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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风起

    八月末, 婉儿与厍狄氏回到了洛阳。在宫阶之下整肃衣冠后,便行至贞观殿外,等候武后传召。

    武后听说两人回来了,便命裴氏先将婉儿传入殿内。

    这几日各地的密报不少, 武后正在翻阅密报, 见婉儿进来之后,并没有立即看她, “长安那边无事了?”

    婉儿如实禀报, “回太后,先帝已在吉日入葬乾陵。”

    武后缓缓抬眼,  “南衙禁军的兵权呢?”

    婉儿继续回禀,“刘大人也交还了殿下。”

    “稻田里那出鸿门宴,是你的主意,还是太平的主意?”武后紧紧盯着婉儿的眼睛, 似笑非笑, 气势逼人。

    婉儿没有半分迟疑, 立即答道:“殿下出的主意,命臣与厍狄氏一起帮手。”果然不出殿下所料,那晚殿下留宿驿馆, 武后这边必能知晓。

    “那晚……”武后故意欲言又止。

    婉儿不急不惊, 正色道:“刘大人并不好对付, 臣又是洛阳过去的敕使, 臣若光明正大地与殿下会面,只会让刘大人提高警惕,于大事不利。所以殿下明面上罚臣禁足,暗中私下与臣商议设宴下药一事。驿馆内外皆可作证,那晚臣与殿下彻夜相谈, 商议妥当之后,臣便与殿下分头行事。”

    她记得那日太平临行时说过,驿馆内外皆是心腹,即便武后差人打探,得到的是一样的结果。

    密报之上,也是如此写的。

    武后两相对照,算是得了一颗定心丸,终是浮起一丝笑意来,“为何要让郑氏先回洛阳?”

    “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不可相提并论。阿娘只是寻常百姓,不可坐官车回返洛阳,是以臣用俸银雇了马车,送阿娘先行回返洛阳。”婉儿答得滴水不漏,武后也抓不出任何破绽。

    “如此说来,倒是哀家疏忽了。”武后若有所思。

    婉儿跪地叩首,“太后允臣回家与阿娘相聚数日,已是天恩浩荡,臣已经感激涕零,不敢多求。”

    “哀家听说,郑氏初到东都有些不适,已经病了两日。”武后提醒婉儿,“哀家给你个恩赏,今日准你回家一日,侍奉汤药,陪伴母亲。”

    婉儿感激地对着武后一拜,可心弦却绷了起来。武后突然恩赏,只怕是另有所图。

    “退下吧。”武后挥手示意婉儿退下。

    婉儿领命退下,走出大殿时,给厍狄氏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小心行事。

    厍狄氏会心轻笑,很快便听见了武后的传召。

    她端然入殿,对着武后恭敬行礼。

    武后笑道:“此行可有所获?”

    厍狄氏回道:“殿下宅心仁厚,可堪大用。”

    武后没想到厍狄氏答的竟是这句,“哦?”

    “初入长安,臣只当殿下稚嫩,斗不过刘大人,没想到殿下竟能与上官大人想出那样的妙计,兵不血刃地把南衙兵权拿了回来。”厍狄氏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崇敬,“臣那日在稻田深处饮宴,看四野稻谷丰满,隐有大丰之像,足见殿下心系百姓,颇重农事。”她似是说到了兴头上,也不管武后想不想听这些,“长安有公主坐镇,实乃长安之福!”

    这些话若是婉儿所言,武后只信三分,可由厍狄氏说来,武后听得心中窃喜。太平在长安一心务农,如今兵权在手,长安这边武后可以安心九分。至于那不安心的一分,武后已经想好了法子,先给刘仁轨封个乐城郡公,以作嘉奖。他若敢闹事,自有太平收拾,他若不闹事,则天下太平。

    “就这些?”武后虽然心情大好,可还想听点厍狄氏的真话。

    厍狄氏想了想,没有禀报的只有公主替换的那五名羽林军了。

    “随行兵士有五人在长安城生了疥疮,发热难消,是以殿下从北衙调了五人补上。”

    “查过这五人么?”

    “查过,皆是身家清白之人,当中还有两人,曾与殿下起过冲突。”

    “呵。”

    武后笑意骤浓,厍狄氏才夸了太平“可堪大用”,这又耍了骄纵的性子,把不喜欢的人都打发到阿娘这边来了。

    “你查过便好。”

    “太后不派人再查一回?”

    武后匆匆扫了一眼案上的奏疏与密报,她看这些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这些小事。不就是打发了五个人来洛阳么,武后只须交代一句,这五人往后只当值城门便是。只要这五人靠近不了贞观殿,就绝对翻不起浪来。

    “回去看看你的儿子吧。”武后挥手示意厍狄氏退下,给了她一个恩赏。

    厍狄氏欣然领命退下。

    武后等厍狄氏退出殿后,释然长舒了一口气。

    裴氏适时地端上一盏甘露,笑道:“殿下确实长大了。”

    武后饮了一口,慨声道:“也该长大了。”说完,她放下了杯盏,拿起旁边的密报看了一眼,眉心又拧了起来。

    裴氏不敢多问,退到了一旁。

    武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宣裴炎来议事。”

    “诺。”裴氏领命退下。

    局势有变,这个时候错一步,便是满盘输,甚至性命都会折里面。可若是赌一赌,借这些叛臣的人头当军功踏板,也算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同年九月,武后大赦天下,开始革新。

    东都自此改称神都,改洛阳宫为太初宫。原来尚书省改称文昌台,中书省改称凤阁,门下省改称鸾台,改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为天、地、春、夏、秋、冬六宫。

    此举一出,天下哗然。

    那些隐匿在暗处的反武势力纷纷跳了出来,以扬州李敬业马首是瞻,骆宾王广发《代李敬业讨武曌檄》,霎时烽火四起,兵祸乍现。

    消息传至长安时,太平正在刘仁轨府中闲话今秋的收成。

    太平听完探子奏报之后,只是轻轻挥手,示意探子退下,夹了一块玉露团起来,小小地咬了一口,赞道:“今日这厨子手艺不错,刘公可以尝尝。”

    刘仁轨脸色铁青,没想到公主竟是这般淡定,“殿下不做点什么?”

    太平轻笑,“本宫不是正在做么?”

    刘仁轨皱紧眉心,“太后改制,其心昭昭,现下四境起兵……”

    “刘公尝尝这个。”太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夹了一只光明虾炙过去,含笑道:“这些人就跟这道光明虾炙一样的,其实早在笼中,自寻死路罢了。”

    刘仁轨知道公主仁厚,不想兴兵响应只是为了长安城的百姓,可武后所为,已经逾越了她作为太后的权利,殿下这个时候应该出来说点什么。

    “明知二哥已故,一些人打着二哥的名号起兵,这是居心叵测。”太平徐徐说着,这些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提醒刘仁轨了,“三哥贬谪房州,已是废帝,另一些人打三哥的旗号起兵,这是谋逆。”略微一顿,太平给自己夹了一只光明虾炙,并不急着咬食,只是定定地望着刘仁轨,“如今四哥还是大唐的天子,他自己天天称病不朝,把国事交由母后决断,刘公觉得,本宫该以什么身份站出来说话呢?”

    刘仁轨倒抽一口凉气,竟不知如何回答。

    太平再问,“敢问刘公,母后除却这次改制,其他国事可有处置不妥之处?不论李氏,还是武氏,甚至刘公你,母后也都一一封赏过,这个时候带兵跳出来,这是‘忘恩负义’。”说着,太平一口把光明虾炙吃下。

    刘仁轨心急如焚,“陛下如今称病不朝,只怕并不是他想如此。”

    “刘公是想让本宫发兵洛阳勤王么?”太平神色严肃。

    刘仁轨没有回答,他想如此,却找不到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天子在洛阳一切安然,也没有什么密诏流出,贸然出兵洛阳,只能算是谋逆。

    他只是不甘心罢了。李敬业这次起兵若是事败,天下便再无人可以撼动武后,以后她若想窃国,谁人能拦阻她呢?

    “母后膝下有子,世上没有传侄不传子的道理。”太平直接切中要害,“三哥远赴房州能保命,四哥称病不朝也能保命。”太平说完,提起酒壶,给刘仁轨斟满一杯桂花酒,“对付母后,兴兵是下下之策。”

    刘仁轨听出了公主的话外之意,“殿下另有良策?”

    “我们动不得母后,可武氏那边的人,我们可以动。”太平说完这句话,莞尔舀了一勺长生粥入碗,拿勺子舀起细细品尝。

    刘仁轨沉叹一声,也舀了一勺长生粥入碗,提醒公主道:“只怕武氏那几个也会打庐陵王的主意。”

    “刘公放心,三哥那边我已经派了人暗中保护。”太平早就想到了这些,“四哥在洛阳,只要一直称病躲在宫中,这几年便可保住性命。”

    刘仁轨终是踏实许多,“可是……”他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事,“太后绝不会放任殿下在长安坐大势力……”

    “此事本宫自有对策。”太平浅笑,“这几年,还要劳烦刘公帮帮本宫。”

    “殿下有用得上老臣的地方,尽管开口。”刘仁轨激动回答。

    太平笑意渐浓,“有刘公这句话,本宫便心安了。”说罢举杯敬向刘仁轨,“刘公,请。”

    刘仁轨举杯,“殿下,请。”

    一杯酒汁下肚,灼得太平满腹滚烫。

    年少时,阿娘曾教她“不入地狱,如何成佛”,如今她对这话再有了悟。

    她是一定不会偏安长安二十载,等待阿娘最后的恩宠。

    她想要的,她一定会亲回洛阳亲自去取。

    上辈子阿娘的那些侄子一个比一个面目可憎,只不过仗着姓武,便一个个地垂涎这片天下。

    大唐开国不易,一城一池,皆是先祖用血打下来的。阿娘与父皇苦心半生,才得这幅员辽阔的大唐疆土,那把龙椅阿娘坐得,可旁的姓武的绝对坐不得!

    她自当做一世真正的大唐镇国公主,拱卫李氏山河,也护那个心上人太平长安。

    第112章 小吏

    扬州叛乱, 四境响应。

    早朝百官们忐忑不安,有部分朝臣准备进谏武后,还政天子,退居后宫, 让那些叛军失去造反的理由, 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裴炎合眼听着那几人窃窃私语,不发一言。狄仁杰看了看那群朝臣, 又看了一眼裴炎, 想来今日的朝堂一定不会太平。

    “太后驾到——”

    内侍在殿外一声高唱,武后盛装在身, 昂着头缓缓走入大殿。

    婉儿穿着官服,紧随其后,垂首跟着武后走上龙台。

    龙椅之前,设下了一张鹤纹大椅, 武后并不急着坐下, 睨视众臣, 看着他们纷纷跪倒行礼,“平身。”

    武后说完这话,终是坐了下来。

    “臣有本要奏!”夏官侍郎从百官之列中走出, 朗声道:“扬州兴兵, 贼子骆宾王四处宣此檄文, 句句中伤太后, 其心可诛!”

    武后慵懒开口,“呈上来瞧瞧。”

    婉儿领命走了过去,从夏官侍郎手中接过檄文,恭敬地呈给了武后,“太后请御览。”

    武后打开檄文。

    众臣以为太后看见那些字眼, 会在殿上勃然大怒,都准备随时跪地,道一句“太后息怒”。谁料,武后看完之后,竟是放声大笑,将檄文递给了婉儿,问道:“婉儿你品一品,此文章如何?”

    婉儿接过檄文,细细读了一遍。

    “回太后,此文气势磅礴,字字珠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行文流畅,对仗工整,实乃妙文。”

    众臣万万没想到小小一个女官,竟敢在殿上大声夸奖这道针对太后的檄文。不少官员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总觉得今日这殿上定是要见红了。

    武后豪迈大笑,“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她回味地念了一遍,眸光忽然变得极是锐利,扫视众臣,“诸位臣工以为,今日是谁家之天下?”

    百官噤声。

    裴炎从官员队列中站了出来,凛声道:“自是李唐之天下!”

    武后眸光复杂,脸上笑意不减半分,“这徐敬业祖上有功,是以赐姓李氏,如今他连赐姓也舍了,所谋为何啊?”她的语气越是淡然,就越是让人觉得威压。

    众臣听得有如芒刺在背。

    “可惜啊。”武后突然一叹,“骆宾王文采出众,有才如此,诸位竟让他流落与叛贼为伍,宰相之过也!”她的目光落在了裴炎身上,似刀非刀,让裴炎很是不舒服。

    “你们以为哀家不想还政皇帝么?”武后知道今日那些臣工会说什么,可她就是不想用这种法子解决叛乱。

    她若在这种时候遂了这些臣工之愿,还政退回后宫,今日造反的那些便是实实在在的大功臣,骆宾王这道檄文所书的夸大之处也会成为后事史官记录的“真相”。所以,今日她绝对不可以退这一步!

