

    “四哥身边,如今只有你了。”李旦恳切地看着她,虽说松了手,却还是满心忐忑。

    “我知道。”太平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很快便将书信打开,仔细读完。

    李旦看她读罢一言不发,甚至脸色也变得极是难看,他突然更心慌了,“信上……说了什么?”

    太平笑意微寒,定定地望着李旦,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她不会怨他,因为她知道李旦的难处,她也不会怜悯他,因为他的心狠与上辈子的李隆基一模一样。

    皇室之间,同室操戈,不管哪朝哪代,皆是重复的剧目。

    今时今日的太平,已经看淡了这些,她不也开始参演这样的剧目了?皇室儿女,结局只有成王败寇,想要活命,便只能赌那十分之一的赢。

    与其说是铤而走险,不如说是背水一战,因为不止是李旦与李显,还有太平,他们已经无路可退,甚至想退也没有人允许他们退。

    李旦被太平看得心底发凉,颤声问道:“母皇……怎么说的?”

    “恭喜四哥,临淄王的病情已缓。”太平把信上唯一的好事告知李旦,她把书信递还李旦,背过了身去,长长地叹了一声。

    李旦知道这信上肯定不止这一件事,“太平……”

    “来人。”太平合上双眸,沉声下令,“原地扎营,让四哥好好想想,究竟要舍哪一个?驸马,四哥暂时交给你了。”

    武攸暨抱拳,“殿下放心。”

    太平再叹一声,大步走向了马车,“本宫觉得好累,先回马车上小憩一会儿。”

    有些事,她得与婉儿好好聊聊。

    “嗯。”武攸暨不敢吵扰殿下,属下兵士围住李旦时,他还下令让他们小声一些。

    太平上了马车后,坐在了婉儿身边,她垂着头,哑声道:“果然是四哥。”

    简单五个字,便足以让先前的所有猜想坐了实。

    婉儿覆上她的手背,暖住她发凉的手,“殿下想如何处置皇嗣?”

    “母皇给了他两条路走,此事不必我出手。”太平牵住婉儿的手,歪了身子枕在她的身上,“狄仁杰在东宫搜出了药渣,经太医辅查,原先送去给李隆基的汤药他一口没喝。”

    所以,临淄王的病情才会反反复复。

    婉儿沉眸,“皇嗣舍不得他。”

    “并不是四哥舍不得他,是窦氏舍不得这个孩儿,所以才暗中做了手脚。”太平苦笑,“窦氏认下了所有的罪,说她买通奶娘,暗中布下此局,只求为四哥夺回皇位。一桩一件,说得清清楚楚,任何节点都能对上。”

    女子痴傻,竟能做到这一步。

    婉儿也清楚,若不是皇嗣许过什么重诺,窦氏绝不敢背上这抄家灭族的重罪。

    “四哥竟是连退路都想好了。”太平轻嘲,“瞧瞧,这些人都开始磨刀了,我还愧疚了好几日,何其天真。”

    婉儿握紧太平的手,“殿下的道与他们不一样。”

    “总要先得权,才能走我的道。”太平坐直了身子,已是打定了主意,“经四哥这一出,母皇对三哥也好,对我也好,一定会心生警备,你我都得做好准备。”

    婉儿点头,“嗯。”

    太平看侧脸看着婉儿,“婉儿,你猜猜看,母皇让四哥做什么选择?”

    “回头是岸,也是永生的樊笼。”婉儿知道武皇现下最在乎什么,皇嗣若想活命,他便该给武皇一个满意的交代。

    武皇给他两条路走,要么自己担下这残杀亲子之罪,贬为庶民,流徙岭南自生自灭;要么让窦氏担下残杀皇孙之罪,他往藩地溜一圈,回神都后亲口证实调查结果,让朝堂上那些李唐旧臣不把火烧到武氏身上。只是,这样一来,他便只能是皇城中的囚徒,终其一生,不可能再登基为帝。

    这是武皇给他的生路,也是武皇对他的最后仁慈。

    李旦颤然捏着书信,全身止不住地发颤。这样的抉择对他来说很残忍,看似两条都是生路,其实每条都是死路。

    第一条路是身败名裂地死,第二条路是煎熬等死。

    “哈哈哈……”他双目通红,似是疯了一样在马上大笑了起来。

    武攸暨觉察不太对劲,便递了个眼色给左右卫士,示意他们当心皇嗣自戮。

    驸马能想到的,自然武皇也能想到。她留书最后一句写得明明白白,若是李旦选择第二条路,她会把皇嗣的两个孩子成器与隆基过继到李弘名下,至少能安安稳稳地当一世郡王。

    他若自戮,便是谁也活不得。

    为了稳定大局,武皇绝对会把事情公诸天下,到时候成器与隆基也会受到牵连,贬斥成庶民,什么都没有。

    这些话虽然武皇没有写明,可李旦清清楚楚,他能选的只有后者。

    “傀儡,哈哈哈哈,傀儡啊……”李旦笑着笑着便哭了起来,他满脸泪痕,忽然转头望向了马车,他知道太平一定睡不着,这些话他一定要讲给太平听,“四哥这次栽了,下一个会是三哥,还是你……太平?”

    声音传入太平的耳中,太平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她不会放过我们的……永远不会……哈哈哈……哈哈哈……”说完,李旦疯狂地撕碎了手中的书信,将书信往天上一抛,“陛下……你赢了……臣……自愧不如!”

    太平收拢拳头,婉儿轻轻地拍了两下她的手背。

    “婉儿?”

    “交给我。”

    婉儿温柔地笑笑,掀帘提裙,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缓缓走至李旦附近,弯腰一片一片地将碎屑捡了起来。

    李旦噙着眼泪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只卑微的蚂蚁,“上官婉儿,你也一样。”

    “皇嗣若是累了,可先下马歇息。”婉儿继续捡拾地上的碎屑,根本不抬眼看他,“这是陛下的手书,撕毁天子手书是什么罪,想必皇嗣明白。”

    听见这一句,李旦瞬间僵在了马背之上。

    武攸暨也知道这是什么罪,连忙召唤左右帮着婉儿一起捡拾。

    婉儿拦住了武攸暨,“这是臣的事,不劳武大人插手。”

    武攸暨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何婉儿每次对他说话都冷若冰霜,甚至霜里还带着刺芽,扎得人很不舒服。听了婉儿的话,他也不想自讨没趣,便示意左右停下。

    婉儿收拾完地上的碎屑,从左右卫士手里接过了几片,最后毫不客气地从武攸暨手中拿回最后一片,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该她的东西,她绝对不让。

    书信如此,殿下也如此。

    婉儿收拾好书信碎屑,恭敬地对着皇嗣一拜,“臣会将这些碎屑重新黏好,还请皇嗣想个说辞,好让陛下心里舒服些。”说完,她转身走回了马车。

    李旦颓然长嘶,成王败寇已有了结果,他既然是输的那一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扎营在山里歇了一夜后,李旦与太平继续上路,前往衡阳。这一程已经变成了一出戏,演完衡阳,便回神都继续演,李唐旧臣们从皇嗣口中得了交代,便不会掀起什么浪来。

    数日之后,魏王府传出噩耗,说是魏王与世子贪杯,不慎双双醉酒身亡。

    武皇接连遭遇亲族亡故,在群臣面前演了一出晕厥的戏码。原先以为皇孙同时暴毙,最大的嫌疑人应当是武承嗣,可武承嗣与世子也跟着暴毙了,李唐旧臣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次的事件。

    风向渐转,武皇稍安。

    裴氏给武皇端来一盏甘露,温声道:“太医说了,这几日陛下忧思过度,需要静养。”

    “你瞧朕歇得了么?”武皇无奈反问。

    裴氏也不知该如何劝慰武皇。

    武皇坐在龙案边,侧脸看着国玺,“瞧见国玺了么?他们都在盯着呢,稍有不慎,连朕的亲儿子都想对朕捅刀子,恨不得把朕从龙椅上拉下来。”

    李弘虽说与她政见不合,却也是她精心培养的储君,她恼归恼,却还是对他寄予厚望。

    李贤因为流言,与她离心离德,当年那出宫变若是成了,只怕她也活不到今日。

    她最小的儿子李旦,自小便是最听话的那个,站在众皇子中,只要他不说话,便鲜少能注意到他。这些年来,她以为李旦是让她最省心的,却没想到竟猝不及防地给了她这样一刀。

    说不伤心,都是假话。

    可伤心又能如何呢?她与李旦,注定谁也回不到当初了。天子之道,注定是孤独一人前行的,只容许人跟在身后,绝不允许谁走在前面或是并肩而立。

    “太平快回来了么?”武皇收敛心神,沉声问道。

    裴氏如实回答:“驿馆回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武皇眸底涌起一阵阴色,“传来俊臣来,今次之事还没有结束。”

    第168章 蛰伏

    细雨绵绵, 山道上的马车走得很是缓慢。武攸暨与羽林将士们穿着蓑衣,骑马护卫在两辆马车左右,朝着神都的方向行进。

    雨丝打在马车蓬上,淅淅沥沥地发出绵延不绝的碎响。

    婉儿掀起车帘, 悄悄顾看马车外。

    “婉儿, 你到底在看什么?”太平已经记不得,这是婉儿归程里第几次偷瞧外面的动静了。

    婉儿放下车帘, 她已经可以坐实心底的猜想, “殿下这次是带了羽林军的,皇嗣决计掀不起浪来, 照说驸马送完书信,便该回神都复命,可一路行来,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声音忽地沉下, “殿下以为, 这是为何?”

    太平正色回答, “还能为何?定是母皇的意思。”话音刚落,她眉心一蹙,骤然反应过来, “母皇在防备我?”

    婉儿颔首, “皇嗣惹此大祸, 陛下好不容易才扭转乾坤, 她绝对不允许路上再生任何枝节。”

    所谓“枝节”,武皇防备的正是太平。武皇之所以给李旦第二条路,就是不想此事闹到台面上来。若是太平借由李旦一案掀起大浪,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武氏咄咄逼人,才逼得皇嗣做出杀子逼位这样的诛心狠招。太平年少时便流露过野心, 虽说这些年来一直与武皇同心同德,可李旦一案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借着此案掀起浪来,一面可以让皇嗣一脉永别皇位,一面可以造势逼得武皇退位,哪怕是将皇位传给李显,以太平的聪慧,对付李显可比武皇容易多了。

    此案未了之前,谁得益,谁便是武皇防备之人。

    庐陵王远在房州行宫,被武皇的人看管甚严,根本接触不到朝臣。太平不一样,如今她是有实权的,要做什么动作易如反掌。

    武皇大业初成,尚未站稳脚跟,一展抱负,便遭亲子暗算这一遭,即便太平没有那个意思,她也不得不防太平。

    帝王之家,向来是先君臣再母女,易地而处,太平就算再重情,也会跟武皇做一样的选择。

    退一步,便再无生路。

    武皇绝对不会给太平任何机会,把皇嗣杀子谋权的真相泄露出去。指派武攸暨来送信只是其一,其二便是沿途看紧太平,莫让她接触任何地方官员,尤其是武皇贬谪到地方的李唐旧臣们。

    “以我对母皇的了解,她一定不止派了武攸暨,还派了其他人暗中盯着。”太平语气唏嘘,“我只要有一点异动,那些暗处的人一定会把我当场拿下。”她再往深处想了想,“恐怕还不止这些。”

    婉儿最担心的便是“不止这些”。皇嗣软禁东宫都可以闹出这样的案子,太平手握实权,先前又开府招揽了不少幕僚,对武皇而言,是个实实在在的威胁。

    “我原想今年随王孝杰出征,收复安西四镇,蹭些许军功。”太平只觉可惜,若不是四哥闹这一出,一切本来可以顺利进行的。如今她若再提随军之事,武皇定能嗅到她的用心,绝不会允准太平,让她有机会触碰兵权。

    听见殿下懂得分寸,婉儿略微踏实了一些,只是往后的日子,太平要更加明哲保身才是。

    或许……

    婉儿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武皇对太平的猜忌少几分,可那个法子实在是冒险,她就怕假的做成真的。

    太平也想到了那个法子。当年高宗驾崩,太平用守陵一事避过了武皇的锋芒,如今皇嗣惹祸,太平想再避锋芒,便只有突然有“孕”了。

    “殿下不妨……”婉儿权衡利弊之后,还是沙哑地开了口,即便不情愿,她也必须先保证太平的安全,“找驸马谈一谈?”

    太平苦笑,“婉儿不恼么?”

    婉儿定定地看着太平,说不恼都是假话,可为了太平的性命与大业,就算……就算必须假戏真做,她也必须忍下。

    “殿下必须给陛下一颗定心丸。”

    “此事我会安排妥当。”

    太平知道婉儿心里不舒服,其实她也难受得紧。为了不让这几年谋划的势力付诸东流,她必须走这一步。

    “嗯。”婉儿垂下头去,不舍地握住了太平的手。

    太平覆上她的手,温声哄道:“别怕,不过李代桃僵罢了。”只是如此一来,她与武攸暨又要多一重羁绊。

    马车缓缓前行,在日落之前,行至了前方驿馆。

    往日都是婉儿照料太平的起居,同住一房,今日婉儿不等太平开口,便识趣地退出了房间,去了隔壁的房间休息。

    离神都还有十日的路程,今晚她必须演完这出戏。

    武攸暨陪同太平用膳之后,与往日一样,他起身对着太平一拜,“殿下好生休息,臣先告退了。”

    “暨哥哥,留下陪我说说话吧。”太平说完,示意门口值卫的羽林军把房门关上。

    武攸暨受宠若惊,急切地坐回了原处,“殿下请说。”

    太平拿起酒壶,亲手给武攸暨斟了一杯酒,“我知道母皇定然还吩咐了你旁的事……”他将酒盏移向了武攸暨,将武攸暨心虚的表情一览眼底,“暨哥哥别慌,我知道你的难处,这两年多来,你处处待我以礼,我都放在心里。”

    武攸暨听得大喜,“当真?!”

    太平轻笑,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敬向武攸暨,“陪我再喝几盏,好不好?”

    “好!好!”武攸暨听得欢喜,举盏就一饮而尽。

    太平小饮一口,再提壶给武攸暨满上一盏,“你我虽说写过和离书,可对外还是夫妻,我若一直没有所出,旁人笑话你我事小,惹来母皇猜疑就事大了。”说着,她往武攸暨身侧挪了挪,低声道,“你知道的,母皇想知道的事,谁也瞒不住。”

    武攸暨听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他心跳瞬间快了起来,佯作不解问道:“殿下……想臣如何?”

    太平倒也不与他绕弯子,拿起酒盏与他手中的酒盏轻轻地碰了一下,“我想要个你的孩子。”

    武攸暨只觉一颗心要雀跃着飞出喉间,他等这一日已经等了许久,情浓之下,哪里还喝得下酒,情不自禁地一把搂住了太平的腰杆,哑声问道:“殿下想好了?”

    太平按住他的手,笑道:“暨哥哥,你别误会,我说的是,你的孩子。”

    武攸暨怔了怔,终是明白了太平的意思,“我跟五娘的孩子?”

    太平点头,“嗯。”

    武攸暨仿佛被人淋了一身凉水,苦涩道:“殿下府中幕僚众多,先前为了掩人耳目,已将五娘悄悄送至皇庄……”

    太平的食指骤然按住了他的唇,“暨哥哥,你知道的,这些都不是难事。”

    武攸暨从未与太平这样亲昵过,他只觉心魂一酥,低声提醒,“殿下此举,罪同欺君。”

    “暨哥哥早就与我做过这样的欺君之事了,不是么?”太平也提醒武攸暨,“出了四哥这样的事,你应该懂的,回去之后母皇定不会像从前那样宠我。若是李唐那些旧臣趁机落井下石,母皇只会越来越不放心我,我若有事,很多事便瞒不住了。况且,我是真的不想旁人说你……”她的手指沿着武攸暨的颈子滑落,给他捋了捋领口的褶皱,“不行。”

    武攸暨听见“不行”二字,莫名地觉得愤怒,“谁敢说我不行!”

    “都是你的血脉,权当过继一个给我。”太平语气微娇,竟是在哀求他,“暨哥哥,我从来不想卷入这些争权夺利的是是非非,我只想做个富贵闲人,暨哥哥这次帮了我,我保证……”太平的话戛然而止,她戳了戳武攸暨的心口,“来日方长,总会有的,不是么?”

    太平没有直言,可武攸暨想得明白。

    若真李代桃僵成功了,太平与他有了嫡子或是嫡女,公主与他便有了新的羁绊。他帮公主越多,便知道公主的事越多,公主便越不能半途弃了他。

    这笔买卖,不管怎么算,武攸暨都是赢家。

    公主有了孩子,他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收养武平安为义子,武平安便不用偷偷摸摸地长大了。

    武攸暨捉住了太平的手,贴在心口上,“殿下想要的,臣都给殿下,只望殿下记得臣给殿下的好。”

    “记得,一定记得。”太平柔声哄他。

    不管今日公主待他有几分真,武攸暨明白,殿下这次是有求于他,往后数月,他与她都要恩爱于人前,这样的好日子他岂能错过?

