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前夕
彼时, 裴氏正在给武后穿戴今日祭天的玄色吉服,半个时辰后便是祭天吉时,百官们已经在万象神宫候着武后与天子驾临。
婉儿手执《大云经》步入寝殿,趋步走近裴氏, 恭敬地跪地行礼, “臣为殿下送来元月贺礼,愿太后福寿绵延。”
武后意味深长地笑了, “巧了, 哀家今日也有一份礼物给她。”说完,她示意裴氏停下给她穿戴最外的玄色长袍, 伸手命婉儿将礼物递上来。
婉儿双手奉上,“殿下抄写了好几个月,就为了赶在今日送给太后。”
“如此,倒是有心了。”武后仔细翻看经文, 每个字都写得极是端雅, 足见太平这些日子书道渐长。以字窥人, 隐见书写之人心性沉敛了不少。
在元月初一送她这个阿娘《大云经》,其后隐喻更是让武后心悦。
“婉儿,这次你办事办得很好。”武后必须承认, 想要规劝太平, 还是得靠婉儿, 这打小养成的情谊, 自是比旁人醇厚许多,“只可惜,你若是男儿,哀家定给你个侍郎当当。”她发出低沉的叹息,她离那个天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婉儿不敢应话。
武后看看婉儿, 又看看厍狄氏,最后的视线回到了裴氏身上,笑道:“瞧瞧你们,都拘谨惯了,谁规定女子就要一世深居闺阁,相夫教子?”她笑意渐浓,“哀家就要天下人看看,只要女子踏出闺阁大门,男儿能做的,女子一样能做!”说完,武后将《大云经》递给了裴氏,“裴氏,仔细收着。”
“诺。”裴氏虽不懂武后说的那些,可她听了那些话,只觉耳鼓发烫,心湖也有些激动。
武后平举双臂,“厍狄氏,婉儿,来,与哀家穿上吉服。”
厍狄氏与婉儿一同上前伺候,一人穿左袖,一人穿右袖,两人一起帮武后穿上了这件最沉的吉服,不约而同地低眉垂首。
武后同时挑起两人的下颌,认真道:“抬头。”
两人听令抬眼。
武后一字一句地道:“跟着哀家,一步一步走上万象神宫,让他们瞧瞧,女子挺起腰杆的风姿。”说完,武后转过身去,迈步走出寝殿殿门,长长的朱鸟玄裙迆在身后,今年的武后已经初露女帝的风范。
厍狄氏与婉儿相视一笑,她们心中的那个天下,便从今日开始,由她们的一笔一笔地描绘出来。
神宫之外,羽林将士纷纷跪地行礼。
太平站在宫阶下已经等候武后许久,她今日穿着一身大红宫袍,宫袍上的牡丹尤为夺目,此时执伞站在碎雪之中,瞧见武后来了,便走了过来。
裴氏知趣地移开了纸伞,让公主亲手给武后执伞。
武后心中欢喜,脸上却绷着凝重之色,“哀家有裴氏打伞,何须你来?”
太平轻笑,“儿给阿娘撑伞遮雪,天经地义。”
已经许久不曾听见太平唤她“阿娘”了,武后喜上眉梢,哪里还能绷住严肃,“落了雪的宫阶很滑,可要走稳些。”
“阿娘在前面走,儿在后面跟着,一定稳稳当当。”太平说完,往武后身后退了半步,低声道:“阿娘,别怕。”
武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经历那么多风风雨雨,还有什么可怕的?可听见太平这样的稚语,她只觉亲切,得此一句,远胜太多阿谀奉承之言。
“今日祭天,你来亚献与终献。”
“亚献不是应当四哥来么?”
武后望着高耸的万象神宫,语气淡漠,“他病了,今日跟太子都来不了。”是真的病了,还是假的病了,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今日要让百官们认清楚,谁是她心中的储君人选。
最好那几个侄儿也能看清楚,不要再在下面搞一些小伎俩。
这几日的铜匦密奏有不少是密报武承嗣私会朝臣的,内容有的让武后高兴,有的让武后厌恶。武承嗣让朝臣们准备上书,请武后称帝,这是武后乐见其成的,可又让这些朝臣在事成之后上书请立武承嗣为太子,未免太过心急了点。
死性不改。
武后将这些债都给武承嗣记着,等她登基稳定大局之后,便一笔一笔与他清算。
太平自然知道这些事,毕竟那些密报就是她的知匦使放进去的。她安插在武承嗣与武三思府上的那些小吏眼线,绝对是最好的细作。
她手里已经握着许多这两人的罪证,之所以按而不发,只是在耐心等待一个机会。一击双杀固然是佳事,即便是杀不了两个,弄死其中之一,也算是解恨。
武后看着太平失神的样子,催道:“吉时已到,随哀家入殿祭天吧。”
“诺。”太平微微低颔,余光悄悄地瞥了一眼婉儿。
婉儿不敢旁顾公主,今日的腰杆挺得格外笔直,碎雪擦过她的鬓发,偶有几点沾在那儿,就像是一块冷玉沾染了碎雪,衬得她的侧脸更娟秀了几分。
放眼整个朝堂,有婉儿这样气度的朝臣屈指可数,她只要在朝上一站,便能将那些肥腻的老臣们比下去。
婉儿如此好看,以后她若坐上明堂,只怕会忍不住一直盯着她,这该如何是好?
太平唇角微微一勾,不禁轻轻一笑。
婉儿听见了太平发出的笑声,想来公主定是起了什么“歪念”。一念及此,太平留在她衣下的吻痕又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婉儿连忙正心,不敢再想公主那些孟浪之举,却浑然不觉耳根已是烧得通红。
去年终献是公主,今年亚献与终献都是公主。
百官们的心思大动,武承嗣却恨得牙痒痒的。武三思扯了扯武承嗣的官袍,示意他莫要动怒,免得被武后看出来,又要挨一顿责骂。
武承嗣只能佯出高兴的笑脸,跪地随百官一起山呼祈愿的吉语。
凭什么他努力的一切,要给太平做了嫁衣?武承嗣一千个,一万个不服。
祭天之后,他头也不回地出了宫,不管武三思在后面唤了他多少声,他也没应一声。
武承嗣刚登上马车,武三思气喘吁吁地扒住车壁,急声道:“兄长你听我……听我几句……”
“有屁快放!”武承嗣不耐烦地怒喝一声。
武三思缓了好几口气,终于能把话说顺畅了,“上次我们不是说好的,姑姑把太平扶得越高,她跌下来便越重,何必为她今日这样的恩宠动怒呢?”
武承嗣沉了下来,“那何时才动手?”
“今年秋收之时。”武三思给了武承嗣具体的时间,“公主不是喜欢与民同乐么?那时候人杂,最易得手。”
武承嗣算了算日子,还要忍太平九个月,他忍不住狠狠拍了一巴掌车壁,“老子就再忍她九个月!”
“这就对了。”武三思笑道,“兄长,这些事都交给我来,管保办得滴水不漏!”
“最好是……”
“噌!”
武承嗣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听一声拔剑之声响起,剑锋一剑钉入车壁上,惊了武承嗣与武三思一跳。
两人看清了这出剑之人是谁,怒声道:“攸暨,你疯了么!”
“奉劝二位兄长一句,莫要再对公主胡来,否则,即便是同宗兄弟,我也不会手下留情。”武攸暨抽出了长剑,骤然回鞘,转身翻身上马,打马扬长而去。
武承嗣这下更恼了,“这小子是被公主迷晕了么?胳膊肘都往外弯了!”
“弯不弯都一样,事关他的前程,他自是要护着公主的。”武三思眸光沉郁,武家就数武攸暨运气最好,娶了公主,只要好好扶持,他日公主若是入主东宫,将来他便是皇夫,子孙都会是皇室血脉。
武承嗣冷嗤道:“他也配这样的殊荣?”
“配不配都已经是驸马了。”武三思明着在劝武承嗣,其实是在添油加火,“公主这条路咱们走不起,只能另谋出路。”
“我看这小子还能嚣张多久!”武承嗣大怒放下车帘,命车夫快些赶车回府。
武三思目送武承嗣走远,阴郁地笑了起来。
就让这几个兄弟们先打一打,探探路,若是走不通,他再谋他能走通的路。众矢之的,他上次捱了一顿打便领教过了,今后他绝对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人!
是年,武后以谋逆罪,押解高宗庶出的李上金与李素节二子入洛阳受审。自然,这两人肯定没有活命的机会。自越王李贞谋反一案开始,至高宗庶出之子尽亡,李唐王孙只剩下了庐陵王与天子李旦这两支。
武后整顿朝堂官员,或收买人心,或威压臣子,或提拔寒门,一边是举着屠刀的酷吏,一边是盼到机会一展抱负的寒门,那些李唐旧臣们只能顺应大势,效忠武后。
朝堂已平,万事已备,只欠一阵改朝换代的东风——民心。
武承嗣牵头准备了好几个月后,第一批请愿由李唐的发源地关中父老发起,请武后顺天应命,登基为君。
武后推辞此请,却拔擢了领头请愿的小吏。
第二批又洛阳百姓请愿,一万二千人的请愿声势震天,其中不乏出家之人。甚至,武承嗣还在这次请愿时,加上了不少祥瑞,比如飞上万象神宫的红鸟,比如天边弥漫的红烟。
武后再次请辞,等待着第三次的顺理成章到来。
傍晚时,一群白鸽盘桓着落入仁寿殿中,李旦与往日一样,一只一只清点完毕后,关上了鸽笼。
他坐在鸽笼外,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赤黄色的龙袍上,他倦乏地笑了笑,喃声自语:“终是到了这一日……算是解脱了么?”
五岁的小楚王李隆基走近父亲,揪住了父亲的龙袍,笑嘻嘻地道:“阿耶,阿耶,来陪我踢球!”
“三郎乖,这几日要安安静静的。”李旦轻抚李隆基的脸,“越乖,命便越长,明白么?”
李隆基怎会明白,他歪着脑袋对着父亲眨了眨眼,“为何?”
活着,大唐才有希望回来。
李旦这句话没有说出口,他远望檐上的晚霞,心道:“太平,你也是这样想的么?”
第142章 女皇
武后本以为第三批请愿者会晚几日才来, 没想到第二日一早,病了多日的天子李旦就亲率文武百官跪在万象神宫之外,殷切请愿,希望武后顺天应命, 承下这天子之位。
请愿的臣子们浩浩荡荡地跪了一地, 一直跪到日暮西斜,武后终是从万象神宫中走了出来, 立于高高的宫阶之上, 负手而立,高声应道:“既然天命如此, 哀家唯有不负诸位,不负江山,不负万千臣民。”
“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旦自去朝冠,即便觉得这句话甚是锥心, 他也必须领头喊出来, 他不想成为大哥甚至二哥那样的可怜虫。
看见天子已经自行去冠, 文武官员也跟着山呼喊了起来。
此情此景,是武后千百次梦到的壮阔景象。
从她有野心那日至今,她足足用了五十余年, 才走到这万人之上。作为第一道天子诏令, 她在高处宣声道:“日月凌空, 朕为自己赐名为, 曌!”
自今而后,世上再无媚娘,只有一个新的天子,武曌。
她这句话已经在心底念过无数次,今日终得昭告天下, 史书之上,注定要烙下这个曌字,千年万岁,无人能泯灭。
即便她已是六十七岁的高龄,可大志得成的这一日,她踌躇满志,自信可以创下一个新的盛世。
十四为才人,在太宗皇帝身边侍奉多年,浸淫帝王之术,可以说是太宗点燃了她对权欲的渴望。
三十一岁当上了高宗的皇后,帮衬着高宗接连拉下长孙无忌在内的数位老臣,让高宗将帝权牢牢地抓在手中。
五十岁与高宗并称二圣,以天后之身参知朝政,在高宗头风犯时,稳定朝局,逐渐壮大势力,终是成了高宗想除却除不了的最大心病。
六十岁时连消带打,剪除李唐王孙,收拾李唐重臣,破格提拔寒门子弟,牢牢掌控兵权,用佛经,用祥瑞,用儿子的一让再让,终是得了今日的名正言顺。
凉风吹在武曌的脸上,她才觉察自己的眼眶有多烫。
可她的视线明净,没有半分模糊。
眼泪,只会让一个女人脆弱。她早就不会流泪,她的心肠也早就硬如钢铁,走到今时今日,她站在天下男儿面前,那威仪,那气魄,只须高高睨视,便能让人下意识地腿软。
这就是她用这五十余年炼出来的帝王之风。
纵是女子,她也要让后世知道,女子挺起腰杆来,也可以撑起这片天下!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也是武皇的登基大典。
脱下身上的朱鸟凤袍,穿上漆黑的龙纹衮服,衮服之上有星辰,有大海,有日月,玉带之上爬满龙纹,那是天子专服。
她是第一个穿上这身天子衮服的女人。
即便她已两鬓苍苍,白发与黑发交杂着梳拢一起,被冕冠罩下,垂下的十二条旒珠微微轻荡,半掩住了她那双鹰隼一样的帝王之目。
明堂高耸入云,与新建的天堂交相辉映。
礼乐奏响,百官们整齐地列队两侧,都毕恭毕敬地等着女皇一步一步地走上宫阶,步入万象神宫,承下传国玉玺。
改唐为周的诏令已经传布全国三日,各地旗帜已经更换成周字金旗。
今日立在朝臣中的那些武氏子弟各个摩拳擦掌,大周是个全新的时代,是属于他们武氏的时代。
武承嗣激动地想着,天下没有那个皇帝传位会传给他姓之人,即便李显与李旦都已改姓武氏,可两个废下的皇储,是死是活只在武皇的一念之间。
只要姑姑真想大周千秋万代,她迟早会对这两人下手,以绝了李唐旧臣的私心。若有机会,他倒是愿意当姑姑的刀,推姑姑一把,让姑姑再无回头之路。
如此一来,储君便只能姓武。
武承嗣只须解决了太平,以他在武氏宗族中的地位,太子之位,舍他其谁?
艳阳照在武皇脸上,她半眯着眼睛映着阳光望向万象神宫,这是她的明堂,她将在这里发号施令,她一句话,便有千军万马为她或生或死。
只要想到这里,武皇就觉得血脉在跳动,那是野心的脉搏,正强劲有力地狂欢着。
“太平,来。”
武皇沉声轻唤,穿着玄色吉服的太平趋步走近武皇,“臣在。”
武皇把手递了过去,“这场仗才刚刚开始,太平,你听见那些厮杀的声音了么?”
太平扶住武皇的手臂,认真答道:“不止有厮杀,还有战鼓与号角。”
武皇轻笑,“别怕。”
“臣跟着母皇,寸步不离。”太平微微垂首,她的指腹可以清楚感受到武皇跳动的脉搏,是那样的有力。
“那便跟好了,不要走歪了。”武皇昂起头来,迈出了第一步。
众臣纷纷跪地,礼乐之声忽然扬起,响彻了半个紫微城。
太平跟着武皇迈出一小步,刚好慢了武皇半步,这样的分寸是武皇给她的殊荣,也是她身为臣女的觉悟。
虽说通往万象神宫的路只有这一条,可太平心里清楚,她与阿娘要走的道是两条道。她不能要武周的江山,只能要李唐的江山,否则坐实一个不忠不孝、谋朝篡位的罪名,她就算得了天下,也无法实现她太平盛世的抱负。
不要走急了,可以走慢些。
阿娘用了五十余年才走上这条帝王之路,她可以耐心筹谋,五年不成便十年,十年不成便二十年,只要徐徐图之,她也可以坐上万象神宫那把龙椅。
当务之急,最该把那几个痴心妄想的武氏收拾了。
太平跟着武皇走过武承嗣时,故意侧脸对着武承嗣挑衅一笑,虽无言语,可眼底的傲色足以让武承嗣觉得刺眼之极。
竟然敢主动挑衅他!
武承嗣隐忍下怒气,霎时脸便憋了个通红。他含恨瞥向一边的武三思,这都到了九月,武三思也应该下手了。
武三思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笑意,他早就筹谋妥当,只等武皇登基大典完成,太平循例会去郊外参加今年的庆收大典,他准备好的那几个小倌已经安排在郊外了。
武承嗣接连倒吸了好几口气,终是让自己平复下来。
武三思的眼光向来比武承嗣远那么一步,要得姑姑喜欢,必先找一个姑姑身边的近身女官,只要能通消息,他便能投其所好。
裴氏跟了武皇很多年,一定不会出卖消息。
厍狄氏独来独往,全部心思都花在了裴府那个小公子裴光庭身上。小公子今年十四,与他家的小女儿倒也年岁般配,他可以向武后请婚,先把厍狄氏家的小公子归到他武氏的阵营来。
儿子都过来了,还怕这个当娘的跑了么?
至于另外一个女官,那是武三思的私心所在。他还在暗暗观察婉儿,婉儿与公主感情亲厚,可她与武皇却有灭门之仇,这样人若是能挖来,不论武皇还是公主那边的消息,他想知道什么,便能听到什么。
只是,婉儿素来端雅,武三思前几年也吃了不少闭门羹,就今年好了一些。五月时候,婉儿赞许了武三思的奏疏,因此他还得了武皇的一顿夸奖,作为回礼,武三思给婉儿送去了诗文,婉儿欣然收下了。
对武三思而言,婉儿就像是一只捉不住的猫儿,他以为他可以抱住了,婉儿却跑了个远,他以为永远都抓不住,婉儿却又对他示了好。
挠得武三思的心窝直痒,偏偏又求而不得。
想到这里,武三思忍不住在武皇身后跟着的女官里找寻婉儿的身影。
虽说婉儿总是打扮清丽,可只要她在,便是一群女官之中最特别的那个。今日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官服,官服上面绣着银纹芍药,她与穿着同样官服的厍狄氏垂首并行,跟在武后五步之外。
武三思的目光一直在婉儿身上打转,炽热得让厍狄氏也有觉察。
厍狄氏白了武三思一眼,希望他能收敛一二。
可武三思怎能收敛呢?此时婉儿似笑非笑地对着他微微垂首,武三思觉得心间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婉儿的背影,随着武皇走至高台,终至不见。
武承嗣拐了一下失神多时的武三思,他终是回过神来,“兄长,怎么了?”
“该入万象神宫朝拜了。”武承嗣低声提醒。
武三思连忙收敛心神,跟着百官们鱼贯步入万象神宫。
太平扶着武皇走至龙台下,武皇独自一人走上龙台,端然坐在了龙椅之上。
太平率领众臣一并跪下,山呼万岁。
武皇挥袖,凛声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众人起身,准备聆听新皇登基时候颁布的圣旨。
武皇给婉儿递了个眼色,婉儿从厍狄氏捧着的玉盘里拿出第一道圣旨,走至百官之前,飒然展开圣旨,朗朗宣旨。
这些圣旨的内容太平与婉儿已经听过一遍,只是婉儿要专心诵读,太平则可以偶尔分神一会儿,好好瞧瞧今日这神采飞扬的公主妃。
婉儿享受这样的万人瞩目,可她更享受殿下对她投来的赞许笑意。
谁说不可以分心一点点?
婉儿的余光悄然刮过殿下,瞧见殿下果然笑了,她一边念,一边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这是一个红妆时代的起幕之日。
有的与上辈子一样,有的不一样。
比如她与太平,两情相悦在此时此刻,竟有那么一点点甜。
第143章 庆典
武皇登基的第三日, 是神都百姓的庆收典礼。循例,太平会出席这次的庆典。庆典设在神都郊外,周围由金黄的稻草垛围起,当中放置了祭坛。今日傍晚, 公主会亲手点燃符篆, 投入火盆当中,诚心祈愿, 来年再给神都一个丰收年。
太平一早便去清池沐浴更衣, 换上了一袭华丽宫袍,准备中午用过午膳后, 便去郊外与民同庆丰年。
她刚喝了两口甘露粥,李凌便从外间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何事?”太平慵懒问道。
李凌左右看了看,春夏识趣地领着宫人们退出了殿去。
“今晚,是个局。”李凌对着太平拱手一拜, 长话短说, “有人安插了七名小倌在百姓之中。”
“呵。”太平冷嗤, 拿起小刀切了一块兔肉下来,“要坐实本宫饥不择食,一夜连御七个少年郎么?”说话间, 她将兔肉凑近唇边, 小小地咬了一口, 细细回味, “谁想的馊主意,魏王还是梁王?”
自武曌登基之后,大肆封赏武氏子弟,武承嗣封为了魏王,武三思封为了梁王, 驸马武攸暨也封成了定王。相反的,李显与李旦除了改姓武外,全部降成了皇嗣,原先皇孙们封赏的王爵全部都降了一档,都成了郡王。
李显一家都被禁在房州,韦滟后面生的三个孩子都是女娃,所以孙儿重照避帝名改名为重润后,武皇便让李显这唯一的嫡子重润承欢两人膝下,以彰天恩浩荡。
皇嗣李旦膝下有六个儿子,除了嫡子李成器留在他膝下外,其他诸子都要去往各自封地,分开管制,以防这几个兄弟年岁渐长,在神都联手翻出什么浪来。
只是,再过一个多月便要入冬了。武皇念及这几个孙儿年幼,封地路远,便下旨给了恩赏,允准他们开春之后再上路。
李凌如实答道:“梁王。”
太平轻笑,“偏生本宫答应了婉儿,暂时不动他,所以这笔账,便先算在魏王身上好了。”说完,太平忽然没了食欲,起身走近李凌,抬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两件事,办好了,他日事成,本宫封你大将军。”
李凌惶恐抱拳低首,“但听殿下吩咐!”
“第一,今晚暗中保护好本宫。”太平凑近了李凌的耳侧,声音说得极轻,“第二,故意放走一个小倌,收拾乖了,再送回来让他好好咬一口魏王。”
李凌耳翼瞬间酥了个透,他张口便打了个结,“诺……诺!”
太平满意地笑了,“下去吧。”
李凌领命退下后,太平唤了春夏进来,“春夏,去驸马府一趟,就说是本宫的意思,请他陪本宫完成今日的庆收典礼。”
春夏怔了一下,“啊?”
“去办事,别愣着。”太平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便催促春夏快去办事。
春夏只得遵从。
等春夏从驸马府回来后,太平命她准备了马车,便一起启程去了郊外。彼时离黄昏还有半个时辰,可百姓们早就高兴地聚在了庆典现场。
他们看见公主车驾停下后,便激动地迎了上去,纷纷跪地恭请公主下车。
太平由春夏扶着端然走下马车后,示意百姓们都起身,笑道:“今日不必多礼。”
农户们久沐太平的恩泽,这一年来终是有了些许积蓄,不再像当初那样,每个月都捉襟见肘,日子过得战战兢兢的。加之太平向来亲和,所以农户们对这个公主喜欢得紧,也敬爱得紧。
天下谁当皇帝其实他们并不在乎,在乎的只是殿下能不能一直这样恩泽他们,让他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好。
民心如水滴,只要聚水成川,待百川归海那一日,便是太平名正言顺之时。
神都内外,农户归心。
洛水流域,乃至黄河方圆百里的州府,也久沐太平的拂照。她执掌工部,不单重农事,也重水利。昔年每逢暴雨,黄河便有决堤之险,太平时常亲率一队卫士巡视这些流域,每逢堤坝,便命工匠细细查探,每逢水流湍急处,便设法开渠引流,如此一来,今年雨季方圆百里的州府百姓们都过得极为踏实。
只因接连暴雨半月,也未见这几条支流的水位暴涨。
重农丰仓,开渠利民,这些差事每一件都实实在在地落在了百姓们最需要之处,这便是民心所向。
起初还觉得公主身娇体弱,定如原先的冬官尚书一样,不过就是担个虚名罢了,没想到这镇国公主办起差来,是面面俱到,没有一处拉胯。甚至,她办差途中遇上尸位素餐的官吏,说贬谪便贬谪,雷厉风行,短短一年时光,便将工部整顿得井然有序。
各部各司其职,各尽其用。
工部这一年来办好的差事,足足比往年多了三成,官员人数却只是当初工部人数的三分之一。
这是武皇允太平的权,也是太平帮武皇挣回的脸面。
谁说公主不能像皇子一样治理地方,太平做的一点不比男儿逊色,甚至每件事都办得极是漂亮。
大人们喜欢公主,小孩子更喜欢公主。
听见公主说完“今日不必多礼”,便有两名小童拿着糖葫芦走近公主,笑嘻嘻地将糖葫芦递了过去,“殿下,请您吃。”
太平微笑着蹲了下来,与小童们齐高,左右摸了摸小童们的脑袋,“是谁做的糖葫芦啊?”
