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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红梅

    太平改道洛阳休养一事传至延英殿时, 武后正与李治商讨封禅嵩山之事,原本久久不决的李治终是逮到一个机会,可以暂时休止封禅一事。

    “是媚娘让她去的?”李治徐徐问道,语气里透着一丝不悦, “媚娘糊涂, 好不容易用祈福一事搪塞了吐蕃的请婚,现下最重要的便是把太平的婚事给定下来。”

    “太平染病, 即便回了长安也无法出嫁。”武后不急不慌, 沉声而谈,“她可是你我唯一的女儿, 纵使我平日待她严苛,我也从未想过要她的命。”

    李治听出了武后的言外之意,“朕向来疼惜太平,朕给她找的驸马, 她一定喜欢。”

    “陛下看中的人选是薛绍么?”武后索性点明了。

    “城阳是朕的妹妹, 薛绍也是朕自小看到大的, 这孩子性情温顺,会待太平好的。”李治说了自己的理由。

    “性情温顺,却手无缚鸡之力, 如何保护我的太平?”武后是绝不会让太平嫁给李氏那边的人, “倒不如……”

    “武攸暨么?”李治早就知道武后的心思, 既然话说开了, 他倒也不与她客气,“莽夫而已,如何配得上朕的金枝玉叶?!”

    武后挑眉相看,李治瞪视武后,两人就这样静默地看了好一阵子, 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媚娘,太过贪心并不是好事。”

    “陛下这句话过了,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她的婚事我比任何人都上心。”

    李治冷笑,“媚娘不是想让朕封禅嵩山么?”

    “一桩事是一桩事……”

    “着人准备,今年先去洛阳过冬,明年开春,便去嵩山封禅!”

    李治已经打定主意,既然武后把太平藏去了洛阳,那他便去洛阳,把太平的婚事给定下来。他才是九五之尊,她的女儿只能嫁给李氏这边的人,岂能给媚娘当做棋子壮大武氏。

    武后欲言又止,她本意便是让李治东巡洛阳,不管李治是何种目的,只要不留在长安便行。

    “诺。”武后领旨。

    准备了一月有余,二圣的车驾才离开长安。这次与往昔的东巡不同,长安大半官员也随行洛阳,自长安到洛阳万人同行,车驾延绵数里极是浩荡。

    太子李显留在长安监国,这次李治专门安排了四名辅政大臣辅佐太子,就怕他又不务正业,闹出什么事情来。

    第二年一月中旬,二圣抵达洛阳。太平亲率洛阳官员候在定鼎门前,迎接圣驾。

    那日,碎雪纷纷,不一会儿便能在肩头覆上一层薄雪。

    太平穿着红黄相间的间裙,裹着一袭白狐裘,端然卓立在众臣之前,领着众臣对着二圣车驾行礼,“恭迎二圣。”

    “恭迎二圣——”

    官员们齐声高呼,声势震天。

    李治听见了太平的声音,掀起车帘,往外瞧去——寒风透入车厢,他这几日视物日渐模糊,实在是看不清楚太平的眉眼。

    “太平,来,让父皇仔细瞧瞧。”

    “诺。”

    太平走近车边,李治摸了摸太平的后脑,离得近了,他终是可以将她的面容看得清楚。公主今年十八了,面容是彻底长开了,褪去了所有的稚气,显得娇媚又贵气。

    “朕听说,你病了许久,可好些了?”李治关切问道。

    太平握住了李治的手,笑道:“让父皇担心,是儿的不对,父皇安心,儿已经大好。”说着,太平往李治那边凑了凑,压低了声音道,“这几个月来,儿将洛阳官员派系都摸了个清楚,父皇若是需要,儿可以上奏父皇名册。”

    李治听得心暖,慨声道:“不愧是朕疼了多年的太平,等朕入宫安顿下来,再宣太平详谈。”

    “诺。”太平领旨,微微仰头看了一眼天色,“父皇,还是早些入紫微城吧。”

