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还朝
第二日, 武后循例上朝。
在龙椅前的凤座上坐定之后,不等朝臣上奏,武后便唤了身边伺候的婉儿,“婉儿, 宣吧。”
婉儿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芍药团花官服, 只见她卓然立在武后身侧,朗声宣旨, “公主在兖州被叛贼袭击, 险些葬身火海。幸得祖宗眷顾,公主无恙, 平安还朝,宣,镇国公主入殿觐见!”
婉儿这话一出,满朝文武哗然。
李唐旧臣们终是盼到了公主还朝, 武承嗣却瞪大了眼睛, 不敢相信这一切的发生。
太平不是被烧死了么?!
久违的大唐小公主, 如今眉眼已经彻底长开。她微微昂头,身上是一袭金红相间的裙衫,长长的裙角迆在身后, 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只高贵的金羽朱雀。
经年砥砺, 已磨去了她所有的稚气, 如今这位徐徐走上殿来的太平公主, 器宇不凡,威严已备,皇室风范无处不在。
李唐旧臣们只觉眼眶发烫,公主终究是长大了,往后这朝堂之上, 也不必只听武氏的一家之言了。
太平端然对着武后行礼,凛声道:“参见母后。”
“回来便好。”武后点头,看着年轻的公主昂首立于朝堂之上,武后满心欣慰,“说说,赈灾一年有余,都做了些什么?”
太平如实回答:“设棚发粮,鼓励生产,调集周边郡县余粮入山东缓解饥荒。尚有余力者,随官兵开垦荒田种菜,得病者收入医馆及时医治,不使疫症横行。今次饥荒,死者三千一十七人,皆已入土为安。现在山东各地,诸事已顺,赈灾事了,臣返神都听候陛下与母后下个差遣。”
她故意将“陛下”二字说在“母后”之前,落入李唐旧臣耳中,别有深意。
武后倒不与她计较这些,今后嫁了武氏,便是武氏的媳妇。
“太平你在京外多年,此次回京,先好好休息数月……”
“启禀太后,臣有本要奏!”
武后的话说到一半,武承嗣忽然站了出来,对着武后一拜,“还请太后秉公处置!”
公主这样不声不响地回来了,定然知悉了不少事。武承嗣想,绝不能让太平在神都站稳脚跟,给她任何反击的机会。
武后警觉他想当朝发难,立即开口道:“哀家的话尚未说完,谁给你的胆子打断哀家的话?你是想犯上么?”
这还是头一回,武后在朝上对着武氏的人说这样的狠话。
武承嗣听得心颤,可他笃定武后的大业还离不得他,就凭这个,他便敢把话说完。只见他当殿跪下,接连叩首三下后,大声道:“越王李贞造反,勾结了不少王孙贵胄,正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叩请太后,秉公处置!”说着,他狠狠瞪视太平,“臣有实证,证明公主与谋逆李贞有书信往来!”
“呵,书信上可是写了一句,皆听王叔之意行事?”太平本想饶他一命,可这人真是不达目标决不罢休,非要把事情闹到这朝堂上来。
也好,这是他在找死,她便借着收拾他,给李唐旧臣一个爽利的还朝大礼。
武承嗣冷笑,“原来殿下记得啊。”
“那时候本宫向越王讨要稻种,越王来信说,稻种他已备好,还给兖州准备了不少过冬的物资,他会差人亲自送到。”说着,太平拿出了这封书信,呈向了武后。
武后脸色沉得铁青,命婉儿上前接信。
婉儿把书信接过,打开之后,武后并没有看的意思,只是肃声道:“既然是个误会,解开了便好,都是一家人,不要伤了和气。”
武承嗣得了这个台阶,急忙赔笑道:“原来是个误会,殿下……”
“真是奇了,为何本宫发给越王的书信,会到了春官尚书手上?春官尚书不是司职礼制的么?”说着,太平不顾武后投来的眼神,侧身定定地看着武承嗣,“谋反者该死,中伤皇室者,也当诛!还请武大人今后谨言慎行,否则,就像方才武大人说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犯了哪一条就按哪一条处置,此乃国法!”说完,她给了武承嗣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
她如今眉眼长开,神韵颇像武后。这样森森然的一笑,竟是寒透心房,让人莫名地背心生凉。
“太平……”武后沉声提醒。若是在这个时候处置武承嗣,李唐王孙便无法屠戮大半,于大业不利。
太平忍下了怒意,笑着转过脸来,“臣想,春官尚书定是被人蛊惑,才会深信不疑此事。蛊惑之人,居心叵测,臣请母后下令彻查,一定要把这个躲在暗处的坏事者揪出来,以儆效尤!”
武后欲言又止。
婉儿垂首,进言道:“殿下所言正是。”说着,她给武后递了个眼色,“肃清这样的奸邪小人,于国有利。”
这已经是太平给武承嗣的最后一个可以下的台阶,也是太平还朝第一日必须在朝堂上立的威。
于情于理,武后都不该当着众臣的面,呵斥公主不依不饶。
武后也确实该好好敲敲武承嗣的警钟,“太平所言极是!武承嗣,你误信小人谗言,无端影射公主谋逆,实乃大罪!哀家给你三日,你速把这小人与小人背后之人查出来,就地正法!办好了,罚你半年俸银,办不好,你便滚去岭南做刺史!”
武承嗣这下是彻底慌了,没想到自己精明半生,竟会中了一个小丫头的计。他急忙叩首,许诺道:“一日!只须一日!臣便能给太后一个交代!”
“是给满朝文武一个交代。”太平不快不慢地提醒他,“本宫可不想再见到这些奸佞小人再攀咬任何一个肱骨良臣。”
武承嗣暗暗咬牙,本来不想应话。
可太平非要他应声,“武大人,听清楚了么?”
武承嗣脸色发白,只听身后传来两声轻咳,他知道那是武三思在提醒他稍作忍耐。
“回殿下,臣听见了。”这七个字,武承嗣只觉梗得慌。
太平扬声大笑,“那本宫便静候武大人佳音了。”
她在殿上一脸骄色,武承嗣却恨得牙痒痒的,偏生太平已经还朝,他左右动不得她。只懊悔怎的把这种事交给一个办事不成的杨琼,竟让太平安然回来了,以后只怕要多个难缠的对手了。
随后的早朝并没有什么大事,军报传来也是说战事顺利,不日将平定战乱,所以今日的朝堂并没有议事太久,武后便宣布下朝。
武承嗣悻悻然踏出大殿,哪知太平竟快步走近,不咸不淡地给他抛了一句,“下次大人的乌纱跟人头……啧啧……”
“你!”武承嗣怒极,偏生当着众臣,他也不好发难。
太平半点不怕他,甚至看他的眼神充满了不屑,冷笑一声,便扬长而去。
武三思扯了两下武承嗣的官袍,把武承嗣拉到了僻静处,这才低声道:“姑姑这两年颇是喜欢她,你何必与她一个毛丫头斗呢?”
武承嗣正色道:“她可不是什么毛丫头!”
武三思摇头道:“不是又如何,她只是公主,迟早要嫁的。”
“嗯?”武承嗣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突然一亮。
武三思笑得阴沉,声音更低了几分,“上次上官婉儿去兖州宣旨,我听说,姑姑的意思是,驸马只能从武氏子弟里面选。”说着,武三思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武承嗣,“你、我、攸宁、攸暨、懿宗、嗣宗,你说太平会选哪一个?”
武承嗣若有所思,“她肯定不会选你我。”
“攸宁已经有了嫡子,攸暨当年她就不喜欢。”武三思继续提醒,“若是能帮懿宗争取到这个驸马之位,你是知道他的性子的……”
武承嗣忍不住笑了起来,“此计甚妙!”
武三思也笑了,“就是个毛丫头,关上门来收拾,姑姑那边也不方便管。”说着,他又补了一句,“女子死于生产可是寻常事,到时候姑姑也怪不到我们头上。”
“有道理。”武承嗣阴沉一笑,可一想到要推个心腹出来顶罪,他就觉得愤懑。太平一回来就要了他一个心腹的命,若不能把这丫头给收拾了,他实在是难以咽下这口恶气!
对今日朝上的李唐旧臣而言,公主还朝果然没有让他们失望,这一出手,便狠狠收拾了武承嗣一回,逼他斩杀自己的爪牙,实在是让人高兴!
今日朝堂上闹这一出,武后却有些不安。
“婉儿,你去瞧瞧太平。”武后知道这个女儿的心性,今日虽说是出了气,可罪魁祸首毫发无伤,太平想必心中还有气在。
婉儿顺势道:“殿下心善,不会与太后计较的。”
“她不计较是她的事,哀家不放心是哀家的事。”武后定定地看着婉儿,“你劝劝她。”武后虽没有明言劝什么,婉儿却明白了武后是什么意思。
大势当前,她不会容忍任何人坏了她的大事。
若是太平骄纵性子上来,忍不下这口气,突然不想嫁入武氏,武后碍于先帝特旨,也不好强逼太平下嫁。
至于武承嗣那边,想必武后会打发人过去暗中安抚,好让武承嗣继续给她办事。
酷吏与佞臣都是她手中的刀,在这个节骨眼上,武氏不能沾染一点污点,所以有些事只能视而不见,有些人只能放之任之,留待以后一个一个地清算。
“臣尽力而为。”婉儿领命。
武后想了想,拿出了令牌,递给婉儿,“若是太平心烦难安,你可领她去白马寺,听那边的高僧讲讲经,兴许有用。”
婉儿接过令牌,“诺。”
第122章 藏经
听说公主要驾临白马寺, 住持薛怀义从外赶回,换上了袈裟,亲率寺中众僧站在山门前迎接公主。
他二十六岁的年纪,生得唇红齿白, 特别是那双桃花眼。若不是穿着一袭袈裟, 还以为是哪家的俊俏公子混入了僧人之中。
上辈子太平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这辈子对他的憎恶一点不减。下马车时瞧见他那殷勤的模样, 太平只觉脏眼, 便出声打发他,“本宫今日游寺, 不必住持陪伴,退下吧。”
薛怀义哈腰笑道:“白马寺修缮之后,殿下从未来过,有好些地方藏有幽景, 还是让贫僧为殿下引路吧。”
“住持是听不懂人话, 还是聋了?”太平面露不悦之色。
薛怀义仗着武后的宠信, 这些年在洛阳耀武扬威,几乎是横着走,没想到一心拍马屁却拍在了公主的马蹄子上。脸色一僵, 眼底暗生怒色, 薛怀义缓了一口气, 方才出声, “既然如此,贫僧就退下了,明堂那边贫僧还要继续督建。”
太平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由着薛怀义先行退下。
“殿下,请。”旁边的小僧恭敬地说话。
太平冷声道:“本宫带了随从, 只想在寺中随便走走,你们不必陪同,都退下吧。”
“是。”小僧们早就听闻公主性子骄纵,今日一瞧,果然名不虚传,连住持都不给好脸色。
等众僧退下后,太平笑吟吟地对着身后的婉儿道:“婉儿,走!”
婉儿蹙眉,提醒道:“薛怀义此人睚眦必报,朝中大臣都不敢惹他,今日殿下当着这么多僧人的面让他如此难堪,以后恐有祸患。”
“阿娘知道我今日心情不好,我也是‘第一次’见薛怀义,我怎知道他有多惹不起?”太平根本就不怕他,甚至,她还希望薛怀义怀恨在心,杀他的时候便多了一个理由,她声音忽然低下,“本宫还等着他来报复呢。”
婉儿一怔,她只担心暗箭难防。如今的神都洛阳,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涌动:一些人在观望大唐明日是谁主天下;一些人在明哲保身,生怕卷入这场王孙叛乱,不得善终;一些人汲汲营营,恨不得趁乱捞一堆好处;一些人叹恨天子无能,大权旁落,李唐王朝只怕迟早难保。
婉儿失神之间,只觉鼻尖被太平刮了一下。她惊声道:“殿下!这里是白马寺山门前!”说话之间,只觉四野清寂,她左右顾看,这才发现山门前除了春夏与红蕊之外,只剩下了她与殿下两人。
她竟失神到不察太平何时屏退的随侍。
“别怕。”太平的声音很是温柔,像是陈酿了多年的桃花酒,只尝上一口,便让人觉得心酥。说完,太平逆着竹枝透下的阳光向她伸出手来,光晕在她身上描出一圈淡淡的光影,衬得她的眉眼极是娇艳,只见她在山门前嫣然轻笑,“牵好了。”
是命令,也是邀请。
那些强烈压抑的思念卷土重来,蛊惑着婉儿不管不顾地伸手贴上太平的掌心。实实在在的温暖熨透彼此的手心,婉儿在阳光下温婉一笑,今日是她与她久违的岁月静好,只要殿下在身边,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太平的笑意浓烈而炽热,她顺势扣紧了婉儿的手,“去藏经阁!”
“为何?”婉儿没想到太平最想去的地方竟然是藏经阁,跟着太平走了几步后,只见太平侧脸含笑看了过来。
“清净。”太平神秘笑笑。
她绝不会告诉婉儿,婉儿认真读书的时候最是绝美。尤其是春日时候,春风吹动小帘,送入几寸春光,照在婉儿的侧脸上。她凝神读书,读到酣处,或忘情一笑,或蹙眉一叹。于太平而言,婉儿的一颦一笑皆是春风,吹过她的心湖,总能晃起无数涟漪。
“可入寺总该拜拜……”
“回头再拜!”
太平一手牵着婉儿,一手提着裙角,迫不及待地往藏经阁去了。
僧人们引着公主进了藏经阁,这里收藏的都是传入大唐的经文。武后崇佛,好些经文都收整在此,并且命人好生照看。
是以走入藏经阁,并不像其他藏书之处,尘灰可见。这里每日都有僧人用拧干的帕子小心打扫,每逢晴日,僧人也会一本一本地将经文抱出去晾晒。为了防止蛀虫,阁中还设置了香炉,不时燃放一些驱虫的香料。
“殿下今日想读哪本经书?”僧人恭敬问道。
“本宫今日奉旨读经,不想被人打扰。”太平挥手示意僧人们退下,余光瞥见他们迟疑的神色,又加了一句,“放心,本宫会仔细火烛的。”
僧人们被戳中担忧之处,不觉红了脸。
“晚斋不必送来了,本宫带了点心与甘露。本宫待到黄昏前就走,还来得及回去。”太平吩咐完毕后,僧人们便领命退下。
“春夏,把点心跟甘露放下,你便跟红蕊出去候着吧。”
“诺。”
春夏与红蕊知趣地放下了食盒,便相视一笑,手牵着手退出了藏经阁。
太平亲手将阁门关上,偌大的藏经阁便只剩下了她与婉儿。
这里远离宫闱,清净又僻静,是个不错的说话地方。
婉儿莫名地觉得耳烧,在几案边坐下,一边把点心拿出来,一边提醒太平,“白马寺是佛门清净地……殿下若是想孟浪……”
话没说完,太平便笑出声来。
婉儿的脸一霎羞得通红,忍不住嗔道:“臣在跟殿下说正事!”
“嗯,正事。”太平忍俊不禁,在婉儿对面坐下,杵着腮定定地望着她,“原本我没有想孟浪的,可既然婉儿提醒了,好像……是该孟浪一回。”
婉儿轻咬下唇,红晕染透了她的脸,连眼圈都烧得通红,“此事,不好。”蓦地,下巴被太平的手指捏住,殿下不安分地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撩得她的心又痒又酥。
“有薛怀义那样的人当住持,婉儿以为这白马寺真是佛门净地?”太平打趣说完,暂且放过她,“先办正事。”
婉儿原以为太平是想说贴己话,才选了这样一个地方屏退了众僧,“正事?”
“婉儿可还记得,上辈子那薛怀义给阿娘献了一本经文?”太平敛了笑意,认真问道。
婉儿自然记得,“《大云经》?”她恍然大悟,静静地望着太平,“你想比薛怀义早一步献经?”
“我想让阿娘更相信你。”太平谋的就是这个,“往后十余年,你我都要在阿娘眼皮子底下谋事,她越信你,你便越安全。”
婉儿的眉心一蹙,“那殿下你呢?”
“你安好,我便安心,办事便少些顾虑。”太平的话突然停下,起身撑在几案上,凑近了婉儿,柔声恳求,“少为我担心一些,好好养身子,好不好?”
婉儿不解太平话中的意思,“臣的身子很好……”
“好不好?”太平认真再问。
“好。”婉儿如何能拒绝这样的太平。
太平嘴角一扬,在婉儿的花钿上亲了一口。往后退时,唇上沾染了些许红粉,落入婉儿眼底,那是致命的诱惑。
婉儿的呼吸沉下,绷紧了身子去擦太平的唇,“让你胡来,你瞧你……”眸光对上了太平炽热的眸光,情念已动。
“婉儿可还记得,《大云经》出自何处?”偏偏太平还佯作正经,哑声问她。
婉儿自然记得,上辈子她曾帮着审阅注释,“记得。”
“好像离黄昏还有好几个时辰……”太平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婉儿心照不宣地羞然垂头。
太平的眸子漾满了深情,她挑起了婉儿的下颌,让她正视她的思念。
婉儿顺势圈住了太平的颈子,将吻未吻,嗔道:“殿下在招惹臣……”
“本宫也只招惹你……”太平的话沙哑而浓烈,尾音刚落,便吻上了婉儿的唇,将这一吻加深,几欲窒息。
五年分别,思念如火如荼,就像是两条久候多时的藤萝,缠在一起便再难分离。
阳光从半敞的窗外透入,被林立的经架切割成数道光影,有的落在泛黄的书上,有的落在鲜红的柱子上,还有的……照亮了架子边上散落的裙衫……
藏经阁外,春夏与红蕊坐在檐下,望着远处的绿树殿檐。
说也奇怪,分别多年,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可临到想说之时,竟不知从哪一句开始。
“春夏。”倒是红蕊先开了口,轻唤一声后便凝眸望着春夏的侧脸,“你……好不好?”生硬的开场,让春夏忍不住笑了出来。
红蕊满面羞赧,“你笑什么?”
“哪有人这样问话的?”春夏强忍笑意,深吸一口气,一把抓了红蕊发凉的手,双手合握给她暖着,“也不知这几年怎么照顾自己的,尚未入冬,手脚如此冰凉,当年你怎么答应我的?”
红蕊心里高兴,“我有好好照顾自己。”
“骗人。”春夏觉得没暖好,便低头对着她的手呵了一口气,给她搓了起来,“可是又做错什么事,被人收拾了?”
“这几年来,我处处小心,绝对没有做错事。”红蕊认真说完,忽然神色变得有些局促,“可现下……我……”
“现下怎的?”春夏好奇看她,还没反应过来,红蕊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你……你哪里学的这些……”话没说完,便见红蕊合眼虔诚祷告。
“菩萨们见谅,奴婢不是故意在佛门净地做这种坏事。”
“你!”
春夏哭笑不得,只觉被红蕊亲的那处又痒又烧,羞恼道:“不是故意的,那是无心的?”
“是……忍不住……”红蕊一脸无辜,小声回答,好像被轻薄的是她。
这句话像是一记暖壶烫在了心坎上,春夏哪里还恼得起来,低声嘟囔,“就……就忍不住这一会儿……”话没说完,春夏又挨了红蕊一记点吻。
她只觉脑海瞬间空白,等她回过神来,终是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红蕊,为何每次都是你轻薄我!”
“啊?”
“你别动,我要欺负回来!”
“有什么不同么?”
红蕊惑声反问,春夏顿时语塞,好像确实没有哪里不同,可好像又有哪里不同。
第123章 相拥
日头西斜, 树影婆娑。
暮色如纱,笼住了整座白马寺。鼓楼有僧人敲响鼓声,鼓声随着微风传入藏经阁中,轻扰了阁中的静谧时光。
婉儿与太平只着了内裳, 太平从后拥着婉儿, 不时轻咬婉儿的耳垂,像是三月的春风, 徐徐拂过, 只觉温柔。
“殿下再如此,臣可写不出来了。”婉儿贴在太平怀中, 因为酥麻忍不住缩了一下,嗔道,“回去如何与太后交代?”
“我去交代便是。”太平含笑看她,眼底漾满了深情。
婉儿羞笑, 急忙按住内裳下不规矩的手, “还来?”
“嘶!”太平故意痛嘶一声, “疼!”
婉儿以为是按到了太平的手臂伤处,心疼道:“我瞧瞧。”
太平哑笑,覆上她的心口, “搁这儿就不疼了。”
“殿下哪里学来的这些?”婉儿羞恼地拿毛笔敲了一下太平的额角, “孟浪!”
太平拥紧了她的身子, 下巴搁在了婉儿的肩上, 看着几案上写的经文,笑道:“这里经书如海,要找出《大云经》不容易,亏得婉儿聪明,竟还记得这些句子。”
婉儿嘴角微扬, 被心上人这样一夸,说不欢喜都是假话。她收敛心神,提笔在宣纸上继续书写记忆中《大云经》的大概内容,可才写了两句,太平又不规矩地揉了两下。
滚烫未熄,婉儿这会儿哪里经得起殿下这般撩拨。
“殿下是不想回去了?”婉儿的声音忽然哑下。
太平忍笑道:“回!自然要回!”
“那……殿下还不规矩!”婉儿这会儿羞得慌,余光瞥了一眼窗外的暮色,“错过了宵禁的时辰,你我便只能打道回寺,在斋房里休息一晚了。”
“这样也好。”太平接了婉儿的话茬,忽然扬声道:“春夏,吩咐下去,今晚本宫留宿白马寺,让他们准备斋房。”
春夏在外回道:“诺!”
“这样好么?”婉儿只担心留宿一事让武后多想。
太平得意道:“怎的不好?白马寺可是佛门净地,阿娘不会多想的。”说着,太平的声音温柔了下来,“我只想好好陪陪我的公主妃。”
婉儿听得心酥,放下了毛笔,转身凝眸望着太平,认真道:“殿下初回神都,外间有许多眼睛盯着殿下……”
“婉儿。”太平捧住了她的双颊,打断了她的话,“我是大唐的镇国公主,不是他们想拿捏就拿捏的废物。”话音一落,便瞧见婉儿眉心欲蹙。
太平心疼地吻在了她的眉心上,沿着那道划痕反复辗转点吻。
婉儿顺势圈住了太平的腰杆,心瞬间被太平暖了个透,不禁沉声轻唤:“殿下……”她本想告诉太平,这道疤已经好了,这件事也已经过去了多年,早就已经不疼了。
可是,太平觉得疼。
她情难自禁地沿着婉儿的鼻梁一路吻下,湿热的气息拂过肌肤,激得婉儿的心隐隐悸动。
“我会疼。”太平的尾音带着沙哑的轻颤,不管过去多少年,这道疤就像是一道利刺,永远留在她的心房里,隐隐作痛。
“傻殿下。”婉儿对上了太平的目光,眼底涌动的痴色,世上只有太平一人能见。一道疤换太平五年远离争斗,她从不后悔,甘之如饴。
彼时,夕阳落在了婉儿的侧脸上,照亮了她颊上未褪的霞色。
婉儿的羞媚落入太平眼底,像是谁的酥手拂动了琴弦,发出了一声靡靡之音,响彻了太平的脑海。
婉儿觉察了太平眼底涌动的渴望,羞然垂眸。
太平起身坐到了几案上,手指勾着婉儿的下颌,让她转头正视自己。她的声音沙哑又低沉,“本宫给你一次教训的机会……”说完,她轻咬下唇,双臂反撑在了几案上。
公主横陈在前,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燎上了婉儿的心,瞬间将她烧得滚烫。
婉儿欺身上前,莞尔道:“殿下是殿下,太后是太后……”殿下其实不必这样偿债的。后面这句话,婉儿没有直言,她知道太平能懂她想说什么。
太平眼底闪过一抹歉疚。
婉儿笑意微浓,“臣做这裙下之臣,只因……”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只容太平一人听得分明,“殿下是我的……太平。”
太平忽觉酸涩,噙泪一笑。
上辈子她等这句话等了许久,即便这辈子她与婉儿两情相悦多时,婉儿也不曾亲口说这样直白又炽烈的话。
心,砰砰作响。
婉儿却已勾起了她的衣角,埋下了头去。
天色渐渐地沉了下来,藏经阁烛火通明,神都已是万家灯火如豆。
月光自檐上投下,洒在山间小道之上,极是静谧。
僧人准备好斋房后,便提灯来到藏经阁外,等候公主读经完毕,亲自引灯送公主去斋房休息。
“咯吱——”
阁门终是打开,穿戴整齐的两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春夏与红蕊连忙进去收拾食盒,生怕两位主子落下什么不该落的东西。
太平半晌没有等到两个婢子出来,回头一瞧,只见两位婢子在几案附近认真查看,刚欲说话,却听婉儿先开了口。
“我都收拾过了,殿下今日累着了,还是快些送殿下去斋房歇息吧。”
太平听得耳根一烫,不自然地轻咳了两声。
外间的僧人不知内情,春夏与红蕊却是明白的。
春夏惊讶地眨了眨眼,红蕊红着脸挽着她走了出来。
一路无言,太平只紧紧地牵着婉儿,踏月走过山间小径,终是来到了斋房。
“奴婢去给殿下打水。”
“奴婢也去给大人打水!”
春夏与红蕊等两位主子进了斋房后,便退出了斋房,给两位主子准备热水去了。
当两人端着热水往回走时,春夏左右顾看,寺中向来安静,太平带来的羽林军都值卫在斋房小院外,所以此时的庭中并没有他人。
“红蕊,你家大人竟然欺负了殿下……”
“嘘!”
红蕊知道她在说什么,同样压低了声音回道:“你是没见过殿下欺负大人的时候,满身都是……”
春夏突然好奇了,“什么?”
红蕊凑近了春夏,小声道:“吻痕。”
春夏震惊地眨眨眼睛,忽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问道:“那……不是疼死了?”
“我也这样想,可大人说……”红蕊又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后,又将声音压低了些,“殿下很温柔,不疼的。”
说也奇怪,分明是聊别人的闺阁之事,春夏与红蕊竟不知不觉地聊红了脸,甚至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处去了。
“真的……不疼?”
“我怎会知道?”