“我家阿娘做的!”两名小童得意极了,竟是不约而同地说了这句话。
懂得礼数的大人们连忙上前把小童牵了回来,肃声教训,“殿下自有御膳伺候,这些糖葫芦,不能给殿下吃。”
“谁说本宫不能吃?”太平大笑,缓缓地站了起来,“今日既是与民同乐,自然你们吃什么,本宫便吃什么。”说着,便示意春夏先把糖葫芦收下,“春夏,先给本宫收着,今晚回去本宫慢慢享用。”
换做平日,只须春夏试吃一颗,太平便能安心吃一颗尝尝。可今日不一样,她知道武三思布了个局等她跳进去,这些吃的可要万分小心。
“诺。”春夏上前,把糖葫芦收了起来。
小童高兴坏了,雀跃着抚掌道:“殿下喜欢!哈哈!”
“驸马来了!”
人群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众人便将目光纷纷投向了那坐在黑鬃骏马上的驸马武攸暨——今日的他穿了一身大红色的圆襟袍衫,腰上的玉带在阳光下透着一抹冷色。或许为人父后,人便会沉稳许多。
太平将他的变化悄悄地看在眼底,他不再鲁莽索求,反倒多了几分君子之风,是以先前她对他的厌恶感不觉也散去了不少。
武攸暨一眼便在人群之中瞧见了那个明艳的公主,他心弦微颤,翻身下马后,将缰绳递给了身后的小厮,朝着太平走了过来。
“殿下。”武攸暨知道分寸,在离太平一步处停了下来,恭敬地对着太平拱手一拜。
“驸马不必多礼。”太平却主动地覆上了他的手背,顺势牵了他的手,一起走入百姓之间,“今日你我一起祈福,好好把这典礼办好。”
在人前,殿下总是这样温柔似水。也只有这种时候,武攸暨才能得到殿下的一二温情。他涩然抿唇,能得到一些也好,兴许哪天殿下便发现他的好了呢?
殿下对他的警戒在减弱,至少这点武攸暨是有感觉的。
他越是对太平君子,太平在人前便越与他亲近,他已经摸到了门路,所以在人前他也自得其乐地享受着公主这难得的温情脉脉。
武攸暨算是武氏子弟中最俊的一个。如今与公主携手而立,一个英武,一个明媚,百姓们只道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
今日这一幕会变成铜匦中的一纸密信,很快便送至阿娘的眼底。
阿娘越高兴,太平便越得阿娘喜欢。
太平唯一担心的只是婉儿,瞧见今日这折密信,下次私会时,不知会不会冒出些许酸意?想到这里,太平哑然笑笑,竟有几分报复的快意。
世上不止婉儿一人会吃味,她堂堂公主也会。李凌收集的各府情报中,只要到了武三思这里,便会听见婉儿的名字。
今日是武三思又找了几本诗文送过去,明日是婉儿还了武三思几本话本。
是的,明明知道是逢场作戏,可吃味儿这种事可由不得她们掌控。
越是在乎,便越容易捻酸。
谁让她与她是彼此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呢?
这边太平与武攸暨与百姓们闲话了片刻,春夏看了一眼天色,现下已近黄昏,她提醒太平,“殿下,吉时到了。”
太平笑笑,“那便开始庆典吧。”说话之间,她往人群深处扫了一眼,确实多了好些个俊俏的生面孔。
农户们惯干农活,肤色古铜而粗糙,小倌儿皮嫩娇俏,掩饰再多,也与旁边的农户们有些不同。
武三思啊武三思,给本宫挑的这些个歪瓜裂枣,真是没有一个本宫看得上的。
太平在心底暗讽武三思,面上却笑得好似三月的春风,温暖又和煦。
武攸暨想,今日的殿下定是心情极好,是以才会这般亲近他。
百姓们在祭坛边上围了好几圈,跪在地上,望着公主与驸马并肩点燃符篆,放入火盆,诚心祈愿。
符篆在火盆中渐渐化为灰烬,祈愿礼成,太平说完祝福之语后,百姓们高兴地山呼“来年大收,五谷丰登。”
一时之间,大家都欢腾了起来。
依着往年的惯例,百姓会在这里揭开五谷陈酿的美酒,欢歌痛饮半个时辰,然后赶在宵禁之前,各回各家。
欢腾声中,武攸暨只觉耳翼一烫,便听见了太平的低语,“驸马,今日高兴,随本宫好好喝几盏。”
第144章 小倌
一名农户打扮的少年悄然从狂欢的人群中退了出来, 佯作微醉,抱着酒坛子拐出了稻草垛,靠坐在稻草垛上歇息。
守在稻草垛外的羽林将士斜眼瞥了一眼此人,瞧此人似是坐在那里醒酒, 便没有多想, 继续值卫。
没过一会儿,又一名汉子也微醺着走了出来, 坐倒在了少年身侧, 熟稔的勾住了少年的肩膀,说起了醉话, “你小子酒量不行啊!就喝了两盏,竟醉成了这样,来来来!是汉子就再陪大哥喝一盏!”
少年连连摆手,哪里还能抱住酒坛子, 酒坛子落地之时, 便作势欲吐。
汉子赶紧起身将少年扶了起来, “这儿可不能吐,殿下喜净,大哥带你去那边吐。”说完, 汉子便扶着双腿发软的少年穿过羽林将士的值卫圈, 往田埂边去了。
两人走出十余步后, 少年忽然清醒过来, 低声急道:“驸马居然跑来了,这下可就麻烦了,公主怎会当着驸马的面,接连跟七个小倌欢好?”
“驸马跟七个小倌同时伺候公主,不是更好么?”汉子回头匆匆扫了一眼外面的羽林将士, “今日的酒都很烈,公主定然饮个几盏就醉了,至于驸马那边,定要多灌他些酒,只要他也醉了,事情便好办了。”
少年总觉得不踏实,“若是驸马酒量好,灌不醉呢?”
汉子冷笑,“便用迷药……我也给他们准备好了……”
少年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佯作吐完舒服的样子,终是直起了身来。
“一会儿回去,你我一起敬驸马酒。”汉子与少年定下计来,“另外一边如常行事,只要公主入了凉棚小憩醒酒,此事便成了一半。”
少年看向汉子得意的笑眼,心中颇有几分羡慕那七名小倌,“公主生得娇媚,真是便宜那七个小倌了!”
汉子邪笑着拐了一下少年的胸膛,“怎的?你也想分一杯羹?”
“这种掉脑袋的事,我可不干!”少年倒是个清醒的,他与这汉子都是武三思多年的心腹,已经跟了武三思五年,之所以帮着武三思谋这样的事,为的就是立个大功,他日若是梁王入主东宫了,他们兄弟借着这个大功,必定可以捞到一官半职。
所谓富贵险中求,来俊臣他们为武皇卖命至今,如今平步青云,可是朝中一等一的红人。这样的美事,他们也想依样画葫芦地分得一份,女皇毕竟已经六十七岁,他们兄弟两个必须趁早押个宝。
放眼如今的朝堂,武氏子弟就数武承嗣与武三思最得圣宠,巴结武承嗣肯定来不及了,巴结武三思却还来得及。
不久之后,汉子便扶着少年回到了祭典之上。两人高兴地吆喝着,一人抱了一坛子酒,凑近了武攸暨,狠狠地敬起了驸马酒来。
武攸暨的酒量本来不差,可今日这酒实在是后劲大,他接连饮下十盏,便觉头晕目眩,瞧向身边的公主时,只见公主扶额身子摇了摇,似是要醉倒当地。
“殿下!”武攸暨匆忙抱住了太平,左右瞧了瞧,“殿下喝多了,先让殿下歇会儿醒醒酒。”不然殿下这样醉着上了马车,只怕要吐一路回去,容易伤了身子。
“驸马,那边有凉棚,可以让殿下进去歇会儿。”一名小倌趁机凑了过去,提醒武攸暨。
武攸暨被腹中的酒汁灼得难受,想来殿下怕是更难受,当即弯腰将太平打横抱起,大步走向了凉棚。
凉棚并不大,只有一间土房子,连门窗都是发黄的竹帘子。
武攸暨瞧见这样的屋子,只怕公主不喜欢,便又抱着公主折返到了马车边上,将公主抱上了马车。
此时的太平酥软无骨,武攸暨将她放下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便会把公主掐红了。
“喝……再喝一盏……”太平醉语轻笑,半眯着眼睛看着武攸暨,眼角含春,让人莫名地心酥。
武攸暨看得心砰砰直跳,他绷紧了身子,强忍下了那些僭越的念想。不成,上次他捱了板子,就是因为不敬公主,他好不容易才与公主关系缓和,切不可在这种时候再让公主恨他怨他。
他仓皇转过脸去,不敢再多瞧太平一眼。
正当这时,一名小倌掀起了车帘,敬声道:“驸马,小人打了一盆凉水来,您可以给公主擦擦,公主能舒服些。”
“放下吧。”武攸暨肃声下令。
小倌低眉将水盆放下,余光瞥见了车窗上探出的一支竹管子,吹了一缕青烟。
这小倌连忙放下车帘,往后退了两步,侧脸匆匆看了一眼值卫在十步外的羽林将士,暗数着迷烟生效的时间。驸马将公主抱上马车,这是天经地义之事,是以羽林将士并没有多做警戒。瞧见小倌端了水来,他们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小倌身上,并没有觉察另一个小倌以马车为掩,悄悄地靠近了马车另一面的小窗,将竹管里的迷烟吹了进去。
万事俱备,只欠最后的软玉温香。
小倌们不是不怕死,只是他们做与不做,都是死路一条。要么死在梁王手里,要么死在公主手里,既然横竖都是死路一条,倒不如享受这临死前的最后恩赏,好好享用大周这位最娇贵的公主。
那小倌算准了迷烟该是生了效,忽然回头,似是听见了公主传唤,快步走回马车边上,扬声道,“但听公主吩咐。”
羽林将士都在十步之外,相距略远,公主已醉,想必声音一定很小,这边听不到也是正常。况且驸马就在车厢之中,料想这人也不敢造次。
羽林将士紧紧盯着这小倌的一举一动,只要发现有半点不对之处,便立即拔剑上去拿下。
“啊!这样不好……”小倌蓦地面露惊色,又自语了一句,“殿下真的……真要如此么?”
羽林将士看他踌躇再三,竟是惊掉众人下巴地开始剥自己的衣裳。
“噌!”
他们齐刷刷地拔出长剑,却不敢随意上前,毕竟驸马就在车上,若不是得了允准,这小倌怎敢剥了自己的衣裳,战战兢兢地爬上马车?
是驸马有龙阳之好,还是公主酒劲上头,一个驸马不够,还多要了一名少年?
依着原计划,这小倌舒服了之后,便下来传唤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更多的小倌,今晚一过,便能坐实公主的荡名。
就算时候太平强调自己只是遭人陷害,可酒劲上头发生了这些事,也不是没有可能。况且,驸马就在车上,倘若不是公主一意孤行,天下哪个男子肯与其他男子分享自己的妻子?事情一旦发生了,太平只会百口莫辩。
此时春夏被人群有意无意地拦在里面,半晌挤不出来,她只觉心慌,生怕驸马单独抱走公主,今晚公主怕是要出大事。
“让开!都让开!让我过去!殿下……我要伺候殿下!”春夏奋力地在人群中挤着,好不容易要挤出来了,只觉后腰上被什么刺了一下,一阵麻意蹿上脊梁,她两眼一黑,便倒了下去。
“春夏姑娘,春夏姑娘!”不远处的农妇眼尖,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可不管怎么摇她,春夏双眼紧闭,怎么都醒不过来。
农妇担心地瞧向一旁的熟人,“这可怎么办?”
“快把春夏姑娘扶去边上歇会儿,定是酒气上了头,这才晕了过去。”熟人一边说着,一边帮衬着农妇把春夏扶到了草垛边上。
“呃!”两人骤然听见一声闷哼响起,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瞬间惊得瞪大了双眼。
只见一个赤着上身的小倌从公主的马车上翻了下来,心口上留有一个血窟窿,正汩汩地流着鲜血。陡然瞧见这样的变故,羽林将士急忙提剑冲了过来。
另个趴在马车窗上看热闹的小倌已被人钉死在了车壁上,此时埋在他体内的剑锋缓缓抽离,小倌的尸体终是沿着车壁滑落在地。
剑锋是从马车中穿透车壁刺出来的,那行凶之人掀了车帘走了下来,竟是公主的贴身暗卫李凌。
羽林将士们大惊失色,“李……李将军……”
“你们就是这样保护公主的?”李凌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他掀起车帘,回头恭敬地对着里面转醒的公主一拜,歉声道:“末将救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全部拿下。”太平衣冠整齐,却已是怒极,只见她扶着车壁怒喝道:“逐一审问!”说完,失望地剜了一眼身边脸色铁青的武攸暨,“暨哥哥,你可真是可靠啊。”
武攸暨才闻过刺鼻的解晕丸,这会儿酒劲与药劲混杂一起,脑袋还不甚清醒,可看见太平的怒容,他哪敢怠慢一分,当即从车上跌跌撞撞地跳了下来。
站稳之后,他愤怒地踢了一脚地上的小倌尸首,怒声道:“玩阴招玩到殿下头上,简直可恶!”说完,拿出了自己腰牌,亮给最近的那名羽林将士,“传我军令,调集金吾卫封锁祭典现场!反抗者,就地格杀!”
武攸暨的话音刚落,祭典人群之中便响起了好几声惊恐地尖叫声。
“死人啦!”
“啊!”
混杂在人群中的其他四名小倌骤然倒地身亡。
少年与汉子将淬了毒的兵刃悄然收回袖底,急切地在人群中找寻最后一名小倌的身影。今日已经事败,必须立即杀人灭口,绝对要收拾干净,不能让公主驸马顺藤摸瓜地查到梁王身上。
第145章 食言
武攸暨调动金吾卫的举动很快便惊动了武皇, 武皇料想必定是出了大事,当晚便打发了厍狄氏骑马赶至祭典现场,一探究竟。
厍狄氏抵达现场时,金吾卫里里外外围了整整三圈, 紧密得一只田鼠都溜不出去。祭典正中, 已经立起了一大一小两个营帐,公主正在大营帐中审问疑犯。
武攸暨今日未能保护好公主, 是以不敢在太平面前晃悠, 此时带着禁卫在附近巡逻。他一边走,一边细想事情的前因后果, 如果说之前因为愤怒,他没能想太多,可如今已是冷静下来,他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会是谁做的这种事。
虽然太平没有出事, 可即便如此, 武攸暨也觉得面上无光。居然连他也给算计进去了, 哪个男子会同小倌一起分享自己的妻子?!此事若是真成了,不单是殿下觉得羞辱,他也觉得是奇耻大辱, 还是百口莫辩那种奇耻大辱。
“武承嗣!武三思!”他捏在剑柄上的手指咯咯作响, 上次他便警告过这两人, 原以为平静多月, 那两人应该是收敛了,却不想竟是为了今夜这一石二鸟的毒计!若不是太平入帐之前吩咐他不要贸然行事,只怕他已经提着剑杀进那两人的王府,来个玉石俱焚。
厍狄氏入帐的第一眼,便瞧见了地上倒着的两具尸首。一个是少年, 一个是中年汉子,两人皆是面生之人。
“殿下这是……发生了何事?”厍狄氏直接问询。
“有人准备了几个小倌,想当着驸马的面,与本宫欢好,坐实本宫的荡名。”太平冷冷说着,即便语气没有多少起伏,可厍狄氏还是可以听出她强忍的怒意。
厍狄氏脸色大变,“谁人那么大的胆子!”
“还有谁?”太平不必点出名字,厍狄氏心中便浮出了两个名字。
武承嗣与武三思狼狈为奸多时,不管是谁做的,另一个一定逃不了干系。
“这两人今日佯作醒酒,去了祭典外窃窃私语。”太平听羽林将士禀告后,本来只想传召他们两个来问询一二,没想到两人哆嗦着跪下没多久,便绝望地相互看了一眼对方,猝不及防地将淬了毒的刀子捅入了对方的心口。
刀上之毒,见血封喉。
“他们两个一进来,便选择了死无对证。”太平确实没想到,武三思手下竟有这般忠心的蠢货。
张谡是太平调来查验毒物的。就在太平与厍狄氏简单交代事情经过的同时,他仔细比对这两人的死状,很快便有了结论。
“回殿下,与那四名小倌的死因一样,毒物都是鹤顶红。”
厍狄氏不由得背心一凉。
“来人,把他们抬出去,仔细看管尸首。”太平当即下令。
两名太平身边的近卫便走上前来,将两人的尸首抬了出去。
“张谡,你去瞧瞧春夏可醒了,本宫不想她有事。”太平有些话想单独与厍狄氏细说,所以先把张谡打发出去。
张谡领命退出营帐,走入了小营帐中诊治春夏。
厍狄氏知道此事有多严重,陷害公主,罪同谋逆,尤其是用这般下作的手段,“殿下准备如何处置此事?”
“等。”太平负手而立。
明面上看,线索俱断,可李凌办事素来可靠,她交代他的第二件事,想必李凌不会让她失望。
“此事牵扯武氏,母皇就算再怒,她也不会让此事牵连过广。”太平可以预料阿娘会如何处置此事的主谋,她只是在想,是先收拾武承嗣,还是先收拾武三思?
起初她想先收拾武承嗣,只因此人在朝中的势力最为深广,先把他解决了,武三思为求自保,一定不会对武承嗣施以援手。到时候婉儿为内应,想收拾武三思,绝对比收拾武承嗣容易。
可今日之事,确实让太平如鲠在喉。他想出这样下作的诡计,千方百计地给她安这个荡名,若是不能一口气把武三思给除了,这样的事可一、可二、可三,只怕无穷无尽,防不胜防。
才德比不过女子,便用脏水泼染女子的贞洁,这一招,古往今来,百试不爽。
一个失去贞洁的荡、妇,即便是受害者,也罪该万死。
想到这里,太平已经有了决断,哪怕答应过婉儿,她这次也要先收拾了武三思。就从他开始,让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下作小人知道,武皇狠,她这个公主也能狠起来。
“犯我者,寸草不生。”
厍狄氏静静地看着公主,她还是第一次在公主脸上看见这样肃杀的表情,“臣可以为殿下做些什么?”
“暂时留下,明日与本宫一起同上朝堂。”太平这次绝对不会让阿娘先知道内情,然后又想方设法地把这事的影响给按下来。
她知道厍狄氏为难,阿娘一定还等着她回去禀告,于是继续道:“本宫会把你软禁在此,阿娘怪不到你身上。”
厍狄氏感激殿下的设想周到,她其实更担心殿下如此与武氏宣战,会招来武皇的不悦,“陛下才登基三日,朝局未稳,朝中便出了这样的大事,臣只担心……殿下与陛下会因为此事生了罅隙,影响殿下的大业。”
“贞娘,本宫与你说句体己话。”太平早知厍狄氏是一条船上的人,索性以诚相待,“本宫若真成了大周的储君,那便坐实了不忠不孝之名,那才是祸事。”
厍狄氏没想到太平竟会直呼她的小名,更没想到太平竟会直言心中所想,连忙朝着太平一拜,“臣惶恐!”
太平覆上她的手背,真挚开口,“再帮我带一句话给婉儿,这次我要食言了,辜负她这些日子的筹谋,改日定当备酒致歉。”
“诺。”厍狄氏领命。
正当这时,李凌押着一个满脸青紫的小倌走至帐外,“殿下,人已带到。”
“带进来。”太平下令之后,李凌便将这小倌推了进来。
太平示意厍狄氏一同坐下,她也想让厍狄氏听听,武三思这次到底触了她多少逆鳞。
小倌浑身哆嗦,跪地叩首时,太平发现他不单是上着脚镣与手镣,十个指甲盖也被人揭去了三个。
“小人都招!都招!”
“谁指使你做这样的事?”太平明知故问。
小倌颤声回答:“是……是梁王府的……管事……”说完,他记得李凌交代过,必须咬向魏王,“不对!是……是魏王!”
“本宫要听真话,你不必攀咬他人。”太平说完,又补了一句,不仅说给小倌听,也说给李凌听,“明日在万象神宫殿上,你只须实话实话,本宫保证能留你一条小命。”
小倌得了生机,又疯狂地叩了好几个响头,“谢公主不杀之恩!”
李凌从来不质疑太平的命令,既然殿下都如此说了,他自当遵从。其实,他心底怒气尚未全消,若不是为了拿下这名小倌,那名脱衣服的小倌绝对爬不上公主的马车。回想他掠入马车的那一瞬,那赤着上身的小倌正在轻抚殿下的脸,他只觉怒火中烧,恨不得再捅小倌几剑。
“说吧。”太平并不想听他的谢恩,只想让厍狄氏听听,此事有多么恶心。
小倌缓了一会儿情绪,终是把管事如何设局将他们逼入死路,如何筹谋今日这些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莫说是公主,就是厍狄氏听了也是怒极。
“你们好大的胆子!”同时女子,听到这种下作的手段,厍狄氏也想提剑把他们给砍了!
太平不得不承认,武三思确实是条泥鳅,什么都是管事出马,自己从未露面。明日就算告上殿去,他一定会把此事推得干干净净,绝对要不了他的命。
“若是让你指认管事,你能认出来么?”太平淡淡问道。
“能!一定能!他们化成灰,小人都能认出来!”小倌保证。
这个人证只能指认到管事,要想火上浇油,便离不得驸马武攸暨。这也是为何,太平专门唤了他来参加祭奠的原因。
男人的尊严,往往比什么都重要。
“李凌,去把驸马请来。”太平给李凌递了个眼色,“然后你潜回城去,密切注意武三思动向。”
“诺!”李凌听命退下。
武攸暨听闻公主宣召,便急忙赶回营帐,对着公主行礼之后,狠狠地瞪了一眼帐中的小倌,“殿下,他是何人?”
“梁王派来当着驸马的面,与本宫欢好的小倌。”太平阴阳怪气地点明要点,无疑是在武攸暨的心房上捅了几刀,又冷又痛。
“我杀了你!”武攸暨怒火上头,一脚踢倒小倌,拔剑便想要了他的命。
厍狄氏出手极快,起身跃至武攸暨面前,骤然扣住他的手腕,拦住了他这致命一剑。
武攸暨大惊,他从未想过裴行俭的继室居然是个练家子,看似寻常的一扣,竟是捏住了他懈劲的穴上,他便再也握不住剑,眼睁睁地看着剑从他的掌中掉落在地。
厍狄氏足尖一挑,将长剑踢起,顺势抄在手中,往后退了一步,恭声道:“殿下面前,不得放肆。”
太平冷嗤,“暨哥哥,你是想杀人灭口么?”
武攸暨听得刺耳,急道:“殿下误会我了!”
“误会?”太平的声音冰凉,“他可是你那好兄长武三思的棋子,也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证,你一进来就不由分说地想取他的性命,你让本宫如何想呢?”
武攸暨真是恨急了自己这冲动的性子,当即跪下道:“臣与武三思早就断了往来,殿下若是不信,可以派人详查!”
“不必了,信与不信,重要么?”太平继续激他。
武攸暨瞪大了眼睛,正色道:“重要!”
“武三思如此害我,我却拿不到他的实证……”太平故作悲伤,眼眶一红,已是泪光闪烁,叹息道,“我纵使信你,你又能帮上我多少?”
“臣给殿下作证!”武攸暨朗声回答,“今年元月初一大祭,臣亲耳听见这两人想对殿下不利!”
“那时你为何不提醒本宫!”太平含泪质问。
武攸暨只觉有愧,“臣以为,臣警告过他们,他们便能收手,谁能想到……”他知道殿下定是失望之极,他唯一能补救的便是帮着殿下把武三思给收拾了。
这一次,武三思不单是触了公主的逆鳞,也踩了他的底线,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再次发生,所以那个罪魁祸首必须付出代价!
“呵……”太平冷笑一声,抽泣着别过脸去,“你待他们好,他们却让你我如此难堪,可真是本宫的好驸马啊。”
武攸暨肃声道:“这一次,臣就算是死谏,也会让陛下给公主一个满意的交代!”
第146章 泥鳅
厍狄氏一夜未归, 各探子又什么都探不回来,武皇便知此事绝不简单。她本想称病辍朝一日,等弄明白了事情,再做决断, 可转念又想, 她什么风浪都见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于是, 她命裴氏帮她更换龙袍, 整理妥当之后,她便唤了婉儿, 一起前往朝堂。
若是寻常的小打小闹,太平只要入宫委屈地哭诉一顿,武皇必定会帮她出头,太平如今却一反常态, 至今没有送回半点消息。婉儿觉察此事很不对劲, 以她对太平的了解, 厍狄氏彻夜不归,想来必是太平的意思。换句话说,太平一定是想杀武皇个措手不及, 今日在朝堂之上定要掀起一阵巨浪来。
婉儿随着武皇徐徐走入万象神宫, 一边走, 一边思忖今日该如何帮上殿下。
武皇在龙椅上坐定, 听完朝臣们山呼万岁后,并不急着说那句“平身”,目光在百官之间巡视了一遍,并没有瞧见太平与驸马的身影。
婉儿候在武皇身侧,不动声色地打量武承嗣与武三思。
只见这两人神采飞扬地悄悄对视一眼, 似乎心情很好。
众臣久久没有听见武皇的声音,忽然意识到今日这朝堂似乎透着一丝诡异。他们揣度不出圣意,只得继续跪地垂首。
“平身吧。”武皇终是说了这句话,众臣也终是松了一口气。
武皇继续道:“今日诸位爱卿,有何奏报啊?”