    “嗯。”李治点头,缓缓放下了车帘。

    太平往后退了一步,恭声道:“恭迎二圣入城。”她没有抬头,她知道父皇的车驾后面跟着的就是阿娘的车驾,只要她一抬眼,便有可能瞧见她日思夜想的婉儿。

    可若是这贪妄的一眼,让阿娘洞悉了她的思念,那便是杀害婉儿的利刃,她绝对不能如此冒险。

    不看,便能忍,见了,如何能忍。

    汹涌的思念撕扯着她的心房,风雪虽寒,可这会儿她的整颗心都是滚烫的。她垂着脑袋,视线还是可以瞧见伴驾而行的女官靴子。

    那名女官一路走得平缓,却在经过她时,踩入雪泥的足印沉了一分,如此清晰,又如此克制。

    她就是婉儿,哪怕没有抬眼亲见,她也知道那个走过的女官就是婉儿。

    阿娘的车驾驶出十步之遥,太平终是敢抬起脸来,望向那个日思夜想的女官背影——她头上戴着乌纱小帽,身上穿着月白色的圆襟官服,前胸后背绣了两团朱线芍药,腰杆用一条嵌了红铜的皮带子束好,左边悬着一枚香囊。

    香囊里面装着她与她的青丝,也装着她与她的一世不离的承诺。

    婉儿渐行渐远,她不用回头顾看,也知道太平定在身后看着她。方才经过太平身侧时,婉儿瞧见殿下面色红润,不见清减,便足以证明太平来洛阳养病只是说辞。

    殿下无恙,便好。

    走出三十余步后,婉儿借着顾看洛阳市集的机会,匆匆回头一瞧。她的殿下已经翻身上马,却与二圣的车驾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眼波流转,就那么急切地对视一眼。

    婉儿急忙垂首,强忍下心间涌动的酸涩,只觉眼眶霎时烧得滚烫。

    太平含泪轻笑,婉儿敢回头窥看,想来她也想她想得紧。

    婉儿下示意地捏了捏腰间的香囊,她的动作落入了太平眼底,虽未说只字片语,太平已能领悟婉儿的意思。

    太平记得她的诺言,从未忘记。

    婉儿忍下泪意,回头对着太平轻轻点了下头,殿下记得,她也记得。瞧见了太平久违的温暖微笑,婉儿忐忑的心瞬间踏实了下来。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不敢再放肆回头顾看。

    殿下还是殿下,只要知道这点足够了。

    二圣车驾穿过天街,碾过天津桥,直入紫微城。

    当夜,二圣一路颠簸,实在是倦极,夜色刚临便歇下了。

    婉儿满心满眼,都是太平的身影,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多时,实在是睡不着,便索性起身穿衣,准备披上大氅,在庭中信步看看红梅。

    武后如往年一样,歇在了贞观殿。这里是西上阁,与贞观殿仅隔了一道内墙,内墙正中有一道宫门,只要武后传召,婉儿便可从宫门进入贞观殿的前庭,沿着台阶而上,步入贞观殿伺候武后。

    如今正值冬末,内墙下栽种的红梅都开了,此时映着白雪,极是艳绝。

    红蕊担心婉儿受凉,抱了大氅跟上婉儿,将大氅罩在了婉儿身上,轻声道:“大人当心受凉。”

    “你也一样,进去再穿件衣裳,别着凉了。”婉儿关切地说完,想到一事,“再拿个篮子来,我要摘几瓣红梅,碾碎做信笺。”

    “诺。”红蕊领命退下。

    虽说武后已经歇下了,可还有武后的羽林军值夜在宫门前,她在庭中的一举一动都被这些羽林军盯着,所以她也清楚,今晚肯定是不能溜出西上阁,跑去流杯殿探望太平的。

    傍晚时候能在洛阳街头远远地看殿下一眼,她已经心满意足了。反正来日方长,忍得一时,总能盼得一世。

    夜色渐深,天上的碎雪也落得细密起来。

    当值的羽林军换了一轮,宫门也到时候上钥。关上宫门后,这庭中便只有两名羽林军值卫。只是今夜似乎有些不同,宫门上钥后,值卫在宫门前的只有一名羽林军。

    婉儿也懒理究竟是几双眼睛盯着她,一人也好,两人也罢,她莫让武后逮到她的僭越便好。她领着红蕊小心地剥下几片红梅,放入小篮子里面,往后若是想太平了,她也有点事做,好打发这漫漫长夜。