向来木讷的红蕊听见春夏问这一句,竟是破天荒第一次反应得极快,知道她问的是谁的事。想到羞涩处,红蕊不禁羞瞪了一眼春夏,“再不走快些,水便凉了!”说完,红蕊便头也不回地往斋房快步行走。
“红……”春夏下意识地想唤住红蕊,可转念一想,就算唤住了也问不出什么来。现下只觉耳根子烧得慌,等把热水送去,定要打盆凉水来,好好给耳根降降温。
两人将热水送至房中,便听太平笑道:“今晚你们不必值夜了,去旁边的偏房里歇息一晚,明早用过早膳,便启程回宫。”
“诺。”春夏与红蕊领命退下,顺势将房门掩上。
两人推门进入斋房,瞧见斋房中只有一张木床后,心忽地猛烈跳动了起来。
“我……我去给你打水。”
“春夏,我睡这边的木榻便好……”
红蕊的话还没说完,春夏便已“逃”出了斋房,根本就没听见红蕊后面的话。
红蕊紧张地在榻边坐下,她总觉得今晚要出什么大事了。想到一些羞人之事,她慌乱地捂住了双颊,自语道:“这……该怎么办呀?”
春夏很快便打来了水,却在门口踌躇了好一会儿,才硬着头皮端着水走入房中,故作镇静地道:“红蕊,今晚我们就挤挤睡一晚,不会有什么事的!”
红蕊信了她的话,“嗯。”
山寺的夜晚,很是幽静。
远离朝堂的尔虞我诈,得这么一夜与心上人安然相拥而眠,对太平与婉儿而言,珍贵之极。
天未亮时,太平便已醒来,她借着月色安静地望着怀中的婉儿,只希望天亮得慢一些,让她多瞧她一会儿。
回宫之后,不论是她还是婉儿,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这样的时光,短暂得让人不舍。阔别五年,有些事婉儿绝口不提,可太平心知肚明。她每次送去阿娘那儿的奏疏,阿娘非但从不驳回,还回复得极快,想来婉儿定是悄悄地帮她做了不少事。
在阿娘眼皮子底下暗中帮她,那要耗费多少心神,太平只须随便一想,便觉难如登天。
傻婉儿……
太平在心底心疼地轻唤,只希望她们憧憬的那些日子可以早些到来,她的婉儿可以恣意做自己想做的,不必再看谁的脸色行事,也不必担心哪天自己的脑袋就会掉下来。
不管多难,她也要为婉儿争得这样的日子!
太平的呼吸微沉,再一次坚定了心志后,她情不自禁地将婉儿拢紧,下颌轻轻地抵在婉儿的额上,合上了双眸。
婉儿悄悄地把掌心贴上太平的心口,嘴角微扬,这一世能得殿下这样如珍似宝,已是无憾。
只是,她终是有了贪念,想这样好好的多陪殿下几年。
愿苍天眷顾,此生可以白首不离。
她们在心底不约而同地虔诚许愿,倘若人间难容,那便坦然同下地狱,这一次,谁也不准走在谁的前面。
第124章 小儿
早膳之后, 公主启程回宫。
她与婉儿携手并肩坐在马车上,从幽静的山林到喧闹的坊市,再到巍峨肃穆的皇城,她们知道, 属于她们的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自此拉开了序幕。
在贞观殿外告别后, 太平不敢多做不舍之态,领着春夏头也不回地往东宫去了。许久不曾瞧见四哥一家, 于情于理, 她也应该去探望一二。
婉儿目送太平走远之后,重新整理袍子后, 趋步走进了殿中,朝着正在处理政事的武后一拜,朗声道:“启禀太后,殿下已回宫。”
武后抬眼匆匆扫了她一眼, “哀家听说, 昨日她冲着薛怀义发了一顿脾气。”
婉儿如实回禀, “是。”
武后却笑了,“她倒是会挑人,一挑就挑个旁人都不敢骂的。”想到昨日薛怀义跑来跟前又哭又闹的, 武后只觉得好笑。
太平可是她的心头宝, 骂他几句怎么了?
薛怀义最后只得了这么一句, 眼泪便硬生生地哽在了眼眶里, 委屈巴巴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事办得不错,先记你一功。”武后低下头去,继续看今日传来的军报。虽说叛军根本不堪一击,可收拾了这些李唐宗室后,她想名正言顺的登基, 好像还差点什么。
“太后,臣与殿下在藏经阁读经之时,发现了一则有意思的故事。”婉儿说完,便从怀中拿出了昨晚凭着记忆写下的《大云经》大致内容,垂首走近龙案,呈在了武后面前。
武后知道婉儿向来不是溜须拍马的性子,她忽然提及这个故事,定有深意。武后搁下了朱笔,从婉儿手中接过了这张宣纸。
“净光天女?”武后喃喃念了一遍故事主角名字,只看了第一句话,嘴角便扬起了一个满意的笑来。
裴氏最是懂得武后的心思,武后有这样的笑容,足见这则故事确实戳到了武后的心窝里。
厍狄氏好奇之极,悄然瞄了两眼宣纸上的内容,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惊忙望向了婉儿。
婉儿轻笑,对上了厍狄氏的目光,示意她不要担心。
武后一口气读完了这个故事,兴冲冲地问道:“这则故事出自哪部经文?”天下自古从未有过女子为帝的记载,是以武后一直找不到反驳那些约定俗成规矩的证据,有了这个净光天女的转世故事,她不愁说服不了那些老顽固。
婉儿笑答道:“《大云经》。”
这是一本从未听过的经书,武后笑容微敛,“你确定见过此经?”
“故事有,经文肯定有。”婉儿言之凿凿,“这个故事出现在菩萨的佛偈之中,昨日臣瞧见后,便提笔把故事润色出来。这藏经阁藏书众多,臣昨日试过翻找,只是穷臣一人之力,实在是无法从浩如烟海的经文里找到这本《大云经》。”
武后踌躇满志地笑了笑,“婉儿一人不行,可白马寺上下那么多僧人,只要确有此书,就一定能找到。”说完,武后侧脸看向裴氏,“裴氏,去明堂那边宣薛怀义入殿觐见。”
“诺。”裴氏领命退下。
武后又看了一遍婉儿写的这个故事,一直悬着的心头大石终是可以落下了。
“婉儿啊婉儿,你这次是真的立大功了!”
“能为太后分忧,是臣的本分。”
武后听见婉儿说这句话,心中大喜,意味深长地望着婉儿,“说吧,想让哀家赏你什么?”
“臣想每年多陪阿娘几日。”婉儿回答。
武后放声大笑,“哀家允了。”话音落下,武后想了想,又给了一个恩赏,“厍狄氏,拟诏,嘉赏郑氏为沛国夫人,每逢佳节,可随其他命妇一同入宫饮宴。”
婉儿高兴领命,“臣叩谢太后恩赏。”说着,她跪地叩首三下。
“昨日给你的令牌,你不必还给哀家,若是想出宫探望母亲,便向裴氏告个假,哀家准你每月出宫三日,陪母亲好好聚聚。”武后今日确实高兴,所以这恩赏也给得爽快。
婉儿再拜,“诺。”
与此同时,太平来到了仁寿殿外,才刚刚站定,便从殿门中飞出一枚藤球。
“殿下小心!”春夏连忙把公主护着拉至一旁,回头定睛一瞧,只见一个三岁小娃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太平眸光复杂,此人即便是化成灰,她也认得。
“楚王殿下,小心些,慢些走。”小娃身后跟着一个花白胡须的老内侍,弓着腰一路跟着小娃,生怕他跌着伤了。
小娃走路还不够平稳,却极爱踢藤球。他身上的银纹圆襟小袍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只见他走至藤球边,提腿便朝着藤球一踢,藤球又飞入了殿中。
老内侍瞧见了殿外立着的公主,急忙跪地行礼,“老奴拜见公主。”
“免礼。”太平脸色沉郁,走向小娃,手掌落在小娃的脑袋上,沉声道:“三郎,隆基。”
小娃从未见过太平,一脸吃惊地看着太平,反手把太平的手拂开,奶声奶气地凶问道:“你是何人?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你该唤我一声,姑姑。”太平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眼底反倒是涌动着一丝恨色。
李隆基眨眨眼睛,“太平姑姑?”
太平没想到他竟知道她,“你怎么知道我叫太平啊?”
“阿耶经常提起姑姑。”李隆基说完,便揪住了太平的衣袖,高兴道,“他总说,姑姑回来就好了!”
太平心绪复杂,“是么?”说完,她看了一眼春夏,“春夏,在这儿候着。”
“诺。”春夏领命。
太平没有再搭理李隆基,拂开了他揪着衣袖的手,冷声对老内侍道:“看好楚王,宫中可不是蹴鞠之所。”说完,太平便走入了院中。
“诺……”老内侍在宫中多年,已惯看主子脸色,可今时公主的脸色沉郁,复杂得让人难以捉摸,他总觉得,并不是什么好事。
“殿下,来,老奴陪你去庭院里踢藤球。”老内侍赶紧对着李隆基招招手,示意他跟着他快些进去。
李隆基点头跟着老内侍往院中走了几步,抱起了藤球后,想到方才太平拂开他那一下,只觉小手还隐隐作痛。
“高玉,姑姑是不是讨厌我?”李隆基歪着脑袋问老内侍高玉。
高玉哪敢回答这样的话,温声劝道:“殿下可别乱想,定是公主有要事与陛下商谈,所以才会如此。”
“是这样么?”李隆基挠了挠后脑,侧脸望向父亲的正殿,忽然一笑,“我去瞧瞧!”
“不成的!殿……”高玉话还没说完,李隆基已抱着藤球往正殿边跑去。
仁寿殿的屋檐上,歇满了白鸽,不断在上面咕咕地叫着。李旦每日都称病歇在这里,除了养鸽之外,再无其他的乐趣。先帝在世之时,武后素来不喜他这样玩物丧志,如今武后满心满眼只剩下那把龙椅,这个傀儡儿子越是沉迷养鸽子,对她来说就越是有利。
“四哥。”太平踏入殿时,瞧见李旦一人抱着咕咕坐在几案边,一边饮甘露,一边翻看风景游记。
听见了太平久违的声音,李旦惊喜抬眼,起身笑道:“昨日就听说你回来了,我去东上阁看你时,她们都说你奉旨去白马寺了。”说完,李旦放下了咕咕,上前扶住太平的双肩,慨声道,“平安回来便好。”
五年不见,这个妹妹确实长大了。
太平觉得心中酸涩,“只可惜,这次回来见不到三哥,不然我们兄妹三人可以坐一起喝上几盏。”
李旦摇头苦笑,“我反倒羡慕三哥,可以远避房州,不像我,困在这紫微城里度日如年。”说完,李旦警惕地往殿门外瞥了一眼,沉声问道:“这五年,你在外面一切可好?”
太平听出了李旦的言外之意,拉着李旦坐回了几案边,笑道:“我这镇国公主之号,虽是三哥在位时封的,可若没有母后点头,这道诏令一定出不了鸾台。四哥觉得,我在外面好是不好?”
李旦眼底闪过一抹绝望之色,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声长叹。
“活着便是万幸之事。”太平拍了拍李旦的手背,笑问道:“四哥,你说是不是?”
李旦自嘲一笑,“你我都是母后的盘中棋,确实活着便是万幸之事。”朝堂上的那些事,他多少有耳闻,原本还寄望外间那些宗亲造反可以给武后致命一击,让他可以真正坐稳龙椅,如今想来,不过是他痴心妄想罢了。
他的母亲从来不是寻常女人,当年徐敬业都没有成功,如今王叔李贞起兵定然毫无胜算。
太平没有接李旦的话,只是轻笑着换了话题,“四哥这里的鸽子是越养越多了,哪日送我几只玩玩?”
李旦哑笑,“你若喜欢,今日便捉两只去。”
“我给姑姑捉。”门外的李隆基听到了话茬,笑嘻嘻地探出一个小脑袋来。
太平似笑非笑,“不必,本宫看上哪只,本宫自己捉。”
李旦听出了太平话中的不悦,厉色道:“高玉,带三郎下去,没规矩!”
李隆基瘪瘪嘴,悻悻然被高玉牵着退下了。
“三郎这孩子,向来调皮。”
“四哥应该多做管教,免得将来惹祸。”
太平不咸不淡地提醒李旦,“母后最讨厌不听话的孩子。”等他再大些,若是有什么把柄撞在了她的手里,她一定不会顾念骨肉之情。
上辈子她看错一次,信错了他,这辈子她绝对不会重蹈覆辙,定会先下手为强,在他羽翼未丰之前,先把他给收拾了。
第125章 明堂
越王李贞的起事很快便被镇压了, 可武后的清算才刚刚开始。借由酷吏之手,网织罪名,不论是参与此事的李唐王孙,还是知悉此事的李唐王孙, 皆入罪收拾。
豫州李贞一案牵连甚广, 若要按律诛杀,则豫州上下获刑者十之有四。狄仁杰亲自审问后, 密奏武后, 请旨武后止罪于李贞父子,以彰显仁德。
武后欣然答允, 没过几日,又收到了另一封张光辅的密奏,直言狄仁杰在豫州出言不逊,武后听之, 将狄仁杰降为复州刺史。
十月, 越王一案终了, 可由越王反叛牵扯出来的宗室谋逆案子才刚刚开始。与上辈子一样,薛绍虽未参与,却还是牵扯其中, 按律判了流刑岭南, 也算是保住了一条性命。
十一月到十二月, 近支宗室皆被处死。高祖李渊的二十二子, 太宗李世民的十四子,无一存活。哪怕是这次起事的告密者,武后虽说升了他的官,后面依旧找机会收拾了。
李唐王孙凋零,朝臣们暗暗心惊, 本以为镇国公主太平回来,朝堂会有所改变,没想到公主在这段时日一直被武后禁足宫中,想来与陛下一样,根本没办法站出来阻止这场杀戮。
李唐旧臣们数了数剩下的王孙,只剩下了高宗李治的四个儿子。李显远禁房州,李旦傀儡宫中,李上金与李素节也被严加管控。
武后一边挥舞着她的屠刀,一边将翻找出来的《大云经》找僧人注释成《大云经疏》,广传四海。
女子为君之心,呼之欲出。
大势已定,在这样的大势之下冒头,只会招来灭族的祸事。
武氏子弟们摩拳擦掌,在朝堂上不时上奏各地出现的祥瑞之事,一时之间,武后是菩萨转世的传闻几乎天下无人不知。
同年十二月底,明堂建成。
此堂高二百九十四尺,一共三层,下层代表春夏秋冬四季。外方而内圆,暗示天圆地方之说。中层代表十二时辰,外面装饰了九条金龙,皆昂首捧着宛若圆盘的上层。上层宝顶处栖着一只通体涂了黄金的铁凤凰,它鹤立明堂的顶端,振翅欲飞,仿佛随时会把星辰衔入口中。
凤在上,龙在下,这是亘古未有的建筑,也是当世第一高的高楼。
武后观之大喜,当即命名:万象神宫。
天子坐明堂,今朝终得亲眼一睹。
众臣不得不叹服,百姓不得不称颂,仿佛武后称帝已是名正言顺。只是,武后主动称帝与被动称帝,虽说结果一致,在百官心中的意义却大不相同。
为了这一天,武后已经谋了四十余载,也不差再等一个万民请命的好时机。
第二年正月初一,武后亲率百官赴明堂祭天。
这是百官们第一次踏入这里,也是从这一日起,凡是大国来朝,或是开年第一日这样的大朝会,皆会在万象神宫举行。
望着这样富丽堂皇的皇家建筑,李唐旧臣们只觉莫名地腿颤。这里比原先的乾元殿高了太多,也阔了太多,当中装饰无一不彰显皇家威严。
武后一袭金丝朱红凤袍长长地迆在身后,高举香烛祭天敬祖,宣布改元“永昌”,她站在龙椅之前,哪怕已是六十六岁的老妇,可眉眼之间的英气飒飒,帝王之气分毫不少,竟是把站在她身边的天子李旦衬得黯淡了七分。
“天佑大唐,盛世长安。”
百官们整齐地跪了下来,到了这一刻,即便心中还有他想,他们也只能顺天应命,叩首臣服。
武后初献终了,李旦开始亚献。他接过了内侍递来的香烛,站在大鼎之前,虔诚祷告。他确实希望天佑大唐,母后的帝王梦可以有一日终结,还他一个大唐天子真正的君权。
“天佑大唐。”
李旦祷告完毕后,朗声一呼。
百官们继续叩拜,“万岁,万岁,万万岁。”
到了终献时,众臣却发现今日并不见皇太子李成器的身影,正当众臣满心疑惑时,武后开了口,“今日皇孙染了风寒,便由……”武后的眸光扫过众臣,最后落在了站在百官之首的盛装太平身上,“太平代之。”
武后的话,好似一记晨钟敲在了每个臣子的心头。
公主接替皇太子的终献,这意味着什么,只要有脑袋的人都能想明白。
李旦大惊,不敢相信地瞧瞧母后,又瞧瞧太平。
“公主是先帝骨血,也在王孙之列,诸位臣工觉得何处不妥啊?”武后声音冷冽,句句带刀,落入百官耳中,皆是重响。
尤其在这偌大的万象神宫之中,更添威严。
太平不发一言,今日穿着一袭大红色的牡丹宫袍,神态倨傲,裙角长迆,就等着百官们后面的那些话。
李唐旧臣们深望了一眼太平,仿佛揪住了什么救命稻草,当先开口,“请殿下上台终献。”
听见同僚如此,便有更多官员也一起附和。
最后堂上只剩下了武氏那几兄弟愣在了原处,震惊地望着武后。他们为武后私下谋那么多事,为的就是以武氏子弟的身份,封王拜相,甚至一朝位登九五,就算终献要有人代之,也应该是武氏子弟才对。
“嗯?”武后眸光如刀,狠剜了一眼为首的武承嗣,“春官尚书有话要讲?”
武承嗣忍下了话,这个时候顶撞武后,无疑是拆自己的台。况且太平婚事未定,就让她先逞一时威风好了!
反正嫁入了武氏,她绝对过不了生子那一关!何必现在与她计较那么多?
想到这里武承嗣率先叩首,“请殿下上台终献。”
看见族兄已经开口了,其他武氏兄弟也不敢出言,纷纷效仿。
太平嘴角一扬,“臣,领旨。”说完,她走出百官之列,踏着龙台的十三阶缓缓走上高台。
李旦悄然打量着太平的神情,不傲不倨,不卑不惧,那日仁寿宫中相见,还以为太平只是长大了的小公主,今日再见,他不得不承认,太平身上多了一抹君王之气,莫名地让他忐忑。
婉儿穿着官服伺候在武后身旁,亲手给太平送上了香烛。她难掩眼底的骄傲之色,与太平眸光匆匆一接,垂首退后时,不禁哑然轻笑。
太平诚挚举着香烛祷告,凛声道:“愿河清海晏,百姓安康,天下太平。”
那袭大红宫袍,站在武后身边,半点不逊色。
终献终了,太平含笑转身,那笑容一霎惊艳了整个万象神宫。
殿下正值最有风韵的廿四年华,褪尽了青涩,沉淀了岁月风华,她站在那儿,就是大唐最美的一幅画卷。
婉儿悄悄顾看,只觉痴了三分。
其他众臣悄悄顾看,不少痴了,不少仰慕,不少……忧心忡忡。
武后突然这般抬举公主,只怕另有所谋。
那些李唐旧臣是忧多于喜,殿下想在武后身边有所为,势必要牺牲点什么。思来想去,只怕公主要与武氏联姻了。
他们忍不住望向武后那几个子侄,有的已是不惑之年,有的已儿女成群,没有一个是没婚配的。
武承嗣野心勃勃,武三思心思深沉,武攸宁暂时看不出心思,武懿宗又是个矮小暴虐的性子,武攸暨……
他这会儿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公主,年少时候没能结下良缘,多年以后终是可以再见这样美丽的公主,他哪里管得住自己的眼睛?
真是要糟蹋了李唐最耀眼的镇国公主!
李唐旧臣们瞧瞧这些驸马人选,就没一个可以入眼的。
祭天祭祖仪式完成,百官退朝。
李旦心情沉郁,先行离去。
武后心情颇是愉悦,领着太平与婉儿登上万象神宫的最高处,远眺整座神都。
“朱雀浴火,展翅欲飞,呵呵。”
武后扶栏远望,她离脱下这身凤袍,穿上龙袍的日子不远了。
“太平,你好好瞧瞧,这样的江山,不美么?”
“自是美的。”
太平附和答话,“阿娘走到今日,实属不易,儿在此先恭祝阿娘,心想事成。”
武后大笑,看向一旁垂首跟着的婉儿,“婉儿当是首功。”
“臣只是尽了本分。”婉儿将脑袋更低了低。
“神都方圆百里,有龙门,有天街,有天门,有天津,有天宫明堂,可哀家总觉得,还少了点东西。”武后若有所思。
太平走至武后身侧,指向外间,“阿娘既是菩萨转世,岂能只有龙门有佛?何不,在那里建座天堂,天堂中放置大佛,与这万象神宫遥相呼应。”
武后被戳中了心事,静静地望着太平,“你这个鬼机灵,亏你想得出来。”
“阿娘高兴,儿便高兴。”太平明媚地了笑了起来。
武后看着女儿这张年轻的脸蛋,突然感慨地拍了三下太平的肩膀,扶住了太平的肩头,“谋天下不易,守天下更不易。”
“儿知道。”太平确实明白,称帝不易,稳住江山更不易。
武后凑近了太平,声音突然沉下,“阿娘这三个月来,一连杀了那么多人,你怕阿娘么?”
“怕。”太平知道说不怕,武后根本就不信。
武后满意地笑了,“怕就对了。”当天子,就要这个“怕”字才能驭下,以德服人固然是佳事,可人心难料,帝王手中没有刀,旁人便不会乖乖臣服。
太平怔了怔,不知该答什么。
武后却换了话题,“婉儿,今晚宫宴,都布置好了么?”
“回太后,一切皆已准备妥当。”婉儿如实回答。
武后笑意复杂,转眸看向婉儿,“命妇那边也准备好了?”
“嗯。”婉儿知道武后问的是哪件事。
武后得了确切的消息,“哀家就等着你跟厍狄氏的好消息了。”如今外乱已平,是该准备太平的婚事了。
此事必须办妥,所以婉儿请旨处理此事时,武后还给她加了一个帮手厍狄氏。
能死在正月初一这样的好日子,也算是武后给武攸暨妻子最大的恩赏了。
第126章 蝼蚁
黄昏时分, 命妇们齐聚宴席一角,按座次入席。
难得有这样抛头露面的机会,不论是夫人还是小姐,皆是盛装出席。虽说今日是晴好天气, 可寒气甚重, 是以不少命妇身上都裹了裘衣,抱了暖壶。
坐在西席偏左的那位命妇容貌温婉, 披着碧色大氅, 坐在一众命妇之间,静若处子, 偶尔听见有人唤她,只微微一笑,以示礼貌。
想来是个小心谨慎的。
婉儿与厍狄氏在远处打量她许久。武攸暨这位正妻梅氏,出自小户人家, 自从嫁给武攸暨后, 一心打理后宅, 加之性情温婉,颇得武攸暨喜爱。
天下良人无数,奈何偏偏嫁与武攸暨?
上辈子处置她的人是裴氏, 是以婉儿从未这样仔细打量她。
厍狄氏轻叹, 瞧见宫婢端着御酒走入席间, 给诸位夫人小姐添酒, 而那枚药丸就藏在宫婢掌心,只须在给梅氏添酒时,悄无声息地投入盏中,梅氏便能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婉儿与厍狄氏顺势收拾,便可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只是, 如此一来,她们二人便要背负一个欺君之罪。
“婉儿,你想好了?”厍狄氏低声问她。
婉儿目光坚毅,点头道:“她何错之有?”说着,她回头看向厍狄氏,“此事你可以不管的。”
厍狄氏却笑了,“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的。”要让武后相信婉儿确实下了手,绝对少不得她厍狄氏。
“贞娘……”
“女子本就不易,怎能相互倾轧?”
厍狄氏说完,目光远远地落在了王孙席间的太平身上,会心笑道:“这是殿下的仁心,臣自当成全。”
杀妻联姻,死的是妻,夫却因为妻死荣升权贵,想来实在是寒凉。
婉儿沿着厍狄氏的目光瞧去,恰好撞上太平投来的笑眼,她只觉心间一暖,还以同样温暖的笑意。
有殿下在暗处与武后斡旋,这世上可以少许多不该死的亡魂。
大唐幸有殿下。
厍狄氏不由得心生感慨。
两人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梅氏时,只见她端起御酒,浅尝了一口。
殿下说,此药入酒即化,只要饮一口,便会有咳血之相。
果不其然,梅氏神情骤变,倏地捂住口鼻,似是在强忍什么。
“梅夫人这是怎么了?”她身边的白裘夫人瞧见她脸色有异,关切问道。
梅氏只是摇头,不敢张口,可鲜血还是从她的指隙间逸了出来。
白裘夫人看得清楚,忍不住大呼道:“不好了!梅夫人吐血了!”
婉儿与厍狄氏闻声快步走了过去,厍狄氏先一步扶起了梅氏,温声道:“妾扶夫人去寻太医,夫人莫慌。”
婉儿肃声提醒,“今日是一年一度的元日宫宴,不得高声喧哗,若是扰了太后的兴致,你们谁担待得起?”一句话说罢,众命妇谁也不敢再多说一句。
郑氏忧心忡忡,投来目光。
婉儿对着母亲莞尔点头,以示安好,便匆匆跟着厍狄氏扶着梅氏退下了。
梅氏是武后的侄媳妇,又得武后身边最得宠的两位内舍人搀扶离席,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命妇们仔细想了想,想通了这点后,便没有再想其他,继续饮宴。
武后的余光其实一直都盯在命妇那边,瞧见婉儿与厍狄氏扶着梅氏离席之后,便知事情已经办成了一半。
她略微低首,举盏看向武攸暨,“攸暨啊,一眨眼,你跟太平都那么大了。”
武攸暨不知武后突然点他是什么意思,只得举盏应声,“太后……”
“今日虽是国宴,却也算家宴,喊哀家姑姑便好。”武后没让武攸暨把话说完,打断了他的话后,继续道,“来,尝尝这酒,味道如何?”
“姑姑赐酒,自然是上品。”武攸暨在饮酒之前,先夸赞了一句。
武后看着他仰头饮尽一盏,话中有话地问道:“所以哀家赏你的,你都喜欢?”
武攸暨必须承认,宫中的御酒确实好喝,他重重点头,“自然喜欢!”