    众臣本还想着怎么开这个口,哪知武后竟是先开了口,他们不禁纷纷竖起耳朵听着。

    武后无奈叹息,“皇帝体弱,多日不朝,把这江山社稷都托给哀家这个六十老妪,哀家日夜难安,生怕做得不好,有负先帝嘱托,守不住这李唐的江山。”说到动容处,她垂眸擦拭眼泪,哑声继续道,“哀家只是个女人,哀家也想退居后宫,颐养天年,含饴弄孙。若是哀家的还政,可以换来天下太平,诸位臣工能否保证,今日起兵造反的那几人他日不会以天子病弱为借口,再兴兵祸仗势易主?”

    一句话问得众臣哑口。

    武后说得铿锵有力,“哀家是皇帝的阿娘!如今贼寇四起,该哀家这个当娘的先帮儿子平定外患,再把家业交还儿子!这才是正理!”

    裴炎听得欲言又止,太后所言他竟是一个字也反驳不了。

    “叛贼起兵,你们这些臣子不思保家卫国,反而调转矛头指向哀家……”武后的语气痛心疾首,“你们究竟是李唐的臣,还是那些叛贼的帮凶?!”

    裴炎倒吸一口凉气,朗声道:“臣以为徐敬业起兵或许只为勤王,太后只须……”

    “昔年先帝病笃之时,裴公也在御前伺候,裴公难道忘记了先帝的诏令?”武后骤然打断了裴炎的话,眼底已闪过一抹杀意。

    诏书是裴炎当众宣读的,他怎会忘记。

    “裴公既知诏令,为何要帮着一个自去国姓的叛贼谋事?当众逼迫太后还政!”监察御史突然站了出来,大声厉喝,“难道是徐敬业暗许裴公事成之后,权倾天下?”

    “血口喷人!”裴炎大怒。

    监察御史继续道:“太后方才已经言明,只须叛贼平定,便还政陛下,诸位都是听见了的。唯独你裴炎!明明听见了,还非要让天后今日还政,你是何居心?!”

    裴炎恼怒,破口大骂:“天后惜才,是以臣才想化干戈为玉帛,能不战则不战,能招安便招安……”

    “所以,依裴公所言,今日叛贼要天后还政,太后就得依,他日叛贼要陛下禅位,陛下也要禅位?”监察御史再冷声反问,“这就是裴公的化干戈为玉帛么?!”

    “来人,拿下裴炎!”

    武后趁着两人争吵激烈之时,猝然下令。

    候在殿外许久的羽林将士冲入殿上,很快便将裴炎拿了下来。

    “裴炎,你身为凤阁中书令,竟与叛贼沆瀣一气,其心可诛!”武后没有让再有辩解的机会,当即下令把裴炎拖下去审问。

    裴炎实乃第一宰相,今日在这殿上突然以谋逆罪之,霎时整个朝堂都安静了下来。

    婉儿静静地围观着这一幕的发生,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武后这招连消带打,确实是釜底抽薪。

    一边杀鸡儆猴威慑人心,一边斩草除根以揽大权。

    裴炎一倒,今后这朝堂之上,再无谁敢出言反驳武后政令。也是从今日开始,婉儿已经可以嗅到这朝堂上弥漫开来的血腥味。

    往后数年,酷吏横行。

    自王孙贵胄到朝堂官员,只要不顺从武后者,皆不得善终。

    婉儿只庆幸,这辈子的太平远离洛阳,不在杀戮的中心,可以安安稳稳地过几年清净日子。

    想到这里,婉儿不禁悄然舒了一口气。

    扬州叛乱尚未平定,裴炎便以谋反罪问斩。武后大权独揽之后,很快便开始全力镇压徐敬业的这场兵祸。

    十二月,叛乱彻底平息。

    武后大胜此战后,便开始大肆提拔武氏子弟与寒门子弟。第二年,武后寿诞,太平自长安送来贺礼,恭贺武后松鹤延年。武后大喜,暗记一功。扬州叛乱时,长安乃至关中一带,无一处响应,想来定是太平暗中稳住了这几处的局势。

    同年,刘仁轨病逝。

    武后不朝三日,以表哀伤,随后追谥刘仁轨,大大嘉赏,顺势命太平接管刘仁轨的全部政务,继续镇守长安。

    太平趁机拔擢亲信,安插在了长安各处官署之中。甚至,刘仁轨在世之时,给太平推举了好些个心腹士子,太平便想方设法将这些个心腹士子安插到了洛阳各官署的最低层。

    武后不是不知太平的举动,只是这些事情太过寻常。她那几个侄儿也会推举心腹入朝为官,动辄便是五品。相较于太平推举来的八、九品小吏,武后实在是没有理由否决太平。

    太平只是养几个小官罢了,没个十余载,这些小官是绝对爬不上来的。武后反倒觉得这个女儿行事柔和,不如她那些侄子,一个两个都懂得趁势插针,掌控重要的官职。

    反正大权在握,又是信得过的亲女儿,武后现下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顺理成章地君临天下上,便没有多做深究。

    婉儿好几次看见太平举荐的奏疏,都暗暗为太平绷着心弦,思忖该如何帮太平顺水推舟地办成这些事。

    哪知武后只轻笑一声,摇头叹道:“太平就这点出息,准了。”

    婉儿这才把心弦松懈下来,也许这便是殿下选择的道。所谓百川归海,莫看小吏不起眼,若是多了,也能汇成沧海,掀起滔天巨浪。

    猜到太平的路数后,婉儿后面再看见这样的奏疏,心绪终是波浪不惊,悄悄地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与官衔。

    是夜,太初宫夜深人静。

    婉儿一时睡不着,便凭着记忆,在宣纸上写了一遍这些日子记下的人名。天、地、春、夏、秋、冬六官皆有三五个小吏,甚至在武承嗣与武三思府上也安排了几个不起眼的小吏。

    红蕊看婉儿写得出神,不由得探头瞧了一眼,“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婉儿没有立即回答,蹙眉上下扫了一遍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将宣纸揉成了纸球,正色道:“把火盆拿过来!”

    红蕊听婉儿语气严肃,不敢怠慢,当即便把火盆抱了过来,放在了几案边上。

    只见婉儿把宣纸移近烛火,点燃烧着,投入了火盆之中,亲眼看着这些名字化作灰烬后,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叮嘱红蕊,“方才你瞧见的名字,一个都不要透露出去。”

    红蕊猛点头,“诺。”

    婉儿微微扬了扬唇角,“早些歇着吧。”

    红蕊退至了榻边,睡了上去。

    婉儿杵着腮,轻轻拨弄那盏太平送她的走马灯。灯上的红衣小人依旧鲜艳,哪怕没有眉眼,婉儿也记得她的殿下是什么模样。

    “殿下,你是想‘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么?”

    婉儿在心间轻问,若是殿下想如此行事,明年守陵期满殿下一定会回洛阳。她确实想念太平,可又不想太平在这个时候回来。

    神都的腥风血雨即将开启,太平若在这种时候浑水摸鱼出手,无疑是火中取栗,凶险万分。

    “唉。”婉儿沉沉一叹,今时今日,她知道太平绝对不会遵守那个二十年之约。

    既然殿下选择了这条险路,不论前面等着她们的是什么,她也愿意陪殿下风雨走这一程。

    第113章 不归

    垂拱二年正月, 李旦病情大好,难得地上了朝堂。武后突然当朝宣布还政天子,李唐旧臣暗暗窃喜,武氏新官们惴惴不安。

    谁知李旦在这个时候捂着胸口猛烈咳了几声, 连连摆手, 当着众臣之面驳回了武后的请求,言辞恳切地请求武后继续以太后之尊临朝称制。

    天子如此, 李唐旧臣们失望之极。如今太后大权在握, 他们也不敢当面跳出来为天子请命,是以一个一个地都选择了明哲保身。

    随后, 鱼宗保上书,请设四方铜匦,接受四方的谏议。武后欣然许之,下令铸四色铜匦, 分别安置在四方宫门前——东门是青色铜匦, 名为延恩, 自荐求官者可投名于此;南门的是红色铜匦,名为招谏,可以直言政令对错;西门的是白色铜匦, 有冤者可以投状伸冤;北门的是黑色铜匦, 密告者可往里面投递知悉的私密之事。

    因为每日四匦奏疏颇多, 是以武后特别新置了知匦使, 官名叫做补阙或拾遗。每日傍晚,就由这些知匦使把箱子中的奏疏收整一起,呈递给武后一览。

    得此四匦,武后收到了不少密报,借由这些密报, 再默许手下酷吏行事,自这年开始,腥风血雨,不曾断绝。

    这是帝王的必经之路,回首只见一程白骨,低头只有满手鲜血。

    不得名正言顺,便求威慑人心。

    在这种时候讲不得仁慈,也讲不得真相,有的只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一程披荆斩棘后,方得君临天下。

    这条路先前没有一个女子走过,可武后心意坚定,她就是要走出一条女子称帝的血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酷吏横行,人心惶惶。

    不少李唐旧臣指望不了天子,便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偏安长安三年的公主身上。长安这三年来,平静无波,接连三年皆是大丰之年。

    太平广积粮食,亲率羽林军与相关官员们疏理河渠,这三年不单给先帝守了陵,还做出了不少实实在在的政绩。

    眼看这三年守陵之期已至,神都不少官员都期盼着公主早些还朝,勿让一些酷吏小人充斥朝堂,扫去一些血腥阴霾。

    这些请公主回返长安的密信如今正放在太平的几案之上,太平视若无睹,继续拿着《孟子》细读。

    春夏端了甘露进来,小声问道:“殿下,要收拾行装么?”

    太平不悦地瞄了一眼春夏,“怎的?那些人的主意都打你身上了?说,他们给你塞了多少银子,让你来问本宫这句话?”

    春夏大惊,急声道:“奴婢一个铜板都没收!奴婢以为殿下思念大人,想急着回神都,才多嘴问这一句。”

    太平放下了《孟子》,侧脸望向窗外,目光忽然变得悠远,喃声问道:“你想红蕊么?”

    春夏没想到公主突然来此一问,怔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想。”

    太平嘴角微扬,笑得苦涩,“我也想……只是时机未到,还不能回去。”

    春夏瞪大了眼睛,“啊?不回去?!”

    太平点头,“现下回去是找死。”她定会被那些不臣阿娘之人捧起来,捧到阿娘的对立面,为全阿娘的帝业,她或死或下狱,定无善终。

    春夏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那……殿下如何留在长安呢?”

    “拖一日,是一日,到了明年便好。”太平只能等,等一个天机。这几年她颇重农事,为的就是明年的那场饥荒天灾。她是应该回去,可绝不能在那场李唐王室的大杀戮前回到洛阳。

    “殿下。”殿外忽然来了一名玄衣少年,左颊上有一道疤痕,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冷冽之意。

    太平笑意骤深,“李统领,快进来说话。”

    玄衣少年领命走入殿中,春夏便知趣地退出了殿去。

    此人是刘仁轨的义子,名叫李澄,如今是南衙禁军的统领。刘仁轨病逝之前,将此人推举给了太平,此人后来便成了太平在长安的第一心腹。

    李澄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殿下,神都探子发来密信,我们的人当上了知匦使。”

    这几年太平举荐了太多小吏,多到武后都记不得太平推举了哪些人。这些人当上小吏之后,无功无过,像是石如大海一样,沉在了底层。

    越是不起眼,就越容易办事,越方便打探想要的消息。

    太平微笑,“神都那边还有其他消息么?”

    李澄想了想,认真道:“今年科举,太后要亲临殿试,命女官上官婉儿现场出题。”

    太平的笑容中多了一丝骄傲,她的婉儿也开始显露锋芒了。只可惜,今年她不能像上辈子那样,亲眼一睹她的风姿。

    “命神都的人继续秘密行事。”

    “诺。”

    太平忽然转眸静静地望着李澄,经年过去,太平的风韵越发明媚,李澄被公主这样凝眸一望,忍不住紧张地吞咽了一下。

    太平淡淡地笑了笑,“本宫回神都之后,长安便只能指望统领了。”她尾音微酥,恰到好处地撩了一下李澄的心房。

    又酥,又痒。

    李澄急道:“臣受义父之托,定当肝脑涂地,为殿下分忧。”

    “命还是得好好留着,方才有往后。”太平的话意味深长,“北衙与南衙的这些将士,还有统领你,一个也不能少。”

    李澄的心一颤,“诺!”