    忽觉身后有人走近,甚至天上的落雪也被伞沿遮上了。

    婉儿惊忙回头,神情却愣在了原处,眼底很快便聚起了泪花来。可很快地,她回过神来,压低了声音劝道:“殿下不该来的……”

    太平穿着厚重的羽林军甲衣,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壮实高大点,鞋子里面还塞了两截木桩,她心疼地看着婉儿,哑声道:“大晚上不休息,跑出来摘梅花,你就不怕冻坏了,惹本宫心疼么?”说话间,她往前一步,一把将婉儿拥入怀中,嗔道:“你就是这样的性子,存心让我心疼,你就快活了。”

    婉儿推了推太平,急道:“殿下万一……”

    “别怕,我知道分寸。”太平收拢右臂,将她抱得更紧,“今晚我是故意混进来面见阿娘的,只是一时没忍住假公济私……”她的声音微颤,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哑涩,忽然问道,“你想不想我?”

    红蕊耳根一烧,知趣地退到了关闭的宫门前,竖着耳朵听着宫门外的动静。

    婉儿声音也哑了下去,“你说我想不想你?”她再推了推太平,对上了太平的眉眼,这才发现两人的眼眶一样通红。

    太平哑笑,爱怜地捧住了婉儿的脸,“你瘦了许多。”

    婉儿心房一烫,笑道:“殿下一切安好便好。”

    “怕你担心,这两日把瘦了的都吃回来了。”太平嘟囔着,侧过脸去,“婉儿得给我个补偿。”

    婉儿轻咬下唇,左右看了看,“殿下还是一样……孟浪。”话虽如此,动作却比言语要诚实。只见婉儿勾住了太平的颈子,整个人都贴在太平身上,踮起了脚尖,一口吮上了太平的唇瓣。

    她几乎要把这些日子的思念都揉碎在交错的气息之间,太平恨不得将她的唇舌给吮吸破了,当意识到可能会被武后勘破,两人不约而同地缓下了热烈,转而温柔地点吻了几下,终是分开。

    心跳狂乱,强压下来的不仅是那汹涌的相思之情,还有一点即燃的情火。

    “再等等我……”太平抵住婉儿的额头,一字一句地请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知道。”婉儿笑着轻抚太平的脸颊,“有些事若是逃不了,殿下不必在意我,我知道殿下的心……”她的手沿着太平的颈子一路往下,摊开掌心贴在太平透着寒意的护心镜上,“有我便好。”

    太平覆上婉儿的手,在她额头狠狠地吻了一口。没有直言,也没有许诺,她知道婉儿懂她所想,只要知道这些,一切便够了。

    “咚咚!咚咚咚!”

    红蕊乍然听见紧闭的宫门响起了敲门声,被吓了一跳,苍白着脸望向了红梅这边。

    太平沉叹,对婉儿道:“婉儿,我该去办正事了。”

    “嗯。”婉儿点头。

    太平不舍地松开了婉儿,将纸伞塞入了婉儿手中,认真道:“不许冻坏我的婉儿,不然我找你算账!”

    “殿下,今年天灾众多,可以好好利用。”婉儿连忙提醒太平。

    太平会心一笑,“知我者,唯有婉儿。”说完,捏了一把婉儿的下巴,得意地走向了宫门。

    红蕊恭敬地对着太平一拜。

    太平低声道:“春夏有句话要本宫带给你。”

    红蕊受宠若惊,“啊?”

    “她说,她想你。”太平说完,抬手敲响了宫门。

    “咚咚咚!咚!”

    宫门重新打开,太平走入了贞观殿庭中,只听身后红蕊吞吞吐吐地回答:“奴婢也……也想她。”

    太平点头,“本宫明日会转告的。”说完,便示意一旁的羽林军将宫门关上,径直朝着贞观殿去了。

    第92章 九五

    候在寝殿外的裴氏瞧清楚了公主的面容, 急忙上前行礼。太平中途摆手示意她莫要出声,便静静地站在殿外,静候阿娘醒来。

    裴氏担心公主在外冻着,便去抱了暖衣来, 给公主罩上身时, 低声道:“天后这会儿睡得正酣,怕是还要一个多时辰才会醒, 要不殿下先去正殿休息片刻?”