天官尚书走出官列,手执笏板对着武皇一拜,“今年科举,士子众多,臣请问陛下,是否还要殿试?”
“国家取士是大事,朕自当请阅诸子答卷,十日之后,就在这万象神宫之中,朕亲自殿试。”武皇说完,侧脸看向婉儿,“婉儿,今年的殿试题目便交给你了。”
那年是“天下为公”,今年是武皇登基后的第一次殿试,她很是好奇,婉儿这次会出什么新题。
婉儿恭敬地一拜,“诺。”
“驸马!入殿请解剑!驸马!”蓦地,殿外响起了羽林军的声音,两名羽林军根本拦不住气势汹汹的武攸暨。
只见他左右一推,两名羽林军便被他推搡到了殿门上,撞出两声闷响。
武攸暨提剑闯殿乃是重罪,可今日尊严事大,若不能逼姑姑收拾了武三思,他活着也是被天下人笑话的。
“武三思!”他杀气腾腾,不等武三思反应过来,便一脚蹬在了武三思的脚弯子里,让他一个踉跄跪倒在了地上。
武攸暨的剑锋贴上他的颈子,吓得武三思尖叫道:“攸暨你疯了么!大殿之上,你这是做什么啊!”
“该是我问你,你想做什么?!”武攸暨双目赤红,满是怒恨,若不是赶上来的四名羽林将士拼命拖拽,武攸暨的剑锋肯定要在武三思颈边划上一个口子。
武皇端着架子,淡声喝道:“放肆。”
武攸暨挣开拖拽他的羽林将士,剑锋指向武三思,“母皇!臣要给公主讨一个公道!”
“带剑闯殿,你可知是死罪。”武皇的语气不急不慢,“还不快把剑放下。”
武攸暨深吸一口凉气,剑没放下,却是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陡然对着武皇跪了下来,“臣请母皇给臣主持公道!”
武皇暗忖此事必不简单,能把驸马气成这样,想必太平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朕说了,把剑放下!”武皇显然语气中多了一抹怒意。
武攸暨听得心颤,本来是想听话放下的,正当这时,殿外响起了太平的声音,他不禁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将剑锋抵在了自己的领口上。
“臣请母皇为臣做主!”太平的声音落下,便瞧见厍狄氏扶着脸色苍白的太平缓缓走入大殿。
婉儿的眸光紧紧地盯在太平脸上,怎的就过了一夜,殿下的脸色又变得如此苍白?瞧公主那走路的虚浮模样,若不是厍狄氏搀着,只怕随时会踉跄倒地。
公主本来眼中是没有眼泪的,可就在她仰头对上武皇目光的那一瞬间,竟是晃起了泪光,委屈地接连往前奔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悲声道:“请母皇严惩武三思!”
听见“武三思”这三个字,婉儿先是一惊,明明先前说好了先嗣后思的策略,怎的殿下突然先对武三思发难了?
武三思心知肚明,瞧殿下这样子,定是成了大事。他心中暗喜,面上却佯作无辜,惊声问道:“殿下为何要治臣的罪?”
“你不知道?”太平怒声反问。
武三思耸了耸双肩,“臣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厍狄氏,你说,究竟发生了什么?”武皇问道。
厍狄氏如实禀告,“昨日郊外庆收祭典上,出了命案。”
众臣大惊,原以为是公主遇上了刺客。
“公主与驸马一时高兴,多喝了两杯,随后公主不胜酒力,驸马便将公主抱上马车小憩醒酒。哪知……”厍狄氏的话骤然一转,迟疑地看了一眼武皇。
事情都已闹到了殿上,岂能说一半就不说了?否则人心揣测,定会妄增许多不该有的流言蜚语。
“说下去。”武皇脸色铁青,虽说知道后面不会是什么好事,可驸马在太平身边,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厍狄氏深吸一口气,正色道:“竟有歹人趁机往马车中吹送迷烟,将公主与驸马双双迷晕车上,厚颜无耻地解了衣裳,爬上马车,欲对公主行不轨之事。若不是近卫救护及时,只怕殿下要出大事!”
这话一出,满殿俱惊。
婉儿暗暗握了拳头,怪不得殿下会改变心意,先对付武三思。胆敢这样设计陷害殿下,给殿下按一个当着驸马与旁人欢好的荡名,这样的人,确实不能再留。
只是,武三思行事滑得像泥鳅一样,他一定不会亲自出面办这些事。
冷静……好好想想……如何帮殿下补上致命一刀?
“歹人现在何处?”武皇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
武承嗣匆匆地拐了一下身边的武三思,武三思却半点不慌,此事他敢做,便早就想好了对策。
可惜了,事情似乎并没有成功。
武三思的视线落在了武攸暨脸上,这个莽夫带剑闯殿,正好,这次没能收拾了公主,他便先收拾这个莽夫。
若能让姑姑给武攸暨治个罪,最好是废了他的驸马之位,太平腹中的孩子可就不一定姓武了。皇孙不姓武,太平便当不得大周的储君,自然也就不会是东宫路上的绊脚石了。
厍狄氏继续道:“一共九人,七名小倌,两名管事。”
“七名小倌……”武皇的手覆上龙椅上的龙首,捏得咯咯作响,“都带上来!”
厍狄氏垂首,“回陛下,七名小倌中只有一人活下,两名管事在昨夜审问时自戮身亡。”
杀人灭口。
武皇的余光掠过武承嗣与武三思,她知道这两人素来与太平不睦,她以为先前收拾过武三思,这人会有所收敛,却没想到竟会生出这样的歹心。
太平是她的心头肉,寒症须静养三年不近房事,即便喝醉了,也不会做出一夜当着驸马连幸七名小倌的荡事。
这哪是寻欢作乐,分明是要命之举!即便太平侥幸活下,也声名俱毁,好狠的诛心之刀!
武三思听见了厍狄氏的回报,心中暗喜,就算还有一名小倌又如何?小倌们一直是那两个管事联系的,与他何干?
“这可就奇了?此事与我何干?”武三思这个时候跳了出来,不解地望着武攸暨,“你我可是兄弟,有话本可好好说的,你如此带剑闯殿,可知罪同谋逆?”他故意把话茬接到武攸暨身上,痛心疾首地唤了一声,“攸暨啊,唉。”
武攸暨怒道:“你少给我装模作样!”说着,他看向武皇,“启禀母皇,那两名自杀的管事,就是武三思府上的人!”
“你可不要血口喷人!”武三思冷嗤一声,“前些日子,有人仗着我的名头在外干些伤天害理的勾当,我得知后,便立即赶出了府去,也许……就是这两人怀恨在心,故意设局,陷害公主,把过错都引到我身上来,以做报复!”
果然滴水不漏。
太平冷声道:“可真是巧了。”
“殿下若是不信,大可去我府中查问!”武三思摆出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武攸暨急道:“今年元日初一,我清楚地听见你曾与武承嗣密谋陷害公主!当日……我还警告过你们二人,莫要……”
武承嗣骤然打断了武攸暨,“驸马这话可就无中生有了!我何时与三思密谋陷害公主了?你可有人证与物证?再说,九月之前的事,你现在拿出来说,照常理而言,你身为驸马,得知殿下有危险,不是应该第一时间禀告陛下么?”
武皇心知肚明,武攸暨那时没说,只是不想同室操戈,现在竟成了这两人反击武攸暨的最好说辞。
“你!”武攸暨确实说不过这两人,这下横了心,愤声道:“我所言句句属实!日月可鉴!”说完,他看向了武皇,“臣今日自戮殿上,只求母皇为臣与殿下,主持公道!”
“住手!”
大殿之上,猝然响起了婉儿的声音。
“此处是万象神宫,是大周的朝堂,驸马一再不守规制,大闹朝堂,该当何罪?!”婉儿厉喝之后,转向武皇,“陛下,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臣请陛下按律责罚驸马。”彼时,婉儿背对着百官们,只有武皇一人看见了她递来的眼色,以及她的无声唇语,“板子。”
无凭无证,便不能治武三思的罪。
即便真的有凭有证,此事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治办。
武皇才登基数日,朝局未稳,倘若这个时候坐实了武氏同室操戈,陷害公主的丑闻,天下人只会笑话女子当政果然乌烟瘴气。
可此事若是不办,太平只怕还会遇上第二次这样的祸事。甚至,天下人依样画葫芦,想要毁掉一个女政治家,最好的手段莫过于此。
今日是太平,明日便可能是她武曌。
此时最难的莫过于武皇,婉儿在这个时候出来打断这场闹剧,正好切中了武皇的心思。
“婉儿言之有理,来人!把驸马押入天牢,听候处置!”武皇先把朝堂之威立起,肃然看向武三思,“虽说是你逐出去的管事,可出了这样的事,你也不算一点干系都没有!”
武三思欣然跪地,“臣请陛下降罪。”反正他料定姑姑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实此事,最多就是罚俸半年,以做惩戒。
“拖出去,重打二十板子,以儆效尤!”
“啊!”
武三思没想到姑姑竟会罚这般重。
“怎的?”武皇肃声问道。
“臣……领旨……”武三思只得咬牙接旨。他必须承认,太平果然是姑姑的心头宝。
“太平,你来执刑。”武皇的旨意还没有说完,她眸光沉郁,看向太平,“二十板子,一板都不能少。”
太平听出了武皇的言外之意,领命道:“诺!”
武三思不禁窃喜,公主的力量哪有那些将士大,捱这二十板子,肯定不会像当年那样躺个大半月。
第147章 杀心
武皇给太平的命令是二十板, 可板子有分类,武皇并未言明是用厉害的,还是用寻常的。别小瞧了公主的力气,有时候板子选对了, 二十板也是可以要命的。
羽林将士将武攸暨押下天牢后, 便搬了一张长凳过来,放在了万象神宫之外。
武三思尚未反应过来武皇的意思。他还以为这是武皇放了他一马, 这样既可以让太平出气, 也算是惩治了他,捱完这二十板便能雨过天晴。他生怕板子上的木刺把他的官服勾坏, 是以索性褪了官服与乌纱,干脆地趴在了长凳上。
“殿下,动手吧。”
太平并不急着动手,只是慢条斯理地卷着衣袖。方才她还面色苍白, 需要厍狄氏搀扶, 现下虽说面上稍微有点血色了, 可看她这虚样,众人都知道殿下这二十板肯定是打不疼武三思的。
“板子。”太平朝着羽林将士伸出手去。
羽林将士将板子递了过来,太平只觉太沉, 连忙推了回去, “本宫可举不动这种板子。”
“那……”羽林将士看向观刑的武皇。
武皇默许。
羽林将士很快退下, 没多久便拿了一条细板子来。这种细板子是专门对付刁钻的女犯的, 板子很细,板头上嵌了暗钉,只须轻轻一板下去,必定见红。
太平把细板子抄在手中,仔细瞧了瞧, 摇头道:“此板太新了,换个旧的来。”
“旧的?”羽林将士愣了一下。
太平指了指板子下沿,“这儿咯手,旧的都磨平了,本宫握起来不咯手。”
羽林将士又看向武皇,武皇也默许了。
武三思趴了半天,公主便耍了半天花样。
公主二十板子肯定打不死人,可若是武三思今日不见红,想必姑姑心中那簇怒火也是灭不了的。武承嗣默默地观察着姑姑的面色变化,她一直看着武三思,眸光复杂,有厌恶,有恼怒,也有失望。
没有看见杀意,便是姑姑没有对三思起杀念。
武承嗣细细琢磨着姑姑的心思,一边是最宠爱的公主,一边是不得不扶植的武氏,手心手背都是肉,今日这出戏算是两边各打了一板子,谁也没有赢。
不,准确说,是三思这边略胜一筹。
驸马犯事,关入天牢,只要往严重里说,他那驸马之位肯定是保不住了。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意外的收获。
他在心底暗喜,武三思的一声惨呼瞬间将他拉回神来。
太平拿了旧的细板子狠狠地在武三思背上打了一下,瞬间就钉出了八个小窟窿,鲜血很快从伤处沁出,在他雪白的内裳上沁出了八个小点。
这一板子打得不疼,是戳得疼,即便武三思皮糙肉厚,他也捱不住这样二十下。
“殿下手下留情……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束下人……啊!”
“驭下不严,该打!”
太平没多听他的求饶,又是一板子打在了他的背上,钉得武三思发出了一声猪嚎似的惨呼声。
“姑姑饶命!饶命!我知错了!再打下去,我会没命的!”武三思连忙向武皇求饶,便要从长凳上翻下来,跪地去抱武皇的腿。
“按住了。”武皇只淡淡吩咐了三个字,转过了身去,“此事已交由公主负责,诸位臣工,回殿,继续与朕商讨国事。”
天子都已开了这样的口,自然百官都要遵从。
左右羽林将士按住了武三思,将他硬生生地按在长凳之上,接连经受了公主五下板子,连连呼痛,他觉得自己快痛得呼不出声来。
武皇踏入大殿,忽然停下,侧脸对婉儿道:“等公主行刑完毕,你把武三思带下去医治。”
婉儿垂首,“诺。”
武皇的呼吸沉下,她这两个侄儿实在是太过贪心,一再地踩她的底线,一再地索要不该他们的东西。
希望武三思的死能给武承嗣一个警醒,莫要重蹈覆辙。
想到这里,武皇的目光蓦地落在了武承嗣脸上,吓了武承嗣一跳,连忙对着武皇一拜,“陛下有何吩咐?”
“还算你记得,朕如今是天子。”武皇话里有话,虽是看着武承嗣,下一句却是说给太平听的,“朝堂之上只有君臣,武三思尊卑不明,胡乱叫唤,太平,再赏他十板子。”
太平领命,“诺。”
武皇徐徐坐回龙椅,殿中很快便恢复如常,朝臣们开始与女皇商讨起了国事,似乎武三思的死活已经与他们没有半点干系。
李唐旧臣们听着武三思的哀嚎只觉暗爽,平日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如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也算解恨。
想到公主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们的解恨之感又增了数成。
殿下,打狠些,打死了才好。国法治不了他,就让老天收了他!
三十板子终是打完,太平故作疲累,婉儿快步上前扶住了公主,关切唤道:“殿下。”
太平顺势覆上她的手,倦声道:“本宫无碍。”
婉儿给太平递了一个眼色,转眸看向一旁的厍狄氏,“贞娘,你先扶殿下下去休息,我还有正事要做。”她刻意念重“正事”二字,她相信太平能听出她的意思。
太平只是不放心她,悄悄地紧了紧婉儿的手。
婉儿认真道:“这是臣的差事,臣责无旁贷。”说完,她对着太平微微一笑,笑容中藏了三分心疼,柔声道,“臣去了。”
太平终是松了手,看着婉儿召来了内侍,将半身是血的武三思扶了起来,带往太医处救治。
其实,就算婉儿不出手,武三思也注定活不了。
太平故意选择旧的刑具,就是因为这些刑具上残有铁锈。在长安的那几年,刘仁轨告诉过太平,但凡被染锈的箭矢穿透,哪怕射中的并非要害,多数人也是活不得的。所以弓箭手往往不会磨去箭矢上的锈斑,那可是增进箭矢威力的天祝物事。
起初太平痛打武三思,是在发泄她的恨意,后来打他那十下,只是为了婉儿。上辈子这人时常在黄昏时登门拜访婉儿,次次都留到宵禁过了。神都宵禁一旦展开,若无天子诏令,无人能私开坊门,到处游走。他故意如此,让婉儿不得不收留他在客房休息。婉儿行的正,世人却想得歪,她留宿男子在宅中,便成了她的艳事,被后来的史官在青史中大书特书,越描越黑。
明明是男子的错,偏偏遭罪的是女人。
太平恨极了这样的不公,更心疼上一世婉儿无端遭受到这些非议。单只这一点,武三思便没有活下来的理由。
搀扶太平的厍狄氏觉察了太平身子的微颤,她瞧见了太平眼底涌动的恨色,低声道:“臣先扶殿下去偏殿休息。”
“本宫……”太平其实不想休息,她只想偷偷过去瞧瞧,不知婉儿会如何收拾武三思。
厍狄氏早就猜到了太平的心思,“臣都知道,殿下,请。”
太平会心微笑,“嗯。”
厍狄氏随后对着候在殿门外的内侍交代,“臣扶殿下下去歇息,一会儿陛下问起,帮我如实禀告陛下。”
“诺。”内侍答应。
且说两名内侍将武三思扶至太医处,婉儿端然站在榻边,冷冷地剜了一眼趴在榻上不断哀嚎的武三思。
“武大人稍待,容妾去取了药来,亲手给武大人上药。”
“快些……”
武三思听见婉儿如此说,只觉有了生机。他与婉儿互通书信多日,一个身居深宫的内舍人好不容易攀上他这样的外臣,想必婉儿不会让他有事。
“诺。”婉儿几乎是咬着牙应的声,她先吩咐医女们先给武三思擦洗伤口,转身走向一旁的太医们,示意太医外面说话。
没过一会儿,婉儿便拿着太医们研制的新“药”回了榻边,挥手屏退了房中的医女,只留下了她与他。
武三思背上的血污已经被清理干净,密密麻麻的小血窟窿大多已经止了血,隐隐可见其中残有不少锈斑。
这些锈斑是太平赐她的追命符,那她就给他涂抹些许“保”命符。
武三思这样的人,不该得个痛快,应该从内到外,慢慢地溃烂至死。
“妾这就给大人上药。”婉儿一手拿起药膏,一手拿起羽毛,沾了药膏,抹上了武三思的伤处。
武三思痛得连连倒吸,可很快便有一阵清凉感自伤口上升起,片刻之后,他便仿佛没那么疼了。
“有劳上官大人……”
“这是妾的幸事。”
婉儿说得冷淡,武三思趴在榻上,不便回头,这会儿看不见婉儿眼底涌动的杀意有多可怕。
“婉儿,你待我的好,我会记下的。”武三思享受着婉儿涂抹伤药的温柔,浑然不觉他的命从现下开始已经开始了倒数。
婉儿没有应他,在门外听见这句话的太平却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婉儿也是你叫的?!”
太平心头猛地窜起这句话来,若不是厍狄氏拦着,只怕她要推门进去,再狠狠赏武三思十个巴掌。
正当这时,只听里面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巴掌声。
武三思不敢相信地看着婉儿,她小小一个内舍人竟敢骤然刮了他一记耳光,“你好大的胆子!呃!”
婉儿又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她早就想打他了。
“你……你等老子养好……嘶!”
婉儿纤长的手指猝不及防地揪住了他的花白头发,猛地一揪,疼得他骤然咧平了嘴,想要推开婉儿,却发现自己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药……药有毒!
当武三思意识到这点,他整个身子都被一阵寒意裹了起来,那是源自死亡的深深恐惧,激得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上官婉儿!你……你疯了么?!”
“武大人处心积虑地陷害殿下,本来罪该万死,你应该庆幸,陛下给了你一个体面的死法。”说着,婉儿凑近了他,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你敢动我的殿下,我便亲手送你一程。”最后这句话说得不急不慢,却透着一抹让人莫名的阴寒之气。
武三思从未见过婉儿这样可怖的笑,他不甘心就这样死了,挣扎着从榻上爬下来,“来人……来人……救我……救救我……”他只呼嚎了几声,便发现嗓子似是被什么堵住了,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婉儿居高临下,淡声道:“迟了,武大人。”
她既然承下了这桩差事,她肯定会办得妥妥帖帖,这个时候可不能出现什么流言蜚语,影响陛下与殿下的仁德。
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
一切都是他自找的,他早该有这样的报应。
第148章 难渡
武三思拼着最后的气力, 只换来几下微乎其微的轻颤,便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婉儿将药膏与羽毛小心收好,原想叫唤内侍们把地上的武三思扶回榻上, 可她甫一开门, 便撞上了太平心疼的眸光。
婉儿连忙垂首,低声唤道:“殿下。”
太平去牵她的手, 婉儿第一次躲开了, 太平没有迟疑,再次去牵她的手, 牢牢地攥在掌心,认真道:“婉儿别怕。”
这句话的分量很重,重到足以平静婉儿忐忑的心。
婉儿原以为太平瞧见了这样她,会害怕或是嫌弃。只因她的手不该沾染这些鲜血, 只该捏着毛笔, 书写天子诏令。
太平的语气比方才更温柔了些许, “是他活该。”说着,她屈起小指,悄悄地挠了挠婉儿的掌心。
婉儿的另外只手轻轻地覆上太平的手背, “有殿下这句话, 就够了。”说着, 她缓缓抬眼, “臣还要回去向陛下复命。”
太平听见“复命”二字,心弦瞬间绷了起来,“本宫跟你一起去。”
“殿下若是去了,事情便复杂了。”婉儿微笑,这本来就是她的差事, 若是太平跟着她一起面见武皇,岂不是坐实了她与公主勾结么。
太平还是不放心,“那……今晚本宫留宿宫中……”
“殿下应该去看看驸马。”婉儿提醒太平,“带剑闯殿并非小事,陛下也需要一个宽赦的理由。”
太平的话哽在了喉间。
婉儿的笑意微浓,“来日方长。”说着,又拍了拍太平的手背,示意她松手。
太平终是松开了手,婉儿对着厍狄氏道:“贞娘,我瞧殿下脸色发白,既然来了,便宣个太医请脉吧。”
厍狄氏点头,“婉儿放心。”
“我去唤内侍来,先把梁王扶回榻上养伤。”婉儿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干脆地转身离开。
太平是怎么都不放心婉儿的,“贞娘。”
“臣在。”厍狄氏应声。
太平正色道:“你去帮帮婉儿。”说着,她从敞开的门望了进去。虽说阿娘确实动了杀意,可阿娘也没有虐杀武三思的意思,若不是因为她,婉儿何至下这么狠的手。
厍狄氏迟疑地看看公主,“可殿下的脸色确实不太好。”
“本宫习惯了的,每个月总有几日如此。”太平说完,转身便离开了这儿,她确实应该照着婉儿说的,先去看看驸马。
今日这出戏尚未演完,这最后一出,她可要好好演。
厍狄氏见殿下走远了,她也不好一直跟着,当下便折返了明堂。
早朝已毕,文武百官渐离万象神宫。
武皇心绪不宁,没有留在明堂批阅奏疏,带着裴氏去了天堂。
婉儿回来复命时,先瞧见了候在天堂外的裴氏与厍狄氏,她多瞧了两眼厍狄氏,厍狄氏微微笑了笑,以示安心。
贞娘办事向来妥帖,她既然回来了,想必殿下那边并无大事。
婉儿收敛杂念,趋步走入了天堂。
武皇正在诚心祷告,此时跪在大佛之下,双手合十,合眼默默念着经文。
婉儿不敢打扰,便静静地候在一旁。
“咚!”
一旁的法师敲响金钵,发出一声震耳响声。
武皇徐徐睁眼,伸手示意上去搀扶。
婉儿上前搀住武皇,将她从蒲团上扶了起来。
“事情都办好了?”武皇淡淡问道。
婉儿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给法师递了个眼色,法师便领着一众僧人退出了天堂。
偌大的天堂只剩下了婉儿与武皇,婉儿忽然松了武皇,往后退了三步,恭敬地将收好的药膏与羽毛拿了出来,“臣斗胆,对梁王用了毒。”
武皇目光复杂,只看了婉儿一眼,不怒自威。
婉儿如实回禀,“今日殿下当众打了梁王三十大板,虽说用的是女子刑具,可梁王实在是痛呼得厉害。此事若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往后梁王的子嗣与公主如何相安无事?”
这也是武皇心中郁结之处,“说下去。”
“梁王身上的伤必须养好,至少从外看来,他的伤是愈合的。”婉儿缓缓说着,“如此一来,他的死便不会算在殿下的头上。”
武皇静静地看着婉儿,不发一言。这样的死法,确实折磨人,可这也是唯一的法子,可以避免太平与梁王子嗣结下仇怨。
天子讲制衡,在这件事的处置上,婉儿确实办得漂亮。
“为免梁王临死胡言,扰乱朝局,臣还让太医们用了哑药。”婉儿没有一件事想藏,这个时候但凡有一句虚话,都会招来武皇的猜疑,轻则重打,重则偿命,“臣吩咐太医们日夜照料梁王,每日换药具有三名太医批注病情,待伤口愈合,再请世子入宫接回梁王。”
“你倒是为朕考虑周到。”武皇似笑非笑,婉儿竟连这些都考虑到了。留梁王在宫中治伤,那是天子隆恩,彰显的是武皇的仁德,治好了外伤再让世子领回家去,武三思之死便怪不到她这个姑姑身上。
婉儿跪在地上,叩首道:“臣,惶恐。”
“惶恐?”武皇捏住了她的下巴,逼她正视天子之瞳,“朕知道你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办事向来滴水不漏,可今日,朕竟有几分……”
天子是不能说这个“怕”字的,所以武皇止住了话,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深邃的打量。
婉儿这样的臣子若是忠心耿耿,以她的本事,可堪大用,可若有一日不忠了,那便是大患了。
婉儿知道武皇在想什么,她顺势换了话茬,凛声开口,“今次是殿下,只因殿下亲民,凡事亲力亲为,是以才让歹人有机可乘。往后……”她直戳武皇的心窝,“陛下若是单独召见某位臣子,却被不臣之人抓做口实,按陛下一个荡名,敢问陛下又如何处置?”