武后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不远处的太平一眼,招呼道:“太平,来,你与攸暨已经好些年没见了,过来一起说说话。”
太平笑容微敛,端然起身,走近武后身边,被武后牵着坐在凤座之上,恭敬地唤了一声,“母后。”
“瞧瞧,几年不见,都生分了,一个喊哀家太后,一个喊母后。”武后虽是打趣,可心思快的朝臣早已看出了端倪,“今夜,哀家要与你们好好絮絮家常。”
武懿宗瞪着他的豆米小眼睛,左右看看几位兄长,最后问向武承嗣,“太后这是什么意思?”
武承嗣眸光沉下,冷嗤道:“什么意思?咱们这位攸暨弟弟走了大运,被太后跟公主看中了。”
武懿宗满心不甘,“他不是早就娶妻了么!”
“娶妻又如何?不像攸宁,已经有了嫡子。”武三思阴声冷笑,说完之后,斜眼瞥了一眼一旁静默不语的武攸宁,“不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如何与天家抗衡?”说完,他意识到了什么,往命妇席间瞧了一眼,果然不出他所料,梅氏已经没了踪影。
听见武三思干笑两声,武承嗣疑声问道:“三思你做什么?”
“这人怕是凶多吉少了。”武三思给武承嗣递了个眼色,武承嗣只看了一眼命妇席间,便知道武三思是什么意思。
武承嗣也干笑了两声,他们这个姑姑的手段啊,真是古往今来只此一人。就是这样杀人不见血,明明是挥刀之人,却半点血腥都溅不上她的裙角。
武懿宗越听越不明白,“你们究竟在说什么?我还能不能当驸马?”
“做梦可以。”武承嗣拍了两下武懿宗的肩膀,顺势搭在了他的肩上,“瞧见没?那边那个才是公主将来的驸马。”
武懿宗顺着武承嗣的指向看去,看见的是武攸暨,顿时妒火中烧,“这傻小子也配?!”
“配不配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是咱们武家的媳妇了。”武承嗣说完这句话,斜眼与武三思交递了一个眼色。
只要她是武家的媳妇,就必须怀武家的种,只要怀上了,女子生产那道鬼门关就不知道公主能不能闯过去了。
武承嗣目光复杂地望着武后,姑姑这明晃晃的用心,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成全的。他帮着姑姑谋划那么多年,筹划那么多所谓的祥瑞现世,为的可不仅仅是帮姑姑登上龙椅。
姑姑想要的,他帮了,该他得的,就算姑姑不给,他也会谋得姑姑给他!
想到这里,武承嗣的目光移向了五岁的小皇孙李成器,看着他吃着酥糖高兴的模样,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滴出血来。
凭什么这小娃生来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这些个拦在他东宫之位前的多余之人,他会一个一个地除了。
“懿宗!”武三思与武承嗣联手按住了差点跳起来的武懿宗,低声劝道:“你若喜欢公主,就耐心等上几日,该你的,跑不了!”说着,武三思看向武承嗣,“兄长你说是不是?”
武承嗣点头,“懿宗,耐心些,错过了这个,房州还有三个小的呢。”
武懿宗听见那个“小”字,心间大喜,“也是,小的比大的好多了。”
“对嘛,来,喝!”武承嗣举盏,敬向了武懿宗。
武懿宗举盏,与武承嗣的杯盏一撞,高兴地一饮而尽。
彼时,宫中乐师奏响舞乐,妙曼舞姬鱼贯行来,在宴席正中,如九天仙女般翩然一舞。酒宴正酣时,厍狄氏先行赶回武后身边,凑近武后的耳畔,轻声交代了事情。
武后笑容渐深,再次举杯,邀众臣同饮。
大宴之后,武攸暨找寻了好久妻子,却一无所获。天明之时,他终是收到了消息,说找到了梅氏。
他急忙赶去宫河边,却只瞧见一具浑身发胀的惨白女尸,除了衣裙能辨认身份外,面目已经全非。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如遭雷击,忍不住揪住打捞尸首的内侍衣襟,“你说!你说啊!”
内侍急声道:“昨晚梅夫人身体突然不适,由上官大人与厍狄大人搀扶下,去请了太医医治。太医针灸之后,梅夫人发了一身热汗好了许多,便说想去宫河边独自走走,谁料……谁料一去便没有回来……奴婢们听闻大人急着找寻夫人,便帮着沿河搜寻,终是在这儿找到了梅夫人……还请大人节哀……”
“发生什么了?”婉儿带着几名宫人路过此地,便赶过来瞧瞧,看见了地上的女尸后,故作惊讶,“怎的出了命案?”
“她昨日与我入宫时,还一切好好的,不可能突然想不通跳河自尽……”
“昨夜可是国宴,有人死在河中,传至太后耳中,可不是什么好事。”婉儿立即打断了武攸暨的话,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的武攸暨,“妾奉劝大人一句,此事最好不要惊动武后,今日她收到了好些不好的奏报,心情不好,大人莫要火上浇油。”
武攸暨当即哑口,他也清楚姑姑是什么样的心性,可他身为人夫,也不能坐视不理妻子的无端亡故。
“昨夜太医明明已经医好了梅夫人,也是她说想一个人来河边走走,此地偏僻,也许是她一不小心失足落水,没有人及时施救,才遭此横祸。”婉儿分析得合情合理,没有半点漏洞。
武攸暨也找不到话反驳婉儿,毕竟他的妻子向来温婉,从不与人结怨,思来想去也只有这样一个可能。
可梅氏终究是死在宫中的,在开年第一晚便横尸在此,确实会触姑姑的霉头,说不定还会降罪于他。
“回家……我带你回家……”武攸暨忍泪,只得吞下妻子已死的苦涩,默默地将梅氏抱起,离开了宫苑。
剩下的宫人们都畏惧武后的威严,被婉儿警告之后,谁也不敢多言一句。
一条人命贱如蝼蚁。
武攸暨回家之后,对外宣称妻子死于突发恶疾,很快便下了葬。
这桩悬案便自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像是民间一桩寻常小事,很快便没有人记得梅氏这个人。
武后对武攸暨这样的处理很是满意,同年三月,忽然宣旨令武攸暨尚镇国公主,命人加紧正平坊镇国公主府的修建,赶在婚期六月初十前竣工。
避了数年的婚事,到了今时今日,再无退路。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更不同于上辈子。上辈子多少掺杂了不得已,这辈子这桩婚事却是太平主动选择的最好护盾。
第127章 驸马
六月初九, 夜。
下了好几日的雨,终是在镇国公主大婚前夜停了。
雨水沿着瓦缝垂檐而落,沐着久违的月光滴落在流杯殿的石阶之上,发出声声轻响。
太平平举双臂, 由着宫人们伺候穿戴吉服。
阿娘对她疼爱之极, 这套吉服共有九层,华贵非凡。自里到外, 但凡是绣纹, 皆是金丝银线一针一线绣出,凰鸟眼珠或是凰鸟翎毛最耀眼处, 还用最上等的宝石点缀其上。
明日的太平,将会是大唐最耀眼的新娘。
寻常闺阁少女艳羡的这身吉服,在太平穿来与铁链枷锁无异,沉重得让人觉得窒息。
伺候太平的宫人们满脸笑意, 唯有春夏一人, 一直苦笑着。殿下明日要嫁给不喜欢之人, 这会儿定是难过得紧,她可不要惹殿下不快。想到这里,春夏悄悄地往铜镜中瞥了一眼自己, 极力让自己笑得不那么苦涩。
春夏的小举动尽数落在了太平眼底, 太平淡淡一笑, “来扶着本宫, 这身吉服实在是太沉了,本宫双臂都抬酸了。”
春夏愣了一下,急忙上前扶住太平平举的双臂。
宫人们把最后一件碧色外裳给公主穿上后,太平终是可以垂下双臂,好好地歇上一会儿。随后的一个时辰, 妆娘们还要伺候她梳发上妆,花钿什么的一样也少不得。
太平实在是倦乏,在铜镜边艰难坐下后,冷冷下了令,“先退下,让本宫静静地歇一会儿。”
“诺。”宫人们瞧见时辰还早,便听令退出了正殿。
太平倦然望着镜中的自己,尚未梳妆的她,面色微白,折腾着穿完这身吉服,眉眼之间俱是颓色。
春夏担心公主,候在殿门前不时张望里面的公主。
“上官大人。”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宫人们的声音,春夏惊忙回头,瞧见婉儿领着红蕊走入庭中。
红蕊手中抱着妆盒,想来今日给公主上妆的妆娘应该是婉儿。
春夏的心一揪,这种时候大人来上妆,殿下与大人一会儿怕是要哭得妆都花了。
“上妆之事,还是让奴婢来吧。”春夏懂事地迎上前去,对着婉儿行了礼。
婉儿轻笑,“太后有旨,命我做殿下的妆娘。春夏,你领着她们候在外面,若无传召,不要进来打扰。”
“诺。”春夏心绪复杂,领命之后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婉儿。
即便婉儿掩饰得很好,春夏还是能看出她笑意中的伤感。春夏只觉心疼,却不便出言安抚。
婉儿从红蕊手中接过妆盒,在殿外深吸一口气,终是踏入了殿中。
“夜雨刚歇,夜风微凉,把门掩上,别让殿下吹了脑袋头疼。”
婉儿的声音刚落,太平便急匆匆地回过了头来,惊声问道:“婉儿你怎么来了?”她明明与婉儿说好的,大婚这日婉儿不要来送她,不要来看她,她不想婉儿看了难过。
红蕊与春夏将殿门缓缓掩上。
婉儿抱着妆盒走近铜镜,把妆盒放下后,眼眶已红,“臣说过的,殿下放心往前走,臣会一直跟着,只要殿下想臣了,回头看看,臣一定在。”
“偶尔食言一次……本宫准的……”太平同样红了眼眶,酸涩开口。
婉儿忍泪,笑道:“殿下入阵厮杀,臣自当相随。”说着,婉儿坐到了太平身边,温柔地捏住了太平的下颌,复杂开口,“臣会一直在。”说完,她另只手打开了妆盒盖子,拿出了眉笔,极是仔细的画起了殿下的眉。
上辈子,太平每次出嫁,她只敢远远地望着,从不敢上前一步,好好看看太平那日有多美。
这辈子,她鼓足了毕生勇气,定要好好看看殿下穿上嫁衣的模样。
“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太平哑涩反问,眼底泪光闪烁,若不是她死死忍住,只怕就要滚下脸来,“就是诚心惹我哭。”
婉儿的描眉动作很慢,噙着眼泪笑了,“这是殿下的关,也是臣的关。”说着,她对上了太平的眸光,一字一句地道:“我们一起闯,好不好?”
是啊,今日出嫁只是开始,今后当着阿娘的面,她必须与驸马佯作恩爱,婉儿一直随侍在阿娘身边,怎会看不见?
她若硬不起心肠演戏,婉儿若是做不到视而不见,如何谋算将来?
“好。”太平哽咽应声,婉儿及时帮她擦去眼角涌出的眼泪。
“就这一次,以后……”
“谁都不许哭。”
太平也帮婉儿拭去眼泪,坚定地道:“再等等我,我们这辈子一定能好好的。”
婉儿捧住了太平的脸颊,“这条路,不论是生是死,臣奉陪到底。”
太平一手捧住婉儿的后脑,额头抵住婉儿的额头,“好!”
“容臣给殿下上妆,殿下那年上元节教过臣的,臣都记得。”婉儿蹭了蹭太平的鼻尖,轻轻推了推太平,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太平虽然心中依旧酸涩,可听了婉儿这些话,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她也半点不怕了。
“还算有良心。”太平忍泪打趣,凝重的气氛比先前婉儿进来时松懈了许多。
婉儿轻挑太平的下巴,笑道:“别动。”
太平依着婉儿,一瞬不瞬地望着婉儿,随着婉儿的添妆,她在婉儿的瞳光里瞧见了一个娇艳的自己。
那是婉儿眼里心间最美的大唐公主,太平。
婉儿给太平双颊点好了面靥,缓缓起身,走到了太平身后,放下靥笔,拿起木梳,给太平梳理起青丝来。
太平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花钿是婉儿亲手画上的梅花,那是婉儿留给她的印记,明日太平将带着这朵梅花昭示天下。
她早是婉儿的妻。
想到这里,太平哑然笑了。
婉儿一边给太平盘发,一边疑声问道:“殿下笑什么?”
“这儿……”太平指了指自己的眉心,“我记得我是谁的妻。”
婉儿被她戳破小心思,也笑了起来。
“小小内舍人,好大的胆子。”太平望着镜中的婉儿,真心实意地说,“可本宫就喜欢你这样的大胆。”
婉儿莞尔,“是世间只有殿下容许臣这样的放肆。”
两人对镜相视一笑,她们心照不宣地知道——只有打赢这场漫长的仗,才有他日的肆无忌惮。
盘好殿下的发髻后,婉儿拿了金雀玲珑钗过来,给太平一一插上。这套金钗一共十二枚,也是武后命人精心打造,每只金钗上都镂刻有金雀一只,簪入发间栩栩如生,尤其是上面装饰雀眼的紫玉珠子,不论是在阳光下,还是在烛光里,都熠熠生辉。
武后爱极了这个女儿,也对这个女儿抱以很大的希冀。所以这次大婚一切用度,僭越于亲王之上,她就是想给太平一个浩大的婚礼,让天下万民艳羡百年,甚至千年。
太平妆成,婉儿仔细顾看之后,只觉心酥。
只见婉儿走至礼盒边,取出了金边喜扇,走向太平,双手将喜扇奉上,“请殿下执扇。”虽未到殿下出阁之时,婉儿却想先一睹太平执扇的模样。
太平接过喜扇,掩住面容,微微低首,低声问道:“好看么?”
“好看……”婉儿看得有些痴了,情不自禁地握了她的手,轻轻地将喜扇拨开。
太平含羞抬眼,对着婉儿抿唇一笑。
今日的婉儿穿着官服,虽说不是驸马那身大红吉服,却也是一身圆襟袍衫。乌纱小帽将她的青丝都拢在帽中,她本就生得清丽,这一身官袍穿在身上,平添了三分儒气,七分俊俏。
太平知道,她的驸马就该是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度,这样的心上之人。
“驸马。”太平低哑轻唤,却让婉儿痴然怔在了原处。
“你……你唤我什么?”婉儿的呼吸微沉,上辈子她对这个称谓只觉羡慕,这辈子亲自听来,竟是这般地让人酥醉。
太平牵住了婉儿的衣袖,轻轻地扯了一下,迎上了她惊艳的眸光,温柔一笑,“妾与郎君今夜结此良缘,还请郎君余生怜惜,白首不离。”
她终是把这句话完完整整地说给婉儿听,上辈子那两次出嫁,驸马却扇的那一瞬间,她都失望地将这句话咽下肚去。
所幸,今夜婉儿来了,她可以趁着这稍纵即逝的二人时光,把这句话亲口告诉婉儿。
明明说好不哭的,可此时此刻,婉儿哪里承得住这样热烈又羞涩的告白。
“傻殿下!”
太平瞧见婉儿又哭了,急声哄道:“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些惹你难过的,婉儿不哭,不哭可好?”
婉儿强忍泪意,极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殿下很好,不是殿下的错。”婉儿快速擦拭干净脸上的眼泪,她的殿下是这世上最好的良人,怎会“不好”?
“这句话,等他日臣为殿下穿上嫁衣时,臣会一字不差地说给殿下听。”婉儿笑得灿烂,说完,对着太平伸出小指,“决不食言。”
今生虽然她做不得太平的驸马,可她会不惜一切地当殿下的公主妃。
太平的小指勾住婉儿的小指,紧了紧,笃定地道:“本宫绝不相负。”
第128章 花烛
镇国公主大婚, 沸腾了整个神都洛阳。
皇家婚仪烦杂多样,武后又盛宠太平,是以六月初十这日天亮之后,太平便由春夏扶着, 踏入万象神宫敬告先祖, 叩谢武后。
武攸暨穿着大红吉服立在宫阶之下,满心激动, 这一日他好似浮于云端, 飘飘然不能自已。他只觉上苍待他极好,失却一位贴心的夫人, 又给了他一个天下人艳羡的公主。
武后盛装在身,亲自扶起跪在身前的太平,拿过喜扇,却不急着递给太平。
“早得贵子, 宜室宜家。”
武后希冀太平能有这样的将来, 武攸暨生性木讷, 可以不必志在天下,只须疼惜太平便足矣。
太平主动从武后手中接过喜扇,低眉再拜, “儿一定不会让母后失望。”这句话里暗藏了太多的复杂情愫。
武后欣慰地笑了笑, 不舍地摸了摸太平的后脑, “去吧。”声音哑涩, 是武后难得的动容。
“诺。”太平谢礼。
天子李旦目光复杂,沉声道:“太平,兄长祝你与驸马白首到老。”
“谢谢四哥。”太平再谢礼一拜。
婉儿往前走了一步,扬声道:“恭祝殿下琴瑟和鸣。”
众臣纷纷躬身行礼附和道:“恭祝殿下,琴瑟和鸣。”
太平平举喜扇, 遮掩住眼底涌动的哀伤,她抿唇凉凉轻笑——总有一日,她会亲手拿回她真正想要的琴瑟和鸣。
春夏扶住太平,垂首跟着太平走出万象神宫,沿着宫阶走向宫阶下久候多时的驸马武攸暨。
与此同时,婉儿对着武后一拜,领了一队女官跟上了太平。今日傍晚,她将代武后观礼,亲手给公主与驸马送上合卺酒,礼成之后,便立即回宫复命。
不能哭,不能显露半点伤心。
婉儿不断在心头告诫自己,然而,还是忍不住悄悄顾看公主的背影。
今时今日,最难过的该是殿下。
太平知道婉儿就跟在身后,今日这个修罗地狱,是她们必须收敛情绪,狠心闯过的劫数。不回头,不哭,亦不迟疑。
太平走下宫阶的最后一阶,她已是告诫了自己数百次。
“公……公主……”武攸暨柔声轻唤,却因为紧张舌头打了个颤,竟说得结结巴巴的。
太平深吸一口气,将喜扇垂落些许,露出了一双美眸,她对着武攸暨笑了起来,“呵,驸马莫慌。”
武攸暨只觉心都酥化了,呆呆地瞧着太平,竟是忘记了应该亲自将太平扶上花车。
今日太平的花车车檐皆是黄金包裹,车壁上左右各缀了一朵大红绣球,就连车帘也换做了珍珠垂帘。
六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并辔拉车,其中一匹太平认得,便是年少时阿娘就是不愿给她的千里雪。
太平认出了马儿,不觉高兴,只觉酸涩。阿娘几乎把她想要的都给了她,偏生驸马是她最不想要的人。
有些讽刺。
“驸马,请扶殿下上车,不然要误了出宫的吉时。”婉儿觉察太平眼眶微红,连忙出声提醒。
武攸暨回过神来,笑道:“我……我一时高兴……竟忘了这个……”说完,他歉然对着太平一拜,对着她伸出手去,“公主,请。”
“有劳。”太平哑涩开口,手落上了武攸暨的手心。
武攸暨握住的一瞬,心神俱荡,痴然将太平扶上了花车,放下了珠帘。他转过身来,对着宫阶高处的武后跪地叩首,“臣叩谢太后隆恩!叩谢陛下隆恩!”说完,武攸暨起身走至黑马边上,翻身上马,下令道:“出宫!”
李旦默默望着送亲队伍与迎亲队伍合作一股,穿过乾元门,浩浩荡荡地往应天门去了。原以为太平回来,自己可以有个帮手,可到头来,还是一样沦为了母后的手中棋子。今年元日祭祖,母后特别吩咐,令太子称病,结果唤了太平终献。那时候他还没有明白母后的意思,此时此刻,李旦终是明白,他这个天子之位只怕没几日了。母后心中的储君不是三哥李显,也不是太平,只是太平他日腹中混杂了李氏与武氏血脉的孩子。
想到这里,李旦自嘲轻笑。
同是母后手中的棋子,三哥比他幸运太多,至少他不是这李唐山河最后的君王。
忽觉有人锐利地投来了目光,李旦下意识望去,却对上了武后阴沉的眸光,他急忙弓腰,“母后。”
武后携了他的手,牵着他转过身去,走向万象神宫,一边走,一边道:“你是几个孩子中最懂事的,也是阿娘最放心的一个孩子。”
李旦听着母后这些贴心话,不觉温暖,只觉芒刺在背。
“越听话的孩子,越能远离祸患。”武后话中有话,拍了拍他的手背,“四郎啊,阿娘很欣慰,你是个听话的孩子。”
“儿……儿一定什么都听母后的。”李旦张口便有些结巴。
“嗯,阿娘相信你。”武后说完这话,关切地道:“阿娘听说,你家小三郎病了?”
“回母后,他只是偶染风寒。”李旦恭敬回答。
武后沉吟道:“风寒可马虎不得,回去好好陪陪小三郎吧。”
“诺。”李旦终是得了退下的令旨,对着武后一拜,便匆匆领着随身内侍退下了。
武后望着儿子走远的背影,眸光沉下,喃声道:“要真的听话才是。”虽说虎毒不食子,可若这个孩子真挡了她的帝王之路,这狠手还是应该下的。
朝会散后,众臣忙完各自的公事,在傍晚时分赶去了正平坊的镇国公主府参加今日公主的婚仪。
武后特旨,公主大婚天下同庆,命花车浩浩荡荡地绕神都走上一圈,以示喜庆。
沿途百姓欢天喜地,神都已经多年不见天家婚事,听闻公主花车走至坊间,都纷纷出来大声道贺。
武攸暨一边骑马,一边抱拳还礼,走这一圈下来,只觉身上吉服都湿透了,黏腻在身上很是难受。
到了酉时,车马终是停在了正平坊镇国公主府门外。
武攸暨当先翻身下马,抬手一抹额上的汗水,长舒了一口气。他兴冲冲地走至花车边上,刚想拨开珠帘,将太平扶下,却被婉儿先拦住了,抵上了一方干净帕子。
“请驸马先擦擦汗。”婉儿知道殿下向来喜净,这般汗水满手的递过去,只会招惹殿下厌恶。
武攸暨傻笑着拿帕子快速擦了一遍,“有劳上官大人了。”说完,便将帕子递还。
婉儿迟疑不接,春夏赶紧过来接过帕子,以作圆场。
“公主,请下车。”
武攸暨拨开了珠帘,递去了手。
太平一手执扇,一手搭在他的手心,由着他扶下了花车。
春夏手里捏着汗帕子,别说是殿下不喜欢,她也嫌弃得紧,只觉手上一片汗味儿,难受得紧。
婉儿瞥见春夏那嫌弃之色,想来定是不敢轻易上前搀扶公主。她不动声色地走至太平身侧,扶住了太平,“殿下,进门吧。”
太平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侧脸深望了婉儿一眼,瞧婉儿神色无恙,悄然舒了一口气,隔着喜扇的薄纱望向镇国公主府的大门。
“走吧。”
太平低声说完,由婉儿扶着,跨过门槛,踏入府邸。
两侧园林有如仙境,自大门至正殿足有二百余步的长径,循例,有宫人在地上铺了数张毡褥,太平踏上第二条毡褥,便有宫人把第一条走过的毡褥趋步放至最后一条毡褥后,次第形成一条斑斓之路。
此乃“转席”,寓意新妇传宗接代,前程似锦。
转席之后,入殿之前,还需跨过马鞍,寓意婚后平平安安。
本来应该在镇国公主府外另搭一屋,名曰“青庐”,新郎新娘要在此拜天地结连理,然后并肩坐在床沿,让宫人抛撒彩果金钱,让客人争抢。但是武后担心有人会对太平不利,示意将青庐改至镇国公主府正殿,能入正殿争抢彩果金钱者,非富即贵,各个都是有头有脸之人,武后谅他们也不敢生事。
“敬拜天地——”
公主邑司令高声一唱,原本热热闹闹的正殿忽然安静了下来。
婉儿松开了搀扶太平的手,退至了一旁,准备观礼。
“拜——”
公主邑司令继续高唱。
太平与武攸暨面朝殿外,恭敬跪地一拜。
“敬拜父母——”
太平与武攸暨转过身来,对着堂上的武攸宁与正妻一拜。武攸暨已经父母亡故,所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今日的高堂便是武攸宁与正妻。
“夫妻同拜——”
太平与武攸暨转身相对,武攸暨急切无比地拱手拜下,太平执扇立在原处,并不同步。太平记得,她的婉儿就站在武攸暨身后,她在等,等婉儿给她一个垂首微拜。
婉儿怎会不知太平的用心,这一拜,她愿全殿下的私心。
看见婉儿躬身轻拜,太平似乎就在等这一刻,她今日拜的,不是驸马武攸暨,而是武攸暨身后的婉儿。
眼泪还是不争气地从眼角悄然流下,悄然摔碎在吉服边上,太平含笑忍泪,低眉一拜。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偏要任性地争这一拜是谁,天下人以为她与驸马礼成,可在她心里,今日只是她与婉儿的礼成。
众宾客瞧见礼成之后,抚掌恭贺,贺声如狂浪袭来。
太平只觉聒噪之极,恨不得立即远离这些不属于她的喧闹。
“请公主与驸马,入帐却扇,饮合卺酒。”婉儿适时地提醒众人,“太后还等着臣回去复命呢。”
听见“太后”二字,谁敢缠着新人调笑,连忙让出了道来。
婉儿重新搀扶太平,扶着她走至床边,坐在了几案边。
武攸暨迫不及待地坐在了太平对面,激动不已地拨开了太平手中的喜扇。
“殿下怎么……”
“本宫是高兴。”
太平知道武攸暨定是会发现她通红的双眸,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
武攸暨听得喜滋滋的,确实也是,他今日好几次也想哭,毕竟公主是姑娘家,初嫁哭泣也是寻常事了。
婉儿拿来了剖成两半的喜葫芦,往当中倒了美酒,一半递给了公主,一半递给了武攸暨。
两半葫芦中间以一条红线相连。
武攸暨拿在手中,便急切地仰头欲饮,一不小心便将太平手中的那一半扯落在地,美酒也洒了一地。
春夏瞧见了,只觉不妙,驸马是这个这样鲁莽的汉子,今晚公主怕是要受罪了。
武攸暨一脸歉疚,“公主,我一时鲁莽……”
“洒了便洒了。”太平轻笑,本来就不打算与他喝合卺酒,洒了正和她意。瞧见婉儿准备再倒酒,太平拦住了她,“上官大人回去复命吧。”
婉儿担心太平,“可是……”
“本宫有些贴心话,想单独说给驸马听,上官大人一直在此,恐是不便。”太平故意把声音说得极大,声音传至一帘之外,宾客都听得分明。
识趣的宾客们相视一笑,公主年岁不小,只怕早盼这一日良久。驸马不急,公主急,倒也是一段趣事了。
是以宾客们三两吆喝着,纷纷离开了镇国公主府。
婉儿深望了一眼太平,太平这次没有看她,“春夏,送送上官大人。”
春夏只得从命,“诺。”
婉儿再是不舍,也只能跟着春夏离开。这样一日,她早有准备,却还是心如刀割。武攸暨那样的莽夫,今夜如何会对公主怜香惜玉?
