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请罪
婉儿回到徽猷殿的宫门前时,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雪花在宫檐上薄薄地铺了一层白霜,太平走后,婉儿觉得整个紫微城都陷入了寂静之中,仿佛被谁在心房剜去一角, 凉风可以轻而易举地灌入心间, 又凉又酸涩。
婉儿最后调整了一次呼吸,把灯笼递给了红蕊, 叮嘱道:“回偏殿吧。”
“诺。”红蕊担心地深望了一眼婉儿, 终是提灯退下。
婉儿重新整了整衣冠,端然走近徽猷殿的殿门, 垂首跨入大殿后,暖意袭来,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太平走了。”武后淡声开口,婉儿不知这话是在问她, 还是在陈述这个事实。
婉儿没有立即回话, 如往常一样走至案边, 倏地跪在了武后面前,“臣先前妄为,险些酿成大祸, 还请太后重罚。”
武后轻笑, 放下了正在批阅的奏章, “婉儿以为, 哀家该如何罚你呢?”
婉儿重重叩首,不敢答话。
“哀家也没料到先帝最后会给太平这样一道特旨。”武后语气淡漠,“太平在这个时候参政确实不妥。”略微一顿,武后的目光落在了婉儿身上,“她自请守陵的法子, 是你给她出的吧?”
婉儿肃声答道:“不是臣。”
“当真不是你?”武后再一次逼问。
婉儿挺直了腰杆,坦然对上武后的质疑目光,“不是。”
“谁准你抬起头来的?”武后不悦,脸上已有愠色。婉儿每次回答她的问话,都坦荡无畏,半点心虚与胆颤都看不出来,让她一点破绽都找不到。
这样的人,不是心机深沉,便是句句属实。武后重新审视婉儿的眉眼,这样年岁的姑娘,不可能有这样深沉的城府,不管怎么想,婉儿都应该是后者。
“臣做过之事,绝不狡辩,没有做过之事,臣一字不认,还请太后圣裁。”婉儿凛声说完这句话,再次叩首。
“起来吧。”武后原本也不想责罚婉儿,雉奴的那道特旨谁也想不到,她只是觉得可惜,太平错过了这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婉儿只是直起腰杆,并没有起身,“臣有一事请奏。”
武后挑眉,“说。”
“请太后下旨,给殿下一道镇守长安的圣旨。”婉儿这话说完,不用看武后,便知武后的眸光锐利得可以杀人。
武后沉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哀家一定舍不得杀你?”
婉儿深吸一口气,再次迎上武后的目光,坚定地道:“殿下守陵三年,皆在山中,若无特旨,殿下一兵一卒都无法调动。倘若……长安生乱,敢问太后,殿下如何自保?”
武后眸光晦明,脸色如霜,“说下去。”
“太后先前下旨,命刘仁轨坐镇长安。他在军中也颇有威名,倘若东都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长安那边必有动作。”婉儿叩首,“届时叛乱若起,殿下在山中无依无靠,万一有人趁乱行事,殿下性命危矣!”
婉儿静默片刻,没有听见武后的回复,她只得继续恳求,“殿下与太后同心同德,可天下人并不知情,今日太后殿上所言,也只是殿上的官员知晓太后心意。为保殿下安然无恙,臣斗胆叩请太后下旨。”这一叩首,几乎是狠狠地撞在地上。
这声闷响落入武后耳中,静默多时的武后终是开了口,“你可知这道圣旨是双刃剑,若是有心人教唆太平,在长安发展自己的势力,于哀家而言那是大患。”
“殿下素来重情,太后为何不信她?”婉儿悲愤反问,此时已红了眼眶。
武后冷嗤一声,故意道:“哀家相信太平,哀家只是不信你。”
婉儿静默片刻后,忍泪道:“臣愿以命换旨!”
武后冷眼看着婉儿的一举一动,果然是太平自己驯的狮子骢,心心念念为的都是太平,“上官婉儿,你是不是又忘了你是谁的臣?”
“臣……”婉儿只说了一个字,便强忍下了话,恭敬地对着武后俯首叩首。此时额头又红又肿,啧啧生疼,可是,今日这一战她必须为太平打赢。
武后本来还等着她的巧舌如簧,没想到婉儿突然不说话了,只是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跪着。
“今日你威逼哀家下旨,这是大罪。”武后起身,走至婉儿跟前,“谁给你的胆子,敢一再挑战哀家的忍耐?”说话间,猝不及防地钳住了婉儿的下颌,狠狠逼视。
旁边的裴氏已经吓得脸色发白,急忙带着宫人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太后息怒!”
婉儿眼底噙着眼泪,却嘴角微扬,笑道:“臣说过,士为知己者死。”
“罪臣之后,掖庭宫人,也配与公主称知己?”武后冷声反问,手指力道加重,另一手突然扯下了婉儿的银簪子,抵在了她的喉咙上,“你如此处心积虑地为太平谋事,你到底想要什么?”
婉儿笑意不减,一字一句答道:“问心无愧。”
“无愧?”武后冷笑。
婉儿眼底看不出一丝的恐惧,“明知殿下有险,却视若无睹,那是不义。那年天牢之祸,若不是殿下暗中收买狱卒,我绝对活不到今日。如今一命还一命,是为无愧。”她句句是真,不管是上辈子,还是下辈子,只要殿下安好,她死又何妨?
武后似笑非笑,“那哀家呢?你在哀家的跟前,为旁人舍命谋划,算不算不忠?”
“殿下若能坐镇长安,必会稳定大局,于太后而言,百利而无一害。”婉儿紧紧盯着武后的眼睛,“这不算臣在尽忠么?”
武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哀家要的是一心一意效忠的臣。”说着,手中的银簪子沿着婉儿的颈线一路往上,“朝秦暮楚者,哀家用得不安心。”
“臣能一心一意。”婉儿坚定答道。
“还恩太平,便一心一意为哀家效忠么?”银簪子最后落在了婉儿的眉心处,武后明知故问。
婉儿想要垂首,却被银簪子抵住了,“臣……请太后成全!”
“这是你最后一次为太平筹谋。”武后微微用力,簪子的尖端刺入了婉儿的眉心,鲜血沿着她的鼻梁流了下来,滴在了地上,“也是哀家最后一次容忍你。”她突然一划,簪子便在婉儿眉心留下一道血痕,“哀家绝不留三心二意之人。”
武后起身,将手中染血的簪子一扔,走回龙椅,缓缓坐下,“拟旨吧。”
“诺。”
婉儿捂着伤处起身,武后身上的细微变化,她嗅得清清楚楚。武后不再是当初的天后,她如今一心一意地想要当君临天下的天子。天子心中,只有君权,天下万民,只能臣服天子一人。
她如今站在历史的转折处,稍有不慎,粉身碎骨。所以,任何可能存在的威胁,她都会一一清扫干净。
这道旨意,不单是武后对婉儿的最后容忍,还是武后对太平的最后宠爱。
太平若有二心,武后绝不会手软。
婉儿若有二心,武后下次一定会摘了她的脑袋。
鲜血自指缝间逸出,婉儿用左手紧紧按住伤处,右手提笔沾墨,恭敬聆听武后下旨。
“公主自请守陵三载,当为天下人之典范。”武后说到一半,斜眼看了一眼婉儿,话却是说给裴氏听的,“裴氏,传太医。”
“诺。”裴氏方才看得心惊胆战的,领命时只觉双腿发软,踉跄了一下,才趋步退出殿去。
婉儿知道这是武后在赐恩,先威压,再施恩,这是帝王屡试不爽的手段。身为臣下,应当感激涕零,万幸捡回一条命。
武后已经恩威并施了,婉儿也该有点回应,是以婉儿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流了下来,跪地哑声谢恩,“叩谢太后。”
“继续拟诏。”武后没有看她,随手拿起一本奏疏,一边看,一边道,“朕感念皇妹纯孝,特加封镇国之衔,守陵期内,镇守西京,参决长安军政要务。”说完,武后又加了一句,“望皇妹忠君护国,勿生二念。”
武后的话说完,婉儿的诏书也拟好。她生怕自己的血落上诏书,小心翼翼地将诏书移向武后,请武后御览。
武后扫过一眼后,满意地笑了,“哀家好像并没有说这一句。”说着,食指在诏书最后一句话上叩了两下。
婉儿敬声道:“‘未得传召,不得回返东都。’这是为了防止殿下势力壮大后被人蛊惑,妄生事端。”
擅离长安者,以谋逆定罪。
这是婉儿给太平谋的护身符,也是给武后送的定心丸。
“孺子可教。”武后笑了。
今日朝堂之上,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已经当着众臣提了“镇国”二字,如今这道诏书颁下,这笔糊涂账只能算在李显身上。
再等几日,等朝臣们琢磨得差不多了,便是她易君之时。
裴氏不久便将太医请到了徽猷殿,武后挥手示意婉儿与太医去偏殿治伤。
婉儿回到偏殿时,红蕊看她半脸是血,吓得急问道:“这是怎么了?”
“无妨。”婉儿微笑,安抚红蕊,“去打盆水来。”
“嗯!”红蕊快步退出偏殿。
太医上前仔细瞧了瞧婉儿的伤口,认真道:“只要用药得当,伤口应该不会留疤……”
“这个疤我必须留。”婉儿没等太医说后面的话,笃定地看着太医,“大人只须止血上药便好。”
“这……”太医知道宫中女子最重容颜,还是头一次听人说要留疤的。
婉儿倒也不瞒他,“太后亲手所划,不可不留。”
太医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点头道:“如此……唉……”
上辈子她这儿也有一个疤痕,这辈子也没逃过这一劫。用这样一个疤痕换来太平在长安的安全,婉儿只觉一切都好。
往后数年,她会好好保护自己,等待太平归来。
至少,她答应太平的没有食言。
趁着太医调制伤药的空隙,婉儿低下头去,看着腰间的香囊,哑然轻笑。
殿下留给她的发,便是她往后岁月唯一的慰藉。
第102章 相思
太平抵达陵地附近的第三日, 加封“镇国”的诏书便到了太平手中。太平欣然接旨,得此诏书,她在长安开府召选幕僚便是天经地义,也不必藏着掖着, 徒惹阿娘猜忌。
若是换做平日, 这道诏书根本就过不了中书省。一切只是刚刚好——刚好武后的官员猜度这诏书是武后对臣子的试探,欲开女子参政之道, 所以这些官员默许了这道诏书;刚好李唐势力猜度这是新帝为了对抗太后的举措, 是以这道诏书他们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默许。
诏书既定,李显便无可用之处。
不朝之日, 武后宣召众臣上朝,听闻消息的李显匆匆赶来,却未想到这竟是他的退位之日。当日,武后当着众臣宣召, 天子庸碌, 难守大唐基业, 废为庐陵王,即日逐出东都,软禁房州。
李显慌乱大哭, 揪着武后的衣角苦苦哀求。
只见武后冷脸拂开了李显的手, 嫌弃道:“大唐建国不易, 你竟想把祖宗基业交与外戚, 哀家对你太失望了。”
“母后!那只是儿的一时气话,儿绝不会……”李显的话并没有说完,便被武后狠狠刮了一个耳光。
声音响脆,听得众臣脸颊生疼。
李显被打蒙在地,捂着红肿的脸瑟瑟不知还能说什么。
“滚去房州, 若无诏令,永世不得入京觐见!”武后当着众臣下了命令,挥手示意内侍将废帝拖了下去。
武后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上了贞观殿的龙台,站在了龙椅边上,她朗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诸位臣工,哀家可立谁人为新帝呢?”
明知故问。
裴炎自臣列中走出,手持笏板进言道:“太后膝下还有嫡出皇子,循例,应当殷王继位,以承大统。”
“裴卿所言极是。”武后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视众臣,“诸位可有异议?”
“臣请殷王继位!”武后的心腹们纷纷跪倒附议。
李唐旧属左右看了看,只要天子还是姓李,换掉一个庸碌之君,对大唐而言也是好事。
“臣附议!”
片刻之间,众臣跪地叩首。
李旦也曾想过那把龙椅,可看着自己的三位兄长或死或废,他已经洞悉了母亲的野心。继位之后,为了保住性命,他索性称病不朝,将军政大事都交给母亲处置。
武后欣然受之,以太后之尊临朝称制,一边大力扶植心腹,一边准备清洗朝堂。她想求的是名正言顺地坐在龙椅上,听天下人山呼万岁,让天下人知道,女子一样可以君临天下。她已经快触到她想要的东西,只要把挡在龙椅前的那些绊脚石一个一个地踢开。
有些事不必上位者明言,自有走狗冲锋陷阵。
酷吏丘神绩于巴州逼迫废太子李贤自尽,奏疏抵达洛阳时,来自长安的密疏已经到了武后的手中。
武后看着密疏上陈列的事情,神色逐渐凝重。
婉儿已经瞥见了上面所述内容,大体是说公主在西京招兵买马,开府揽贤,一边修筑乾陵,一边操练兵马,居心叵测。
在这个时候操练兵马,无疑是大忌。
婉儿不动声色地先将李贤自尽的奏疏双手奉上,“太后,巴州来报,庶人李贤自戮身亡。”
武后放下密疏,从婉儿手中接过奏疏,看到最后时,不知是怒是喜地道了一句,“好一个丘神绩!”