    “马上快入秋了,统领可要注意身子,下去吧。”最后这句话,太平说得温柔之极。

    李澄心跳如雷,红着耳根从殿中退下。

    太平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逝,神都那边按部就班,长安这边也要按部就班,就算她回神都了,她也要长安这边遍布她的人,牢牢掌控长安各部。

    或动之以情,或晓之以理,或诱之以权。

    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仗着二圣宠爱骄纵一世的太平公主,而是羽翼渐生尚在蛰伏的镇国公主。

    太平起身,走出正殿后,春夏跟了上来。

    “殿下要去哪里?”

    “本宫想去水榭坐一会儿。”

    只要想到婉儿,她的心就空落落的。

    春夏知晓公主的脾气,便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陪着公主来到了水榭之中。

    太平走至窗边,站在垂帘之下,远望墙角的那些梅树。

    不知还要花开几载,才能等到婉儿与她一起共赏红梅,相拥而眠。

    “再等等我。”太平对空虚话,眸底涌动的皆是浓郁的思念。

    有些事欲速则不达,在没有准备好之前,太平绝对不会莽撞还朝,在神都给自己一个苍白无力的开局。

    数日之后,公主守陵期限已满。

    不少朝臣们盼着这一日到来,武后绝口不提,朝臣们却忍不住上书恭请公主还朝,参知神都政事。

    婉儿收整这些奏疏时,不禁为太平捏着一把冷汗。

    武后并非不记得太平还朝之事,她只是在保护太平,故意忽视远在长安的太平,不想把太平过早地牵扯进来。

    她手下那些酷吏近几日办了好些个有威望的李唐旧臣,那些上书的朝臣已经是不足为惧的小喽啰。现在横在武后称帝道上的,只有那些李唐皇族,还有天下所谓的“名正言顺”。

    太平若是在这个时候回来,必定会成为那些皇族的挡箭牌,是以太平不提还朝之事,武后也不提宣召之意。母女二人,心照不宣。

    偏偏这些朝臣就是不消停。

    武后已经懒得看这些奏疏了,每次都命婉儿先行整理出来。婉儿整理之后,却发现比昨日又多了十余本。

    武后斜眼小觑一眼,冷笑道:“都是些不安好心的。”说着,她扫了一眼伺候在眼前的三人,“你们说说,哀家该怎么办?”

    裴氏一时想不到法子,便静默不言。

    厍狄氏献上一计,“不如给殿下去信一封,命殿下称病休养。”

    武后眸光沉下,这样办也不是不可,只是天子称病,镇国公主也称病,这不是明晃晃地把矛头都指向她这个母亲了?

    婉儿翻了几本奏疏,从当中拿出一本来,呈给了武后,“太后,山东今年大旱。”

    武后眸光微亮,接过奏疏后,提笔便在奏疏上写了批注,“命太平去山东赈灾,她不是在长安种了三年的地么,刚好可以派上用场。”

    婉儿悄舒一口气,从武后手中接过奏疏,“现下就拟诏么?”

    武后点头,“要快。”

    婉儿立即提笔,很快便拟好了诏书,呈给武后阅览之后,便交由厍狄氏送往了鸾台。

    公主还朝一事算是暂时解决了,赈灾没个一年半载,太平是回不来的。

    武后心头悬着的石头落下,赞许地看向婉儿,“记你一功。”

    “谢太后夸赞。”婉儿行礼。

    武后却没有笑太久,笑容便僵在了脸上,“太平也不小了。”她心中有合适的驸马人选,可太平有先帝特诏在手,此事不由她这个阿娘做主。

    “殿下与太后同心,他日还朝,想必会给太后一个满意交代。”婉儿垂眸安抚武后。

    武后笑意深沉,“婉儿这是在为谁说话?”

    “天命所归,大势所趋,臣自是为太后说话。”婉儿不惊不惧,说得淡然。

    “伶牙俐齿,倒是可堪大用。”武后说完,琢磨片刻后,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却换了一个话题,“三日后的殿试之题,婉儿可想好了?”

    “臣已想好。”

    “说来听听。”

    自从先帝崩殂,至今已经三年有余,其间诸事繁杂,兵祸不休。武后好不容易收整妥当,今年终是可以重开科举,选拔天下士子,所以她很是重视此事。

    “题名,天下为公。”婉儿朗声回答,此题出自《礼记》。

    武后听见这四个字后,忍不住放声大笑,“婉儿以为,哀家算这个贤者么?”

    婉儿一拜,“太后可谓上上之人,当以‘圣人’自居。”

    “妄言!你好大的胆子。”武后打趣婉儿,却没有半点杀意,只觉心头快然,这个题目她实在是喜欢。

    第114章 野心

    朝廷诏令传至长安, 太平当即领命,同时写下奏疏,推举魏玄同代守长安。魏玄同当年因为上官仪一事被流配岭外,这些年累迁至天官侍郎。先前酷吏对狄仁杰下手, 也是此人帮忙求情, 加之狄仁杰不辩不抗,武后最后终是放了狄仁杰一马。

    武后收到太平的举荐后, 犹豫再三, 还是同意了太平所奏。这几年来,酷吏横行, 收拾的大多是不臣武后之人。这魏玄同多年之前参与废后之行,若是武后在这个时候委以重任,反倒能给那些人心惶惶的官员们一颗定心丸。

    她并不是睚眦必报,她收拾的只是不识时务之人。但凡有才之人, 皆可重用。她想, 难得太平推举一个高官, 她这个当阿娘应该给她这个恩宠。尤其是这种关键时候,她越是重视太平,那些酷吏就越不敢对太平下手。

    太平调集好米粮后, 便亲率一千禁军赶赴山东赈灾。大灾之后, 必有大疫, 两相反复, 迟迟难平。原本料想的赈灾最长只须一年,可太平在山东一待就是十四个月。待灾情稍缓,已是垂拱四年的五月。

    同月,武后侄儿武承嗣在神都洛水中捞起一块白石,上书“圣母临人, 永昌帝业”八个字,以作祥瑞现世。武后大喜,加封自己尊号为“圣母神皇”,期待着明堂落成,好以“神皇”的身份,举行祭天大典。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最后一步。

    武后这几日处理政务时,一直在思忖此事。李唐皇族甚多,就算李旦禅位,于情于理都轮不到她这个母后承位。

    如何能威慑天下,让李唐皇族噤若寒蝉?

    武后想了许久,一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法子。

    就算要杀,也要一个由头。

    偏偏这些个李唐皇族最近安静无声,酷吏怎么网织罪名都牵扯不到那些王孙身上。

    裴氏给武后端上一盏甘露,看了两眼一旁伺候的厍狄氏与婉儿。平日这两位女官给武后出的主意最多,可这两日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实在是让人费解。

    武后批完一本奏疏,只觉烦得慌,“这天热得慌,裴氏!”

    裴氏知道武后想吃什么,当即从不远处的冰鉴中取出了一盘荔枝,奉送至案边。

    婉儿知趣地走至案边,开始给武后剥荔枝。

    武后蹙眉,抬眼一看婉儿,“平日就你主意多,今日怎的一句话也不说?”

    婉儿将剥好的一颗荔枝奉给武后,武后并没有吃的意思,只是紧紧盯着婉儿的眉眼,就是要听她说几句。

    厍狄氏的心弦一绷,此事可不能随便开口。可能只是几句话,便有成千上万个人脑袋落地。

    婉儿把荔枝放回盘中,徐徐道:“如今祥瑞频繁现世,这是大吉之兆,太后何不等明堂落成,召各地宗室来神都,行祭祀于明堂?”

    武后眸光忽明忽暗,琢磨着婉儿的话。

    婉儿重新再剥了一颗荔枝,奉向武后,“这是国之大事,忠心之人都应欣然赴会。”

    突然宣召各地宗室同入神都祭拜,谁都会想这是武后想把李唐宗室一网打尽。不来是抗旨,来了兴许也是死,有些人自然会忍不住另谋生路。

    这招便叫“狗急跳墙”。

    武后大笑,接过了婉儿的荔枝,一口吃下。

    “只是……”婉儿还是要提醒武后,“殿下赈灾已经一年有余,灾情反复多次,殿下一心为民,只怕不能奉诏回神都。”

    厍狄氏悄然扯了一下婉儿的衣袖,这个时候武后正高兴,怎的突然提及殿下?

    武后上下打量了婉儿一眼,她与太平分别五年,这五年虽说偶为太平说话,可也是站在武后的立场上。如今武后对公主颇是恩宠,旁人不解深意,婉儿却是自始至终明白这对母女是什么心思。

    “拟诏。”武后早就想好了保护太平的法子。

    婉儿提笔,平展宣纸,认真聆听。

    “第一道诏书,是赐婚诏书,太平可以自行挑选驸马,可只能在武氏里面挑。”武后刻意念重最后这句话。

    婉儿捏紧了笔杆,垂眸不敢抬头。

    虽说早知避不了此事,可半点不心痛都是假话。她很快写完了这道诏书,只觉一颗心酸胀得发疼。

    “若是太平接下第一道诏书,就不必宣读第二道。”武后相信太平是个懂事的,也希望婉儿用不上这道诏书,“她若不择驸马,便当即拿下,幽禁兖州。”

    婉儿的身子明显颤了一下。

    武后冷笑,“婉儿可是觉得哀家太过心狠?”

    婉儿摇头,肃声道:“臣不敢。”

    “哀家不希望你宣读第二道诏书。”武后似笑非笑,语气寒凉。

    婉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太后要……要臣去宣诏?”

    “你与太平自小交好,你来劝她,兴许比旁人劝她有用。”武后早就打定了这个主意,“若是办不成此事,你也不必回来了,就留在兖州,照顾太平起居。”

    在这种时候,这是武后能给太平的最大恩宠,是回京谋求储君之位,还是幽禁兖州囚徒一世,全在太平一念之间。

    为君者,必须有所舍,方能有所得。

    天下没有什么事可以两全其美,君王最忌情念,太平若还想君临天下,就必须舍弃所谓的与君两情相悦,把天下放在第一位。

    婉儿只觉眼眶烧了起来,哑声答道:“诺。”说完,她几乎是压抑着自己的颤抖,一笔一划地写完了第二道诏书。

    “婉儿去准备一下吧。”武后淡淡吩咐,“厍狄氏,把这两道诏书送去鸾台。”

    厍狄氏领命,“诺。”

    婉儿退出了大殿,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已是满眼泪花。第一道诏书她如何开得了口,太平又如何能安心接下?第二道诏书看似尚好,可无权之人,如何安然苟活一世?殿下这几年来民望渐高,那些姓武的岂能容下一个颇有民望的镇国公主?

    是活着谋取真正的一世太平,还是短暂相守求一个共赴黄泉?

    这是太平的必选之题,也是婉儿的必选之题。

    第二日,婉儿奉诏离开神都,由一百名羽林军护卫,五味杂陈地往兖州来了。

    同日,埋在鸾台的探子主事便知悉了诏令内容,以飞鸽传书,传信兖州。

    在婉儿到达兖州前七日,飞鸽抵达兖州府衙,与这只飞鸽同时抵达的,还有武承嗣府中的探子传书。

    其实灾情已经大好,太平迟迟没有请旨回京,就是在等武承嗣府中的消息。

    春夏拿着两枚信囊走进堂中,恭敬地呈给了太平。

    太平随手拿起一枚信囊,把当中的信纸拿出,展开一瞧,眸光忽然阴郁了下来。

    “殿下这是怎么了?”春夏已经好久没有瞧见太平这样的表情了。

    太平咬牙道:“阿娘真是……”她知道她的婚事不能再拖,原想谋完这边的事,亲自向阿娘请旨赐婚,给母后一个定心丸,顺势留在洛阳,好好收拾那几个野心勃勃的姓武的。

    没想到阿娘竟这般心急,竟差了婉儿来宣读诏书。

    婉儿这几日一定心里不好受。

    太平只要想到这里,只觉有两把刀子在不断捅着她的心房。

    “太后?”春夏一脸惑然。

    太平肃声道:“阿娘命婉儿来宣读赐婚诏书。”

    “啊!”春夏瞬间脸色煞白,“那……大人岂不是……”她不敢说下去,只要想一想,就觉得难受之极。

    若是殿下让她给红蕊下令,命红蕊出嫁,那还不如拿把刀子杀了她!

    “殿下,该怎么办啊?”春夏急死了。

    太平先把这张密信移近灯烛烧了,再打开另外的信囊,匆匆扫了一眼另一封密信。

    “春夏,去把前几日那名豫州客人请过来。”太平正色下令。

    春夏愣了一下,“殿下?”