    “那今晚……”武攸暨故意暗示。

    太平浅浅一笑,“请驸马留寝。”

    武攸暨忍不住大笑出声,只要有了这个孩子,真正留寝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夜雨纷纷,打在檐头沙沙作响。

    婉儿站在窗前,凉风吹入房中,寒透了她的身心。

    虽说她知道公主与驸马今晚是分床而眠,可她就是觉得心里绞得难受。明明不该去想那些不会有的画面,可她就是忍不住。

    武攸暨不是傻子,殿下总要给他些甜头。

    太平会让他亲一口么?

    太平会让他抱么?

    婉儿越想越难受,不觉视线已糊,眼眶又酸又胀,想忍住眼泪,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簌簌往下流淌。

    隔壁的灯光终是熄灭,婉儿的心也瞬间投入了冰窖深处,刺骨的寒意不断刺着她的心房,每一下都痛如刀割。

    “太平……”

    她在心间默念殿下的名字,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把殿下带走,带去一个武皇找不到的地方,好好地藏起来,独属于她一人。

    彻夜不眠。

    第二日清晨,驸马早早地离开了公主的房间,哼着小调走远了。

    那小调里透着武攸暨的得意,每一声都好似刀刃,继续凌迟婉儿的心。

    婉儿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应该收拾心情,打盆热水来,伺候殿下梳洗。

    就在她缓好情绪打开房门时,抬眼便瞧见了太平的笑脸。

    心酸与恼怒一瞬冲上心头,婉儿下意识便想将房门关上。

    太平就知道她会这样,在她关门之前,便先挤入了房间。

    “砰!”

    房门重重关上,并不是婉儿想关门那么重,而是公主将她按在了门上,二话不说,就给了她一记狠吻。

    婉儿用力推了几下公主,无奈太平吻得太狠,甚至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死死抵在了门扇之上,难以动弹。

    直到两人唇齿之间浮起一味咸涩,太平终是松开了她的唇,心疼道:“谁准你一夜不睡的?”说话间,温柔地拭起了婉儿眼角的泪痕。

    婉儿被她吻得唇瓣微肿,这会儿正委屈中,冷声反问,“不睡又如何?”说完这句话,她终是反应过来,殿下竟然知道她一夜不眠。

    第169章 暖玉

    太平轻叹一声, 解释道:“昨晚我合衣睡床,武攸暨合衣睡榻。今日他出去哼小调,是我命他哼给外面那些值卫的羽林军听的。”

    婉儿听到这些后,翻涌的醋海稍微平息些许, 别过脸去, “殿下不必跟我说这些的。”

    “那可不成!”太平扶住她的双肩,肃声道, “上官驸马生气了, 我岂能视而不见?”说着,她温柔地捏住婉儿的下颌, 心疼地看着她红肿的眼睛,缓缓凑了上去,刚想亲一口她的眼睛,却被婉儿压住了唇。

    婉儿呼吸微沉, “殿下醒来就往臣的房里跑, 外面的羽林军会生疑的。”

    “上辈子是不是也这样?”太平不想理会羽林军如何, 她只觉心痛。昨夜的雨下得淅淅沥沥的,武攸暨留宿房中,太平也睡不安稳。好不容易捱到武攸暨睡得打起了呼噜, 太平便从床上起来, 走近窗边透透气。

    她本想安静地捋一遍所有的事情, 包括回神都后, 该如何应对武皇,如何藏匿锋芒,如何找准时机把“孕”事外泄,如何与张谡合谋瞒过宫中请脉的太医。

    窗户虽说只开了半扇,隔壁映出的灯影却能投落出来, 落在檐下。灯影中投着一条人影,太平知道那是婉儿。

    寒风吹入小窗,太平只觉寒凉,好几次她都想张口劝慰婉儿早些休息。可转念又想,她就算劝了又如何,婉儿也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揪着心,黯然神伤。

    区区一个李代桃僵,便让婉儿如此难过,上辈子那些夜晚,不知婉儿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初嫁薛绍那一晚,长安灯火通明,满城沸腾。那时候的婉儿会在大明宫的何处,也像这样吹着凉风,静静地陪着她么?而后薛绍亡故,她再嫁武攸暨,那一夜她在阿娘身边当值,一边要佯作若无其事,一边要凝神恭听阿娘诏令,那样的煎熬,不是只有一次,而是往后千百个夜晚。

    甚至在只有太平的时候,婉儿还是故作淡漠,一次又一次地把太平推远,独自舔舐伤口。那时候太平还不懂婉儿的心思,总以为世上最伤心的是自己,如今隔世再看,她才发现婉儿当初背着她咽下了多少眼泪。

    婉儿强忍心酸,她是想独占殿下,可理智告诉她,她不能。她必须保证殿下安好,必须隐忍下所有的委屈,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成为殿下的绊脚石。

    上辈子她不知太平会爱她那般深,她总觉得殿下那样尊贵的人,见过世上太多美好的人与物,喜欢她这样的掖庭罪奴,大概只是一时兴起罢。偏生殿下就是个痴情种,每次婉儿以为殿下不会回来了,太平总会回头。一次如此,两次如此,一生一世皆是如此……哪怕是她给太平遗诏的那一晚,她以为她彻底伤透了她,没想到太平政变还是为了她。

    得过殿下如此深情,怎还能无动于衷?

    今生享受过殿下给她的万千宠爱,婉儿怎能与人分享殿下的爱?究其根本,她只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七情六欲的人。

    不管她再理智,再清醒,遇上了太平,总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地酸涩,情不自禁地欢喜,情不自禁地想独占一个殿下。

    “殿下。”

    婉儿瞧见了太平眼底涌动的泪花,她知道太平这一路走来也不容易,她也不想把气全部撒在太平身上。

    “都过去了。”

    太平听她语气软和了不少,心中更是酸涩。

    “心里不舒服,可以骂我,可以打我。”太平伸臂将她拥住,现下的婉儿冷得像块寒玉,她只想将她快速暖起来,“就是不准委屈你自己。”

    婉儿鼻腔一酸,“不是殿下的错。”说着,她拥紧了太平的腰杆,哑声道,“是我贪心,忍不住地贪心。”

    “贪心些好。”太平含泪笑笑,“怕的就是你口是心非,躲起来不让我知道。”

    婉儿吸了吸鼻子,轻轻地推了两下太平,垂首道:“殿下是真的不宜在我房中久留,会招惹羽林军猜疑,他们大多是武皇的……”

    “我与武攸暨说了,今日不启程。”太平打断了婉儿的劝诫,定定地望着她,给了她一个理由,“本宫伤了,不宜上路。本宫今日来你房中,就是让你给本宫上药的。”

    婉儿没想到太平竟还没有演完戏,忍不住捶了一拳的肩头,“殿下如此,会被旁人笑话的。”

    “相信此事的人越多,阿娘便越不会怀疑我。”太平说完,低头将房门锁好,牵着婉儿回到了床边,拉着她坐下。

    婉儿怔然看她,“殿下要做什么?”

    “一夜未眠,本宫头疼着呢。”太平一边说,一边在婉儿面前蹲下,亲手给她除去鞋袜。

    婉儿急忙按住太平的手,“殿下这样于礼不合,臣可以自己来。”

    “驸马听话。”太平抬眼对上她的眸光,笑意轻柔,“本就应该妾来伺候你。”

    这两句话无疑是戳心窝的,足以抚慰昨夜的寒凉,让婉儿的心霎时温暖起来。堂堂镇国公主给她一个小小内舍人除鞋去袜,伺候她解衣躺下,若不是真心真意地喜欢,太平岂会如此“卑躬屈膝”?

    殿下给足了她宠爱,也给足了她尊严。

    即便恃宠生娇,她也知道哪里是分寸所在。

    太平除了鞋袜外裳,与她一起躺在了床上。不等太平拉扯被角,婉儿已支起身子,给太平拉了被子盖好,温柔地掖了掖被角。

    “妾给殿下揉揉。”

    婉儿也会心疼太平的。

    太平鼻酸难受,不想让她瞧见眼底的泪花,便钻入了婉儿的怀中,合眼道:“对,爱妃给我好好揉揉,头疼。”

    李唐皇室多有头风之症,先帝高宗若不是风疾缠身,只怕也不会有今日的武皇。虽说有些时候太平说头疼只是哄她亲近,可随着太平年岁渐长,太平提及“头疼”二字,于婉儿而言都是忐忑。

    婉儿的指腹柔柔地在太平的额角打着圈儿地揉着,温声问道:“殿下经常头疼么?”

    “遇上你就想头疼。”太平打趣了一句。

    婉儿是认真的,“妾想听真话。”

    “我知道父皇有风疾,可我几个哥哥都没犯过风疾,想来我应该也不会有。”太平睁开眼睛,指尖在婉儿心口信手画着,“就算有,我也不怕。”

    婉儿蹙眉,“若真有,应当早些寻访名医医治。”

    “婉儿便是我的名医。”太平仰起脸来,她说的也是真话,“给我揉一揉,我就不那么疼了。”

    “殿下!”

    “好!我依你!”

    太平可不想惹她生气,她好不容易才把她哄暖,可不能又让她变成一只带壳的刺猬。反正这次回去,她还要与张谡商议脉象一事。该用药则用药,该行针便行针,将来这些日子,她有许多事要劳烦张谡去办。

    况且,她也担心婉儿的身子。

    “我依了你,你依不依我呢?”太平往上蹭了蹭,与她共枕相望。

    婉儿疑惑,“依殿下什么?”

    “我找大夫瞧,你也找大夫瞧。”太平直接说明白,“你总是折腾自己的身子,我得找人好好盯着你调养!”

    婉儿张了张口,只觉理亏。

    “依不依?”

    “诺。”

    太平不禁失笑,伸臂将婉儿搂入怀中,呢喃道:“我们都要好好的。”

    婉儿枕在她的心口,听着她的心跳声,终是踏实了下来。她伸臂勾住了太平的腰杆,安心地合上双眸。

    昨晚一夜未眠,两人都是倦极,一旦安了心,困意便袭上心头,两人很快便入了眠。

    驸马半途与公主共寝一事很快便传回了神都。

    武皇被近日的事情折腾得焦头烂额,这件事算是难得的舒心事了。太平素来重情,遇上皇嗣这样的事,定会难过许久。驸马安慰太平,太平顺势找个慰藉也在情理之中。

    女儿与女婿的床笫之事,她已不想盯着了。如今这大势所向,即便太平诞下皇孙又如何?武氏连折两个能办事的侄儿,其他的武氏或是太小,或是庸碌,在朝堂上根本树不起武氏的威望来。

    寒门子弟虽说也有能用之人,可输在了经年累月的世家家风上,有些献策只是贪一世之功,也是用不得的。

    至于那些酷吏,行事狠辣,嚣张跋扈,民间也好,朝堂也罢,早已是怨声载道。武皇自忖已经装不了几日糊涂,皇孙一案尘埃落定后,她最该处理的便是这些“屠刀”。

    清理酷吏,博取声名,至少能让她在朝堂上稳一稳脚跟。

    可如此一来,她手中可用之人便更少了。

    满朝文武,放眼看去,心腹中有能者甚少,有本事的大多还是李唐的旧臣。

    武皇无奈叹息,坐到这龙椅之上,方知天子举步维艰,竟还不如她当天后时爽利。

    “陛下,来俊臣回来了。”裴氏小声禀告。

    武皇重整心神,“宣。”

    来俊臣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跪地叩首口,朗声道:“臣不辱使命,办成了陛下交待之事!”

    武皇舒眉,“案子都勾连上了?”

    “都勾连上了!只要皇嗣回来,指认凶手窦氏,与窦氏相关的所有人,都会牵连进这个案子。”来俊臣得意极了,“臣保证,自此皇嗣再无可用之人!”

    “办得好,下去休息吧。”武皇赞许一声,挥手示意来俊臣退下。

    来俊臣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退出了大殿。

    武皇看着来俊臣的背影,眼底涌动的森寒阴色大盛,心中暗道:“还要让太平杀他立功么?”

    经历过李贤与李旦的逆反,武皇忽然有些发怵。

    最温顺的李旦都能给她一刀,险些致命,那向来同心同德的太平,会不会在掌控了大权之后,反过来也给她一刀呢?

    武皇苦涩笑笑,当天子久了,她终是尝到了寡人的滋味,信任一个人也越来越不容易。

    第170章 清算

    十余日后, 太平与皇嗣还朝。

    魏王武承嗣与世子死得蹊跷,虽说明面上可以撇清皇孙一案的嫌疑,可私底下李唐旧臣们都把武承嗣父子之死看做是武皇的弃车保帅之举,就等着皇嗣回来, 借着这股东风, 把属于他的皇位名正言顺地拿回来。

    武皇已做好一切准备,哪怕李旦中途变卦, 她也有应对法子。

    李旦铁青着脸, 与太平一起步入万象神宫。李唐旧臣们殷切的目光都落在皇嗣的身上,他们期待着皇嗣说出那个意料中的事实。

    李旦颓然跪地, 对着武皇叩首三下,哑涩开口,“儿去往衡阳郡王府,查到一事。”只开口说出第一句, 李旦便觉他是被武皇架在烈焰上炙烤着。他会因为这一局的败落耿耿于怀, 甚至愧悔交加, 怨恨焚心,一世难安,不得解脱, 却又别无选择。

    武皇没有接他的话, 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她有足够的耐心, 等他想清楚, 说出他应该说的话。

    “吾儿死于慢性毒药……”李旦这话还没说完,满朝文武便发出了惊叹。

    李旦握紧拳头,声音比方才沉了几分,“下毒之人……”他双眸通红,望向了武皇, 颤声继续道,“乃是吾儿的奶娘。”

    “谋害皇孙,罪大恶极!臣恳请陛下,严刑审问此人!”

    “恳请陛下彻查!”

    “臣附议!”

    “臣附议!”

    李唐旧臣们像是约好了一样,齐刷刷地在殿上跪了一大半人。

    武皇凉声道:“准奏。”说着,她看向了一旁依旧站着的狄仁杰,“狄公,此案朕便全权交给你了。”

    狄仁杰往前走了半步,“老臣接旨。”说完,他当着众臣朗声问道,“敢问皇嗣,如今这奶娘何在?”

    “已经畏罪自尽。”李旦的声音更沙哑了。这本是他一早就设计好的,皇孙一死,奶娘们都会自尽,唯有如此,才能来一个死无对证。

    狄仁杰再问,“这奶娘是何时进的宫?”

    “是窦氏!”李旦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折磨,狄仁杰仿佛把万象神宫当成了大理寺,当着众臣的面不断审问他,逼着他把所有的罪都推到一个无辜的女人身上。

    李唐旧臣们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旦闭上眼睛,违心地高声道:“我那三个孩儿临行前,是窦氏安排的奶娘!”

    “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狄仁杰一副了然的模样,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临淄王病情反复,迟迟不能痊愈之藩。老臣奉命,调查东宫,在花园的一角发现了倾倒多日的药渣。经太医确认,这些都是临淄王的用药。”

    武皇挑眉,“查!朕的四个皇孙不能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狄仁杰再拜,“诺。”

    武皇起身,自龙台上徐徐走了下来,她逼近了李旦,肃声道:“窦氏是你的妃子,她如此胆大妄为,你竟半点不知?”

    李旦没想到武皇竟会突然发难,错愕地看着武皇。明明说好的,只要他选择第二条路,武皇便会帮他遮掩罪行。

    他怎能信了她?

    她早已不是他的阿娘,她是大周的女皇,怎能容下背叛她的人?

    “哈哈……哈哈哈……”李旦悲怆大笑,悲怒冲心,一时口不择言反问道,“陛下何必明知故问呢?”

    “四哥!”太平低声提醒。

    李旦瘫坐在地上,绝望地望着武皇,“您不是什么都查清楚了么?何必假惺惺地再问我这些?窦氏若没有……”

    “皇嗣疯了!”武皇骤然打断了李旦的话,方才她与李旦当着众臣说的这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已足以让那些李唐旧臣们明白真相到底是什么。

    这是她留给李旦的最后脸面,是她作为母亲给她的最后保护,更是她身为天子秉持的进退分寸。

    太平觉察了母皇的用心,当下便跪地求情,“四哥遭遇丧子之痛,思子心切,路上已有几次寻短见的意图,还请母皇饶恕他不敬之罪!”

    李唐旧臣们已经发觉了局势的变化。

    一个杀子设局的皇嗣,德行已亏,若真坐上了龙椅,不知还会把屠刀挥向何处?所谓虎毒不食子,连孩儿都舍得杀的人,如何配做储君?

    都说公主重情,果然数年如是。

    当年章怀太子谋反,禁闭太极宫,殿下一直会去探视兄长,如今皇嗣出此险恶之招,明眼人都看出武皇并不想把此事公诸天下,又是殿下进言劝说,给了武皇与皇嗣一个可以下的台阶。

    公主仁德,当得起“镇国”二字。

    “太平,此事与你无关!”李旦已经失了理智,武皇这一招对他而言阴狠无比,虽说没有将真相公诸天下,却足以毁了他在臣子心目中的一切。

    皇嗣并非懦弱,而是阴险诡谲,心狠手辣。用这样的手段去谋天下,实在是下作!