只要想到这里,婉儿妒火与怒火交织难平,却只能强行忍下,这无间地狱才刚刚开始。
武攸暨心急难耐,不时轻扯领口,好让自己透透热气。
待大殿中的宾客尽数走完,宫人们也退出了殿去,将殿门好好关上,候在了十步之外,不敢打扰今晚公主与驸马的良夜。
武攸暨终是忍到了这一刻,他站了起来,激动地将繁重的外袍一脱,一边解腰间的玉带,一边扯开衣裳,“公主稍待!我先脱了!便给你解衣!”
“吉服难解,本宫还是找个人帮驸马解吧。”太平端坐原处,忽然冰凉开口。
武攸暨听得愣了一下,“找个人?”
太平斜睨了一眼不远处的大柜子,“去瞧瞧,这个人驸马可满意?”
第129章 和离
武攸暨以为公主只是借着他的话头, 想给他一个惊喜。他笑了笑,依着公主的话走近大柜子,双手攀住柜子边沿,用力一掀。
“郎君……”
未见柜中之人, 先闻那人的声音。
武攸暨不禁一个哆嗦, 惊呼道:“五娘!”待看清楚柜中之人,他的脸色霎时吓得惨白, 哪里还有兴致洞房花烛?
梅氏在家中行五, 平日武攸暨都这样唤她。
“是我。”梅氏满眼热泪,张臂便将武攸暨紧紧搂住。
武攸暨低头一瞧, 竟是梅氏隆起的小腹,她竟已怀孕多时。
“看来,这位娘子所言非虚,她确实是驸马的‘亡妻’。”太平缓缓站起, 身上的吉服太过厚重, 她干脆地褪去了最外面那件碧色的沉袍, 负手看戏,“本宫觉得,驸马应该给本宫一个交代。”
武攸暨这会儿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看看梅氏, 又看看太平, “殿下, 这……这事我也不知啊!”
“你知不知,到了母后那儿,自见分晓。”太平满是失落地摇头一叹,“暨哥哥,我是真没想到, 为了荣华富贵,你真是连妻儿都舍得的负心人!”
梅氏听见这句话,急忙松了武攸暨,扶着大肚子走近太平,艰难跪地道:“殿下息怒,此事……”
“事已至此,本宫真不知还有什么好说的。”太平打断了她的话,怜悯看她,“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护他周全?”
“殿下!臣是真的一无所知!”武攸暨知道此事的严重性,连忙跪地接连叩头三次,“元日那日,五娘失踪半夜,臣看见那具被人打捞起来的尸首,只觉痛心,因为不敢惊扰太后,所以才匆匆……”
“是么?”太平亲手扶起了梅氏,将她扶着坐在了榻上。
梅氏惊惶失措,她原想与夫君相认之后,哪怕不能再续前缘,只要妥当托付了腹中孩子,她便青灯古佛度过余生。
她并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之人,哪敢与武后最疼爱的公主争抢丈夫。
“殿下。”梅氏紧紧盯着太平的眉眼,“妾……并不想郎君死……妾只是可怜腹中的孩儿……”
“谁来可怜你呢?”太平淡淡问了一句,梅氏竟不知如何回答。
太平微微昂头,睨视跪在不远处的武攸暨,“古语有云,夫君为天,暨哥哥,你真的做到了么?”
武攸暨被太平问得哑口无言。虽说他与公主并不算熟识,可也知道这个公主心性最是高傲,如何忍得今日这事?
太平故作失落,轻叹一声,“元月初二,本宫自白马寺听经回来,发现了梅氏昏厥在路边……本宫命人救醒她时,她哭着喊着要回家,本宫命人送她回家,她却指到了暨哥哥的府上。本宫一直以为她只是神志不清,便命人好生照顾。平日本宫不便出宫,所以也不好寻暨哥哥对质此事,便想着今晚良宵之前,与暨哥哥说个分明。”
太平略微一顿,又叹了一声,“直到今时今日我还心存侥幸,想着暨哥哥若是不认识她,那便证明她是思君成狂,认错家宅罢了。”她霎时红了眼眶,语气中多了一丝哑涩,“却不想本宫竟成了最大的笑话。”
武攸暨颤声道:“一定……一定有解决的法子的……”
“你正妻安在,再娶本宫,本宫按例,只能为妾。”太平悲中带怒,“你觉得母后会让本宫当你的妾室?这欺君之罪,该按你身上,还是本宫的身上?”
武攸暨听得发麻,急道:“殿下怎能为妾?”说完,他绝望地看向了梅氏,别后重逢的喜悦已是荡然无存。
“妾可自请下堂。”梅氏慌声插话。
“暨哥哥,瞧瞧梅氏,到了这个时候,还为你考虑周全。”太平眼底俱是失望,“你身为七尺男儿,真做得出这种休妻弃子的无良之举?”
武攸暨的心咯噔一响,身子已然凉透。
他若真这样做了,只怕公主也会与他彻底离心。他对梅氏怎样,公主都看在眼底,怎会与他举案齐眉,好好过一辈子。
“咚咚。”
正当这时,有人敲响了小窗,“殿下。”
太平等的就是李凌,他今年二十出头,左颊上留有一道伤疤,那是他幼时习武时不慎划破的。当日太平离开长安,刘仁轨义子李澄亲自挑选了武士李凌做太平的暗卫,此人武功高强,甚是忠心。他随太平在兖州赈灾那一年多,目睹了公主的义行,对太平也颇是敬重,不论太平交代什么,他都能办得妥妥帖帖的。
后来,太平让他做了宫外的暗卫首领,负责联络这些年安插在各府的小吏,收集情报。
武攸暨有如惊弓之鸟,“谁?!”
太平懒得答他,走至窗边,将小窗推开半扇。
李凌恭敬地将一本册子双手奉上,“一切皆已查明。”
“辛苦了。”太平对着他微笑点头,接过册子之后,便将小窗重新关上。
李凌领命退下,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武攸暨没能看清楚此人的模样,“殿下,那是谁?”
“暨哥哥就不好奇,这册子上写了什么?”太平翻开第一页,便冷笑出声。
武攸暨从未见过公主这样的笑容,只觉莫名地忐忑,“是什么?”
太平清了清嗓子,念道:“正月初二,武攸暨对外宣称妻子抱病亡故,当日并无郎中进出府宅。”
武攸暨瞪大了双眼,“殿下竟然查我?”
“查不得么?”太平投来一个冷冽的目光,“元日那夜,本宫便知母后的心意,第二日你的妻子就突然暴毙,本宫总要知道,未来的驸马是不是杀妻攀附皇室的小人?”
武攸暨苦涩难言,“臣说过,臣不知五娘尚在人世!臣也没有杀害五娘!臣不是那种杀妻弃子的畜牲!”
“正月初三,武攸暨屏退下人,单独守灵,却不见半点悲戚之色。”太平翻过下一页,“正月初五,停灵不足七日,武攸暨匆匆下葬亡妻,当晚,回宫当值,悄悄提灯沿河探查。”
武攸暨倒抽一口凉气。
“你若确定梅氏已故,怎会还有这样的举动?”太平扫了一眼后面的记录,每一条都可以佐证太平的猜想,“还想听听后面的么?”
武攸暨再次哑口无言。
“明知亡妻可能尚在人间,却硬着心肠非说梅氏已死。”太平看了一眼那边满心复杂的梅氏,“再过两个月,她便要临盆了,这孩子若是知道他的阿耶竟是这样的人,你说他会如何想?”
武攸暨愧疚万分,“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臣明日便上书,自请与公主和离。”
“母后问你,为何和离,你如何说啊?”太平冷声问他,“欺君之罪若成,你要死,你兄长大嫂要死,梅氏与腹中孩儿一样要死……甚至……”太平涩声自嘲,“本宫一时心善,救下梅氏,也会被牵连其中。”说完,太平走近武攸暨,含泪反问,“暨哥哥,你是想我们陪你一起死么?”
除此之外,武攸暨根本想不出旁的法子。
“你我婚事,已经天下皆知。”太平徐徐说着,满眼忧色,“今夜之事一旦传至母后耳中,只怕不会轻饶了我们。”
武攸暨听出了太平的心软,“殿下的意思是……”
“本宫不会与任何人分享自己的夫君。”太平说得坚定,“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幸事,本宫愿意成全你与梅氏。”
武攸暨心房一绞,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与大唐最耀眼的公主一生一世。
浓烈的不甘涌上心头,武攸暨咬牙问道:“如何成全?”
“暨哥哥,你我既然无缘,就不必再牵扯不清了。你就算不要自己的命,也要为长兄长嫂好好想想。”太平声音哑涩,“我放你与梅氏白首到老,你也该放我另寻良人,好聚好散,余生我还能唤你一声暨哥哥,你说是不是?”
武攸暨无话反驳。
太平亲手扶起了他来,温声道:“今晚,梅氏为证,你我私下先行和离。对外本宫还是唤你驸马,等到时机成熟,再将和离一事公诸天下。”
武攸暨舍不得太平,顺势握紧了太平的手,“可我……”
“世事无两全,什么都想要,最后往往什么都留不住。”太平另一手拍了拍武攸暨的手背,“你应该知道的,做这样的决定,本宫心里其实也不舒服。”
摆在他面前的确实只有这一条生路。
武攸暨收拢手指,“太平……”
“暨哥哥,你若再这样,明日我便哭上万象神宫,到时候要死一起死,也好遂了你的愿。”太平对上他的眸光,语带威胁,“只是到了奈何桥上,我会向孟婆讨要三碗孟婆汤,定要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下辈子再也不要再相遇。”
武攸暨身子一颤,终是松了太平的手,“你不要恨我。”
“暨哥哥,你我今生注定无缘,今生我成全你与梅氏,算是种颗善因,兴许下辈子……”太平的话只说了一半,武攸暨已听明白了太平的后话。
他哑涩笑笑,“臣记住了。”
“唉,暨哥哥,写吧。”太平走至几案边,磨好了墨,提笔沾墨递向了武攸暨。
武攸暨忽然觉得这满室喜色,只剩悲凉。他接过毛笔,侧脸深望那边坐着的梅氏,笑道:“五娘,放心,余生我会保护好你跟孩子的。”
他已打定了主意,舍了公主,自当得回他的妻儿。
武攸暨提笔就写和离书,最后落下自己的名字后,将毛笔递还了太平,心绪复杂地回道:“多谢公主成全。”
太平接过毛笔,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噙着眼泪道:“暨哥哥也请放心,和离书没有公诸于世前,我绝不会私养面首,让旁人笑话暨哥哥。”
这已经是公主对他最大的尊重。
武攸暨颓声答道:“多谢公主。”说完,他走至榻边,握住了梅氏的手,话却是问向太平的,“五娘足月若要生产……”
“镇国公主府都是本宫的心腹,她住在这里,母后不会发现的。”太平向他保证,“本宫保证,她一定可以平安生下这个孩子。”
梅氏感激涕零,“多谢公主!”
武攸暨伸臂将梅氏搂入怀中,一边安抚梅氏,一边对公主许诺,“臣也会配合公主,在外不会让太后看出半点不妥。”
今晚太平有句话说对了,自古夫君为天,自该顶天立地。
对梅氏也好,对太平也好,他身为男儿,确实应该为她们撑起这片天来。
也许……
武攸暨其实有颗私心,武后在世一日,这份和离书便不能公告天下,只要武后活得久,名义上太平还是他的妻。
若是他对太平足够好,往后余生数十载,太平就算是冷玉,也会被他给暖透吧。到时候他对得起梅氏母子,也算是疼惜公主的好驸马。
一年不成,那便十年,静候今生,绝对比傻等一个来世再续踏实得多。
只须,好好活下来。
第130章 送药
宵禁时分, 婉儿已回到了紫微城。
武后今晚似是心情很好,接连用了好几盏甘露。听闻婉儿回宫后,当即命裴氏传唤婉儿入殿说话。
婉儿趋步入殿,如实回禀:“殿下大婚, 一切顺遂。”
武后却笑了, “明日你去给太平送盒玉肌膏。”
婉儿怔了一下,却听裴氏解释道:“这玉肌膏是宫廷秘方, 用在床笫之后。”
武后瞧见婉儿耳根一烫, 笑道:“哀家听闻,今晚是太平先把你们打发了?”
婉儿点头, “是。”
“这孩子,真是……”武后只觉亏待了太平,将她的出嫁年岁拖到了现在,以至今日猴急如此, 徒惹宾客笑话。
武后是过来人, 武攸暨是武官, 太平索得急了,只怕明早要喊疼的。
婉儿垂首,生怕被武后觉察她眼底涌动的妒恨之色。
裴氏趁机恭喜道:“公主与驸马如此情深, 应该很快便会有好消息。”
武后被裴氏戳了心窝子, 笑道:“希望天随人愿, 哀家能得这个孙儿。”如今一切就绪, 只差一个名正言顺。
武承嗣那边已经开始鼓动请命,武后只须装腔作势,便可以顺天应命,君临天下。
想到这里,武后感慨万千, 轻轻抚上眼角的纹路。为了这一天,她足足等到了六十六岁,若是今年不成,还得再等一年。
她成就大业的年岁这般晚,更要好好注意养身。
裴氏眼尖,连忙去端来参汤,“太后请用。”
武后越发觉得裴氏贴心了,今日心情大好,便顺势将伺候身边的女官们都赏了一遍。
夜色深沉,漫天昏黑,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武后歇下之后,裴氏继续留在殿中当值。
婉儿与厍狄氏一起退出了大殿,厍狄氏这才发现婉儿眼底隐有泪光。
两人走下宫阶,走至偌大的前庭中,厍狄氏左右顾看,瞧见羽林军巡夜走在远处,现下是个说话的好时机,这才开了口,“婉儿怎的哭了?”
“没事。”婉儿轻轻擦拭眼角的泪痕。
“为……殿下哭的?”厍狄氏再问一句。
婉儿神情微愕,“贞娘。”
厍狄氏叹息道:“殿下那样骄傲的公主,却要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做这样的戏,实属不易。”她停下脚步,看着婉儿认真道:“这会儿可以哭出来,我给你看着,若是有人走近,我帮你圆场。”
婉儿听得心烫,哑涩道:“谢谢。”
厍狄氏拍了拍婉儿的肩头,“我想,殿下必定有后招应付驸马。”今晚担下“欺君之罪”之人,不仅仅是婉儿,还有她。
武后手段狠厉,虽然可以镇住天下一时,可哪个百姓都不会喜欢酷吏横行的时代,长此以往,终有反噬的一日。武后与公主,厍狄氏更喜欢明媚仁德的公主,所以勘破婉儿暗中帮助公主的小伎俩后,她便打定主意,若有机会定要帮帮她们。
于是,今年元月初一,厍狄氏便做了婉儿的帮凶。
对厍狄氏而言,能见证一个女子为帝的时代,那是莫大的幸事,能在这样的时代展示自己的才华,那更是千载难逢的机缘。若是青史之上,能容下些许女子之名,她便不枉此生,也算是光耀过一时。
她与婉儿都是一样的心境——不甘平庸。
“我知道。”婉儿自是知道太平会想法子瞒天过海,她只是信不过武攸暨。虽说此人生性木讷,性情有时候却很是急躁,万一今晚情急之下伤了殿下……或是殿下今夜镇不住他,为了不让他找武后说理,真委身于他……
亦或是其他的可能……
婉儿连忙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若是可以提刀砍杀,她今晚一定会对武攸暨出手。
“殿下的路还长着。”厍狄氏一边说着,一边仰头望向天幕,虽说夜幕中有好些乌云飘荡,可月光还是倔强地从云间透了出来,“能屈能伸,方有大业。”
正如当年的武后,也曾在感业寺落发为尼多年。
婉儿顺着厍狄氏的目光瞧去,云间透出的那点光亮虽然微薄,可她相信明月穿出阴云之后,定能光耀千里。
殿下便是这样的明月。
脑海中浮现殿下今日执扇对她那一拜,她该摒弃那些不该有的杂念,追随殿下,帮她谋下一个太平王朝。
她想做太平的公主妃,也想当太平君临天下时,站在百官之前的巾帼宰相。
心,骤然烧了起来。
婉儿嘴角微扬,这就是她上官婉儿的道。
厍狄氏终是看见婉儿脸上有了笑容,她跟着会心轻笑,有些话不必明说,已是心照不宣。
一夜过去。
明宫开启之时,婉儿便带着红蕊乘坐马车往镇国公主府去了。
红蕊为婉儿担心了一夜,不时张望婉儿的脸,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没事。”婉儿对着她温柔一笑,“别担心。”说完,低头看着捏在手心的玉肌膏,暗暗心道,她的殿下,她自己来疼。
红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昨晚大人回来,静默了一夜,不哭也不叹气。换做是她,遇上春夏与郎君的洞房之夜,她只怕要哭晕在床上。
“当真没事?”
“呵,没事。”
婉儿温声说完,忽然神色变得认真起来,警告道:“到了公主府外,倘若你还这样看我,我可就不带你进去看春夏了。”
红蕊瞪大了眼睛,“奴婢绝对听话!”
婉儿浅笑点头。
红蕊欲言又止,只得作罢。
马车在正平坊前停下,车夫抱了墩子来,让婉儿徐徐走下马车。
婉儿今日没有穿平日的官服,着了一身绣着芍药的桃粉色宫袍,发髻盘起,只簪了一支白玉簪子,衬着眉心处的梅花花钿,清雅之中透着一抹淡淡的艳色。
她甫才站定,便瞧见不远处也有人下了马车。
“上官大人。”那人目光泛着阴郁之色,也没有穿官服,不是别人,正是武三思。
婉儿素来厌恶此人,上辈子有事没事就往她的宅子里跑,以至于许多人都以为她与此人有染。
细看武三思的面容,已经四十出头之人,肥头大耳,脸上总腻着一层油脂似的,加上他那蜷曲地爬两颊的络腮胡,怎么看怎么面目可憎。
他笑着走了过来,“怎的在这儿遇上了?”
“太后命臣前来给殿下送玉肌膏。”婉儿听出他想打探消息,索性直接说明来意,免得他多做纠缠。
武三思走近婉儿,婉儿往后退了两步,保持了三步的距离,“武大人若无要事,臣先进去给殿下送药了。”
“上官大人,先请。”武三思难得的适可而止,瞧见婉儿踏入公主府后,玩味地捋了捋胡须,自语道:“有意思……”眸光虚浮,眼底涌动的都是邪色。
婉儿径直来到了正殿外,却是武攸暨出来迎接的。
“殿下人呢?”婉儿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意,徐声问道。
武攸暨满脸憔悴,似是一宿未眠乏得很,打了个哈欠之后,方才答道:“天亮之后,便去净室沐浴了,哎,上官大人你怎么走了?”
婉儿懒得回他的话,这会儿心神皆慌,不觉加快了脚步,往净室行去。
她前脚才走,武三思后脚便至正殿。
看见自家兄弟又是揉腰,又是打哈欠,他不由得露出了羡慕的神色,“昨晚……看来是累着贤弟了。”
武攸暨苦笑,也不答话。
武三思羡慕的紧,“贤弟可要再努力些才是,早些让殿下有孕,方才是上策。”说着,便勾了武攸暨的肩,往里面走了几步,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囊,低声道,“这里面可是好物,管保贤弟用过,如战神附体,无往不胜。”
武攸暨满眼愁色,如今公主碰不得,五娘有孕也碰不得,堂兄送这个来,不是存心让他难受么?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问道,“兄长那儿可有女子用的?”
“啧啧。”武三思颇是惊讶地眨了眨眼,“你小子,被公主骑一回就开窍了啊!”
武攸暨耳根一烫,这几日公主肯定对他戒心很大,所以把药先备着,万一几年后便用上了呢。
武三思笑道:“今日我没带,改日给你送来,争气些!”说着,武三思拐了一下武攸暨的胸膛,他经年习武,这身子硬得很,武三思不禁劝道:“不过你也悠着点,公主身娇,禁不得几次的。”
“嗯。”武攸暨感激点头。
武三思得意地拍拍武攸暨的肩膀,大步走出了正殿。看来,不必几日,公主便能有孕,只要她有孕,便离死期不远了。
傻小子。
武三思回头窥看了一眼兀自傻笑的武攸暨,这个莽夫,确实是把好用的杀人刀。
公主府邸很大,单是净室都有好几个。婉儿先去了最近的那处,却不见公主在那儿,问询之后,方知公主去了府邸最深处那个幽静净室。
婉儿曾看过镇国公主府的修建图纸,知道那个净室名曰“清池”,下有个温泉泉眼,出水最是温净,殿下一大早就去那里沐浴,难道昨晚真发生了什么?
要快些!快些去瞧瞧!
倘若真出了什么事,太平一定需要她的安慰!
婉儿走近清池园外,便惊动了值卫在附近的公主府宿卫。看清楚来人是谁后,宿卫长孟棠挥手示意宿卫退后五步值卫,殿下吩咐过,倘若婉儿来访,便退后五步,莫要偷听她们议事。
候在清池院门外的春夏瞧见婉儿来了,便含笑迎了上来,“大人。”
“我去瞧瞧殿下。”婉儿匆匆扔下一句话,便穿过了院门,推门进入了内室。
红蕊担心大人,却被春夏拦了下来。
“放心,殿下昨晚好着呢。”春夏附耳小声告知。
红蕊惊愕无比,“那……那殿下为何……”
“不如此,便不会有流言。”春夏想到殿下说这话的模样就羞得慌,“殿下要让太后知道,洞房花烛夜,驸马莽撞,伤了她。”
“啊!”红蕊听了也羞得慌,“殿下这是做什么呀?”
春夏哪能想到殿下要什么,反正殿下吩咐什么,她全部照做便是。
第131章 清池
清池宽约十尺, 长约十二尺,池底通有三个泉眼,源源不断有温泉涌出。池壁两侧各留有数个小孔,工匠精心设计过这儿, 有多少温泉涌出, 便有多少池水从这里流淌出去,是以整个清池池水不见溢出, 亦不见低落。
依着清池周围, 工匠们造出一间阔屋,屋中放置着珊瑚与稀罕的山石, 每当清池水雾腾起,衬上这里面垂下的藤萝,像极了东海龙宫。
正值炎夏,藤萝上小花绽放, 一缕一缕地垂在清池左侧, 便是天然的垂幔, 半掩住了那边开阔的长窗。
太平衣裳尽除,靠坐在清池壁上,舒坦地泡着。
昨日穿那身沉重的吉服忙活了一日, 只觉全身筋骨酸得厉害, 经温泉池水一泡, 顿觉舒爽许多。
听见有脚步声走近清池, 太平想,定是春夏给她抱衣裳来了,便也没有多做防备。
“搁下便出去。”
太平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交代完毕后,她缓缓往下一沉, 只想埋入水下,稍微静上须臾。
“殿下!”
猝然听见身后响起了婉儿的一声惊呼,隔着池水,太平听得不太分明,还不及钻出水面一看是谁唤她,便觉有人跃入了池中。
好大的胆子!
太平钻出水面,还不及看清楚来人是谁,熟悉的声音便在她的耳畔响了起来。
“你不是说过,谁也不准走谁前面么?!”婉儿显然是怒了,也是怕了,她紧紧地拥着太平,将太平死死抵在池壁之上,“殿下这算什么?!”
“婉儿……”太平沙哑开口,无奈婉儿抵得太紧,她一张口便觉有几分窒息,“我哪里舍得?”
“你舍得!舍得寻了短见,让我独活难受!”婉儿终是松开双臂,却将太平一把带起,扣住双手,狠狠地压倒在了清池边上,“说话不算话!”这话说完,眼圈已红了起来,她哪管身下压的是世上最骄傲的公主,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道:“不论发生了什么,殿下永远是我的殿下,你若要寻死,得先问过我!”
话音一落,婉儿觉察了太平眼底聚起的笑意,“殿下还笑得出来!”
听见水花动静太大,春夏急忙跑了进来,瞧见大人把公主压在身下,连忙捂了脸背过身去,“奴婢知错,奴婢这就出去!”
“不准任何人打扰。”太平笑着下令,春夏觉得耳根都红透了。
她跑出房去,连忙把房门关上。
红蕊急问道:“里面怎么了?”
“没……没事……”春夏牵住红蕊退至了小院门前,低声道,“殿下不想任何人打扰,我们就在这里候着。”
红蕊已不是当初那个小丫头红蕊了,她瞧见春夏脸上的红霞,怎会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况。她羞涩地轻咬下唇,低声问道:“殿下气恼大人擅闯,所以教训大人了?”
春夏苦笑,“好像是……大人在教训殿下。”
“啊?”红蕊眨眨眼睛,虽说这样也是合情合理,可殿下平日那般高傲的人,总被大人这样教训,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春夏斜眼瞥了一眼红蕊,小声问道:“大人今日怎么突然过来了?”
红蕊提到这个就来气,甚至蓦然懂了大人为何会教训殿下。她对着春夏勾勾手指,示意她近些,附耳道:“太后命大人送玉肌膏来,玉肌膏你应该听过的。”
听见“玉肌膏”三个字,春夏忍不住笑出声来,凑近了红蕊的耳侧,低声道:“原本殿下用不上的,这会儿怕是用得上了。”
红蕊听出了春夏的言外之意,“大人可是个温柔的人。”
“若是吃起味来,可就不一定温柔了。”春夏说得煞有介事,与红蕊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清池小屋,眼底浮起了一抹同情之色。
太平今日沐浴许久,清池周围早已腾起不少水雾。
公主眼底俱是深情,她一瞬不瞬地望着婉儿,笑道:“美人当前,本宫真舍不得死。”
“那你……你好端端的沉水下做什么?”婉儿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可现下气势若是下去了,不知要被太平笑话什么。
太平眼角含春,酥声问道:“上官大人是在教训本宫么?”说完,她微微挣了挣被婉儿按得紧紧的手腕,又娇又媚地道,“疼……”
婉儿方才一时情急,生怕制不住太平,这才不管不顾地以下犯上,听见太平这一声,她心神俱荡,意识到自己起了情念,她连忙松了手,背过了身去。
方才那一阵混乱,她衣裳已经大湿,低头一看,不禁蹙眉低叹,只怕她一时半会儿回不得宫了。
要么在公主府换身新衣,要么在这儿脱了衣裳,暂时穿件干净内裳候着,等婢女们把她的衣裳晾干后,傍晚穿了宫袍再回去。
听见身后响起的水声,婉儿情不自禁地绷紧了身子,一颗心砰砰作响,仿佛要跳出她的胸膛,“臣只是一时情急……啊!”