婉儿低着头,从今日新到的奏疏中找到了太平的奏疏,放在了第一本上。
这个时候李贤自杀,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可以永绝后患,让平日里心系废太子的官员彻底断了念头,坏处是刚换了一个天子,废太子便自戮身亡,必会被有心人拿来生事。
武后蹙眉,只觉得心烦,“婉儿,拟诏,贬丘神绩为叠州刺史!”
“诺。”婉儿提笔,很快便拟好了诏书。
武后审阅之后,便交由婉儿,命她送去中书省。
婉儿领命,刚接过诏书,便觉察了武后复杂的眸光。
“且慢。”
武后拿起边上的密疏,递给婉儿,“你瞧瞧,太平这是想做什么?”
婉儿接过密疏,看完之后,将密疏安好放在龙案之上,“殿下奉旨镇守长安,这些事……”她试探地说着,“应该也算寻常吧?”
“应该?”武后冷笑,“这个时候她什么都不做,才是真的应该!”武后眼底又起怒色,视线落上婉儿额上的疤痕,怒色稍微消逝些许,“你这是在为她辩解么?”
婉儿恭敬地一拜,“臣不知内情,自然不会给殿下辩解。”
“长安三千禁军日夜操练,她这是想做什么?”武后再问。
婉儿摇头,“太后不妨亲自问问殿下,究竟意欲何为?”
武后原以为婉儿会给太平辩解什么,可婉儿竟像只泥鳅一样的,问一句,滑一句,就是不正面回答武后的话。
也是,婉儿若再帮太平辩解,便是将那日的警告当成了耳旁风。
武后知道定是问不出什么来,便挥手示意婉儿退下。
婉儿退出了殿去,这个时候她的解释只为火上浇油。既然殿下来了奏疏,定然会说明缘由,她能做的,便是将那本奏疏放在最起眼的地方。
果然,武后顺手拿起第一本奏疏,便看见了太平熟悉的字迹。
“呵,原来如此。”武后看完太平的奏疏,忍不住笑了起来,“刘仁轨可不好对付,太平你小心栽在他的手里。”
武后本想帮太平一个忙,可想了想又作罢了,她忽然想看看,太平这只乳虎如何从刘仁轨手中夺下长安的军政大权?
虽说武后曾借废帝李显之名下旨令太平总理长安军政,可不管太平的奏疏也好,探子的密疏也罢,都说刘仁轨死捏着南衙禁军的兵权,以公主不懂军务为由,处处搪塞公主,迟迟不肯交接。
太平在这个时候亲自带着值卫宫中的禁军大肆操练,为的就是给自己正名,索的就是刘仁轨的兵权。
合情亦合理。
一道奏疏消解了武后心中的猜疑,武后再瞄了一眼密疏,不禁冷笑一声,把密疏递给了边上的裴氏,“烧了。”
“诺。”裴氏恭敬领命。
太平如今的身份放在那里,武后底下那些爪牙想要罗列罪证,把太平给扯下来,必须经过武后的默许,如今武后对太平一事选择毫不理会,那些爪牙琢磨之后,自然也不敢妄自行动。
夜色渐临,月亮爬上了长安宫檐,洒下满城清辉。
一辆马车赶在长安宵禁之前,进入了刘仁轨府宅所在的坊间,停在了府后的小巷口。一个少年披着大氅,从马车上匆匆走下,很快便隐没在了小巷深处。
似是早知少年会来,刘仁轨命人候在后门许久,听见少年叩响后门后,小厮赶紧打开了房门,将贵人迎了进来。
“殿下,请。”
“嗯。”
少年打扮的太平拢了拢身上的大氅,由小厮引着一路走入内堂。
内堂灯烛通明,却无一人伺候在主人身边。
白发苍苍的刘仁轨坐在榻上,瞧见太平踏入内堂后,便起身恭敬迎上,“殿下,请入坐。”说完,便挥手示意小厮退出内堂。
内堂比外间温暖太多,太平解了玄色大氅放在一旁,一身银纹圆襟袍衫在烛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刘公着急相见,所为何事?”太平不急饮用几案上的甘露解渴,先谈正事。
彼时,乾陵尚在修建,天子的棺椁停在奠殿,等待陵寝修好,再择吉日入陵下葬。镇国公主府也正在修建之中,所以太平一直歇在山中的陵宫中,以便督建乾陵。若不是刘仁轨密邀,今晚太平绝不会冒险夜访刘宅。
“殿下请看这个。”刘仁轨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递向了太平。
太平接过一看,沉声道:“《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
“陛下称病不朝多日,太后独揽大权,情势实在是不对。”刘仁轨开门见山,“李敬业将起兵勤王,殿下,老臣觉得,这是个机会。”
太平却摇头肃声道:“刘公,此事不能参合。”
刘仁轨惑声问道:“为何?”
“父皇临终之时,确实命太后辅政,太后从未弑君,此乃攀诬之言。”太平紧紧盯着刘仁轨的眉眼,“攀诬起兵,实乃谋反。你看这檄文所言,‘竟是谁家之天下’……”太平刻意读了一遍,“如今天子是本宫的四哥,他姓李,可李敬业却在檄文上问这样的话,其心可诛啊!”
刘仁轨叹息道:“可若错过这个机会……”
“父皇密诏,命本宫拱卫大唐山河,只要天子姓李,天下安定,本宫便没有辜负父皇嘱托。”太平忽然起身,“自古皇权更迭,总是腥风血雨,本宫只求大唐长安,烽火消弭,百姓安康,还请刘公以社稷稳定为先,百姓安乐为旨,莫要参合这些另有所谋的叛贼起事。”说着,太平单膝跪下,对着刘仁轨恳切一拜。
刘仁轨急忙起身,双手扶起公主,“殿下这是折煞老臣了!快快请起!”
太平感激地道:“刘公大恩,为了掩饰本宫私下操练兵马,故意不交出南衙兵权,本宫铭记于心。”
“天后眼线众多,老臣也只有唱黑脸,庇护殿下羽翼渐丰了。”刘仁轨从来不惧武后,他军功赫赫,当年百济之战,名闻天下,武后若是敢对他下手,那无疑是自毁声名。
起初刘仁轨答允帮太平,只是看在先帝那份密诏的份上,可这些日子与公主接触后,发现公主确有仁心,一言一行皆为国为民,只可惜不是皇子,不然若登大宝,将是大唐之福。
“前年关中大旱,百姓死伤无数,本宫只希望治下这几年,长安可以与民生息,不生兵祸。”太平诚挚地说着,“刘公可愿帮本宫圆此心愿?”
刘仁轨慨然捻须,点头道:“殿下高义,老臣自当遵从。”他想,太后年岁已过六十,只要护佑公主数年,也许能等到太后天命尽时,到时候公主辅政,李唐王朝定能出现一个百年难得的盛世。
太平再拜,“多谢刘公成全。”
刘仁轨大笑道:“殿下不必客气,今夜就留在府上休息吧。”
“嗯。”太平点头。
刘仁轨很快便命人准备上房,命丫鬟提灯引着太平去往上房休息。
夜色渐深,太平一时睡不着,便披着大氅走至窗边,望着墙角那几枝沐在月光下的鲜红海棠,她只觉心间酸涩,仰头望向天上明月,轻唤出了那个想了千万遍的名字。
“婉儿……”
第103章 厍狄
明月千里, 相思无尽。
洛阳紫微城也沐在这样的月光下,婉儿托腮坐在几案边,不时拨动几下案上的走马灯——灯上红衣小人飒爽挥动马球杆,一如当年的殿下。
红蕊灭了一旁的宫灯, 只余下几案上的这盏, 关切道:“大人还是早些安歇吧。”
“嗯。”婉儿起身,似是想到了什么, “红蕊, 这几个月尽量留在偏殿,若非必要, 莫要去太后面前走动。”
红蕊惑然,“为何?”
“今年是多事之秋,你我越谨慎越好。”婉儿不能说得太明白,能做的只是提醒, 免得红蕊不小心触怒了武后。
“嗯。”红蕊感激地点点头, 等婉儿躺好之后, 这才吹灭了最后的灯烛,回到了自己的榻上,抱着被子睡下了。
扬州有异, 武后很快便得到了消息。只是李敬业目前尚未起兵, 武后也不好坐实他谋反的罪名, 于是武后便暗中调派兵马, 一边加强洛阳守备,一边加强扬州往洛阳一线的城防。李旦登基,处处避让武后,反倒让武后找不到理由把他换下去,如今这场暗流涌动的兵祸是机会, 也是危局。
自古富贵险中求,武后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只是,若只是扬州一处起兵祸,武后倒可应付,若是李敬业这些日子按兵不动只为了暗中拉拢其他势力,到时候四处起兵响应,那可就是大祸了。
同年七月初,太平上奏,乾陵帝陵已完成大半,可择吉日先行安葬高宗,请求武后允准。武后拿着这本奏疏看了许久,婉儿识得太平的字迹,明明只是请葬的奏疏,武后却一直看着,婉儿总觉忐忑。
武后肃声道:“太平去长安也快半年了……”
婉儿研墨,应声道:“是。”
“北衙禁军在太平手里已经有模有样,可刘仁轨还是不把南衙禁军的兵权交给太平,这绝不是好事。”武后仔细琢磨,“婉儿,拟旨,命太平尽快择吉日安葬先帝。”
“诺。”婉儿提笔拟旨。
武后的目光忽然落在婉儿脸上,“你去宣旨。”
婉儿微愕,“臣去?”
“顺便把你阿娘接回洛阳,这边的宅子一直都空着。”武后嘴角微扬,“哀家要长安真的长安。”
婉儿瞬间明白了武后的意思,武后是要她去长安帮太平把兵权拿下来。
“可是……”
“呵,会犹豫,看来那一簪子没有白划。”
武后倒是喜欢婉儿的迟疑,至少证明婉儿是听进去了,她如今只是武后的臣,不可三心二意一人事二主。
婉儿跪地,“臣惶恐。”
“起来吧,你只是去帮哀家办事的,只要你记得这句话,便不算不忠。”武后说完,给裴氏递了个眼色,“人到了么?”
裴氏点头,“一直候在殿外。”
婉儿缓缓站起,一时不知武后所言是谁。
“宣她进来。”武后说完,往婉儿这边看了一眼。
婉儿微微垂首,静候那人进来。
此人穿着一身素服,鬓发上不缀一支钗环,只簪了一朵小百花,约莫三十岁。待她微微抬首,婉儿看清楚了她的眉眼,她终是忆起她是谁——裴行俭的继室,厍狄氏。
上辈子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武后破例将她召入内廷做女官。武后重用于她,不单是因为她的德才,还因为她的身份。
裴行俭虽死,可他军功赫赫,在军中的威望尚在。先前李治险些用太平的婚事拉拢了裴行俭,差点给了武后致命一击,如今武后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再来一次,所以在这个时候启用厍狄氏,是上上之策。
“民妇厍狄氏,叩见太后。”厍狄氏恭敬地对着武后行礼。
武后微笑,“快快请起。”
厍狄氏闻声起身,肃立在殿上。
武后寒暄道:“令郎这几日的风寒可好些了?”
“得太后抬爱,太医们医术精湛,小儿已经大好。”厍狄氏感激地对着武后再拜。
武后笑了,“早就听闻你素有德才,今日召你入宫,只为赐你御正之衔,与婉儿一样伴哀家左右,草拟诏书。”
厍狄氏眼底闪过一抹惊色,可语气依旧徐缓,“妾是寡身,只怕……”
“女子有才,哀家惜才,有何不可?”武后打断了厍狄氏的谦辞,“此事已定。”
武后话都说到这里了,厍狄氏哪里还敢请辞,当下跪地谢恩。
“婉儿,这次宣旨,你便与厍狄氏同行。”武后轻描淡写地交代了一句,便挥手示意婉儿先把拟好的诏书送去中书省,“你先把诏书送去中书省审议。”
“诺。”婉儿领旨退出了徽猷殿。
用人即是测人。
婉儿太熟悉武后的手段,将她屏退多半是为了叮嘱厍狄氏,让厍狄氏在长安留心她的一举一动。
厍狄氏的独子留在洛阳,便是牵制她的手段。
今年局势不明,武后也只能用这些手段保证下面的人老实效忠。
婉儿不禁淡淡一笑,厍狄氏是个聪明人,上辈子她与她共事多年,素知她的性子。那些宫中人的阴招,厍狄氏不屑也不会做。所以,婉儿并不怕厍狄氏同行,反倒庆幸武后选择的是厍狄氏。
太平。
婉儿深吸一口气,想到可以与殿下见一面,她空落落的心终是有了一丝暖意。
诏令送至中书省后,当夜裴炎便过了诏令。
第二日一早,婉儿与厍狄氏同乘一车,武后派了一支百人羽林军护送两人往长安去了。
退朝之后,武后回到了徽猷殿。
裴氏照着婉儿留给她的整理法子,将奏疏都分类妥当。她向武后行礼之后,便端上了甘露。
武后颇是惊喜,喝了一口甘露后,侧脸看她,“看来,学会不少。”
“婉儿今早将分类法子写给了奴婢,奴婢也不知分得对不对。”裴氏如实交代。
武后会心笑笑,“是个会办事的。”
裴氏也不知武后这句话夸的是谁,只得静默着退到了边上。
武后拿起一本奏疏,并不急着打开,笑问道:“裴氏,你知道哀家为何要派她们两个同行么?”