    太平凛声道:“四哥!不可一错再错了!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成器想想!”她这一句明明是补刀,可那些李唐旧臣们听来,却是另一层意思。

    皇嗣肯定是扶不得了,可皇嗣膝下还有两个孩子,李成器与李隆基。

    这两人都是无辜的,李成器从头到尾都不知发生了什么,李隆基更是被窦氏数月泼洒汤药,一病至今。两个皇孙何其无辜,高宗嫡系血脉也经不得这样的连坐诛杀。

    李昭德挺身而出,正色道:“皇嗣痛失爱子,心神已乱,恳请陛下传召太医医治皇嗣。”

    “恳请陛下传召太医医治皇嗣。”瞧见宰相出了头,其他李唐旧臣也跟着附议。

    李旦看这阵势,他终是明白武皇真正的意图。她不杀他,却也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软禁他一辈子。方才武皇就是在故意激他,逼他狗急跳墙,口不择言,趁机按他一个疯症之名,顺理成章地把他幽禁皇城深处。

    好计!真是好计啊!

    李旦扯了扯嘴角,满朝文武都觉得他疯了,他现下说什么,他们也不会当真了。他苍凉的眸光落在了太平身上,他的笑容森寒得让人心颤,“下一个会是谁呢?”

    太平没有应他的话。

    即便他输得一败涂地,他也要让武皇一世难安。这句话他并不是说给太平的,而是说给武皇听的。

    他曾在那把龙椅上坐过数年,他知道坐在上面是什么滋味。

    孤家寡人,如履薄冰。

    “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哈哈哈……不会的……哈哈哈哈……”李旦是真的疯了,他在大殿上放肆地大笑着,每个字都像是利刺,深深地刺入武皇的心间。

    他在挑拨。

    挑拨太平,也挑拨武皇。

    这一局,他选择两败俱伤!

    “来人,把皇嗣带回东宫,宣太医医治!”武皇越听他的笑声越刺耳,大手一挥,殿卫便将癫狂的李旦“扶”下了殿去。

    随后,武皇扶着额头佯作晕眩。

    裴氏赶紧上前,及时扶住了武皇,急道:“快传太医!”说完,便搀扶着半晕的武皇退出了朝堂。

    武皇离开之后,众臣们在殿上安静了许久。

    李昭德率先打破了凝重的气氛,他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还请殿下……”

    “他们都是父皇的孙儿,本宫明白。”太平知道李昭德的意思,没等他说完,便点头应下,“本宫知道如何做。”

    李昭德舒了一口气,看向狄仁杰,“怀英,你那几日在东宫掘地三尺,就为了查这个?”

    “李大人应当明白,狄某从不冤枉一人,也不错漏一犯。”狄仁杰说得堂正,他在朝中素有清名,是以即便武皇倚重他,朝臣们也从不怀疑他的持正之心。

    李昭德没有再多说什么,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能指望的李唐希望也只有远在房州的庐陵王那一脉了。

    瞧见李昭德离开了大殿,不少李唐旧臣也跟着他退了出去。

    太平对着狄仁杰一拜,“辛苦狄公了。”

    狄仁杰语重心长地提醒道:“殿下这一路更是辛苦。”

    太平知道狄仁杰还有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她确实应该回府好好静养一阵子,也让母皇悸动的心静一静。

    太平转身走出了万象神宫,踏出殿门时,余光瞥见婉儿还候在殿门口,她不敢停下一步,只能视而不见地沿着宫阶走了下去。

    婉儿望着太平渐行渐远的背影,轻舒了一口气。

    虽说不能时时同行,可她们都会守护彼此,公主用公主的手段,婉儿用婉儿的法子,小心翼翼地捱过这段难捱的时光。

    她愿她的婉儿,事事顺遂。

    她愿她的殿下,步步称心。

    待太平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婉儿转过身去,望向深宫错落的楼阙。殿下今日的战局已了,该她入阵与武皇对阵下一局了。

    她压下对殿下的思念与忧心,前往武皇的寝宫觐见。

    今时今日,武皇可比当年危险多了,她必须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好好应对,切不可让武皇觉察一丝不对之处。

    婉儿在寝殿之外再深呼吸了几口,恭声道:“陛下,臣回来了。”

    武皇没有出声,只是命裴氏将婉儿宣进来。婉儿端然行礼,武皇锐利的目光寸步不离,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脊梁发麻。

    “今日太平在殿上说的那些话,是你教的,还是她自己想说的?”

    第171章 围魏

    婉儿半点不惧, 迎上了武皇的寒凉眸光,“臣斗胆敢问陛下,今日殿下又能说什么呢?”

    武皇静默。

    确实,今日最难的莫过于太平。

    她若明面上帮着武皇, 对皇嗣落井下石, 那便是不义;若是一再袒护皇嗣,那便是不忠, 多说多错, 什么都不说更是错。

    “陛下若是怀疑殿下忠孝,可将她软禁府中, 若是担心臣与殿下勾结,白绫鸩酒,臣皆笑纳。”婉儿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硬,“可臣的陛下心明如镜, 断不会中这样拙劣的挑拨之计, 质疑殿下对陛下的赤诚之心。”

    武皇垂眸, 冷声道:“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臣说的皆是实话。”婉儿挺直了腰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武皇自然也不会为难她,“起来吧。”

    “殿下有本奏疏, 请臣代为转奏。”婉儿并没有立即起身, 而是从怀中拿出一本奏疏, 双手呈向武皇。

    武皇示意裴氏拿来。

    裴氏将奏疏奉至武皇身侧, 武皇顺手接过,打开匆匆阅过,“太平想休沐数月?”

    “皇嗣设此逆局,对殿下的冲击很大,这一路上殿下哭过许多回, 今日上殿也是强打精神。”婉儿略微一顿,下一句话忍下了涌动的酸涩,“若不是驸马一路劝慰,只怕殿下今日还会在殿上哭出来。”

    武皇记得探子回报,驸马确实在太平房中留寝过。太平重情,她这个阿娘也心知肚明。

    “皇嗣出事,庐陵王又远离朝堂,那些李唐旧臣们定会不约而同地围在殿下身边,拱卫殿下形成新的势力,与陛下抗衡。”婉儿直接切中要害,“公主不想与陛下为敌,更不想被朝臣们利用,这封奏疏若是如常奉上,便会惊动那些李唐旧臣,在殿上力谏公主留在朝堂。”婉儿说完,恭敬地对着武皇叩首一拜,“臣叩请陛下,允准公主所奏,让公主好生休养一阵子,待这些事淡去了,陛下再召公主回来参知政事。”

    武皇本来是有几分猜疑的,可听婉儿如此陈情,她终是松了一口气。

    “也好,就让太平休养数月。”武皇欣然准奏,瞥见婉儿还跪在地上,肃声道,“还跪着做什么?”

    婉儿凛声道:“臣有事请奏。”

    武皇知道婉儿心思多,颇是好奇地问道:“何事?”

    “皇嗣一案虽说已经尘埃落定,可余波一两年内是无法彻底平息的。”婉儿拱手再拜,“臣启奏,恳请陛下允准。”

    武皇舒眉,“说来听听。”

    “垂拱四年,吐蕃侵占安西四镇,至今已有四年。”婉儿提醒武皇,“陛下当年下令拔安西四镇,朝中多有非议,如今陛下可借机下令收回失地,那些李唐旧臣的心思便不会盯在皇嗣一案上,更不会盯着东宫空置一事不放。”

    “围魏救赵。”武皇明白了婉儿的意思,她眸光深邃地望着婉儿,“你这小妮子,怎的突然对军政大事如此上心了?”

    婉儿坦荡回道:“为臣者,若不能为君王分忧,那便是尸位素餐,臣也对不起陛下的知遇之恩。”说着,她知道武皇在想什么,“此事臣与殿下商议过,殿下觉得可行,这也是为何她必须休沐的原因之一。”

    防止李唐旧臣们趁机把太平推出来,让她握兵权,建立军功,近一步扩大她在朝中的势力。这对尚未坐稳皇位的武皇而言,都是不能容许的。

    太平事事帮武皇设想周到,又懂分寸地退居府中休养,武皇甚感欣慰。婉儿肯定是知道现下说这些会招惹武皇猜疑的,可是她就说了,还这样堂堂正正地说了,倒也是她一贯的脾性。

    太平不贪功,懂进退,婉儿不惧猜疑,明本分。公主无兵权,朝中势力尚浅,婉儿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内舍人,宫中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这两人就算联手,目前看来,也掀不起什么浪来。

    况且,这次的进言确实是一招妙计。

    若能收回安西四镇,对武皇而言,可是扬威四海的功绩,青史上也会留下一笔。

    “准奏。”

    武皇允准。

    婉儿终是站了起来,恭敬地退至武皇身侧候着。

    武皇现下已没有心思琢磨其他,最重要的便是把吐蕃占领的安西四镇给拿回来,这将领的人选她必须好好琢磨。

    选对了将领,此战便多了三成胜算。

    “太平年少时曾跟着刘仁轨在长安学习军务,你与她商议此计时,可议到什么将领人选?”武皇突然开口问道。

    婉儿摇头,“殿下也只是学习军务,并不知边将情况。”

    “你呢?”武皇侧脸看了过来。

    “臣更不知了。”婉儿如实回答,她素来只管文学一事,从未染指过军务,边将相关确实是一窍不通。

    武皇倒有几分想念厍狄氏,她曾跟着裴行俭在军中待过一段日子,她定然知道几个有真本事的边将。

    “婉儿,你去把厍狄氏召来。”

    “诺。”

    婉儿领命退下。

    后事便与武皇所想的那样,狄仁杰严查皇嗣一案,窦氏供认不讳,很快便定了案子。随后,来俊臣借由窦氏一案,牵连上了窦氏的母族,还牵连上了魏王武承嗣父子被人毒杀一案,将窦氏一族杀得寸草不生。后来,来俊臣唆使韦团儿攀咬皇嗣其他妃嫔暗施厌胜之术,谋害女皇。武皇下令严查,李旦的全部妻妾无一留下。

    李旦原以为一切胜券在握,却输得一败涂地。武皇让他活下来,无疑是在凌迟他的良心。每晚入梦,那些因他而死的妻妾都来找他索命。短短数日,他便从一个假疯子成了真正的疯子。

    朝堂之上也因为武皇立志夺回安西四镇,空前团结了起来,无人再提及那个失心疯的皇嗣。

    李成器痛失母亲,悲痛欲绝,病了好几场后,身子越发地孱弱。太医诊治多次,最后只能摇头示意,皇孙寿数将尽,药石难医。李旦膝下尚在的皇子,便只剩下李隆基一人。武皇下旨,把李隆基过继给了李弘为子。为表她对李隆基的爱怜,武皇将李隆基养在了身边,亲自照料。

    武氏遭遇重创,武氏子弟里目前能倚重的也只有驸马那边一脉。

    朝堂上总要让那些李唐旧臣有些许盼头,免得他们在战事终了后,纷纷上书请立庐陵王为太子。所以武皇把李隆基养在身边,便是给那班李唐旧臣们的一记虚招,稍微定一定他们的心,给他们抛上一个选择。

    是选择那个人人皆知庸碌的皇子庐陵王,还是选择这个兀自年少的皇孙李隆基?

    他们在权衡利弊时,无形之中便给了武皇一个迟迟不立储君的理由。庐陵王不堪重用,皇孙尚小,武氏如今的子弟也没有像武承嗣、武三思那样的位高权重之人。武皇想再观察几年,朝臣们也需要再观察几年。

    于是关于立储一事,武皇与朝臣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一个不问,一群不提。对于在府中静养了一个多月的太平来说,她终于等到了梅氏的好消息。

    张谡早就备好了药丸,就等着诊出梅氏有孕。

    这日黄昏,张谡与往常一样,来正殿给公主请脉。

    太平让春夏领着宫人们退下,特意给春夏递了个眼色,“春夏,你就在外面继续教冬寻宫礼。”

    “诺。”春夏心领神会地退了出来,对着外面的小姑娘冬寻招了招手,“冬寻,你过来,殿下命我好好教你宫礼,今晚可要好好学!”

    “是,春夏姐姐。”小姑娘还是怯生生的,说话软糯软糯的,让人看着就心疼。

    春夏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不禁软了几分,“别怕,殿下不凶的。”

    “嗯。”冬寻点点头。

    张谡请脉是不能关门的,所以太平必须保证不会有人突然闯进来。对,她防备的便是詹事姚崇。所以,她命春夏在外教冬寻宫礼,就是想多个眼梢,好及时提醒她。

    张谡将药丸从药箱里拿出来,却迟疑地捏着药瓶,没有直接递给太平。

    太平朝着他伸出手去,“给本宫吧。”

    张谡正色道:“殿下想清楚了?”

    “自是想清楚了。”太平轻笑。

    张谡提醒公主,“殿下的体寒尚未调养妥当,若是再服此药,恐……”他的声音沉下,说得极是郑重,“往后再想要孩儿,可就难如登天了。”

    “药给本宫。”太平没有半分迟疑。

    上辈子她已经当过那么多孩子的母亲了,这辈子她只想安安稳稳地谋一世与婉儿的太平长安。

    张谡将药瓶双手奉上,叮嘱道:“此药服下之后,脉象极似有孕,而且数月之内,月信断绝。”他还是有些担心,“可是药三分毒,臣只怕此药会损伤殿下的寿数。”

    “无妨。”太平将药瓶中的药丸抖了出来,果断地张口服下。

    反正这一世,婉儿能活几年,她便活几年。虽说武皇已经明白,即便她诞下武氏孩子,武皇也不能顺理成章地把她扶入东宫,可是,太平只要有个武姓的孩儿,武皇对她的猜疑便能少一些。

    至少有了这个孩子之后,她不必再用体寒之症搪塞母皇,直接言明生产伤了身子,武皇日后也不必再盯着她的肚子。

    单凭这一点,太平便愿意李代桃僵到底。

    期间若是梅氏的孩子不幸流产了,她也可以照着预计的来,她也流产伤身,一劳永逸。关于这个孩子如何李代桃僵,太平已经推演了无数可能,如今她要做的便是装有孕之人。也亏得上辈子她怀过那么多孩子,几月该是多大的肚子,走路该是怎样的姿态,她已心中有数。加上武攸暨迷了心窍地依了她的欺君之举,多个人帮手,想来这几个月可以平安度过。

    第172章 藤球

    公主有孕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了武皇的耳中, 裴氏激动地连连道贺:“恭贺陛下!殿下终于有喜啦!”

    “这是太平的第一胎,吩咐太医,给朕照料好了。”武皇无疑是高兴的,当即下了命令。从小到大, 太平从未让她失望过, 即便一时不能让这个孩儿当皇太孙,可事情也并非没有转圜余地。

    只要她能多活几年, 再办些青史永记的大事, 将那些李唐旧臣一个一个地替代了。等皇孙长大,羽翼渐丰, 她再提立储一事,那时候阻力应当没现下这般大了。

    “还有驸马!让他每日回去陪着!”武皇是过来人,她知道陪伴对于一个有孕之人有多重要,“还有……还有……”武皇忽然想到了婉儿, 她看向了一旁静默不语的婉儿, “你逢休沐, 便去公主府看看太平。”

    太平向来与婉儿交情深厚,多个人陪伴,想来她心里也会高兴许多。

    “诺。”婉儿领命。

    正当这时, 殿外响起了内侍声音, “陛下, 殿下来了。”

    “这个时候不好好养着, 跑来这里作甚!”武皇微恼,不等她下令,婉儿已先一步赶至殿门前。

    婉儿伸出手去,恭声道:“殿下小心些!”

    太平牵住她的手,顺势给她递来一个踏实的笑容, “别怕,本宫稳着呢。”

    婉儿紧了紧太平的手,这个时候来觐见武皇,武皇定会顺势命太医诊脉,虽说婉儿知道公主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说半点不担心那都是假话。

    “真没事。”太平笑吟吟望向武皇时,低声再安抚了婉儿一句。

    婉儿心跳忐忑,只得搀扶着太平小心走近武皇。她打了一百二十分的注意力,若是太平一时应付不得,她便帮着太平一起搪塞武皇。

    太平隔着衣裳都能感受到婉儿的紧张,她微笑着覆上她的手背,轻轻地拍了三下,打趣道:“不就是有喜了么,怎的婉儿比驸马都紧张。”

    武皇大笑道:“应当紧张,谁要是伺候不好你,朕便摘了他的脑袋!”说着,她免去了太平的行礼,命裴氏抬来椅子,让太平坐下。

    “这是今年春官春试的安排,还请母皇御览。”太平拿出奏疏,递向了一旁的裴氏。

    裴氏接过奏疏,呈给了武皇。

    武皇蹙眉,“朕不是允了你在府中休息么?怎的还在忙这些公务?”

    “臣尚是春官尚书,便不可尸位素餐,给他们任何中伤女子的理由。”太平说得认真,“否则,今后那群朝臣便会以女子生产耽误公务为由,力阻女子参政的改革。这是臣一直的心愿,母皇是知道的。”

    武皇自然知道,只是这一步还远着,以天下大势来看,急不得。不过太平能够看那么远,武皇是十分欣慰的。

    她匆匆扫了一眼太平的奏疏,有关春试的安排一桩一件都写得清清楚楚。武皇心头暗喜,太平如今在政务上是越发地得心应手了。

    “此事。”武皇看向婉儿,“便交由婉儿来办,如此,太平应当放心了。”

    太平笑道:“婉儿来接手今年春试,再合适不过。”说着,她微微昂头,“别以为本宫静养府中,就不会过问今年进士的名单。”

    “诺。”婉儿知道这是太平借机给她差事,好让她有理由经常往公主府跑。

    武皇深望一眼裴氏,裴氏知趣地退出了大殿。

    “公事办完了,也该谈谈私事了。”武皇的目光灼烈地盯上了太平的小腹。

    太平不好意思地捂住小腹,撒娇道:“母皇你盯着臣的肚子做什么!”