话未说完,太平便从身后圈住了她,埋首她的颈间,深深地嗅了一口,打趣道:“酸,果然好酸。”
婉儿被她的气息撩得心跳狂乱,按住了她作怪的手,故意冷声道:“臣今日来,是给殿下送玉肌膏的。”
她必须冷静下来,不能在这儿与殿下真发生点什么。
太平意味深长地问道:“玉肌膏在哪儿?”
婉儿记得,原先她拿在手中的,方才情急跳池,一定是落入池底了。她仔细顾看,很快便在池底发现了玉肌膏。
“殿下先松手,臣给殿下拿来。”
“嗯。”
太平松了手,由着婉儿屏息埋首沉入池底。
婉儿很快便将玉肌膏捞了起来,可只来得及换一口气,便被太平捧住了双颊,一口吻上。
起初婉儿还挣扎几下,想要保持最后的理智,可很快地,她整个人便软了下来,由着太平放肆缠吻。
她承认,她确实嫉妒了。
从昨日到现下,她嫉妒武攸暨,一直都在嫉妒武攸暨。
想到这里,婉儿忽然挣开了太平的唇瓣,噙着泪水,恨声道:“殿下是臣的殿下!”
“是你的,只是你的。”太平抵住婉儿的额头,看见婉儿如此,她又心疼,又想笑,“昨晚,我与武攸暨和离了。”
她想,这样一句简短又直接的话,远比任何一句话都有用。
婉儿身子一颤,不敢相信地望着太平,“他居然……居然敢犯下欺君之罪?”在婉儿的印象里,武攸暨骨子里是怕死的。
太平轻笑,“让他一个人犯,他肯定不愿意。”从她打定主意救梅氏开始,她便想好了昨晚那些说辞,那么多人的性命系在武攸暨一念之间,她知道武攸暨拒绝不了这个“和离”。
婉儿很快便反应过来,她知道太平会利用梅氏反制,却没想到太平竟然胆子大到洞房之夜把梅氏请出来。
“这一步走得太险。”婉儿忧心忡忡,勾住了太平颈子,“殿下应该与臣商量的。”
“往后比这个凶险的,我也会走。”太平顺势勾住了婉儿的腰杆,笑容一如既往地温暖,“婉儿别怕,一切尚在我的掌握之中。”
婉儿终是松了口气,可很快地她发现太平的手又开始不规矩,羞恼道:“这儿不能胡闹。”
“婉儿是来送药的,顺势帮本宫上药,也在情理之中。”太平一边说着,一边从婉儿手中接过玉肌膏,“上官大人你说,是不是?”最后三个字,声音已经沉了下去。
婉儿轻咬下唇,双颊染满霞色,“殿下孟浪!”
太平将玉肌膏往池外随手一扔,贴上了婉儿的身子,酥声笑问道:“哪里孟浪?”
“明知故问!”婉儿抵住了太平的双肩,哑涩开口,“万一……”声音忽地一颤,她蓦地身子绷紧,理智之堤瞬间决堤,红着眼睛问道,“殿下真不知何处孟浪?”
太平故作懵懂,身形微动,突然绕至婉儿身后,重新将她拥入怀中。
“本宫只知上官大人口是心非……明明已经……”太平咬了一口她的耳垂。
婉儿覆上她的右手手背,哑声提醒,“臣可没有换洗的衣裳……”
“既已湿透……”她狡黠轻笑,指尖微动,“脱了,好不好?”
水雾弥漫,越来越浓烈。
清池涟漪不绝,池壁上的水珠才沿着池壁落入池水,又再次溅上池壁,在晨光之中,晶莹剔透。
许久之后,清池之外,春夏与红蕊抬眼看了眼天色,上官大人都进去许久了,这样教训下去,怕是玉肌膏也没用了。
两人交递目光,鼓起了勇气,小心翼翼地走近门外,轻轻地叩了两下。
“殿下,已经巳时三刻了,要不要传膳?”春夏扬声叩问。
两个婢女竖起了耳朵,几乎贴在了门上,等待殿下的回应。
“命厨子准备佳肴,今日上官大人留在府中用膳。”太平说完,亲了一口怀中的婉儿,柔声问道:“本宫这儿的衣裳,你看中哪件,便穿哪件。”
婉儿低声道:“臣若是穿了殿下的衣裳,那是僭越。”
“你穿自己的衣裳,哪是僭越?”太平命尚衣局制衣时,每次都会多要一件,都是按照婉儿的尺寸做的。婉儿迟早是镇国公主的公主妃,公主妃岂能没有合身的衣裳放在家里?
尚衣局素知武后疼爱公主,公主又向来骄纵,所以尚衣局上下,谁也不敢问这些多做的衣裳公主准备赏赐给谁。
婉儿受宠若惊,“臣的?”
“我有一件,自然婉儿也该有一件。”太平温声说完,刮了一下婉儿的鼻尖,坚定地道:“婉儿活一日,我便活一日,直到你我白发苍苍,少一日都不成。”
第132章 红纸
太平从不欺骗婉儿, 说有衣裳,便有衣裳。
婉儿看着清池净室衣柜中叠得整齐的新衣,只觉又喜又惊,随手拿出一件裹上, 竟极是合身, 不禁问道:“你何时准备的?”
太平披着薄纱单衣,侧目轻笑道:“佛曰, 不可说。”
婉儿一颗心暖得发烫, 被殿下这样宠着,她只怕有一日恃宠生娇, 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殿下如此,臣怕有一日会恃宠生娇。”
“这些是你应得的。”
太平扶住婉儿的双肩,眼底漾着酥醉的温情,“只是迟了一辈子, 本宫便多给你些, 以作补偿。”说完, 她故意凑到婉儿耳侧,哑声问道,“要本宫伺候爱妃更衣么?”
婉儿羞嗔道:“又孟浪!”说完, 背过身去, 反手推了推太平, “殿下换殿下的, 臣换臣的。”
“爱妃都开口了,本宫自当遵从。”太平忍笑说完,走至一旁的衣柜边,拿了自己的衣裙出来,慢条斯理地穿起了裙衫来。
婉儿生怕太平又趁机撩拨她, 这会儿她身子尚有余韵,敏感得紧,是以穿戴新衣很是麻利。当她穿好了衣裳,侧脸一看,太平还在那里慢悠悠地穿戴佩饰,甚至连衣领都没整理妥当,隐隐约约地半露了一线春光。
殿下是故意的!
婉儿从来都抗拒不了太平的撩拨,她故作镇静,肃声道:“还是臣来给殿下穿戴吧。”说完,第一时间拉整殿下的领口,终是将那一线春光遮掩起来。
太平双臂平举,享受着婉儿的伺候,眼底忽地浮起一抹笑意来。
她的婉儿现下看似一本正经,其实两个耳根已经烧得通红,霞色沿着腮沿一路悄然蔓延,婉儿浑然不觉,太平却看得心烫。
“难受么?”太平忽然含笑问道。
婉儿一时不解,刚刚抬眼对上太平的眸光,便被太平快速啄了一口脸颊。
“殿下你!”
“明明忍得难受,还偏要忍,脸都红透了!”
太平直接戳破了她的伪装,一把勾住婉儿的腰杆,把脸凑了过去,“喏,本宫给你亲一口,解解馋。”
“殿下!”婉儿这会儿燥得慌,若不是念及在此太久,恐遭人怀疑,她定要好好教训一回太平,提醒太平道:“马上便是午时了,臣不能在此逗留太久。”
太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顺势将婉儿往怀中一抱,正色叮嘱道:“回去之后,事事小心。”
婉儿搂住了太平的腰,“殿下也一样。”即便知道太平与武攸暨已经私下和离,可对外总要佯作夫妻,避不可免地要把武攸暨宣入寝殿过夜。若是武攸暨半夜生了歹心,那样的莽汉子,殿下一人如何应付?
“人心难料,尤其是枕边之人。”婉儿忍不住提醒太平,“今日武三思登门拜访,不见有婢子通传殿下,想来他想见之人是武攸暨。”
太平眸光一沉,“他这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突然来此,想必另有所谋。”武攸暨现下的官衔在武三思之下,平日武三思只与武承嗣往来甚密,突然巴结上了武攸暨,此事绝不寻常。
婉儿点头,“武三思这人最是狡猾,殿下一定要小心他与武攸暨联手。”虽说在婉儿的印象之中,武攸暨是个木讷的莽汉子,可那也只是上辈子之事,这辈子其实许多事已经与上辈子不同了。
事既已不同,人自然有变。
婉儿输不起太平的任何损伤,她往后退了半步,定定地望着太平的眉眼,继续道:“臣会留心武三思的奏疏,瞧瞧他这几日有什么异动。”
“嗯,我也会让李凌盯着他,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太平经过婉儿这一提点,便多了一个心眼,所谓先下手为强,上次武承嗣仗着阿娘不便动他,所以耀武扬威地活到今日,等她过了大婚这一关,绝对不会放过往后的任何机会,定要武氏那几人不死也脱层皮。
婉儿看着太平眼底涌动的杀意,欲言又止。
武氏要杀,李氏这边有些人也不能留。
否则,大业难成。
婉儿低首,牵住了太平的手,紧了紧,低声道:“臣会一直陪着殿下。”不论殿下这双手往后会沾染多少鲜血,她会一直牵得紧紧的。
上辈子她这双手只沾笔墨,这辈子她这双手可不能只沾笔墨。
有些人,是殿下这条道上的拦路石,她会不动声色地帮殿下一个一个地挖出来,绝对不会让殿下绊到任何一块石头。
她不得不承认,她也不再是上辈子那个上官婉儿了。
午膳之后,婉儿回返宫中,向武后复命。
依着太平的意思,她奏报了昨晚驸马的莽撞事。
武后闻之大怒,“不知道太平是哀家的心头肉么?竟如此不懂得怜香惜玉!”
裴氏瞧见武后怒了,连忙端上一盏甘露,“太后息怒。”
厍狄氏温声道:“殿下既已出嫁,这些床笫之事,还是让殿下与驸马自行解决吧。”她的话切中要害,虽说天家之事是天下事,可公主与驸马的床笫之事若是闹到朝堂之上,只会招人笑话。
武后蹙眉,“宣武攸暨来见哀家,哀家定要好好骂骂他!”
厍狄氏再道:“少年人不知节制,提点一次两次可以,可入了夜关起门来,太后也奈何不了驸马啊。”
“这……难不成就由着他这样莽来?”武后心疼太平,她这个当娘的总要帮女儿做点什么。
“不如……”婉儿进言,“将此事交由殿下。”
武后看向婉儿,“详说。”
“殿下宣召,驸马才能入房共枕。”婉儿认真回答,“如此一来,殿下若是身子不适,驸马也不能凭兴而为。”
武后仔细想了想,确实是个好法子,可若是太平昨晚一夜便怕了驸马,不召驸马同寝,怎能怀上皇孙呢?
“拟诏。”武后思来想去,突然想到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婉儿磨墨,正欲拟诏,厍狄氏已先一步提笔,听候武后的诏令。
武后看她两人争抢拟诏,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你们两个也得轮值当差了。”说完,她示意婉儿先退下,“以后单日厍狄氏当值拟诏,双日婉儿当值拟诏,今日是单日,婉儿先回西上阁休息吧。”
“诺。”婉儿领旨退下。
尚未彻底退出殿门,婉儿便听见了武后的诏令。
“公主驸马血气方刚,恐沉溺床笫之事,伤及贵体。每月初一,驸马与公主必须同寝,其余日子,没有公主传召,驸马不得入殿同寝。”
婉儿听完诏令,虽说是松了一口气,却还是难以心安。
公主与驸马新婚燕尔,太过疏离,只会招惹武后猜疑,太过亲昵,公主又会处境不安。
偏偏她如今的身份只是内舍人,朝臣们尊称她一声“上官大人”,都是念着武后的威严。要沉住气,暂时忍耐,不可在这个时候自乱阵脚,坏了殿下的大事。
“我要好好想想法子……”
婉儿一路无言,走回了西上阁。
红蕊在她入殿回复时,先一步赶回了西上阁,把殿下赏赐的点心都拿了出来,放在了几案之上。
“大人回来了。”红蕊瞧见大人走入院中,便迎了上去。
“嗯。”婉儿心事重重,在几案边坐下之后,瞧见了殿下亲赐的点心,顿觉心情舒畅了许多,不禁哑然一笑。
赏赐几碟便好,偏偏殿下就是宠极了她,每样来了一碟,在几案上摊开便是二十四碟,满满当当,没有一样是重的。
“先收起几碟,我一时吃不完那么多。”婉儿暗想,这些点心只怕明日也吃不完。
“诺。”红蕊低头扯了扯垫在食盒底的红纸,准备重新摆好后,再将碟子放上去。起初拿点心出来的时候,并未注意这些红纸,以为只是垫碟子下面的寻常红纸,可这一扯,她似乎发现了什么。
“咦?”红蕊好奇地拿起一张红纸,发现背后竟是写了小字,“有字。”
婉儿急忙从红蕊手中接过红纸,仔细一看,原是殿下的笔迹。
“勿忧。”
这张红纸上面只写了两个小字,她想殿下定然还有其他的小字,便将食盒里面的红纸都拿了出来。
二十四张红纸,有的有字,有的无字。
婉儿把有字的红纸展开眼前,看见上面那些字,不由得嘴角扬了起来。
“勿忧”“自”“有”“对”“策”
此时此刻,婉儿也必须承认,她的殿下也不是上辈子那个一心索求回应、不顾局势如何的殿下了。
殿下既然选择如此瞒天过海,想来必有后招。
悬着的心头大石略微放下些许,婉儿长舒了一口气,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只觉唇齿之间香甜软糯,回味悠长。
红蕊看婉儿吃得香,只觉馋得慌。
婉儿笑道:“还愣着做什么?”
“啊?”红蕊没明白婉儿的意思。
“我一个人如何吃得完?”婉儿说完,笑着摸了摸红蕊的后脑,“傻红蕊。”
红蕊高兴极了,开始了她的大快朵颐。
婉儿吃完手中的那块点心后,点燃了蜡烛,将那几张红纸移近蜡烛点燃烧尽,在宫里越是小心便越是安全。
第133章 寒症
诏书很快便传至太平面前, 她欣然接旨,当晚便将武攸暨打发去了偏殿休息。武攸暨虽说心中不快,却也只能哑忍,只要殿下容他在留在府中继续当驸马, 来日还是有机会的, 是以也不必急于此时。
春夏给太平奉上了参汤,终是明白殿下为何要在清池沐浴那么久了。
太平手中拿着那道诏令, 慨声自语, “不愧是阿娘,心心念念的还是皇孙。”
春夏原以为公主得了此诏, 应该高兴才是,“殿下好像……不太高兴?”
“如何高兴?”太平原以为可以换来一道由她随心传召驸马侍寝的诏令,却没想到阿娘棋高一着,按着她的月事时间非要驸马每月初一奉旨同床。
得此皇孙, 阿娘高兴, 太平却并不高兴。一旦她真生了武氏的孩子, 他日就算起兵政变,光复李唐,她也洗不掉武氏之媳的身份。大婚之夜, 她故意以梅氏为人证, 和离书用纸选的也是今年最后一版的上好贡纸, 为的就是他日在李唐旧臣面前, 有凭有据地与武氏断个干干净净。唯有如此,李唐旧臣才能少猜忌她几分。否则,武氏之媳这个身份将会成为众臣心底的倒刺,不时剐蹭众臣的芥蒂之处,有些事可就没那么好办了。
威慑人心不难, 难的是去除芥蒂,收拢人心。
春夏也不知怎么劝慰太平,只得默默地伺候在太平身边。
太平蹙眉,望向殿外。
前些日子便收到张谡的回信,他应当这几日便能抵达神都。如今,他是破解阿娘此局的唯一棋子。
数日之后,张谡赶至神都。
太平迎入张谡之后,屏退了宫人们,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意图,“本宫不能生武氏的孩子,可有法子让母后信服?”
张谡面露难色,“殿下是想不孕子嗣?”
“现下孕不得,否则大事难成。”太平倒也不与他遮遮掩掩,毕竟是多年心腹,上次兖州一事办得不错,太平心底还记得他的一功。
张谡皱眉,“拖数月,还是拖数年?”
太平肃声答道:“数年。”
张谡认真想了想,恭敬道:“容下官给殿下先行诊脉。”
“有劳了。”太平对着张谡递过手去。
张谡静静地搭上太平的脉息,凝神把脉片刻后,正色道:“有一法可行。”略微一顿,他认真地继续道,“寒症。”
“寒症?”太平也听过此症,往往得了此症的妇人最难成孕。
张谡点头,“用药可使殿下出现体寒之症,即便宫中的太医,也无法觉察是药物所致,还是殿下本身如此。”
太平舒眉一笑,笑容明媚,“张谡,本宫没有白疼你。”
张谡听得心酥,连忙垂首一拜,“这本是下官应尽之责。”上次献上假死之丸,张谡便将性命交托给了殿下,自古开弓绝无回头箭,他也没想过自己的退路。
长安那几年,殿下的胸襟与仁德,让张谡心悦诚服,得君如此,自当生死相随。
“本宫体寒,驸马能行房事么?”太平问得直接。
张谡笑道:“公主体寒,最忌房事,得清心寡欲,好生调养,方能……成孕。”他故意点明后面两个字,戳中了太平的纠结处。
太平忍不住大笑起来,“张谡,给本宫开寒症之方吧。”
张谡迟疑了片刻,“此药甚苦,服用之后,月信大乱,下腹每月都会疼上数日。”
“疼数日也比与那莽夫行床笫之事好。”太平只要提到武攸暨,就想到他投来的灼灼目光。
贼心不死。
那日婉儿提醒她,要小心提防驸马与武三思,她便命李凌去暗查武三思。武三思向来好色,这几日流连烟花之所,向老鸨买了一包女子催、情之药。李凌起初还以为武三思此药是用来妾室身上的,直到昨日,武三思登门拜访武攸暨,李凌在暗处瞧见了此人塞了一包药粉给武攸暨。
李凌即刻回报太平,太平对武攸暨的厌恶更多了几分。原以为武攸暨是木讷之人,没想到竟也有这样脏污的心思。
再留他在公主府中,只怕迟早是个祸害。
太平正缺一个理由把他打发了,这次便借着这个寒症,先把他打发回府,让公主府清净几日。
既然计定,便兵分两路,张谡准备汤药,太平准备戏文,定要在武后面前好好演这出戏。
武攸暨每个月最期盼的,莫过于每月初一,奉旨与公主独处一室,共枕一夜。
七月初一,他满心欢喜地早早沐浴,换了一身干净圆襟袍衫,等候公主听经归来。他想,这可是武后的特旨,太平一定没有任何理由搪塞。
黄昏之时,太平带着随侍从白马寺归来。才踏入寝殿,便瞧见了里面起身相迎的武攸暨,太平掩去眼底的厌恶之色,笑道:“驸马可真急啊。”
武攸暨被戳中心事,连忙道:“殿下若是累了,今晚臣还是睡偏殿吧。”
“来都来了,驸马今晚就留下吧。”太平故意把这话说得极大,生怕殿外的宫人们听不见。
武攸暨暗喜,上前欲牵太平的手。
太平顺势挥手,避开了武攸暨的牵拉,“都退下吧。”
“诺。”春夏还是担心公主,自从公主开始服药后,手心脚心总是凉冰冰的,一点暖意都没有,整个人比先前瘦了一圈。
太平走近内室,便闻到了当中的菜香味。
竟这般急不可耐。
太平暗暗嘲讽武攸暨,蹙着眉头在桌边坐下,倦乏地扫了一眼桌上的酒菜,“本宫今日才听了经,不宜吃这些油腻之物。”
武攸暨似是早有准备,将当中一碗八珍粥端起,殷勤笑道:“殿下尝尝这个,臣今日专门命厨子给殿下烧的。”
太平轻笑,“可是本宫在白马寺用过斋了。”
武攸暨的笑意微僵,“那……那殿下饮一盏甘露,润润喉也好。”
“本宫乏得很,就不陪暨哥哥用膳了。”说完,太平缓缓站起,打了个哈欠,径直往床边行去。
武攸暨忽然燥了起来,他兴冲冲地跟了上来,“那殿下先休息。”
“嗯。”太平坐在床边,正欲除去鞋袜。
武攸暨急忙蹲下,一把捉住了太平的玉足,“臣来。”
“暨哥哥,你又不是本宫的婢子,不必做这些的。”太平拂开了他的手,认真提醒他,“梅氏下个月便要生产了,暨哥哥若是有空,多去密室陪陪她。”
武攸暨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涩声道:“我每日都去书房看她的。”
“暨哥哥果然是好夫君,唉。”太平笑了起来,语气之中颇有失落之意。
“我也可以待你好的。”武攸暨冲口而出,觉察太平的笑意略敛,急忙辩解道,“臣下对公主那样的好。”
太平低头除了鞋袜,钻入被下,背过身去,“暨哥哥还是早些休息吧,榻上已经放了被子,若是不够,可以直接……”
太平的话还没说完,武攸暨便顺势倒在了床上,伸臂拥住了太平,明显感觉到太平的身子颤了一下。
“殿下莫怕,臣今晚绝对规矩。”不等太平骂他,武攸暨已抢先开口,“既是奉旨,明日若是让婢子们瞧见臣睡在榻上,传至太后耳中可不是好事。”
竟还会威胁了。
太平这下是真的厌恶至极,冷声道:“你可真为本宫着想啊。”
武攸暨没有被太平推开,他得寸进尺地贴得更紧了些,“每月就一日,自然要帮殿下好好演这场戏。”他此时离太平的颈窝极近,情不自禁地深嗅了两口,殿下身上的香味儿,果然撩得他如痴如醉。
忽然,武攸暨只觉后颈上似是被什么叮了一口,他反手欲打,可刚一抬手,就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我这是……这是怎么了?”武攸暨语声模糊,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便昏了过去。
李凌自窗外跃入,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殿下无碍吧?”
太平早就知道武攸暨会不规矩,却没想到脸皮竟会厚到这个份上,厌恶地狠狠踢了一脚,硬是把武攸暨给踢下床来。
“厚颜无耻!”
李凌看见太平已是盛怒,垂首道:“殿下息怒。”
太平从床上下来,走至桌边,“李凌,查查,这些菜肴当中,有没有药物?”
“诺!”李凌领命,查探完毕后,如实禀告,“回殿下,只有这道菜掺杂了些许药粉。”
太平冷嗤,看向床下大字昏睡的武攸暨,恨声道:“心机不浅啊,还知道循序渐进,一步一步地来。”
李凌忧声道:“此事有一必会有二,殿下还是早做打算得好。”
“是该早点打发他了。”若不是念及往后少不得武攸暨这枚棋子,她恨不得今晚就要他的命,让他死在这儿。
“李凌,你先将他抱上床。”太平先吩咐李凌。
李凌领命,将武攸暨扔在了床上。回过头时,只见太平正在低首松解衣带。
“殿下!”李凌俊面飞红,连忙背过身去。
太平松了衣带,绕至李凌正面,冷声下令,“撕扯本宫的衣裳。”
“这……属下不敢!”李凌哪敢这样动太平,在他心中,太平就是大唐最耀眼的小公主,如神明一样的人物。
“撕!趁着尚未到宵禁之时,本宫还来得及进宫告状。”太平说得坚定,“下手!”
李凌听懂了太平的意思,对着太平再拜之后,颤然揪住了公主的衣领,“属下僭越了。”一句话说罢,“滋啦”一声,便将太平的宫袍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他不敢顾看公主胸口,连忙闭眼,再次背过了身去。
“喂他吃几口掺杂药粉的菜。”太平紧紧揪着撕烂的衣领,“看好他,本宫回来之前,不要让他醒太早。”
李凌领命,从他后颈上拔下了刚才偷袭他的银针,“此迷药药效足有好几个时辰,他醒不过来的。”
“李凌,狠狠捏本宫手腕一下。”太平静默片刻,又将手腕递了过去。
李凌哪敢再僭越一次,“殿下金枝玉叶……”
“若不能一次收拾了他,这样的事,你能护本宫几回?”太平反问。
李凌无奈,刚握住太平的手腕,便听太平道:“方向不对,该是这样,高高把本宫的手举起来捏住。”
李凌喉结滚动,他必须承认,此时此刻的公主实在是太过娇媚,他的心已经为公主疯狂地跳动了好一阵子。
“下手!”
听着公主的命令,李凌有如魇住,事事遵从,重重地在太平手腕上捏出了一个通红的手指印记。
太平忍痛倒嘶一声,李凌慌乱跪地,“是属下出手没个轻重……”
“你做得很好。”太平高高睨视李凌,笑容暖如朝阳,“今日这一功,本宫会记在心上,来日重重有赏。”
太平交代完这边后,走至殿门前时,眼圈一红,便是楚楚可人之态。
殿门突然打开,吓了候在殿外的春夏一跳。
春夏从未瞧见过这样狼狈的殿下,心疼地迎了上去,“殿下这是怎么了?”
太平张口欲说什么,眼泪先流了下来,泣声道:“春夏,备车,我要去见阿娘!”
“诺。”春夏哪敢怠慢,当即吩咐卫士把马车赶至公主府门口。
她原想拿件大氅来,罩住殿下狼狈的身子,太平却将她推了开来,“我就要让阿娘瞧瞧,她给我选了个什么驸马!”说完,太平头也不回地钻上了马车,“回宫!”
武后今日政事烦杂,正忙得不可开交。
候在万象神宫殿门口的裴氏瞧见公主来了,急忙提灯迎了上去,她记得今日应该是驸马与公主共寝的日子,怎的公主会这个时候入宫?
她提灯走近公主,看见公主身上的宫袍撕裂,满眼泪水,便知今日是出了大事了。
“殿下这是……?”
“本宫要见母后!”太平悲戚大哭,脚步加快,很快便跑上了宫阶,不等通传,便冲至武后面前,大声呼嚎起来,“阿娘要给儿做主啊!”