    “让你去就去!”太平凶声道。

    春夏哪敢迟疑,当即领命办事去了。

    太平低头看着手中的这封密信,上面只写了一行小字——春官尚书已知豫州来人。

    “这兖州府,果然有你武承嗣的眼线。”太平仔细思忖之后,拿出信纸,快速写下一行字,放回了信囊。

    她拿着信囊走至正堂门口,对着值卫的心腹将士道:“你来。”

    “诺。”将士上前躬身。

    太平凑近他些,将信囊塞了过去,故意扬声道:“速把这封密信传去豫州,一定要小心,莫让旁人知道。”

    “诺!”将士明白太平的意思,随便在庭中随便捉了一只鸽子,把信囊套上,便把鸽子放飞了。

    鸽子扑腾着翅膀飞出半坊之地,便被一支暗箭给射落在地。

    一条黑影快速掠至鸽子身侧,从当中拿出信囊,看清楚了上面写的话——皆听王叔之意行事。

    这封密信不出三日,便到了洛阳春官尚书府中。

    武承嗣得意大笑,“太平啊,你还是嫩了点!”天下应该是姑姑的,储君应该姓武,而不是姓李。

    这一次趁着姑姑摆开杀局,他定要遂姑姑的意,将这群李唐宗室杀个干净。

    “来人!”

    “小人在。”

    心腹武士走入堂中,对着武承嗣一拜。

    “知会兖州刺史杨琼,公主欲伙同越王李贞谋反,让他做好准备,公主一有异动,当场格杀。”武承嗣说完这话,又加了一句,“若是姑姑这边责问下来,本官可为他做保。”说着,他捏紧了手中的“证据”,“他只要一口咬定公主谋反,这封密信便是铁证。”

    “诺。”武士领命。

    武承嗣心情大好,走近窗边,负手望向太初宫的方向,喃声道:“姑姑啊姑姑,有些事你可不能怪我,我们都姓武,侄儿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我们武氏千秋万代,独享这李唐山河。”说完,他轻捻唇上的微须,他马上便是不惑之年,姑姑已过知天命之年,他必须趁着姑姑这几年身体康健,好好为自己的将来谋算一二。

    天下岂有皇帝不同姓的道理,只要姑姑登基为帝,东宫便只能是姓武的人入住。

    “太子之位,舍我其谁啊?”武承嗣暗自欣喜,只要收拾了那些李唐王孙,东宫之位迟早会落在他的手里。

    第115章 大火

    “驾!”

    车檐之下荡着两盏昏黄的灯笼, 随着马车的前行,带着微光穿入了山道中的浓雾之中。入夜后的山路很是不好走,夜林深处不时响起些许野兽的吼声,听得人心惶惶。

    马车之后只跟了一队二十人的骑兵, 当先的两人高举火把, 不时警惕地左右顾看,提防林中会不会突然扑出黑熊一类的猛兽。

    红蕊跟着婉儿坐在马车之中, 紧张地劝道:“大人, 还是天亮再赶路吧,您这样把大部队扔在后面, 就带了二十余人,万一遇上什么流寇……”

    “嗷呜——”

    林间响起了一声野狼嘶嚎,红蕊慌忙揪住了婉儿的官袍衣袖,急道:“大人, 有狼!有狼!”

    “吁!”

    突然, 赶车的羽林将士勒停了马儿。

    “怎么了?”婉儿掀起车帘问道。

    羽林将士跳下马车, 按剑往前走了几步,苦声道:“又遇到……树倒了。”

    婉儿蹙眉,这已经是她去兖州路上遇上的第七次树倒拦路了。白日赶路接连遇上这样的事, 所以她今晚选择了走夜路, 没想到还是被人抢先一步, 砍断树木挡了道。

    神都离兖州平日只须十日, 可她这一程竟是走了半个月,离兖州却还有半日的脚程。

    “快些挪开,赶紧赶路!”婉儿下了严令。如今她是武后身边的红人,这些羽林将士都不敢低看她,听她下了令, 便开始清理起山道来。

    山中寒意颇重,婉儿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忐忑,还是因为天凉,她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冷战,总觉得兖州似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到底是谁一直在拦着她赶赴兖州?

    是太平,还是其他人?

    婉儿细想上辈子的事,八月越王李贞将举兵叛乱,豫州离兖州也不远,万一有人趁机栽个莫须有的谋逆罪名在太平身上,太平只怕根本来不及辩驳,便成了他人的刀下亡魂。

    要快!

    哪怕这是一道伤人的赐婚诏书……只要能保护太平无恙……

    只有活着,才有将来。

    婉儿越想越急,索性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卷了卷官袍的衣袖,准备动手帮着羽林将士搬动断木。

    这些人实在是够狠,砍断十余棵松树拦道就算了,还在远处没有横木的山道上凿出了不少横坑,马车根本就过不去。

    这是铁了心的不让她去传旨!

    “嘶!”

    木茬忽地在婉儿掌心划出一道血口子,她不禁痛嘶一声。

    羽林将士急声道:“大人回车上稍待,末将保证,半个时辰之内,必定填平前面那些横坑!”

    婉儿着急,轻咬下唇,“要快!”

    “诺!”羽林将士哪敢怠慢,领着兄弟们把横木抬到一边后,便开始斩枝为锹,撬动山道两侧的泥土填平横坑。

    婉儿远望山道尽头,山雾浓郁,阴沉不堪。

    太平。

    婉儿只觉心房突然一抽,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不安感瞬间放大开来,像是无数条细线一瞬绷紧了心房,勒得她几欲窒息。

    红蕊不放心婉儿,急忙抱着大氅跑了过来,把大氅罩上了婉儿的身子,瞧见了她手上的血渍,忧色道:“大人你怎么伤了啊!”

    “不对……不对……”婉儿哪里顾得手上的伤,紧紧捉住了红蕊的手,“兖州……只怕要出事了!”

    红蕊也急,可现下大人的伤处还在流血,“大人先冷静下来,容奴婢先帮大人包扎伤口。”

    婉儿心急如焚,如今山道不通,她也没法子赶去兖州看个究竟。

    红蕊也不知如何劝慰婉儿,她只知道大人从未这样害怕过,她给婉儿包扎伤口时,婉儿一直在轻颤着。

    羽林将士实在是高估了他们二十一人的战力,也低估了这些横坑的数量,二十一人埋头填坑一直填到了天亮的时候,终是可以继续上路。

    只是,他们累了一夜,就算是赶路,脚程也比平日慢了一半。

    原本可以正午时分抵达兖州的,最后却在傍晚时候才赶至兖州城下。

    兖州城的气氛很是不对,日头尚未落下西山,城门便已关上。瞧见婉儿这队人马靠近,城头守将大声喝问,“来者何人?!”

    领队的羽林将士仰头对着城头上的守将亮出令牌,“末将护送上官大人来此宣旨,速请公主殿下出城迎旨!”

    婉儿坐在马车之中,昨晚的伤处还裹着红蕊的帕子,她的膝上放着装着两道诏令的盒子。这是太平的护身符,也是凌迟她与太平的利刃,看似有两条路可选,生路却只有一条。

    守将脸色铁青,对着身边的副将嘀咕了两句,只见副将一路跑下了城头,却不是来开启城门的。

    婉儿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城门打开,她忍不住掀帘探出马车,肃声问道:“殿下何在?诏令已至城下,为何迟迟不出来接旨?!”

    “这……这……”守将迟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婉儿仰头,厉声问道:“如此吞吞吐吐,这兖州城究竟发生了什么?!”话音刚落,紧闭的城门突然打开,兖州刺史杨琼穿着官服迎上前来。

    “使君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还请使君莫怪。”说完,杨琼示意婉儿入内说话。

    路过城门附近的百姓们探头往这边瞄了两眼,神色异常,说不清楚是哀伤还是愤怒。

    “殿下人呢?”婉儿并没有立即进城,照常理而言,殿下应该早就出城相迎,怎会打发个兖州刺史过来。

    杨琼为难地皱了皱眉,“这个……”

    “说!”婉儿再喝。

    杨琼也不敢得罪婉儿,她虽只是女官,却是太后身边的内臣,她说一句好话,可比其他大人举荐有用得多。

    “公主……公主勾结……”

    当婉儿听见“勾结”二字后,心房瞬间凉了大半,不由得捏紧了怀中的盒子,咯咯作响。

    杨琼根本就不敢抬眼看婉儿,这些话说得心虚之极,只因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实证,准确说,是太平根本就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实证。

    昨晚那场府衙大火,起得仓促,火焰蹿得极快,很快便将府衙吞没在了火海之中。

    “勾结……豫州越王谋反……下官昨晚率兵包围府衙时……公主自知无处可逃……便纵火……自尽……”

    “一派胡言!”

    婉儿没有让杨琼把话说完,红着眼眶大喝之后,将盒子递给了身后的红蕊,跃下马车头也不回地奔入了兖州城。

    “快跟着大人,保护大人啊!”红蕊急忙吩咐左右羽林将士。

    十名羽林将士急忙翻身下马,快步追着婉儿去了。

    殿下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春夏只怕也劫数难逃。

    红蕊的眼泪很快便涌出了眼眶,哑声吩咐,“速速进城,听候大人吩咐。”是留在兖州查清一切,还是回返神都禀告太后,都等婉儿一句话。

    剩下的羽林将士领命之后,便赶车载着红蕊进了兖州城。

    婉儿跑得很快,早已顾不得旁人会如何看待她这样的失态。紧跟她的羽林将士也颇是吃惊,他们从未见过上官大人如此焦急奔跑的模样。

    只慢了一日……就一日……

    她的殿下竟遭了横祸……

    府衙的狼藉焦土渐渐出现在了婉儿的视线之中,她的脚步忽地慢了下来,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一股强烈的酸涩之意袭上心头,宛若利刃一寸一寸地割着她的心房,不给她个痛快,绵长又痛苦。

    残阳余晖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的影子拉的颀长,清楚可见她每走一步都在颤抖。

    殿下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

    她怎么可以食言?!

    她与殿下明明说好的,明明什么都说好的……

    眼泪沿着婉儿的颊边滑落,摔碎在她的脚下,这一刻,她终是明白上辈子的太平那时候有多难过。

    潇湘水断,玉碎连城。

    岂止如此!

    太平就是她的命,就是她的天,若是命没了,天塌了,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殿下……”她一开口,嗓音已是一片沙哑,只觉喉间涌上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她真的不要她了么?

    真的舍得就这样……走了么?

    生要见人,死也要……不!殿下一定没事,一定还活着!

    杨琼从后面快步走了上来,劝道:“使君还是先回驿馆休息吧,这里又脏又乱……”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婉儿看他的眸光充满了杀气。

    虽说她只是个内官,只是一个姑娘家,可杨琼当官半生,从未见过这样让人胆颤的眸光,仿佛可以瞬间洞穿他的心虚,将他一眼看透。

    “使……使君……”

    婉儿大声下令,“你说殿下谋反,可有人证物证?!”

    杨琼心虚得倒抽一口凉气,他总不能说物证在神都武承嗣大人手上吧。

    这场大火如此蹊跷,加上沿途一直有人故意拦阻,此事一定另有内情,婉儿无论如何都要查个清楚,还殿下一个公道!

    “殿下在兖州赈灾一年有余,若有反心,何须等到今时今日!”婉儿往前一步,逼问杨琼,“没有人证,亦无物证,你凭什么说殿下与越王勾结造反?!”

    杨琼哑口无言,“若……不是心虚……为何要纵火……”

    “大人是兖州刺史,此事大人不知,竟还要问我?!”婉儿双眸血红,狠狠盯着杨琼,逼近他一步,“太后素来宠爱殿下,若是知道殿下出了这样的横祸,大人又空口无凭攀咬殿下一个谋逆之罪,大人可知自己是什么下场?!”

    杨琼身子猛地一颤,“本官有物证……”

    “物证何在!”婉儿怒喝。

    杨琼只得老实交代,“早就送去了神都……”

    “为何我与太后只字不知?!”婉儿再问。

    “在……在武大人手里……他应该会交给太后……”

    “哪个武大人?!”

    “春官尚书……”

    婉儿倒抽了一口凉气,恨声道:“春官司掌礼制,怎会违制受理谋逆之案?杨琼,你好大的胆子,连武大人也敢攀咬!”

    杨琼急声道:“使君,我句句属实啊!”

    正在这时,收整焚毁现场的汉子大声一呼,“大人,小人找到尸首了!”

    婉儿蓦然回首,夕阳余光刺入她的眼底,逼得她双眸胀痛,视线再次模糊了起来。她不顾一切地跑入废墟深处,看着那些汉子将好几具烧焦的尸首从坑里刨出来。

    血肉已经化为了焦土,最先拖出来的四具尸首身上还残余着甲片,那是伴随公主的武士铠甲。

    很快地,从这些武士下面又拖出了两具女子的尸首。

    “这……这好像是……殿下的尸首……”

    人群之中有人颤声冒了一句,随后便听见红蕊的一声惊呼,“不好!大人晕倒了!”