裴氏不敢置喙,“奴婢愚钝,不知太后用意。”
武后斜眼小觑裴氏,“你跟了哀家数十年,你愚钝的话,整个皇城就没几人聪明了。”
裴氏惶恐,“奴婢是真的不知。”
“厍狄氏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哀家想要什么消息。”武后目光悠远,望向殿外空庭,“刘仁轨迟迟不交兵权,定有内情,哀家只想要个答案。”
“奴婢还以为,太后命厍狄氏同行,是不放心婉儿。”裴氏如实回答。
武后大笑,“她确实难驯,却也不是驯不服的狮子骢。”这几个月来,婉儿只字不提太平,事事帮她设想周到,武后自忖她拿捏住了婉儿的七寸,婉儿定然不敢再生二心。
派厍狄氏同往,只因她曾随裴行俭在军中生活过一段日子,算是略通军务。婉儿自小便困在掖庭,军务是一窍不通。长安南衙禁卫如何驻防,又有何深意,或许厍狄氏可以发现蹊跷之处。厍狄氏去了那边,也可以提点太平,注意北衙的驻防。
这便是武后的用意。
在扬州那边的平静打破之前,她必须要警惕刘仁轨这只老狐狸。长安若乱,天下必会动荡,万万不可在这个时候被刘仁轨联合陇西势力,在她背后捅上一刀。
武后徐徐道:“哀家只是不放心长安。”
裴氏只觉汗颜,太后格局如此广大,只怕世上女子唯有太后一人如此。
与此同时,婉儿与厍狄氏的马车已经驶出了洛阳城。
彼时正值盛夏,洛阳郊外,野花沿着陌上开了一路。婉儿掀起车帘往外望去,极目之处,远山青翠,近水淙淙,远离了皇城,只觉舒畅之极。
“上官大人。”厍狄氏依旧穿着素服,忽然轻唤婉儿。
婉儿放下车帘,“夫人?”
“妾小字贞娘。”厍狄氏眸光清澈,定定地看着婉儿,“如今同为太后办事,私下里,你可唤我贞娘,我便唤你婉儿。”
婉儿颇是惊讶,“如此,只怕于礼不合。”
“妾说了,私下里。”厍狄氏饶有深意地强调了后面那三个字。
婉儿轻笑,“嗯。”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与厍狄氏说话总是很舒服。许是厍狄氏比其他女子见识的东西多些,所以谈吐也好,德才也好,远胜太多命妇。
厍狄氏也笑了,“婉儿放心,太后并未命我监视你。”
婉儿怔了怔,没想到她竟会提及此事。
厍狄氏的笑容微深,“你我同行,该在开始就说明白,免得往后相互猜忌,反倒办不好差事。”说着,厍狄氏真挚地看着婉儿,“此去长安路程不短,婉儿若是一直防着我,一程只字不语,岂不无聊?”
婉儿只觉惭愧,虽说知道厍狄氏的为人,她却还是防备了她。她不得不重新打量厍狄氏,她有鲜卑血统,所以发稍微卷,肤色白腻,这个年岁最有韵味。
厍狄氏忽地笑出声来,“婉儿若是再疑我,我怕是只有剖出心来,让婉儿瞧瞧是红是黑了。”
婉儿听得烫耳,沉声道:“我失礼了。”
“太后命我注意南衙禁军驻防位置,想必是怕长安生变。”厍狄氏敛了笑意,认真说道,“你我皆是宣旨女官,只怕无法接近南衙禁军的驻防位置,此事我们要好好筹谋。”
婉儿点头道:“此事我有法子。”
“哦?”厍狄氏大喜。
“嗯。”婉儿没有看见太平之前,她也不知具体该如何做。
厍狄氏也没有追问下去,掀起车帘望向了车外,“婉儿你瞧,外面的小花都开了。”
“贞娘,你不问我什么?”婉儿试探问道。
厍狄氏洒脱笑道:“你愿与我说,你自会说与我听。我今日告诉你,只是不想你我有误会,这只是我的诚意。”
婉儿认真道:“我也有诚意。”
厍狄氏凝眸望着婉儿,“嗯。”
“到了长安,自有分解。”婉儿真诚地笑了,在没有见到太平之前,她绝对不会轻举妄动,给太平添乱。
第104章 醋海
七月底, 婉儿与厍狄氏的车马进入了长安地界。
婉儿将准备好的白缎取出,在进入长安之前,当抹额系在了头上。若是在传旨时,太平一眼瞧见她眉心上的伤痕, 只怕太平会神情有异。厍狄氏倒不是个嘴碎的, 可是同行的羽林将士多是武后心腹,她不得不为太平多考虑一二。
厍狄氏看着婉儿的举动, 惑声问道:“婉儿这是为何?”
“我曾伴读殿下左右, 殿下待我甚好,若是瞧见太后亲手赐我的这道疤, 恐会当面质问。”婉儿也不想瞒她太多,“殿下当年时常被武后责骂,如今镇守长安,左右有很多眼睛盯着。殿下质问事小, 若是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地告到太后那边, 兴许就不是小事了。”
厍狄氏点头笑道:“婉儿有心了。”
婉儿莞尔, “太后要的是长安安定,我只求殿下安然,也算是回报她当年的救命之恩。”
“哦?”厍狄氏倒颇感兴趣。
“自古进了天牢的人, 鲜少有活着出来的。”婉儿点到即止, “殿下心善, 留了我一命。”
厍狄氏听到这里, 慨声道:“殿下当初种下善因,今日得此善果,也是应当。”若要遮掩伤痕,要么以花钿掩之,要么以抹额遮之, 如今她们两人是来给殿下下旨主持先帝葬礼的,若以鲜艳花钿掩饰,那是不敬之举,是以婉儿只能如此处置。
逗留长安期间,以白缎覆额,合情合理。
“婉儿可有多的白缎?”厍狄氏忽然问道,“要戴你我一起戴。”
婉儿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可还没开口,厍狄氏便与她想到了一处,她不禁笑道:“贞娘,谢谢。”说着,便从袖中拿出了准备好的另一条白缎。
“举手之劳罢了。”厍狄氏接过白缎,与婉儿一样当抹额系好,对着婉儿眨眼轻笑,“不必客气。”
婉儿笑意微深,往后宫中多这么一个聪明又坦率的朋友,也算是一桩乐事。
“宣旨之后,我想回家看看。”厍狄氏掀起车帘,望向外面。
马车已经驶入长安城,熟悉的坊市历历在目,裴行俭休沐时,也曾牵着她在长安街头闲逛,享受难得的太平时光。
“贞娘你放心回家,殿下那边我来说。”婉儿在她眼底看见了一份压抑的浓情,裴行俭与她最后的那段时光,想必是她温暖又珍贵的回忆吧。
正如——
婉儿从车窗外瞧去,她记得这是何处,再往前走,便是阿娘郑氏的宅子。此处离西市很近,她与殿下有许多美好的回忆,都在那个喧闹又繁华的西市里。
她哑然失笑,终是可以光明正大地与太平相见,她的心忽地跳快了一拍。若不是厍狄氏在旁,她只怕要催促赶车的羽林将士,快些赶到镇国公主府。
马车终是停了下来,随车而行的红蕊掀起车帘,恭敬道:“大人,公主府到了。”
不知为何,厍狄氏总觉得红蕊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欢愉。她不由得多瞧了红蕊一眼,只见红蕊满面喜色,像是回家一样的高兴。
婉儿故作淡然,“知道了。”说完,便抱着漆木匣子走下了马车。
匣子里面是这次的圣旨,婉儿在府门前端直了身子,双手捧住漆木匣子,等厍狄氏整衣之后,便与厍狄氏一起踏入了公主府。
上辈子的镇国公主府,目及之处皆是奢华之风,这辈子的镇国公主府竟一改奢华之风,处处透着草木诗意。
太平知道婉儿喜欢采花瓣碾碎做信笺,是以她选好些花树分植四院——春日梨花如雪,便植在东边的小院里,院名“胜雪”;夏日芍药鲜艳,植在西边的空庭里,庭名“绛红”;北边的小院墙下种了一排桂花树,每到秋来,桂花金灿灿地缀满枝头,此地取名“闻秋”;至于南边的水榭深处,那边专门建了个梅园,修了赏梅用的亭子,名曰“凌寒”。
婉儿今日并没有机会一览整个镇国公主府,可经过绛红庭时,还是没忍住瞧了几眼里面盛放的缤纷芍药。
花香浓郁,招惹了不少蜂蝶萦绕花间。
如此惬意的花庭,想来太平一定花了不少心血。
“大人,这边请。”引路的婢女并不是春夏,她遵照殿下一早的吩咐,引着东都来的贵人往绛红庭深处的小坪走。
临近小坪,便听见了几声兵刃相撞之声。
婉儿嘴角的笑意消散,神色忽地变得凝重起来。殿下应该在正堂恭敬接旨,而不是在后院练武,此事若是传到武后耳中,也不知那些人会如何添油加醋。
想到这里,婉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沿着一条斜上的小廊上去后,眼前的一幕让婉儿瞬间石化在原处。
只见太平穿着青色圆襟袍衫,持剑刺向了对面穿着玄色劲装的武士。那武士生得甚是英武,剑术也极是高超,只轻轻地弹剑一格,便将太平的攻势化解。甚至,武士还猝然一剑挑出,太平仓促横剑,可脚后跟不知撞到了什么,竟是一个踉跄,往后跌去。
武士出手极快,伸臂一勾,太平竟撞入了他的怀中。
“末将知罪。”武士不敢多抱公主,连忙松手,往后退了一步。
太平却笑了笑,众目睽睽之下,指尖在武士心口一戳,“你何罪之有啊?”说话轻媚,让人听了忍不住遐想。
她就是故意做给今日来宣旨的人看的。
那些人瞧见了,回去告之阿娘,阿娘能少疑心她与婉儿一些。不然,公主已经十九岁之龄,一直对少年郎不理不睬,只会引人猜疑,甚至武后也会觉得不对劲。
“殿下!”伺候在边上的春夏一声急呼,半是因为担心太平,半是因为她瞧见了婉儿的脸色很是不好,扬声道:“上官大人来了!”
“啊!”太平没想到今日来宣旨的竟是婉儿,她像是被雷击似的慌然狠狠一推武士,厉喝道,“快滚!”
婉儿的脸色阴沉如铁,眸底涌动着一丝腾腾的火光。
太平自知理亏,也不好立即解释,此时赔笑也不是,说话也不是,只得佯作无事,收了佩剑走上前来,“怎么是你?”
“殿下接旨!”
婉儿突然凛声一喝,太平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当即跪下。
厍狄氏上前接过漆木匣子,婉儿恭敬地从里面取出了圣旨,把圣旨展开,故意挡住了太平看向她的视线。
醋意像是埋入心房的银针,不断穿织着婉儿的心房,偏生这支银针还带了浸过酸汤的线丝,勒得婉儿的心几欲粉碎。
理智告诉她,也许这是殿下在故意演戏,可感情告诉她,这是殿下的不安分之举。
她绷着理智之弦,酸涩的怒意却排山倒海而来。若不是这里还有旁人,婉儿定要咬牙道一句,“殿下如今好快活啊!”
“臣,听旨。”太平只说了三个字,可婉儿觉得这三个字也在刺她的耳,锥她的心。
此时此刻,她只想立即宣读完圣旨,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好生静一静。
“乾陵既成,当择吉日安葬先帝。一切以礼制行之,令公主全权处之。”
婉儿的声音里透着森森的寒意,这简短的四句话让太平的心啧啧生寒。太平早就知道阿娘会允准此事,只是没想到阿娘竟会把婉儿给打发过来,所以婉儿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记下,现下满心都在思忖着该如何安抚婉儿,把事情都解释清楚。
婉儿宣旨完毕,没有立即听见太平的声音,她忍不住催道:“殿下还不接旨?”
“诺!”太平双手抬起,自婉儿手中接下了圣旨,便快速站起,抢先一步道,“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春夏,速去收拾上房,安顿二位敕使。”
“长安有驿馆,就不必殿下操心了。”婉儿强忍恼意,冷冷地否了太平的话。
太平知道她是真的恼了,这会儿心也彻底乱透了,急声道:“本宫口都开了,上官大人好歹给本宫点薄面。”
婉儿冷笑,“殿下言重了,下官只是循例行事罢了,还请殿下莫要为难下官。”
太平被刺了一下,当着这些人也不好失仪强拉着婉儿不准走,“那……用过午膳再走也不迟啊。”
婉儿朝着太平一拜,“不必了。”
厍狄氏看得一头雾水,殿下待婉儿好,她看出来了,可婉儿突然浑身是刺,她就不懂了。偏偏婉儿还说得合情合理,即便厍狄氏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也找不出半点破绽来。
婉儿看太平刚欲开口,立即抢先道:“殿下也不必差人相送了,去驿馆的路,下官认得。”说完,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厍狄氏迟疑了一下,对着太平行了个礼,便趋步朝着婉儿追去。
太平眼圈微红,急得把佩剑扯下一把摔在边上。
春夏急忙走上前来,捡起佩剑,小声劝道:“殿下莫急,奴婢可以去驿馆走一趟,帮殿下解释一二。”
太平素知婉儿的性子,她一旦倔起来,岂是春夏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
“你去只会吃闭门羹。”太平哑涩开口,说的虽然是春夏,可也知就算亲自去了,她一样会吃闭门羹。
“奴婢找红蕊说,让红蕊帮忙劝劝大人。”春夏再出了个主意。
太平瞪了春夏一眼,“没用。”
春夏小声嘟囔,“总不能殿下亲自跑一趟……”
“本宫只怕去也没用。”只要婉儿肯听解释,太平可以在她面前千哄万哄,让她做什么都成。
春夏这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了,“那……那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等她气消了,自己过来。”太平想,阿娘把婉儿派来宣旨,定然另有差事,若是如此,婉儿定然还会再来公主府。
春夏总觉得这样不太成,“殿下,这样等着怕是也不太好。”
太平心烦意乱,突然静默下来,盯着春夏看了许久。
春夏被太平盯得发毛,“殿下你看着奴婢做什么呀?”