    “本宫候着便是, 没事。”太平拢了拢身上的暖衣,在外面候半夜与去殿中等半夜, 在阿娘心中的分量是完全不同的。

    裴氏不好再劝,便又拿了个暖壶来,让公主抱着取暖。

    寅时一过,殿中终是响起了武后的声音。

    “裴氏。”

    “奴婢在。”

    裴氏推开殿门, 示意太平一并进去。她径直走向了宫灯, 拿出火折子吹亮, 将宫灯点燃后,照亮了整个寝殿。

    武后没有等到裴氏近身,却等到一个着甲之人近身, 当即警戒地狠狠一瞪太平, 厉喝道:“放肆!”

    “阿娘, 是我!”太平知道吓到了阿娘, 急忙在床边跪下,对着武后咧嘴一笑,“别怕。”

    武后不悦地捏了一把太平的脸颊,“你是想吓死阿娘么?”

    “阿娘要长命百岁,是儿唐突了, 还请阿娘责罚。”太平说是叩首,却是侧脸枕在了武后的膝上,“儿是有要事来与阿娘相商。”

    “暗中调查洛阳官员派系一事?”武后只用微微一想,便知道太平的来意是什么。

    太平惊然眨眼,“阿娘竟然知道!”

    “阿娘若是不知道,你能查那么多?”武后轻抚太平的脸颊,只觉这孩子的脸颊发凉,也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你一直在外面等着阿娘?”

    太平点头,“怕惊扰了阿娘休息,儿便一直等着阿娘。”

    “冻坏了怎么办?”武后心疼地叹了一声,望向裴氏,“裴氏,你就不会请公主去正殿休息么?”

    “奴婢知罪。”裴氏不敢辩解,只得先认罪。

    太平笑道:“阿娘别怪裴氏,是儿不愿去。”

    武后蹙眉,只是挥袖示意裴氏退下。

    太平覆上了武后的手背,“儿难得可以给阿娘值夜一回,岂能错过?”她歪头看着武后,眸光明亮,一如既往地天真又明净。

    武后听得心暖,无奈道:“下次别做这种傻事。”

    “阿娘说不准,儿便不做。”太平轻笑,将话题说了回来,“儿今晚来此,只想问问阿娘,儿查到的那份名册可以呈给父皇么?”

    武后淡笑,她容太平查到的,其实李治心里也清楚。毕竟洛阳从来都不是武后一个人经营的,是武后跟李治共同经营的。那些年,世家垄断朝堂高位,哪怕李治贵为天子,有时候行事也不能随心所欲。百年世家,盘根错节,互为牵扯,动一则牵三,想要对付哪一个都很棘手。正因为如此,那时候的李治与媚娘才能心心相印,一边启用寒门,一边削减世家,关陇集团在长安根深蒂固,所以他与她才会想方设法地经营东都洛阳,才有了今日洛阳的繁华。

    “这份名册尽管呈给你父皇御览。”武后眸光忽然变得有些悠远,“若有闲暇,多去陪陪你的父皇。”似是知道太平想问她原因,她直接点明,“御医说,他染风疾多年,已伤根本,如今已是药石难医。”

    太平怔在了原处,其实她早知这样的结果,可再经一世,说半点不难过,那是假话。

    “这个消息阿娘一直按着。”武后也不知道李治还能陪她走多久,两人合作了半生,又暗斗了半生,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临到死别,怎会半点不动容?