    第116章 心药

    当晚, 剩下的羽林将士赶至兖州城下,刺史杨琼安排诸位将士至驿馆休息。

    烛光昏黄,映照在婉儿脸上。

    她在榻上迷糊呓语,不断开合的唇瓣重复的都是那两个字——殿下。

    医官张谡眉头紧锁, 终是给婉儿行了针, 起身对着一旁焦急得红了眼眶的红蕊道:“大人这是忧急攻心,以至神思混沌, 呓语难醒。”

    红蕊心疼地拿起帕子, 给婉儿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那该如何是好?”

    “心病还需心药医。”张谡意味深长地说完, 从怀中摸出一个盒子,放到了婉儿枕边,“下官去给大人熬药,大人若是醒了, 便让大人打开盒子看看, 兴许能药到病除。”

    红蕊从未见过哪个大夫开方是这样的, 半信半疑地问道:“这盒子里面的是什么仙丹灵药?”

    张谡微笑,“大人醒了,一看便知。”

    红蕊眨了眨眼, 看看张谡, 又看看婉儿, 也不知婉儿何时才会醒。

    张谡抿唇点头, 便退出了房间。

    他沿着庭院小径一路走向驿馆的火灶之处。这个时候只有两个婆子候在这里值夜看火,若有歇在驿馆的大人想要用水或是吃食,她们便会帮着烧水或是煮些吃的送去。

    两个婆子看见张谡过来了,恭敬地对着张谡行了礼。

    “给殿下带个消息,下官会用心调养上官大人的身子, 让殿下安心。”张谡凑近其中一个婆子,低声吩咐之后,将药方递给了另一个婆子,“去抓药吧,我在这儿等着煮药。”

    “诺。”两名婆子各领各的事情,很快便退出了灶房。

    张谡目送两人走远后,在灶台边蹲下,往灶中添了几条柴火,拿起蒲扇扇了扇。灶中烈火烧得柴火噼啪作响,像极了此时的局势,烈火已燃,干柴已放,这场腥风血雨只怕要不死不休了。

    他当初只是长安大明宫中的一个小小医官,太平奉旨镇守长安这几年,一直跟在太平身边伺候。这次公主奉旨来兖州赈灾,后来起了疫情,他便奉令赶赴兖州,帮着公主救治百姓。在长安时,他看见了公主的“务实”,周边动乱,公主却不闻不问,只为了百姓生计专注农事;在兖州时,他看见了公主的“仁心”,十四个月的赈灾,公主一直兢兢业业,能救一人是一人,能医一人是一人。

    他从未见过一个公主能为百姓做这么多,甚至偶尔他也会生出僭越之心,公主若是今朝坐在龙椅上那个,应当会比陛下好很多。

    大仁济世,小仁救人。

    这是他与公主的不谋而合,也是他心悦诚服在公主脚下的理由。所以公主的嘱托,他必定尽心尽力完成,定会帮上官大人好好调养身体。

    这边红蕊擦了擦婉儿脸上的冷汗,好奇地瞄了那个盒子几眼。

    到底是什么灵丹妙药,可以让大人不药而愈?

    红蕊放下了帕子,把盒子拿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来,只见里面放了一个叠起来的纸方子。

    “太平……”

    骤然听见婉儿的轻唤,红蕊被吓了一跳,急忙合上了盒子,小声道:“嘘!大人,你可别这样直呼殿下啊!”

    “别走……”

    婉儿哽咽轻唤,眼泪悄悄地沿着眼角流了下来。

    红蕊看得实在是心疼,思来想去,索性咬牙横了心,摇了摇婉儿,“大人,醒醒!大人,快醒醒!”

    起初的轻摇没有半点作用,后来红蕊猛地摇了三下,只见婉儿眼皮微颤,似是欲醒。

    红蕊长舒一口气,“大人。”

    “殿下……”视线一片模糊,婉儿哑声再唤。

    “奴婢是红蕊。”红蕊握住她的手,紧了紧,“你快醒醒,先瞧瞧这纸方子里面写的是什么?”

    婉儿的意识逐渐清醒,她哪里顾得什么纸方子,看清楚红蕊的脸后,便挣扎起身,来不及穿鞋,径直朝着大门走去。

    “大人!”红蕊慌乱地挽住了婉儿的手臂,“御医说,心病还须心药医,您就先瞧瞧这心药到底写了什么,好不好?”

    “我要去看看那个人……”婉儿想到昏迷之前最后听见的那句话,她的心就痛如刀割,“究竟是不是殿下?”

    她的殿下向来说话算话,她怎会食言?

    “大人!就看一眼!好不好?”红蕊哀求,生怕婉儿再次拒绝,便跪了下去,“等一会儿大人用了药,身子好些了,奴婢再陪大人去也不迟啊!”说完,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这会儿夜还深着,那些大人都在宅子里,我们就是去了,也会被打发回来的。”

    青丝披散,婉儿沉沉一叹。红蕊最后那句话是对的,她只是个传旨的,领旨之人不在,她在兖州逗留也不是长法。

    从兖州刺史到下面的小吏,他们若是众口一词,咬死了就是殿下谋反,这盆脏水谁来给殿下洗干净?

    殿下生死未卜,又被扣这样一个谋反的大罪……

    婉儿只觉被一块满是铁钉的板子沉沉地压在心口上,又痛又闷,难以宣泄。上辈子太平独活的那三年,她的殿下就是这样一日一日捱过来的么?

    心,仿佛被什么狠狠锥了一下。

    这样的煎熬,婉儿只捱了半日,便觉苦痛之极。她的殿下捱了整整三年,若不是情深似海,如何能捱下这样的凌迟?

    “药呢?”婉儿颓声开口。

    红蕊终是松了一口气,从枕边拿了盒子过来,取出了里面的纸方子,递给了婉儿。

    婉儿低着脑袋打开了纸方子,当看清楚了上面的字迹,眼泪滚下脸颊的同时,她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来。

    红蕊没想到大人竟是这种反应,担心大人是不是突然疯了,“大人你……可还好?”

    婉儿深吸一口气,将信笺紧紧贴在心口,“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红蕊越看越担心,“大人?”

    婉儿干脆地擦了擦眼泪,望了一眼外间的天色,“红蕊,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要梳洗更衣,天亮以后,再去见一见兖州刺史。”

    红蕊怕极了,“奴婢去打水可以,但是大人你……可不要寻短见啊。”她听说过不少想不通寻短见的事,很多都是把随身的打发了,很快便自尽身亡。

    婉儿正色道:“我怎会寻短见?”

    “那……容奴婢先做件事……奴婢再去打水……”红蕊说完,匆匆在房中绕了一圈,把剪刀一类地都收在手中,又把窗户给关严了,这才默默退出了房间。

    婉儿重新再看了一遍信笺,小心将信笺收好后,便走至铜镜边上,重新收整自己的仪容。殿下有殿下要谋的事,她也有要为殿下打的仗。

    没过多久,红蕊便端着热水快速推门进来。瞧见婉儿已经收整妥当,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果然如张大人所言,那盒子里的灵丹妙药确实是药到病除。

    红蕊把热水端了过去,拿了干净帕子来,浸湿了递给了婉儿,“大人,请用。”

    婉儿很快濯了面,戴好了官帽,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快到卯时了。”红蕊如实回答。

    婉儿沉眸想了好一会儿,起身到几案边,磨墨提笔,很快写好了拜帖,递给了红蕊,“天一亮,你便将拜帖送去给杨琼。”杨琼是个胆小没有主见的,对付这样的人并不难,“就说……我有口谕要宣。”

    红蕊虽不知大人想做什么,可看见大人恢复如常,她是满心的高兴。

    她接下了拜帖后,只见婉儿忽然凑了过来,附耳低声道:“殿下无恙,春夏应当也一切安好。”

    红蕊眼眶一烫,“真……真的?”

    “嗯。”婉儿双手交叠握住她的手,郑重道:“我们在兖州待三日便走。”

    红蕊重重点头,“嗯!”

    “咚咚”

    正当此时,张谡叩响了房门,“臣给大人熬好了汤药,还请大人趁热服用。”

    “红蕊,让他进来吧。”

    婉儿吩咐之后,红蕊便将张谡迎了进来。

    张谡瞧见婉儿现下神色自若,与昏迷时已判若两人,便知心药定是起了作用。他将汤药放下之后,轻笑着对着婉儿一拜,“大人尽管安心,好好调养身子方是上策。”

    “这话是大人你说的,还是她说的?”婉儿饶有深意的问道。

    张谡会心一笑,“皆是大夫所言。”

    婉儿瞧他有几分眼熟,“我可是在哪里见过大人?”

    “下官一直在殿下身边任职,那年大人赴长安宣旨,殿下命下官给大人请过脉。”张谡认真回答。

    “张谡?”婉儿想起这个人了。

    张谡点头,“正是下官。”

    婉儿意味深长地笑了,端起汤药,用小勺慢慢喝完。

    张谡上前再给婉儿诊了一回脉,点头道:“还得好好调养半月,若是……”他尝试开口,“大人不弃,可否容下官送大人一程,送到神都城下,下官便回去。”

    “既是她的命令,你要听,自然我也要听。”婉儿笑意渐浓,她是该好好调养身子,见面才有力气“收拾”她。

    谁让殿下这般吓她!

    张谡还以为要费些嘴皮子,没想到婉儿答允得这么快,“如此甚好。”

    “这些日子就有劳张大人了。”

    “都是应该的。”

    天亮之后,红蕊将拜帖送至刺史府上。

    原本杨琼还想避而不见,昨日被婉儿那么质问,他如何招架得了?可听见来人说,还有口谕要宣,他哪里有搪塞的理由?

    于是,他只得命人将婉儿请入府中。

    今日的婉儿与昨日的她大不相同,她身上的变化如此明显,杨琼看了只觉忐忑难安。

    “上官大人,请。”

    “杨大人。”

    婉儿并没有立即入座,只是扫了一眼正堂中伺候的下人。

    杨琼愣了一下,“这……”

    婉儿没有直言,只是轻咳两声,红蕊便知趣地退出了正堂,到门口候着。

    杨琼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屏退了那些下人。

    “大人可以宣旨了。”

    婉儿冷笑一声,认真问道:“杨琼,你还要你的项上人头么?”

    第117章 逆鳞

    大清早杨琼就被人问这么一句, 乍然紧张起来,“使君此言,何意啊?”

    “越王反了么?”婉儿不与他客气,直接质问。

    杨琼瞪大眼睛, 时至今日越王李贞并没有正式造反, 可豫州那边的探子都说他在调集兵马,意图造反。加上武承嗣也说了他将造反, 消息应该没有错。

    婉儿知道他肯定答不上来, 再问道:“越王尚未起兵,殿下却遭了横祸, 你所谓的实证又远在神都,我与太后只字不知。”婉儿突然冷嘲一笑,“我可是带着太后的赐婚诏书来的,你可知太后要把殿下许婚给谁?”

    杨琼不知, “还请使君明言。”

    “驸马姓武, 与春官尚书同宗。”婉儿直言关键所在, “这个时候,殿下突然暴毙,所谓的殿下勾结越王造反的证据又握在春官尚书手中。”婉儿往前逼近一步, 语气森然, “我来兖州途中, 数次遭人恶意毁路拦阻……这些事摆在太后面前, 你说太后会作何想法?”

    杨琼努力思忖这当中的利害关系,即便他不是聪慧之人,也发现了攀咬公主勾结越王造反的牵强之处,甚至往深处一想,武承嗣还有了诬陷殿下的嫌疑。

    “太后没有把公主嫁给春官尚书的意思, 春官尚书武大人突然手握殿下造反的证据,这个时候你又在越王没有造反的时候上奏朝廷,说殿下勾结越王造反畏罪自焚。”婉儿帮他把一切串在了一起,“太后虽说前几年对公主严苛,可这几年对公主可谓是盛宠,你说这丧女之痛,她会撒在谁的身上?”

    即便种种迹象直指武承嗣痛失驸马后居心叵测,可这个时候武后绝不会拿武家人开刀,替罪之羊便只能是救火不利,导致公主葬身火海的兖州刺史杨琼。

    救护公主不利,是死罪,为保乌纱帽,攀诬公主造反,更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杨琼倒抽一口凉气,惊忙捂住了自己的喉咙。

    “你数数你家有几个脑袋,到底够不够砍?”婉儿的语气极是寒凉,竟比昨日那些话还让杨琼心颤。

    杨琼双腿一软,急忙跪倒在地,“使君救救我!我都是……都是奉命行事啊!武大人说他已手握殿下造反的实证,命我权宜行事,一旦殿下有异动,我便当即格杀。可是,这把火真不是我的人放的,真的是个意外!”