“帮本宫做件事。”
“诺。”
第105章 犯上
婉儿一路疾行, 回到府外的马车上时,捂着突突直跳的心口缓了好一阵,方才将满腹恼怒压了下去。
红蕊不敢多言,她也气得很。大人为公主做了那么多, 额上都留了一个疤, 结果就换来了这种下场,实在是凉薄!
厍狄氏不急不慢地上了马车, 婉儿便吩咐赶车的羽林将士速速赶车去驿馆。
“慢。”厍狄氏突然开口, 拦住了羽林将士。
婉儿对上了厍狄氏狐疑的眸光,正色问道:“贞娘?”
“该是我问你, 你怎么了?”厍狄氏反问。
“我?”
“对,你。”
婉儿哑口片刻后,故作淡然地解释道:“我只是在提醒殿下,规矩重要。”
“哦?”厍狄氏颇是好奇, 这次是真的想知道婉儿究竟怎么了。
婉儿想, 今日肯定逃不了, 只得交待道:“当初在殿上请旨要为先帝守陵三年,如今不过半年多,她便在府中与武士眉目传情, 此事我们看了就罢了, 若是传到东都那边, 百官只会说殿下风流, 于殿下而言,并不是好事。”
厍狄氏轻笑,“所以婉儿才生这么大的气?”
婉儿沉叹,“我只是不想殿下惹上是非,招惹祸事。”
“哦。”厍狄氏似信非信。
婉儿认真看她, “你不信?”
“信,怎的不信?你这般在乎殿下,事事为她设想周到,怎的就不想想你自己呢?”厍狄氏一句话切在要害处,“你别忘了,你眉心上的那道疤是因为什么留下的?此事传回东都,殿下不一定有事,你呢?还想太后在你脸上划一下?还是给你个干脆,一刀把你的脑袋切下来?”
“……”婉儿静默了。
厍狄氏握了婉儿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听我一言,今日之事便算你报了殿下恩情,以后不要再用这种法子贸然提点殿下了。”
婉儿深吸一口气,微微点头。
“太后与殿下终究是母女,情浓于水,只要不是涉及争权夺利,不管殿下做错什么,太后也会留她性命。”厍狄氏虽说在笑,语气却冷得很,“可你不一样,准确说,你跟我都是这些人足下的蝼蚁,稍有不慎,性命不保。”
这个道理,婉儿知道。
“贞娘,谢谢你。”婉儿这会儿心间微暖,回握厍狄氏的手紧了紧,“以后我会小心行事。”
“那便好。”厍狄氏另一手覆上婉儿的手背,轻轻地拍了两下,“趁着今日还早,你不回家瞧瞧?”
婉儿自是想郑氏的,只是她若回了家,殿下若是悄悄去了驿站找她,可就要扑个空了。她身上还有武后给的任务,就算再恼殿下,她也必须先将长安的情势问个清楚。唯有如此,她才能设法帮上厍狄氏,让厍狄氏把武后交代的任务办妥了。
“明日我再去看望阿娘,今日初到长安,我还是安分一些好。”婉儿摇了摇头。
厍狄氏笑意微深,“这么说,我也该去驿站安分地过一夜。”
婉儿点头,“最好如此。”
“可今晚我必须回裴府。”厍狄氏却已打定了主意。
婉儿愕然,“为何?”
“今日是夫君的生辰,他虽不在了,可我还是会遵照约定,每年在他生辰这一日往府中的柏树上悬一条平安绳。”厍狄氏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约定,“他说,只要心诚便能儿郎平安,岁岁康健。”如今裴行俭已死,她唯一的念想便是她的儿子裴光庭,“我只求四郎平安。”
天下慈母,皆是如此。
此事就算传到武后耳中,武后也不会多说什么。
“事事小心。”婉儿只能提醒一句。
厍狄氏点头,“嗯。”
随后,婉儿命与羽林将士先将厍狄氏送至裴府,与厍狄氏告别之后,便独自去了驿馆休息。
红蕊端来了午膳,婉儿只吃了两口,便觉索然。
“大人,你好歹再吃两口啊,气坏了可不值得。”红蕊赶紧安慰婉儿,生怕她气坏了身子。
婉儿笑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红蕊起身走至更漏边看了一眼,认真回道:“回大人,已经未时一刻。”
“两个时辰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婉儿的笑容微僵,终至消失。脑海中再次重现太平与那武士亲昵的一抱,原本压下的怒火又腾地冒了起来。
难道真如戏文里所言,越容易得到的,便越不珍惜。
婉儿越想越心酸,蓦地摇了摇头,绷着最后的理智告诉自己,即便判人死刑,也得给那人一个辩解的机会。
她的殿下不该假戏真做,不该半年不见便将她淡忘。
若太平真是这样的人,上辈子她又怎会为她做那么多?
世事总是当局者迷,即便聪慧如婉儿,如今身陷这醋海之中,想的越多,她便越怕,越想抽离那些不安,就越是身陷揣测,又怕又恼。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这句佛偈不断在脑海中盘旋,她难得解脱,越陷越深,就越忍不住往悲处去想。
忽觉眼眶一烫,她视线已然模糊。
红蕊看得心疼,连忙拿了干净帕子过来,“大人,快擦擦。”
婉儿接过帕子,暗自打定主意,倘若殿下真是无情至此,她何必与殿下再做纠缠,即便再难,她也要狠心斩了这情丝。
一日斩不断,那便斩一年,一年斩不了,那便斩十年。
谁要为个不爱自己的人寻死觅活?
心头虽是这样“强硬”地想着,可听见了敲门声后,她绷紧的心弦终于得了一刻的松懈。
“谁?”红蕊大声问道。
“红蕊,是我。”春夏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殿下命奴婢过来,给大人送致歉之礼。”
红蕊瞧了婉儿一眼,见她满眼失落,突然又来了气。殿下怎可一点诚意都没有?打发春夏来送个礼就完了!
红蕊卷了卷衣袖,猛地将门打开,把气都撒春夏身上了,“知道了!”当下伸手将春夏手中的礼物一抱,转身便走回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春夏吃了一鼻子灰,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红蕊居然凶了她!
“红蕊你……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没什么跟你说的!”
婉儿只扫了一眼红蕊放下的礼物,不过是些寻常物事,果真是没有诚意的。
门外又响起了春夏的声音,“你听我说一句也成啊!你出来!”
“我不听!”红蕊彻底跟春夏杠上了。
婉儿听得心烦,“出去,吵够了再回来。”
红蕊愣了一下,知道自己吵着大人了,当下歉然对着婉儿一拜,“奴婢这就去把春夏给打发了。”说完,红蕊气呼呼地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房门很快便关上了,可随后便响起了一串铁链声。
婉儿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起身走至门后,想要打开房门看看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咣!”
婉儿发现门打不开了,有人用铁链锁住了房门。
“红蕊!谁把门上锁了?”
听见婉儿的惊问,红蕊下意识想答话,却被春夏一把捂住了嘴巴。
春夏忍笑道:“上官大人趾高气昂,一再触怒公主,殿下有令,禁闭驿馆三日,以儆效尤!”说完,春夏便对着左右的公主府武士递了眼色,命他们值卫在外,便勾住红蕊往驿馆前堂行去。
红蕊挣扎不脱,便横了心,狠狠地咬了一口春夏的手。
春夏吃痛,终是松了手。
“助纣为虐!”红蕊骂了一句春夏,转身便想回去伺候婉儿。
春夏忍痛一把抓住红蕊的手,“回来!”说着,左右看了一眼,硬拽着红蕊往空庭的无人角落走。
“松手!”红蕊是气极了,“殿下没有良心,你也没有良心!”
“嘘!你这是大不敬啊!”春夏知道她恼怒,却没想到她竟恼怒到这个地步,连这些大不敬的话都敢说。
红蕊哑声道:“大人在洛阳,差点命都没了,结果殿下是如何待她的?你没瞧见么!”
春夏眨了眨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红蕊索性豁出去了,指了指自己的眉心,“这里!大人为了给殿下讨一道圣旨,活生生地被太后用簪子划了一下,留了好大一个疤!”
春夏起初以为公主哄哄大人便好,可知晓这事后,她终是明白为何大人会这般生气,红蕊为何会这般恼怒。
红蕊眼见春夏哑口无言,哑声道:“如今你还帮着殿下骗我出来,把大人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你们的良心呢!”
春夏解释道:“殿下她今日真的只是做戏……”
“做戏还关人,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大人么!”红蕊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春夏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殿下命她困住红蕊,别让红蕊在驿馆闹腾,至少这件事她一定要做到。
“红蕊。”春夏软声轻唤,紧了紧红蕊的手。
红蕊嫌弃地抽出手来,“滚开。”
春夏赔笑,“殿下说,大人一定不会好好吃东西,你非要回去伺候也不是不行,好歹跟我去厨房一趟,给大人备些喜欢吃的菜肴……”
“再好吃大人也吃不下!”红蕊白了一眼春夏。
春夏劝道:“总要试试啊,饿坏了大人,你也心疼不是?”
红蕊想了想,念在最后这句话的份上,她便跟春夏去一趟,“这可是你说的,做好吃的,就放我进去伺候。”
“嗯!我说的。”春夏猛点头。反正她只是个奴婢,她说的话,肯定武士是不会听的。
“还不快走?”这次是红蕊扯了扯春夏。
春夏悄舒一口气,便跟着红蕊往厨房去了。
太平明晃晃地惩治婉儿,所以这个驿馆内外都安排了公主府的卫士。原先住在这里面的官员,都被太平请去了另外的驿馆休息。
婉儿得知自己被太平禁闭此处时,便知这不过是太平假公济私的手段。太平就怕她见了她更生气,直接打道回洛阳复命,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所以太平索性出手就是一招狠的,把她名正言顺地“囚”在驿馆三日。
以婉儿对太平的了解,公主今晚一定会来亲自解释。想明白了这些后,婉儿气定神闲地坐回了几案边,她倒要瞧瞧,太平这次有多大的诚意!
只是……她似乎低估了太平的急切。
婉儿刚在几案边坐下不久,窗户便被谁给推开了,她惊忙起身,侧目望去——
堂堂镇国公主在窗口对着她歉然一笑,小心翼翼地爬进了半个身子,“婉儿,我……”
“出去!”婉儿以为见她可以平平静静的,可瞧见了心中的醋火又上头了,没等太平说完,便快步走到窗边,便想把她给推出去。
太平慌乱地扒紧窗边,急道:“梯子已经撤了,你再推,我可要跌下去了!”太平耍了一招“破釜沉舟”,断了自己的后路,好让婉儿拿她无计可施。
婉儿往窗外一瞧,果然,公主半个身子悬在窗台上,下面的梯子已经被人给挪开了。
“你!”
“好婉儿,就先放我进来,不然被街上巡逻的将士瞧见了,还以为白日有贼人翻入驿馆行窃,他们可是会放箭的!”
婉儿也知此事的严重性,即便勘破了太平的心思,也只得照单全收。
太平见她不再拦阻,便窃笑着从窗上跳下,反手将窗户一关。
婉儿躲开了太平的拥抱,面若寒霜,冷冷地讽刺一句,“殿下可真是好手段!”
太平没有回答,只是朝着婉儿走了一步。婉儿觉察了太平的靠近,往后退了一步。
“请殿下自重。”
“婉儿……”
太平哑声轻唤,垂眸之时,眼眶已湿。
婉儿瞧见她这样,心已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臣知道殿下只是做戏,殿下不必解释的。”
太平自然知道她能想到这点,可她更知道,她不能仗着婉儿聪慧就半句道歉都不说,“你该生我的气。”
婉儿没想到太平竟会说这句,怔怔地看着太平。
太平含泪轻笑,“你恼我,证明你心里有我。”
“不害臊!”婉儿听她这话,心是软了,可气尚未消,语气依旧是凉凉的带着戳人的锋刃,毫不客气。
“我给婉儿收拾,婉儿尽管打骂,越狠越好。”说着,太平昂头合眼,张开双臂一幅任君宰割的模样。
真打疼了,也不知心疼的是谁!