    “他想要什么,你便答应他什么。”武后忽然语气一沉,“哪怕他给你选定了驸马,你就算不喜欢,你也要应下来。”

    太平不解,“可是阿娘……”

    “突厥这几年一直在西北袭扰,去年因为请婚不得,吐蕃也在蠢蠢欲动,探子回报,他们为了开战已经准备许久,今年必定会兴战事。”武后最担心的不止于此,“太子庸碌,还要好好学几年,方能有所改观。若是……”武后的声音哑下,“陛下在这个时候出事,新君无法稳定朝局,此乃内忧,外敌趁机侵袭,那是外患。我与你父皇经营一生,方得大唐现下的繁荣,他舍不得,我也舍不得毁了半生的心血。”

    太平忍了忍话,其实今年还有更大的内患,便是关中旱灾,洛阳水患。这些事加在一起,便足以让父皇与母后满心焦灼。

    她若在这个时候执拗自己的婚事,只会让二圣觉得她不懂事胡闹。她作为大唐的公主,并没有选择自己驸马的权利,二圣能保下她,不让她远嫁吐蕃,已经是最大的恩宠了。

    “嗯。”太平只觉哑涩。

    武后慨声道:“太平,稳住大局,方有来日。阿娘一直想让攸暨当你的驸马,不单因为他姓武,还因为他生性木讷,他日你若能入主东宫,夫郎绝对不可以有野心,你明白么?”

    太平点头。

    “你父皇给你找的驸马你若是不喜欢,后面阿娘会寻机帮你解决了。”武后定定地看着太平,“为君者,真情二字是利刃,稍有不慎,不单会倾覆你的江山,还会要你的命。待他日你真走到那个位置上,你若有喜欢的郎君,只可充作面首,不可奉做皇夫,记住阿娘今日与你说的这些话。”

    太平的拳头已经握了许久,她所求的从来不是什么郎君,是那个傲立百官之首的巾帼宰相上官婉儿。可武后的话像是冰锥一样,撕裂了她所有的憧憬,也击碎了她所有的天真。她若不能君临天下,便不能许婉儿真正的太平长安,可若要君临天下,她就必须踩踏着荆棘走上去,有些事不可避免会伤害到婉儿。

    活着,才有往后。

    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对太平是凌迟,对婉儿也一样。

    无间地狱,早已回头无岸。

    武后瞧见太平的眼眶红了起来,爱怜地摸摸她的后脑,“世人皆知君王高高在上,享万民奉养,可欲成君王,必有牺牲,天下没有什么是不舍就能得的。”发现太平的眼泪滚了下来,武后更心疼了,温声安抚道:“太平不怕,有阿娘陪着你呢。”

    同样的话,太平知道婉儿也会说。

    她并不是怕,她只是难过,嫁不爱之人,一苦,伤心爱之人,二苦。

    天快亮的时候,太平离开了武后的寝殿,回到流杯殿时,提心吊胆等了一晚上的春夏连忙端着热水上来,伺候公主解甲更衣。

    太平坐在那里,眼角还残着泪痕。

    春夏拧干帕子,双手奉上,“殿下,先擦一擦。”

    太平木然接过帕子,覆在面上深吸了一口气,即便热气沁入,她也觉得透心的凉。

    “殿下这是……怎么了?”春夏小声问道。

    太平拿下帕子,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你的话,本宫帮你带到了。”

    “啊?”春夏没想到公主竟还记得这事。

    太平强笑,“红蕊说,她也想你。”她与婉儿前途皆是荆棘,可她还是希望春夏跟红蕊可以有个善果。

    春夏心中虽喜,可还是觉得公主有心事。

    “本宫去睡一会儿,等醒了,还要去给父皇请安。”太平匆匆把帕子放下,除了甲衣后,便钻入了被下,侧身背对着春夏,似是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

    春夏不敢多问,便只能静静地陪着。

    天子李治在徽猷殿休息了一夜后,精神好了许多,他下旨命礼部继续筹备封赏嵩山之事,想要等三月雪融得差不多了,再登嵩山。

    本来他是打定了主意,一到洛阳,便将太平的婚事定下来。可从长安到洛阳途中,他一直缠绵病榻,虽然御医们都说多多休养,龙体便能康复,可接近寿数尽头,越是不甘,也越是清楚。

    他就算下旨让薛绍尚公主又如何?他宾天之后,以媚娘的本事,还是可以让武攸暨取而代之,反倒会让薛绍因此丢命。薛绍是城阳公主的血脉,他怎能让薛绍成为这样的牺牲品。所以,在病榻上细思再三后,李治觉得最好还是给太平找个媚娘不敢动的驸马。