    “是真的长大了,也要当母亲了。”武皇感慨地说着,脑海中浮现起太平出生那一日的情景。

    太平无疑是大唐的福气公主,她降生那日,诸事顺遂,所以高宗李治才唤她作太平。

    “会……很疼么?”太平明知故问。

    武皇忍笑,“会,却也是幸福的。”后半句仅限于太平,女儿的出生对她而言是莫大的幸福,所以她才会对太平一宠再宠。

    “别怕。”武皇温声安抚,“阿娘会陪着太平,平平安安地将皇孙诞下。”

    太平听见这话,心中却是不安的。今日来此,一来是让武皇心安,主动把太医这一关过了,二来是想探探母亲的口风,瞧瞧她后面会做些什么安排。

    果然,太平若是传出阵痛欲生的消息,武皇定会赶来陪伴,这李代桃僵之事便难办了。

    没过一会儿,裴氏便领着太医进来。

    婉儿压抑心底涌动的紧张,紧紧盯着太医对着武皇行礼后,走近太平,跪在了太平身前。

    “下官给殿下请平安脉。”

    “有劳太医了。”

    太平坦荡地伸出手去,让太医探上腕脉。

    砰砰!砰砰!

    婉儿的心跳得一声比一声响,她瞧见太医眉心皱了皱,急忙问道:“殿下如何?”

    “殿下先前有寒症,虽说调理得当,已经好了许多,可这……”太医琢磨了片刻,如实答道,“脉象偏弱,殿下不宜劳累,应当多在府中静养,可保胎儿无恙,殿下安康。”

    婉儿听见太医坐实了太平的孕事,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可很快地,她又悬起心来——要瞒过太医请脉,殿下一定服用了什么药物,若有机会,她一定要问个清楚!

    武皇不悦,“听见了么?以后不必入宫觐见朕,好好在府中养胎,莫要动了胎气。”

    太平娇声道:“若是臣想母皇了呢?”

    武皇被她这句窝心话暖了心房,“你可以让驸马来告诉朕,朕会去瞧你。”

    “这可不成,母皇每日处理朝政已经很累了,臣怎能劳累母皇奔波?”太平话是这样说,可武皇听得出她语气中流露的期待。

    “每个月朕来瞧你一回。”武皇说完,宠溺地对着她笑了笑,“如此既不耽误国事,朕也可以与太平好好说说话。”

    太平点头笑道:“就这样说定了!”

    “嗯。”武皇轻笑,问向太医,“可有什么好方子?”

    “有,下官这便给殿下开方,稍后亲自送至公主府。”太医领旨,“殿下只须按时服用,定可保母子平安。”

    武皇终是心安些许,“婉儿,你扶太平回府,路上可要小心些,吩咐车夫走慢些,莫要颠到太平。”

    “诺。”婉儿领命,小心地扶起了太平。

    “母皇,臣告退。”

    太平正欲行礼,武皇便抢先开了口。

    “一切礼数皆免!回去小心些。”

    “嗯。”

    武皇看着婉儿扶着太平缓缓踏出大殿,眼底沉溺的都是慈母般的温情。已经是好些年没有这样的天伦之乐了,武皇珍惜这仅存的一点点帝王家温情,只希望她与太平母女同心,可以相扶走完这条帝王路。

    太平沿着宫阶缓缓走下,她瞥见婉儿的一脸凝重,不禁失笑低语,“婉儿想摸摸么?”

    婉儿瞪了她一眼,“这里是宫中,殿下莫要胡来!”

    “就一下。”太平忽然驻足,牵着她的手覆上了自己的小腹,“如何?”

    这个时候只有两月身孕,哪里摸得出来?

    婉儿知道公主就是胡闹,肃声道:“请殿下注意分寸。”

    “若是可以,本宫真想给你生好几个小娃娃。”太平窃笑耳语,这句话虽是胡话,却让婉儿的耳根瞬间烧了个滚烫。

    “胡言乱语!”婉儿低声嗔了一句。

    太平见她终是没那么紧张了,舒眉笑道:“也是,这儿不能胡言乱语,等上了马车,我再说个尽兴。”

    婉儿也有许多事想问清楚,她扶着太平再往前走了几步。

    “殿下小心!”忽听不远处响起了一声内侍的惊呼,便有一枚藤球朝着太平的身上飞来。

    婉儿下意识将太平护在怀中,用背脊挡下了这一枚藤球。

    藤球撞在了她的腰上,击得婉儿忍痛低嘶了一声,倘若这记藤球击中的是太平的肚子,也不知今日这出戏该如何收场。

    “放肆!谁人敢在万象神宫前踢球?!”婉儿怒喝,“若是伤了殿下腹中的皇孙,你们有几个脑袋可以摘?!”

    内侍们纷纷颤然跪倒,“是……是皇孙……”

    “姑姑!对不起!”李隆基还是个七岁的小娃娃,虽说武皇将他养在膝下,但是平日都任由他肆意玩耍,并不教他什么治国之术。他在宫中最喜藤球,不仅是宫人们知道,朝臣们也是知道的。

    太平沉眸看着李隆基奔至身前,小娃伸手去揪她的宫裙,噙着眼泪怕极了,“姑姑你别生气,侄儿跟你叩头认错,你千万别告诉陛下,侄儿害怕。”

    太平对他厌恶极了,当下便拂开了他的手,冷声道:“来人,临淄王不守宫规,肆意在万象神宫前踢球,带回去罚抄宫规百遍。”

    李隆基骤然大哭了起来,“姑姑我真不是故意的!呜呜。”

    “你再哭一声试试。”太平语气寒凉如刀,只这一句,便让李隆基硬生生地忍住了哭嚎。

    太平不想与他多说什么,“婉儿,扶本宫回府。”

    “嗯。”婉儿扶住太平,缓缓走远。她在远处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兀自跪在地上的李隆基,不知怎的,每多看他一眼,便莫名地多心悸一刻。

    他年少无知,今日之事就算武皇知道了,最多也只是罚李隆基关几日禁闭罢了。武皇不能公然收拾他,把李旦这一脉唯一的子嗣赶尽杀绝,免得落人口实,掀起李唐旧臣对她的很多忌惮。

    武皇需要李隆基去平衡朝堂,可太平与婉儿都清楚,此子迟早会觉醒狼子野心,若不能早日除之,日后定是大患。

    只可惜,如今李代桃僵未成,只能暂时先放他一马。

    太平与婉儿上了马车后,车夫赶车徐徐前行。

    婉儿良久不发一言,若有所思。

    太平牵了她的手,问道:“在想什么?”

    “临淄王那一脚藤球,是故意而为,还是无心之失?”婉儿对上太平的眸光,“七岁,是个能记事的年岁。”

    第173章 皇庄

    武皇知晓那日藤球一事后, 明面上太平是罚过了,可私下里武皇派了心腹卫士盯紧李隆基。七岁,并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年岁。武皇已经看错了李隆基的父亲,她不能再犯同样的错。

    神都局势稍微, 夏官诸臣出了边将名册, 上呈武皇审阅。武皇结合厍狄氏的推举,选定了王孝杰任武威道总管, 与阿史那忠节一并征讨吐蕃, 收复安西四镇。

    同年十月,西境捷报传来。武皇下令, 于龟兹置安西都护府,迁王孝杰为左卫大将军,率三万汉兵继续镇守安西四镇。

    十一月初,神都阴郁了多日的天空终是飘下雪花来。

    靖边大胜之后, 武皇急切地盼望着太平腹中皇孙的到来。接连几日探问, 不是派裴氏去, 便是派婉儿去,每日都要知道太平的身子如何。

    太平也希望早些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如今是万事俱备, 只欠梅氏临产。公主府人多眼杂, 太平听说梅氏开始阵痛后, 便与武攸暨一起上了马车, 去往郊外皇庄。

    皇庄离紫微城有些距离,就算武皇得知消息,赶来皇庄也会在路上耽搁一阵,足够让太平完成李代桃僵。

    太平前脚刚走,后脚婉儿便循例来到公主府探问殿下。得知殿下去了皇庄赏梅, 她便知今日该是皇孙诞生之日。她想着回宫时在路上耽误些时辰,这样武皇得知殿下去了皇庄,也来不及派人拦阻喝止。

    谁知,婉儿的马车才行至应天门下,便瞧见武皇的车辇已经候在了门前。

    婉儿掀帘跳下马车,快步迎上了武皇,“陛下。”

    “太平实在是胡闹!都要临盆的人了,还跑去皇庄赏梅!”武皇又急又怒,“若不是姚詹事入宫告知,朕还不知太平竟如此胡闹!”

    婉儿听得心颤,急忙附和道:“臣正要回禀此事!”

    “随朕去瞧瞧!”武皇下令。

    婉儿不好多言什么,只得与裴氏一起,扶着武皇上了马车。

    风雪渐大,太平与武攸暨已经在皇庄中候了半个时辰,稳婆与张谡已经开始给梅氏接生,现下只等这孩儿落地,太平便能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个孩子的母亲。

    皇庄的这间主屋是被太平命人改造过的,主屋里面还藏有一间密室,梅氏便在密室中生产。太平坐在床边,听着梅氏那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打发了武攸暨进去陪着,“你快去瞧瞧梅氏。”

    武攸暨愣了一下,“自古男子是不能进产房的。”

    “她可是你的妻!”太平扶着沉重的假肚子,挑眉瞪了一眼武攸暨。

    武攸暨被这句话刺得五味杂陈,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还没走至密室边上,便听见李凌叩响了房门。

    “殿下,武皇往皇庄来了!”

    太平想过武皇会来,却没想到武皇的消息竟收得这般快。

    “想办法拦一拦母皇!”

    太平起身,快速将假肚子上的系带扯开,把整个假肚子扯了下来,快速递向了武攸暨,“先拿去烧了!”说着,她快步走入了密室,问向张谡,“梅氏如何?”

    张谡正在给梅氏行针,如实答道:“一切安好。”

    太平看向稳婆,“能瞧见孩子了么?”

    稳婆掀起被子,瞧向血污之处,点头道:“快了!”说完,她紧张地看着梅氏,“用力!孩子快出来了!”

    梅氏揪紧被角,死死咬紧牙关。这个孩子对她而言,不单单是一个交易,更是武平安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的唯一之路。

    即便拼上这条命,梅氏也要把这个孩子安然无恙地生下来。

    “殿下……”梅氏双目通红,已痛得满额汗水,“平安跟这个孩子……”

    太平郑重答道:“本宫会照看他们,一定视如己出!”

    梅氏颤然握住太平的手,紧了紧,“妾……相信殿下……”

    “出来了!脑袋出来了!”稳婆激动地叫着。

    太平拍了拍梅氏的手,起身看向张谡,“梅氏跟孩子,都要活!”

    “诺!”张谡领命,至少梅氏现下的情况,尚在他的掌控之中。

    太平回头看向站在密室门口的武攸暨,“暨哥哥还愣着做什么?快出去接驾!”这里已经不需要他杵着了,梅氏很快便能完成她的任务,剩下的都是太平的了。

    武攸暨已经烧完假肚子,听见太平的命令后,急忙收敛心神推门离开了主屋。

    太平把候在外面的春夏唤了进来,“春夏,帮本宫!”说完,太平一边除裙,一边钻入了被下。

    春夏帮着太平往身下涂满了“血”,再拿了一盏凉水来,濡湿了太平的鬓发。办完一切之后,密室之中响起了稳婆的激动叫声,“生了!生了!”

    “速速出来准备!”太平急切下令。

    稳婆抱着尚未清洗的小娃走了出来,张谡给梅氏行针完毕后,保证梅氏一时无事,便退出了密室来,将密室关严,回到了太平身边,作势给太平行针。

    “参见母皇!”武攸暨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太平抓紧枕头,霎时惨呼出声,一声盖过一声,似是要把嗓子都给喊哑了。

    那声音听得春夏都头皮发麻,心想殿下这演得也太像了。她不敢犹豫,端起一盆染透了“血”的水盆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急道,“快!再端盆热水来!”她把水盆递给了门外的宫婢,接过一盆干净热水,很快折返殿中。

    “有你这样当驸马的么?!”武皇听得心疼死了,将所有的愤怒都宣泄到了武攸暨身上,吓得武攸暨连忙跪地叩首。

    “太平骄纵,你就不知分寸么?!都要生产的人了,还跑来这里胡闹!”武皇越说越急,便准备往主屋里面走。

    婉儿与裴氏急忙挽住武皇,婉儿劝慰道:“里面有稳婆跟大夫在,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朕说过,要陪着太平平安生下这个孩子,朕必须进去陪着她!”武皇否决了婉儿与裴氏的劝慰。

    武攸暨大急,想起了太平交代的话,张口结舌道:“母皇……不……不可!产房血腥味重,恐冲撞了……”

    “住口!里面生产的是朕的女儿!朕唯一的女儿!朕必须进去陪着!”武皇现下哪里还恼怒得起来,一颗心都被太平的惨呼声给叫乱了,“太平别怕,阿娘来陪你了。”

    武皇想做之事,肯定是谁也拦不住的。

    太平早就料到会这样,一边惨呼,一边给稳婆递了个眼色。

    稳婆急忙提着小娃的双腿拍了两下,小娃张口便哇出了一口脏血,顿时哇哇地哭嚎了起来。

    彼时,武皇正好推开房门,听见小娃的声音,她竟比武攸暨还要激动。

    “朕有皇孙了!”

    稳婆麻利地裹好小娃,跪倒在武皇身边,恭贺道:“恭喜陛下,恭喜殿下,喜得千金。”

    “千金……”武皇的笑意微敛,复又轻叹一声,反正太平还年轻,先得个小郡主也好。

    武皇将小娃儿抱在怀中,在床边缓缓坐下,柔声安慰太平,“好好休息,有阿娘在,会好起来的。”

    “阿娘……”太平故作虚弱,哑涩无比地轻唤。

    武皇越看这小娃越是喜欢,忍不住凑近了太平,“瞧瞧你的第一个孩子。”

    “怎的皱巴巴的……”太平蹙眉。

    武皇大笑道:“你小时候也这样,长大了,便好看了。”

    正当这时,不知婉儿是怎么了,突然踢翻了地上染血的水盆,水盆中的血水散满了一地。婉儿急声道:“臣一时鲁莽,还请陛下恕罪!”

    “没吓到朕的皇孙便好。”武皇抱着皇孙几乎是爱不释手,看向了武攸暨,“驸马与公主想过小娃的名字么?”

    武攸暨恭敬一拜,“有。”

    武皇笑问道:“说来听听。”

    “若是女娃,便叫长安。”武攸暨说道。

    武皇喜欢这个名字,“长安好。”余光瞥见一旁的张谡眉头紧锁,武皇隐觉不妙,“张谡,怎么了?”

    “殿下恐有……血崩之相!”张谡颤声开口,“还请陛下移驾,容下官救治殿下!”

    武皇脸上哪里还有半点笑意,“治!治不好朕的太平,朕要你的脑袋!”说完,她将小娃抱给了一边的稳婆,“速速把奶娘叫来,先给小郡主喂奶。”

    “诺。”稳婆抱着小娃退了出去。

    “臣想留下,照顾公主!”婉儿跪地请旨。

    武皇看了一眼武攸暨,循例,他确实不能留在产房照顾太平,留下婉儿也好,“准奏!”

    张谡顺势接口道:“烦请上官大人给殿下擦洗身子,下官先给殿下行针吊命!”说完,他看向春夏,“再准备些热水来!”

    武皇退出主屋时,忐忑无比,看着春夏一盆干净水进去,一盆血水出来,整颗心都彻底乱了。

    外间的风雪渐大,武攸暨紧张地垂着脑袋来回踱步,公主突然演后面这一出,他也不知如何帮公主圆场啊,这该如何是好?

    主屋之内,张谡长舒一口气,拿出最后一枚药丸,递给了公主,“只差最后这一步了。”

    “也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了。”太平果断服下,顿觉小腹胀痛,霎时便真的见了红。

    婉儿惊声问道:“这是什么药?!”

    “婉儿,别怕。”太平牵住了婉儿的手,忍痛道,“这一步,我必须走,一旦成了,母皇便不会一直盯着我的肚子了。”

    婉儿眼眶一红,“殿下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她向来聪慧,很快便明白这药到底是什么功效。

    她如何舍得殿下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这会儿心疼得像是被人用烙铁在烧。

    “方才……谢谢……”太平这下是真的疼极了,说话声音都在打颤。

    婉儿眼底泪光闪烁,她知道太平说的是刚才她踢翻水盆的那一下。只因婉儿眼尖,瞧见了地上张谡留下的血脚印,生怕被裴氏或者武皇发觉,她才佯作莽撞,踢翻了血水,将血脚印彻底掩盖。

    “都到这时候了!殿下能不能管管自己!”婉儿又恼又心疼,拿起帕子给太平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望向了张谡,“就让殿下这样疼着?!”