厍狄氏大惊失色。
武后震惊无比,匆匆搁下了朱笔,扬声道:“快给太平抱件大氅来!”说完,起身上前,心疼地扶起了太平,急问道:“这是怎么了?”
“阿娘,呜呜,驸马欺负儿!”太平顺势投入了武后的怀中,紧紧地拥住了武后的身子,埋首呜咽大哭,不论武后问什么,只是哭。
武后心烦意乱,问向殿门口的春夏,“你说!殿下怎么了?”
春夏如实回答:“殿下今日听经回来,本就身子困乏,可依旨意,今晚驸马应该与公主同寝……”说到这里,春夏迟疑地咬了咬下唇。
武后神色阴沉,眼底已经聚满了怒色,“然后?”
“然后驸马备了酒菜,在寝殿等候公主用膳,不知怎的,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公主就这样出来了……”春夏发誓,她没有一个字是胡诌的。
“儿疼……”太平哭得伤心,从小到大,武后还是头一回瞧见哭成这样的太平。她心疼极了,本想握着她的双手,先好好安慰,可才牵住太平的手,便发现了她手腕上的指印。
武后心中积压的怒意彻底爆发,怒喝道:“来人!把武攸暨押来!哀家要好好收拾他!”她知道这个侄儿是莽夫,却从未想过侄儿在房事上竟是这般粗鲁,全然不顾太平是公主之身。
“可是现下已是宵禁时分。”厍狄氏适时地凑了一句。
“哀家的命令,便是皇命!拿他来!”武后似是更怒了,她如珍似宝的太平,岂容这小子如此糟蹋。
想到她这几日收到的密报,怪不得太平一直不宣驸马共枕,原是洞房花烛那晚确实伤到了,也吓到了。武攸暨这莽夫,憋了快一个月,今晚又要故技重施,这是想要太平的命么!
“阿娘……阿娘……呜呜……”太平猛地抽泣两下,竟是两眼一番,顿时昏厥过去。
武后彻底急了,“来人!快传太医!”尾音嘶哑,谁都听得出来,武后今晚心疼公主到了骨子里,也盛怒到了极点。
婉儿听闻太平今晚出事了,虽说今日是单日,不该她当值,可她还是忍不住来了。
她一直知道武攸暨靠不住,没想打这才第一个月的初一,武攸暨竟让太平遭了这样的罪。她不心疼,谁人心疼?!
“太后。”婉儿自知必须通传,得了武后允准,才能踏入武后的寝殿。
武后一看是婉儿,知道她与太平素来亲厚,得知公主出事,也该来看看。况且,由她照看公主,武后也安心一些。
“婉儿你来,今晚好好照顾太平。”武后当即下令,命婉儿近床照顾。
婉儿趋步进来,跪在了武后床边,紧紧盯着正在诊脉的太医,低声问道:“殿下身子如何?”
太医刚好诊脉完毕,捻须一叹,又望诊了一回太平苍白消瘦的脸,起身对着武后一拜,“回太后,公主今次晕厥,只是悲极攻心……可是……”
婉儿紧张地竖起耳朵,她在乎这句可是。
武后也同样在乎这句可是,“如何?!”
“公主体寒,不宜成孕,否则胎儿不保,性命也难保。”太医如实交代。剩下的话他实在是不宜多说,公主娇弱,驸马正值壮年,如此索求,公主只怕要伤及寿元。
武后的脸色极是难看,眼底闪过不甘、憎恶、愤怒,最后在瞧见太平手腕上的手印时,全部被浓烈的心疼之色掩盖。
她坐在床边,温柔地轻抚着太平手腕上的红印子,哑声问道:“寒症可治么?”
“回太后,此症可治,只是需要经年调养。”太医说完这句话,连忙补充,“照殿下的情况看,三年之内,不可行房事。”
三年……
武后看着太平年轻的脸,只要太平能养好身子,她等个三年又如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武后挥袖道:“去给太平熬药吧。”
“诺。”太医叩拜,退出了万象神宫。
武后心绪复杂,“婉儿,好生照顾太平。”
“诺。”婉儿垂首。
武后自床边站起,锐利的眸子看向裴氏,“人来了么?”简简单单四个字,透着一股浓烈的杀意。
“回太后,已经在殿上跪着了。”裴氏怯声回答。
“很好!”武后咬牙说完,便领着裴氏退出了寝宫,径直往殿上去了。
武后走后,婉儿终是可以放肆地覆上太平的手腕,哑涩地轻唤一声,“殿下……”她心疼太平,心底却生出了一个疑问——武攸暨素来怕死,怎会突然行事这般鲁莽?
若是今晚武后处置了武攸暨,再选驸马也只能是武氏的人,要拿捏那几人,可一点也不容易。
倏地,太平的手动了两下。
“殿下你终于醒了!”婉儿激动地看向太平。
太平先对她眨了下眼睛,以示无恙,故作虚弱道:“婉儿……”
“殿下要什么?”婉儿顺势贴近太平,听她低声耳语。
“催、情药粉一事……若遇机会……给阿娘敲个警钟……”太平的话说得简短,婉儿却已明白,太平今晚想收拾的,并不仅仅是武攸暨。
婉儿仔细想想,很快便能想明白,为何武三思总喜欢登门造访驸马,原来他跟驸马谋的是这种事。
若是真让他给谋成了,在武后面前可是大功一件。公主有孕,可是武后一直期盼的大事。
婉儿只觉后怕,若不是公主今晚先下手为强,驸马与武三思狼狈为奸,殿下如何防得住他们这些小伎俩?
再往深处想,公主体寒一事,想必就是太平上次用红纸说的对策。
婉儿心疼极了,想要瞒过宫中太医,殿下这些日子不知道吃了多少药,才将身体折腾成这样。
“殿下你……”婉儿认真看她,她知道这些话不能问,否则今日功亏一篑。
太平却笑了,眸光坚定,瞳光之中只剩下了一个婉儿。
婉儿苦笑,这会儿的心疼,就像是有人在她心房上刮了一个口子,又洒了一把盐。
太平握住她的手,无声唇语,“别怕。”
婉儿怎会不怕?殿下受了这么多罪,铺出了这样一个局,她一定要好好把握,让武三思付出点代价。
万象神宫大殿之中,武攸暨瑟瑟然跪在殿中,不断叩首求饶,“姑姑,侄儿真没有对公主用强,你要相信侄儿……”
“住口!”武后怒喝,顿时殿上鸦雀无声。
武攸暨只觉今晚是完了,他只记得自己抱了公主,突然就晕过去了,后来发什么,他一概不知。
“太后,下官有事要奏。”张谡是公主府的医官,本来不该与武攸暨同行,可太平吩咐过这场戏应该如何演,是以他说服了羽林将士,跟着驸马同入了皇宫,“此事,也许与驸马无关。”
武后呼吸深沉,“无关?难不成有凶徒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潜入公主府邸,轻薄公主?”
“羽林军抵达公主府时,亲眼看见驸马一人倒在床下,昏睡不醒。”张谡先陈述事实,“驸马向来对公主敬爱有加,照理说,不该有这样的举动。”
武攸暨见有人敢给他求情,急忙插口道:“姑姑,侄儿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公主用强啊!”说到急处,他忽然想到后颈曾经痒了一下,当即回禀,“侄儿只抱了公主,便只觉后颈一痒,侄儿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武后看武攸暨从小长大,谅他也不敢这般不知分寸,听张谡这样一说,便觉当中定有蹊跷。
“张谡,你说下去。”
张谡对着武后一拜,继续道:“但凡性情失常,要么是遭逢大变,要么是中了药物。下官斗胆,先行验过公主殿中的菜肴,其中一碗里面放了催、情之药。”
听见这话,武攸暨只觉背心一凉,霎时瘫坐在地,不敢再多说一句。
武后瞥见他这样的举动,便知这催、情之药定与武攸暨有关。
“是你放的?”武后凌厉问道。
武攸暨不敢说谎,虚声解释:“臣……臣只是想与公主多些……闺房之趣……”
这个侄儿向来木讷,怎会突然有这样的邪念?若不是有人教唆,他绝对想不到这种事。
“还不说实话!”武后大声怒喝,吓得武攸暨瑟瑟发抖。
武攸暨这会儿只能一五一十地招了,“药……药是三思兄长送我的……我只敢放一点点,就怕伤了殿下的身子……”
武后眼底暗流涌动,此事居然还与武三思有关。这个侄儿最喜欢依着她的好恶来行事,想来是想成全皇孙一事,才出了这样的损招。
太平体寒,若怀上皇孙,性命堪忧。
此事若是武三思知晓,他还教唆武攸暨如此行事,那便是居心叵测;若是武三思不知晓,那便是好心办了坏事。
罚与不罚,罚轻罚重,这才是关键所在。
第134章 罅隙
“好一个怕伤了本宫的身子!”太平愤怒的声音忽然在殿外响起, 众人纷纷望向殿外的太平。
只见公主身上裹着大氅,面色惨白,由婉儿扶着缓缓走进殿来。
武后从座上站了起来,急忙吩咐裴氏, “赐座。”
裴氏赶紧招呼宫人们抬了小榻过来, 帮着婉儿将太平扶到榻边坐下。
武后不悦地看了一眼婉儿,“不是吩咐过, 让你好生照顾太平么?你怎的由着她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母后, 你休要责怪婉儿。”太平语气如刀,剜得武后难受, 她眼底噙着泪意,满是怨气地抬眼望着武后,“兖州之事,臣体谅母后不易, 是以母后说如何, 臣便如何。可今日之事, 事关臣的性命,母后这次又想雷声大雨点小的糊弄过去么?”
武后听她不再唤“阿娘”,自称“臣”, 只觉酸涩, 当即安抚道:“事有蹊跷, 哀家正在审问, 这次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审问什么?”太平当着众人的面,亮出了手腕,死死盯着武攸暨,“武攸暨,那时你双目通红, 恨不得将本宫生吞活剥了,不论本宫怎么喝骂,你都想行那床笫之事,全然失了平日的本性,你认是不认?”
武攸暨张口结舌,他对此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何来认字?
“殿下……臣真的……真的记不得有这样的事……”武攸暨绝望地看着太平,他也在不断回想那时之事,可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
太平料到他只能是这个说辞,当即下令,“张谡,给他诊脉!他胆敢犯上,不是本性如此,便是中了毒。”
张谡领命,刚欲上前,武攸暨便缩了缩手。
武后看在眼底,不发一言。
张谡恭敬道:“还请驸马让下官诊脉。”
“我……我……”武攸暨再次心虚,上次武三思给他的药粉,他确实也服了些许,是以从见到太平开始,他觉得整个身子都在烧。
难道是因为这些药粉,所以他才会在激动时候晕厥过去?
“我没想到那药效如此烈,我只吃了一点,药效发作,我便什么都不记得昏了过去……”武攸暨边想边答,可话没说完,便被太平打断了。
“你果然服过药物。”太平失望地沉沉一叹。
武攸暨跪地往太平这边接连走了几步,婉儿当先拦住了他的路,将太平护在了身后,凉声问道:“驸马究竟服过什么药?”
“都是三思兄长给我的!我……知道错了!殿下,你就看在夫妻一场,饶我这一回吧。”武攸暨现下只想哀求太平救他一命,“殿下。”他知道,他与她身上还背着一个欺君之罪,就凭这点,太平今晚就必须救他。
不等太平开口,婉儿便冷声喝问:“公主体寒,你身为夫君不思体贴,却成日想着那些床笫之事,可知殿下若是有孕,莫说孩子不保,连命都可能搭进去!”
“婉儿,放肆。”武后慢条斯理地提醒婉儿,这大殿之上,宫人众多,以婉儿出身怎能这般呵责驸马。
武攸暨震惊无比,他平日虽然住在公主府中,每日也只有用膳之时,才能好好看看公主,怎会知道公主有体寒之症?若是知道公主身子如此娇弱,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犯上,强行索要公主。
婉儿不服,她的性子向来倔强,“太后,事关殿下性命,此事必须说清楚!”
“婉儿!”太平生怕婉儿被母后责罚,急忙揪住她的衣摆,扯了扯,“让本宫来说,休要多言。”
婉儿忍怒往后看了一眼,终是退到了太平身侧。
太平欲起身,婉儿赶紧将太平扶住。
“武攸暨,本宫自忖待你不薄。”太平由婉儿扶着,一步一步逼近武攸暨,漠然睨视他,“你以为本宫久不宣你侍寝,是为了什么?你身为人夫,不该对妻室多上心些么?为何你要听信旁人的教唆,服用这些容易掏空身子的催、情药物?”
武攸暨越听越是汗颜,是啊,他怎能鬼迷心窍,听了武三思的教唆,对公主做这样下作之事。
“今日是催、情药粉,他日若是毒药,你也会喂给本宫吃,是也不是?”太平忍泪质问,说到愤怒之处,扬手就给了武攸暨一个大耳光。
声音清脆,听者也觉得脸颊发烫。
武攸暨慌乱叩首,“殿下息怒,臣知道错了,臣会改的,从今往后只听殿下的话,旁人的什么都,臣都不听了!”
“母后,这就是你给儿选的好驸马?”太平抬眼看向武后,眼底皆是哀怨,“武攸暨这样,武承嗣,武三思,武攸宁,武嗣宗他们几个又当如何对待儿呢?还是,母后想在他们的儿子里,再给儿挑个驸马,让儿跟着他们一起喊母后,姑祖母?”她刻意念重“姑祖母”三个字,经她这一数落,武后越听越心凉。
放眼她的那些侄儿,太平再嫁谁,都是委屈。总不能像太平所言,在侄孙里面挑选驸马人选,这样岂不是乱了辈分?
武攸暨这下是彻底慌了神,连跪带爬地不断往前,“姑姑,侄儿是真的知错了!千错万错,都是侄儿之错,还请姑姑饶我一回!我知错了!”说着,他生怕武后真下令让太平与他顺势和离,便当殿狠狠地抽起自己耳光来。
武后怒其不争,恨其这般欺负太平,便由着他打。
没一会儿,武攸暨双颊都打得又红又肿。
就在这时候,太平忽然开口,“够了。”
“殿下……”武攸暨终是等到了转机,双目皆是泪水。
太平深吸一口气,绝望开口,“从今日起,你住你的驸马府,我住我的公主府,若无我的传召,不得踏入公主府半步!”
武后欲言又止。
太平知道武后最在乎什么,她直面武后,咬牙道:“臣是大唐的公主,臣宁可战死边关,都不愿死在床榻之上,让后世讥笑千年。”说完,她对着武后跪了下来,“倘若阿娘舍得,臣请赐一杯鸩酒,让臣今日一了百了,先遂了母后之意!”
武后素知太平心性高傲,今日她没有提和离之事,已经是退让了一步,若是她还一意孤行,成日想着皇孙之事,她这个阿娘未免太过狠心。
“放肆!你说什么胡话!”武后今晚是的的确确地心疼太平,平白受这样的委屈,若不是为了她这个阿娘的帝业,太平如何会忍让这一步。
太平挺直腰杆,逼问武后,“如此,母后是同意臣方才的话了?”太平知道,今日要谋得想要之事,势必要不管不顾地逼一次阿娘,她已先退一步,给了阿娘下来的台阶,若是阿娘没有依着她,还心心念念那个孩子,那以后的路,太平就得重新筹谋了。
武后已经多年没被谁这样逼过,奈何今日确实是他们武氏理亏,上次兖州一事,她碍于情势,已经偏袒过武承嗣一次,这次再做偏袒,只会让太平寒心。
只要武攸暨诚心悔改,太平安心调养身子,来日方长,只要他们还是夫妻,兴许有破镜重圆之日。
“哀家准了。”武后沉下声音,允准此事。她恨铁不成钢地瞪视吓去了三魂的武攸暨,凉声道:“今次念在太平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把驸马拖下去,杖三十!”
武攸暨连忙叩首谢恩,“多谢太后,多谢殿下。”
很快便有羽林军入殿,将武攸暨带下行刑。
“驸马也帮你教训了,今日此事,就到此为止吧。”武后不想此事扩大影响,至少在她登基之前,武氏绝对不能出什么不好的案子。
“武三思插手臣的家事,母后也不管么?”太平再问。
武后沉了脸色,认真道:“他若明知你体寒,还这般教唆驸马,哀家不会放过他。”
“臣只希望,今次之事,不会有第二次。”太平只能点到即止,她知道再逼阿娘,只会适得其反。
武后沉眸,“哀家保证。”
“如此,臣谢过母后。”太平对着武后重重叩首。
武后扶额,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上次是武承嗣,这次是武三思,以她的敏锐,已经嗅到了一丝武李难容的味道。
“婉儿,送公主回流杯殿休息。”
“诺。”
婉儿领命,扶起了太平。
两人刚走了几步,武后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
“太平,君王有君王的不得已。”
“臣懂得母后的不得已!”
太平回头,眸底漾满失望与委屈,“母后觉得,臣还不够委屈么?”
武后望着太平,分明两人之间只有数步之遥,可她忽然觉得,太平离她远了许多。仿佛那个会抱着她的手臂撒娇的小公主,她再也寻不回来了。
当意识到这点,武后忽然很难过。
“太平,阿娘是真的希望你好。”
“臣知道。”
太平客气地答着武后的话,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武后不知还能说什么。
“婉儿,照顾好太平。”她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婉儿身上,她知道婉儿聪慧,定会明白她所谓的“照顾”,还含了“劝解”之意。
婉儿垂首。
“明日你随太平一同回府,这些日子好生照顾公主。”
“诺。”
婉儿得了这样的旨意,她只觉难过,这是公主折腾自己换来的,看着公主苍白的面容,她的心一直锥痛,一下又一下地捅入心房深处。
看着太平与婉儿走远的背影,武后颓然坐在龙椅之上,自语问道:“是哀家做错了么?”一直听人说,君王是这世上最孤独的人,得到的权势越大,失去的真情就越多。
太平,是她心中最后的温暖。
可若没有一个武李血脉的孩子,她就算得了江山,也只有一世而已,那她谋算这些,究竟为了什么?
得一世天下山呼万岁,成就古往今来第一人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
然后……
只须她一死,若无名正言顺的储君,天下人便会按她一个谋朝篡位的罪名,往后千秋史笔,只会对她的杀伐决断大书特书。
却无人在意,她终其一生证明的那句话——谁说女子不如男?
一个女帝不能证明,那便来第二个,若是还不够,那便来第三个,第四个,乃至更多的女帝。
武后很快将自己从太平给的伤情中抽离出来,她已经不是年少时那个容易心软的媚娘,孰轻孰重,她总能很快做下决断。
“总有一日,你会真正懂得阿娘。”
帝王之道,没有牺牲,不可能位登九五。若不能大权在握,便什么抱负都实现不了。
不入地狱,如何成佛?
这是武后年少时说给太平的话,武后希望太平还记得这句话。
第135章 天下
张谡等人退出大殿后, 万象神宫之中,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太后,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静默多时的厍狄氏忽然开口。
武后轻揉额角,“说吧。”
厍狄氏道:“右卫将军向来与春官尚书往来殷勤, 今次突然上心驸马之事, 只怕……另有玄机。”
武后神色凝重,不悦地看着她, “攀诬朝廷重臣, 可是死罪。”
厍狄氏当即跪下,叩首道:“臣也是人母, 将心比心,若是臣有女儿一再遭人欺辱,臣是无论如何都要为女儿做主的。”她刻意咬重了“一再”二字,目的就是为了提点武后, 注意武三思与武承嗣。
武后其实心里已经有数, 沉声问道:“厍狄氏, 连你也觉得哀家委屈太平了?”
“是!”厍狄氏答得干脆,在武后面前扭扭捏捏,反倒容易让武后猜忌用心。
武后沉眸, 只是静静地看着跪在身前的厍狄氏。
厍狄氏对着武后再行叩拜, 直起身子后, 继续道:“公主向来身体康健, 怎会突然得此体寒之症?”说着,厍狄氏往前跪行两步,“臣斗胆妄语,驸马先前有过妻室,敢问太后, 可曾听闻梅氏洞房之夜伤了的传言?”
武后听得背心发凉,她一边听,一边将所有事情重新梳理在一起。
“驸马应该是懂得怜香惜玉的人,突然狂性大发,只怕与服食的药物有关。”厍狄氏点到即止,垂首道,“殿下才是与太后血脉相连的至亲,她若有事……”她故意话只说了一半,佯作意识到什么,狠狠地刮了自己一个耳光,“是臣多言,不该妄议天家之事。”
“罢了。”武后还记得太平出嫁的模样,分明是带着期待的,可第二日便出现了驸马莽撞伤了公主的传闻,只怕那一晚武攸暨便服了药物。
武攸暨向来木讷,并不是个机灵的,却是最好的杀人的刀。
太平若有事,得益者莫过于武氏那几个侄儿。
今年元日初一祭祖敬天,太平是终献,只怕从那时开始,太平便成了那几个侄儿的眼中钉。
连厍狄氏都能看透的因果,武后竟沉溺权势,险些不察此事内情。
是她给了那几个侄儿太多的容忍,一而再、再而三的让太平受了委屈。
“厍狄氏,拟旨。”武后当即下令,“加封镇国公主五千户,领冬官尚书,再赐绢帛千匹。”
厍狄氏起身,提笔拟旨,很快便拟好了诏书,呈给武后御览。
武后审阅之后,便命厍狄氏连夜送抵鸾台。
据闻,第二日早朝之后,武后特别留下了武三思。朝臣谁也不知武后与武三思说了什么,只知道武三思是被内侍抬着出来的,武后盛怒之下,赐了他杖刑五十,几乎要了他半条性命。
且说婉儿当晚扶着太平来到了流杯殿中,宫人们赶紧打来热水,伺候殿下梳洗。
太医很快便将调养的汤药送至殿上,婉儿接过汤药,先伺候太平饮服。随后,婉儿送太医出殿,详问了太医各种注意事项,一一记下。回到寝殿后,她屏退了春夏等一干宫人,单独留下照顾太平。
宫院寂静无声,寝殿宫灯长明,将太平的脸照得极为惨白。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值得么?”婉儿想“凶”她,却又舍不得“凶”她。
太平侧枕在婉儿膝上,青丝泄在肩头,“武攸暨留在公主府中,迟早是个祸患。这一步,我必须走。”说着,她牵了婉儿的手,紧紧贴在心口,语气温柔了许多,“阿娘上次就委屈了我,我知道这次一定会赢。”
既保住了武攸暨的驸马之位,又换来了她想得的特旨,至少三年之内,阿娘不会把注意力都盯在她的肚子上。
婉儿心疼太平,“殿下真要吃三年的寒体之药?”
太平转身平躺,笑道:“三年就好。”
婉儿只觉太平的身子凉得厉害,认真道:“若是伤及根骨,殿下可是会落下痼疾的。”
“反正有婉儿疼我,若是以后怕冷了,便往婉儿怀里钻。”说着,太平笑了笑,便支起身子,往婉儿的怀中钻。
婉儿一言不发,由着太平胡闹。
太平知道婉儿这次是真恼了,正色道:“不过四肢发寒,月信紊乱罢了,只要断了药,便能恢复如常。”
婉儿眼眶发烫,眼底很快便聚起了泪花。
太平急道:“我句句属实!”
婉儿骤然将太平一抱,紧紧地环住太平的身子,生怕会消失在下一刻。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埋首在太平的颈窝里,低哑抽泣。
太平轻抚婉儿的背心,温声安抚,“别怕,我底子好,不会有事的。”话音刚落,便被婉儿温柔地推倒在了床上。
“你……”
“殿下安心休养,臣就陪在殿下身边。”
婉儿从太平身上爬了起来,亲手给太平除了鞋袜,拉了被子盖上。说完这句话后,她坐在床边,背对太平,低头擦拭眼泪。
明明那日约好的,偏偏今夜她就是忍不住想哭。
“婉儿。”太平从被下伸手,拽了拽婉儿的官服腰带。
婉儿没有转身,哑声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抱我睡。”太平虽是命令,却带着一丝娇媚。
婉儿沉叹,“这里是宫中……”
“就抱一会儿。”太平哀求,“这会儿我冷。”
婉儿怎能拒绝她这样的请求,侧身便对上了太平楚楚可怜的眸光。若说平日的太平是高高在上的镇国公主,今晚的太平就是浑身是伤的可怜小狐狸,只须看上一眼,便能轻而易举地戳中婉儿的心坎,让她心疼得想哭。
婉儿很快除了自己的鞋袜,生怕外裳太凉,会冻到太平,便解了腰带,脱了外裳,钻入被下,伸臂将太平拥入怀中。
太平往婉儿怀中钻了钻,这里是这世上唯一让太平觉得踏实与温暖的地方。
“婉儿。”
“臣在。”
婉儿搂紧了太平的肩膀,下颌抵在太平额上,温柔回答。
“就这一次。”太平知道婉儿今晚定是心疼紧了,她给她许诺,“以后绝对不会再伤害自己。”
“嗯。”婉儿越抱太平,就越觉得她身子发凉,她捉了太平的手,放入自己衣下暖着。
太平觉得婉儿的肌肤比往日还要烫,她知道那是因为她的手比往日凉了太多。
殿下都能觉察的事,婉儿自然也一清二楚,她强忍心底涌动的酸涩感,哑声问道:“殿下能还臣当初的那个温暖的殿下么?”