女子为臣也好,为君也罢,只要掌权,就会有独会男子的时候,武三思能想到这样的法子中伤太平,那些反对武皇的不臣之人也能想到这样的法子。
莫说是公主百口莫辩,武皇自己也百口莫辩。
婉儿再次提及此事,瞬间将武皇的猜疑冲淡大半,确实,今次之事只是一个开端,威压可以镇压一时,却堵不住那些肮脏的嘴巴,拦不住那些人肮脏地胡思乱想。
究其根本,就因为她们是女人。抛头露面执掌天下,哪怕做得再好,那些人瞧见的也只是她们与多少男子亲厚。
武皇颓然松了手,负手而立,“你说该如何处置?”
婉儿仰望武皇,“臣跟随殿下管理屯田那半年,臣瞧见下地耕种的大多都是妇人,男子反倒在家读书习字。正所谓男主外,女主内,敢问陛下,如此算是男主外,女主内么?”
武皇回想那日微服所见,确实如此。
“坊间常听人说,女子生来愚钝,臣再问陛下,女子生来不与读书,不开其智,如何不愚钝?”婉儿再问。
武皇肃然,“你究竟想说什么?”
婉儿的瞳光中燃着热血,“天下臣民,一半是男,一半是女,何不分而教化?臣请陛下开设女子私塾,先开女子之智。”
武皇心间一烫,婉儿的进言确实是良策。
女子民智若开,便不会囿于闺阁之事。登过泰山,能知常山渺小,观过沧海,可明湖泊不过方寸。
“此事,还急不得。”武皇想纳婉儿的进言,可她知道这事不可莽撞,毕竟现下朝局未稳,她眼前最重要的便是把这江山给坐稳了。
婉儿垂眸聆听。
“寒门难起,世家势众。”武皇沉眸,仰头望向了天堂中的那尊大佛,“佛陀渡世百年,才走了小小的一步,朕不贪多,先走半步。”
婉儿抬眼瞧向武皇,她立在那尊矗立的大佛之下,琉璃盏上的佛灯光影投落在她的身上,在她身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一尊佛只有一张口,如何渡尽天下人?
“江山稳固,大权在握,方能随心所欲。”武皇点明了这句话,“朕现下最需要的是需要君子满朝,良将镇边,天下太平。”
她本想拔擢武氏子弟,打造一个武氏大周,可今次之事算是给了她一个警醒。若非君子,位高权重必是大患。
君子重德行,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小人贪利逐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拟诏,宣狄仁杰回京,任职冬官尚书,同平章事。”武皇突然下令。
婉儿愣了一下,“那殿下……”
“公主骄纵,调任春官尚书,一边执掌礼部,一边学习规制。”武皇说完这句话,认真道,“今年的科举是大事,公主新任尚书,她若有不懂之处,你多提点她些。”
“诺。”婉儿知道武皇是什么用意。
这时候,裴氏趋步进来禀告,“陛下,公主在天牢哭晕了。”
武皇扶额,“真是一刻都不让朕舒坦!”驸马今日大闹,她还得想个由头,好赦一赦驸马的死罪。
“先传太医,莫让太平伤了身子。”武皇先下了一道诏令,最后视线回到了婉儿身上。
婉儿忍着心底泛起的酸意,徐徐说着,“公主定是担心驸马,所以才会哭晕过去。”
“太平难得与驸马关系缓和,朕不能在这个时候要了驸马的命。”武皇索性点明了自己的意思。
“陛下可以褫夺驸马王爵,以儆效尤。”婉儿只能帮武攸暨想到这一步,再多的,她一个字都不愿想。
第149章 名相
昨日大殿上那出闹剧, 终是在梁王养板伤,驸马去王爵的处罚下落了幕。随后,召回狄仁杰的诏令与调任太平任职春官尚书的诏令同时出了鸾台。
太平需要自己的势力,工部官员虽说大半都是她提拔上来的实在人, 可不涉兵, 不涉政,这些人做的实事再多, 得到的也只是民望。
太平佯作虚弱, 第二日被人扶回公主府后,她趁机打发了宫婢回去复命。等宫婢走后不久, 她命人关了寝殿殿门,起身来到几案边,展开宣纸,提笔在上面接连写了好几个人名。
姚崇。
此人文武双全, 如今是夏官郎中, 任职兵部。
太平回想上辈子此人做的各项功绩, 若是武三思的死没有改变此人的任职走向,他应当在数年后会拜相,然后兼任四哥李旦的长史, 成为四哥那边的人。
若是能先收为己用, 此人绝对是他日治国的好帮手。
宋璟。
此人现下是中书舍人, 性情刚正, 最重百姓。趁着阿娘尚未发现他的相才,太平想,应该先下手为强,先把此人调至春官辅佐于她。
想到这里,太平在这两人名字上做了批注, 先收宋璟,再收姚崇,如能得此二人成为左右双相,那便盛世可期。
至于崔湜……
此人出自北门学士,虽有文采,实干能力却不及上面两人。只是此人内媚,最易收拾。朝堂之上,该有实干之人,也该有这种容易笼络的附和之辈,如此一来,操控朝堂舆论便不必天子亲自出手。
张柬之。
去年因为触怒阿娘,被阿娘调任去了荆州。此人是李唐忠臣,上辈子的神龙政变也与他有关。只可惜,功成之后,还是被武三思诬陷罢相,在流放路上,郁郁而终。
这一世,武三思已故,此人若是善加利用,定能成为光复李唐的绝佳牵头人。
对,还有一人!
太平想到了另一人,张说。今年科举,此人会在贤良方正科的应试上策论第一。上辈子此人也是她与婉儿的至交好友,最后因为张氏兄弟构陷魏元忠一案,被阿娘流放岭南。
“今年……”太平放下毛笔,将这张宣纸移向灯烛点燃烧毁后,她必须重新盘一盘这些人的性情与喜好,对症下药,方能尽收掌中。
正当这时,殿外的宫婢忽然开口道:“上官大人,殿下不适,正在休息,还请大人去偏殿稍等片刻。”
“也好。”婉儿只来得及说出这一句,便听里面响起了公主的声音。
“本宫已醒。”太平快步跑至榻边,扶着额头佯作难受的模样,这才说了下句,“上官大人,进来说话吧。”
婉儿原本心里已经不那么酸了,可推门进来后,绕过屏风便瞧见公主那伤心的模样,心底的酸涩感又涌了上来。
“驸马已经安然回府了,殿下大可放心。”
听见婉儿这暗藏杀机的语句,太平嗅到了一股刺人的酸意,她忍笑道:“安然回去便好。”
婉儿这下不止是酸了,还有了一丝恼意。
“公主听旨!”说完,她不等太平跪下接旨,便飒然打开了诏令,直接眼不见为净地拦在了她与她之间。
太平瞧她是真的怒了,跪地领旨的同时,飞快地想着一会儿该如何把她哄好。
“臣,接旨。”太平认真答话。
“公主骄纵,当习礼制,故调任春官尚书……”婉儿念着诏令,恼是确实恼,可一想到公主这几日寒症正烈,又遭人构陷险些失却清白,她想,她似乎应该好好安慰公主几句。
待诏令宣罢,太平恭敬地双手接下诏令,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婉儿轻咳两声,示意太平可以起来了。
太平依旧跪着,一手拿着诏令,一手伸前,揪了揪婉儿的衣角,嘟囔道:“可是婉儿让我去看武攸暨的……”
竟还是她上官婉儿的错了?!
婉儿拂打太平的手,太平便由着她响亮地打了一下,不避不让。
“起来!”婉儿知道她开始耍无赖了,“一直跪着,成何体统!”
“这是家规,自是体统。”太平往前跪了几步,笑道,“打一下,消气了么?”
婉儿这才恍然,方才太平嘟囔那一句,就是为了激她动手。
“婉儿。”太平突然站了起来,张臂将她一把抱住,附耳轻声道:“本宫可是一滴眼泪都没哭出来,干嚎了几声就晕过去了,这会儿脑袋还晕着呢。”
婉儿急忙推了推太平,“殿下孟浪!门还开着,不要放肆!”
“哦。”太平望向屏风之外,隔着屏风,外面的人也看不出怎么回事,既然婉儿说了这话,那她必须吩咐点什么,“本宫头疼,吹不得风,快些把殿门关了。”
“诺。”宫人们将殿门关上。
太平又扬声道:“既然上官大人来了,就给本宫揉揉吧,这脑袋实在是疼得慌。”说话间,她笑吟吟地对着婉儿眨了眨眼,声音骤然低下,似是哀求,也似是撒娇,“好不好嘛?”
除了婉儿以外,谁能瞧见这样撒娇的公主?
婉儿起初还能绷住笑意,可太平实在是磨人,软语求了好几声“好不好”后,婉儿嘴角难以自抑地往上翘了一下。
这一下被太平尽收眼底,仿佛得了特赦,“婉儿看来是答应了!”说完,她把诏令一放,拉着婉儿快步走至床边,先把婉儿按着坐下后,飞快地枕到了婉儿膝上,“就揉一会儿。”
婉儿迟疑地问道:“殿下是真的头疼?”
“头不疼,是这儿疼。”太平牵着婉儿的手来到自己的小腹上,婉儿掌心贴上,方知太平的小腹此时凉得厉害。
婉儿惊问道:“月信又来了?”
“嗯,这个月第三次。”太平苦笑,“若真让武三思给得逞了,这次我怕是要死在马车上。”
婉儿听见这话后,心疼极了,哪里还吃得起太平的醋来。她温柔地轻揉太平的小腹,暖暖地给她熨着,“他真是死有余辜。”
太平爱极了这样心疼她的“狠”婉儿,却也担心她这样的冒险,稍有不慎便是人头落地。她忽然翻身平躺在婉儿膝上,抬手刮了一下婉儿的鼻尖,认真道:“只此一次。”
“臣知道如何应付陛下……”婉儿宽慰太平,“殿下不必担心。”
太平笑道:“本宫若是真不担心了,婉儿就要不高兴了。”
婉儿蹙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太平的手指温柔地舒平,只听太平温声道:“你呀,与其花心思应付阿娘,不如花心思帮本宫想想如何尽收良才?”
“任职春官尚书,这是个好的开局。”婉儿如实答道,“今次科举,有一人可收为己用。”
“张说。”太平知道她说的是谁,“只是,本宫还想要几人。”
婉儿自然知道那几人是谁,她会心笑道:“拉拢那几人之前,殿下不妨先亲迎狄公返回神都。”
“狄公要回来了?!”太平原想狄仁杰应该是明年才会回来,没想到武三思提前死亡,局势竟会变动如此。
婉儿点头,“陛下调任他来接殿下的冬官尚书。”
太平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本宫岂不是六部已得两部?”
婉儿连忙抵住太平的唇,“狄公可是陛下的心腹,尚不是殿下的心腹。”
“狄公心怀天下,我相信他愿意与我同道。”太平年少时曾与狄仁杰下棋论政,狄公的心胸与见识,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让太平敬仰之极。
不用酷吏,明典正法,那也是太平想要的光明之道。
婉儿瞧见了太平眼底的光亮,不觉莞尔,殿下这条路若是走到底成功了,那该是怎样一个名臣满堂的盛世大唐。
能与这些名臣共同辅佐太平,是婉儿的莫大幸事。
一念及此,婉儿觉得血脉有些发烫,竟有了些许沸腾之意。她越是觉得滚烫,就越是能觉察太平身上透出的寒意。
“殿下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婉儿肃声叮嘱太平,“若非必须亲为之事,切勿再身入险地。”
“只会说我,你不也一样。”太平反击了一句。
婉儿伴在阿娘身边,伴君如伴虎,当中凶险,不比太平这边安全多少。
“殿下依不依?”婉儿可不与她斗嘴。
太平苦笑,“爱妃说什么,本宫都依!”说着,她坐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左颊,“婉儿来都来了,是不是应该给本宫留点什么再回去复命?”
婉儿从床上站起,心中暗笑,面上却半点笑意都没有,“确实,臣应当回去复命了。”
“你!”太平似是恼了,一把抓住婉儿的手,猛地将她拉入怀中坐着,“这儿是本宫的镇国公主府,没有本宫的允准,哪儿也不准去!”
婉儿圈住了太平的颈子,明知故问,“殿下要如何才放人呢?”
太平的声音哑下,“就一口。”
“好,就一口。”婉儿是肯定不信殿下这种话的,只因是殿下想要的,所以她什么都愿意给。
只因她是她放在心尖上的公主,太平。
太平欣喜,将吻未吻,忽地捏住了她的下巴,玩味地唤了她的全名,“上官婉儿。”
“如何?”婉儿的气息与她的气息交缠一起,不知怎的,她竟有些期待太平后面的那半句话。
太平点吻一下,语气热烈,“你才是我最想要的宰相。”
不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床笫深处,婉儿,永远是她渴求、期盼、宠爱的第一宰相。
婉儿想回话,太平却没有给她出声的机会,猝不及防地将她压倒在了床上,狠狠地缠吻着她,从她的身上汲取最滚烫的暖意。
第150章 昭昭
此去数日, 一切如常。
武皇渴求贤士,所以对这次科举极是看重。今届应试之人都想入万象神宫一睹明堂庄严,是以人数比往年多了三倍不止。太平权衡再三后,欲将殿试挪至天津桥外, 一来, 武皇可以亲临听各士子论策说道;二来,可以彰显科举公正, 来年可得更多寒门士子参试;三来, 羽林卫只用守护武皇一人即可,不必大费周章布防。
武皇看见了太平这本奏疏时, 不禁笑了出来,赞许道:“这丫头长进了不少。”
裴氏笑道:“殿下早已不是丫头了。”
武皇心领神会地笑了,却道:“在朕心里,她永远是丫头。”说完, 她提起朱笔, 在太平的奏疏上写上了“准奏”二字, 递给了今日当值的婉儿,“送去给太平,立即执行。”
婉儿领命, 接了奏疏便往公主府去了。
等婉儿离开后, 武皇问向裴氏, “这几日魏王在做什么?”
裴氏一直帮武皇打理密奏, 如实答道:“自梁王捱了打后,这几日魏王下了早朝,便在府中听禅。”
武皇眸光微沉,“希望是懂事了。”说着,她翻开了另外一本奏疏, 才看了第一句,神情一滞,似是想到了什么。
“太医那边怎么说?”武皇又问。
裴氏认真答道:“伤口并不严重,太医说已经开始结痂,就是……梁王迷迷糊糊的……一直醒不过来。”
“他若不起歹念,朕还想好好提拔他,可惜了啊。”武皇只觉无奈,放眼整个武氏,武承嗣与武三思两人算是脑袋最灵光的了,她只恨武氏里面没几个可以扶植的良才,才会让她如此被动。
武三思肯定是活不成了,以后朝堂之上便只剩下武承嗣这个侄儿镇场。
“传厍狄氏来,拟诏。”武皇苦笑,打发裴氏传了厍狄氏来。
这个时候,必须再提拔提拔武氏。武承嗣已封为魏王,再往上已提拔不了,于是武皇命厍狄氏拟诏,进武承嗣为文昌左相,进驻尚书省。
武三思几个孩子尚小,还得好好历练,等有了功绩再提拔,如此才能服众。
武皇看完厍狄氏拟好的诏书后,想好了该把武三思的世子武崇训放去何处历练,“再拟诏,进梁王世子武崇训为高阳郡王,兼春官郎中,跟随太平在礼部任职。”
厍狄氏很快便拟好诏书,交给武皇御览。
武皇看罢,点头应允,便命厍狄氏把诏令送往鸾台。
厍狄氏领命退下,却为殿下悬起心来。前几日朝堂上那一闹,看似殿下大获全胜,可武皇要制衡朝堂,绝对不会让殿下的势力一家独大。武三思虽然倒了,武皇却开始扶植世子武崇训。虽说武氏大多是平庸之才,可比起人丁凋零的李氏,武氏子弟确实众多。杀得急了,会引来武皇的注意,杀得慢了,会影响殿下的大业。
殿下只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少则十年,多则数十年。不单是武氏,还有庐陵王李显与皇嗣李旦膝下那些个李氏子孙,都是拦在殿下大业前的绊脚石。
想到这里,厍狄氏不禁一声叹息。
九月,下旬,大周第一年的大举取士如期举行。
武皇卓然站在应天门的城阙之上,亲临现场。彼时,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不见一缕薄云。武皇只须往下俯瞰,天下士子尽收眼底。
此情此景,已经久违了多时。
当年见到这样的情景,还是在贞观年间,她伴君太宗,看着太宗俯瞰天下士子。那时的血脉激昂,至今想来犹有热意。
当年的才人,如今的天子。
武皇情不自禁地扶上城头,任凭血脉激荡奔涌,大周贤士,尽收囊中,她终是懂得太宗那时的心境。
确实是高兴至极。
“婉儿,今年大比是何题啊?”武皇颇有兴致,问向一旁的婉儿。
婉儿含笑垂首,“题目已交与殿下,等时辰到了,殿下自会当众宣布。”
武皇没想到婉儿还卖了个关子,她这下更有兴致了。她重新俯视城下士子,在人群之中找寻太平的身影——
今日的太平穿着一袭鹅黄色宫袍,粉蓝披帛缠在臂上,发髻高耸,正领着一队羽林将士开道穿过天津桥头,往应天门端然行来。
常听人道镇国公主风姿绰约,众人今日得见真容,好些士子不禁看呆了眼。
太平嘴角微扬,端着公主的威仪,走得不急不慢,她那样的风姿,不论站在哪里,都是最耀眼的那个。
贴身侍婢春夏捧着今次明经科的题目卷轴,垂首跟在太平身后。算是万幸,这次春夏中的只是寻常麻药,昏睡了一日之后,安然醒了过来。
待太平走至应天门下,她从春夏手中接过卷轴,缓缓打开。
“咣!”
礼官骤然击响大锣,以示众位士子仔细听题。
士子们已经摩拳擦掌多时,几案沿着天津桥一路遍至天街。
太平清了清嗓子,朗声念道:“‘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今次明经取士,题目便是,如何‘昭昭’?”
礼官们等太平念完题目后,便鸣锣沿着天津桥一路重复今次题目,直到所有士子都听见了这个题目,方才折返。
城门之上的武皇听到这个题目,哑然失笑,“这是个好问题。”说着,她看向婉儿,“确实应该让他们好好论一论,如何‘昭昭’?”
太平示意礼官点燃清香,此香可燃一个时辰,清香烧尽之时,便是众士子交卷之时。
裴氏命人抬来大座,让武皇小坐歇息。
武皇心疼太平,便命婉儿下城,给太平搬个矮凳坐下休息。
婉儿领命。
太平余光瞥见婉儿走近,心中暗喜,阿娘把婉儿打发来,这不是趁了她的心意么?
婉儿最知太平的心性,瞧见她那忍笑的模样,便知她想了些什么。她端着清冷模样,指使内侍们放下矮凳,认真道:“陛下赐座,还请殿下稍事休息。”
太平转过身去,仰头望向城头,恭敬地对着武皇一拜,以示感激。
“臣告退。”
“站住。”
太平就知道她会跑,当下拦住了她,看向一旁的内侍,“你去禀告母皇,臣一会儿阅卷,需要上官大人相助。”
“诺。”内侍领令退下。
以婉儿的才能,定能从文章中看出哪些人有实才,哪些人是锦绣文章内里草包,所以太平离不得婉儿。
婉儿不敢应令,直到内侍得了武皇的诏令下来,知确定武皇允了此事后,她才对着太平一拜,“臣,遵旨。”
“春夏,这日头晒得本宫难受,拿把纸伞来。”太平坐下之后,立即吩咐春夏办事。
春夏听令退下,很快便拿了纸伞过来。
“上官大人,你来给本宫打伞。”太平给春夏递了个眼色,春夏识趣地将纸伞递给了婉儿。
婉儿接过纸伞,打开帮太平撑起。
太平故作不悦,指了指伞下的遮阳影子,“再近些,还晒得到本宫的鞋子呢。”
婉儿往前走了半步,自己也站入了伞下,这下太平终是舒心了。只见殿下回头对着她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可不能晒坏了爱妃。”
虽说秋日的日头并不毒,可若是晒久了,也会让人不舒服。
“胡闹。”婉儿低嗔一声,心却暖得很,得殿下在众目睽睽下如此怜惜,只要想到这里,心间的暖意便炽热了起来,灼得她的心跳也快了几分。
太平得意轻笑,转过脸来,故作严肃地吩咐道:“一会儿婉儿可得看仔细些,可别留下什么滥竽充数的草包。”
婉儿忍笑,“臣何时让殿下失望过?”
太平与她相视一笑,慨然望向天津桥头,她希望这里面除了张说之外,还能找出几个能用的臣子。
有些人要暗中抢,有些人要亲手养,她若能像皇爷爷一样,府中有那么多名臣幕僚,何愁大业不成?
今日的婉儿穿着月白色的圆襟官服,官服上绣着银纹团花芍药,束腰的皮带上缀了一串白玉饰品。她执伞卓立在公主身侧,幞头下是一张秀丽出众的脸庞,此时她唇角微扬,竟有几分淡淡傲气洋溢脸上。
上官大人身姿挺拔,上官大人身边的公主娇媚,两人同在伞下,便是一幅绝美的双姝画卷。
恰在此时,春夏瞧见公主脸颊微红,以为殿下还是觉得热,便拿了一把雀鸟团扇来,本想给殿下扇凉,哪知太平手快,竟一把接了过来。
春夏愕在原处,只见公主侧身轻轻挥扇,一半儿凉风拂向自己,另一半儿凉风却是拂向了身侧的婉儿。
婉儿得了凉风,嘴角笑意更浓了些。这个殿下,真是时时刻刻都在宠她。
对太平而言,婉儿只须享着便是,只要婉儿欢喜,那她也欢喜。她重活一世,初心不就是这点小九九么?
与此同时,有的士子在几案上奋笔直书,有的士子杵着脑袋想这题的对策,还有的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切题。
当中有一青衫少年,呆呆地望着应天门下的太平与婉儿,喃喃念道:“舞凤迎公主……”
“道济,发什么呆呢!快对策啊!”身边的同窗拐了他一下,将他从失神中拉了回来,“快写!”
少年沉下眸色,呢喃道:“这就写,这就写。”说完,提起笔来,在卷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洛阳,张说。
第151章 称量
清香燃尽, 礼官鸣锣,示意众考生停笔交卷。
春官官员们一一将士子们的卷子收整一起,恭敬地呈向了应天门下的太平。太平命人搬来十张几案,将卷子搁置案上。
士子们紧张地张望殿下, 都希望殿下能先看自己的答卷。
往年明经考试, 这些士子们在答题之前,便给春官尚书或是春官侍郎行过卷, 这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事情。
不行卷, 尚书与侍郎便没听过该士子的名字,阅卷之时, 给的评定便会低上一等。本来士子科考都在往年的二月或是三月,今年武皇初登大宝,求贤若渴,是以将春闱提成了秋闱。时间提前, 有许多士子还来不及行卷, 甚至向武三思行卷的士子们也等于是做了无用功。谁也没有想到, 武三思才当上春官尚书不久,便因管束下人不利,被武皇去了官衔, 成了个闲人梁王。
公主才上任春官尚书几日, 士子们递去的行卷也不知殿下看了多少。所以, 今年这场秋闱比往年的春闱公平了许多。不少寒门士子都希望借着这次难得的机会, 博一个好功名,他年青云直上,封王拜相。
天津桥头,人头攒动,千名士子注视着殿下的一举一动。
太平端然走至第一张几案边, 拿起了第一份考卷,却递给了一旁的婉儿,笑道:“婉儿你来。”
称量天下文章之事,还是婉儿拿手。
有些士子并不认识婉儿,瞧见公主竟把试卷递给了一个女官,不由得更紧张了。当中有人不悦嘟囔了起来,“一个女官懂什么文章,殿下这是在侮辱斯文!”
“可不是么?”竟有人开始附和。
士子之中的议论声渐大,偶有几句飘入了太平的耳中,她听的清楚。
谁说女官就不懂文章?!
太平冷嗤一声,负手望向士子们,“你们可知她是谁?”
士子们的议论声一瞬静下,他们也想知道这女官到底是谁,竟有资格评阅他们的文章。
“内舍人上官婉儿。”太平扬声说罢,一脸得意地望向婉儿,“天下诏令,半数出自她的笔下,尔等以为,她有没有资格评阅诸位文章?”