    果然一切与她所料不差。

    太平民望渐高,武家那几个野心勃勃的绝对容不下她。想浑水摸鱼按太平一个谋反之罪,莫说她不信,武后也不会相信。

    武承嗣。

    婉儿暗自记下了这笔账,此人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在武后屠戮李唐宗亲时,把太平的命也算计进去,大局当前,武后也不好拿他问罪,否则便是自打自脸,证明有些李唐宗亲是被冤枉的,反而招来更多的非议。

    武承嗣就是算定了武后不会深究他,就算武后要撒气,他也可以把杨琼给推出去,甚至,他还可以上书武后,这是大义灭亲,即便是亲女儿造反,武后也一视同仁,天下只会认为这是神皇英明。

    好毒的计!

    杨琼半晌没有听见婉儿回应,抬眼看见婉儿陷入了沉思,忍不住催问道:“使君,我该如何是好?”

    婉儿回过神来,正色道:“你若想保住全家老小性命,你便听我的来。”

    杨琼洗耳恭听,“我都听!使君请说。”反正得罪武大人是死,得罪太后更是死,这会儿他哪里还顾得头上的乌纱帽,只想赶紧想个法子保命。

    婉儿郑重开口,“第一,殿下出事的奏疏里,只能写此事是意外,只字不提殿下勾结越王。”

    杨琼重重点头。

    “第二,我给你三日准备万民书。殿下在兖州一年有余,为百姓办了不少事,她做多少好事,你便让百姓表多少好事,越多越好。我会将万民书亲手呈给太后,她自会念你保护殿下声名之功,应当会留你性命。”

    “嗯!”

    “第三,倘若越王真的造反了,不论豫州那边的阵势有多大,你都不要慌乱,只管闭城守备,力保城池不破便好。期间倘若武大人再给你书信,命你做其他事,你可以依令行事,却要把书信收好。”

    婉儿的声音沉下,是警告,也是提醒,“这些书信将是你的保命符。”

    杨琼听得心惊胆战,除了全部听令行事外,再无旁的想法。

    婉儿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出了正堂,唤了红蕊,出门上了马车,便往驿馆去了。

    人为了活,办事效率也上来了。

    杨琼平日唯唯诺诺,并不是什么实干的好官,可临死关头,也知道拼尽全力地挣扎一番。三日之后,杨琼将万民书准时奉上,婉儿也在当日辞别了杨琼,离开了兖州。

    马车一路驶向神都,婉儿便翻阅万民书详看。

    虽说这些日子不时能看见公主的奏疏,可奏疏也不会事事都报,她也想看看公主在兖州这一年多来,到底办了多少实事。

    发粮赈灾,亲赐米粮,风雨无阻。

    疫情初起,夙夜与大夫们商讨对策,那些日子殿下也是苦过来的。

    上至富户,下至乞丐,皆沐殿下仁恩。

    这些事放在任何一个皇子身上,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功绩,尤其是在庐陵王远禁房州,天子称病不朝的时候,殿下的耀眼足以鼓舞那些蛰伏的李唐旧臣,给他们留下一线希望。

    可也因为如此,武承嗣那些人绝对不会让殿下事事安好。

    上辈子婉儿见识过好几次武承嗣的小伎俩,这样的人若不能一击毙命,他日必定是祸患。所以,婉儿要在今次之事上淋上一壶烈酒,帮殿下再捅他一刀。

    只要有她在,她就不会让任何脏水染指她的殿下。

    殿下是大唐镇国公主也好,是未来大周的储君也罢,她一定会保护她的殿下,让她的殿下干干净净,成为万民仰望的当世最耀眼明珠。

    合上万民书,婉儿从怀中摸出了殿下的信笺,小心打开,她已经记不得这是她第几次顾看这上面的寥寥数语。

    “万千珍重,可待重聚。”

    婉儿哑然失笑,再次把信笺贴在心口,若能再聚,她只想好好拥着她,好好听一听她跳动的心。

    红蕊看见婉儿这样,只觉鼻腔微酸,不禁揉了揉鼻子——春夏这个让人担心的,也不知跟着殿下跑哪里去了。

    掀起车帘,她望向马车之外,只想缓一缓酸涩。

    “那边……好像是烽火!”

    听见红蕊的惊呼,婉儿匆匆收好信笺,扬声吩咐,“速回神都,路上不要耽搁!”

    “诺!”赶车的羽林将士催马前行,原本沿着山道缓行的马车突然快了起来。

    婉儿知道,这场李唐王室的屠戮,终是开始了。

    越王李贞只是杀戮的由头,其他李唐王族不管有没有参与这些事,谁也逃不过这一刀。这些杀戮落幕后,这天下将会迎来一个烁古震今的女皇武曌。

    日月凌空。

    她将是天下之主,以女子之身治理四方,威服天下,莫敢不从。

    婉儿期待再见那样一个时代,更期待太平将来的另一个时代。莫说女子无热血,只要想到那样的景象,婉儿只觉周身的血脉都沸腾了起来。

    婉儿离开兖州的第五日,在越王李贞造反消息传至贞观殿之前,正在整理铜匦密报的厍狄氏突然神情有异,停下了动作。

    武后觉察了她的异常,“何事?”

    厍狄氏将密报双手奉上,武后看之色变,狠狠一拍龙案,“好大的胆子!裴氏!”

    裴氏已经好几日没有看见武后如此愤怒,连忙颤声应道:“奴婢在!”

    “你与厍狄氏带百名羽林军同往城郊……”武后的声音只说了一半,便忽然静了下来,思忖片刻后,又道:“裴氏,你带两个宫婢去,小心行事,勿要让人看见了。”说完,武后亲自拿了令符给裴氏,有了这个,值卫宫门的禁卫便不会多做盘问。

    裴氏当即领命,退出了大殿。

    武后强缓怒意,将手中的密报捏成了一团。

    没过多久,武承嗣带着密报亲自求见。武后听见内侍奏报后,脸色凝重,示意内侍把人给领进来。

    “臣,叩见神皇!”武承嗣对着武后恭敬一拜。

    武后冷声道:“哀家尚是太后。”

    武承嗣以为武后是在谦辞,笑道:“待明堂修好,太后亲率百官祭祀神明,自有祥瑞现世,告之天下,太后确实是天赐的神皇。”这些所谓的“祥瑞”,他已经准备妥当。

    武后眸光复杂,这个侄儿确实在这些事上,可以帮她做很多事,可这些年来胃口渐大,竟敢把毒手伸到太平那边去了。

    “今日还有一则密报,李贞确实反了!”武承嗣以为武后今日不悦,所以把这大好的消息带给武后,“这可是姑姑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确实,千载难逢。”武后话中有话,眸光里杀意涌动。

    武承嗣奉承道:“臣以为,周兴可当此任。”

    “他确实是个能办事的。”武后徐徐回答,“命张光辅先率军平叛,后面哀家会下道旨意,命周兴审问涉事王孙。”略微一顿,武后忽然问道,“狄仁杰巡视江南,焚毁淫祠有功,应当在回京路上了吧?”

    武承嗣点头,“是。”

    “李贞是先帝兄长,颇有族望。谋反一事必须找个有名望的来审,厍狄氏,拟旨。”武后看向厍狄氏,“命狄仁杰转道豫州,待拿住越王后,亲审越王,依法行事。”

    武承嗣打好的算盘突然被武后这道诏令给打乱了,“这……狄仁杰出了名的大公无私……姑姑这样安排……”

    “怎的?难道承嗣你另有安排?”武后饶有深意地反问,眸光如刀,狠狠地剜在了武承嗣的心上。

    武承嗣不敢多话,反正他已收到密报,公主已死于大火,此事已定,他也不必节外生枝。

    厍狄氏很快便拟好了圣旨,武后一览之后,便命厍狄氏速速送往了鸾台。

    随后,武后与武承嗣寒暄了两句,便打发他回去办事了。

    宫门下钥之前,裴氏领着两名宫婢推着一个大箱子回了宫。

    当晚,看见裴氏回来后,武后心神不安地放下了朱笔,由裴氏掌灯领着去了东上阁。

    宫灯摇曳,武后快步走至床边,刚一坐下,床上那个受伤的姑娘便虚弱地握住了武后的手——她的手臂上留有一道烧伤的血痕,即便上了药膏,还是让人看得发怵。

    “太平。”武后心疼之极,没想到多年以后母女重聚,竟是这样的情景。

    “阿娘……”太平的眼泪盈出眼眶,委屈道,“儿没有造反之心……阿娘你要信我……儿真的没有……”

    “阿娘信你,回来就好,阿娘不会让你有事的。”武后温声安抚,她不得不承认,太平永远是她心窝里最柔软的一处。

    有些人贪得无厌,她可以容他旁的,却容不得他触她的逆鳞,是该让那个人明白哪里是她的底线。

    太平对武后而言,不仅仅是她唯一的女儿,往后改朝换代,太平只要嫁了武氏,太平的孩子便融了李、武两家的血脉,这个孩子对武后而言非常重要。

    她绝对不会容忍谁坏了她的大事,哪怕那个人也姓武。

    “安心休养,其他的事,阿娘来办。”

    第118章 初心

    数日之后, 婉儿的马车抵达神都城下。

    张谡将调养身子的方子交给红蕊后,便告别了婉儿,打马回返长安镇国公主府。

    很快,婉儿便回到了宫中。

    神都已入了秋, 这两日天色阴沉, 吹几阵凉风,便会淅淅沥沥地下一会儿秋雨。

    婉儿沿着阴湿的台阶一路走上宫阶, 在贞观殿外停了下来, 把装有圣旨的盒子递给了红蕊,在殿外稍整仪容之后, 重新将盒子抱在怀中,等待武后传召。

    “进来吧。”

    裴氏亲自来请她进去,婉儿脸上的哀戚之色渐浓。她趋步抱着盒子走入殿中,跪倒在了武后面前, “臣有负圣托, 赶至兖州时, 殿下她……她已遭横祸!”婉儿的声音沙哑,说完这句话后,重重地对着武后叩首一拜。

    厍狄氏心绪复杂地欲言又止, 可当着武后的面, 她也不好直言殿下尚在人世。

    武后眉心微蹙, “罪不在你, 起来。”

    婉儿原以为武后听见这个消息,会很是震惊,从武后的语气听来,她好像已经知晓此事。有了这样的判断后,婉儿临时改了话, 放下了盒子,却没有立即起身,“殿下亡故蹊跷,臣恳请太后彻查此事!”

    武后沉声问道:“蹊跷何处?”

    婉儿抬眼对上了武后的眉眼,恳切开口,“臣一路往兖州去,必经山道总有人砍木横道,甚至还有人在山道上挖了横坑,致使臣迟了数日才赶到兖州。”

    武后眸底涌动着一抹沉郁之色,“还有这事?”

    “臣句句属实!”婉儿眼底的哀色大盛,“知晓圣旨内容者,屈指可数,还请太后为殿下做主!”说完,婉儿又重重一叩。

    武后把朱笔放下,却没有立即回答婉儿,“哀家说了,你先起来。”

    “殿下死得冤枉,臣必须进言!”婉儿的悲哀情绪更浓了几分,再次抬眼,已是泪眼汪汪。只见她从怀中拿出了那本万民书,高举过头,凛声道:“殿下在兖州一年多来,为百姓做的好事,皆在此万民书中,还请太后一览。”

    厍狄氏走近婉儿,匆匆接过,压低了声音提醒,“稍安勿躁。”说完,厍狄氏把万民书呈给了武后。

    武后翻看之后,眼底怒色更甚。

    “谁给你献的万民书?”

    “臣让兖州刺史杨琼三日之内收集的。”

    婉儿不敢隐瞒,如实回答。

    武后的怒眸紧紧盯着婉儿,“你是在逼哀家彻查此事么?”

    厍狄氏暗暗为婉儿捏了一把汗,赶紧给她递去好几个眼色。

    婉儿视而不见,一字一句坚定地道:“殿下仁德,她不该遭此横祸,更不该被人泼上脏水,遗臭万年!”

    武后放下万民书,“哀家今日若是不下令彻查此事,你待如何?”

    “臣愿随殿下,饮恨黄泉!”婉儿答得铿锵有力,不见一丝怯色。

    武后的视线聚拢在她眉心处的伤痕上,“你是不是又忘了,你是谁的臣?”

    “太后英明一世,若是受此事拖累,给后世留一个徇私枉法的骂名,实在不值。”婉儿对着武后行礼,“臣愿死谏,只求太后彻查此案!”说着,婉儿接连往前跪着走了三步,忍泪道:“司法不公,是国之大忌,公主枉死,太后淡而处之,会被人拿来中伤太后,给太后按一个不仁不义之名!如今各处李氏王孙甚不安分,太后若是一意孤行,这是自毁长城啊!”