“能。”太平答得坚定。
婉儿捏住了太平的下巴,让太平正视她眼底的心疼,“下不为例。”
太平实在是爱极了这样的婉儿,她沉溺在婉儿给她的温情之中,含笑点头,“下不为例。”话音刚落,婉儿的吻便落在了她的眉心上。
太平莞尔合眼,享受着婉儿今晚予她的一切。
婉儿拢紧双臂,也合上了双眸,至少今晚,她的殿下由她一人守护。
自从服用寒体之药,太平时常久不能寐,也许是太医的药方起了作用,也许是婉儿的怀抱太过安心,她很快便沉沉睡去。
婉儿悄悄睁眼,深望着怀中的殿下,腾手给殿下掖被角时,眼底忽然闪过一丝杀意。
武承嗣野心在外,武三思祸心在内,两相比较,最难对付的并不是武承嗣,而是这个狡猾的武三思。
此人惯于见风使舵,像极了泥鳅,根本拿捏不住。她要好好想想,如何设局把此人先除了,否则经此一事,这人知晓得罪了殿下,必会与武承嗣结盟更紧,两人若是联手设计殿下,殿下防得住一时,却不一定防得住一世。
婉儿思绪半夜,一时暂无头绪。
她只能静候机会,只要让他逮到机会,她一定不会给武三思任何活命的可能。
“婉……儿……”忽然,听见怀中的殿下呓语。
婉儿低头看向太平,只听太平含糊呓语,重重复复的只是那两个字,“别怕……”
一股酸涩感直冲鼻腔深处,婉儿觉得眼眶烫得厉害,忍泪蹭了蹭太平的鼻尖,温柔地轻声道:“殿下也别怕。”目光往下,落在了太平撕裂的领口上,视线不禁一瞬模糊。
骄傲如她,竟让人如此欺辱。
就算婉儿不在当场,也能想象那时候太平有多难过。
她的殿下,该是当年穿着大红圆襟袍衫,骑着白马挥舞球杆,纵横在马场上的明艳少女;该是肃立众臣之首,指点天下政事的大唐镇国公主;该是养尊处优,得武后一世宠爱的太平……
可纵使太平这样的出身,一旦踏入权欲漩涡,便或为棋子,或为鱼肉。
身为女子,从出生开始,身上便落下了太多的桎梏。
低贱如蝼蚁的宫婢如此,显赫如太平的公主如此,可是——凭什么女子不能主掌自己的人生?凭什么生来就要做他人棋子,盘上鱼肉?
武后点亮的只是一点星火,她上官婉儿要与太平一起,把这点星火烧得更烈,燃得更远,让天下人乃至后世之人看看,将来的大唐会是怎样的太平盛世!
第136章 家园
第二日清晨, 马车停在了公主府门外。
赶车的羽林将士抱了下马的墩子过来,伺候太平从马车上下来。婉儿生怕她着凉,抱了大氅来,罩在了太平的身上。
“现下是夏日……”太平苦笑。
“太医吩咐过, 殿下的身子最忌寒凉。”婉儿可不听她这些。
太平忍不住笑出声来, 正欲带着婉儿入府,便瞧见远处赶来的一队人马。
厍狄氏一马当先, 勒马停在了公主府前, 当即翻身下马,从马鞍边取下了装有圣旨的盒子, 敬声道:“请殿下接旨。”
太平与婉儿皆是愕然,难道昨日之局出了变数?
厍狄氏舒眉轻笑,“殿下不必忧心,接旨便是。”
太平半信半疑地跪地接旨。
厍狄氏拿出诏书, 当场宣读, 这冬官尚书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差事, 若能从工部开始谋划,绝对比用小吏爬升发展势力快。
太平领旨之后,邀请厍狄氏入府小憩片刻。
厍狄氏摆手道:“今日本该是婉儿当值, 可婉儿奉令照料殿下, 想来太后那边总得有个人伺候笔墨。”
婉儿走近厍狄氏, 对着她一拜, “这几日,就劳烦贞娘了。”
厍狄氏覆上婉儿的手背,笑道:“同是女子,本就该互敬互助。”说完,她对着婉儿快速眨了一下左眼。
所谓互敬互助, 想来不仅仅是帮婉儿当值这一件事。
婉儿会心一笑,终是明白这道旨意是谁人的杰作。她感激地对着厍狄氏再拜,“谢谢你,贞娘。”
“殿下万金之躯,这些日子须得好好调养。”厍狄氏话中有话,双手交叠合握婉儿的手,微微用力,“安心便是。”
武后那边,她为内应,这些日子会见缝插针的进言。
“嗯。”婉儿也紧了紧厍狄氏的手,“事事小心。”
“知道。”厍狄氏含笑对着太平垂首一拜,终是松了婉儿的手,翻身上马,领着那队羽林军往紫微城的方向驰去。
太平望着厍狄氏飒爽的骑马身姿,喃声道:“她若是男儿……”
“即便是女子,也不输世上男儿。”婉儿出声赞许,兴许他日能让厍狄氏尽显她该有的风采。
太平了然,“确实如此。”
婉儿上前扶住太平,这些日子她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公主府中照顾太平,有些事也当在这个时候与太平说个清楚。
同心,方能同途。
太平与婉儿一同踏入镇国公主府的的大门,望着通往正殿的笔直长路,她忍不住笑语道:“回家!”话音一落,太平便牵了她的手,快步往里走去。
春夏与红蕊紧随其后,走至半途,春夏便招手命院中的宫人过来,吩咐宫人给公主与大人准备早膳。
太平牵着婉儿绕过了正殿后,先去了寝殿。
公主刚在几案边坐下,便扬声吩咐宫人们搬个睡榻来,“这几日上官大人要好生照顾本宫,就把睡榻放在那边。”
“诺。”宫人们听令退下。
婉儿看破不说破,这张睡榻其实放哪里都一样。晚上殿下定会央着她,让她抱着一起睡。
很快府卫们便将睡榻抬入寝殿,放置妥当后,宫人们将褥子与枕被抱来,铺好了坐榻,便被太平打发出去了。
春夏与红蕊送了早膳过来,伺候两人一同用了膳后,也被太平打发了。
两人向来识趣,忍笑退出了正殿,顺便将殿门也合上了。
谁知就在殿门合上的一瞬,婉儿忽然在太平面前跪了下去。
太平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惑声问道:“婉儿你这是做什么?”
“殿下还想要天下么?”即便婉儿压着声音,可这句话的分量也像一记重拳打在了太平的心房上。
太平蹙眉,徐徐道:“若谋天下,你我终其一生,难得逍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离了宫阙,就真能逍遥?”婉儿反问,她知道太平最开始的谋划,蛰伏十五载,趁着神龙政变,顺时应命,从子侄当中挑选一人继位为君。辅政数年,稳定朝局之后,谋划归隐,远离宫阙。
太平沉叹,认真问道:“婉儿,你可知谋天下意味着什么?”
“臣知道。”婉儿如实答道。
太平欲言又止,“你又可知……”她硬生生地忍下了这句话,不是她不想谋这个天下,她只是害怕另一件事。
那次兖州炸死,张谡奉命安抚婉儿,他给婉儿调养过数日,最是清楚婉儿的身子。他曾密报太平,直述婉儿的情况,再若操劳谋划,必减寿数。所以,太平在东上阁静养时,才会重新谋划,选择了一条先辅政再归隐的道。
婉儿朝着太平跪着走了两步,朝着太平伸出手去,诚挚开口,“殿下可愿与臣一起共谋一个红妆盛世?”她眸底有光,极是耀眼,“女子可入仕,可镇边,可自己主掌自己命运的红妆盛世。”
这个盛世,不仅有女帝,也有女臣与女将,天下男子能做的,女子一样能做。女子不必卑微于世,不必出生就带上桎梏,可以尽展其才,不求名留青史,但求不负生而为人的这数十载光阴。
太平牵着她的手,“你想好了?”
“嗯。”婉儿答得极是坚定。
太平沉眸。
婉儿却捧住了太平的双颊,一字一句道:“殿下若是为了臣的身子归隐山林,错失这千载难逢的开创红妆朝堂的好时机,殿下会不甘,臣会自责,如何逍遥余生?”
“你……你竟知道?”太平震惊反问。
婉儿点头,“臣知道。”那年天牢捡回一条命,她的身子便大不如前,太医们总说调养,却不说究竟是哪里有恙,婉儿早就起了疑心。
虽说她只是武后的内舍人,可武后的宠爱她也能沾得一二,在宫里时,每隔三日便会有太医来给她请脉。起初她以为这是武后拉拢人心的手段,后来与太医们熟悉了,她终是套出了太医们隐瞒多年的实话——
再不细心调养,恐损寿数。
太平覆上她的手背,心疼看她,“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选这条路?”
“为了我,殿下要舍弃大业,委屈蛰伏十五载。”婉儿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不愿成为太平的拖累,“臣舍不得殿下如此,更不能让自己成为殿下的累赘。臣有臣的骄傲,臣宁可死在朝堂之上……”
太平骤然按住了她的唇,止住了她的话,认真道:“你给本宫好好活着!”说完,她忍泪摇头,“不就是一个天下么?”
婉儿心神俱烫,热烈地道:“臣要一个太平王朝。”
“给你。”太平短促却坚定地吐出两个字,拉着婉儿站了起来,猛地一带,便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
婉儿顺势搂住了太平的腰杆,贴上太平的心口,听着太平“砰砰”的心跳声,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悄悄沸腾着。
这两个字,远比世上任何的承诺都要滚烫。
“臣会好好活着,这是臣很多年前便许给殿下的承诺。”婉儿自太平怀中抬起脸来,“臣绝不食言!”
“你敢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太平虽是咬牙说的这句话,可语气中掺杂了太多的心疼。
婉儿从来都不是甘于平凡的姑娘,是以掖庭十四载,她能一边捱着苦,一边读书识字,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绝不放过任何可以往上爬的机会。
太平却心疼她这样的“野心”。
如果说阿娘武曌是暗夜中照亮女子的一点星火,婉儿便是将这点星火燃得更炽热的暖风。上辈子那个红妆朝堂才刚刚显露冰山一角,便快速湮灭在了历史的洪流之中。今生得以重来一次,何不逆天抗命再来一回,且看这回能不能拼出一个红妆盛世!
即便是败了,婉儿与太平也算是无愧重来这一世。
生同生,死同死。
“苟活”二字,永远不属于她们两个。
太平抵住了婉儿的额头,打趣道:“看来婉儿不仅想做公主妃。”
婉儿轻笑,“都怪殿下,让臣越来越贪心。”
太平倒是爱极了婉儿的还嘴,“伶牙俐齿。”话音一落,婉儿便勾住了太平的颈子。
婉儿发誓,起初真没有任何歪念,怪只怪太平与她贴得太紧,偏偏太平还这般抵着她的额头亲昵说话,撩得她有了这样情不自禁的举动。
两人呼吸缠作一起,眼底很快便涌起了心照不宣的情火。
“工部事情冗杂,官员众多,殿下这第一步,可不好走。”婉儿故意扯开话题,“可只要站稳了……”
“如何?”太平的声音沉得沙哑。
婉儿莞尔,“殿下想如何……便如何……”
太平抵着她的额头,一边走,一边将她往床边带,最后将她温柔地压倒在了枕上。
哪知太平轻轻地将婉儿的碎发捋了捋,温声道:“昨晚一夜未眠,你是想把我的婉儿累坏么?”
婉儿惊讶,原以为太平昨晚睡得很沉,并没有发现她守了她一晚上。没想到她在守护太平,太平其实也在守护她。
两情相悦是幸事,志同道合亦是佳事。
可不管太平选择哪条路,婉儿永远是她的私心。
上官婉儿是她放在心尖上的心上人,她会敬她、疼她、爱她一生一世。
“殿下才是最该静养的……”婉儿的话还没说完,太平已除了她们的鞋袜,倒在了她的身侧。
“婉儿说什么,本宫便做什么。”太平说完,久违的得意笑容重现脸上,她伸臂拉了被子盖住两人,将婉儿拥入了怀中,附耳道,“安心睡觉,这是我们的家。”
婉儿哑笑,往太平怀中钻了钻,听话地合上了双眼。
只要在殿下身边,哪里都是她的家。
“太平。”婉儿抵在太平的心口,幸福地轻唤她的名字。
“嗯?”太平嘴角一扬,闭眼应声。
婉儿悄悄睁眼,手指在太平胸口缓缓写了这两个字,“这儿才是我的家。”
第137章 习惯
稍事休息, 两人算是难得的安心小憩了片刻。随后,太平领着婉儿去了清池沐浴更衣,正午时分,两人一起回到了正殿。
太平命春夏传膳, 没过多久, 春夏便领着宫人们把午膳端入正殿。
张谡将熬好的汤药也一并送了过来,这些寒凉之药, 须在正午用膳前饮服。
太平端起汤药, 忍着苦涩喝了三口,便将汤药放下, 示意张谡把汤药端下去。
“诺。”张谡端着汤药退下。
春夏识趣地命宫人们退下,候在殿门之外,等待公主传唤。
婉儿给太平舀了一勺小天酥,温声道:“殿下, 请。”
太平知道婉儿定是心疼了, 笑道:“今日我少喝了一半。”说完, 她也给婉儿舀了一勺小天酥,“婉儿放心。”
婉儿哪里能放得下心来?可要瞒过武后打发来请脉的太医,太平就必须饮服三年这种汤药, 捱三年这样的罪。
“会好的。”太平保证。
“嗯。”婉儿低头夹了一点小天酥碎末入口, 即便是上好的鹿肉, 她也觉苦涩。
太平悄无声息地往婉儿身边挪了挪, 笑问道:“好吃么?”
“殿下觉得好吃么?”婉儿反问,这才发现太平与她坐得极近,急道,“君臣有别,臣不可与殿下同坐一席。”虽说她是奉旨入府照料太平, 今日与太平同坐用膳已是莫大的恩赏,若是被人看见殿下与她同坐一席,那可就是大大的不敬了。
“坐好。”太平按住欲起身的婉儿,另一手把自己的碗推向婉儿,笑道,“本宫服了汤药,身子乏得很,拿不稳筷子,所以……”
婉儿对上那双小狐狸似的眸子,便知她打了什么主意。
“可是……”
“母后让你来照顾本宫,你就得听本宫的!”
太平得意地否了婉儿的疑虑,“上官大人要伺候本宫进食,自当与本宫同坐一席!”
“霸道!”婉儿拗不过殿下只得端起碗来,拿筷子夹起鹿肉的碎末喂向太平,“殿下请张口。”
太平乖顺地张口,由着婉儿喂她用膳。鹿肉入口,她一边细细咀嚼着,一边赞许道:“今次的鹿肉烹得恰好,够鲜。”说完,指了指甘露羹,“婉儿,我要吃那个。”
婉儿忍笑搁下筷子,拿了勺子起来,舀了一勺,吹得微凉,这才喂向太平。
太平似是故意的,这一口吃得慢条斯理,明明含咬的是小勺,那眯眼品味的模样却似曾相识,像极了年少时她舔舐婉儿手指的模样。
婉儿只觉心猛地一跳,便有一簇火在身体里烧起。她脸颊微红,故作镇静地缩回手来,笑问道:“殿下还想吃什么?”
太平杵着腮,支在几案边,“婉儿现下想吃什么?”眸底洋溢着一簇得逞的笑意。
婉儿绷直了身子,放下勺子,拿起一张水晶饼,咬了一口。
“好香的水晶饼。”太平鼻翼微动,忽然凑了过来,不等婉儿反应,便在婉儿咬口之处,美滋滋地咬了一口,“嗯!好吃!”
殿下就是故意的!
婉儿看破却不能戳破,否则以殿下的性子,定会变本加厉,不知会胡闹出什么事来。她放下水晶饼,被太平撩起的热意一时半会儿难以平息,她扫了一眼午膳的菜肴,清淡之物甚少,她只能端起甘露,接连喝了好几口。
“噗嗤。”
太平骤然笑出了声来。
婉儿正色问道:“殿下笑什么?”
“夏日炎炎,确实热得慌。”太平明知故问,“婉儿可是想吃凉物?”
被太平说中心事,婉儿选择了默认。
太平眨眼一笑,扬声道:“春夏,把冰鉴抬进来。”
春夏闻声,命宫人们把准备好的冰鉴抬至几案边。每逢夏日,宫中总会把鲜果放置在冰鉴中保鲜。
婉儿起身去给太平拿鲜果,可才开启冰鉴,便迟疑地回头看向太平,“殿下似乎不宜吃寒凉之物。”
太平扶额,叹息道:“确实如此,可这鲜果今日若不吃了,明日可就不鲜了。”说着,她期待地望着婉儿,“要不婉儿代本宫尝尝?”
婉儿认真道:“这些鲜果可是贡果,臣岂能……”
“大人就放心吃吧,殿下经常在府中命奴婢们尝果子。”春夏小声提醒婉儿,殿下待人温和,整个镇国公主府就没有谁不喜欢殿下、没受过殿下的恩赐。
只是,宫人们都不知道——昔日太平的破例恩赏,为的就是如今殿下宠溺婉儿的合情合理。
既然见怪不怪,便不会乱嚼舌根。
婉儿听到春夏的话,瞧向太平的时候,笑容变得极是温柔。她的殿下,总是悄悄地为她做那么多。
“臣,谢殿下恩赏。”
“本宫还没吃饱呢,婉儿快过来伺候本宫用膳,本宫还想喝甘露羹。”
太平可不想婉儿在府中如此拘谨,说完,便将目光投向了甘露羹。
春夏窃笑着领着宫人们退了出来,殿下这些小把戏,可真不是寻常人会的。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往红蕊那边瞄了一眼,若有机会,她定要学着殿下的把戏,好好逗一逗那个木鱼脑袋。
红蕊觉察了春夏投来的目光,她惑然对上春夏的目光,春夏像是被踩了小尾巴似的,慌然躲开了红蕊的目光,故作无事地平视前方。
红蕊哑然笑笑,悄悄地往春夏身边挪了两步,肩头抵住她的肩头,不必说什么,便让春夏满心雀跃。
春夏心跳得极快,她不得不承认,有时候红蕊真的比她胆儿大多了。
太平与婉儿用过午膳之后,太平便命人去了一趟冬官官署,命冬官侍郎把现今当职神都的冬官官员名册整理一份送过来。
至少,在正式接手工部之前,太平必须对工部的官员们有个认识。
冬官侍郎不敢怠慢,傍晚时分,便将名册整理妥当,亲自送入了公主府。
暮色渐深,春夏点亮了灯烛,便退出了寝殿,不敢打扰公主与大人谋划正事。随后不久,红蕊送来了热水,婉儿示意她放在盆架上,便让她退下歇息。
“今晚我来伺候殿下,你们都下去歇着吧。”婉儿说完这句话,便从几案边站了起来,拿了干净帕子浸湿拧了拧,走近太平,给她擦了擦脸。
红蕊退出寝殿之后,将殿门亲手合上。
婉儿走近门后,拴好了木栓子,回头重新把帕子打湿,拧干之后覆上了太平的手腕,那儿的红印子已出了淤青,婉儿每看一次,都觉得心酸。
太平侧脸看她,笑问道:“又心疼了?”
婉儿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隔着帕子揉着淤青处,“殿下应该上药的。”
“上药好得太快,母后会少见几日。”太平覆上她的手,复杂开口,“母后越是心疼,我便能仗着她的愧疚,多谋点实权。”
自那晚夜审之后,太平便不再直呼武后“阿娘”,婉儿心知肚明,太平与武后的母女之情只怕已生罅隙。
婉儿低头摸了摸帕子温度,觉得凉了些,便将帕子拿起,放回了盆架之上,把话题转了,“殿下看完名册了么?”
太平看着几案上摊开的名册,后面还剩两页,“尚未。”
婉儿走了过来,坐在太平身边,匆匆地扫了一眼,认真问道:“可有能拉拢之人?”
“有。”太平在上面看见了不少熟悉的名字,那些名字她还记得,皆是当年参与东宫谋逆的旧人。要拉拢这些人并不难,纠结的是用“德”,还是用“威”?
婉儿见太平面露难色,“殿下疑虑何处?”
“立德需时,立威难久。”太平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便会引发武后的猜忌,即便武后一时不会多想,只要举报者多了,武后也会重新思忖这个女儿究竟会不会威胁到她的地位。
帝王允的,那才是应得的,自己谋的,那是僭越的。
天下没有哪个帝王允许臣下悄悄坐大势力,帝家真情也是最经不得考验的奢侈品。
婉儿沉眸思虑片刻,舒展眉心,提笔在白纸上写了一个“德”字。
“君王当重德,术乃双刃剑,驾驭不好,便是徒劳无功。”婉儿的眸光明亮,“工部掌营造、水利、屯田、官办行、天下交通,虽说比不得其他五部在朝中的影响,却是为百姓谋利的好地方。”
“皇爷爷曾说,‘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太平的眸光也明亮了起来,“若能借着利民之功,收敛民心……”
“民望是殿下帝业的最稳固根基。”婉儿牵住太平的手,“高楼总要从最底层开始修筑,殿下只须办实事,太后即便受人蛊惑,也拿不到殿下的把柄。”
太平五味杂陈,“我希望她能信我多一些。”
婉儿欲言又止,太平知道她不便劝慰,“母后是母后,我是我,我的道肯定与母后的道不一样。”
婉儿紧了紧太平的手,“臣会一直陪着殿下。”
“我知道。”太平挑了一下婉儿的下巴,忽然撩拨问道:“爱妃今夜侍寝么?”
婉儿脸颊一烫,羞嗔道:“殿下!”
“有些事,总要习惯的。”太平张臂从背后拥住了她,轻咬婉儿的耳垂,“婉儿你说,是不是?”滚烫的气息擦过婉儿的耳翼,激得婉儿不禁轻颤了一下。
婉儿不得不承认,不论平日她如何冷静自持,都会在太平的撩拨之下溃不成军。
太平的小指悄无声息地扯开了婉儿的衣带,婉儿按住了她放肆的手,侧过脸去,报复似的反咬了一口太平的耳垂,便从太平怀中挣了出来。
只见她抬手摘下盘着发髻的簪子,青丝一瞬流泻满肩。她羞咬下唇放下簪子,逆着温暖的烛光,面对着太平坐到了几案之上,满面通红的撩开了衣摆。
“殿下。”她忽然软糯轻唤,这样的上官大人,天下只有太平一人能见,“妾,遵旨便是。”
心神俱酥。
太平含笑贴了上去,眸光已被浓烈的春色染透,她的唇温柔地落上她的唇,手指抵上,一笔一划勾勒出一朵鲜艳欲滴的红梅,终至绚烂绽放。
第138章 武氏
武三思被抬回府邸的那一日, 武承嗣匆匆赶来探视。武三思疼得脸色发白,半身血污,趴在榻上一动也不敢动。
大夫小心翼翼地剪开了他的血污衣裳,每一下撕扯, 都让武三思倒抽凉气, 偶尔破口大骂一两句。
武承嗣看这伤势,已有了断言。想来他们这个姑姑确实是怒了, 是以这次的杖刑每一杖都打在实处, 半点情面都没念。
“你做了什么,竟惹姑姑这般愤怒?”武承嗣忍不住问道。
武三思瞪了一眼正在上药的大夫, 大夫知趣地暂先退出房间。
“还不是那个蠢货!”武三思越想越怒,武攸暨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傻子!给公主的药可是武攸暨要的,不是他武三思想给的!怎的到了最后, 全部罪名都让他武三思给背了, 惹得姑姑发这么大的火, 险些把他的小命都给打断了。
武承嗣惑声问道:“哪个蠢货?”
“还有哪个蠢货?武攸暨!”武三思提到这人就气得厉害,“我好心好意给他谋事,送他男子服用的好药, 他反倒跟我讨要女子用药, 事没办成, 反倒全部捅到姑姑那里去了!”
武承嗣眸光微沉, “这下怕是打草惊蛇了。”
“何止!”武三思颇是不服,“日后没有公主传召,武攸暨都不能回公主府,如此一来,公主肯定怀不上孩子。”
“你可知姑姑把工部给了公主?”武承嗣更在乎这件事, “你瞧你贸然行事,反倒给他人做了嫁衣!”
武三思没想到姑姑不单打了他,还顺势涨了太平的势力,“这……这……”
“照说……”武承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大婚那日,公主对攸暨那般主动,攸暨对她下药,应该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武三思经武承嗣提点,也发现了蹊跷之处,“对啊!姑姑说,公主体寒,不宜有孕……先前公主看起来脸色红润,不像是体寒之人啊。”他的话戛然而止,对上了武承嗣的阴冷目光,寒声道,“难道说,她早有提防?”
武承嗣目光暗沉,“先前兖州一事,她便与我势同水火,这次嫁入武氏,她肯定会提防我们……甚至提防攸暨……”想通了这一层,武承嗣很快便想到了另外一层,“也许,我们都小看了她。”
武三思也觉察了这点,“兄长的意思是,今次之事,是公主有意而为之?”倘若如此,太平年纪轻轻便有这样的城府,若让她坐大势力,必定是个难缠的对手!
“对我们武氏连消带打,连驸马都给拦在公主府之外,试问,今后还有谁能威胁到她?”武承嗣不得不承认,太平这一击实在是妙极,既收拾了武三思,也收获了武后的心疼。
武三思脸色凝重,“兄长,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姑姑这次打了你,其实变相的也是在敲打我。”武承嗣摇头,“至少半年之内,你我得收敛一二,切勿与公主正面冲突,否则吃亏的只能是你我。”
“可恶!”武三思不甘咬牙。
武承嗣拍了拍武三思的肩膀,正色道:“她再厉害,也只是个女人,要收拾她,其实不必你我亲自出手。”
“哦?”武三思听出了武承嗣的话中深意。
武承嗣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这世上女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武三思心领神会,夸赞道:“高!”
只要给公主按个“淫、荡”之名,她就算谋再多的权,也动摇不了他们武氏的地位。毕竟,女子失德便是罪过,天下男子皆会视之下贱,甚至还会流传出更多的谣诼,让她彻底身败名裂。
一个身败名裂的公主,就算他日的孩子有李武两家血统,单凭她这个生母的污点,这个孩子便不是最好的储君人选。
天下臣民定不希望太孙生母是个枉顾纲常,恣意张扬的失德女人。
如今公主执掌工部,定是少不得与底下男臣会面,要坐实公主失德,机会一定不少。只是,如今正值风口浪尖,武三思与武攸暨才出了这样的事,若是公主突然失德,武后必定会细查到底,给太平把案子给翻过来。太平颇有心机,这些日子定是处处防备。这个时候绝对不宜下手,最好耐心等上数月。
等武后淡忘了公主被下药一事,等太平放松了对武氏的警惕。
“三思,今年你就好好养伤。”武承嗣安抚武三思,也是下令武三思,“切勿轻举妄动。”
“好,兄长,我都听你的!”武三思重重点头。
武承嗣探视完武三思后,又往驸马府跑了一趟。武攸暨闭门谢客,是以武承嗣并未见到武攸暨。
武攸暨贵为驸马,竟被公主这般拦在家外,有家归不得,作为丈夫实在是一辱。武承嗣不禁嘲然一笑,武攸暨八成是躲在驸马府不敢见客。
此时的驸马府中,武攸暨趴在床上养伤,兄长武攸宁一直在照料他。经过一夜的反省,武攸暨只觉汗颜。
太平待他已经是情深义重,若不是念及年少旧情,太平完全可以让武后从严治罪,丢了驸马事小,说不定脑袋都要搬家。
这样的好姑娘,他竟然还对她做出下药这种下作事情,他只觉得自己糊涂之极!就算他真占了公主的身子,虽说也算是名正言顺,可公主那般骄傲,只怕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他。贪一时之欢,换公主一世之恨,他简直罪该万死!