    张谡歉声道:“药效发作,需时整整半个时辰,否则,定然瞒不过武皇后面派来的太医。”

    “殿下……”婉儿哑声轻唤。

    太平微笑看她,“半个时辰……有你陪我……我可以捱住……”说着,她笑容微浓,“是个女儿很好……我喜欢……长安……”

    婉儿怎会不知太平的想法,上辈子她那么喜欢万泉,这辈子得了长安,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慰藉。

    傻殿下。

    婉儿强忍眼泪,握紧了她的手,此时此刻,她只想她的殿下可以平安顺遂地度过这一关。

    第174章 想念

    公主得女本该是举国同庆的大喜事, 可武皇万万没想到太平会因此伤及根本,从此再无生育子嗣的可能。

    武皇哀伤,却不能宣之于口。她心疼太平,却也抱憾东宫之位已不可能交至太平手中。放眼整个武氏, 还有哪个侄儿可以托付大周江山呢?武懿宗又矮又胆小, 武攸暨已经是驸马,武攸宁向来平庸, 这三人绝不是储君人选。

    侄儿无望, 膝下便只有庐陵王与太平这一子一女。

    兜兜转转绕了个圈,最名正言顺入主东宫的竟然还是李显。局势发展到这一步, 李唐旧臣们也不必再上书武皇,催请武皇早日立储。因为武皇已经别无选择,立储庐陵王是迟早之事。

    朝臣们不催,武皇也绝口不提。

    李显庸碌, 若将江山交给他, 武皇肯定是不放心的。即便武皇给李显安排十八个治世宰相, 天子镇不住臣下,那可是国之大祸。

    武皇忍不住发出一声沉叹。

    裴氏以为武皇还在为公主伤心,低声劝慰道:“殿下安好, 已是幸事, 还请陛下保重龙体。”

    “幸事?”武皇苦笑, “若是太平是男儿……”她的话骤然停下, 若太平真是男儿,太平怎会如现下这般贴心?

    裴氏蓦然反应过来,原来武皇忧心的是储君之事。

    “大周可以有女帝……”裴氏小心翼翼地劝慰着,“再出个皇太女……也是可以的……”

    “谈何容易?”武皇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可那班朝臣只会说, 天下岂有立女不立子的道理,即便太平比李显优秀,只因她是女子,便注定入不了那些人的眼。

    自古而今,男女有别,这小小一个“别”字,即便武皇已是一国一君,也难以撼动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

    家业只能男儿继承,女儿都是要出嫁的,一旦出嫁便是夫家之人,从此从夫、从子终老一生。

    裴氏也不知如何劝慰武皇,只得垂首不语。

    武皇深知女子不易,却也奈何不得这天下大势。太平膝下无子,单这一点,她便输了皇储的资格。

    凭什么公主不能继承大统?

    天下人只会回答武皇一句,因为她是女子,所生子女是外姓。

    凭什么子嗣都要跟男子姓?

    天下人只会回答,因为这是古往今来的规矩。

    这规矩坚硬如铁盾,即便武皇手握大权,也难撼分毫。

    浓烈的颓败感排山倒海而来,她在历史洪流之中,不过沧海一粟,即便她满心炽热,也无法将这冰凉的江海烧至沸腾。

    只因,她只是一个人。

    “唉。”武皇再次长叹,若能再多几人醒着,若这炽热能多点燃几人,若她还能再活百年,兴许……一切能不一样吧。

    想到这里,武皇重新收整心情。她叫武曌,就该做天下人的日月,就该让大周成为青史中最璀璨的时代。

    即便难如登天,她也要向天下人证明,她是女子,一样可以当个万世称颂的好君王!

    太平已经安然回府三日,这三日婉儿几乎是寸步不离,贴身照顾。武攸暨好几次想进来探视太平,都被婉儿以血光未净的“老”规矩拦在了寝殿之外。

    这可是他们立的规矩,她用他们的规矩拦阻武攸暨,武攸暨自然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得悻悻然回了书房休息。

    奶娘抱着小郡主刚喂完奶,只哄了片刻,小郡主便睡熟了。奶娘谨小慎微地把小郡主放回床边的摇篮中,对着靠坐在床上的太平行了个礼。

    太平虚弱地挥手示意奶娘退下,“你们都下去,本宫想歇一会儿。”

    “诺。”奶娘跟其他宫人领命退出了寝殿。

    婉儿端了几案上的汤药过来,坐在了床边,温声道:“殿下该服药了。”

    太平皱起了眉头,“好苦。”

    “苦也要喝。”婉儿可不容她讨价还价,殿下的脸色苍白,也不知何时才能养回血色来,莫说是武皇看了心疼,她看了更心疼。

    “还烫着呢。”太平小声嘟囔。

    婉儿舀起一勺,轻尝了一口,“臣试过了,刚好可以入口。”

    太平实在是拗不过他,只得微微张口。

    婉儿喂了一勺进去,“早些好起来,就不必受这样的罪了。”

    太平苦着脸咽下汤药,“我若好了,婉儿也不能这样光明正大地陪着我了。”

    “来日方长,怎么不能?”婉儿微恼,若每日相守都是殿下用身体换来的,她宁可不要,谁要受这种心疼的煎熬!

    太平往前挪了挪,“本宫贪心,就想婉儿时时陪着我。”

    “今次之事,不准有下回!”婉儿再舀一勺喂了过去,“听见了么?”

    “诺。”太平哑笑,看着婉儿如此心疼她,她只觉整个心窝都暖酥了,当即张口将这勺苦药喝下。

    也不知为何,只要是婉儿喂的药,苦到深处总有一丝甘甜,好像也没有那么苦了。

    “我看驸马……”

    “说错话!当罚!”

    太平打断了婉儿的话,不轻不重地在婉儿鼻梁上刮了一下,“你看什么驸马?忘了谁才是驸马么?”

    婉儿被她这一逗,心情好了些许,放下汤药,认真道:“我是说,武攸暨这几日来得这般勤,多半是想问殿下为何要绝嗣吧?”

    太平冷笑,“若不服药催血崩下,怎能瞒过母皇的眼睛?放心,我自能应付。”略微一顿,太平眉心复又蹙了起来,“倒有一事我很是不解,我跟武攸暨启程去皇庄赏梅,走的还是公主府后门,就是不想让消息立即传到母皇耳中,怎么母皇还来得这般快?”

    婉儿答道:“臣查过,是姚詹事传的消息。”

    “他?”太平没想到竟然是他,照理说他绝对不是母皇的眼线,可为何会那么猴急地上报母皇呢?

    以婉儿上辈子对此人的了解,她能猜得一二这人的用心。

    “人人皆有抱负,姚詹事自然也有。”婉儿徐徐说着,“大抵是不甘心,想要给自己谋一个前程吧。”

    “不甘心?”

    “公主再有才能,终其一生,也只能是公主。公主府中最大的官,便是詹事,姚崇已经做到了,再想往上,要么是公主换了詹事,要么是武皇破格提用。殿下,你若是姚崇,愿不愿意赌上一赌?”

    太平听了婉儿的话后,突然沉默了。

    姚崇定是不知太平那日去皇庄会“临盆”,他只是在赌罢了。不管殿下是赏花一切平安,还是如今这样险些“死”在皇庄,武皇都会记他一个忧心公主的尽责印象。

    在君王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也比困守公主府一世难展抱负得好。

    “你说他这匹狮子骢怎么就那么难驯呢?”

    “不是难驯,是他们骨子里就不想被女子驾驭。”

    婉儿握住太平的手,继续道:“殿下要快些好起来。”眸光微亮,“还有许多事等着殿下来办。”

    太平反握婉儿的手,“有你陪着我,再难的事我也能办成!”

    婉儿莞尔,“嗯。”

    正当此时,也不知那小娃为何突然醒了,瘪了瘪嘴就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臣去哄。”婉儿在摇篮边上蹲下,温柔地拍了拍小娃,柔声道,“郡主不哭,不哭啊。”

    那小娃哪能听懂婉儿的话?即便她已是温柔极了,可小娃还是不管不顾地张口哭嚎着。

    “抱来给我吧。”太平忽然开口。

    婉儿怔了怔,回头看了一眼太平。

    太平轻笑,“我会。”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蕴含了太平上辈子太多的苦。

    婉儿心疼着太平,却也不好让小娃一直哭嚎,便小心翼翼地将小娃抱了起来。她必须承认,这新生的小娃真是哪里都是软的,仿佛没有骨头似的,她生怕一不小心便让她折了骨头。

    太平看她那仔仔细细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教你哄。”说着,便张开双臂将小娃抱入了怀中。

    小娃有了依靠,下意识地便往太平怀中钻。

    太平拢住小娃,声音瞬间软了三分,小声哄道:“让阿娘瞧瞧,我家的小长安是哪儿不舒服?”

    小娃还没有彻底开眼,可听了太平的声音后,只抽泣了两声,便止住了哭嚎。

    “阿娘抱着你呢,别怕。”太平一手轻轻地拍着小娃的后背,一边微摇双臂,她的动作越熟稔,落入婉儿眼底便越心疼。

    她的殿下也曾这样哄过万泉吧。

    那个小县主自打出生,便是太平的心头宝,只可惜英年早逝,那时候的太平该有多难过。

    “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太平知道婉儿会想些什么,她抬眼看向婉儿,温和地笑了。她的笑容里漾满了深情,也写满了坚定,那句话她没有说出口,可婉儿知道她想告诉她什么。

    她只要婉儿陪她一生一世。

    “想抱抱长安么?”太平瞧她眼眶微红,生怕惹她心酸难过,连忙岔开了话。

    婉儿点头,“可是我怕抱不好她……”

    “堂堂上官大人竟会怕个小娃娃?”太平打趣了一句,将小娃送到了她的怀里。

    小娃突然换了怀抱,极不适应地瘪起了嘴来。

    婉儿瞧她又要哭了,急声道:“然后呢?”

    “然后像这样……”太平凑近了婉儿,几乎将她拢入了怀中,一边教她,一边凑近了婉儿的脸侧,猝不及防地咬了一口婉儿的耳垂。

    婉儿只觉耳根一酥,又羞又恼地嗔道:“郡主还在呢!”

    “她还小,什么都不知道。”太平食髓知味,确实许久不曾与婉儿亲近了,情不自禁地又亲了一下婉儿的脸颊。

    偏生婉儿抱着小娃,不敢动作太大,也不敢大声喝止太平,“殿下不要孟浪!”

    “没办法,本宫遇上了上官大人,就忍不住高兴,一高兴便想……”她勾过了婉儿的脸,柔情万千地吻住了她的唇。

    婉儿只微微一挣,便选择了丢盔弃甲作罢。

    殿下有多想她,她便有多想殿下,甚至比殿下还多那么一点点。

    第175章 满月

    长安满月那一日, 武皇亲临公主府道贺,虽说多少有些遗憾,可瞧着长安那可爱的模样,武皇还是忍不住心暖。对她而言, 这是太平唯一的骨血, 是她嫡亲的孙女。若是可以,她不仅想立皇太女, 还想立皇太孙女, 她会把长安养在膝下,手把手地教她治国之道, 明储君之责。

    武皇对长安的喜爱溢于言表,她抱着长安不时亲上两口,逢人便说,“瞧瞧朕的孙女, 生得多好看啊!”

    太平在旁默默地看着武皇, 她不禁有几分想哭。这一世, 她终究是骗了阿娘,也辜负了阿娘的期许。

    只希望长安长大以后,是个优秀的孩儿, 毕竟她体内流淌的也是武氏的血脉。

    婉儿觉察太平红了眼眶, 不动声色地走近太平, 对着她垂首道:“时辰到了, 殿下该喝药了。”说完,她抬眼关切地深望太平,那些劝慰的话都蕴含在她的眸光之中。

    太平微笑,“有劳上官大人了。”

    瞧见太平笑了,婉儿轻舒一口气, 默默地退下正殿,去给太平端药。

    时隔整整一个月,武攸暨终是瞧见了太平。看她脸色比皇庄那晚好了许多,他虽恼她瞒着他伤害自己,更多的却是庆幸太平把身子养回来了。

    太平的余光瞥见了武攸暨,她侧脸望了过去,柔声唤道:“驸马,你来。”

    武攸暨受宠若惊地走了过来,尚未说话,便被太平揪着领子凑了个近,他的心跳霎时乱了。他必须承认,自从太平有了长安之后,整个人都温柔了不少。

    “今日是个好日子,我把平安带回府了,趁着母皇高兴,一会儿驸马帮着我说话,把这事给办成了。”太平与他耳语。

    武攸暨不由得心间大暖,公主体贴,真是处处都为他着想。回想他竟然还恼了她,真是该死。

    “多谢公主!”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太平松了他的领子,对着他笑了笑,看向武皇时,恰好撞上了武皇投来的目光。

    瞧着太平与驸马两人恩爱如此,武皇无疑是欣慰的。

    “母皇,儿有一事相求,还请母皇允准。”太平起身,武攸暨顺势扶住了太平,朝着武皇走来。

    “尽管说便是,只要朕有的,朕都允你。”武皇和蔼地望着眼前的女儿女婿,只希望今后驸马可以多疼惜太平一点。

    太平看了一眼武攸暨,牵着他一起跪了下来。

    武皇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正殿中的宫人们发觉公主跪了,也跟着跪下,霎时正殿安静了下来。

    “春夏,把平安带进来。”

    太平回头对着殿门外一唤,春夏便牵着一个三岁的小男孩走了进来,一起在武皇面前跪下叩首。

    武皇满脸狐疑,“平安?”

    “对,武平安。”太平仰面望着武皇,恳切道:“母皇也知道儿的身子情况,驸马膝下还是应该有个子嗣承继家业。所以儿斗胆,让驸马去宗族中挑了个好看的……”说着,太平对着小男孩招了招手,“平安,来。”

    “阿娘。”平安软糯轻唤,跪至太平身边,一下就钻入了太平的怀中,紧紧抱着太平。这偌大的正殿,他只认得三个人,阿耶武攸暨,阿娘公主,宫婢春夏。除了这三人外,世上还有一个奶娘梅氏,待他极好。

    武皇的神色冷峻,“太平,你想好了?”

    太平轻拍平安的后背,点头道:“平安刚来府上时,便与儿很是亲近,想来儿与这孩儿也算有缘。母皇,您就让儿认下这个孩儿,与长安凑齐一个‘好’字,他年得享天伦之乐。长安一个孩子,实在是孤单了些。儿还找人算过,说平安的八字与长安的八字相旺……”

    “太平。”武皇打断了太平的话,心疼地看着她。曾经那个骄纵又自负的小公主,如今也成了相夫教子的温柔姑娘。

    这是武皇曾经想要的,如今已不是武皇想要的。

    什么相面之术,武皇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她知道太平在给武攸暨示好,太平不能再孕,武攸暨膝下岂可没有男丁,过继也是迟早之事。只是如此一来,未免有些委屈了太平。偏生这种委屈,在天下人看来却是女子的贤德,是公主应该办的正事。

    “母皇,臣定会一世疼惜公主,此生绝不负她!”武攸暨趁机接口,“公主大义,待臣恩深似海,臣保证,定会用性命守护公主一世!”

    武皇静默良久,看了看怀中的小长安,目光落在了平安脸上。也许,这两个孩子确实有缘,眉眼之间竟有几分相似。

    “平安是武氏哪家的孩子?”武皇沉声问道。

    武攸暨迟疑地看了一眼太平,太平认真道:“是近宗,不是远亲。”

    “近宗?”武皇细想武攸暨的子侄一辈,他也只有武攸宁一个兄长。难道这孩子是武攸宁与外室所生?

    武攸暨猛点头,“确实是近宗。”

    武皇的视线回到了太平身上,只觉五味杂陈。

    太平笑得温婉,“母皇,您就依了儿吧。”

    “罢了,既是你选的,朕便遂了你的愿。”说着,她微微俯身,摸了摸武平安的小脑袋,“平安长大,一定要好好孝顺母亲,知道么?”

    武平安点了点小脑袋,似懂非懂。

    武皇直起身子,逗了逗怀中的小长安,心情略微好了些许,“都起来吧,跪着做甚?”

    武攸暨暗暗松了一口气,扶着太平站了起来。太平轻轻地拍了拍武攸暨的手,示意他可以松手了,她可以站稳。

    武攸暨只得松了手,将武平安招来身边牵着,免得小娃乱跑,惊了圣驾。

    婉儿适时地端着汤药走近太平,温声道:“请殿下用药。”

    太平莞尔端起汤药,指腹贴在碗沿,并不觉得烫手,想来婉儿定是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也看了一场“好”戏。

    她来不及细品婉儿眼底流露的酸意,便拿小勺舀着喝了半碗汤药,苦得脸都皱了起来。

    “臣备了酥糖。”婉儿拿出了一包酥糖,在太平面前打开,双手奉上。

    太平不禁失笑,拿起了一块酥糖,回头对着武皇夸赞道:“母皇,瞧瞧上官大人多细心,儿都舍不得把她还给母皇了。”

    武皇忍笑,“你真想留她?”

    太平听出了武皇话中的深意,正色问道:“当真可以?”