    “大胆!”裴氏连忙厉喝。

    武后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这样舍生忘死进言的婉儿了,后面这几句言之凿凿,确实戳在了她的心窝上。

    这几日各地军报传来,战事都在她的意料之中,那些个李唐王孙平日养尊处优惯了,岂是行军打仗之人?加上还有人提前告密,武后早就布置好一切,等他们一个一个落网收拾。

    武承嗣确实该收拾,却不能在这个时候收拾。

    不然,该牵连的牵连不了,该杀的杀不干净,必有后患。

    “此事哀家自有决断,莫要再提。”武后淡淡开口,递了个眼色给厍狄氏,“厍狄氏,你带婉儿去东上阁静思半日,好好教教她什么是‘刚极易折’?”

    厍狄氏领命,走近了婉儿,“还不快谢恩?”

    婉儿不服,“可是……”

    “你真不想要脑袋了?”厍狄氏打断了她的话,“走!”厍狄氏用力扯起了婉儿,拖着她便往殿门口走。

    “婉儿,好好想想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做,哀家等你一个好消息。”武后突然开口。

    婉儿愕然,一时不明白武后的意思。

    武后神色冷峻,“还是那句话,办不好,你便不用回来了。”提醒到此,她知道婉儿能想起来自己该做什么。

    等婉儿与厍狄氏走远后,裴氏惊魂未定地舒了一口气,端了一盏甘露来,奉给了武后,“太后息怒。”

    武后却笑了起来,“哀家是愤怒,却不是对婉儿的。”说着,她低头看向了万民书,“太平实实在在赈灾,百姓们心里都念着她的好,这上面没有一个字是假的,得了这个,哀家看谁敢抹黑太平?”

    她必须承认,婉儿此举是帮了她一个大忙。

    裴氏不解,“方才奴婢还以为……”

    “婉儿这丫头性子倔,一进来就气势汹汹地逼哀家彻查,哀家总不能任她拿捏啊?”武后轻笑,语气颇是复杂,“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她倒是数年不变,初心依旧。”

    也许,天下人更喜欢太平这样“仁”字当先的殿下吧。

    当年她在乎婉儿一臣事二君的不“忠”,是因为那些年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如今事事顺遂,只差最后的名正言顺,武后也懒得计较婉儿的“初心依旧”。

    放眼现下神都的满朝文武,各怀心思,各谋所私。尤其是她那几个侄儿,一门心思地想从她这个姑姑手里讨取更多的权。婉儿只是为知己,他们是为自己,两相比较,武后反倒觉得婉儿顺眼许多。

    至少,婉儿为的是君,做的是臣子本分。

    她与太平不见多年,尚且记得年少时候的初心,这样的臣,实在是珍贵。

    武后不禁哑然笑了笑,当初她竟还以为,这两丫头生了那种两女成悦的情愫。经年看来,当年或许是她想多了。

    这几日打发婉儿去东上阁陪伴太平,婉儿是个聪明的,应该知道她想要什么“好消息”。

    红蕊一直候在殿门口,等到婉儿与厍狄氏出来后,连忙迎了上去。

    厍狄氏左右顾看,低声道:“太后心中有数,你就别添乱了,一不小心,谁也救不得你!”

    婉儿神色凝重,她还在细思武后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地盯着厍狄氏的双眼,“她……她回来了?”

    厍狄氏知道婉儿口中的“她”是谁,点了下头。

    婉儿的心猛地一跳,转身便朝着宫阶下走去。甚至,她还担心自己走得慢了,少见她片刻,走下宫阶之后,便微微提起裙角,头也不回地往东上阁的方向跑去。

    “大人!”红蕊本想追去,却被厍狄氏拦住了。

    厍狄氏笑道:“她要办太后交代的事,你跟去也要被打发回来,不如先回西上阁休息。”

    红蕊担心地远望婉儿的背影,能让大人如此失态的,只能是殿下。

    “回去吧。”厍狄氏温声吩咐。

    “嗯……”红蕊只能依着厍狄氏,先回西上阁,等待大人回来。

    天上的阴云渐浓,天幕陷入了一片灰沉之中。

    没过一会儿,秋雨如丝,便随着凉风飘落下来,密密地在天地间织起了一张密网。

    太平站在窗边,目光悠远地望着檐角——水珠一滴一滴地从檐边滴落,砸在石板上,发出无数细小的闷响。

    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样的雨天莫名地让人觉得沉闷。

    终是回来了,也终是回到了这座禁庭。

    后面还有许多事要谋,还有很多人要除,甚至……无可避免地要对某个人说出那些伤人的话。

    这颗定心丸,太平必须给阿娘。

    唯有踏出这一步,阿娘才会允她更多的权。

    可在那之前,她必须与婉儿见上一面,把她的想法一字一句地告知婉儿,也把她的承诺许给婉儿。

    该如何与阿娘说,她想见一面婉儿呢?

    太平蹙眉,这个理由并不好找,稍不注意,只会让阿娘又怀疑上婉儿。

    “唉。”

    太平轻叹,目光落下,忽然怔在了一瞬之间。

    微雨中,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影出现在宫门之前,缓了口气,对着值卫的羽林将士说明了来意,等羽林将士问询回来后,终是放了她进来。

    太平扶栏俯看,恰好婉儿抬眼望了过来。

    她在阁上温暖轻笑,很快便噙起了眼泪。

    她在檐下长舒一口气,双眸通红,恭敬地对着太平行了个礼。

    天地仿佛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她与她微乱的呼吸声。

    阔别五年,那些压抑了五年的思念之情有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冲击着她与她的心房,砰砰作响。

    终是见到了她,两相安好,这次谁也没有食言。

    第119章 婚事

    “阿娘让婉儿过来, 定是有要事交代。”太平给春夏递了个眼色,“春夏你带她们下去,候在门外。”

    “诺。”春夏领命,带着阁中几名宫婢退了出来。那日只来得及把太平悄然送回宫中, 是以春夏是昨日才被裴氏秘密带回来的。

    经年不见婉儿, 她觉得分外亲切,下意识地往婉儿身后顾看, 并没有看见她思念多时的红蕊, 只觉失落。

    婉儿走至门前,似是知道春夏是什么心思, 匆匆道:“一切安好。”

    春夏受宠若惊。

    婉儿随后声音高起,“你们都退去楼下候着。”

    “可是……”春夏知道这些宫婢都是太后的眼线,婉儿如此光明正大地屏退她们,事情传至武后耳中, 恐怕会招惹祸事。

    “这是太后的意思。”婉儿知道春夏在担心她什么, 劝说公主择武氏嫁之, 势必会谈及政事,为防隔墙有耳,她屏退闲杂人等合情合理。

    “若有不信者, 现下可去禀告太后。”婉儿再补了一句, 当即推门走入了房中。

    春夏连忙上前关上房门, 领着宫婢们走下了楼候着。

    房门合上, 婉儿反手推上了门栓,却怔怔地立在原处,望着那个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一张口便是哑涩之极,“他们都说……殿下遭了横祸……”说着, 眸底便噙起了泪光。

    太平走上前来,张臂将她搂入怀中,温柔地附耳道:“别怕。”

    婉儿的身子轻颤,终是回到了这个温暖的怀抱,终是可以清晰地听见太平的心跳声,终是……没有晚一步……

    她的手倏地环紧了太平的腰杆,埋首在太平颈窝中,即便已经是强忍哭意,她还是呜咽难休,很快便将太平的肩裳哭湿了一片。

    太平听得心疼,心间一片酸涩。她轻抚婉儿的背心,柔声哄道:“这几年你我书信难通,害你这般伤心,是我不好。不哭了,好不好?”说着,太平轻咬婉儿的耳垂,原本只想温存一二,可含上她耳珠的瞬间,她只觉有团火瞬间烧了起来。

    婉儿急忙推了推太平,忍泪道:“这儿不行。”不是她不想,只是不能。

    “就一口。”太平这话,于婉儿而言,恍若隔世。

    婉儿含泪一笑,眸光中浓聚了思念、担忧与羞怒。只见她抵住太平的额头,鼻尖轻蹭了一下太平的鼻尖,强绷着最后的理智之弦,缓了好几口气,方才哽咽开口,“殿下……容臣先说正事……唔!”

    太平猝不及防地捧住了她的双颊,一吻封住了她所谓的“正事”。

    殿下已不是当年的殿下,婉儿在房外说的那些话,太平听得一清二楚。她可以断定,阿娘之所以把婉儿打发过来,多半还是为了赐婚之事。

    那些话由婉儿说来,太过残忍。太平已经知道阿娘的意思,她不会让婉儿为难,更不会让婉儿亲口说出那些话。

    眼泪滚下,揉碎在彼此的唇瓣摩挲之间。

    咸得有些发苦。

    太平松开婉儿时,眼眶通红,“婉儿坐下,先听我说,好不好?”

    “嗯……”婉儿哑涩应声。

    太平在几案边坐下,顺势将婉儿拉着坐在了她的怀中,她拥着她,珍之重之,“一会儿你回去禀告阿娘,就说我有些话,在我大婚之前,必须说给阿娘听。”

    婉儿覆上太平的手背,哑声道:“嗯……”

    “若是今晚这些话不能打动阿娘,我非嫁不可,我希望驸马人选还是武攸暨。”太平忍着酸涩,说着她未来的打算,“阿娘的这些侄儿,不是年龄大的,便是不堪重用的,与其嫁个糟老头子,不如嫁个便于拿捏的。”

    婉儿蹙眉,“可是武攸暨已经娶妻……”

    “跟上辈子一样,阿娘自会收拾。”太平静静地看着婉儿,“只是,上辈子他的发妻因我而死,这辈子我不想再欠她的命,所以……”

    “这是欺君之罪。”婉儿知道太平想做什么,提醒太平,“殿下真的想好了?”

    “我需要这门婚事给阿娘一颗定心丸,”太平面前只有这条路是生路,“可我也不想亏欠太多人……”她愧疚地苦涩笑笑,“君临天下,未必是幸事。”

    婉儿抚上太平的脸,这五年不见,殿下清减不少,语气之间颇有沧桑之意,“殿下不想要了?”

    “我只想要你。”太平覆上她的手,满眼都是心疼,“一世安好,陪我白头偕老。”

    婉儿忍泪哄道:“我会陪着殿下的。”

    “我知道你会一直陪着……”太平只是贪心,想要婉儿多陪她几年。为君不易,为臣也不易,婉儿夙夜劳心,只会大损她的寿数,太平如何舍得?

    她的野心本就是为了婉儿而生,为了君临天下,落一个情深不寿,要这江山何用呢?

    婉儿忧声道:“可是,神都局势复杂,殿下若不争权,便是他人俎上鱼肉,难得善终啊。”

    “该本宫的权,本宫锱铢必较。除了阿娘之外的武氏,觊觎李唐江山者,死!”太平说得坚定,她这次回来,早已想好了往后该走哪一条路,只是面对婉儿,她多少是害怕的,害怕婉儿不会答应这句话。

    “我只问你,还愿不愿做我的公主妃?”

    婉儿怔了怔,这是上辈子太平问过她的话,可这辈子再听此话,她听出了太平话中的深意。她本就是这个世上最懂殿下的人,正如殿下所言,君临天下未必是幸事,殿下选择了这条旁路前行,兴许反倒是幸事。

    自古权倾天下者,并非个个都是君王。

    重活一世,她与她所求不过“太平”二字,进一步易成众矢之的,退一步并非任人宰割。这是太平想好的两全之法,也是婉儿了悟的两全之法。

    婉儿凝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殿下敢许,臣便敢做。”

    太平只觉眼眶发烫,“大婚之后,我会调张谡入府做医官,有些事不是我亲口告诉你的,你一个字也不要信。”

    婉儿点头,“好。”

    “我这里有一种药丸,专门让张谡调配的。”太平说完,便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红色小瓶子,“此丸入酒即化,服下之人会咳血晕厥,状如气绝。”

    “此事我会办好。”婉儿小心收下小瓶子。

    “婉儿。”太平忽然埋首婉儿颈间,歉声道,“今日这些话,若是伤了你,你且记着,等他日大局定下,再找我讨要。”

    婉儿轻抚太平的后脑,“殿下为臣做的已经够多了。”相反,她心疼太平,明明太平才是最难过那一个。

    天下没有哪个公主的婚事与政治无关,即便是天之娇女,自己的婚事也难自主。

    婉儿自忖说那些话必是心如刀割,殿下能为她想那么多,想必内心更是煎熬。儿女情长顾然重要,可大局之前,沉溺情爱只会一败涂地。

    “臣只记殿下的好,臣也只想殿下今后平安顺遂。”婉儿虽然心酸,可得了太平今日这些剖心之言,她已经觉足矣。

    太平听得酸涩,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婉儿轻柔地给太平擦去了眼泪,笑道:“殿下是要做大事的人,别总是想着臣,偶尔可以少喜欢臣一点的。”

    “说什么胡话!”太平捉了她的手,紧紧贴在心口,急道:“你摸摸!整颗心都是你的!你说怎么少喜欢一点!没良心!”