武攸宁见他静默着不说话,很是反常,忍不住问道:“攸暨,你在想什么?”
“阿兄,我犯了大错。”武攸暨懊悔之极,怎能被族兄蛊惑,做出这样的蠢事。
武攸宁摸了摸武攸暨的后脑,“公主心善,她这次忍下这样的委屈,已经是仁至义尽,否则,只怕我们都要人头落地。”
武攸暨半撑起身子,认真答道:“阿兄,我以后再也不听族兄他们的话了!”
“他们……”武攸宁欲言又止,眸光忽然沉下,“虽说我们都姓武,可我们的道注定不同。攸暨,姑姑把她最宠爱的公主许了你,你可不要被他人利用,做出忘恩负义之事。”说着,他忍不住提点武攸暨,“公主有体寒之症,他们没有提醒你,反倒蛊惑你让你与公主行床笫之事,你好好想想,他们真的把你当兄弟么?”
武攸暨听得背心发凉,他虽说不是绝顶聪明之人,可也能顺着兄长的提点猜出武三思究竟是什么用心。
“平日他们鲜少来府上拜访,可自从你与公主成婚之后,武三思有事没事便往公主府跑,你当他真是来探望你的?”武攸宁说完,想到了那个温顺可亲的弟妹,叹息道,“若是弟妹没有走那么突然……”
提到梅氏,武攸暨的心只觉被什么狠狠地揪了一下。
公主冒着欺君之罪,与他一起瞒天过海,为的就是为他保全妻儿,这般深情厚谊,他怎能色、欲熏心,仗着不甘肆意妄为。
如此一来,太平不是更厌恶他了么?
太平那样美好的公主,自是见过许多比他还要好的少年郎,若是连堂堂正正都做不到,他如何再入她的青眼?这不是推着太平往外走么!
“阿兄,我知道往后该怎么做了。”武攸暨羞愧之极,妻儿尚在,便起这样的歹念,易地而处,太平厌恶他合情合理。
事到如今,最该做的便是让太平不那么讨厌他。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了,这日黄昏,知匦使循例将收集的铜匦密报上奏武后。
武后翻看几页之后,视线突然停在了那页密报上,话却是问向厍狄氏的,“太平这几日一直在神都外?”
厍狄氏如实回答:“回太后,确实如此。”
武后把密报递向了厍狄氏,“密报说,太平纵马入田,踩毁不少农田。”
厍狄氏接过密报,轻笑道:“臣请太后明日微服出城,听一听农户们的话。”
“哦?”武后忽然来了兴致,“为何你说不得?”
“事关司农卿武大人,臣不敢多言。”厍狄氏实话实说。
武后眉心微蹙,“武懿宗?”
“正是。”厍狄氏惜字如金,有时候上告朝臣,说得越少越好。
武后沉眸,“也好,哀家便出城瞧瞧。”
第二日早朝之后,武后便换上了常服,由裴氏与厍狄氏跟着微服出了宫。在紫微城待了太久,武后已经许久不曾踏出那道宫门。
马车之外,不时传来坊市间的吆喝声,这样的烟火气远离了武后很多年。
她也曾经年少过,也曾趁着上元佳节穿坊过市,拉着当年相好的姐妹,享受都城的繁华与热闹。
武后会心轻笑,掀起车帘,望向车外。
这些百姓都是她的子民,这座神都是她治下的帝国中心,相信在不久的将来,神都将会成为万邦来朝的天下第一大都。
只要这样随便想想,武后就觉得心中那团火烧得更炽热了。
李唐王孙还差几个没有收拾干净的,祥瑞之事也还欠那么一两出戏,她还要耐心地等上一阵子,才能等到这个顺理成章。
马车缓缓驶出神都城门,极目之处,远山青翠,良田千亩,不少农户正在农田中除草捉虫,忙得不可开交。
民以食为天,这数年来,百姓们经历了数次灾荒,是以武后对农事也很是看重。工部的差事烦杂,她将工部交给太平,其实也有考验之意。
若是连工部都打理不好,如何治理天下?即便她这个阿娘尽力将她扶入东宫,只怕也难服天下臣民。
“太后,你瞧那边——”
裴氏眼尖,瞧见了老远处的太平,低声提醒。
武后沿着裴氏的提醒,望了过去,只见太平与婉儿身上都系着襻膊,并肩站在田埂之上,认真聆听着农妇们讲话。
半月不见,太平的面色确实好多了,甚至还被晒黑了不少。
武后好奇这个女儿到底这几日做了些什么,当即放下了车帘,肃声道:“过去瞧瞧。”
第139章 纵马
“殿下请看, 今年雨水不错,这稻穗比去年沉了不少。”农妇们牵过一株麦穗,高兴地给公主讲着农事,“今年定会是个大收之年。”
现下已近八月, 很快便要入秋了。千顷稻田极目望去, 或青或黄,太平已经可以想象这些稻谷收成时候将是怎样的金黄。
“雨水看天时, 神都近地利。”太平喃喃自语, 似是在思忖什么。
马车缓缓驶过这片农田,武后命车夫不必停留, 沿路直行,一直走出约莫百余步,方才命人停了下来。
武后打发车夫去寻个农妇过来,在惊动太平之前, 她必须先问问, 太平这几日在这里都做了些什么。
车夫很快便领了农妇过来。
农妇好奇地不住张望马车, 只见马车掀起半张帘子,里面坐着的贵人便已开了口,“说说, 公主这些日子都做了些什么?”
农妇犹豫, “这……”
“尽管放心说。”裴氏从里面递出一串铜板, 交给车夫递给农妇, “我家夫人重重有赏。”
农妇目光大亮,急忙接过这串铜板,这可是她一个月都存不下来的财帛。
“殿下每日都来田间问询农事。”
“哦?”
农妇不敢有隐瞒,她想这些事就算说了,应当也不会对殿下造成什么影响, “嗯!从种苗到除虫,从栽培到嫁接,殿下什么都问,还亲手植了一颗桃树,就在那边。”说着,她指向了洛水河边。
洛水贯穿整座神都,城外分出好些条支流,灌溉着沿岸的农田。
“桃树?”武后好奇极了,那么多果树可栽,为何偏偏是桃树。
农妇如实答道:“沿河那片都是武大人的私田,殿下前几日带人把那片私田收了,全部都改种了桃树。”
“司农卿武大人家的私田?”武后眸光沉下,太平怎会平白无故地把武懿宗的私田给收了?
农妇点头,“洛水是黄河支流,若是黄河泛滥成灾,洛水水位必定暴涨。那片地方土质松软,虽说最适合种稻谷,可若是遇上洛水暴涨,必定会被洛水吞没。”农妇说到危险处,语气都变得严肃了许多,“河水湍急,若将泥沙一并冲入神都,轻则河道淤积,重则酿成内涝。”
“如此,公主为何不让武大人改种果树,稳固水土?”武后再问。
农妇左右瞧了瞧,往马车边凑了凑。
左右常服卫士骤然抽剑,将农妇拦下。
农妇不敢再僭越,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本就是这样做的,可武大人就是不准,还把太后都搬出来了,公主一怒之下,便带人踏平了私田中的稻草。”
“胡闹。”武后叹息。
农妇以为武后说的是殿下,连忙解释,“殿下原想补偿武大人损失,让他按田契所定的私田范围估个价,哪知……”
“嘘!三娘你小心被武大人报复!”另一个农妇扛着锄头经过马车,听见这农妇说到那日之事,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角。
农妇自忖是说多了,连忙对着马车一拜,“夫人,民妇只能说这些了,我还有活要干,就先退下了。”说完,她便跟着另外的农妇快步离开了。
武后已经猜到那农妇没说完的是什么了,“厍狄氏,你去,查查那边的私田有多少亩?”
厍狄氏领命下了马车,查探完毕后,她回来禀道:“沿河粗略估算,不低于百亩。”
“呵,有出息了!”武后显然是怒了,她记得她赏赐给武懿宗的良田数绝对没有过百亩,想来这些私田定有违制之处。
“回宫。”武后已经不必再看下去了,她设置铜匦,收四方密报,果然被这些小人利用来中伤她的太平。
厍狄氏怔了怔,“不见殿下了么?”
“不必了。”武后冷声下令,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铁青着脸道,“你去,给太平送把伞。”
厍狄氏忍笑领旨,刚把伞拿在手中,又听武后叮嘱道:“别让她知道。”
“诺。”厍狄氏垂头一拜。
武后放下车帘,命车夫赶车回去,武氏这几个子弟是越来越胆子大了,她若不好好敲打,只怕会越来越得意忘形。
厍狄氏拿着伞走近太平与婉儿,看见她孤身前来,太平颇有些惊讶。
只见厍狄氏不急不慢地把纸伞撑开,亲手给太平遮上,敬声道:“殿下,可别再这样晒着了。”
“母后来过?”太平问道,只觉五味杂陈,想来阿娘还是在乎她的。虽然先前阿娘总是委屈她,可毕竟是母女连心,阿娘都让了一步,她也该给阿娘点什么回礼。
容她好好想想……
厍狄氏笑而不语,只是把伞交给了一旁的婉儿,“婉儿,拿好,我该回去了。”
婉儿接过纸伞,会心笑道:“看来,我又欠你点什么了。”
厍狄氏得意一笑,“同是女子,自当互敬互助,举手之劳罢了。”说完,她意味深长地对着太平笑了笑,“臣告退了。”
君王重农事,是百姓之福。
路无饿殍,道无冻骨,能做到这两点的君王少之又少。
厍狄氏希望太平能给她这样的惊喜。
婉儿看着厍狄氏远去的背影,笑道:“良臣当如是。”
“她是,你也是。”太平接了她的话,却凑近了婉儿,撒娇道,“快给本宫擦擦额上的汗。”
婉儿轻咳一声,“春夏跟红蕊都在……”
“你近些。”太平只想要她伺候,“怎的,想抗旨不成?”
婉儿无奈,只得拿出帕子,抬手给太平擦拭额上的汗珠。太平得了便宜,嘴角扬得极高,她就要在这众目睽睽下,让婉儿亲近她。
反正她是公主,婉儿是臣,公主让臣子擦拭汗水,天经地义。
婉儿将太平那窃笑的模样尽收眼底——伞外的阳光很是灿烂,衬得殿下的笑脸尤为明媚,只要入了眼,便能让人暖透心房,烫得心鼓擂动不休。
砰砰,砰砰。
婉儿惊觉自己心跳乱了,连忙收敛心神,扯了旁的话题,“殿下今日好像还要巡视河道?”
“嗯,确实如此。”太平说得一本正经,看向随行的侍卫,“去把本宫的千里雪牵来。”
婉儿不解,“殿下?”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太平笑得神秘。
很快地,侍卫便将千里雪牵了过来。
太平摸了摸千里雪的鬃毛,拍了拍它的左颊,话却是说给婉儿听的,“过来。”
婉儿已经猜到了太平的意图,急道:“臣不会骑马。”
“河边有些地方马车过不去,骑马是最快的。”太平可不依她,“本宫教你。”说完,她斜眼瞥了一眼春夏,“春夏都是本宫教会的,你怕什么?”
春夏猛点头,“大人别怕,殿下教得很好。”
红蕊羡慕地道:“春夏你竟会骑马!”
春夏得意地点头,“嗯!”
“红蕊就交给你教了,若是教不会,本宫便罚你!”太平顺势给春夏交了个差事。
春夏苦笑,为难地看向太平,“殿下还是现下便罚了奴婢吧。”
红蕊耳根一烧,微恼道:“谁说我学不会?”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春夏这下算是惹了麻烦,想要解释,偏偏她方才就是那个意思,心道这下完了,也不知要怎么哄好红蕊了。
红蕊气恼道:“你就是说我笨!”
“我说错话了还不成么?”春夏急忙讨饶。
红蕊正色道:“不成!迟了!”
婉儿出声提醒红蕊,“不得在殿下面前放肆。”
“奴婢知错。”红蕊连忙对着太平一拜。
春夏也赶紧对着太平一拜。
太平故意端起公主架子,正色道:“现下记得本宫是公主啦?”
婉儿哑口,竟是无话反驳。
“过来!”太平索性上前牵了婉儿,走至千里雪边上,认真地将婉儿的手搭上马鞍,“牵紧这里,然后左脚踩上马镫。”
婉儿拗不过太平,只得一切遵从。
太平忍笑,捉住她的足踝,往马镫里推了推,“踩实了,一会儿要踏紧的。”说是如此,指腹却轻轻地蹭过婉儿的足踝。
婉儿觉得痒极了,侧脸瞪了一眼太平,那句“孟浪”只能硬生生地忍在喉间。
太平绷着笑意,“右腿蹬地,左脚用力,坐上去。”
婉儿咬牙,依着太平教的,稳稳地坐上了马鞍。她轻舒了一口气,可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全部呼出口,便又憋了回来,急道:“殿下你……”
太平犀利地翻身上马,坐在了她的身后,双手自然地从她的腰侧穿过,捏紧了缰绳,勒马转了个头。
婉儿依着惯性,整个后背贴在了太平怀里,瞬间红透了双颊,低声嗔道:“这样……不好!”
“怎的?还要本宫给大人牵着马,一步一步地教么?”太平佯作不悦,一句话否了婉儿的抗议,高高地睨视马下的诸人,“春夏,你带着其他宫人先回府去,本宫巡完河道便回!”
“诺。”春夏领命。
太平腾出一手,高高举起,示意不远处的随行卫士上马,“上马,随本宫巡视河道!”
“得令!”十人卫士整齐翻身上马。
婉儿坐在马鞍之上,只觉如坐针毡,一是因为不惯,二是因为担心被人瞧见了,会传出一些流言到武后耳中,对殿下不利。
太平重新双手执缰,手肘微微用力,逼得婉儿不得不缩回她的怀中。
“靠好。”太平的温柔气息擦过耳翼,刮出一道红霞,染透她的整个左耳,“握着我的手。”
婉儿呼吸已沉,双手紧紧地覆上太平的手,故作镇静,“好了。”
“呵,再紧些。”太平忍笑。
婉儿只得嵌入太平的指缝,紧紧扣住她的手,“够紧了……”
“驾!”
太平一夹马腹,策马带着婉儿飞驰了出去。
婉儿忍不住惊呼一声,若不是被太平好好抱着,只怕要立即跌下马背去。她忍不住肃声道:“就这一次!臣不学了!”
太平催马跑得极快,一马当先,与身后的卫士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只听她柔声答道:“嗯。”
“这可是殿下说的!”
“嗯,不会更好。”太平的笑声在婉儿耳侧绽放开来,“反正本宫抱着你骑便是!”说完,她拢起双臂,大笑着带着婉儿沿着河道一路飞驰。
凉风拂面而来,两面景色,各不相同。
一面是稻浪四起的良田,一面是波光粼粼的洛水。
她们骑着白马,衣袂翻飞,奔驰在天地之间,自由自在的快意袭上心头,太平望着前方,热烈开口,“婉儿,你看,这江山美不美?”
婉儿沿着她的视线望去,如画江山,怎能不美?只是,太平与她一起看的才是最美的,正如此时此刻。
“美。”她在太平怀中低哑出声,不管什么时候,这个纵马飞扬的殿下,远比这天下还要让婉儿心醉。
太平,才是这大唐江山里最美的那一处。
她何其有幸,这一处江山,只由她一人独享。
第140章 私刑
数日之后, 武后责骂了武懿宗侵占良田一事后,将武懿宗打发去了临淄当刺史。是年入秋,洛阳大收,太平与民一起劳作, 洛阳内外, 赞誉不绝。
九月初九,太平难得地宣召了驸马武攸暨回府共聚重阳佳节。只是武后并不知道, 所谓共聚重阳佳节的夫妻, 其实是武攸暨与梅氏。那一日,是他们的嫡子生辰, 小娃生得粉粉嫩嫩的,总是眯着眼睛睡觉,极少哭泣。
太平给这孩子赐了名字,叫平安。她希望这个孩子可以平平安安长大, 等时机成熟, 太平会给他一个应得的名分。
这次再见武攸暨, 婉儿发觉此人身上的莽气收敛了许多,甚至看向太平时,眸底的不甘也消减了很多。这些转变应当是好事, 可对婉儿而言, 她还是无法对武攸暨有半点好感。也许, 等他与太平和离之事公诸天下, 那时候婉儿或许会对他的厌恶少一些。
重阳之后,太平给了武攸暨特许,每个月可以回府五日,但是绝对不允许在府中过夜。武后听了消息,更觉欣慰, 太平愿意召驸马回府,足见她与武攸暨的关系是可以修补的。武后也知道太平的性子,这个女儿是越逼迫越离心,倒不如放之任之,既然开了这样的好头,武后只期待太平调养好身子,给她一个期盼了许久的皇孙。
自从太平接管工部以来,账目清楚,管理有序,办了许多利民之举。这些事传到武后耳中,她只淡淡一笑,“还须砥砺,方成大器。”笑容虽淡,神情却是骄傲的。
太平实实在在地办实差,比那几个不成器的侄儿优秀太多。
武后提起朱笔,刚在奏疏上写了两个字,忽然开口,“婉儿也该回来了。”说着,她抬眼看了一眼殿外的天色,“再过两日,便是元月初一,大祭之后,就让她回来当值吧。”
太平办差如此妥帖,只怕离不得婉儿的提点。只是,路终是要自己走的,谁也陪不得谁一辈子。她倒要瞧瞧,离开了婉儿的太平,到底能有多少本事?
厍狄氏垂首,“诺。”
殿外阴云密布,零星地飞着雪花。
雪花翩然落下,有些落在檐头,有些落在梅花花蕊之上,有些……落在公主府寝殿的窗棂边,很快便被里面透出的暖意融化开来。
太平坐在几案边,脸色苍白,连唇色都比平日浅了许多。
婉儿将窗户关上半扇,快步走向衣架,抱了一件裘衣过来,温柔地罩在了太平的身上,柔声道:“殿下还是早些休息吧。”
每逢月信来时,太平总要遭几日这样的罪。疼得脸色发白,四肢冰凉。
太平强忍痛意,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无妨,减了寒药之后,疼得没上月那么厉害了。”说完,她示意婉儿坐在身侧,“婉儿你帮我磨墨,还差两页,我便抄完这本《大云经》了。”
婉儿心疼太平,坐下之后,心疼道:“最后两页,臣帮殿下抄吧。”
“这可不成。”太平倔强反驳。
婉儿无奈,只得默默地帮太平磨墨。太后与殿下,有时候确实很像,明明私下都是在乎对方的,可表达喜欢竟带了几分稚气。
那日巡完河道回来,太平便开始抄写《大云经》,她虽然没说缘由,可婉儿早已猜到她是送给谁的。
看着太平笔下的文字,每个字都端正又秀丽,一笔一划都藏了太平对武后的虔诚祝福。婉儿每次回去探视母亲郑氏,总会想起太平认真抄写经书的模样。母女连心,即便没有住在一起,也总是会想念的。
想到这里,婉儿摇头轻笑,挪了挪身子,坐到了太平身后,呵了呵手,搓暖之后,探入太平衣下,熨上了太平的小腹。
“你这样,本宫可抄不下去了。”太平叹息,侧脸看向婉儿,明知故问,“谁教你这般使坏的?”
婉儿笑道:“殿下抄殿下的,我只想给殿下暖着。”她的温暖气息拂过太平的耳翼,温柔得让人心酥。
太平笑意微浓,“只暖这一处可不成。”
“贪心。”婉儿嗔道。
太平搁下毛笔,转过身去,“今晚抱我睡。”
“诺。”婉儿含笑垂首。
“现下就睡。”太平想了想,剩下两页可以明日抄写,其实还来得及。
婉儿点头,“嗯。”说完,婉儿便将太平扶起,走至床边,亲手为她解衣除鞋,待伺候太平躺下之后,婉儿也除了自己的衣物,钻入了被下。
凉……
婉儿虽说已经习惯了太平这样的体温,可每次拥住这样的殿下,她总是心弦一颤,弹得一颗心涩涩发苦。
太平像是小猫儿似的蜷起身子,窝在婉儿的怀中。不管在外她是如何的霸道,在两人独处之时,她若不舒服便会这般黏人。
婉儿拢紧双臂,轻抚太平的背心,柔声道:“我在。”只是不知这样的相守,武后还容许她们多久。
“嗯。”太平喜欢婉儿说的这两个字,能多一日便赚一日。太平知道,翻过年后,大唐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阿娘将会在这一年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改唐为周,开启红妆朝堂的先河。
婉儿应该回去。
只有回到阿娘身边,婉儿才能回到巾帼宰相的轨迹上去。她有她的抱负,也有她应该走的道。若是将她一味地宠在这闺阁之间,等同折了她的羽翼,囚了她的身心,让她沦为了寻常女子。
虽说舍不得,可太平必须先放这个手。
“婉儿。”
“嗯。”
“元月初一大祭之后,帮我把《大云经》送给阿娘。”说这句话时,太平揪紧了婉儿的内裳衣领,生怕她误会什么,“我只是……唔!”
婉儿猝然一口吻住了她,将她后面的话全部吞下。
她怎会不懂殿下的心意,这正是太平最可贵的地方。殿下宠她,也纵她,爱她,也敬她,把她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喜欢。
这世上的君王,哪个真正把后宫女子当人来疼爱?喜欢了,便是爱妃,不爱了,便是贱人。上辈子她在宫中数十载,这些事听过太多,也看过太多。说白了,君王的女人不过是君王宠爱的猫狗罢了,甚至有些还不如猫狗。
太平忽地挣脱了婉儿的唇,呼吸微沉,警告道:“明知道本宫月信来了,你还撩拨本宫。”
婉儿笑了笑,看着太平被吮得通红的唇,不知餍足地又凑了上去,狡辩道:“臣……没有。”
太平骤然翻身,把婉儿压倒在了身下,扣着她的手腕高举过头,按在了枕上。她双眸微红,嗓音似是被什么给烫哑了,“没有?”
明明就有!
婉儿原本确实没有的,可瞧见了太平情动的模样,这下是真的有了。
“殿下先松一松手。”
“不松。”
太平知道的,倘若她松了手,婉儿定有后招。
“松一松,好不好?”
婉儿楚楚动人的声音就像是一把温柔的小刀,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太平的所有防备,将她一击溃散。
太平的心早已酥透了,双手的劲道一卸,便被婉儿翻身压下。
两人的青丝纠缠在了一起,难分难舍。
婉儿坐在太平腰上,居高临下睨视公主,眼角染上了一抹媚色,“今晚,殿下就是殿下。”这些最后厮闹的光景,她只想暂时放下那些规矩,从心所欲,与殿下好好度过。
“好大的……”太平仰望着婉儿,意味深长地道,“胆子。”
“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么?”婉儿沙哑开口,“臣斗胆,请殿下做臣的裙下之臣。”
太平只觉心口被什么狠狠一击,烫得一颗心砰砰直跳。她覆上了婉儿的腰杆,轻轻勾起她的衣摆,笑道:“诺。”
太平忽然懂了,为何世上会有君王贪慕美色,从此不早朝。
婉儿,便是她此生最难以抗拒的美色。
寝殿外的雪越下越大,敲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飘入殿中的雪花在地上渐渐融化,与殿下细品的那朵红梅一样,化作了蜿蜒的春水。
第二日一早,厍狄氏来了府上,传告武后的口谕后,便回宫复命去了。
太平抱着暖壶看着婉儿,认真问道:“你也料到了?”
“殿下也一样,不是么?”婉儿微笑回答。
虽说太平知道会有那么这天,可真到了这一天,她还是舍不得的。
婉儿瞧见太平露了戚色,哄道:“臣有臣的战场,殿下也是知道的。”
“知道。”太平低头牵了婉儿的手,“明日回去,可要事事小心。”
“嗯。”婉儿紧了紧太平的手,“臣不在殿下身边,殿下也要事事小心。”她之所以想回去,不单单是为了回到轨迹上,还因为这几个月来狼狈为奸的武承嗣与武三思安静了太久,她隐隐觉得,这两人定是在憋什么阴招。
只有回到武后身边,才有机会接触武三思。以她上辈子对武三思的了解,她有九成把握拿捏此人。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况且,她给太平谋划的第一刀,必须借武承嗣的手挥下。若是一直留在太平身边,这一刀的威力可就小多了。
“殿下。”婉儿一念及此,郑重开口,“臣回宫之后,不论殿下听到臣的什么流言,只请殿下一个字都不要信。”
太平蹙眉,“你想做什么?”
婉儿如实回答,“臣要拉拢武三思。”
太平的脸色沉了下去,“不准!”
婉儿进言,“这是殿下帝业的第一步,臣必须走这一步!”
太平的呼吸更沉了,“你若与他往来多了,那些流言蜚语定是脏得厉害。”上辈子太平就恨极了那些流言。
婉儿微笑,“不入地狱,怎求正果?”
太平收拢手指,把她牵得紧紧的,那些劝说的话在喉间辗转反侧,她知道她就算说出来,婉儿也不会听她的。
婉儿决定的事,上辈子太平就劝不回来。
“别怕。”婉儿亲了亲太平的脸颊,真挚道:“只要殿下信我。”
“我自是信你的,只是信不过武三思罢了!”太平别过脸去,似是微恼,甚至语气之中还透着一丝酸涩之意。
婉儿覆上太平的脸颊,打趣道:“殿下好酸。”
“本宫就酸了!”太平一勾婉儿的腰杆,逼着她紧紧贴在了身上,咬牙道:“婉儿是本宫一个人的婉儿!”
婉儿不禁笑出声来,“是,是殿下一个人的。”
太平虽然笑了,心却是为婉儿悬着的,“武三思并不是善类,你行事要加倍小心,别只顾了一边,便忘了阿娘也是盯着的。”
“嗯。”婉儿才应了一声,便被太平扯开了衣领,一口吻了上去。
她倒吸了一口气,羞恼道:“昨晚还没够么!”
“昨晚是婉儿招惹本宫的,今早是本宫见色起意的。”太平无赖地答了一句,笑道:“就该给你好好长长记性!”
于是,上官大人在新年第一日,不得不穿上极为拢身官服,将领子拉了又拉,生怕那些公主留下的吻痕不小心落入了武后的法眼。
这些吻痕火辣辣地灼着她的肌肤,仿佛在时刻提醒她,殿下一旦醋了,也是会对她动“私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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