这下倒是婉儿进退两难了,“殿下就是存心惹臣不快!臣……能打你么?”她故意忍下了“舍得”二字,就是不想让太平听了得意。
太平睁眼,认真道:“我可是洗得干干净净送上门来的,不信你闻闻!”说着,便解开腰带,敞开了内裳,凑近婉儿给她闻闻。
皂角的清香味透了出来,混杂着太平身上的淡淡体香,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明知婉儿想她想得紧,殿下就是故意的!
婉儿绷直身子,背过身去,“不稀罕!”
“婉儿……”太平张臂从后面拥住了她,婉儿只挣扎两下,便情不自禁地贴在了殿下怀中。
殿下就是她心甘情愿服下的毒,就算是死,也甘之如饴。
“我想你……”太平轻咬婉儿的耳垂,气息忽然变得很烫,声音也哑了下来,“很想……很想你……”
酥痒之感自耳垂上一路蹿下,直击婉儿的心房。
这一霎,不仅是太平心跳狂乱,她的心跳也狂乱无比。
当婉儿觉察太平想要把她额上的白缎扯开时,她慌乱地扭身正视太平,肃声道:“殿下今日是来请罪的。”
太平点头,“嗯。”
婉儿微微昂头,耳根却已红透了,“我说罚什么,殿下便依什么,是不是?”
太平来之前就知道婉儿不好哄,难得她松了口,自当事事遵从,“嗯。”
“闭眼。”婉儿肃声道。
“啊?”太平隐隐有些不安。
“你依不依我?”婉儿急切催问。
“依……”太平只得闭上双眸。
婉儿拿了一条白纱过来,叠了叠遮住了太平的双眸,牢牢系紧。
“婉儿你这样……我看不清你了……”太平只能从层叠的白纱中瞧见婉儿模糊的身影,好不容易可以仔细瞧瞧她,她可舍不得这样虚度了时光。
“这是惩罚!”婉儿的气息近在咫尺,指尖抵上了太平的心口,一边挠着圈,一边逼着太平往后退去,“殿下应得的。”
太平心跳狂乱,脚后跟突然撞上了床脚,不由得一个踉跄坐倒在了床上。
“婉……唔……”
婉儿的唇骤然落下,封住了太平的话。
唯有以下犯上,方能消解这烧了半日的怒火。
起初婉儿还只当是解恨,可醋意褪去,那些隐忍了半年的浓郁思念汹涌而来,她不得不承认,她也思念极了她。
耳鬓厮磨之间,太平咬了一口她的耳垂,沙哑又蛊惑地说了一句话,“不准出去。”
第106章 痕迹
暮色渐深, 斜阳余晖自窗口投落房中,照亮了半只几案。
晚风吹得帘子微颤,偶尔撞在窗棂上,发出一声轻响。
婉儿双眸红热, 月白色的官袍已经松散不堪, 徐徐支起身子,缓缓地退了出来。
太平已经失了力气, 偏生眼上的白纱系得太紧, 她无力地扯了扯,只得徒劳地瘫下手来, 沙哑轻唤:“婉儿……”她这一开口,声音黏腻,余温依旧撩人。
“臣在。”婉儿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狼狈不堪的公主殿下, 眼底灼意未消, 心跳兀自剧烈地跳动着。
这次好像收拾得狠了……
红梅似的吻痕星星点点, 好几处似是要滴出血来。
更甚之处,如芍药盛放,只怕要好些天才能消下肿来。
“婉儿还恼我么?”太平缓了一会儿, 忍不住问道。
婉儿轻声道:“臣知道那只是殿下的逢场作戏。”
“那……现下允我瞧瞧你么?”太平还是不安, 这一场“教训”又长又狠, 以至她现下还浸在那些余韵之中, 久久不能平息,她的声音还染着一抹媚意,让人无法拒绝。
婉儿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声,下意识地摸了摸额上系着的白缎,确认白缎尚在后, 这才出手解开了太平眼上的白纱。
白纱湿润,汗水与泪水早已混在了一起。
太平眯眼适应了片刻,终是红着眼睛凝眸望向婉儿,瞧她正在垂首穿衣,忍不住道:“今晚我不走的。”
婉儿的动作一滞,蹙眉看了过来,“殿下应该回去。”
“现下都这么晚了,我的马车走到一半便到宵禁时辰,回不到公主府的。”太平的理由合情合理,话音一落,便张臂拢住了婉儿的身子,娇声道,“我有好多话想与你说。”
婉儿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自忖方才不该那般不懂分寸,竟不知餍足地欺负了公主那么多个时辰。
“就一晚。”太平的声音忽然低到了尘埃里,不管她在外面多么高高在上,可在婉儿这里,她永远是最先低头的那个。
婉儿的心弦微颤,却没有立即回答太平。
“我先给殿下净下身子。”
“婉儿。”
太平瞧见她欲走,急忙抓住她的袖角,“我饿了……”
婉儿回头,对着太平温柔地笑笑,“臣陪殿下一起吃。”
“好。”太平眼底的泪花闪了闪,终是松了袖角,放婉儿走向了房门。
红蕊与春夏在外面已经候了大半日,这会儿两人耳根发红,沐在夕阳下垂首不语,也不知里面的两个主子何时起身。
“红蕊,打盆热水来。”
终于等到了大人的吩咐,红蕊赶紧点头,“诺!”她快步离开了这儿,晚风拂面而来,终是得了一刻的清凉。
春夏还站在门外,等着公主吩咐,偏生殿下什么都不说,她一个人候在门外,只觉煎熬。
好不容易红蕊端着热水回来了,春夏笑吟吟地从红蕊手中接了过来,示意红蕊去开锁,“铜锁一扯就开了,不用钥匙的。”
红蕊点头,把铜锁扯开,打开房门后,春夏端着热水低头走至床边。
“吩咐厨子,多做几道菜,本宫今晚想与婉儿好好喝几杯。”太平的嗓音出奇的哑涩。
春夏领命之后,不由得往殿下那边瞄了一眼。
虽说殿下这会儿披着内裳,可锁骨之上的吻痕触目惊心,她这一看,只觉双眼发烫,便急忙退出了房间。
大人胆子真的大,竟把殿下吻成这样了。
春夏只觉心惊胆战,扯了扯门口的红蕊,“走,跟我去厨子那里传膳。”
“可是这边……”红蕊担心大人还有事吩咐。
春夏白了她一眼,拽了两下,“快走!”说着,便强拽着红蕊往驿馆的厨房行去。
婉儿取了条干净帕子过来,浸润热水之后,瞧向了太平的红肿之处,多少有些心疼与后悔。
太平觉察她的呼吸沉了下去,忍笑问道:“心疼了?”说完,她故意撩开了衣摆,好让婉儿看得更清楚些,“瞧瞧,你倒是舍得。”
婉儿在太平面前蹲下,将温暖的帕子覆了上去,“此事过了。”
太平被熨得爽利,忍不住轻嘶一声。
“疼不疼?”婉儿瞧太平蹙紧了眉心,柔声问道。
太平强笑反问:“你说疼不疼?”
婉儿耳根发烫,“臣只是依照殿下的命令行事,方才殿下明明一直让臣重些,臣岂敢不从?”
“好你个婉儿!”太平又羞又恼,捏住了婉儿的下巴,“简直巧舌如簧!本宫求你的时候,你怎的一个字也听不见?”
婉儿莞尔对上了太平的双眸——殿下眼底的浓情涌动,即便是这样羞恼的时候,殿下也懂分寸,温柔地捏着她的下巴,生怕捏重了会让她疼。
殿下总是这样疼着她。
她却因为醋意,狠狠折腾了殿下一回。
婉儿不觉擦拭的动作温柔了三分,“下次臣一定好好听,殿下说如何,臣便如何。”
太平被婉儿伺候得舒服,本该顺着婉儿给的台阶下来,太平却在这时松了手,顺势刮了一下婉儿的鼻尖,认真地道:“以后不准疑我!”
婉儿重新浸湿帕子,拧干后重新覆上,“嗯。”
太平要的是婉儿同样认真的回答,她眼眶的红晕尚未退却,紧紧盯着婉儿的双眸,“我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负心人,你那样想我,我也会难过。”
婉儿轻笑,把帕子放回水盆里,捧住了太平的双颊,认真答道:“好。”
“长安与洛阳相距甚远,我在长安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说着,太平覆上了婉儿的手背,“先把你护好了,我才安心筹谋其他事情……”
她不想再像上辈子那样,回来时只见婉儿身首异处。
婉儿听着太平的陈情,心头一片滚烫,“我答应过殿下,会好好活着,我绝不食言。”
太平摇头,“伴君如伴虎,你在洛阳的处境有多凶险,我一清二楚。”
婉儿不由得有些慌乱,难道她额头上的那一下,殿下早就知道了?
“阿娘派你来传旨,只想你帮我拿下南衙的兵权吧?”太平将婉儿勾坐在腿上,正色问她,“与你同行那人,又是什么人?”
婉儿听太平换了话题,暗舒一口气后,立即答道:“裴行俭继室,厍狄贞娘。”略微一顿,婉儿圈住了太平的颈子,“太后命我前来传旨,确如殿下所言。”
太平眸光微沉,“阿娘命厍狄氏同行,意在监视你的举动?”
婉儿摇头,“她是来查探南衙禁军驻防位置的。”
太平微笑,“阿娘竟连这个都想到了。”若不能文取兵权,那便由厍狄氏帮着,一举拿下南衙兵权。
想来,这个厍狄氏必懂兵法,也许是家学如此,也许是跟着裴行俭多年耳濡目染之效。
“殿下是如何想的呢?”婉儿只想要一句实话。
太平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想你。”
婉儿与她说正事,殿下怎的突然胡闹起来,“正事重要。”
“你便是我的正事。”太平勾在婉儿腰侧的手骤然扯开了官袍衣带,猛地将她压倒在床上,她扣住了婉儿的双手,压在了枕头之上,语气却依旧温柔,“吉日一过,刘仁轨会对外称病,顺势将南衙兵权给我。”
婉儿心跳狂乱,绷着一线理智,肃声问道:“当真?”
“先前迟迟不给,就是为了让我名正言顺的操练北衙禁军,学习掌军之术,如今我已会了七成,自当把兵权给我,消解阿娘对长安的疑心。”太平一边说,一边靠近婉儿,近在咫尺之间,将吻未吻,酥声道:“难得来长安一趟,如此良辰,岂能虚度?”
婉儿微微挣扎,“殿下不是说饿了么?”
太平看着她这极力自持的模样,笑道:“嗯,饿了。”
婉儿只觉要被太平的目光烫化了,推了推太平的肩头,“一会儿春夏跟红蕊回来了,会……瞧见的……”
“只怕,早就瞧见了。”太平窃笑说完,突然扬声道,“把门锁了!候远些!”
“诺!”
门外的锁链声响起,同时出现的还有两个熟悉的声音。
婉儿的双颊瞬间红了个透,竟不知那两婢子是何时回来的。
“殿……”
婉儿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太平揪起了婉儿的官袍一角,不害臊地晃了晃,“上官大人好不小心啊,何时把热水弄官袍上了?”
“你!”婉儿羞恼之极,“孟浪!”
“本宫就孟浪了!”
太平就喜欢看婉儿那羞涩的模样,先前被蒙眼了好几个时辰,岂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她看准婉儿的唇,便想要一口衔住,哪知婉儿早就料到她的手段,先一步避开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就因为这片刻的胡闹,系在她额上的白缎松散开来,露出了疤痕的一角。
太平开始还与她厮闹着,这本就是床笫之趣,可当她的目光锁定在那一角疤痕时,笑意瞬间僵在了原处。
婉儿看她的脸色凝重,很快便知晓她发现了什么。她飞快地遮掩额上的疤痕,强烈掩饰着慌乱,故作镇静地道:“来长安的路上,路途颠簸,不小心撞到了……”
不等她说完,太平便一把将白缎扯了下来。
这哪是撞出的伤痕?!
半指长的划痕,分明是利刃所伤。
太平看得心惊,也看得心疼,眸光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是阿娘做的么?”她不必多想,便知道动手的只会是阿娘。
婉儿默认了此事。
太平的指腹小心翼翼地落在了疤痕上,哑声问道:“为何如此?”
“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了……”
“回答我!”
太平脸上隐有无奈又心疼的怒色,她只怪自己,重活一世还是不能护她周全。眼底的泪光闪烁,忽地一滴热泪落了下来,碎在了婉儿的脸上。
就像是一记重鼓,响彻了整个心房。
婉儿抿唇,攀上了太平的颈子,她主动去亲吻太平的唇,想要把所有的解释都揉碎在缠吻之中。
只要她的殿下安好,这些苦,她甘之如饴。
第107章 晨光
太平歉疚合眼, 眼泪终是哗啦啦地流了下来。
婉儿来宣旨既是阿娘的意思,眉心的伤便不是这次得的。再往前想,她在长安与刘仁轨联手演戏,就算婉儿帮她说话, 也不至于惹怒阿娘刮刺这样一道伤痕。
“臣有其他法子让殿下得到这个‘名正言顺’……”这句话蓦然浮现心头, 太平只觉有把钝刀子狠狠拉扯着心房。
太平虽然不知婉儿那时究竟对阿娘说了什么,可将阿娘惹得动了手, 这个“名正言顺”便是婉儿用命给她挣来的。
她在长安高枕无忧, 婉儿却在洛阳战战兢兢。
她口口声声要给她一世长安,到头来最先做到的还是婉儿。
无能之极!