婉儿听得耳烫,给太平递了一个眼色,示意她莫要张扬。
太平视若无睹,命春夏接下她手中的纸伞,牵着婉儿往士子面前一站,“她的祖父上官仪,想必诸位听过这个名字。”说着,她的声音扬起,“母皇求贤,不拘一格,不论你们出身如何,是大周人,还是他国人,只要能为朝廷效力,有真才实学,皆可入朝为官!”
太平知道,若是当着母皇的面大肆夸奖上官氏,一定会招来母皇的不悦。是以她换了法子,在夸婉儿,也是借婉儿的出身告诉天下士子,只要有才,朝廷必定重用。
城头之上,武皇听到“上官仪”三个字时,眉心微微一蹙,可听到太平后来说的那些话,她终是舒展了眉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语道:“这丫头,是个机灵鬼。”
裴氏顺势夸赞道:“殿下与陛下同心,大周必会迎来一个盛世。”
武皇自从坐上龙椅之后,发现这些夸赞的话悦耳了不少,她含笑瞪了一眼裴氏,“你也机灵了不少。”说完,她自座上站起,扶着城头往下下旨,“传朕口谕,今次试卷,由婉儿亲阅。”
天下男子觉得女子不如他们,那便从大周朝的第一次秋闱开始,武皇便让他们瞧瞧,上官婉儿这个内舍人的才学能有多高。
天子都开了口,那些士子也不敢多说什么。
“诺。”婉儿恭声领命,展开了手中的第一份试卷,匆匆一读后,微笑道:“范阳卢奇,乙下。”
太平看向一旁记录的春官侍郎武崇训,“二郎,记下。”
武崇训其实是武三思的第二个儿子,只因长子早夭,是以承序当了梁王世子。他听见太平吩咐后,便展开了宣纸,记下了这第一份试卷的成绩。
卢奇听见了自己的成绩后,颇是不服气,他挤出人群,对着婉儿一拜,凛声问道:“敢问大人,为何是乙下?”
婉儿轻笑,徐徐道:“公子引经据典,虽然严谨,却少了自己的见解。所谓‘昭昭’,只解其义,不出实策,洋洋洒洒数百字,却无一句可用,是以定为乙下。”
这话一出,卢奇只觉愧赧,哪里还能再多说一个字,连忙退回了人群深处。
太平暗暗心喜,再见这样傲然自若的婉儿,她是由心地觉得愉悦。她的婉儿就该站在万人之前,泰然称量天下文章,让后世之人永远记得她的名字——上官婉儿。
婉儿拿起第二份试卷,看完第一行便合上了,“临淄,王彬,丙下。”
这王彬是个急性子,听见这么低的评分,当即卷了衣袖挤了出来,“只是丙下?!”他行卷时给了武三思不少好处,明明武三思说他文章惊天地,怎么都该是甲等。
太平凑过来瞧了一眼,忍笑道:“王彬,题目是如何‘昭昭’,你将《孟子》默写一遍,究竟何意啊?”
王彬挺直了腰杆,认真答道:“回殿下,熟读《孟子》,便是在下的答案。”
婉儿可不留他半分情面,“照王公子所言,高僧渡世,只须埋头诵经便可,不必传道,不必解释经文,世人便能懂得佛法了?”
“这……”王彬语塞。
婉儿继续道:“敢问王公子,如今可能将《孟子》倒背如流?”
王彬大惊,“为何要倒背?”
“是公子先言,熟读《孟子》,便是‘昭昭’。若是公子都未做到,这样的策对,有何意义?”婉儿再一句反问。
王彬急得满头大汗,情急之下,反击道:“我……我确实做不到,可上官大人你呢?”
“我能。”婉儿笃定开口。
王彬冷笑,“在下不信。”
太平不悦地瞪了王彬一眼,刚欲说什么,却被婉儿扯了扯衣袖。只见婉儿往前走了一步,朗声诵道:“‘由孔子而来,至於今百有馀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这是《孟子》尽心下的最后一句,倒过来背,便是‘尔乎有无亦则,尔乎有无而然’……”
“在下受教了!”王彬没等婉儿念完,便赶紧示弱。不单是他,好些第一次见识婉儿的士子们都不得不叹服婉儿的才智。
这倒念《孟子》都如此流利,想来这位内舍人定是学富五车之人。他们不敢再出言不逊,免得又被婉儿当众打脸。
张说站在靠前的地方,不得不重新审视殿下身边这位女官。放眼天下,即便是男子,如她这样才学出众者并不多。今日能得她点评文章,张说只觉是莫大的幸事。
“洛阳,张说。”婉儿终是看到了他的文章,念到了他的名字。
张说不由得紧张起来,紧紧盯着婉儿的神情。
婉儿眉心舒展,笑道:“甲上!”
张说只觉心间有朵烟花绽放开来,忍不住抚掌道:“大人识才!”
城上的武皇终是听见婉儿给了一个高分,忍不住对裴氏道:“把张说的试卷拿来,朕想瞧瞧。”
能让婉儿给出如此高分,这定是一篇出彩至极文章。
裴氏自城上下来,从婉儿手中接过试卷,很快便送至了武皇手中。
武皇展开试卷,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张说那手好字。她素来喜欢书法,字好,便是一个极好的印象。
她逐字读完张说的文章,终是明白婉儿为何会把这张试卷评为甲上。
“先正其行,后修其心。”
武皇尤其喜欢这八个字,她将试卷递给裴氏,俯视城下士子们,扬声问道:“张说何在?”
张说听见传召,急忙从士子中走了出来,恭敬地跪在了应天门前,“叩见陛下。”
“你的策论,朕喜欢,当得起甲上!”
得武皇亲口赞许,张说满心雀跃,他知道他的青云之路将从今日开始开启,忍不住激动地朝着武皇接连叩首三次。
武皇大笑道:“得了,脑袋若是磕坏了,如何为国效力?”
张说激昂答道:“小人一定尽心尽力,不负皇恩。”
众位士子瞧见了这样一幕,羡慕极了。他们纷纷将期待的目光投向婉儿,等着她念出名字,给出一个评定,成为第二个被武皇赞许的幸运儿。
她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内舍人,明明就是称量文章的魁星,她的一个评定便能让一个士子鲤跃龙门,平步青云。
婉儿沉浸在士子们期望的目光之中,她享受着这样的光耀时刻,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指点天下文章时,她就是那个一锤定音的元帅,掌握一篇文章的生与死。
这就是她最得意,也是最张扬的战场,所向披靡,无人能敌。
太平将她的骄傲尽收眼底,此时,婉儿欣赏文章,她欣赏婉儿,各得其乐。心窝渐烫,太平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烈。
婉儿觉察了太平的放肆,忽将手中的试卷递向太平,“殿下瞧瞧,这篇文章如何?”
太平怔了一下,连忙收敛心神低头一瞧,忍不住皱起了眉来,“这……这写的是什么!”字丑,文法乱,简直狗屁不通!
婉儿轻笑,“殿下给个评定吧。”
“丁下!”太平抬眼看向士子群,大声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并州,武脩。”此人不是旁人,正是武承嗣的远房亲戚,如今是武承嗣府中的小吏。
真是什么人都想往朝里塞!
太平暗暗记下,从今往后,只要她在礼部一日,便不会让武承嗣再往朝廷里塞这种蠢材!
第152章 帝心
应天门下, 婉儿一阅成名。秋闱之后,神都内外关于婉儿的赞许络绎不绝。今科取士,得了不少良才,武皇大悦, 武承嗣却不悦之极。
他任职春官尚书时, 安插了不少心腹入朝,虽说好些做不了几日便因为才能不足贬谪远地, 可好歹也是给他们谋了一官半职, 这些人怎样都会念着武承嗣的知遇之恩。后来,他封了相, 武三思顺承了春官尚书,他们武氏还是牢牢地把取士之事攒在掌心。
可惜啊,千算万算,没想到秋日祭典竟会出了岔子, 在朝堂上闹那么一出, 得益的却是太平。
“可恨!”武承嗣每次想到这里, 就满心愤懑。当初兖州没要了太平的命,如今她已成大患,再想动她, 已经没那么容易。
今时今日, 只靠他一人可不成。他想, 等武三思养好伤, 姑姑一定会给他重新安排一个差事,若能任职吏部,还能掐一掐太平的锐气。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终是等到了武三思出宫的消息。武承嗣赶去了梁王府探视武三思,见他面色红润, 闭目养神,也不好把他拍醒谋事。于是他按捺下来,想着再让武三思休养几日。没想到那年十月底,武三思突然暴毙家中。
武皇表示哀戚,将世子武崇训提成了梁王,大肆封赏武三思及其子女。但凡郡王,一概提为国王,但凡县主,一概封为郡主。
武三思是死了,可他的子女得享皇恩,身份突然比原先显赫了不少。
出殡那日,整个神都沿街哭喊的“百姓”众多,不知情的,还以为死了什么国家栋梁。其实都是武承嗣打发来哭灵的戏子,目的就是造势,让天下人瞧瞧武氏也是颇受百姓喜欢的。
风声传到了太平府中,此时太平正在抄写经文,准备在武皇的寿诞献礼。
“画虎不成反类犬,呵,无趣。”太平嘲讽一句,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向一旁伺候的春夏,“狄公的车驾走到哪儿了?”
春夏如实回答:“方才飞鸽来报,狄公的车驾离神都还有五十里距离。”
“备马。”太平放下了毛笔,整了整衣裳,发觉这身衣裳实在是不宜骑马,“抱本宫的圆襟袍衫来,本宫要出城相迎。”
“诺。”春夏领命。
一刻之后,太平换上了一身银纹圆襟袍衫,戴着幞头,系着玉带,骑着武皇送她的白马千里雪,只带了十名宫卫,穿过长街,驰出了定鼎门,亲赴神都十里外,迎接狄仁杰。
狄仁杰接到朝廷诏令时,已是九月末,他立即动身前往神都任职,无奈路上染了风寒,便耽搁了几日。
他催促车夫快些赶路,他先行赶回神都任职,妻子与孩儿们另坐一车,随后而行。
虽说他这几年不在神都任职,可关于神都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公主还朝,打理工部,朝廷上下赞不绝口,果然没有辜负“镇国”之号。
他经年未见公主,也不知公主是否还是当年那个热忱又天真的仁德殿下?
每每想到这里,狄仁杰不免有些感慨,若是物是人非,女皇百年之后,谁来继承大统?那几个武氏子弟,都不是帝王之材,庐陵王庸碌,皇嗣李旦怯弱,这偌大的天下将由谁来引领?
希望这天下不要再四分五裂。
狄仁杰掀开车帘,看着神都郊外的山山水水,如此明净的深秋山景,若是再被战火燃透,那可是百姓之祸。
“大人,那边好像是……”车夫放慢了车速,瞧见了一排横在道上的卫士,等马车略微走近,他认得公主的样貌,不由得惊呼道:“殿下!”
狄仁杰早就瞧见了殿下,许久不见,殿下穿着这身圆襟袍衫,颇有当年高宗的神韵。
车夫赶紧勒停了马车,跳了下来,恭敬地对着马上的太平一拜,“小人参见公主。”
“不必多礼。”太平含笑翻身下马,快步走向了马车,将下车到一半的狄仁杰扶住,温声道,“狄公也不必多礼,不必下车行礼。”
狄仁杰笑道:“礼数不可废,殿下如今是春官尚书,更该明礼。”
“本宫知道。”太平说着,拍了三下狄仁杰的手腕子,示意她也要上车。
狄仁杰知道这是殿下有话要说,便往车厢中一坐,让太平上了马车。
车夫识趣地走出十步之外,不敢打扰狄公与公主叙话。
太平刚刚上车,忽地对着狄仁杰单膝跪下。
“使不得!”狄仁杰急忙去扶太平。
太平按住了他的手,正色道:“这一拜,狄公受得!”
狄仁杰皱眉,“殿下这是何意?”
“当年越王李贞造反,若不是狄公,只怕豫州百姓枉死者成百上千。”太平这句话已经想了许久,“狄公高义,却遭小人陷害,委屈多年,本宫今日代母皇向狄公致歉。”
狄仁杰舒展眉头,笑道:“殿下的歉意,老臣收下了。”可女皇陛下的歉意,他可不敢收。准确说,他当武皇的臣子多年,最懂武皇的心性,她那么高傲一个人,怎会打发公主来私下示歉呢?
太平听见他强调了“殿下的”三个字,便知瞒不过他,笑道:“还是让狄公看出来了。”
“老臣当年可是大理寺寺丞。”狄仁杰提到那时候的名号,言语之间颇有自豪之意。
太平轻笑,“果真是什么都瞒不了狄公。”
“殿下有什么要老臣办的,尽管说来。”狄仁杰也不与她绕弯子。
“就一件。”太平认真回答,“帮本宫一起守好父皇传下的江山。”她说得真切,也说得坚定,眼底满是凛色。
狄仁杰静静地看着太平,片刻之后,才徐徐问道:“殿下,知道这话是谋逆么?”
“知道。”太平答得干脆。
狄仁杰再问:“这些话若是传至陛下耳中,可不是什么好事。”
“本宫知道。”太平点头。
狄仁杰眸光沉下,“殿下决定好了?”
太平重重点头,“嗯!”
狄仁杰长叹一声。
太平接口道:“不论是李唐,还是武周,天下还是这片天下,百姓也还是这些百姓。虽说天下为公,可也该贤者为君。武承嗣一类的鼠辈,以权谋私多年,野心勃勃,若是这样的人当了天子,百姓如何安居乐业?”
武皇看中的储君就不是武承嗣他们,而是太平。这个心思,狄仁杰多年之前便已勘破。他庆幸时隔多年,殿下还是当年的殿下,却也无奈,殿下若要入主东宫就必须诞下拥有武氏血脉的孩子。
李氏与武氏血脉相连,自此天下一家。
这是武皇想要的结果。
虽说也算是一种名正言顺,可在李唐旧臣心里,总归是一道利刺。武氏因为武皇一人鸡犬升天,后世究起因果,这武周天下的得来,确实没那么光明正大。加上武皇惯用的酷吏与严刑,虽说一时可以威压天下,可待她百年之后,定有人回头论算她的谋朝篡位之行。
“殿下不想入主东宫么?”狄仁杰忽然沉声问道。
太平涩声道:“武周的东宫,我一旦入主,便是不忠不孝。”她看向狄仁杰,眸光真挚,“狄公应该懂我之难。”
狄仁杰自是知道的。
“我的镇国之号,是皇兄封的。”太平点到即止,“重润是个好孩子,父皇在世之时便很喜欢他,他也是母后的亲孙儿,身上也有李氏与武氏的血脉,不是么?”
狄仁杰听见后面那句话后,瞬间明白了太平的意思,当年的皇太孙确实颇得高宗喜欢。
“殿下不后悔退这一步么?”
“只要四海无恙,天下靖平,我愿当一世镇国公主。”
狄仁杰在太平眼底看见了另外一种“天真”,那是对百姓的怜悯,是仁君应该有的悲悯之色。
可惜了,殿下若是个皇子,不论是李唐,还是武周,都是幸事。
这些年狄仁杰在地方任职,常听兖州与关中一带的百姓赞许公主。那些年公主办的差事,一桩一件皆是百姓所需。甚至近年来,公主在工部做的实事,也是百姓为先。
狄仁杰不得不重新思忖“君王”二字。
就算公主是女子,倘若日后她德高望重,有仁君之范,天下再出一个女帝也不是不可。毕竟,武皇那样的人教出的储君,定不会是庸碌之人,这样人的君临天下,定会给天下带来一个盛世。
共创盛世,是多少君臣的初心。
也是他狄仁杰的初心。
狄仁杰会心一笑,“老臣懂了。”
“谢谢狄公!”太平感激地一拜。
狄仁杰捻须笑道:“殿下不必多礼,快些起来吧。”
太平终是起身,却掀帘下了马车,回头对着狄仁杰道:“天色不早了,本宫亲送狄公回神都。”这是她给狄仁杰的荣耀,也是她做给神都人看的姿态。
只要是贤士,她必会躬身亲迎。
狄仁杰也乐得成全公主这样的小心思,拱手对着太平一拜,“老臣拜谢殿下。”
“回都!”
太平轻笑,得意地翻身上马。她飒然勒马回首,望向那条通往神都的笔直官道,从这里走向万象神宫的那把龙椅,她还有许多事要谋,一些人要杀,一些人要笼络,一些人要……逼。
武承嗣。
太平记得上辈子他会在明年鼓动人上书,请求阿娘立他为太子。她一定要利用好这个机会,好好地逼一逼武承嗣。
天下没有哪个君王的手是干净的。
帝业,总是踩着尸骨往上爬才能成就的。
慈悲只能对天下百姓,却对不得骨肉至亲。
这是太平必须走的地狱,心软只会招致一败涂地。在权欲的漩涡里仁慈,便是给对手利刃,捅向她。敌手绝对不会留情,不会给她任何活命的机会,甚至还会在大胜之后,清算她的所有。
这样的蠢事,上辈子她犯过,这辈子她绝不会再犯。
第153章 初胜
太平将狄仁杰送至宫门外, 便打马折返公主府。
狄仁杰尚未行至御前,此事便已传至武皇耳中。武皇轻笑,“这丫头,主意都打到狄公身上了。”
今日恰逢婉儿当值, 听见武皇这话, 不禁为太平捏了一把冷汗。
武皇倒也没有往心里去,太平就算有那个意思, 狄公是个懂事的, 也不会跟着太平胡闹。这些日子太平的威望渐涨,得意忘形也在情理之中。武皇放下朱笔, 看向婉儿,“明日你去公主府一趟,就说是朕的意思,让太平去白马寺听禅师讲经。”
婉儿垂首, “诺。”
裴氏从殿门外趋步走了进来, “陛下, 狄公来了。”
“来的正好!”武皇起身,亲迎狄仁杰。
狄仁杰受宠若惊,在殿外跪下行礼, “陛下, 这是要折煞老臣啊。”
“太平都能出京十里迎你, 朕出殿迎狄公又算得了什么呢?”武皇话中有话, 她知道狄仁杰听得懂。
狄仁杰肃声道:“臣惶恐。”
“太平素来敬你,迎你也在情理之中。”武皇负手睨视跪在身前的狄仁杰,那气势无端地让人觉得威压,“当年越王一案,朕将你贬谪外地, 只是为了保你,还望狄公不要怨朕。”
狄仁杰叩首,感激道:“陛下恩宠,臣铭记于心。”
“起来吧。”武皇亲手扶起狄仁杰,这是她给臣子的尊敬。
狄仁杰不得不承认,今时今日的武皇,恩威并施,比当年的天后还让人心生惧意。他恭敬起身,武皇却没有松手之意。
她捏着狄仁杰的手腕,牵着狄仁杰一并踏入万象神宫,一边走,一边道:“大周百废待兴,最需狄公这样的良臣,狄公可有什么人与朕举荐?”
狄仁杰仔细想了想,认真答道:“臣初返神都,尚不知朝中局势,也不知陛下求文臣,还是求武将。”
武皇终是松了狄仁杰的手腕,双手负于身后,笑问道:“你也是这样回答太平的?”
狄仁杰摇头,“殿下并未问臣这些事。”
武皇静默片刻。
狄仁杰知道武皇想听什么,继续道:“越王李贞一案,牵连甚广,殿下说她亲迎老臣,只为代陛下谢过老臣,当年救下不少豫州百姓。”
武皇大笑出声,“就说了这个?”
狄仁杰坦荡地迎上了武皇的目光,笃定回道:“确实只说了这个。”
武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来,是她在龙椅上坐久了,猜疑的心思越来越浓了,太平这丫头原来是帮她打圆场的。
“太平初任春官尚书,好些事等着她亲力亲为,朕以为这丫头会向狄公要人,好偷懒把公务都打发给下面的人办。”武皇淡淡说道。
“殿下聪慧,应该不会偷懒。”狄仁杰垂首附和了一句。
武皇顺着狄仁杰的话似笑非笑地应道:“她自小骄纵,这话可不一定。”终是把话圆回来了,武皇赶紧岔了其他的话题,“狄公远道而来,朕应当与狄公接风洗尘。”说完,武皇给婉儿递了一个眼色,“传膳,朕要与狄公一同用午膳。”
“诺。”婉儿应声,笑道,“陛下时常念叨狄公,特别准备了一壶狄公喜欢的黄酒,就等着狄公回来同饮。”
武皇心中暗喜,婉儿确实是个能办事的,关键时候补这么一句,想必狄仁杰心里会舒坦很多。
“多嘴。”武皇故作不悦。
婉儿一拜,“臣知罪。”说完,她便垂首退出殿来,长舒了一口气。
万幸殿下没有说旁的事情,否则那些话由狄公告知武皇,可就是大祸了。明日她奉旨陪同太平去白马寺听经,她一定要好好提醒太平,莫要轻举妄动。想到这里,婉儿悬着的心终是放下些许,传膳去了。
第二日清早,婉儿换上了常服裙衫,带着红蕊坐马车来到了公主府外。
太平刚饮下寒药,这会儿小腹寒凉,正抱着暖壶暖着。听见婉儿来了,便给春夏递了个眼色,“还愣着?”
春夏会心笑笑,笑脸出殿相迎,“上官大人。”
“今日我是奉旨前来,陛下命殿下赴白马寺听经。”婉儿走进来便言明了来意,她很快便发现了太平发白的脸色,快步走近太平,情急问道:“殿下今日怎么了?”
“啪!”
春夏发誓,她关门已经很小声了,可还是发出了一声轻响。
婉儿曾在公主府照顾殿下起居半年,公主府的宫人们早就习惯了她与公主单独相处,公主体寒畏冷,平日婉儿不在时,殿下也经常命人关门御寒。
太平拍了拍身边的软榻,温声道:“老毛病了,婉儿别担心,一会儿暖起来便好。”
婉儿坐下,心疼地覆上太平的小腹,“殿下这药还是停了吧。”
“停不得。”太平蹙眉,认真道,“阿娘一直盯着我的肚子,我也没想好后招,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又多一桩烦心事。”
婉儿欲言又止,这一年半来,太平月信紊乱,腹凉如霜,她每次看见太平那发白的脸色,就心疼得厉害。
“阿娘让你陪我去白马寺听经,可是知道了我亲迎狄公之事?”太平忽然问道。
婉儿点头,“嗯。”
太平笑了笑,“果然是阿娘,消息来得比我想象得快多了。”
“殿下下次不要再这样冒险了。”婉儿想到昨日武皇试探狄公那些话,她就觉得背脊发凉。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太平牵住她的手,握得紧紧的,“阿娘只是让我听经,没有罚我禁闭,足见这一战是我赢了。”
婉儿惑然看她。
“狄公至少偏袒了我。”太平赌这一次,算是大赚,“我与狄公说,我想守护父皇传下的江山。”
婉儿听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殿下居然……”此时此刻她终是恍然,狄公昨日在武皇面前保护了殿下。
“最难的便是这一步。”太平紧紧盯着婉儿的眉眼,得意地笑道,“婉儿,我赢了阿娘一局。”
婉儿以为昨日已经够险了,今日听太平说完这些,她更觉后怕。
“以后殿下再有想妄动,能不能先知会臣一声?”
“我不想连累你。”
太平说的是实话,“昨日之事,你不知道,你便是安全的。”
“殿下!”婉儿微怒,“你若有事,你以为我能独活?!”
太平笑道:“阿娘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要我的命。”如今的朝堂,武皇少不得太平。天子制衡之道,提拔一些人,便要贬一些人,那些提拔起来的人势力大了,便要用术剪除一些,再把当初贬谪的那些人提拔几个起来。
李氏与武氏,少一个都不成。这个道理不单武皇清楚,就连武承嗣也清清楚楚。所以,若不是什么非杀不可的大罪,武皇不会要太平的命,也不会要武承嗣的命。
昨日太平与狄仁杰说的那些话,她是思忖过千遍的,她赌的就是狄仁杰胸中的那个天下,是君王第一,还是百姓第一?
今日看来,狄仁杰选择的是后者。
婉儿也懂太平话中的道理,只是,她不想看见殿下沦为阶下之囚,“我只是害怕……”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太平捏住了下巴。
太平轻轻用力,让婉儿正视她的眸光,温声道:“别怕。”
婉儿正色道:“不准一个人犯险。”
太平眸底聚起了浓情蜜意,娇声答道:“是,上官大人。”
婉儿嘴角扬了扬,“殿下别胡闹,臣是认真的!”
太平抵住婉儿的额头,“本宫也是认真的。”认真的疼她,宠她,保护她。
婉儿顺势拥住了太平,心口贴上了太平的心口,一颗心砰砰直跳,一半是因为后怕,一半是因为想她。虽说武皇特许她每个月能有几日回宅子陪伴母亲郑氏,可她也不能每个月都借机往公主府里跑,传到武皇耳中,那便是另外一层意思了。
“傻不傻。”婉儿轻嗔。
太平往前凑了凑,眸底涌动的情愫早就曝光了她的意图,“看你那么担心我,我心里高兴。”她的气息近在咫尺之间,比方才烫了不少。
婉儿往后缩了缩,低声提醒,“殿门只是虚掩着。”
“我知道。”太平的手捧住了她的后脑,声音低沉又沙哑,“婉儿不想我么?”