    “哪日朕心情好了,朕便把她打发来你这儿,伺候你。”武皇思来想去,还是有些舍不得婉儿。这些年来,她进言了不少,皆有妙用。况且,武皇已经用惯了她草拟诏书,换个内舍人实在是不太习惯。

    太平眼底很快便升起了一抹失望之色,小小地咬了一口婉儿呈上的酥糖,权当是安慰了。

    “婉儿。”武皇忽然轻唤婉儿。

    婉儿认真应道:“臣在。”

    “马上便是年关了,朝中诸事烦杂,政令颇多,今日你便跟朕回宫吧。”武皇说的也是实话。

    婉儿垂首,藏下眼底的不舍,“诺。”

    太平忍不住嘟囔道:“母皇欺负儿,不把婉儿给儿就罢了,还顺带把婉儿给带走了。”

    武皇瞪了瞪太平,“都当母亲的人了,还说这种孩子气的话。”说着,她将小长安往太平怀中一送,语重心长地提醒,“别忘了,你尚是春官尚书,开年还有许多政务等着你办。”武皇的手落在了太平肩头,感慨万千地说了半句话,“朕是一年比一年老了……”

    她没有说完的后半句,化作了轻拍太平肩膀的三下。

    太平覆上武皇的手,她知道近一年来,武皇独自一人担了多重的担子,她确实应该重回朝堂,好好帮帮阿娘。

    “母皇放心……”太平也只说了半句话,她与武皇眸光相交,不用多说什么,便已明白往后还有许多关等着她们,需要她们母女同心联手闯过。

    武皇很是欣慰,没有再说什么,便带着裴氏走出了正殿。

    婉儿跨出正殿时,忍不住回头再望了一眼太平,话却是说给春夏听的,“殿下畏寒,可要照料仔细了。”其实,只有她亲自来,她才放心。

    春夏领命,“诺。”

    婉儿轻叹一声,转身跟上了武皇,终是离开了公主府。

    太平望着婉儿远去的背影,只觉心房突然缺了一角,凉意森森地透了进来,她只能强忍酸涩,借由顾看怀中的长安将眼底涌起的泪花忍下。

    武攸暨看着这一幕,只觉心烫。虽说不能与公主有个亲生的孩儿,瞧公主这般喜欢长安,殿下一定不会再提和离之事,与他断个干净了。

    他牵着武平安,本想凑近太平,享受一刻天伦之乐。

    哪知太平竟先他一步抱着小娃走向了春夏,将小娃抱给了春夏,吩咐道:“长安定是饿了,抱去给奶娘喂奶吧。”

    “诺。”春夏抱着小娃退下。

    太平回头笑道:“暨哥哥,母皇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年关将至,礼部有许多事要办,今日我就不陪暨哥哥用膳了。”

    武攸暨自然是听见了的,失望地道:“政务重要。”

    “平安也重要。”太平自然也不能让武攸暨闲着,免得他胡思乱想,生出什么事端来,“已经三岁了,该识字了。”

    武攸暨把武平安抱起,笑道:“我竟差点忘了这事。”

    “还愣着?”太平再催了一句。

    “我……我这就教他!”武攸暨说完,对着怀中的武平安道,“小子,可不能只识字,明日开始,马步也给阿耶蹲起来!日后就算考不上进士,也能当个小将军,保家卫国,知道么?”他与梅氏的孩儿终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单这一点,武攸暨便可以高兴好几日。

    太平等武攸暨离开后,佯作疲倦欲睡,把伺候的宫人们都打发出了正殿。带殿门关上之后,太平走至窗边,推开窗户,对着外面吹响了一声哨音。

    李凌自暗处跳了出来,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殿下有何吩咐?”

    “本宫已数月未读细作们送来的密报了,你整理好,晚上送来给本宫。”太平下令,“尤其是房州那边的。”

    “诺。”李凌应声退下。

    太平沉叹一声,望向檐外阴沉的天幕。

    朝堂情势,瞬息万变。她因为孕事阔别朝堂数月,只怕当初拉拢的一些墙头草已经不能再用。再往后走,每一步都比之前的艰难,她必须尽快在朝堂上重新立起威仪来。

    武承嗣与武三思已殁,这两家的小崽子还嫩着,暂时不足为虑,自然也不能当做对手杀来立威。

    对!还有酷吏,来俊臣。

    第176章 红豆

    每逢年关, 礼部诸事繁重。尤其是初一这日的祭天大典,武皇尤为看重。太平几乎是亲力亲为,将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的。出入紫微城这几日,太平发现平日负责开闭内院宫门的户婢韦团儿已经没了踪迹。

    所谓兔死狗烹, 从韦团儿攀咬李旦妃嫔那一日开始, 她便注定了这个结局。

    她这几日入宫甚勤,除了安排万象神宫的祭天大典外, 还为了看看婉儿, 确保她在宫中一切安好。只是,她来了几次便扑空几次。太平问及红蕊, 红蕊都说婉儿去了北门学士那边,主持重新修撰《臣轨》。

    太平手头公务没有忙完,不便前去探视。今日向武皇禀明了祭天大典的最后事宜之后,太平瞧着天色尚早, 便转去了弘文馆。

    “殿下!”

    “不必行礼。”

    当值在馆门之外的卫士老远便瞧见了太平, 刚要行礼, 却被太平止住。

    卫士们依言忍话,默默地对着太平拱手一拜。

    太平带着春夏走入弘文馆,扑鼻而来的便是浓烈的墨香味。太平眉心微蹙, 看见里面众学子们正忙着校对新修的《臣轨》, 想来这几日婉儿在这儿定是写了不少字吧。

    “参见殿下!”

    北门学士们瞧见太平后, 纷纷拱手行礼。

    太平匆匆在人群中扫了一眼, 并未瞧见婉儿的身影,暗暗心道:“难道婉儿刚好走了?”她示意众学士们不必多礼,对着最近的一名学士问道,“上官大人何在?”

    “方才还在这儿的。”这名学士左右看了看。

    “崔大人说,有诗文上的事请教上官大人, 往内院去了。”有个瞧见婉儿动向的人开了口。

    太平点头,便带着春夏往内院走去。

    内院其实就是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当中有个小池子,池子上有个小亭子。平日弘文馆的学士们累了,便会去小亭子里歇息片刻。

    今日婉儿没有穿官服,难得地盘起了发髻,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裙,因为天寒的缘故,肩上披了件雪白的小袄子。

    太平老远便瞧见了她,本是高兴的,可她才往小亭子走了两步,便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婉儿此时背对着她,并没有觉察公主的到来。崔湜拿着一纸诗文,欺身靠近婉儿,一边念,一边指上面的文字,“二月风光半,三边戍不还。年华妾自惜,杨柳为君攀。”念完,他含笑看向婉儿,“上官大人帮在下品一品,这半首诗做得如何?”

    崔湜今年正好二十二,本来便生得俊俏,加上那身深绿色的官服,更是衬得他神采奕奕。这会儿与婉儿站在一处,远远瞧去,倒有几分才子佳人的味道。

    春夏隐觉不妙,她清楚地瞧见殿下已捏紧了拳头。即便这儿的墨香味甚浓,春夏也嗅出一股浓烈的酸味。

    大事不好!

    婉儿皱眉,“崔大人唤我来此品诗,就为了品这个?”

    崔湜猛点头,“嗯,在下其实写好了下半首。落絮萦衫袖,垂条拂髻鬟。那堪音信断,流涕望阳关。”念完之后,他甚至颇有感触地叹息了一声。

    “崔大人可真闲呐!”太平冷冽的声音响起,吓了崔湜一跳。

    婉儿闻声回头,看见了太平那张铁青的脸,心间却欢喜得紧,“殿下怎么来了?”

    “没规矩!见了本宫也不知道行礼?!”太平的语气很凶,语声刚落,便吓得崔湜哈腰走近,极为恭敬地对着太平行了礼。

    “参见殿下。”

    太平完全没有理他,径直走向了小亭,“上官大人好大的官威啊,崔大人都知错了,你还不给本宫行礼?”

    “所谓不知者无过,殿下可不能怪罪臣。”婉儿可不会轻易服软,难得抓到个机会,可以瞧见太平这吃味的模样,她可要多享受一阵。

    太平骤然静默下来,当着崔湜,她也不好直言,于是把满腹的恼怒都撒到了崔湜写的诗文上。只见她一把抓起了诗文,学着崔湜刚才念诗的模样又念了一遍,冷嗤道:“崔大人堂堂七尺男儿,写这种旖旎怨妇之诗,这是作甚?”

    崔湜急忙跪地,“下官……下官……”他本想认个罪,可左思右想,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错啊。世上多少文人都是这样写诗的,虽是怨妇,却也是自拟,比喻自己怀才待遇罢了。

    “下次!”太平气冲冲地走近崔湜,狠狠地把诗文砸在了他的脸上,“不准在弘文馆写这种诗!瞧瞧里面的学士们都在忙着,你还有空写诗偷懒,你信不信,我直接告至母皇那里,我倒要瞧瞧,你父亲崔挹会怎么收拾你!”

    崔湜也不知今日殿下怎会这么大的怒气,只能自认倒霉,叩首求饶,“是,是,下官领命!领命!”

    “还不走?!”太平侧脸看向婉儿。

    婉儿忍笑,走了过来,“臣正好要回武皇那边,就与殿下同路一程吧。”说完,她对着太平行了一个嫔妃礼,“殿下,请。”

    太平暗道:“还算你记得自己是公主妃!”心里是这样想,可面上依旧绷着愠色。太平没有出声应她,迈步便走。

    春夏急忙趋步跟上,等走出弘文馆后,这才小声劝道:“殿下莫怒,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她不是!”太平认真回答,“可本宫就是忍不了!”最后三个字故意把声音扬了扬,就怕跟在一步之外的婉儿听不分明。

    婉儿莞尔,“殿下的气量不该这么小的。”

    “再大的气量,也……”太平忽然停下,本想回头反驳婉儿一句,哪知婉儿这时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香囊,“你这是什么意思?”

    婉儿笑意微浓,“殿下一看便知。”

    “本宫倒要瞧瞧,上官大人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说着,太平接过了香囊,先是凑近鼻端嗅了嗅,倒也奇怪,这香囊竟是没有香味的。她疑惑极了,当下便打开了香囊,瞧见了里面的一捧红豆,“红豆?”

    “嗯,红豆。”婉儿颇有深意地笑了,“殿下不妨数数,一共有多少颗?”

    春夏凑了过来,双掌合并摊开,让公主将红豆抖在掌心。

    太平认认真真地将红豆一颗一颗地数回香囊之中,浑然不觉婉儿已经近在身侧,“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太平似是发现了什么,嘴角一扬,笑道,“原来如此。”

    “一日一颗,够不够?”婉儿饶有深意地问道。

    太平哪里还恼得起来,“本宫要一日两颗!不成!要三颗!”

    “殿下如此贪心可不好。”婉儿忍笑提醒。

    太平攥紧香囊,双手负于身后,扬头道:“怎的?本宫一日三颗都不止,只让你每日存三颗,你还想讨价还价,没有良心!”

    “那……臣再多加一颗!”婉儿温声问道。

    太平不禁失笑,“孺子可教!”

    两人相视一笑,灿烂的阳光照亮了两人的笑容,这一霎,她们满心满眼只剩下了彼此。

    春夏挠了挠脑袋,实在是想不明白,大人究竟是怎么把殿下哄好的?

    太平将婉儿送至万象神宫的宫阶之下,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下次再瞧见那种狗屁文章,直接扔了!”

    婉儿眸光中漾满笑意,“当真可以?”

    “可以!本宫为你做主!”太平挺直了腰杆,“谁要敢说你一个字,尽管来告诉本宫!”

    婉儿眸光大亮,笑道:“如此,臣岂不是仗势胡为了么?”

    太平哑笑,“谁让你是上官大人呢?”

    婉儿听出了太平的话中深意,低颔轻笑,对着太平一拜,“臣记下了。”

    “嗯,编纂一事虽然重要,可你也要注意身子。”太平不舍地看着她。

    “殿下也是。”婉儿再拜,转身沿着宫阶走上了万象神宫。她不必回头,便知殿下一定会一直看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才会离开。

    有了殿下撑腰,她只觉整个心窝都是烫的。

    太平等婉儿走出视线之后,哑然失笑,“春夏,走,回府!”

    春夏跟着太平出了宫门之后,在马车边上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殿下,那红豆到底是何意啊?”

    “婉儿回宫几日了?”太平反问。

    春夏想了想,“三十二日。”

    “所以,便是如此。”太平轻轻地敲了一下春夏的脑袋,“再想想红豆是什么物事,你便明白了。”说完,她掀帘坐上了马车。

    春夏嘟囔道:“红豆是什么物事?红豆,相思……是相思!”她恍然大悟,顿时耳根子烧了个透,殿下与大人方才居然在宫中这般肆无忌惮地调情!

    “还不上来?想走回府么?”太平掀帘笑望她。

    春夏点了点头,赶紧提着裙角爬上了马车。

    太平瞥见了她耳根的赤红,“看来是懂了,也不算敲不响的木鱼。”

    春夏自然是懂了。

    “改日你也准备一包红豆,本宫帮你送去给红蕊。”太平微笑道。

    春夏受宠若惊,“当真?!”

    “当真。”太平点头说完,赶车的卫士调转了马头,朝着正平坊去了。

    春夏瞧着太平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沉下,不禁问道:“殿下?”

    “本宫也该好好辞旧迎新了。”忙完礼部之事,太平也要好好清理一下府中的幕僚,若不能同心同德,留也无用,倒不如放去州府,眼不见为净。

    “春夏,今日吩咐厨子好好准备午膳,本宫要与那些幕僚们好好喝几盏。”太平已经想好今日该办些什么事了。

    春夏虽然不懂,可只要殿下吩咐,她一定给殿下办得妥妥帖帖的。

    第177章 破阵

    太平回到公主府后, 特意换了一身朝服。等厨子们把酒宴所需的酒菜准备妥当后,便由宫婢们将酒菜端入正殿,布置在几案之上。

    太平入了主座,便命人将幕僚们都请入席间。

    李凌今日没有隐在暗处, 专门着了甲衣, 站在公主身侧护卫。人人皆知公主有个暗卫叫李凌,除了公主入宫以外, 公主走到哪里, 都会命他仔细跟着保护。许多人都是只知有这么一个卫士,从来没有瞧见过这卫士到底是什么模样。

    今日一见, 此人果然生得英武,甚至还隐隐带着一抹凛冽的杀气。

    即便他没有介绍自己,众幕僚也能猜到他到底是谁。甚至,每个幕僚都嗅到了今日这出酒宴透着的“鸿门宴”味道。

    姚崇作为詹事, 引着诸位幕僚们入座妥当后, 他才对着公主拱手一拜, 回到了自己的席间。

    太平没有应他什么,只是对李凌招了招手。

    李凌弯腰凑近了太平,听公主耳语几句, 便按剑大步离开了正殿。

    姚崇总觉得这气氛哪里不对, 可又不便直问殿下。目光便投向了一旁的宋璟, 宋璟也不知今日殿下是什么意思。

    狄光嗣坐在他们对面, 闲然自得地举盏敬向了公主,“殿下,请。”

    “请。”太平和颜悦色,与狄光嗣饮了一盏,半点旁的情绪都看不出来。

    张说瞧见狄光嗣殷勤敬了酒, 他也不敢慢于人后,也举盏敬向了太平,“殿下,请。”

    太平这次可没有直接饮酒,大笑道:“诸位这样一人一盏地敬,本宫只怕很快便醉了。”说着,太平起身,举盏敬向诸位,“诸位大人,请。”

    姚崇与宋璟起身同饮。

    “昔年皇爷爷与刘武周大战,七战七捷,军中便有了这首《秦王破阵乐》。”太平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凛声而谈,“诸位可曾听过?”

    这曲子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国宴上了,连姚崇也只是听说过这曲子,并没有亲耳听过。宋璟觉察了太平话中的深意,突然提及太宗皇帝,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现下并非大唐,而是大周,在大周提大唐的英主,这事若是传至武皇耳中,可不是什么小事。

    太平放下酒盏,走至酒宴正中,忽地拍响了三声巴掌。

    李凌抱着大鼓走了进来,放在了太平身前,恭敬地将两个鼓槌呈给太平。

    太平卷起了双袖,接过了鼓槌,在大鼓上“咚咚”敲了两声。鼓声震耳,分明没有敲在心上,可在座的诸人都忍不住心房一颤。

    “本宫曾经为父皇守陵三年,也镇守了三年的长安。”太平环视众人,不卑不亢,眉眼之间皆是英气,“当时刘公尚在,他亲自带着本宫入军营学习各种军务,这首《秦王破阵乐》,也是刘公亲自教本宫。”说着,太平平举双槌,认真道,“今日,就请诸位大人听一听,何谓《秦王破阵乐》?”话音一落,太平鼓槌落下,鼓声从缓至极,即便只有一面大鼓,那绵延起伏的鼓点急如雷雨,声声震耳而来。

    那七战七捷的玄甲军,那当时第一英主的风姿,即便这些人没有亲眼见过,可此时看着公主的眉眼,听着公主的鼓声,他们不禁有几分恍惚。

    殿下身子里毕竟流淌着李氏的血脉,经年参政,那气度与别的公主大不相同。即便是女子,奏响这《秦王破阵乐》时的英姿,也让人莫名地敬仰。

    当年平阳昭公主也该是这样的英姿吧。

    鼓声不绝,好似两军厮杀不休。

    这几个臣子的思绪已经飘远,根植于心房深处对大唐的思念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

    “咚!”

    最后一声鼓声落定,余音绵延,响彻了他们每个人的心房。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张说,他忍不住拍掌赞许,“殿下这鼓乐击得太好了!”

    太平淡声问道:“好在何处啊?”

    张说顿时哽住,竟不知如何答话。

    太平放下鼓槌,负手而立,看向了姚崇,认真问道:“姚詹事,本宫平日可有骄奢之事啊?”