    “裴行俭膝下的儿子都婚配了么?”李治第一个想到的是裴行俭。当年李治欲立媚娘为后,裴行俭与当时的顾命大臣长孙无忌、褚遂良密谋阻止此事,却因人告密,被贬为西州都督府长史。

    众人都以为,裴行俭的仕途自此终了,没想到突厥数次犯边,竟给了裴行俭机会。他戎马半生,如今战功赫赫,天下谁人不知,媚娘想动这样人,必须掂量军心与西境安危。若能让他的儿子尚公主,太平一直心向他这个父皇,有了裴行俭的军中威望,日后也方便帮李显的嫡长子稳住东宫之位。

    德庆突然听见天子问询,愣在了原处。

    李治嫌弃地一声叹息,若是德安尚在,他还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陛下,长安有密疏到了。”

    一名宫卫站在徽猷殿门外,恭敬地禀告。

    李治示意德庆把密疏拿进来。

    德庆将烙了火漆的密疏双手奉至李治案上,李治开启火漆,打开只看了一句话,顿时龙颜大怒,“这个逆子!四个肱骨之臣都教不出来!”

    李治原以为,李显得了嫡长子后,能收收心,不要再沉湎斗鸡一类的事情,没想到自从李治下旨立了重照为皇太孙后,李显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玩闹心性显露无疑。将江山交给这样一个人,李治惴惴不安。倘若媚娘还是当年那个媚娘,那该多好?

    “命太子滚来东都!”李治怒喝,“朕给他一个月,逾期不至,按抗旨拿问!”

    “陛下息怒!”德庆跪地叩首,惊慌失措。

    李治怒喝这一次后,只觉眼前的一切暗了下来,不由得惊呼道:“朕的眼睛!朕的眼睛……看不清了!传御医!快传御医!”

    他绝对不能在这时倒下,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撒手而去,让太宗交给他的江山陷入危机。

    “诺!诺!”

    德庆慌乱地爬出了徽猷殿,急声催促候在外面的宫人,“速速去请太医!”

    “诺!”

    在紫微城,武后的消息向来是最快的,她一听见消息,便放下了奏章,快步赶来探望天子。

    婉儿与裴氏候在殿外,不敢擅自踏入殿中。

    可婉儿知道,这是天子最后的岁月了,她便可以再次见证一个女帝的诞生。

    武后坐在李治身边,紧紧地握着李治的手,温声道:“陛下莫急,太医很快便来,陛下会好起来的。”

    李治紧了紧武后的手,“媚娘,朕还有许多事要做,朕还没有把太子教好,朕不能把江山交给一个……”

    “雉奴……”武后已经许久没这样唤他了,听到这个称呼,李治的话戛然而止,不敢相信听见的称谓。

    “你……你唤朕……什么?”

    “雉奴。”

    武后的语气像极了当年,温柔又深情,“那么多年来,我们一起闯过了那么多关,我会陪着陛下走到最后的。”

    李治看不见她的脸,迟疑又颤抖地抚上了武后的脸,当摸到了武后眼角的热泪,他有些错愕,有些感动,有些惶惑,“媚娘……”

    “我不与陛下争了,陛下想给太平召谁做驸马,便让谁做驸马。”武后轻柔地揉上李治的额角,“我只求陛下康健,年少时候我们约过白首的,陛下可还记得?”

    李治心间酸涩,年少时候他也曾一腔热忱地爱过一个女人,疯狂又热烈,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捧到她的面前。万幸,这个女人与他志向一样,一心一意地辅佐他扫清皇权前的障碍,最终大权在握。

    后来……后来为何会变成那般……暗中你伤我,我伤你……争斗不休……

    “朕记得……”李治的声音哑下,“朕以为媚娘已经不记得了。”

    “我一直记得,是陛下先前忘了。”武后轻轻一带,李治便枕在了她的膝上,她一边揉着李治的额角,一边徐徐道,“我们曾经一起用心教育弘儿,我们的弘儿,陛下还记得他有多聪明么?”