太平的愧疚一瞬击溃了她, 她不禁一把抱住了婉儿,埋首在她的颈窝里,泪水一瞬决堤,呜咽不止。
婉儿听得心疼, 轻抚太平的后脑, 柔声道:“都过去了, 没事了。”她的声音越是温柔,就越是让太平觉得锥心。
“殿下总要走这一步的。”婉儿从不后悔为太平谋这一步,“殿下早一日筹谋, 我们……”莞尔轻笑, 她的眼底有泪光, “便能早一日相守。”
太平的身子微颤, 双手撑在婉儿身侧,微微支起身子,红着眼眶凝眸望她。她想对婉儿说点什么,可启口便觉言语苍白,竟是硬生生地哽在了喉间。
婉儿的眸光温柔, 漾着只属于太平一人的深情。她的掌心覆上太平的脸颊,指腹轻轻擦拭太平脸上的泪痕,笑道:“害殿下一哭再哭,臣之过也。”
太平哑笑,眼泪却难以自抑地噙了起来,哑声道:“是我的错。”说话间,她一手覆上了婉儿的手背,紧紧地贴着,生怕一不小心,婉儿又找不回来了。
“你要好好的……”太平的眼泪很快濡湿了婉儿的掌心,哽咽艰难开口,“不准……不准再这样……”
她怕极了,害怕这一世谋到最后,又是她一个人独活于世。
“别怕。”婉儿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我答应过殿下的,会一直跟着殿下,我不会食言。”说完,她笑着吻了吻太平的眼角,“殿下再哭,臣也想跟着哭了。”
太平哪里舍得,当下猛吸了几口气,从婉儿身上爬了起来,“我不哭!婉儿也不准哭!”她坐在床边,只想让自己快些平静下来。
婉儿看着太平不断起伏的肩头,她说不心疼都是假话。她也坐了起来,双臂自太平腰间穿过,温暖地从后面抱住了殿下。
“会好起来的。”说着,婉儿凑近太平的脸颊,亲了一口。
太平扣紧婉儿的双手,“我只求你安好。”
婉儿难得的用撒娇的语气哄道:“臣不是安安好好地抱着殿下么?”
太平侧脸看她,认真道:“我说的是往后。”
“往后也一样。”婉儿语气坚定,是安抚,也是许诺。
太平的视线回到了婉儿的眉心上,忍不住印上一吻。
婉儿合眼承下太平的心疼,只觉一颗心满满的皆是暖意,那是殿下许她的独一无二的温暖。
得此一人心,也不枉重活这一回。
忽觉太平想要起来,婉儿不禁问道:“殿下要走?”
“只是传膳。”太平拍了拍婉儿的手背,示意她安心,“我说了今晚要留下来,你赶我也不走。”
婉儿哪里舍得赶她走,不禁笑了笑。
太平顺手将内裳的衣带系好,起身才走了一步,便觉火辣辣地烧得慌,不由得皱了眉,步子迈得比平日小了些。
婉儿看她那走路的样子,便知是因为什么。她连忙从床上下来,扶着太平坐到几案边上,又抱了一件大氅来,披在太平身上后,柔声道:“还是臣去吧。”
“嗯。”太平小声应了一句。
婉儿很快便将官服穿戴整齐,重新拿了白缎蒙住额头,这才将房门打开,对着站在远处的两名婢子招了招手,“速去传膳。”
“诺。”
春夏与红蕊眼底透着惊色,还有了小小的疑惑——怎的殿下收拾大人,这么快就结束了?
希望这次重新端来的热膳不要又端回去。
当两人端着菜肴往回走时,心底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早上气了半日,是以午膳就吃了两口,现下菜肴摆好之后,菜香扑鼻而来,婉儿忽然觉得饿极了。
太平打发了两名婢子出去后,与婉儿一起用了晚膳。
这是她与她久违的温情,上次一起用膳,要追溯到数年前,婉儿还是她伴读的时候。
入夜之后,婢子们打来热水,伺候两名主子洗净后,便知趣地退出了房间,候在了五步之外。
太平拥着婉儿一起睡在枕上,小猫儿似的缠在婉儿身上,只轻轻地蹭了蹭婉儿的颈窝,便很快入了眠。
看来,殿下是真的累坏了。
听着太平微沉的呼吸,婉儿借着昏黄的烛光,安静地看着殿下的熟睡眉眼。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爱极了这样的殿下。只要看着殿下,便觉心安。这世上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活着,难触真心。唯有殿下,在她面前总是真挚又深情,天真又痴傻。
傻子。
婉儿忽觉有些酸涩,鼻尖轻轻地蹭了蹭殿下的鼻尖。她的殿下待她如珍似宝,世上良人千万,却没有一人能及上太平。
“太平。”婉儿小声轻唤,满心欢喜地合眼入眠。
她却不知,太平的嘴角在此时微微上扬,终是得了她想要的欢喜。
高高在上的镇国公主也好,低如尘埃的掖庭罪臣之后也罢,在这一刻她与她只是两情相悦的一双痴人儿,只想求这样的相守,这样的不离不弃。
厢房之外,红蕊托腮坐在石桌边,不时张望那久久不息的烛灯。
春夏拿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你别老盯着那边啊。”
“殿下跟大人……算是和好了?”红蕊好奇地问道。
春夏点头,“不和好哪有心思用膳?”说完,春夏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她在红蕊身边坐下,小声问道:“那……你也不生我的气了吧?”
红蕊怔了怔,“我生你什么气?”
春夏瞪大眼睛,“你未时那会儿可凶了!”
红蕊摸摸自己的脸,“很凶?”
春夏猛点头,“嗯!很凶!”
红蕊眨眨眼,一幅怀疑的模样。
春夏没想到半年不见,红蕊竟这般滑头,“你还不认了!”
红蕊瞧她是真的急了,轻轻地牵了牵春夏的袖角,“我向你赔不是,你别恼。”
“这可不成!”春夏微微昂头。
“那……如何才成?”红蕊也没了主意。
春夏脸颊一烧,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红蕊起初没有会意,“你要掌掴我?”
“谁舍得掌掴你啊!我是要你……”春夏直接跳了起来,话说了一半,生怕惊动了远处的武士,赶紧压低了声音,“亲我一口!”
红蕊心跳狂乱,羞声道:“你不害臊!”
“我……我……”春夏真是拿她没有法子,有时候真是个敲不动的木头,“你就一点也不想么?”
红蕊脸颊更红了,“不想!”她口是心非。今日瞧见那样的殿下,那样的大人,说没有一点好奇,那都是假话。
春夏恼得咬咬牙,索性别过脸去,“罢了!”
“春夏……”
“做什么?”
红蕊牵了牵她的衣袖,春夏就不让她牵着。
“亲了就不气我了?”红蕊低声问道。
“嗯!”春夏没有回头看她,反正她知道红蕊是不可能亲她的。
哪知红蕊扫了一眼空庭,蓦地抓了春夏的手就跑。
春夏还没回过神来,便被红蕊按在了角落的院墙上,“红蕊你……”话没说完,便被红蕊亲了一口唇。
春夏只觉脑海瞬间一片空白,红蕊好大的胆子,竟然吻了她的唇。
红蕊这会儿羞得满脸红霞,不敢再多看春夏一眼,“我……我……去厨房瞧瞧……瞧瞧明早该给殿下与大人准备什么早膳……”说着,她就飞快地逃了。
春夏还陷在情迷之间,抚上自己的唇,终是明白殿下为何能用这种法子哄好大人。
“不对,喂,红蕊!”春夏忽然回神,意识到她好像被轻薄了,“我没让你亲……”声音小下,“这儿啊……”
她决定要去找红蕊讨个说法,好歹也要亲一口回来才算公平!
一夜静谧。
天边渐渐亮起晨光,将朝霞渲上了一抹缤纷之色。
太平倒是比婉儿先醒来,她含笑深望了一眼婉儿,便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了下来。
“嘶……”
怎的今日比昨日还多了几分酸麻之意?
婉儿向来睡得很浅,她听见太平的嘶声后,哑笑着坐了起来,“我命红蕊去药堂买点消肿的膏药吧。”
太平耳根一烧,正色道:“今日还有正事要做!”
“何事?”婉儿疑声问道。
太平轻笑,“南衙兵权一事用不上你跟厍狄氏,总要让你们带点东西回去,给阿娘一个交代。”
“殿下……”婉儿没想到太平这时候竟然想的是她,暖了一晚上的心房又被她烫了这一下,眼眶便有几分发烫。
太平站在帘下,晨曦落在她的身上,她的眸光温暖又坚定,嘴角微微往上一扬,她问:“今晚跟我回公主府,好不好?”
隔世再问,太平还是那样真挚。
眸光被泪花打碎,婉儿轻笑,起身快步走至太平身边,勾住了太平的颈子,哑着嗓子回答:“我跟你走。”
太平只捧了她的脸颊,婉儿却已先一步吻上了她的唇。
微风轻拂,吹动帘子轻轻晃动。
帘子晃碎了晨曦,斑驳地洒入小窗。
小窗深处,她们额头相抵,合眼低笑,这是是她们久违又短暂的岁月静好。
第108章 稻宴
厍狄氏一早便赶回了驿馆, 没想到竟被公主府武士拦在了驿馆之外,这才知晓昨日公主下了禁令,要把婉儿关在驿馆三日。
她细细回想昨日初见殿下的情景,殿下虽急, 却没有半点恼色, 何至事后问罪禁闭婉儿三日?就在厍狄氏疑惑之时,一辆马车停在了驿馆之外。
只见赶车的卫士抱了墩子来, 放在了马车边上, 似是专门来接谁的。
没过多久,便见婉儿从里面走了出来——她今日换了一身淡青色的官袍, 额上还是系着白缎。
“上官大人。”厍狄氏关切地一唤。
婉儿微笑点头,走出驿馆大门时,也不见公主府武士拦阻。
厍狄氏更想不明白了。
婉儿走上前,牵了厍狄氏上了马车后, 淡声吩咐:“走吧。”她也没说去哪里, 赶车的卫士却应声扬鞭, 拉着她们两个往长安郊外去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厍狄氏只想问个明白。
婉儿也准备给她个交代,“殿下囚我只是掩人耳目罢了。”说着,她看着厍狄氏的眉眼, 认真道:“只为私下与我详说南衙兵权一事。”
听见婉儿这句话, 厍狄氏便已明白武后交给婉儿的是什么任务。
“棘手么?”厍狄氏问道。
婉儿点头, “所以今日殿下在郊外设宴, 请你我同赴。”
“这……”厍狄氏满眼疑惑,“唱的是哪一出?”
“鸿门宴,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婉儿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厍狄氏悄悄打量婉儿, 不过一晚,婉儿与昨日判若两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厍狄氏想不出来,幸得她本来就是豁达之人,索性便不再去想。
既然是婉儿与殿下筹谋好的,她便静观其变,暗中帮衬便是。
出了城门,便是长安郊外的千顷良田。
如今已近秋日,是以良田稻谷青中泛黄,稻穗也沉甸甸地缀在禾上,想必今年会是一个大丰之年。
马车沿着田埂一路往稻田深处走,直到田埂路窄下,马车不能再前行,赶车卫士便将马儿勒停,敬声道:“还请二位大人下车步行。”
“嗯。”婉儿应了一声,便与厍狄氏一起下了马车。
稻浪随风起伏,枝叶相交,娑娑细响。
卫士恭敬地示意沿着左边的小道前行,“那边的长廊,便是今日殿下设宴之处。”
厍狄氏沿着卫士所指望去,依稀可见廊中几案已备,不少宫婢正在布菜,准备着今日的郊外之宴。
长廊不远处,兵甲林立,那是太平专门调来的羽林军,护卫在长廊附近以保安全。
婉儿与厍狄氏沿着田埂走入长廊,只见廊中放了四张几案,几案上放了素斋与鲜果。
“四张几案?”厍狄氏惑然看向婉儿,也就是说今日还有一人赴宴。
婉儿点头,“沛公。”
厍狄氏与婉儿入席不久,便瞧见公主的车马停在了田埂上。公主似是伤了腿,由春夏扶着,缓缓走入长廊,坐到了主座之上。
厍狄氏与婉儿起身迎驾。
太平微笑示意两人坐下,不必多礼。
“殿下伤着了?”厍狄氏关切问道。
太平苦笑,“今早练剑不小心扯着一下,不妨事的。”她说得淡然,婉儿却耳根微烫,殿下如此,只是拜她所赐。
“上官大人,昨日本宫一时骄纵,忘了你与厍狄大人是朝廷敕使。”太平忽然拿起杯盏,敬向婉儿,“若有不敬之处,还请大人海涵。”
“臣也有不敬之处,还请殿下见谅。”婉儿举杯,与太平同饮此酒。可酒汁才入口,她便察不对,不禁皱眉,“这不是酒?”