婉儿被她戳破心思,口是心非地回答,“不想。”
“呵,那……”太平的唇离婉儿的唇极近,将吻未吻,“本宫便让你知道,你到底想是不想……”她的唇像是燎原的星火,只轻轻地一触婉儿的唇,便勾起了婉儿的心火,瞬间烧透了她的心房。
婉儿被她亲了几口,心头又烫又痒,急忙推了推她的肩膀,“还要去白马寺……”
“先办正事!”太平很快便否了她的话,将她压倒在了榻上,手指飞快地扯开了她的衣带。
婉儿又羞又慌,按住了太平的手,“殿门!”
太平哑笑,扬声道:“春夏,本宫小憩片刻,谁来都让候着,别扰了本宫的清梦!”
“诺。”春夏忍笑答罢,斜眼瞥了一眼红蕊。
红蕊霎时脸颊一烫,平日不管她怎么呆愣,遇上大人与殿下的事,总是反应得很快。
婉儿听出了春夏声音中的笑意,她轻咬下唇,轻轻地捶了一下太平的肩膀,“殿下不是不舒服么?”
太平笑道:“婉儿来了,本宫什么病痛都好了。”
婉儿双颊烧得滚烫,当太平的唇再次印上她的唇,那些思念化作了融化的岩浆,霎时烧透了她与她。
于婉儿而言,太平就像是陈酿的酒,只尝上一口,便能让她的骨子酥透,将平日那些清冷自持全部抛得干干净净。
这一吻,几欲窒息。
好不容易分开片刻,两人只来得及短暂地喘上两口气,婉儿便疯狂地吻了回去,拉着太平一起堕入极乐之海。
第154章 来朝
天授二年, 元月初一,武皇颁布诏令,正式定都洛阳。这年祭天,武皇还是初献, 亚献是太平, 终献却是武承嗣。
朝野上下,猜测纷纷。
对于武承嗣而言, 这绝对是一个好的开始。武皇给了他这样的荣耀, 他顺势鼓动心腹上书请立太子,也算是合情合理。
元月初二, 武皇再次颁布诏令,将原来贬为庶人的章怀太子李贤之子封为郡王,“请”回神都。那两个孩子经历了太多腥风血雨,突然得此恩宠, 只觉大限将至, 竟是在路上染病暴毙。
武皇听闻消息, 痛心疾首,亲自在天堂为两个孙儿诵经超度,以示天恩浩荡。
元月初八, 四邦来朝。这是武皇登基后第一次四邦朝见天子, 武皇穿戴好隆重的衮服, 端然坐在万象神宫的龙椅之上, 迎接各国使臣。
往年面见使臣,都是在贞观殿,可贞观殿的宫阙比起万象神宫来,实在是逊色不少。
使臣们尚未踏入万象神宫,便被这座巨大的宫阙吸引住了目光。他们忍不住惊呼、惊叹, 全然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般高耸于云的华丽宫阙。
这几日都是晴日,并没有下雪,阳光灿烂地照在万象神宫顶端的那只朱雀身上,朱雀迎风展翅,仿佛随时会乘风飞上九霄。
东瀛使者张大了嘴巴,看着这壮丽的宫阙,不禁木立当地,以为是看见了神阙,等回过神时,慌忙跪地朝着万象神宫虔诚叩拜了三下。
吐蕃使者见识过大明宫的绝美,也见过许多大唐的美丽宫阙,却是头一次看见这么高耸的神宫。
大周开国,气象万千。
那女帝就坐在万象神宫之中,文武百官左右齐立,竟比先前的大唐朝堂还要让人觉得威严肃穆。
女子当天子,这可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吐蕃使者本以为可以趁机捞点什么好处回去,可瞧见这整肃的朝堂,他突然觉得自己错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往身边的突厥使者瞥了一眼,那突厥使者也满眼惊色,想来心境与他一模一样。
未入万象神宫,便先心战输了一筹。
武皇坐在明堂正中,明堂上富丽堂皇的雕纹映照着光明的宫灯投落下来,她似乎整个人都在发光。
这哪里是寻常女子,分明是天佛降世的圣人啊!
龙台之下,内舍人上官婉儿卓立在阶边,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官服,眉心点梅,下颌微扬,即便只是小小的女官,她也有臣子不卑不亢的风骨。
百官之首不是别人,正是镇国公主太平。
她今日也是盛装打扮,一袭红裳,腰间系着一条金丝璎珞,双臂上垂着金色披帛。她端然站在那儿,鬓边簪着一朵团花粉牡丹,花钿鲜艳,胭脂如霞,樱唇左右两侧也点上了两点面靥。
若问大周何处觅国色,且看公主今朝艳绝天下。
今日是大周的盛事,也是阿娘第一次以天子之身面见四邦使者,她身为公主,也必须盛装打扮,让那些人瞧瞧,什么叫做国色天香?
二十六岁的太平风韵正浓,这一身宫袍在身,即便远远瞧上一眼,都让人忍不住心酥。
使者们尚未入殿,这殿上便先酥了两人。
驸马武攸暨站在武官的队列之中,他的视线自同袍的间隙间穿过,牢牢地盯在了太平身上。那风华绝代的公主,却是他可望而不可亲近的“名义”发妻。每次想到这里,他便觉得心酸。好在梅氏是个体贴的,这些日子他去公主府中,陪伴梅氏与平安,虽说不能填补他心间的那点遗憾,可也算是有舍便有得。公主偶尔也会留他共进晚膳,已经不似当初那般冷冰冰的。
或许……
他存了一线侥幸,视线悄悄地落在了武皇身上,姑姑若是能多活十余载,公主那时已过不惑,应该也不会再寻其他的郎君了。
婉儿没有想到公主会做这样的打扮,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她只庆幸,她必须站在龙台下正视文武百官。如此一来,她便可肆无忌惮地顾看她的殿下,将殿下的妩媚尽收眼底,暗藏心间。
如此招摇,也不知今日会有多少人将公主的美悄然记下。
只要想到这儿,婉儿便觉一股酸涩缠上了心间。偏生这个时候,太平仿佛知道婉儿会顾看她,只见公主微微侧脸,嘴角对着她扬了扬。
殿下在安抚她,婉儿却记了仇,明明是在“挑衅”。她暗暗算了算日子,三日后她可以休沐一日,到时候定要登门好好算算这笔“醋”债。
“宣各国使臣觐见——”殿外司礼内侍一声高唱,各国使臣重新整了整衣冠,便鱼贯步入万象神宫。
原以为万象神宫外面已经足够华丽,踏入这儿方知一切都错了。这里面佛光明亮,万象齐俱,哪里是天子的朝堂,明明是天宫神仙洞府。
东瀛使者忍不住深吸了好几口气,还是静不下心神来。这样富丽堂皇的一座神宫,该是多少能人巧匠的心血才能凝成。他的心湖激荡,幻想着能持烛一寸一寸地膜拜这座华丽的宫阙。
“拜见大周陛下。”各国使臣各行各礼,向武皇宣示最真挚的敬意。
武皇大手一挥,“平身。”声音有如洪钟,那不怒自威的仪态,让这些使臣们不敢再小瞧这位大周女帝。
随后,各国使臣各献来朝贺礼,武皇一一收下,也命太平准备回礼,以示大国邦交,互通往来,互惠互利。
突厥使者献宝之后,忽然笑容微深,“我突厥还有一宝献上,陛下可看看,能否换一城之地?”
武皇笑容微敛,“一城之地?朕倒要瞧瞧,是什么稀罕的宝物。”
突厥使者拍了两下手掌,一名随从走了出来,当众剥落身上的毛皮大衣,揭下毡帽,竟是一个穿着僧衣的绝妙少年僧人。
只见这少年僧人缓缓抬眼,一双桃花眼澄净无尘,他只轻轻抿唇,便让人心窝里微微一痒。
突厥使者介绍道:“这位法师,发号莲玦,有通天之能。”他来周之前,便已调查清楚,武皇重佛,又是女子,向武皇献上佛子,当是上佳之礼。
武皇沉眸,“何为通天之能?”
突厥使者捂着心口向武皇行礼,话中有话道:“夜览星河,举手可摘星。”
“好一个举手可摘星。”太平微笑着附和,往前走了一步,“母皇,儿也可以摘星,还不止一颗。”
武皇忍笑,“不得妄语。”
“若是臣真的摘了星,母皇赏臣几座城池啊?”太平轻笑。
“若是摘不得,可要按欺君论处。”武皇肃声提醒。
太平得意仰头,“若是摘得,这位法师便也没有什么稀奇之处,母皇,你说是不是?”
武皇点头,“确实如此。”
太平记得,上辈子这一次大朝会,这突厥使者就献了佛子给阿娘。说是摘星,不过是障眼法罢了,真正的意图是把这个扮作佛子的面首送给阿娘。阿娘当年顺手将他给打发去了白马寺,从来都没有理会过。今次这突厥使者有些不一样,竟想用一个面首换西境一座城池,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买卖!
阿娘不便当这个恶人,便由她这个镇国公主来。
太平对着脸色铁青的突厥使者微微一笑,“使者息怒,本宫只是一时技痒,想给诸位瞧瞧,何为摘星之术?”说着,她的声音故意扬起,“免得使者遭小人蒙蔽,做出贻笑天下之事,回去被你家可汗责骂。”
突厥使者本想狠狠地瞪太平一眼,可她今日实在是太过明媚,谁能对一个好看的公主凶得起来呢?
“如此,便请殿下一展摘星之术。”
“诸位大人,可否往后退三步?”太平恭敬地对着文武百官道。
文武百官也起了兴致,也想瞧瞧公主今日究竟耍的什么把戏。当下文武百官皆往后退了三步,在万象神宫之中让出了一个空场来。
太平独自一人站在空场正中,对着殿外的内侍下令,“搬三面绘了星辰的屏风来,再拿七盏宫灯来,就布置在这儿。”说着,她指了指自己脚下,“照着北斗七星的位置布置,一盏也不能摆错。”
婉儿不知太平想做什么,她不禁问道:“臣能不能帮殿下什么?”
太平回头轻笑,“上官大人文采出众,不妨一会儿赋诗一句,锦上添花。”她的笑得胸有成竹,婉儿即便忐忑,也只能相信太平不会在这样的地方捅出什么大篓子。
很快内侍们便将屏风搬来,依着太平的指点,把屏风放置妥当。
“把上面的宫灯灭了。”太平指了指藻井下的几盏宫灯,特别强调,“不多不少,就灭本宫顶上的这两盏。”
内侍们听着太平的话,将宫灯灭了,一霎之间,万象神宫的光线暗了几分。太平又命人点燃了脚下的七盏宫灯,她站在宫灯前,屏退了附近的宫人内侍,对着武皇盈盈一笑,捻起了兰花指来,似是准备献舞。
“虽说还有一月多,才是母皇的寿诞,臣今日借花献佛,摘星为礼,愿母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公主的话音刚落,她忽地扯开了左腕上的红绸,左腕只翻了一个花指,便引得腕上铃铛清脆作响。
殿下以银铃为乐,一袭红裳,在三面星辰屏风的映衬下,翩然起舞。
太平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忘情一舞,众臣也从未见过公主这般妖娆出尘的舞姿,她就像是在星辰间疯狂绽放的红莲,身姿旋舞,舞裙翻飞,金灿灿的披帛衬在其中,像是蜿蜒在红莲上的金字经文,也像是红莲吐露的金色仙露。
这样的殿下,如何让人移得开视线?
直到此时此刻,婉儿终是明白太平为何今日这般打扮,她一定是早就想好了一切。
殿下不单要把名字刻入文武百官心里,也要刻入这些外邦使臣心里,让他们知道,大周不仅有女皇,还有艳胜红莲的镇国公主——
太平。
正当诸人都沉浸在公主的舞姿之中时,太平忽然长袖一甩,洒出金粉万千,她顺势一个斜旋,恰好挥灭了脚下的一盏北斗七星,掌中却亮起了一点辉光。
她止下跳舞,恭敬地对着武后跪下,双手奉上一枚上好的东海明珠,朗声道:“星辰在此,愿吾皇万岁,福寿绵延。”
众臣听见这话,下意识地纷纷跪倒,也跟着公主山呼道:“愿吾皇万岁,福寿绵延。”
武皇满心高兴,大笑道:“好一个摘星之舞!妙!真是妙极了!”说完,她看向了婉儿,“婉儿可想好诗句了?”
婉儿微笑垂首,“臣已想好一句。”
“念来听听。”武皇下令。
婉儿挺直了腰杆,朗声念道:“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
“好句!”武皇抚掌大笑。
文武百官附和称赞。
太平退至突厥使臣边上,低声提醒,“这一招摘星之术,我大周文武皆知,使君是瞒不过母皇的法眼的,不如见好便收吧。”
突厥使臣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边上的佛子,“没用的东西!”
太平顺势扬声道:“母皇,臣瞧这位法师颇有法相,不如收至白马寺继续修行。”说着,她看向了突厥使者,“许一城可以,他日我大周使臣前往突厥,人人皆可摘星,敢问使君,突厥可汗可愿许我大周一颗星一座城?”
突厥使臣连忙摆手,赔笑道:“方才不过戏言罢了,区区摘星小僧,岂值一城?”
太平笑道:“原来如此。”
武皇会心一笑,太平今日之举可真是不费一兵一卒,便将了突厥使臣一军。
这一战,赢的妙,也赢得好!
“准奏!”
第155章 国宴
日暮时分, 国事已毕。武皇在宫中设下大宴,宴请各国使臣,听国乐,赏妙舞, 享各色山珍海味。
炙肉是吐蕃与突厥人最爱吃的, 鹿肉、兔肉、羊肉各有烧炙之法,这两国使臣吃得连连称赞。鱼肉与鲜虾是东瀛人的最爱, 他们一边吃一边赞许大周厨子的厨艺高超。至于那些胡人使臣, 没想到在大周的国宴上也能吃到自家口味的胡饼,一顿国宴, 各品滋味。
即便是酒,林林总总都有十余种口味。
席间听大周最好的乐师奏响天籁之音,从丝竹雅乐到西域胡曲,只要是世间叫得出名字的好乐, 今晚这些乐师们都一一重现。
宫舞不局限于汉家歌舞, 有胡姬献舞, 舞天下纷纭,也有伶人带着面具以舞叙事,演绎百年春秋。
所谓大国, 便是海纳百川, 大周第一次大国之宴, 不仅让各国使臣都开了眼, 还让文武百官也开了眼。
今次国宴各项事宜,皆由礼部安排,牵头之人便是太平。起初武承嗣还冷嘲太平,主次不分,将坊市中的下等胡姬也请入宫中献舞。今夜看来, 一切安排得恰到好处。
大宴虽不是明晃晃的政事,却也代表着一国的待客之道。
太平如此安排,彰显的是大周的包容之量,百花齐放,并未掩盖大周独树一帜的风姿,正因为大周国宴上重现了各国的乐曲与舞蹈,反衬出了大周舞乐的大国风范。
自卖自夸,独显一家之长,那并不是大国之量。
兼容并蓄,博采众长,这才是一个大国,一个君王该有的风采。
武皇今晚高兴极了,不必动武,便能让使臣叹服,不必吆喝,便能让官员心悦。她作为天子的第一个大朝会,一定会在青史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武曌,虽是女子,却半点不输其他君王。
想到这里,武皇将酒盏移向裴氏,“再斟一盏!”
裴氏担心武皇喝多了伤身,连忙劝道:“陛下已经喝了很多盏了。”
“今日高兴,朕要与诸位臣工喝个痛快!”武皇缓缓站起,捏着酒盏横臂裴氏面前,扬声道:“诸位使臣,朕敬你们一盏!”
武皇都发话了,裴氏怎敢不添酒?当下给武皇斟了半盏。
“嗯?”武皇不悦地斜睨了她一眼,“斟满。”
裴氏只得添满。
武皇这下舒坦了,众位使臣敬然站起,与武皇一起饮下一盏。
“裴氏,再斟一盏。”武皇将酒盏递向了裴氏。
裴氏为难地看了看不远处的婉儿。今日是国宴,虽说厍狄氏也该侍奉在侧,可这两日裴光庭身子不好,所以武皇给了她特旨,让她在裴府安心照顾独子。是以,此时此刻,裴氏唯一能指望的便只有婉儿了。
婉儿起身,垂首道:“陛下,还是少饮……”
“你也小瞧朕的酒量?”武皇没让婉儿说完,便打断了她,“朕的酒量好得很!信不信,他们都喝倒了,朕还能再喝!”
武承嗣趁机附和道:“陛下想喝,你们一直拦阻,是想抗旨么?”
武皇眯眼笑笑,看向了武承嗣,“魏王懂朕!”
话都说到这一步了,谁还敢再劝武皇少饮呢?婉儿忙给太平递了个眼色,太平刚欲开口,武皇便指向了她。
“太平,来,给朕斟酒。”武皇完全不给太平反驳的机会,“这是诏令。”
既是诏令,自然太平不敢抗旨。
太平无奈,只得提起酒壶,走近武皇,给武皇斟满一杯,小声劝道:“阿娘还是少喝几盏,喝多了会伤身的。”
“啰嗦。”武皇刮了一下太平的鼻尖,“你斟酒便是。”说完,她将这一盏酒敬向了文武百官,“诸位臣工,朕敬你们一盏!”
“谢陛下。”众臣跟着武皇同饮一盏。
武皇再次把酒盏递向太平,太平只得再倒。
几盏下肚,武皇的脸颊已烧上了酒色,各国使臣却来了劲,特别是突厥使臣,举杯接连敬向武皇。
太平每次斟酒都少斟三分之一,就怕阿娘喝多了真伤了身子。
武皇心知肚明,喜在心间。母女同心,其利断金。太平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掌管礼部之后,事事上心,尤其是今次的大朝会,实在办得让她称心如意。
若说唯一不如意的,便是太平的肚子。东宫一直空置,每隔几日都能收到请立太子的奏疏,长此以往,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无奈,这寒症最难调养。
武皇起初以为是张谡医术不精,便打发了另外的太医去给太平请脉,可那太医回来禀告,直说公主寒症确有转好之相,只是寒症最易反复,稍有不慎,又要重头调养,此事急不得。
她都快急死了,那些太医还劝她急不得。
“上官大人,我敬你一杯。”东瀛使臣忽然敬向了婉儿。
婉儿微愕。
东瀛使臣笑道:“大人应天门下指点天下士子文章,才学过人,今日万象神宫中一睹大人真容,实乃幸事,这一盏,大人当得起。”
婉儿迟疑地看了一眼武皇。
武皇大笑道:“你倒是个识货的,婉儿的才学确实当得起这一盏。”
得了武皇首肯,婉儿举盏回敬东瀛使者,“如此,我却之不恭了。”话音刚落,便仰头将这盏酒喝了个干净。
吐蕃使臣笑道:“这么说,我也该敬上官大人一杯,请。”
婉儿满上一盏,洒脱地一笑,“请。”再次仰头一饮而尽,没有一点扭捏造作。
突厥使臣跟着附和,“上官大人,请。”
太平看这架势,这些使臣是想把婉儿灌醉宴上,她刚欲出口解围,却被武皇扣住了手腕。她惑然看向武皇。
武皇轻笑,“太平,来,与朕喝上一盏。”婉儿是女官,倘若她能落落大方地接下这些使臣的敬酒,那便彰显了女臣的风范。
这是武皇给她的任务,也是允她的恩赏。
天下可没几个女子有这样的机会,让各国使臣亲自敬酒。
太平低首给武皇斟上一盏,也给自己斟了一盏,敬向了武皇,“母皇,请。”
“我大周女子,就该这样坦坦荡荡,不卑不亢。”武皇并不急着饮,斜眸瞥了一眼婉儿,“你看婉儿是不是做的很好?”
太平顺着武皇的视线瞧去,只见婉儿举手投足之间,不卑微,不倨傲,每一盏酒都迎合得恰到好处,如沐春风。
她怎会不知婉儿的本事,她只是担心婉儿晚上喝多了难受。
“母皇所言极是。”
太平说完,与武皇一起饮下了这盏酒,她正欲斟酒,却被武皇按住了手。
“你少喝些,正在调养身子,喝多了才是真的不好。”
太平听得出阿娘语气中的关切,可她也听得出阿娘殷切的希望,她涩然笑笑,“臣一定快些调养好身子,不让母皇失望。”
武皇满意地点了点头,扶额道:“裴氏,朕这会儿有些倦了。”
裴氏连忙上前,“奴婢扶陛下回去歇息。”
“这边……”武皇给太平递了个眼色。
太平知道,这是阿娘给她机会熟悉这些使臣,她恭敬地一拜,“臣在这儿,母皇可以放心。”
“嗯。”武皇拍了拍太平的手,便由裴氏扶着,提前退了席。
武承嗣静默看着武皇如此倚重太平,心中又酸又涩。若他还是春官尚书,这些好事怎会落在太平身上!
正当这时,太平似是知道他会不悦,向他投来了一个挑衅的目光。
武承嗣咬紧后槽牙,罢袖道:“臣喝多了几盏,实在是不适,先告退了。”
“魏王可要走稳些,可别不小心磕碰到哪儿。”太平话中有话地应了一声。
武承嗣听出了她话中的刺意,冷笑道:“多谢殿下提醒。”他不能再任由太平坐大,他必须加快请命,早些入主东宫。
他之前帮着姑姑杀了那么多李唐王室,除了那么多李唐旧臣,最后若是太平坐上了皇位,她一定会清算他。他已是背水一战,再无回头之路。东宫之位,不仅仅是他多年梦寐以求的心愿,还是他唯一的保命符。
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必须将东宫之位拿到掌中!
武承嗣离席后不久,他的心腹也陆续离席。
太平举盏敬向狄仁杰,上次圆场之事,她欠狄公一句感谢,“狄公,本宫敬你一杯。”
狄仁杰看见今日大朝会的盛景,也心悦之极,他回敬太平,“殿下置办国宴,辛苦了。”
“都是分内之事。”太平莞尔,仰头便将这盏酒喝完。
狄仁杰深望了一眼太平,她的眉眼像极了武皇,神韵却像极了高宗,这一瞬间,他竟有几分恍惚,不由得哑然笑笑,跟着饮下了这一盏。
太平挂心婉儿,回头瞧向婉儿,却发现不止是使臣,去年秋闱的好几位进士都过去给婉儿敬酒了。
特别是去年进士第一人,张说。
他酒兴正酣,央着婉儿借酒赋诗,叫嚷得最大声。
婉儿乐在其中,半点不作迟疑,唤了内侍送上文房四宝,潇洒地将宣纸往几案上一展,提笔便书。
洋洋洒洒数首诗跃然纸上,引来赞声如潮。
太平悄悄地欣赏着这样的婉儿,那些人众星拱月般围着婉儿,她一袭月白色官服卓立正中,一手提笔,一手执杯,趁着酒气诗性大发。
若说阿娘像是烈阳一样,照亮了一个天下,那婉儿就像是天上明月,诗意了一个朝堂。
婉儿像是知道太平会脉脉望她,她嘴角一扬,骄傲地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字迹再不是往日的娟秀小楷,诗体再不是平日的缱绻宫体。
谁说女子书道不可苍劲有力,谁说女子只能写闺阁怨诗,她上官婉儿今晚便让天下人知道,他们都错了!
第156章 太平
国宴终了, 各国使臣由内侍引着出了宫门,去往驿馆休息。剩下的官员们也由内侍搀扶着,各回各府。
太平估算了时辰,就算骑马, 她也赶不及宵禁之前回到公主府, 索性今晚便在宫中留宿,也好照顾那个喝醉了的心上人。
“春夏, 你先回西上阁, 吩咐红蕊准备醒酒汤。”太平温声吩咐春夏。今次国宴上的酒都是她一手挑选的,酒性并不烈, 可若是喝杂了,酒劲上了头,只怕要难受半日。回想婉儿方才那豪爽饮酒写诗的模样,太平不禁哑然失笑, 走近案边, 对着婉儿递过了手去, “上官大人,本宫扶你回去。”
“臣……臣自己能走。”婉儿确实醉了,她挣扎着站了起来, 身子摇了摇, 便跌入了太平的怀中。她下意识地推了推太平, 这里可是紫微城, 是武皇的眼皮子底下,不可如此亲近。
可一个醉了的人,如何能推动一个不醉的人?
太平轻笑打趣,“看来,还没有醉透。”
婉儿反击道:“臣还能写一百首诗!殿下不要小瞧臣!”