    姚崇一拜,“没有。”

    太平再问宋璟,“宋大人,本宫在春官当值,可有办得不好的差事?”

    宋璟也一拜,“殿下向来办事妥帖。”

    太平轻笑,看向了一旁的狄光嗣,“狄大人,令尊在冬官这些日子,可听那些官员们说过本宫任职时的一句不好?”

    狄光嗣起身,恭敬地一拜,“殿下任职冬官时,不论是水利还是农务,每一桩每一件都处理得极好,莫说是冬官,就连神都百姓,都对殿下赞不绝口。”

    太平颇是满意,嘴角扬了扬,走至几案边,拿起了春夏给她重新斟满的酒盏,“本宫修过皇陵,守过皇陵,镇守过国都,也赈过灾荒,修过水利,也忙过农事,学过军务,也诛杀过佞臣。”说完,她转过身来,沉声问道,“本宫若是皇子,敢问诸位,本宫现下应当是什么人?”

    储君二字不必名言,诸位已然明白太平之意。

    姚崇脸色微白,宋璟也脸色发白。

    张说只觉现下的气氛凝重极了,强笑圆场道:“殿下应当是醉了。”

    “既是醉语,母皇自然不会怪罪于我。”太平顺着他的话讲下来,“你们是不是觉得,当本宫的幕僚是屈尊了?”

    姚崇认真道:“殿下想多了,臣等没有那个意思。”

    “没有?”太平意味深长地反问。

    姚崇被太平盯得有些心虚,不敢再言。

    宋璟道:“殿下,有些话不宜出口,否则恐遭大祸。”

    “什么大祸?”太平半点不惧。

    张说接道:“陛下若是听见这些话,会不高兴的。”

    “你们一个两个不说真话,以为本宫就高兴了?”太平冷嗤一声,仰头将酒盏中的酒汁一口饮尽,“啪”地一声将酒盏摔碎在了地上。

    响声极大,连春夏都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搀扶公主,小声劝道:“殿下。”

    太平推开了春夏,大步走至正殿殿门口,挥袖指向了殿外,“你们若是觉得本宫只是个女人,做不得什么利国利民的大事,也不能给你们想要的封王拜相,今日,本宫给你们一个机会,踏出这个门,本宫便举荐你们去房州任职幕僚。”

    殿中的几人霎时雅雀无声,没有一人敢踏出殿门。

    太平继续道:“若是想留下,本宫希望诸位与我同心同德。”说着,太平将卷起的双袖放下,郑重其事地对着诸臣朗声道:“这片江山,是皇爷爷他们齐心协力打下来的,本宫从未想过当大周的皇太女,所以你们不必揣度本宫今日到底是什么意思。本宫可以坦坦荡荡地告诉你们,自始至终本宫只有一个心愿,便是守好这片江山,护好天下百姓。”略微一顿,太平挺直了腰杆,肃声问道,“为臣者,应当鞠躬尽瘁,为百姓谋福祉!为君者,应当知人善任,勤政爱民!是也不是?”

    几人相互瞧了瞧,恭敬一拜,答道:“是。”

    “同是大周子民,只允许男子为国尽忠,就不允女子为国效力?为臣者只为男主肝脑涂地,却对女主阳奉阴违……敢问诸位,到底是谁在祸国殃民?!又是谁眼见窄小,心胸狭窄,不分轻重?”太平骤然厉声反问,殿中众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样的人,因一己偏见拘泥于男女之别,误君误国,怎能真正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太平再道,“当年平阳昭公主率领三千娘子军与敌大战,天下人不以她是女子而轻慢她,而后君臣同心,方有大唐当年的天下。”说完,太平认真地对着里面的臣子一拜,“本宫诚心请诸位与我同心,实实在在地为百姓们办实事,共创一个盛世天下。”

    殿中雅雀无声,姚崇看看宋璟,又看看张说。

    张说自然不敢先做选择,又看向了狄光嗣。

    狄光嗣一言不发,走回了席间,端然坐下,对着春夏笑道:“春夏,请给在下斟一杯酒。”

    春夏看看太平。

    太平默许。

    春夏上前给狄光嗣斟满。

    狄光嗣举盏饮下,赞许道:“殿下这儿的酒好喝,方才那曲《秦王破阵乐》也奏得极好!”说完,他含笑看向太平,“若有机会,殿下可否亲授臣这曲《秦王破阵乐》?”

    “有何不可!”太平高兴点头。

    张说看看姚崇与宋璟,纠结在原处。

    宋璟深吸一口气,对着太平一拜,“多谢殿下今日教诲,只是宋某有宋某的抱负……”

    “人各有志,本宫自不会勉强。”太平莞尔,没有半点愠色,让开了半步。

    宋璟再拜,终是踏出了正殿,离开了公主府。

    姚崇心绪复杂,太平方才说的那些话实在是滚烫,每个字都烫在他的心窝上。确实,为臣不就是为民请命么?殿下说得分明,并不贪图东宫之位,否则以殿下那些政绩,但凡殿下是个有野心的,早就撺掇小吏们上书请立皇太女。可这些年来,朝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太平倒也不催他。

    姚崇迟疑片刻后,终是做了决断。他在太平面前跪下,对着太平叩首三下,“臣请殿下举荐房州。”

    是的,他还是想最后搏一搏。

    “好。”太平眼底涌起一丝失望,心间更多的却是释然。她也是努力拉拢过了,这样的结果提前出现也好。

    姚崇感激一拜,起身离开了正殿。

    太平回头看向席间,张说已坐回了席位上,果然如上辈子那样,她一日是镇国公主,这人就一日是他的臣。

    今日这个结果全在太平的意料之中,她重新聚起笑意,今日这酒宴可不能浪费了,该吃的还得吃,该喝的也得喝,至于走了的人,既不能为她所用,就必须出手打压,免得日后势力坐大,终成路上的绊脚石。

    第178章 不甘

    酒宴终了, 张说先行离了府。

    太平面有醉色,望向犹在席间的狄光嗣,“狄大人?”

    狄光嗣微笑起身,对着太平一拜, “家父一直夸赞公主心怀天下, 起初臣还不信,今日算是心服口服。”

    太平笑而不语, 狄光嗣突然说这个, 应当只是一个开场白吧。

    狄光嗣看出公主等着他说完,笑道:“臣有几人举荐, 都是臣在吏部相熟的好友,不知殿下愿不愿听臣数言?”

    太平负手轻笑,“既是狄大人所荐,本宫自然欣然笑纳。”

    当日, 狄光嗣一连举荐十人, 这十人的出身与才干皆说得清清楚楚。太平一边听着, 一边暗自记下这几人的名字。虽说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吏,缺的也只是一个伯乐罢了。

    姚崇与宋璟也只是上辈子那个时代的幸运儿,所以他们可以尽展抱负, 青史留名。既然这辈子由她来主宰, 太平愿做这个伯乐, 她就不信泱泱大国居然找不出第二个姚崇或宋璟。

    太平当晚便写好了奏疏, 她并没有在早朝上直言裁去幕僚一事。等早朝罢了,太平这才私禀武皇。

    武皇看着奏疏上的名字,不论是姚崇,还是宋璟,在官员之中已经有了些许声望, 武皇只是不懂,为何太平会在这个时候裁撤幕僚。

    太平如实禀告,“他们只认男主。”

    武皇听见这话后,眸光顿时沉下,肃声问道:“给过他们机会了?”

    太平点头,“给过。”

    武皇冷笑一声,瞥向一旁站着的婉儿,“婉儿你怎么看?”

    婉儿垂首,“道不同,不相为谋。”

    武皇摇头叹息,她向来爱才,没想到竟遇上了两个固执于男女之别的朽木,“太平,真要把他们安排去房州?”

    “非去房州不可。”太平坚定地回答,“一来,可让朝中官员知晓,母皇还是念着三哥的,所以才把臣的两员得意幕僚转送给了三哥;二来,这二人去到房州,兴许可以好好管一管三哥。”

    武皇自己生的孩子,自己知道,李显若是能教出来,当初李弘暴毙,便轮不到李贤当太子了。

    “你府上的詹事,可有替补人选?”武皇问向太平。

    太平认真答道:“有是有,只是臣要亲见这几人。若还是一样的朽木,儿自会打发了。”

    武皇心中五味杂陈,对着太平招了招手,“太平,过来。”

    太平乖顺地走近武皇,由着武皇牵着她的双手,“母皇?”

    “你甘心么?”武皇望向太平的眸子,声音中透着一抹炽热。

    太平知道武皇问的是储君一事,“自是不甘心,可又能如何?”

    武皇打了一下太平的手背,不轻不重,正色道:“什么时候这般没出息了?!”

    “阿娘现下让儿生皇孙,儿也生不出来呀,这可不是儿有没有出息之事。”太平故意嘟囔给武皇听。

    武皇向来是不服输的那个,她笑道:“朕年岁已经这般大了,有些事想做,却怕天不遂愿。可朕还有你,只要你能坐上这把龙椅,朕相信你能帮朕把没做完的事一桩一件地做完。”

    太平还是第一次听见阿娘说自己的年岁,不知怎的,她竟有几分心酸。

    “母皇……”太平不得不重新打量眼前的武皇,经过李旦一事与她生产伤身之事,武皇似乎苍老了许多。人人都说她心肠硬,其实太平知道,她的狠辣都是经年累月一步一步逼出来的。

    皇族之中,弱肉强食,最是容不下弱者。

    武皇向来要强,她那般骄傲的人,自然不会甘心被人踩在脚下。她随时保持着最敏锐的警惕性,只要被她嗅到一点危险,她便会先下手为强。究其根本,只因她只要退一步,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谁也不会给她一条生路,那些清算的声音会铺天盖地而来,将她钉在谋朝篡位的污名之下。所以,她必须选一个让她踏实的接班人,目前膝下这两个——

    李显太过庸碌,耳根又软,当年竟然能说出愿把江山给岳丈的混账话。这些年来,房州经常有密报传回,说的最多的便是韦滟跋扈,时常痛骂李显,可李显非但不怒,还温声相哄。尤其是近几个月来,皇嗣与太平之事前后传入房州行宫,李显等于得了两颗定心丸,韦滟便得寸进尺地向李显讨要了好些他日的封赏。

    若是把江山交给这个儿子,君王庸碌,皇后跋扈,如何安稳社稷?武皇想要的,李显肯定一桩都办不到。

    太平聪慧,却输在她是个女子。明明民望甚高,朝臣们对她也赞誉居多,可那班臣子肯定不会推举太平为储君,因为他们还盼着庐陵王能够还朝,恢复大唐国号。

    事到如今,武皇已经看得明白。那些李唐旧臣,乃至整个天下都还盼望着大唐归来,她已近七十,即便还能活三十年,也不可能扭转这一切。既然大势如此,她逆不了这天,却可行缓兵之计,让太平借着李唐旧臣的手登上帝位,再延续大周数十载国号。

    “重润,重俊,隆基,这三人你选一个过继为子。”武皇直接给了太平一个选择。

    太平大惊。

    婉儿思忖很快,已经明白武皇这举动究竟是何意。

    “你可以为驸马着想,过继武平安为子,朕自然也可以为你着想,过继一个李唐皇孙为子。”武皇这是在给太平增加筹码,“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便来告诉朕,朕会立即下诏。”这个继子必须慎之又慎,武皇也想多给太平一些时日考虑。

    “诺。”太平郑重地对着武皇一拜。她实在是佩服母皇,能在这绝望之地谋出这样绝妙之计。大周国祚太短,人人思唐,武皇就算做得再好,也会输在一个“寿数”上。所以,她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太平,太平今年二十八岁,她还来得及向天下人展示女皇的风姿,延续大周的长安,甚至创下一个让后世仰望的红妆盛世。

    只要,太平膝下有个李唐的皇孙,那些李唐旧臣们就还有一线希望,会耐心等待着皇孙长大登基复原大唐国号。

    太平是高宗之女,是她武曌之女,也是李唐皇孙的继母。

    凭这三重身份,加上太平日后更多的政绩,武皇不必立储,免得引得那些李唐旧臣们把矛头都对向太平,只须在病危前留下一道遗诏,命太平暂代天子,待皇孙成长到足以君临天下时,再行禅让。

    这么多年来,太平在朝中都是不争不抢之态,从未暴露出半点野心,反倒是事事务实,处处为百姓着想。太平往后只须继续保持,那班李唐旧臣也揪不出太平的半点不是来。这样的遗诏,合情合理,那些李唐旧臣就算有微词,凭那时候太平的势力,应当可以镇压下去。

    武皇重重地拍了拍太平的肩膀,“朕只有你了,太平。”

    太平只觉肩上瞬间沉了千斤,今日阿娘对她说的这些话,都是她退而求其次的不甘。她跪在了武皇面前,认真道:“儿也只有母皇了。”

    武皇舒眉笑了,覆上了太平的脸,“说什么傻话,朕会给你机会,好好发展自己的势力,你会有你的臣,会有你的兵。”

    太平摇头,哑声道:“阿娘,谢谢你信我。”

    “是你说的,上阵母女兵,朕打不动了,便只能交给你来了。”武皇爱怜地摸了摸太平的脑袋,“别让朕失望。”

    “嗯。”太平原先只想用小长安一事彻底绝了武皇对武姓皇孙的期待,可从未想过竟会无心插柳柳成荫,让武皇在绝望中生出了这样的心思。

    是好事,却也是难事。

    武皇身上透着一丝浓重的不甘,她的不甘不仅仅是自己的寿数,还有整个时代对女子的不公。

    凭什么呢?

    她武曌就算败了,她还有太平,太平就算败了,兴许还有长安。须臾百年,虽说不能改变许多事,可只要让那些人见识过女子本该有的风姿,一定会有更多的女子名字出现在青史之中,让后世仰望。

    武皇这不甘之火,不仅灼烫了太平的心,也灼烫了一旁婉儿的心。

    武曌虽然与上一世的武曌已经有了不同,可她那颗永不服输的心,两世如一。她就是大周上空最耀眼的日与月,足以照耀千年,成为这个时代最炽热的一个名字。

    “婉儿。”

    正当婉儿出神时,武曌突然唤她,婉儿急忙回神,“臣在。”

    “太平要挑选新的詹事,你向来慧眼识人,你去帮着挑挑。”武皇给婉儿安排了新的差事,“《臣轨》那边,朕会让张说去盯着办好。”略微一顿,武皇又想到一事,“太平,初一祭天之后,好好准备今科春闱,若有好的人才,可以直接挑去府中就任幕僚,随后给朕一个名单便是。”

    “诺。”

    婉儿与太平异口同声回答。

    武皇不禁失笑,“真是朕羡慕不来的。”这自小的情谊就是不一般,希望他日太平与婉儿可以君臣同心,真像当年的太宗与魏徵那样,留下一段君臣佳话。

    两人耳根微烫,心跳不由得快了半拍。

    虽说知道武皇已经不再怀疑她们,可武皇突然拿她们两个打趣,两人心间还是觉得有几分忐忑。

    太平趁机圆场,起身伸臂勾住了武皇的身子,撒娇道:“儿还羡慕母皇呢!婉儿办事那么妥帖,儿早想讨了她回府办差,可是母皇就是不放人。”

    武皇似笑非笑,忽然正色问道,“你就那么想要她?”

    第179章 私塾

    婉儿的心弦瞬间绷了个紧。她在武皇身边多年, 若不是仗着上辈子的那些经验,她只怕好几次都要栽在武皇手里。

    太平也知阿娘心性,此事绝对不能正面答之。她脸上的笑意不减,反倒嘟囔道:“母皇又逗我, 上回母皇就没给。”说着, 太平斜眸瞥了一眼婉儿,“婉儿办事心细, 留在母皇身边伺候, 再合适不过。”说着,太平低首覆上武皇的手背, 温柔地摩挲着母亲手背上的岁月痕迹,“儿不能时时入宫陪伴母皇,母皇可要好好保重身子。”说完,她真挚地对上了武皇的眉眼, 握紧了武皇的手, “从今往后, 儿会让天下人瞧瞧,谁说女子不如男?”

    寥寥数句话,便已将刚才的话茬转换过来。

    武皇舒眉, “太平确实是长大了。”方才那一句, 的的确确是武皇的一次试探。武皇在很多年前便说过, 她给的, 叫恩赏,旁人向她索求的,叫僭越。

    太平只有年少不懂事时,才向她讨要过东西。这么多年来,太平从来都是一退再退, 不论是太平的婚事,还是太平的当年对武承嗣的忍让。直到今时今日,太平没有流露一点僭越之心,皆是武皇给她什么,她便收下什么。

    武皇对太平的反应无疑是满意的。

    “朕有些累了。”武皇只说了一句,太平便知趣地站了起来,对着武皇恭敬一拜。

    太平侧脸看向婉儿,“好生伺候母皇,明日午时过后,来本宫府上帮本宫挑选新的詹事。”

    婉儿先对太平一拜,然后看向武皇,“陛下,明日臣可以么?”

    武皇点头,“方才朕就说了,给太平好好选一个詹事。”

    “诺。”婉儿领旨。

    “母皇,儿去春官处理公务了。”太平肃然对着武皇再拜,终是退出了殿去。

    武皇看向婉儿,眸光若刀,似是可以一瞬洞穿人的心思,“你想做太平的詹事么?”

    “臣想,也不想。”婉儿如实回答。

    武皇颇是好奇,“哦?”