    是的,那时候的武后与李治一心一意要把李弘教育成大唐最好的储君。只可惜,天妒英才,李弘突然暴毙洛阳。

    李治自然记得弘儿,若不是他突然暴毙,他也不会忌惮武后那么多。

    “阿贤本来也是个好孩子,若是雉奴没有疑我,他应该也会是大唐的好太子。”武后索性点明了话,“雉奴,事已至此,过去不管谁对谁错,都不要计较了,好不好?”她已经多年没有这样恳切的语气哀求什么。

    李治覆上她的手背,皱眉道:“可阿显实在是……”

    “我与雉奴一起教他,一定可以教好的。”武后似是许诺,“这片大唐江山,我与雉奴用心守护多年,我与雉奴一样,不会允许任何人搅乱如今的繁华。”

    李治眨了几下眼睛,想亲眼看看武后说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可视线依旧昏暗,他看不见媚娘的表情。忽地,一滴热泪落在了李治脸上。

    她的媚娘哭了,坚强如她,竟为了他哭了。

    李治心弦微颤,难得地笑了起来,“媚娘不哭,朕会心疼的。”虽说已经年迈,可李治的语气像极了年少时,一样的宠溺,一样的深情。

    武后的手指沿着李治的指缝滑入,紧紧扣住,“陛下必须好起来,我要陛下陪我一起教导阿显。”

    李治原以为,媚娘其实是盼着他死的,可今时今日,他忽然觉得似乎错怪了她些许。

    也许,媚娘要的也是一个“活”字。

    李贤若为储君,媚娘也好,武氏也好,终是难逃一劫。

    如今李显为储君,她可以活,武氏也可以活,她不必为了一个“活”字谋算,便也不必与他这个天子再争什么。

    若是李弘死时,李治没有猜疑过媚娘,若是李贤入主东宫后,李治没有放出那个流言……终究是帝王身,误了所有。

    感动是感动,可谁都回不到当初了。

    媚娘说不会再管太平的婚事,那李治便要顺水推舟地把太平的婚事定下来,给大唐留一颗真正的定心丸,“朕会命人先在洛阳择一处起建公主府,府成之日,便给太平大婚。”他故意不说他心仪的驸马人选是谁,就是不想媚娘阳奉阴违,扰乱了她的计划。

    “都依陛下。”武后另一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别过了脸去,望向候在殿门前的太医,一字一句道:“快进来医治陛下的眼睛。”

    “诺。”

    太医急忙进来,给天子诊治。

    武后顺势起身,望向了婉儿,果然一切如她所说的那样,天子是挨不过三年的。

    婉儿不敢与武后对视,连忙垂首。

    只要李治能再撑一年,等她把一切布置妥当,她便能稳住整个江山,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帝王梦。

    谁说只能男子君临天下,她便要让天下人知道,女子一样可以让天下海清河晏。

    媚娘已故,武曌当生。

    她应该谢谢雉奴,也谢谢当年的太宗皇帝,点亮了她深埋不知的野心,如今心火已成燎原之势,谁也不能阻挡她的这场帝王梦。

    第93章 跟随

    太医给李治诊治之后, 不禁面露忧色,久久不语。

    武后知道事情严重,便唤了太医出来,细问之下, 当即做好了决断。天子不可眼盲, 至少在这个时候不可眼盲。虽说刺肉放血的救治法子实在是凶险,可这个时候武后也只能赌上一赌, 只要能让雉奴再多活些许时日。

    太平得知消息后, 便赶至徽猷殿探望父皇。彼时,太医已经医治完毕, 李治正枕在武后膝头小憩。

    “进来吧。”

    武后瞧见在殿外迟疑的太平,便将她召了进来。

    太平趋步走近,恭敬地对着二圣行了礼,关切问道:“父皇现下如何?”