“写, 回西上阁,本宫陪着你写。”太平勾紧了她的腰杆,对着收拾国宴的宫人们吩咐道,“收拾干净便去你们管事那儿各领一百文钱,告诉你们管事,赏银从公主府的私库里拨,明日去本宫府上找詹事结算。”
宫人们大喜,没想到公主竟是这般豪爽。
太平笑意微浓,“今日本宫高兴,你们也办差不错,当赏。”说完,她又补了一句,“以后只要用心帮本宫做事,本宫绝不会亏待了你们。”
“诺。”宫人们高兴领命。
婉儿这会儿酒劲上头,脚步虚浮,根本就站不稳,整个身子几乎是偎在太平怀中。她觉得自己烫极了,明明没有发烧,血脉却都在沸腾着,一刻也停不下来。
“难受……”她的低声呢喃,滚烫的气息刮过太平的颈子。
太平绷直了身子,酒醉了的婉儿与上辈子一样,撩人不自知。婉儿因为酒难受,太平却因为她的气息难受。
“走吧。”太平勾了勾婉儿的腰杆。
婉儿顺势贴得她紧紧地,没有一丝缝隙。热意透过官服,熨上了太平的肌肤,太平强忍心底的痒意,扶着婉儿一边走,一边低声警告,“别蹭!”
醉了的上官大人可不怕殿下,她就觉得蹭蹭太平会舒服些。她的身子很烫,太平的身子微凉,一切刚刚好。
从国宴所在到西上阁,分明只是数百步的距离,因为婉儿的酥软,太平走得极慢。
太平终是扶着婉儿回到了西上阁,红蕊端来了一碗醒酒汤,春夏懂事地打来了一盆热水,两人识趣地静静放下,不等太平吩咐,便退了出去,将殿门仔细合上。
太平心中暗笑,这两丫头才是越活越机灵了。
她将婉儿扶着躺在了床上,起身拿帕子浸了热水,拧干之后回到床边坐下。她温柔地帮婉儿擦拭着沁出的汗珠,柔声道:“不就是几个使臣么?吟诗对酒还能喝那么欢,知不知道喝多了也是会伤身的?”
太平的这句话脱口而出,她自己先怔了怔,复又心领神会地笑了。怪不得上辈子婉儿敢在这个时候僭越,原是酒壮人胆,她在文武百官之前那般洒脱,她与她独处之时便肆无忌惮了。
婉儿迷离着醉眼,总觉得太平的这句话在哪里听过,“殿下……”
“唤我太平。”太平笑眯眯地看着她,对她醉时的轻唤很是怀念。
婉儿蹙了蹙眉,“嗯?”
“这里只有你我,别怕。”太平放下帕子,俯身看她,再次下令,“唤我。”
“太平。”婉儿乖顺地唤了她,满眼都是烛光映出的碎金之色,她慵懒地勾住了太平颈子,醉眸里只剩下了太平痴了的模样。她的一颗心涨得发痛,满满地只有一个殿下。
太平听得耳酥,起了贪念,“不够。”
婉儿挺了挺身子,额头蹭上了太平的额头,她小声呢喃,“殿下贪心。”声音娇媚,让人神魂俱乱。
“再唤一遍,”太平热烈地说道,“就一遍。”
婉儿的双颊被酒气熏得通红,她一手勾住太平的颈子,一手在太平心口画着圈儿,“臣……不信殿下就要一遍……”
太平呼吸沉下,“本宫就是贪心。”
“太、平。”婉儿顺着她的心意慢吞吞地再唤了一声,在太平心口画圈儿的手指来到了她的腰带上,“臣、要、算、账!”她的声音慵懒而娇蛮,哪里还是平日那个冷静自持的上官大人。
太平由着她解开了腰带上的暗扣,笑问道:“婉儿要算什么账?”
婉儿双眸通红,话却说得异常笃定,“我的……太平……”话音一落,她便吻上了太平的唇,顺势用力一个翻身,便将太平压倒在了身下。
今晚的婉儿,就像是一只红了眼的小兽。
“是……你的……”唇齿之间逸出了太平的一声回答。
谁让她这红莲妖姬先撩拨了上官大人?
那诗性大发的上官大人自当笔走龙蛇,写尽人间最旖旎的风月,诉尽两世的痴缠醉语。
阁外院墙下的那排红梅迎风盛放,梅花香味弥漫在整个庭中。
春夏牵着红蕊坐在檐下,搓了搓红蕊的手,还觉得她有些发凉,便捧着她的手凑近了呵了几口热气,笑道:“我去给你拿件暖衣来。”
红蕊沉浸在春夏的温情里,愣了一下,甫才反应过来,“哦。”
“木头!”春夏忍笑打趣,戳了一下红蕊的脑门,松了她手,起身去她房中抱了一件暖衣出来,罩在了红蕊身上。
春夏坐下,得意道:“这下,我便可以安心值夜,不必担心你会着凉了。”
“别动。”红蕊突然一本正经地下了令。
“做什么?”春夏的话才问出,只见红蕊扯着一半暖衣罩在了她的身上,然后暖暖地贴了过来。
“这样,谁都不会着凉了。”红蕊笑了。
春夏在衣下握了红蕊的手,“还算有良心。”说完,两人相视一笑,此时此刻,她们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两人。
寅时三刻,婉儿酥醉初醒,一睁眼便瞧见殿下枕在一边,她微微一愕,旋即笑了起来。原来昨晚那些孟浪,并非是梦,而是实实在在的以下犯上。
她想亲亲太平的额头,哪知脑袋一动,便觉眩晕欲裂,“嘶……”
“头疼了?”太平温柔的声音才落下,微凉的手便落在了婉儿的额角上,轻轻地给婉儿揉着,“这样舒服些么?”
被殿下这样宠着,怎会不舒服?
婉儿忍着难受往前凑了凑,顺势覆上了太平的手背,给太平暖着,“尚未入春,天凉,担心冻着。”
“我暖着呢。”太平哑笑,抵着婉儿的额,“婉儿也烫着呢。”
婉儿歉声道:“昨晚喝多了两盏……臣可有……伤到殿下?”
“你说呢?”太平的声音中染上了一丝哑涩。
借着烛光,婉儿的视线往下,清楚地瞧见了太平锁骨上的两点吻痕,鲜红得就像是两朵绽开的红梅。
她确实是仗醉行凶了。
“臣……”
太平低哑耳语,“本宫心甘情愿给你的。”哑涩的语声中透着一抹娇音,那是旁人都听不到的公主撒娇。
婉儿的心猛地跳快一拍,这样的殿下实在是诱人。她轻咬下唇,不敢再借机孟浪。往日这个时候她也该起身梳洗,去武皇身边伺候。今晚殿下留宿她这儿,她若缺了当值,只怕武皇会多想什么。
太平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按住了她身子,笑道:“上官大人昨晚贪杯,今日起不来伺候母皇,合情合理。”
婉儿蹙眉,“臣若不去伺候……”太平压住了她的唇,不让她说完后面的话。
“你这样如何伺候母皇?”太平含笑反问,“朝堂之事,可是容不得一点错的。”说完,她坐了起来,娇媚地拉了内裳披在身上,将垂落的青丝往耳后一顺,温和道,“母皇那边我去伺候。”
婉儿摇头,“臣可以。”
“这几日武承嗣一定会暗使手下上书母皇,请立他为太子。”太平一边说,一边从床上走了下来,“母皇若是顺口问你,你如何答她?”
婉儿正色道:“上辈子臣便答过,世上没有立侄不立子的道理。”
太平回头,认真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武三思尚在,武懿宗也在神都,甚至……那时我还怀着武攸暨的孩子。”
那个时候武氏势力鼎盛,阿娘之所以打压武承嗣,有一部分原因出于制衡。所以她顺水推舟地去了武承嗣的丞相之位,也是为了平衡削弱武承嗣在朝中的影响,免得武承嗣的势力渐大,超脱她的掌控。
现下武三思已死,武懿宗也被贬至临淄,就算武皇不想给他太子,这次只怕也不会去他的相位。
婉儿沉默片刻,开口问道:“殿下打算如何?”
太平笑道:“一切全凭母皇决断。”
婉儿头疼得厉害,她忍痛思忖片刻,忽然想明白了太平的意思,“殿下是想推波助澜?”
“不愧是我的婉儿。”太平赞许婉儿,“我想,以武承嗣那猴急的心性,今日母皇一定能收到请立他为太子的奏疏。”
婉儿从床上坐起,坚定开口,“我还是应该去陛下身边伺候,殿下一个人,我不放心。”
“谁说我要一个人打这一战?你留在这里,抄写经文,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送来给母皇。”太平温柔地下令。
婉儿静静地看了太平一会儿,无奈笑道:“殿下再这样事事护我周全,总有一日,我会恃宠生娇的。”
“爱妃尽管恃宠生娇,本宫就怕你藏着掖着,口是心非。”太平说完,凑近婉儿,轻捏了一把她的下巴,“伺候我更衣。”
婉儿忍不住笑出声来,“诺。”
第157章 侍奉
武皇昨夜因为饮了酒的缘故, 所以睡得很沉。太平来到殿外时,候在殿外的裴氏如实回禀,武皇尚未起身。
太平看了一眼外间的天色,今日并没有早朝, 往年武皇即便不朝, 也会早早起身处理政务。今日,就让阿娘好好睡一觉吧。
“本宫候在殿外, 等母皇起身。裴氏, 你且下去休息吧。”太平挥手,示意裴氏退下。
裴氏迟疑地看了看殿下, 又看了看寝殿外值卫的羽林军,确认武皇是安全的,这才领命退下。
开启大宫门的时辰一到,便有当值的宫人将对外的大宫门打开。太平望着大宫门缓缓开启, 那个提灯当值的宫婢很是眼熟。她仔细想了想, 终是想起了这名户婢的名字, 韦团儿。
很快地,便有一人提灯从外走入,借着灯盏的微光, 太平看清楚了那人的面容, 正是她的四哥李旦。
只见李旦与韦团儿双目匆匆一对, 有些情愫不必多言, 便已显得明明白白。韦团儿微微垂首,轻轻地扯了一下李旦的衣袖。李旦快速往她掌心塞了一张纸条,韦团儿这才松了手,喜滋滋地捏着那张纸条,目送李旦走向这边。
似是觉察了太平的目光, 韦团儿赶紧收敛笑意,将脑袋再低了低。
李旦提灯走近宫檐下,这才注意到候在殿外的这名红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妹妹太平。
他也不知太平瞧见了多少,便有几分心虚,“昨晚太平可是歇在宫中了?”不然,太平不可能比他先一步来给武皇晨省,除非昨晚太平就歇在武皇的内院阁中。
太平微笑,“昨晚多喝几杯,便去上官大人那儿歇了一宿。”
李旦素知太平与婉儿交好,也没有多想什么,他又起了一个话茬,“昨日的国宴,据说办得很好。”
气氛略微有些僵硬。
太平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与四哥不再像当初那样亲密,甚至她还能觉察到四哥对她的戒备。
“四哥昨日应该来的,你是皇嗣,怎能缺席国宴?”
“太平,四哥的难处你真的不知道么?”
李旦说完这话,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解释道:“三郎病了很久,难受起来,就不断喊阿耶,我岂能离开?”
太平静静地看着四哥,经年称病保命,竟是练就了这样滴水不漏的说辞。
“咳咳。”
殿内响起了两声轻咳,太平听得出来,那是阿娘故意咳来提醒他们的。
太平恭声道:“母皇,儿能进来伺候您么?”
“进来吧。”武皇肃声开口。
太平推开了殿门,回头示意殿外的宫婢们将热水盐水都端进去,伺候武皇洗漱。李旦缩在殿外,没有母亲点名传召,他不敢贸然踏入寝殿。
武皇坐在床上,太平近身将她扶起,她的余光里没有瞧见裴氏,疑声问道:“你把裴氏打发了?”
“今日儿想好好陪陪阿娘。”太平说完,亲手抱了龙袍过来,给武皇穿上。
武皇意味深长地笑笑,“无事献殷勤,说吧,想跟朕讨要什么?”
太平顺着武皇的话茬接口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阿娘,儿想请休两日,去阿娘赐儿的庄子里,赏两天梅花。”
“嗯?”武皇侧脸看她。
太平坦荡地对上武皇锐利的眸光,“今次国宴,儿事事亲力亲为,实在是累人。”说着,她撒娇似的挽着武皇的手臂摇了又摇,“阿娘就让儿偷懒两日吧,好不好?”
“一个礼部就累着了?”武皇爱怜地捏了一下太平的鼻子,“去庄子可以,必须驸马陪同。”
太平就知道武皇会下这样的命令,她故作扭捏,“他一个武官,又不懂诗,陪儿赏梅,要闷坏儿的。”
提到“懂诗”二字,武皇立即想到了一个人,往日这个时候婉儿已经在身边伺候了,“婉儿呢?”
太平认真答道:“昨晚她贪杯太多,醉得不省人事,今早儿先罚了她,这会儿正在阁中抄经醒酒呢。”
武皇颇是好奇,“罚她?”
“对,不懂分寸,致使今日头疼不能伺候阿娘,难道不该罚么?”太平答得一本正经。
武皇却忍不住大笑道:“罚得好!”婉儿向来骨子傲,昨晚贪杯喝上了头,导致今日缺了差,太平罚得恰到好处。
正当此时,宫婢在殿门外禀报,“陛下,皇嗣来晨省了。”
武皇的笑意微敛,“让他回去吧,好好照顾他家的三郎。”这句话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一直候在殿外的李旦听得清清楚楚,“养好身子,立春之后便启程去临淄吧。”这些个孙儿都软禁在宫中也不是长法,开春之后,武皇会命人护送这几个孙儿去各自的藩地去当个富贵郡王。
如此,一来可以让天下人看见,武皇并没有圈禁李唐王孙的意思,二来把这几个孙儿养在外地暗中监控,也可以防止这几人长大了联手起事。
李旦恭敬地应道:“儿领旨。”他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便快步离开了这儿。
武皇失望地摇了摇头,“你这个四哥,真是难担大任。”
太平拿起梳子,为武皇梳理长发,一边梳,一边道:“四哥重情,阿娘也不要怪他。”
“重情,呵。”武皇自己生的儿子,什么心性她一清二楚。
内侍将朝堂送来的奏疏抱至龙案上,隔着屏风对武皇回禀,“陛下,这是今日的奏疏。”
“嗯。”武皇应声,“退下吧。”
内侍领命。
太平很快将武皇的长发盘起,重新整理了一遍武皇的衣冠后,亲手伺候了武皇洗漱。
武皇在龙案边坐下,她拿起一本奏疏,并不急着打开,侧脸问向太平,“想学么?”
“儿才说了要请休。”太平不是不想学,而是今时今日不能学。
武皇满意地笑了,“总要学的。”
“那也不是今日。”太平皱了皱眉,“儿去给阿娘传膳。”说完,便快步退出了寝殿。
武皇看着太平的背影,忍笑道:“鬼机灵。”说罢,她将奏疏打开,第一本就是王庆之的奏疏。
她一字不漏地读完了奏疏,脸上的笑意已是荡然无存。
“真是心急啊,承嗣。”
太平适时地端了早膳进来,搁在了案边,温声道:“阿娘,先用膳吧,趁热吃,不然一会儿凉了。”
武皇哪里还有食欲用膳?她最后能登上皇位,靠的就是最后那三拨浩浩荡荡的请愿。如今武承嗣依样画葫芦,她如何能不忌惮?
“阿娘这是怎么了?”太平觉察了武皇脸色不好。
武皇放下奏疏,拿起了朱笔,“你小时候,朕曾经问过你,想要这个么?你可还记得?”
太平认真答道:“记得。”
武皇把朱笔递向太平,“朕若给你,你敢不敢接?”
“母皇,臣不敢。”太平往后退了一步,立即跪在了武皇面前,“您要是真下了这样的旨,臣只能一杯鸩酒,自行了结。”
武皇似笑非笑,“不敢?”
“不敢。”太平答得坚定,抬眼迎上武皇的目光,继续道:“臣如今只有寸功,朝中许多大臣都比臣做得好,臣若在这个时候入主东宫,那是德不配位。臣被天下人非议便罢了,还会连累母皇,让他们有机会中伤母皇。母皇登基甫才数月,绝对不能让他们有这样的机会兴风作浪,所以臣愿意以死护卫母皇。入主东宫一事,既是不敢,也是不能!”
武皇欣慰地舒展了眉头,温柔地拍了拍太平的后脑,“你是个懂事的,可武承嗣不是。”
“这个时候也不能处置他。”太平真切剖白,“武李两家和,则天下安,武李两家裂,则天下乱。若是这个时候因为立储一事,母皇处置了武承嗣,只会寒了武氏的心,招致内祸,是以万万不可。”
武皇颇是惊喜,“朕还以为你不懂这些。”
“臣已是武氏的媳妇,自当为武氏考虑。”太平嘴角扬着一抹笑意,“臣也是李氏的女儿,也该为李氏考虑。臣的处境,其实与母皇一样,不是么?”
确实,武皇是李氏的媳妇,也是武氏的姑母。算起来,太平确实与她的处境很像。
武皇将朱笔收回,搁在龙案之上,沉声问道:“你不恨他曾经对你下手了?”
“恨,可那是臣的私事。”太平不瞒武皇,“大局当前,私事便只是私事,不可因一己之私,误了母皇的大业。”
武皇最喜欢听实话,她亲手扶起了太平,“朕如今遇上难事了,这一仗可不好打。”
“臣有一策。”太平迟疑开口。
武皇肃声道:“讲。”
“母皇可召见王庆之,听他陈情此事,然后令李昭德旁听此事。”太平点到即止。
武皇眸光微暗,宰相李昭德是李唐旧臣,一直拥护皇嗣,反对李储武氏,又是个性子刚烈之人。若能借他的手,收拾了王庆之,便等于敲山震虎,杀一杀武承嗣的野心。
甚至,还可以借机探探现今的朝臣,到底是拥护皇嗣的多些,还是拥护武承嗣的多些?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制衡各家势力,不容一家式微,也不容一家坐大。
帝王之术,莫过于此。
收拾的只是王庆之,出手的是李唐旧臣,她到时候只用出来当个和事老,一边打一板子,此事便能顺遂度过。
“太平。”武皇觉得这一计妙绝,“当真是长大了。”
“长大了才能与母皇并肩作战。”太平敬然说完,对着武皇一拜,“臣说过,母皇在前面走,臣在后面跟着,我们上阵母女兵,一定可以所向披靡。”
武皇放声一笑,“贫嘴!”面上是这样和蔼,她却悄悄思忖了一遍公主府的臣下都是些什么人。
自从太平得了镇国之衔后,她便有了开府的资格。可惜,这孩子并不像那些皇子,明明可以开府招揽人才,却只招揽一些散官小吏,修修诗集,搜集乐书,什么政事都不涉猎。哪怕她做过工部尚书,现下当值礼部尚书,也没见养成什么班子。
太平是个聪明的,也是个懂事的。
武皇喜欢聪明人,更喜欢懂事的人。
尤其像太平这样的孩子,献计妙,处事知分寸,只要她能诞下皇孙,武皇便有理由借势让她入主东宫。
这样的储君,武皇安心,也愿意教她更多的帝王之术。
自古储君不易做,太过聪明者,君王猜忌难有善终,愚钝者,臣子难服朝堂不稳。是以历朝历代的储君,都是天子千挑万选的天之骄子,善终者却寥寥无几。
“朕来处置此事。”武皇终是下了令,“太平你回去好好养身子,若是觉得驸马不够风雅,便把婉儿召去,陪你赏梅赋诗。”她殷切地期盼着她的皇孙,“早日寒症痊愈给朕生一个皇孙,这才是稳定国本的大事。”
太平乖顺地低眉领命,“诺。”
第158章 大势
皇庄在神都南郊, 武皇挑了此处赏赐太平,恰好是因为这里有片梅园。梅树不知是何人所栽,每到冬日,白梅胜雪, 红梅似火, 没划作皇庄之前,这里是神都诗人们入冬后的赏梅胜地。如今不得公主允准, 谁也不准擅入梅园。
当然, 有一人除外。
太平知道婉儿喜欢梅花,很早便给她下了特令, 只要婉儿来此赏梅,皇庄的人都要伺候好了。
婉儿抄了一早的经文,这会儿脑袋算是清醒多了。此时与公主乘着马车出了神都,来到了梅园之外。
马车刚停, 便有宫人迎了上来, 搬了踏脚石来, 恭请殿下下车。
太平掀起车帘,便有一阵寒风袭面而来,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婉儿抱了大氅, 罩在了公主身上, 温声道:“殿下当心些, 不要着凉了。”
“是, 上官大人。”太平享受着婉儿予她的温情,牵了她的手,一起走下马车。
今日她放了春夏与红蕊的假,让那两个婢子在公主府好好休息。梅园这边也有不少宫人,少春夏与红蕊一日也无妨。
“殿下, 请。”管事的内侍恭声说完,便哈腰引着太平与婉儿往里走。
穿过长廊,两人步入了赏梅的暖阁中。这暖阁只有上下两层,最上面一层只放了一张几案,铺了两张暖席,文房四宝俱全,西南角上还置了一个暖盆,里面的火炭已经烧了好一会儿,将整个楼阁熏得暖暖的。
“还算妥帖。”太平与婉儿在几案边坐下,望向了半敞的望梅小窗,话却是说给管事内侍听的,“温一壶酒来,再上几碟精致的点心,本宫要与上官大人单独论梅。”
“诺。”管事内侍领命引着宫人们退下了。
婉儿等那些人走远后,低声提醒,“今日应该喊上驸马的。”
“喊了武攸暨,你还能高兴赏梅?”太平一句话戳在点上。
婉儿蹙眉,“这是陛下的吩咐。”
“来了也是被打发走的,何必让他难堪?”太平敢做,便笃定今日阿娘肯定是没心情管她的。
婉儿憋着一丝酸意,“原来如此。”
“瞧瞧,他没来都已经酸成这样了,若是来了,那还了得?”太平捏了一把婉儿的下巴,“今日不提他,扫兴。”
婉儿也不想如此,可情之所钟,怎会不在乎这些?
“你就仗着……”婉儿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这句话殿下定是爱听的,她偏就不说了。
“怎的?”太平确实想听完这句话,杵着腮脉脉看着她,“你不也仗着本宫喜欢恣意妄为么?”
婉儿被她这一哄,心情大好,“彼此彼此。”
太平哑然笑笑,等宫人们端上了点心、奉上温酒后,挥袖屏退了宫人们。
“今日婉儿可有诗兴?”太平一边给婉儿斟酒,一边问道。
婉儿轻笑,“自是有的。”说完,执盏饮了一口美酒,酒汁温暖,瞬间烧烫了整个喉咙,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这酒烈了些。”
“所以不能贪杯,今日只准喝三盏。”太平给她记着。
“殿下怎的这般小气了?”婉儿笑问。
太平认真答道:“赏梅也一样,差不多了,我便送你回宫。”
婉儿听出了公主言外之意,“嗯?”
“今日母皇会召见王庆之,李昭德也在边上。”太平执盏眯眼品了一口酒,抿唇道,“你猜武承嗣会在哪里坐立不安地等候消息?”
婉儿心领神会地笑了,“自是在宫中。”说完,婉儿捏了一块点心,喂向太平,“殿下只想当面看他的笑话?”
“这个时候必须落井下石。”太平启口,咬了一口点心,眸光瞥向了另一个盘子里的芙蓉糕。
婉儿放下这块,拿起芙蓉糕来,莞尔喂向太平,“殿下要磨刀么?”
太平刚欲咬,婉儿便故意移开了。
“总是被他盯着,防来防去,我也累了。”太平说完,委屈巴巴地盯着婉儿手中的芙蓉糕。
“殿下想好了?”婉儿问的可不是这块芙蓉糕。
太平慨声道:“这条路本就是遍布鲜血的炼狱之路,与其等他们反过来给我一刀,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说完,她静静地望着婉儿的眉眼,“婉儿不怕我满手鲜血便好。”
婉儿笑笑,语声坚定,“臣会陪殿下走完这条路。”说着,她牵过太平的手,在她掌心烙上了一吻。
太平顺收拢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本宫忽然觉得,方才没吃到的那块芙蓉糕不甜了。”
婉儿放下了芙蓉糕,徐徐靠近太平,“臣早就知道,殿下想吃这个。”
手指沿着她的颈边滑入她的发丝之间,太平捧住了她的后脑,在她眉心的红梅上轻轻地吻了一口,然后抵住了她的额头,酥声道:“只尝一口,不能误事。”
婉儿捧住了太平的脸颊,气息微沉,“当真不要?”
“要……”太平情不自禁地吮住了她的唇,甚至贪婪地一勾她的腰杆,与她紧紧地贴在了一处,再无半分罅隙。
这可是上官大人先撩拨的,可怪不得殿下贪心。
第一口只是浅尝辄止,这第二口可要恣意品尝,将所有的气息都揉碎抿化,直到快要喘不过气时,方才作罢。
两人再次抵住彼此的额头,相视一笑,沉浸在这半日浮生偷闲里。
武皇那边可就没这么清闲了。
万象神宫之中,王庆之侃侃而谈,起初谈到立储才能安定朝局、以安人心时,李昭德甚至还出言附和。当王庆之说出储君人选时,李昭德铁青了脸,瞬间没了声响。
王庆之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他继续请命,“魏王德高,可承宗祧。陛下姓武,天下岂有储君与天子不同姓的道理?”