“父皇入陵在即,自当服素禁酒,所以这壶中装的只是井水。”太平说着,慨然望向了廊外,“井水取自稻田深处的那眼水井,附近良田也皆靠那眼水井浇灌。”
厍狄氏听到这里,举杯轻尝了一口,入口回甘,确实是井水。
“前年大旱,这里几乎颗粒无收,饿死城下者不计其数。”太平肃声说着,“所以本宫镇守长安以来,最重农事,丰仓打井,不想再见百姓因为饥荒殒命。”
厍狄氏会心一笑,“殿下仁义,臣敬殿下一杯。”
“厍狄大人,请。”太平饮下一盏井水。
婉儿看向一旁一直空置的几案,故意问道:“今日还有客?”
“呵,有客。”太平冷嗤,“若是此宴宫中,那老狐狸定然是不会来的。”说着,她目光悠远,望向远处的田埂上奔来的一对人马,为首的便是刘仁轨。
“终是来了。”太平徐徐起身。
厍狄氏与婉儿也站了起来,等着刘仁轨走进长廊赴宴。
刘仁轨虽已满头白发,可依旧精神奕奕,即便没有着甲,走路也虎虎生风,半生戎马锻炼出的英姿依旧逼人。
他大步走入长廊,语气中透着一丝不屑,“老臣,参见殿下。”拜是拜了,可谁人看了都知道他并无臣服之意。
厍狄氏悄然打量刘仁轨,殿下要对付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实在是不易。正顾看时,刘仁轨突然瞪向这边,将她逮了个正着。
“裴公当年真不该娶你这样的继室!”刘仁轨对她可不留半分情面,似是在责难她如今帮着武后办事。
不等厍狄氏应话,太平便圆场道:“刘公,请入席吧。”
“免了!”刘仁轨匆匆摆手,“南衙今日军务繁重,老臣饮过一杯,便算是赴过殿下之宴了!”说着,他没有饮放在他几案上那一盏甘露,提起了婉儿与厍狄氏这边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
“刘公你……”太平面露不悦。
刘仁轨将酒壶不轻不重地放下,发出一声响声。他话中有话,“殿下还是收收心,多管管北衙军务,莫要劳民伤财,再办这些没有意义的酒宴。”说完,他匆匆对着太平一拜,转身便带着人马离开了长廊。
厍狄氏的心突突狂跳,她就算看见了南衙禁军的布防,也无法与这样老辣的将军对阵啊!
婉儿面色虽惊,心中却是为殿下高兴着。有这样一个老将军教导殿下,于殿下来说是莫大的好事。
太平等刘仁轨走远后,忽然笑道:“本宫就知道你不敢喝那边的!”
厍狄氏大惊,“殿下这话何意?”
“春夏,快把解药交给二位大人。”太平给春夏递了一个眼色。
厍狄氏背心生寒,这一瞬终是明白婉儿所说的“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什么意思。今日她与婉儿都是那舞剑的项庄,殿下想对付的沛公便是刘仁轨。
春夏恭敬地拿了两丸药来,呈给了厍狄氏与婉儿。
厍狄氏拿了药丸服下,急问道:“这井水之中,下了什么毒?”
“其实也不算毒。”太平笑容得意,“本宫只想让那老狐狸腹泻几日,管不了南衙的军务。”
厍狄氏看了一眼婉儿,婉儿含笑低声解释:“殿下心善,不会下毒害人性命。只是南衙兵权势在必得,殿下才不得不出这样的下策。”
太平与刘仁轨把这场戏给做足了,届时婉儿与厍狄氏回去复命,也好给阿娘一个交代。
至于兵营驻扎,太平是不会让厍狄氏瞧见的。免得厍狄氏看出什么端倪来,反倒是坏事。
婉儿嚼了一口药丸,意味深长地往太平这边瞧了一眼。这哪是什么解药啊,分明就是裹了陈皮粉的酥糖!
太平莞尔看着她,她就是想喂她一口酥糖。
至于厍狄氏吃的那丸,若不是她咽得极快,定会尝出那药丸有多苦。
“今日难得出城走走,这稻花如海,景色也算怡人。”太平似是心情大好,扶栏远望,“若是天下没有战事,年年都是这样的丰收之年,那我大唐必定会迎来一个百年盛世,天下长安。”
婉儿望着殿下的侧影,她相信她的殿下会给大唐带来这样一个盛世。
厍狄氏望向外面的稻浪,天下无战,也是裴行俭当年的心愿。这一霎,她只觉心间微烫,眼眶微酸,若真有那么一日,她定会坐在府中的那棵松树下,把盛世之景一句一句地讲给亡夫听。
没过多久,便有探子回报,刘仁轨“果然”腹泻病倒。
厍狄氏本想问询殿下,后面可有什么要她帮手的?可殿下似乎胜券在握,与她们闲聊几句后,便顺势请她们回公主府小住。
厍狄氏与婉儿欣然答允,当晚便入住了公主府。
春夏奉命将厍狄氏安排妥当后,还带去了殿下的特许,“厍狄大人若是想回家看看,只须知会一声便可。”
厍狄氏感激领命,正好她想把家里的小玩具收拾起来,一并带回洛阳。那些小玩意都是裴行俭当年在军中闲暇时,用木头做给小儿子的玩具。这次她奉武后诏令带着光庭远赴洛阳,那些小玩意也没来得及收拾。
太平亲自安置婉儿在南边的水榭里。只可惜现下还不是冬日,所以那片梅林还没有盛放。可她们相信,总有一日她们可以一起踏雪赏梅,好好相守。
“这里向来幽静,景色也最是幽美。”太平站在窗边,指着池塘对面的梅林,“下雪的时候,那边的梅花遍开,香气便会随着寒风飘过来……”她的视线缓缓回到了身边的婉儿脸上,笑道,“沁人心脾。”
婉儿喜欢这里,并非这里的景色有多美,只是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太平用心妆点的。即便这里只是茅屋,婉儿也觉欢喜。
“我见过的。”婉儿往前一步,埋首在太平怀中,哑声道:“上辈子就见过。”
太平搂住她的肩头,“那……婉儿喜欢么?”
“上辈子就很喜欢。”婉儿微微抬眸,对上了太平的柔情脉脉,“傻殿下。”
太平眼圈微红,此时此刻,再多的言语都是累赘。
月光深处,只见她捧了婉儿的脸,一边亲吻,一边拥着她走至床边,双双沉醉在温柔乡中。
第109章 临别
随后几日, 太平择定吉日,选择在八月一日下葬先帝。婉儿回了一趟长安家中,命人将郑氏先送去洛阳,自己与厍狄氏继续留在长安, 陪同公主处理先帝后事。
八月一日, 高宗下葬乾陵。
太平亲率长安百官至皇陵之下,着素衣, 行丧礼。她跪在百官之首, 三拜先王之后,代新帝跪灵半日, 直到黄昏时,才由婢女搀扶起身,回陵殿休息。
高宗皇葬终了。
第二日清晨,刘仁轨佯作病弱, 乘坐马车从乾陵返回长安。车马才走至半途, 便被一队羽林将士拦住。
刘仁轨身边的武士并非泛泛之辈, 正当武士准备动手之时,太平从林间走了出来。
“殿下这是何意?”
“刘公抱恙,无法督练南衙禁军, 所以, 本宫想向刘公讨要一物。”
刘仁轨脸色铁青, 沉声道:“殿下这是想硬抢了?”
“刘公迟迟不交虎符, 传至洛阳,旁人不知内情,只道刘公居心叵测。”太平轻笑,“本宫这是帮刘公分忧。”话音刚落,山道两旁便又现身数十名弓箭手, 个个长弓拉满,只等公主一声令下。
刘仁轨肃声道:“殿下可知,这是皇陵脚下!”
“正因如此,刘公是想当着父皇行谋逆之事么?”太平脸上的笑意骤然消逝,她逼近一步,“刘公战功赫赫,为何非要留一个‘晚节不保’的污名?”
刘仁轨额角青筋贲起,咬牙静默许久之后,不甘地将虎符自怀中摸出,狠狠瞪着太平,“虎符交于殿下也不是不成,老臣只要殿下允臣一事!”
“刘公请讲。”太平负手,语气徐徐。
刘仁轨认真道:“永远不要忘记自己姓李!”
太平心绪复杂,虽说今日这一出只是演给厍狄氏看的,可刘仁轨交托南衙兵权为的也是大唐的稳定。太平走近刘仁轨,恭敬地对着他一拜,“刘公放心,本宫铭记在心。”说完,双手打开,承下了刘仁轨的虎符。
刘仁轨临走时,重重地拍了拍太平的肩头。
太平知道,那是刘公对她的嘱托,也是刘公对她的期望。太平目送刘仁轨走远后,回头便瞧见了厍狄氏与婉儿的马车。
那辆马车不知停在那儿多久了,不管厍狄氏看见多少,阿娘要的太平也算给她办成了。
可是,这也意味着婉儿要回洛阳了。
太平收敛失落,示意道边的羽林军退下后,扬声道:“今日本宫在府中备了素斋,二位大人还是明日上路吧。”
厍狄氏饶有深意地瞧了一眼婉儿,“明日再走?”
“一切都听贞娘的。”婉儿神色自若,看不出半点不舍。
“趁早回去……”
“贞娘。”
婉儿急唤一声,硬生生地压下了想说的话,变作另外一句,“你说的对。”
厍狄氏笑道:“婉儿莫急,我话还没说完。是该趁早回去,可也不能驳了殿下的好意。”说着,她便做主应下了公主邀约。
婉儿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厍狄氏放下车帘,语重心长地道:“难得你们君臣同心,有些话应当交代清楚再走。”
“你……”婉儿面色虽然如常,可心底是慌的。她必须承认,厍狄氏确实不是个好糊弄的。
厍狄氏知道婉儿在怕什么,牵了婉儿的手来,交叠握着,“那日殿下稻田设宴,我便看出来了,你瞧殿下的眼神里有光……”
婉儿的呼吸都沉了下来。
厍狄氏轻笑,“你瞧太后时,也有这样的光,只是……没有看殿下那么亮。”她的语气格外轻松,听来倒像是在打趣婉儿。
婉儿正色嘱咐,“此事万万不可让太后知晓!”
“若能实现殿下所愿,四海靖平,天下百姓共享盛世长安,那是天大的好事。”厍狄氏笑意微浓,“殿下虽说也用伎俩,可总归是重情之人,这样的人大权在握,于天下人而言并不是坏事。”
后面那句话厍狄氏没有说,可婉儿知道她想说什么。
武后的帝王之道,满是血腥,只因她想成就的是古往今来第一人,若不踩着鲜血往上走,君临天下不过妄想罢了。
杀戮之后,需要仁君守业。
哪怕公主是女儿身,若能大权在握,即便不是龙椅上那个人,也能给大唐带来新的希望。厍狄氏这辈子见过太多战场上的血腥杀戮,她也知道她的下半生将陷于宫闱,目睹更多的鲜血厮杀。
虽说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有些天真,可厍狄氏还是希望这样的厮杀有结束的一日。即便她与公主相交甚浅,可婉儿甘心冒死效忠之人,一定差不到哪里去。
她愿信婉儿,拭目以待公主还天下人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最后,也是她的私心。她与婉儿一样,都是上位者足下的蝼蚁,摇尾乞怜其实换不来任何的怜悯,若不早做筹谋,那便是任人宰割的俎上鱼肉。
婉儿敢效忠二主,她也可以效忠二主。
只要能活下来……能让她的孩子摆脱蝼蚁之命……她愿意冒险赌一回!
“婉儿放心,你与殿下之事,回洛阳后我一个字都不会告知太后。”这是厍狄氏的示好,也是厍狄氏的允诺。
虽说人心难测,可婉儿还是愿意相信她。
婉儿紧了紧她的手,忽然庆幸此次一路同行的是她。皇城之内,谁说女子只能相互出卖换却荣华富贵,女子也可以惺惺相惜,也可以同心协力地建功立业。
“贞娘,与你相识,是我的幸事。”
“也是我的幸事。”
两人相视一笑,今日这一携手,算是结下了盟约。
回到镇国公主府后,太平安排了斋宴,用过之后,婉儿早早地回到了水榭,命红蕊收拾行装。
本来这次长安之行带的东西就不多,红蕊很快便收拾妥当。
“大人……”红蕊眼巴巴地望着婉儿,欲言又止。
婉儿知道她想说什么,摸了摸红蕊的后脑,“明日必须走,留不得。”
红蕊失落地垂下了脑袋。
“只要活着,总会相见的。”婉儿温声安抚,“今晚去春夏那儿,跟她好好聊聊。”虽是打发,却也是给红蕊的特许。
红蕊又惊又喜,“奴婢可以去?”
“嗯。”婉儿点头。
红蕊高兴地站了起来,“奴婢先给大人把热水打来,伺候大人歇下,奴婢再去找春夏。”
“好。”婉儿微笑应允。
红蕊很快便打了水来,刚进房中,便瞧见了殿下,她急忙行礼,“参见殿下。”
“放下,出去吧。”太平示意红蕊退下。
红蕊将铜盆放上盆架,知趣地退出了房间,把房门关上。她刚一转身,便瞧见了眼眶微红的春夏,本来不想哭的,可瞧见她这样,瞬间生了酸涩之意,眼泪便在眼眶里聚了起来。
“大人说,今晚让我跟你好好聊聊。”
“走!”