    婉儿并不绕弯子,继续道:“臣少时便视殿下为知己,若能帮上殿下,臣自是一千一万个愿意。只是,如此一来,臣便只能在公主府做一个小小詹事。”

    武皇不禁失笑,“小小詹事?镇国公主府的詹事可比内舍人高一级。”

    “臣有臣的抱负,只有陛下可以帮臣实现。”婉儿一脸凝重,“终其一生,臣只想谋成一事。”

    武皇凝神,“何事?”

    “女子私塾。”婉儿一字一句地答道。

    此事婉儿曾经陈情过,那时武皇说要慢一些,还不到时候。如今婉儿再提此事,武皇严肃看她,并没有立即应声。

    婉儿在武皇面前跪下,再次陈情,“史官若无女子,那史书便是男子一方之言。即便百年之内都做不到女子入朝为仕,也要让女子识字知礼,唯有如此,史官一笔抹去的,才会有人记得,史官臆想的,才会有人佐证为虚。”婉儿说到激动处,不由得眼眶微红,“并非女子天生不如男,而是读书只有男儿天经地义,女子想识字,或是皇家贵女,或是官宦之家,或是商贾小户,其他寒门女子大多只能女红耕地一世,有许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她重重叩首,扬声道:“臣请陛下允准,先在神都开设女子私塾。”

    武皇沉声道:“你可想过,即便朕准了,也只会是两种可能。一,明日早朝群臣反对,因为他们骨子里会害怕,忌惮天下女子也能拿笔记录春秋;二,即便朕力排众议,把私塾建起来,能将女儿送至私塾者少之又少。”

    天下夫子皆是男子,自古男女授受不亲,他们不会把女儿送至私塾,先落一个污名。

    婉儿仰头,凛声道:“臣所认识的陛下,绝对不会轻易认输。”

    武皇心间一烫,“你想好了?”

    婉儿点头,“臣想好了!不管再难,也要在神都踏出第一步!”

    “不怕朝臣们上书按你一个教唆朕胡来的罪名?”武皇再问。

    婉儿重重点头,“臣,不怕!臣可以做私塾的夫子,先断了他们一个反驳的理由!哪怕只有一个女娃,臣也愿意手把手地教会她识字看书。”

    就像当年在掖庭时,她母亲郑氏教她识字看书一样。小时候她也怨过郑氏的严厉,可年岁渐长之后,她越发地敬重母亲,若没有郑氏,便不会有今日的上官婉儿。

    读书可以明智,也可以让女子绽放出本该有的风采。

    天下不能只有一个武皇,也不能只有一个殿下,应该有更多女子显露她们的才学,实现她们的抱负。

    那时才是真正的天下盛世。

    即便寿数有限,不能亲眼瞧见那样的盛世,婉儿也希望自己可以在混沌之中绽放自己的光亮,哪怕只有一点点微光,她相信总有女子能够看见,能够向往,也能够百折不挠地追求同样的光亮。

    一颗星辰无法照亮整个夜幕,可漫天星辉足以让夜空璀璨。

    “小小一个内舍人都不怕,朕堂堂天子怎能不如你?”武皇放声大笑,“平身,还嫌女子跪得不够多么?”

    婉儿高兴起身,“多谢陛下!”

    “此事只能你明着来办。”武皇提醒婉儿,“朕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否则那班朝臣绝对不会松口。你个人想做的,与朕让你做的,在他们心里是两回事。”

    “臣明白。”婉儿回道。

    武皇再提醒婉儿,“此事也不能让太平掺和。”

    “臣也明白,一定不会让殿下参与此事。”婉儿自然知晓当中的利害关系,如若那班朝臣们觉察公主也参与此事,日后公主即便过继了李唐皇孙,他们也会事事提防公主,不会念在皇孙的面上暂时支持殿下。

    武皇提起朱笔,淡声道:“私塾你就设在郑氏那里,用度便从你的俸银里面扣除。”说着,她看向婉儿,“水至清则无鱼,今年春闱若再有士子给你孝敬,你可不能再拒了。”

    婉儿知道武皇的意思,“诺。”

    一个太过干净的臣子,在众臣里面是格格不入的。一旦发现这样人,那些人定会连同一起把这个最干净的收拾了。

    暗箭往往是最难防的,尤其是一群阴沟里的人投来的暗箭,婉儿能挡下一支,却挡不下千千万万支。

    “至于姚崇与宋璟……”武皇实在是惜才,将这样的人打发去房州,未免可惜了。

    婉儿提醒道:“陛下是驯过狮子骢的。”

    武皇若有所思,哑笑道:“那时候朕年少轻狂……”她的话说到了一半,自己先停了下来,回味似的重复当年的话,“先用铁鞭抽打,若是不服,则用铁抓策之,如若再不服,便……用匕首割破它的喉咙。”

    婉儿知道武皇动了什么心思,剩下的话已不必多言。

    武皇会心轻笑,“太平用铁鞭抽不下来的,朕只能用铁抓试一试。”这是这两人最后的机会,她看向婉儿,“当年狄公亲赴江南,清查了不少烟花之所,朕便先派这两人再赴江南瞧瞧,看看他们会如何办这个差事。”

    若是再以男子之身倨傲,确实她该用匕首先收拾了,免得他日连成一气,给太平添堵。

    既然已经有了决断,武皇便用朱笔在太平的奏疏上做了批示。写好之后,她将奏疏交给婉儿,“草拟诏书,将太平的奏疏一并送至鸾台,朕要他们两个及早出发。”

    婉儿领命,“诺。”

    这日深夜,武皇终是处理完今日的政务,由裴氏牵着往寝宫去了。临出殿门时,薛怀义笑呵呵地哈腰迎了上来,“陛下,由小僧来扶您吧。”

    武皇蹙眉,“今日天堂的经文都诵完了?”

    “都诵完了,还抄写了一卷经书,想送与陛下一览。”薛怀义殷勤地拿出经文。

    武皇摆手,“明日再看吧,裴氏,走。”

    “陛……”薛怀义的话哽在了喉间,武皇已是走远。

    婉儿随后走出大殿,她向来就瞧不起此人,便也没搭理他。

    薛怀义觍着脸问道:“上官姐姐,陛下这是怎么了?”

    “陛下的事,也是你打听得的?”婉儿毫不客气地驳了他的面子,嫌弃地转身走回了西上阁。

    薛怀义接连碰了两鼻子灰,等婉儿走远后,咬牙骂道:“什么玩意!”

    婉儿回到西上阁,红蕊便迎上,拿了干净热帕子伺候婉儿熨了熨手腕。

    “今日大人似是很累。”红蕊关切问道。

    婉儿点头,看似今日风平浪静,可只有她与太平知道,武皇是越来越有帝王城府了。即便她们都是活了两世之人,面对武皇之时,也不敢说有十成把握猜中武皇的心思。

    熨好手腕后,婉儿坐在了榻边,低头将腰间泛着旧色的香囊取下,静静地看着。

    今日她生怕殿下真说出“我要她”三个字,后来殿下蒙混过关,她也知道殿下忍下这三个字有多不容易。

    明日可以去殿下府中半日,她得好好地哄哄殿下。

    想到这里,婉儿终是扬起了嘴角。

    红蕊探过头来,低声笑道:“大人又想殿下了。”

    “只会说我。”婉儿抬眼白了她一眼。

    红蕊哑笑,“奴婢也想。”

    “人家现下可是有冬寻陪着……”婉儿故意逗她。

    红蕊温声道:“冬寻还是个孩子。”

    “再过几年便不是孩子了。”

    “大人!”

    红蕊终是求饶。

    “明日,跟我一起去公主府。”婉儿心情好了不少,“记得带上你准备送春夏的香囊。”

    红蕊自是记得,“嗯!”

    第180章 星焰

    翌日, 婉儿跟随武皇下了早朝后,便回西上阁换了常裙,带着红蕊出了紫微城。现下离正午还有些时辰,她先行回了一趟府宅。

    郑氏没想到婉儿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看见婉儿时, 她还心算了一下婉儿往常休沐的日子,今日怎么算都不该回来啊。

    她忧心忡忡, 急忙迎了上去, “婉儿,发生什么了么?”

    婉儿温声安抚母亲, “阿娘,没事,别担心。”说着,婉儿挽住了母亲的手臂, 穿过庭院, 走入了正堂之中。

    郑氏虽说封了沛国夫人, 庭院规制却不像其他夫人一样,还是小门小户,没有半点奢华之色。一是不想给婉儿惹麻烦, 二是不想太过招摇, 徒惹其他人非议。

    武皇对于郑氏的表现很是满意, 沐天恩, 就该懂分寸,所以武皇偶尔想起郑氏,还会命裴氏准备些赏赐送过去。

    这宅院只住了郑氏一个主子,平日就两个丫头一个婆子伺候,所以偏院几乎是空置着。

    婉儿与郑氏坐定之后, 红蕊熟门熟路地斟了两盏甘露来,放在了几案之上。

    郑氏兀自惊魂未定,“当真没事?”

    “真的没事。”婉儿端起甘露,喝了一口后,目光望向外间的空庭,“偏院那边一直空置,儿想把那里收拾出来,办个女子私塾。”

    郑氏以为自己听错了,“女子私塾?”

    “嗯。”婉儿眸光明亮。

    郑氏静默下来,许久没有说一句话。婉儿向来是个稳重的,绝不会突然起念办这种让人非议之事,武皇突然准假让她回家,只怕此事与武皇脱不了干系。

    “陛下的意思?”

    “是儿的意思,陛下只是默许。”

    婉儿简单说明情况,放下了甘露,伸手牵住母亲的手,“也是儿的夙愿。”

    “天下从未有过女子私塾……”

    “往后就有了。”

    婉儿握紧郑氏的手,“儿每月只能出宫数日,不能日日来此当那些女娃的启蒙夫子,所以……”

    郑氏欲言又止,对上婉儿那殷切的目光,“想好了?”

    “嗯!”婉儿点头。

    郑氏双手合握她的手,心疼道:“何苦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当年在掖庭时,阿娘不是已经做过了?”婉儿轻笑,“阿娘后悔么?”

    郑氏怎会后悔,现下婉儿有如此声名,她觉得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就是这件!她紧皱的眉心终是舒展开来,摸了摸婉儿的后脑,“阿娘只是担心,没人会来。”

    毕竟贵人家的女娃有专属夫子启蒙,商贾家的女娃也有特请的先生启蒙,贫苦家的女娃成日忙着农活,就算是不收钱,那些女娃也没时间来听学。

    “先把私塾开了,总会有人来的。儿在宫中当值时,就先劳烦阿娘代做夫子。”婉儿一时也找不到适合的女夫人教她们。她不是没有想过厍狄氏,只是此事刚刚开始,若是牵扯太多人进来,一定会触及那些朝臣的敏锐神经,她必须将此事私化、小化,免得那些朝臣们一来就群起攻之。

    就像温水煮青蛙,得慢慢来,等青蛙发现了,也已经烫熟大半。

    郑氏温柔笑道:“好,既是婉儿喜欢的,那阿娘陪你一起办。”

    婉儿拿出了自己的钱袋子,放在郑氏面前,“宫里花不了什么钱,这些年儿存了不少钱下来,置办私塾是够了的。”说着,婉儿又从腰间解下了一块玉佩,“此玉佩是这几日一位士子行卷时送的,色泽透亮,定能当个好价钱。靠着这些银钱,私塾平日笔墨用度撑个三年没有问题。至于女娃们的束脩,阿娘看着收,若是有家底的,便收个十文,若是实在是拿不出钱来的,送几枝山里松枝也成。儿只要女娃肯来,什么都好说。”

    郑氏不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明明知道婉儿办的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傻事,可她就觉得整颗心都是暖的,“婉儿放心,这些事,阿娘会给你办好。”

    “多谢阿娘!”婉儿高兴地谢了一句。

    “傻孩子,不必这般客气。”郑氏温和说完,看了一眼外间的天色,“已经巳时一刻了,我命人去准备午膳。”

    “阿娘,我还另有要事,要去公主府一趟。”婉儿说完起身,对着郑氏一拜,“只能等正式休沐时,再陪阿娘一起用膳了。”

    郑氏眸光微沉,话中有话的提醒,“你与殿下一直走得很近,有时候并不是好事。”说着,目光心疼地落在婉儿眉心的那朵红梅花钿上。当年武皇为何会划破她的眉心,郑氏也是知道的。

    婉儿坦荡道:“殿下是儿期盼已久的君,儿想当她的臣。”

    “嘘!你不要命了!”郑氏听得心颤,武皇还在位上,岂能再提一个“君”字。

    婉儿莞尔,“此事陛下也知晓的,她也是默许的。”

    郑氏颇有几分惊讶,民间议论纷纷,都说武皇有心将皇位传给武氏子弟,若不是朝臣们拦阻,只怕东宫早就有武姓之主了。她只是没有想到,武皇心仪的竟是公主。

    大周出个女皇已经是震古烁今之事,若是还出一个皇太女,那可就是另外一个时代了。想到这里,郑氏不得不重新打量婉儿,所谓女子私塾,只是婉儿为公主铺陈的第一块砖吧。

    百尺大厦只能从最底层建起,没有任何人可以一步登天。

    成器了,真的是成器了。

    郑氏终是明白心间那团火到底是因何而燃,她的女儿正在办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她忽觉眼眶有些温润,缓缓站了起来,将婉儿拥住,轻轻地抚了抚婉儿的背心,“上官氏会因你而骄傲,阿娘也会为你骄傲。”

    婉儿听得心烫,“谢谢阿娘。”

    “安心去吧,不论多难,阿娘也会把私塾办起来。”郑氏心间的火一旦燃起,她知道终其一生都不会熄灭。

    “嗯!”婉儿拜别了郑氏,带着红蕊回到了宅外的马车上。

    红蕊瞧她眼眶微红,忍不住问道:“大人这是怎么了?”

    “高兴。”婉儿确实是高兴,有母如此,她也是骄傲的。

    红蕊不懂,只知道婉儿这样红着眼眶让殿下瞧见了,只怕殿下又要心疼了。她急忙拿出手帕,递给婉儿,“大人快擦擦。”

    “好。”婉儿会心一笑,接过帕子擦了擦。

    赶车的卫士扬鞭策马,赶着马车往公主府去了。

    太平昨日从宫中回来之后,几乎一晚上都没睡着,寻思该如何哄好婉儿,昨日不是她不愿意要她,而是怕她说了想要,反倒是坏事。

    “殿下!大人来了!”春夏今日心情很好,前来报信时,满脸都是笑意。

    太平蹙眉,“狄大人若是带人来了,让他们先候一会儿,本宫收拾收拾就去正殿。”

    “不是狄大人他们,是上官大人!”春夏忍不住嘟囔。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人给本宫请进来!”太平霎时变了脸色,哪里还坐得住,不等春夏行动,她已快步走至门口,不断张望寝殿外。

    当视线里出现了她的心上人,她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婉儿!”

    婉儿瞧见太平这模样,心间早就绽开了花,她故作镇静,给红蕊递了一个眼色。

    红蕊激动地提裙跑向了春夏,不等春夏反应,便牵了她的手,往花园去了。

    “殿下……”春夏只来得及唤出一声,便瞧见太平对着她摆了摆袖子。

    “都退下。”太平端着架势下令,院落中的宫人们都退了下去,连同平日隐匿在暗处的李凌也知趣地退了下去。

    婉儿走了上来,太平携手与她一起踏入寝殿,来不及关门,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开了口,“昨日其实……”

    两人相视一笑,竟又异口同声,“我只是怕你……”

    虽然没有一句话说完整,可两人已经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了。

    “啊!”

    婉儿只是没有料到,太平一手关了半扇殿门,另一手却顺势勾住了她的腰杆,与她紧紧贴在了一起。

    有这半扇殿门为掩,外间自然瞧不见这两人的亲昵之举,可终究还开着半扇殿门,说一点不担心,那也是假话。

    婉儿捶了一下太平的肩头,“殿下胡闹!”

    “我才不要婉儿做什么公主府詹事,要做也只能做我的公主妃!”太平似是许诺,说得坚定。

    婉儿顺势勾住了殿下的颈子,“只是公主妃?”

    太平哑笑,“偶尔……也是驸马。”

    婉儿往前凑去,哑声道:“臣……忽然想僭越……”

    “那便僭越……无论何时……本宫都允你……”太平闭眼,任凭婉儿的唇肆意摩挲,最后撬开她的唇,勾缠她的舌,久久难分。

    这是殿下允她的理所应当,也是婉儿食髓知味后的情不自禁。

    当公主妃不错,当驸马似乎……更不错。

    于是,大周最骄傲的小公主太平被上官大人按在门扇后吻了个意乱情迷,若不是还有公务要办,婉儿不会放过她,太平也不愿让她放过。

    “今日留膳!”太平下了命令,心跳兀自狂乱,眸光中的情火尚未退尽,让人看了心弦发烫又发颤。

    婉儿强忍下心间燃烧的情焰,明知故问,“只是留膳?”

    太平轻轻揪住婉儿的领子,“留寝好不好?”

    “陛下那边……”

    “本宫有理由。”

    太平已经动了心思,她的食指在婉儿心口绕了三下,“若是本宫的理由不够,想必驸马能想出更好的理由。”

    以婉儿的本事,太平相信她给的理由,母皇一定会允准。

    “谁让你招惹了本宫,你得……负责。”

    “诺。”

    婉儿哑然失笑,这样的责,她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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