    婉儿含泪轻笑,“殿下还是一样的……孟浪。”最后两个字并无“嗔怪”之意,满满的都是感动。

    太平笑意渐浓,“本宫明明规规矩矩,你竟敢说本宫孟浪,那本宫必须孟浪回来!”说着,她久违地去挠婉儿的痒处,婉儿下意识地捏住了太平的手臂,恰好捏在了痛处上。

    “嘶!”

    太平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急忙缩回手去。

    婉儿握住了她的手腕,“给我瞧瞧。”

    “没事,已经好多了。”太平说的也是实话。

    “给我瞧瞧。”婉儿一脸严肃,不容太平反驳。

    太平拗不过她,只好把伤了手臂递了过去,捋起了衣袖,“从大火中逃生,总要留点伤痕,不然阿娘不会相信,所以……”

    “那也不必伤如此重啊!”婉儿心疼极了。殿下的伤口是好了许多,可方才那一捏,还是让没有愈合之处出现了血色,她懊悔至极,急问道:“伤药呢?”

    太平看了一眼几案上的药盒子,“里面。”

    婉儿快速拿了伤药与羽毛出来,用羽毛刮起一些膏药,轻轻地涂抹在太平的伤处,一边涂抹,一边轻轻地吹上几口。

    “一条疤换武承嗣一条命,其实是赚的……”太平温声安抚婉儿,话没说完,便对上了婉儿投来的心疼泪眼。

    “以后,不许。”婉儿不与她玩笑,她不想再经受一次兖州的惊怕。

    太平赔笑,“本宫答应你便是。”

    “太平。”婉儿突然认真唤她。

    她鲜少这样唤她的名字,太平愕了一下,“嗯?”

    “那三年……”婉儿眸底的心疼之色大盛,“是怎么捱过来的?”

    太平很快便懂了婉儿口中的“那三年”指的是什么,她往前凑了凑,张臂拥住了婉儿,暖着她,轻声道:“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不会告诉婉儿,她能捱下那三年,只为婉儿。

    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婉儿光明磊落,想后世千秋万代都记得大唐曾经有这样一位风骨铮铮的巾帼宰相。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不仅仅是太平暗藏的深情,还是太平最后给她的绝笔。

    婉儿曾说:愿殿下福履绥之,太平长安。

    太平便告诉她:一千年也好,一万年也罢,她都会记得她的婉儿,记得婉儿最耀眼的那些岁月。

    就算,那一世婉儿已经看不到这封绝笔书。

    若是人有轮回,总有一世,婉儿能看见这封书信,即便她不记得了,也能感知一二太平对婉儿的一往情深。

    “我记得。”婉儿在太平耳边倾诉,声音已然哑透,“记得我有个傻殿下,她叫太平。”

    第120章 夜话

    黄昏时分, 骤雨初停。天边的阴云压在宫檐边角,正在陈酿一场绵绵夜雨。

    裴氏带着宫人们点燃宫灯,照亮了整个大殿。

    武后披着一袭大氅,卓然站在殿门前, 远望正在修筑的明堂。即便是下雨时, 那边的工人们也在加紧赶工,生怕耽误了神皇的祭祀大典。

    “太后, 外间风凉。”裴氏抱了一只暖壶来, 奉给了武后。

    武后接了过来,抱在怀中, 却没有走回宫殿深处的意思。她目光悠远,眸色复杂,喃声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两全其美的,想要什么, 就得舍去什么。”

    裴氏跟在武后身边多年, 虽说不及婉儿与厍狄氏聪慧, 可也不是蠢顿之人。她听出了武后的弦外之音,温声道:“殿下会明白的。”

    “她会明白,却也会怨我这个阿娘。”武后微微一笑, 笑容沧桑, “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谁也回不了头了。”

    裴氏没有应声, 顺着武后的目光望向殿外,余光微斜,便瞧见了趋步往这边行来的婉儿。

    “太后,婉儿回来了。”

    武后没有想到婉儿竟会回来得这般快,“竟是这般快。”

    只见婉儿走上宫阶, 走近殿门时,恭敬地对着武后行了礼,“启禀太后,殿下已有了决断,只是有些话想与太后详谈。”

    武后关切问道:“她可有……怨愤?”

    “殿下已经不是当初的殿下了,是以并无半点怨愤之色。”婉儿如实回答。

    武后舒眉,吩咐裴氏道:“走,随哀家去东上阁。”

    “诺。”裴氏点头,跟着武后即刻走出了大殿,朝着东上阁去了。

    婉儿站在原处,远望武后的背影,心绪复杂。她是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这次的“舍得”,想必她心里也有一番挣扎吧。

    武后很快便来到了东上阁,裴氏奉上两盏甘露后,便知趣地领着众位宫人退下了。

    太平的眼眶还余着红润。

    武后看得心疼,沉声道:“别怪阿娘。”

    “儿不怪阿娘。”太平立即答话,“儿知道,这是阿娘在保护儿,所以才让儿与武氏联姻。”

    武后大为欣慰,想着回去后,定要好好赏赐婉儿。

    “只是……”太平的话锋一转,“阿娘觉得,儿嫁入武氏就可以平安一世么?”

    武后的笑意忽然僵在了脸上。

    太平哑声道:“儿差点死在兖州,差点被人按个造反的污名,这都是谁人所为?”

    武后知道她还记着这事,“阿娘会收拾他,只是不能是现在。”话音一落,又马上加了一句,“承嗣年纪已经四十,也有了嫡子,你就算是选了他,阿娘也不会让你嫁。”

    同理,侄儿武三思也一样,并不是武后属意的驸马。

    “阿娘儿时常遭另外几位堂兄欺辱,如今阿娘身份尊贵,这些堂兄子孙皆荣,天下人可曾念阿娘一句‘以德报怨’?”太平再次反问。

    武后眸光沉郁,“此一时,彼一时。这个时候算旧账,于大业不利。”

    “儿并非要阿娘收拾他们,儿只是在提醒阿娘。这些人虽是阿娘的后族,却不是良才,阿娘贵为太后,他们阿谀奉承,无休无止,万一……”太平握住了武后的手,说得恳切,“他们当着阿娘是一套,背着阿娘又是另一套呢?儿以后的闺阁之事,阿娘如何插手?”

    武后蹙眉,“你的意思是,不愿在武氏当中挑选驸马?”

    “阿娘想要什么,只要儿有的,儿都会给阿娘。”太平说得坦荡,紧了紧武后的手,“儿记得儿的诺言,儿要与阿娘做上阵的母子兵,同进同退。”

    武后五味杂陈,她这些侄儿是什么货色,她心知肚明,可若不大力扶植武氏,在朝堂之上如何与李唐旧臣抗衡?

    “这些话虽然不好听,儿却必须说在前头。”太平知道大势难改,可总要向阿娘讨要点特权,“儿思来想去,能当驸马者只有武攸暨。”

    这确实也是武后的心中人选。

    “儿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人,闺阁之事阿娘又不便多管,所以,儿想向阿娘讨要一道特旨!”太平说着,半个身子贴在了武后身上,声音是久违的娇滴滴,“儿想要一座公主府,驸马随儿住公主府,若无特别要事,儿绝不登门驸马府。”

    自古出嫁从夫,这是大势。可太平所请,也不是毫无道理。如此一来,公主府中皆是太平的人,驸马也不敢造次。

    “阿娘,武攸暨是有妻室的,儿若要嫁她,这妻室可不能留。这可是杀妻之恨啊,虽说碍于阿娘的威严,他肯定不敢有微词,可儿夜夜与他共枕,万一他半夜梦魇,掐了儿的脖子,如何是好?”太平又补充了一句。

    武后素知武攸暨的性子,他确实不敢造次,可人在梦中一旦魇着了,谁能保证不会伤及枕边之人?若真遇上这样的事,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她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反倒棘手。

    “阿娘依你……”武后只觉头疼,她这几个侄儿实在是差强人意,“攸暨那边,阿娘会做干净,不会让他知道,他的妻子之死与你有关。”

    “如此,儿先谢过阿娘!”太平长舒一口气,终是露了笑脸。

    武后认真道:“太平,别怨阿娘。”

    “不怨。”太平语气温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阿娘尽管放心,儿一定会给阿娘想要的。”说着,太平牵了武后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一个拥有武氏与李氏血脉的孩子,对阿娘来说很重要。”

    武后又惊又喜,没想到太平已经想到了这一步。

    “好孩子,果真懂事了。”武后将她拥入怀中,轻抚她的后脑,这是久违的母女情深。她并没有觉察,她怀中的太平早已敛去笑意,放在小腹上的手掌缓缓握成了拳头。

    这个“孩子”确实很重要,正因如此,才会是她斩杀武氏最好的刀。

    武氏子弟,不堪重用。

    阿娘在朝中可用的臣子,除去这些武氏子弟,便是一些拔擢起来的寒门士子。至于其他的臣子,多是李唐旧臣。即便阿娘她朝登基,看在皇权传子不传侄的正理份上,他们臣服,多半是抱着阿娘最后也会把皇位传回三哥或者四哥想法。

    就像夏日的暴雨,总是晴天开场,谁能料到晴日之后,竟蕴藏着那么一场滂沱大雨?

    重活一世,太平重新梳理过一切的因果。

    摆在她面前的两条路,一条武周,一条李唐。

    走武周之道,她可以仗着阿娘的宠爱,仗着她手中掌控的那些李唐旧臣,谋得东宫之位。看似名正言顺,却在她登基的第一日,便会坐实阿娘与她谋朝篡位的事实,最后只会招来天下拥护李唐王朝的大势群起而攻之。

    自古谋朝篡位者,天下共诛之。只要输了这个理,她就算坐上龙椅,也是永无宁日。皇权或可镇一时之乱,却镇不住天下人的滔天反噬。女子为帝,颠倒阴阳,已是后来母后之罪。身为李唐公主,却与母后同流合污,谋朝篡位,更会招致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

    走武周之道,只是死路一条。

    若是走李唐之道,上辈子她输过一回,这辈子她要做的,便是抢在那些人动手前先下手为强,绝不能重蹈覆辙。

    想到这里,太平想到了另外一事。确实如阿娘所言,武承嗣该收拾,却不能在这个时候收拾。他醉心东宫之位,可以好好利用,借他的手,先把上辈子那个最该死的收拾了。

    “阿娘,明日宣告儿已还朝吧。”太平突然开口,给了武后一个不能拒绝的理由,“武承嗣看见儿已还朝,有些中伤儿的话,他也不敢再说。兖州刺史杨琼,胆子甚小,只须阿娘警告一二,他定会顺着阿娘的意思,把兖州府衙那场大火大事化小。至于何时收拾他给儿出气,全凭阿娘做主,儿绝不多言。”

    武后微惊,“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太平点头,“如此,儿便不会与他们撕破脸,儿大婚后的日子也能过得舒坦些。”

    经年不见,太平不单是长大了,看事情也能看得远了。

    武后欣慰至极,“承嗣既然对你动了杀心,阿娘也不会容他太久,你只须等着,阿娘会帮你讨一个公道。”

    “嗯!”太平高兴极了,像是小时候一样,圈住了武后的颈子,在她脸颊上亲了两口。

    久违的亲情之乐让武后心生暖意,她爱怜地看着太平,他日若成大业,她定要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赐给她的这个小公主。

    “先前的公主府修了一半便搁置了,这几日你先在宫中住着,等公主府修好了再回府。”武后给她安排好了。

    “儿不想要那个宅子。”太平对着武后撒娇。

    武后好奇问道:“那你想要哪里的宅子?”

    “正平坊。”太平答得干脆。

    武后眸光狐疑,“那边离宫远……”

    “阿娘若是舍不得儿,儿成婚后便让驸马一起住宫里,就在阿娘面前打情骂俏……”太平小声嘟囔。

    武后忽地明白了太平的意思,果然是小女儿心思,离娘近了,夫妻两个也不好亲昵。

    “好好好,阿娘给你!”武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素来喜欢这个女儿,不过就是个宅子,她只须一句话的事,岂能不允?

    “谢阿娘!”太平又想亲武后脸颊两口。

    武后连忙绷起铁青的脸来,肃声道:“公主要注意仪范!”

    “这儿又没有旁人。”太平不悦嘟囔。

    武后哭笑不得。

    太平却逮了机会,在武后脸颊上飞吻一口,笑道:“阿娘明明是喜欢的!”

    武后哪里还能绷住笑,“只此一次!”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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