春夏吸了吸鼻子,扯着红蕊便跑。
太平走至盆架边,拿了帕子浸湿,亲自拧好,送至婉儿面前,柔声道:“擦擦。”
婉儿接过帕子,却拿帕子熨上了太平的虎口,“殿下别只顾着我,也要顾好自己。”这几日她住在公主府,殿下的作息一目了然。
殿下统军不易,铠甲上身之后,压得太平走路都难受。为了能适应铠甲,太平每日巳时都会在府中练上半个时辰的拳脚,虽说体魄比往昔强健了不少,可虎口处还是磨出了一层薄茧子。
太平忽地一勾,与她心口相贴,唇瓣近在咫尺之间。覆在婉儿腰上的掌心很烫,热意透过婉儿的衣裳,烙上了她的肌肤,“只会说我,也不知做点什么,让我少担心些。”
婉儿圈住了太平的颈子,生怕这些话再说下去,会惹得公主哭泣,她换了话题,“臣今夜想做点什么,殿下允不允呢?”
婉儿鲜少有这样妩媚的笑意,太平知道这是婉儿为了安抚她的难过,故意为之。只是,太平从不希望婉儿这般讨好于她,她们只是两情相悦的姑娘,并不是尊卑有别的君臣,太平希望婉儿在她面前可以恣意活着,不必害怕哪句话说错了,也不必害怕一不小心丢了脑袋。
这是公主允她一世的特权,独一无二。
“这可不成,今晚得听本宫的。”太平否决了婉儿,拉着婉儿坐在了妆台边,“我要给婉儿上花钿。”
婉儿知道,这是太平又心疼她额上的疤痕了,刚欲说点什么,便被太平的食指抵住唇瓣。
“你这人忘性极大,今夜答应得好好的,回了洛阳定然又忘得一干二净了。”太平虽是数落,可语气宠溺,每个字都说得极是温柔,“所以,我得让你记牢一点。”说着,抵在婉儿唇上的食指下移,挑起了婉儿的下巴,命令道:“看着我。”
婉儿依言望着太平,太平眼底藏着笑意,暗流涌动的是她两世陈酿的痴意。只须一眼,婉儿便能醉死在太平的深情目光之中。
太平提笔,沾了胭脂,轻轻地画上了婉儿的眉心。
这道疤太平恨不得一笔给婉儿抹去,可她也知道,婉儿留下这道疤,在阿娘面前走动也算是一道护身符。
提醒阿娘,她教训过了,婉儿也铭记在心了。
“我的婉儿……”太平眼底晃起了泪花,“不管怎样……都是我心中最美的姑娘……”她说着话,画着红梅,终是将那道疤彻底掩盖。
婉儿的心被太平的话暖得发烫,哑声道:“我知道。”
太平放下了笔,起身走到婉儿身后,扶着婉儿的双肩,让她正视铜镜中的自己,“好不好看?”
婉儿望着镜中的自己,眉心处的红梅鲜艳欲滴,衬得她的脸极是冷艳。她甚至觉得有些陌生,从不知道自己在太平眼里,竟是这样好看的一个姑娘。
太平望着镜中的婉儿,她美得这般惊心动魄,得此佳人入眼,世上再无女子可入公主之眼,抚动公主的心弦。
她笑了笑,从后拥住婉儿,灼热的气息拂过婉儿的耳垂,唤起一阵难以自抑的酥痒。
婉儿心照不宣地垂下羞涩的脸,牵了太平的手覆上心口,声音低沉,“殿下喜欢,便都给殿下。”
这最后的一夜,任凭殿下予取予夺。
这朵红梅,愿意在殿下掌中完全绽放,吐露最娇艳的蕊。
第110章 相送
漆黑的夜幕边沿渐渐出现了一线朦胧的微光, 渐渐地朝霞便自山边漫了过来。今日的天气依旧晴好,可对太平而言,心里只剩下了阴雨绵延。
她几乎一夜未眠,紧紧地拥着婉儿, 只希望时光能过得慢一些。
可日头总会从东边升起, 相聚之后总有离别。
天亮了,婉儿便要走了。
婉儿在她怀中睡得很是踏实, 天下之大, 也只有太平能给她这样安心的方寸之地。
太平瞧见婉儿的睫毛颤了颤,便知她要醒了。她不舍地抵着婉儿的额头, 沙哑开口,“用过早膳再走,好不好?”
婉儿缓缓睁眼,第一眼瞧见的便是太平泛着红的眼眶, 她温柔地覆上太平的脸颊, “我依殿下此事, 殿下可否也依我一事?”声音慵懒,还透着三分倦意。
太平认真答道:“你说。”
婉儿莞尔,“殿下安心镇守长安, 不管外间闹成什么样, 殿下不管也不问, 作壁上观即可。”这是婉儿为殿下想到的捷径, 武后势大,在她眼皮子底下谋权,那是找死,与其提心吊胆地谋事,不如偏安一方, 静待武后势弱之时,再谋所求。
太平抿了抿唇,却没有立即答允,“你呢?”
“臣也如此。”婉儿答应太平,回洛阳之后,武后命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绝不轻举妄动。
太平静静地看着婉儿,还是没有答应。
婉儿惑声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太平知道婉儿所言是最好的谋权捷径,只是她不想与婉儿一别就是二十载。人有几个二十载光阴,她与她重活一世,为何要浪费这二十载光阴?
太平还记得上辈子她在佛前的折寿之愿,也记得这辈子太医给婉儿断的症,说她忧思伤身,恐损寿数。
她不想与婉儿分别那么久!
可现下婉儿还等着她的回答,她若不答,只怕婉儿会带着不安返回洛阳,更添她的忧思。
“嗯。”太平低应一声,坐了起来,掀起床帐往外瞧了一眼,“趁着还早……”她笑吟吟地转过脸来,“今日能帮我整衣冠么?”
就像世间寻常夫妻那样,妻子每日清早都会给夫郎抚平衣裳上的褶子。
太平所请,婉儿岂能不应?
婉儿也坐了起来,温声答道:“好。”
说起来,婉儿已经许久不曾伺候太平更衣了。她从床上下来,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径直走向了衣柜,问道:“殿下今日要穿什么衣裳?”
“今日我要骑马,圆襟袍衫便好。”太平眯眼答道。
婉儿从衣柜中抱出了一身银纹白底袍衫,走了回来。
太平迫不及待地站在了铜镜边,平举双臂,等待婉儿给她穿衣。
婉儿的动作很是轻柔,先给太平把里衣穿好,便把这件圆襟袍衫穿在了太平身上,弯腰系好了衣带。她又拿了镶嵌了玉牌的皮带来,圈上了太平的腰杆,先抚平了公主背后的褶子,后绕到了太平面前,轻抚太平的衣襟。
蓦地,一滴眼泪落在了婉儿的手腕上。
婉儿心间微酸,抬眼望向殿下,“殿下是想臣哭红了眼出门么?”说话间,婉儿擦去了太平脸上的泪痕,强笑道,“殿下这样,臣一路都会不安的。”
太平含泪一笑,“我就是要你不安,要你一路都记得我!”
婉儿实在是拿殿下没有法子,微踮脚尖,在太平额头上亲了一口,“不哭了,好不好?”她鲜少这样哄公主,虽说只有简单的六个字,却足以暖透太平的心房。
太平忍泪点了点头,由着婉儿将她的青丝绾成一髻,拿了幞头来,给太平端端正正地戴好。
这时,房外响起了春夏的声音,“厍狄大人命奴婢来问问大人,何时上路?”
“让她等着!”太平的语气微恼。
“半个时辰后便走。”婉儿说完,捧住了太平的脸颊,凑上前去,鼻尖蹭了蹭她的,“殿下若是想撒气,臣愿承下。”
婉儿都这样哄她了,太平哪里还恼得起来?即便是上辈子婉儿最伤她之时,她也不曾想过把气撒到婉儿身上。
殿下向来是最“舍不得”的那一个。
两人在房中最后温存了片刻,终是穿戴妥当,从房中走了出来。
太平先行一步去正堂设下送行早宴,等待厍狄氏与婉儿收整好行装后,最后吃一顿早膳,便命人送她们离开长安。
红蕊不舍地瞄了春夏好几眼,不论是她,还是春夏,两人的眼眶都通红通红的,甚至还肿得像是两只桃子。
婉儿瞧见了也不说破,只是拿帕子沾了热水,让红蕊敷上一会儿。
行装都装上了马车,正堂的早宴也准备妥当。
厍狄氏与婉儿赴宴用过早膳之后,太平便差了十名武士,护送厍狄氏与婉儿离开。
婉儿与厍狄氏走上马车后,厍狄氏掀起车帘,往公主府大门瞧了一眼,却不见殿下出来最后送几步。
“该回去了。”婉儿知道厍狄氏在疑惑什么,她将车帘放下,浅笑道,“她本就不该来送我,免得招惹一些不该有的非议。”
厍狄氏打趣道:“我原以为殿下重情,不会在乎这些非议。”
“非议如刀,要不了殿下的命,却能要我们这种人的命。”婉儿淡淡回答,点到即止。
厍狄氏会心一笑,看来婉儿是提点过殿下了,便不用她做这样的恶人,请殿下回去不必亲自相送。
“驾!”
赶车的羽林将士一扬马鞭,马车便缓缓沿着长街,往长安城门的方向行去。
此去洛阳,自有武后先前安排的百名羽林军护送,太平府中的武士也只能送到长安的郊外。
马车出了长安城,沿着官道走了一段路,终是来到了长安地界边缘。
婉儿觉得心闷得难受,不禁掀起车窗的帘子,探出些许,往长安城的方向望去,目光倏地落在了那十名公主府武士身上——
十名武士齐刷刷地勒停了马儿,目送马车行远,当中骑白马那人摘下了头上的头盔,不是旁人,正是佯作武士的公主。
太平端坐马上,远望这边,对着婉儿轻轻一笑。
她怎会不送她呢?
婉儿听见太平说要骑马开始,她便知道太平一定会来送她。若不是公主不能踏出长安地界,公主定会策马亲自护送她到洛阳城下。
婉儿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烫了一下,即便早就猜到了,她还是为殿下的心意感动着。
“保重!”婉儿放肆地扯着嗓子一声大喊,对着太平挥了挥手。
厍狄氏瞧见婉儿如此,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
殿下这样费尽心思地保护婉儿,得君如此,是多少臣下梦寐以求的恩宠。厍狄氏笑了笑,轻拍了两下婉儿的肩膀,没有说话,却足以安抚婉儿的心酸。
随着马车缓缓行走的红蕊揉了揉通红的鼻子,这次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春夏了。年少时,她尚不明白离别会有这般苦,如今懂了些许,只觉被人拿刀割着心房,血淋淋的都是痛楚。
马车终是走远,最终消失在了太平的视线尽头。
太平将头盔重新戴好,并不急着勒马回返长安,沉声问道:“探子都安插进去了么?”
边上的武士如实答道:“回殿下,五人都安排妥当。”
“那就好。”太平勒马回头,望向长安城的轮廓,“走,随本宫去南衙军营,巡视南衙。”
“诺!”武士领令。
太平扬鞭,策马一骑当先,驰向了长安城。
厍狄氏在入住郊外驿馆之时,发现了同行的羽林将士里面出现了几个面生的。她详问之下,方知原来那五名羽林将士到长安后不久,身上便起了疥疮,以至发热病倒,未免这几人在军中感染旁人,公主便调了五名北衙禁军填入这百人之中。
合情合理。
厍狄氏再仔细盘查这五人,皆是参军多年的羽林将士,甚至有两个还曾与殿下起过冲突。那是殿下第一次入北衙巡视时发生的事,那两人不知天高地厚,敷衍公主号令,被公主下令当众责打了二十军棍。
许是殿下想眼不见为净,索性把这两人打发来洛阳。
厍狄氏想,此事可以如实回禀武后,应当不会给公主带来什么不好的后果。
婉儿知晓此事后,却总觉得哪里不对。旁人觉得殿下骄纵,可婉儿知晓殿下素有分寸,断不会是这种气量狭小之人。殿下借机把这两人安排军中,一并打发回洛阳,只怕另有所谋。
想到临行清晨,婉儿要殿下答允她那件事,殿下答允的那一声“嗯”,恐怕只是敷衍罢了。
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婉儿一时想不明白,晚膳一口也吃不下去。
红蕊瞧见了,以为大人是思念殿下,所以食不下咽,连忙劝道:“大人,多少吃一点,别饿坏了。”
婉儿看了一眼红蕊,这些忧思她就算说给红蕊听,红蕊也不会明白。当然,她也不能说给厍狄氏听,即便她与厍狄氏目前是友非敌,在没弄明白殿下的意图之前,她绝不能让厍狄氏知晓殿下的小伎俩。
红蕊看婉儿沉叹了一声,急劝道:“大人饿坏了,殿下可是要心疼的。”
婉儿听见这话,不觉嘴角微微扬了扬,轻轻地拍了两下红蕊的后脑,“你饿坏了,春夏也会心疼的。”说着,她拿起筷子,给红蕊夹了一片青菜,“用膳吧。”
“大人也吃。”红蕊给婉儿也夹了一注槐叶冷淘。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待她回到洛阳,一切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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