王庆之这句话戳中了武皇的心思,她本来只想当个看客,可若是当场否了这句话……他日太平诞下武姓皇孙,便少一个理由立为皇太孙。
“呵,魏王德高何处啊?”李昭德斜眼瞥向了他,“论德高,能高过镇国公主么?”
王庆之一时语塞。
李昭德凛声道:“这片江山可是李氏先祖一战一战打下来的!陛下承继大统,也只是暂时帮先帝管顾天下,这可是陛下亲口直言的,若是储君选了魏王,敢问陛下,这是要谋朝篡位么?!”
武皇似笑非笑,“立储是大事,李公言重了。”
王庆之趁机接口道:“庐陵王当年险些把半壁江山送给了韦氏,皇嗣又体弱多病,经常不朝,李大人你说说看,不立魏王,还能立谁呢?”
李昭德拂袖道:“天下就没有立侄不立子的道理!试问哪家宗庙有侄儿给姑母上香的道理?”
武皇脸色沉下,李昭德确实说了一句实在话。她登基之后,便顺势追封了自己的父亲为皇帝,武承嗣继任大统,定会追封他的父亲为帝。
“陛下!即便庐陵王不可,皇嗣不可,可陛下还有皇孙!”李昭德故意扬起声音,“庐陵王嫡子可是先帝亲封的皇太孙,这事老臣们都记得!就算不是他,皇嗣也有嫡子,也是陛下亲封过的皇太孙!所谓君无戏言,陛下岂能因为王庆之的一家之词,便损了君王之诺,出尔反尔?”
武皇暗暗捏紧龙袍衣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意,“李公所言极是。”
“还请陛下莫要听这小人所言,谋朝篡位,让天下人唾弃!”李昭德说完这句,又补了一句,“突厥与吐蕃向来虎视眈眈,若生内乱,他们必会挥军直下,趁机掠夺城池,侵吞李氏先祖们用鲜血换来的天下,到时候,陛下可有脸面向李氏先祖们交代?莫要忘记了,陛下本就是李氏的媳妇。”
“咳咳!”武皇突然捂着嘴巴咳了两声,佯作不适,“朕今日不太舒服,就先论到这儿吧,裴氏。”她看向一旁伺候的裴氏,“传太医。”
“诺。”裴氏急忙扶起武皇,搀扶着她退出了万象神宫。
王庆之起身拂袖,狠狠地瞪了一眼李昭德,“如此不敬陛下,李昭德,你目无君上!”
“你居心叵测,为一己私欲,妄图教唆陛下谋朝篡位,走!”李昭德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大手一扯,便拖着他走出了万象神宫。
王庆之挣扎了几下,“李昭德,休得无礼!”
哪知李昭德刚松了手,便对着候在万象神宫外许久的李唐旧臣们扬声一呼,“此贼大胆,竟敢教唆陛下立魏王为储君,谋朝篡位之心,昭然若揭!给我打!”
“乱臣贼子!当诛之!”李唐旧臣们群情激扬,纷纷卷了袖子上来,二话不说,便群起而攻之。
武皇并没有走远,听见了动静后,回头一瞧,刚欲说什么,便又忍下了。
大势难撼,总要给这班李唐旧臣发泄一回,也好警醒一下武承嗣,让他收敛收敛。
可没过多久,便有羽林将士急忙跑来禀告,王庆之竟被这群李唐旧臣给活生生地打死了。今日那么多人下手,武皇也不好严办他们,一时半会儿她也找不到能顶替这些官员的人,强行撤了他们的官职,只会导致朝堂动荡,寒了李唐旧臣的心事小,让他们联合起来反她就事大了。
“把王庆之的尸首抬去魏王府,让魏王自行处置!”武皇扶额,她不得不承认,武氏这边能办差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她的心腹大多都出自寒门,论起影响力,怎么比得过那些出身世家的李唐旧臣。
还急不得……还要耐心求贤几年……可纵使君子满堂,她也绕不开李氏媳妇这重身份,太平也避不开武氏媳妇的身份,大周若定下姓武的储君,便等于是谋朝篡位,确实难以服众,甚至还会招来天下人群起而攻之。
烦透了。
即便已是一国之君,仍旧不能随心所欲,纵然已经改唐为周,天下人心大多还是向着李唐,只当她是代夫帮子君临天下,等她百年之后便该还回去。
“陛下。”裴氏担心地轻唤了一声,只因这时武皇的脸色难看至极。
武皇怅然一叹,“走吧,回寝宫,朕确实倦了。”
裴氏不敢多问,只得跟着武皇回了寝宫。
王庆之的死讯很快便传到了武承嗣耳中,他本来满心期待地等着武皇传召他,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个消息。
他心思一动,生怕那些李唐旧臣会把没发完的怨气回头撒在他的身上,当下便匆匆出了宫门。
“魏王这是急着去哪儿呢?”太平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只见她慢条斯理地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徐徐走近。
武承嗣一拜道:“原来是殿下。”
“本宫有几句话想说与魏王听,不知魏王肯不肯赏脸听上几句?”太平端着公主的架子,冷声发问。
武承嗣不想节外生枝,“公主请讲。”
第159章 实话
太平并没有立即开口, 她引着武承嗣来到马车边,挥手示意车夫退下,这才开口道:“本宫也不与魏王绕什么弯子,今日只想敞开了说几句实在话。”
婉儿尚在马车之中, 她贴近车壁, 将外面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武承嗣没有应声。
太平继续道:“本宫是武氏的媳妇,照理说魏王应该与本宫是同一阵营, 为何一再同室操戈, 把刀刃都对向本宫呢?”
武承嗣听得刺耳,以为太平是故意来奚落他的, “臣不知殿下说这些是何意!若是殿下说完了,臣也该走了。”
“本宫只是公主,民望再高,论起储君人选, 那些李唐旧臣也不会想到本宫头上。”太平直接切中要害, “魏王把本宫斗下去又能如何呢?”
武承嗣听出了太平的言外之意, 沉声问道:“殿下想做什么?”
太平轻笑,反问道:“魏王想做什么呢?”说完,她从衣袖下拿出两份奏疏来, 递给了武承嗣, “这是礼部请立你为太子的奏疏, 写奏疏之人是你的门生, 恰好被本宫给截下了。否则,今日若是再添一个礼部为你请命,你觉得母皇会如何处置你?”
武承嗣接过这两本奏疏,只觉背心生凉,不由得狐疑地望着太平, “殿下想要臣拜谢你么?”拜谢她没有落井下石,推波助澜地刺他一刀。
“那倒不必。”太平负手而立,“就是提醒魏王几句,凡事不要操之过急,要擦亮眼睛看清楚,究竟谁才是敌人?大周是先帝传下的江山,母皇对外宣称,她是为先帝守护天下,自古而今,江山都是传给儿子的,除非母皇膝下无嗣,才会在宗室里面挑选过继人选。”
武承嗣目光复杂,紧紧地盯着太平的眼睛,“你是想坐山观虎斗么?”
“本宫若是有储君资格,这次便不会放过你,只须顺水推舟地鼓动一下那班李唐旧臣,在明日的朝堂上一起发难。”太平的笑意带着一丝寒气,“你猜,母皇为了稳定朝局,会不会拿你……是问?”她故意中途停下,对着他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确实,若是太平这次真的出手了,今日死的便不止王庆之一人。
此时武承嗣想要一句踏实的实话,“殿下与臣说这些,究竟何意?”
“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这句话你应该听过。”太平徐徐回答,“本宫只想一世富贵荣华,当个逍遥自在的镇国公主,魏王若肯成全,本宫自然也会成全魏王。”
武承嗣冷笑,与公主联盟无疑是与虎谋皮。
“魏王若是信不过本宫,也可以与本宫井水不犯河水,互不侵犯。”太平点明所有话,“倘若魏王再想对本宫下手……”她眸光忽然染上了霜色,语气也变得肃杀起来,“本宫绝对不会再顾念驸马情面,下次一定送你去见阎王!”
“呵!”武承嗣冷笑,拱手对着太平一拜,“今日,臣受教了。”
“退下吧。”太平挥袖示意他退下。
武承嗣铁青着脸退回了自己的马车前,他悻悻然掀帘上了马车,“回府!”
“诺。”车夫调转马车,载着武承嗣往魏王府驶去。
这几年来,武承嗣一直视太平为争储的对手,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自己似乎是走错了。今日王庆之被那班李唐旧臣活活打死,姑姑却一言不发,足见她也无法奈何那班李唐旧臣。
平日里那些人看上去对姑姑毕恭毕敬的,没想到到了立储这样的大事上,一个两个就像是寺中护院的金刚变成了凶神恶煞,大有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气势。
是他小瞧了这些老臣。
当然,他也小瞧了太平。一直以来,他以为太平没对他发难,是因为姑姑一直袒护着他,没想到竟是太平顾念驸马情面才放过的他。且不管太平说的那些话有多少是真,有几句话他是听进去了的。
姑姑尚有子嗣,庐陵王与皇嗣才有资格入主东宫,哪怕他们是被姑姑亲手拉下来的皇帝。
“子嗣……”武承嗣扶额,庐陵王在房州行宫,守备森严,刺客难进,皇嗣在紫微城中,同样守备森严,更不可能混入刺客。
太平已是武家妇,今日那些李唐旧臣拿什么理由反对立武氏为储君,他日这些人也会用同样的理由反对立太平为储君。
天下没有立侄不立子的道理,同样也没有家中男丁健在、却让女儿承继家业的道理。更何况,太平以后的孩子姓武,便等于把家业送给了武氏。
实在是可笑之极,他与太平斗了这些年,到头来坐享其成的竟还是李显与李旦。那两人不论谁最后君临天下,都不会放过他武承嗣,那时候姑姑已故,谁也不能护他周全。
武承嗣越想越绝望,不禁颓然贴靠在车壁上,长长地叹了几口气。
不成!他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武承嗣飞快地动起了心思,庐陵王远在房州,若是神都出了什么变故,那班老臣定会拥立皇嗣李旦为君。当务之急,他应该先把李旦收拾了。至于庐陵王,若他成了姑姑唯一的儿子,姑姑必定会召他回京,小心保护,只要他离了房州,那一带山高路险,路上出点什么意外也合情合理。
“李旦。”武承嗣琢磨着李旦这个人的好恶,他当天子那几年,鲜少出现在朝堂之上,他还真没把这人当回事。唯一留在他脑海里的印象,便是这人体弱多病,经常宣召太医诊治开方。
体弱多病。
武承嗣蓦地目光一亮,若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倒要试试,这李旦的身子是真的不好,还是装的不好。
他除了嫡子李成器可以留在膝下之外,开春之后,其他皇孙都要启程前往藩地圈禁看管。那些孩子还小,背井离乡,思念阿耶阿娘心切,染几次风寒死在藩地,这债可算不到他武承嗣的头上。
毕竟,今日姑姑也没有表明立场,只是称病避走。当年的章怀太子李贤,还有姑姑的嫡子李弘,先后死亡,坊间捕风捉影,言之凿凿,都说是姑姑的杰作。对,还有姑姑当昭仪时,那个传说中被她掐死,用来陷害王皇后的安定思公主。
反正姑姑已经有那么多的“杀孽”了,不管是不是她做的,她虎毒食子的模样已经刻入了坊间的流言蜚语中,终其一生也无法洗清,如今多添几笔又如何?
等武承嗣的马车走远,太平这才掀起车帘,对着婉儿伸出手去,“可以下车了。”
婉儿牵住太平的手,却不急着起身。太平素来重情,今日走出这一步,婉儿知道太平一定是煎熬许久才打定的主意。
生在帝王家,亲情果真是最不堪一击的。
“殿下。”婉儿紧了紧她的手,“别怕。”
太平对着婉儿笑了笑,慨声道:“炼狱已下,回头无岸。这是我选的路,就算是错,我也会一条路走到底。”
婉儿另只手覆上太平的手背,双手合握她的手,“我会陪着殿下。”
“嗯。”太平哑涩应声,“天色不早了。”
婉儿知道她心里不舒服,不放心地看着她。
太平话中有话,“母皇今晚应该有很多话想说。”
婉儿欲言又止,最后深吸一口气,起身提着裙角,便准备从马车上下来。
“我改变主意了。”太平却拦住了她,哑声命令,“随我回府,陪我。”说着,不等婉儿答应,便牵着婉儿折返马车中,扬声对着远处的车夫道,“赶车,回府!”
“诺。”车夫快步走近马车,坐到了车边上,拉起缰绳,策马调转车头,赶车往公主府的方向去了。
一路之上,太平的手心凉若寒霜,婉儿静静地握着,公主不想说话,她便陪着,公主想说话了,她便应着。
今晚,她只陪她的殿下。
回到公主府后,春夏与红蕊瞧见殿下的脸色不好,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婉儿。
婉儿淡声吩咐道:“殿下今日赏梅着了凉,让张大人候着,一会儿殿下沐浴更衣后,便来寝殿请脉。”
春夏连忙点头,“诺。”
“红蕊,去准备暖壶。”婉儿又吩咐红蕊。
“诺。”红蕊总觉得今日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然殿下不会这般寡言少语。
婉儿吩咐完后,温柔地挽住了殿下的右臂,柔声道:“殿下,臣扶你去清池泡上一会儿,解解乏。”
太平淡淡笑着,“好。”
婉儿挽着太平来到了清池中,两人除了衣裳一起入了汤池。
温水没过心口,暖意自四面八方涌入她的身子,太平不禁打了几个冷战。忽觉背心贴上了一处温软,婉儿自她身后拥住了她,将她搂入怀中。
婉儿附耳温声问道:“殿下还冷么?”
太平侧脸瞧她,“若是婉儿再抱得紧些,便不冷了。”
“这样?”婉儿双臂收拢。
太平满意地一笑,“暖多了。”在帝王家重情,那是天真之举,当年她就栽在“重情”二字上,这辈子若还是重蹈覆辙,所谓太平王朝,便只是痴人说梦。
“今晚母皇一定能自己参透那些事。”太平覆上婉儿的手背,“上辈子那些事是你点破的,母皇心绪不佳,还罚了你出气,所以……”她转过了身去,微笑看她,“这辈子我必须留你在公主府过夜。”
武皇自然能参透,虽说现今已是大周天下,可人心仍旧是向着李唐。上辈子婉儿出言点破,武皇恼怒,便罚婉儿跪了两个时辰。
婉儿没想到太平命她回府陪伴,竟是为了这个理由。
“无权无势,便是他人俎上鱼肉。”太平扶住婉儿的双肩,“我现下仁慈了,他日便是他们对我动刀。上辈子就是李隆基给我赐的毒酒,所谓骨肉至亲,在皇权面前,其实轻如尘埃。”
婉儿湿润的手贴上了太平的脸颊,心疼地道:“这辈子不会了。”
太平覆上她的手,笑道:“是的,不会了。”
婉儿不会再躲着她,不会再先她一步离开人世,那些曾经伤害过她们的人,她们都会一个一个地收拾回去。
婉儿往前走了半步,心口贴上殿下的心口,两颗心砰砰跳在了一起,“妾相信,殿下他日定会是大唐的好君王。”
“也要是婉儿心中独一无二的……”太平声音哑下,凑到了婉儿耳侧,咬耳低语,“心上人。”
她们就像是缠在一起的两条蔓藤,分则死,合则生,谁也离不得谁。
只有步步为营地独揽大权,方能实现她们心中那个红妆天下。
第160章 渔翁
昨日的武皇几乎一夜未眠, 东宫空置,此事一定会反反复复被提及。摆在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把庐陵王召回来复立,要么把皇嗣重新立为太子。想要传到武氏手里, 难如登天。
挫败感像是勒住喉咙的绳索, 不断拉扯着。
武皇辗转难眠,索性起身, 准备去龙案边批阅奏疏。裴氏伺候武皇更衣之后, 拿了一盏宫灯来,将龙案照得更亮了些。
武皇提起朱笔, 蹙眉看向裴氏,“婉儿今日没有回来?”
“回陛下,没有。”裴氏如实答道。
武皇眸光阴沉,徐徐道:“太平贪玩, 婉儿也不懂事。”
裴氏劝慰道:“殿下与婉儿自小便亲厚, 也许只是今日赏梅尚未尽兴, 殿下才会把婉儿留在府中。”
“她倒是闲散。”武皇语气复杂。
裴氏一时不知武皇说的是殿下,还是婉儿。
武皇把朱笔搁下,沉思片刻后, 正色道:“太平也该有自己像样的班子了, 不能再像现在这样, 幕僚都是些不堪大用的小吏。”
裴氏素知武皇的心思, 赶紧斟了一杯甘露过来,“陛下,请用。”
武皇又仔细琢磨了一会儿,她记得昨日看见了一折密奏,便快速翻了出来, 递给了裴氏,“天亮之后,你将这折密奏送去太平那儿,传朕的口谕,命她好好办这件案子。”
裴氏领命。
武皇又道:“提醒她,此案不宜牵连太广,只杀罪魁祸首便好。”
裴氏一一记下。
武皇沉叹一声,不论是立子,还是立侄,都没有太平让她心安。无论如何,她都要推太平一把,让文武百官们不仅注意到太平的民望,还能看见她的辅政能力。
一年不成,那便十年。
武皇这些年来已经尽力拔擢武氏子弟,无奈都是些不争气的,如今她拔擢太平,太平可是先帝的嫡女,那些李唐旧臣应该也不敢多言什么。
她确实应该放一些权给太平,太平若是有了自己的势力,便等于武皇多了一些助力,总比现下这样处处被动得好。
天亮之后,裴氏带着密奏与武皇口谕来到了公主府。
公主佯装病容,由婉儿扶着来到正殿。
裴氏行礼之后,忍不住关切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太平摆手道:“本宫这身子是越来越差了,昨日去了一趟梅园,吹了一阵寒风,这便染上了风寒,咳咳。”
婉儿急忙扶着太平坐下,“殿下应该好好休息。”
裴氏算是明白了,昨日婉儿没有回宫,只怕是为了照顾殿下。昨晚陛下还误会了她们,觉得她们贪玩,等她回去定要与陛下说明真相。
“母皇差你来,是有什么旨意么?”太平问向裴氏。
裴氏恭敬地拿出密奏,呈向了太平,“这是陛下命奴婢交给殿下的。”
太平接了过来,翻开一看,眸底飞快地闪过一抹惊色,“周兴犯事?”
裴氏点头,“陛下说,殿下好好办这个案子,但是,此案不宜牵连太广,只杀罪魁祸首便好。”
太平静默不语。
裴氏又道:“今早临行时,陛下吩咐,殿下若是觉得人手不够,便去刑部调用,她随后会给殿下一道令旨。”
“诺。”太平起身领旨。
婉儿退后一步,对着太平一拜,“臣也该回宫了。”
“上官大人留下帮本宫整理卷宗。”太平说完,又轻咳了两声。
婉儿故作为难,“这……”
太平看向裴氏,“裴氏,你回去跟母皇说一声。”
“诺。”裴氏领命。她看殿下这病恹恹的模样,婉儿留下也好。一来,婉儿是个能办事的,可以帮上殿下,二来,婉儿照顾人也仔细,想必武皇也会放心。
“奴婢这就回宫复命。”裴氏对着太平再拜,“殿下好好休养。”
“嗯。”太平捂着胸口,再咳了两声。
裴氏退出了正殿,出了公主府后,上车往宫里去了。
“春夏,传膳。”太平给候在殿门外的春夏递了个眼色。
春夏识趣,当下便招呼其他宫人一起退下。
太平霎时精神了起来,将手中的密奏递给了婉儿,笑道:“没想到王庆之闹这一出,最大的得益人竟是本宫。”
“周兴这些酷吏,平日耀武扬威,枉杀无辜,上一世这个时候武皇便拿他开了刀。”婉儿记得这人的罪行,她低头匆匆扫了一眼密奏上的罪行,不过是这人犯下的九牛一毛罢了。
太平冷笑,“当年是来俊臣办的他,这一世竟是本宫亲自出手。”太平只是可惜,不能顺藤摸瓜,将这群牵连无辜的酷吏一口气收拾干净。
婉儿提醒道:“陛下把周兴推给殿下杀,是为了给殿下立威。”
“母皇想扶植我的势力。”太平品出了武皇的用心,“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她正愁找不到机会把她心仪的那些人收为己用,所以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如今阿娘被朝臣们一激,给了她这个光明正大的机会,她绝对不能错过这绝好的机会!
婉儿点头,“即便如此,殿下行事还是要小心些。”
“有你帮我,何愁此事不成?”太平实在是高兴,忍不住捏了一把婉儿的下巴,“这些日子,你要好好伺候本宫。”
婉儿瞧她那不正经的模样,烧着耳根回道:“办正事!休得孟浪!”
太平忍笑,“昨晚也不知谁孟浪,本宫现下还烫着呢。”
“还说!”婉儿狠狠地瞪了太平一眼,明明都是殿下的错,谁让殿下一个劲地撩拨,她一时把持不住,这才教训了殿下足足一个时辰。
太平竖起食指贴在自己唇上,意味深长地眯眼对她笑了笑。
婉儿不禁低嗔道:“就会撩拨人!”
“只撩你。”太平轻声答完,牵住了婉儿的手紧紧扣住,“先用早膳,然后我们想想,怎么办好这个差事?”
婉儿自若轻笑,“自然是依样画葫芦,请君入瓮。”
太平很快领会了婉儿的意思,“好!”
天授二年一月,朝中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王庆之被诸臣揍死宫中,二是酷吏周兴栽在了镇国公主手中。
公主这个差事办得极是漂亮,就连狄仁杰也忍不住在武皇面前夸赞太平。
太平先是假意与周兴交好,求问审问之技,同时暗中命人将周兴办过的差事捋出一本册子来,最后与上辈子来俊臣一样,请周兴入府饮宴,上演了一处请君入瓮。
太平在府中动了私刑,依样画葫芦地用了周兴教她的那些招数,周兴只捱了半日,便老老实实地在那本册子上做了勾画。
哪些是他恶意牵连的,哪些是他故意冤枉的,一桩一件顺着摸了下去。婉儿从旁协助,又整理了一本名册出来,哪些是应该昭雪的,哪些是应该模糊处理的,全部做了批注,一起呈给了武皇。
武皇顺水推舟地该杀的杀,该追谥的追谥,该安抚的安抚,该昭雪的昭雪,至于周兴帮她办的那些案子,便成了实打实的铁案,该湮灭的证据都湮灭得干干净净。
官员们记恨周兴,百姓们也厌恶周兴,他的死无疑是一枚巨石,砸入了浑水之中,溅起了无数水花。
太平在办案期间,与刑部官员们往来甚密,暗中记下了好些能办实差的官吏名字,趁着母皇高兴嘉赏,她便讨了这些人兼她的幕僚。
武皇看过名册后,无奈叹息,怎的太平又要了些小官小吏?
“你可以再要几个。”武皇提醒太平。
太平眸光一亮,“当真可以?”
武皇点头,看向一旁的狄仁杰,“狄公,你给太平举荐几人。”
狄仁杰捻须笑道:“老臣举荐的,只怕殿下不喜欢。”
太平故作不服,“狄公都没说!”
“老臣之子,狄光嗣。”狄仁杰举贤不避亲,直接推举了自己的儿子。
武皇大笑,“说来听听,他有什么本事?”
“回陛下,本事可不是说出来的。”狄仁杰说完,对着武皇一拜,“若是陛下觉得老臣举荐无用,大可驳了老臣的举荐。”
武皇看向太平,“太平,你以为如何?”
“狄公举荐之人,定是不俗之人,臣要!”太平高兴答道。
武皇想了想,“朕自然也信得过狄公,恰好地官有个空缺,那便提拔狄光嗣为地官员外郎,掌管天下户口。”
狄仁杰惶恐,连忙跪地叩谢,“谢陛下!”
“狄公快快请起!”武皇起身,亲自扶起了狄仁杰,“只要是国之栋梁,朕都欣然纳之。”说完,她看向了龙案边伺候的婉儿,“婉儿,拟诏。”
“诺。”婉儿低头书写起了诏书。
武皇重新瞧向太平,笑道:“回去再想想,还想要谁兼你的幕僚,你是镇国公主,该有个体面的班子。”
太平连忙跪地,“谢母皇!”
武皇走至太平跟前,微微俯身,手掌覆上了太平的后脑,语重心长地道:“阿娘孤军奋战半生,已经老了,你要快些长大啊。”
若怕驾驭不了那些臣子,她这个阿娘便手把手地教她。
狄仁杰望着这对母女,目光复杂沉下。只可惜,这两人的道已不同,注定要殊途而行。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