    听见了太平的声音, 李治眉梢微跳, 缓缓转醒。

    “太平……”他想去牵太平, 太平递去手,让父皇牵着。李治的视线缓缓移上,放血之后, 脑袋已不似平日那般疼, 视线也不是那么昏暗, 他可以看清太平的模糊轮廓。

    “儿在。”看见父皇如此, 太平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媚娘,朕有些话……”李治倦然侧脸,由太平扶着缓缓坐起,“想单独交代太平。”

    武后沉声道:“我在外面候着,陛下说完了, 我再进来。”

    “国事重要……媚娘你耽误不得……先回贞观殿吧。”李治是铁了心的想把武后支开。

    武后倒也不与他计较,这个时候独留太平,定是要交代要事。

    “晚些我再来陪陛下。”

    武后说完后走至门口,她本不该把婉儿留下,却又想知道天子究竟要交代太平什么。快速权衡之后,武后给婉儿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留下候着。

    “裴氏,回贞观殿。”武后唯独没有唤她的名字,婉儿已经知晓武后是什么意思,便垂首将殿门一关,候在了门外。

    德庆瞧见她这样的僭越之举,刚欲开口,便听武后呵斥道:“德庆,你是聋了么?陛下方才说,想单独与公主说话!”

    德庆被武后一喝,哪里还站得稳,霎时跪倒在地,接连叩了三个响头。

    武后斜眼一扫殿外的宫人,那些宫人都跪倒在地,没有一人敢吱声。她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婉儿身上,“陛下这边若有事,即刻来报本宫。”

    “诺。”婉儿领命。

    李治安静地听着媚娘的命令,多少还是感激媚娘的懂事的。静默片刻后,李治低声问道:“媚娘走了么?”

    太平如实答道:“母后已经走了。”

    “扶朕去案边。”李治拍了拍太平的手背,“趁着朕这会儿勉强可以瞧见东西。”

    “诺。”太平小心翼翼地扶着李治走至龙案边上,扶着他稳稳坐下后,便瞧见李治摸到了笔架,拿下了上面的朱笔。

    “磨朱砂,朕要写诏书。”李治捏着朱笔,对太平下令。

    太平遵从李治的意思,磨好朱砂后,牵着李治的手,将朱笔润上朱砂,“父皇,可以写了。”

    “你若是个皇子,朕会放心许多。”李治慨声说完,左手将黄绢抚平,低头看着模糊的黄绢,忍不住又叹了一声,“太平,父皇可是把这个担子交给你了,你可不要让父皇失望。”

    “父皇……”太平心绪复杂,看着李治落下了第一笔。

    即便是视线模糊,李治也要把诏书写出来,交给太平。他的字迹一如往日,只是因为目力的原因,有些地方不免歪斜。

    太平读着每一个字,知道每个字都是父皇的期许,也是父皇允她的僭越。未免武氏在媚娘的默许下逐渐坐大,以至危及李唐江山,李治以当年平阳昭公主的事迹为引,下旨允准太平往后以公主之身,辅政新君。

    当年他如何在百官面前力主二圣同朝,如今他就如何力主公主辅政,这是他以天子之尊,许女子最大的权力。

    第一道诏书,是他给太平的名正言顺。

    当他颤抖着盖上国玺,便意味着他将最后的希望都押在了太平身上,“朕给你这道密诏,待朕驾崩之后,你再当着百官拿出来,那时候有百官看着,众目睽睽之下,媚娘绝不敢抗旨!太平,你给朕记住了!天子只能是我们李氏的血脉,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拱卫我们李唐王朝。”

    “儿……领旨!”太平当即跪下,凛声领旨,恭敬地从李治手中接过这道密诏。

    上书允公主参政,倘若公主有不臣李唐之举,天下当共诛之。

    李治给她权,也言明了权力的边界。他不想太平今后被夫家裹挟,反倒成了驸马那边的利刃,又来一波觊觎龙椅的人。

    李治轻咳两声,提笔沾了沾朱砂,开始写第二道诏书。

    他要的驸马人选已不是薛绍,而是裴行俭的次子裴延休。裴行俭膝下一共四子,长子早逝,次子年龄与太平相仿,剩下的两个孩子太过年幼,李治只能选择裴延休。

    太平侧脸看着这个名字,心中惊讶之极。她原以为先前所做的挣扎,不过是一场徒劳无功,却不想还是将上辈子的轨迹改变了。

    裴行俭的儿子,母后念及大局,绝对不敢轻动。这是父皇给她实实在在的庇佑,也是父皇给大唐选择的定心丸。

    只可惜……

    太平记得,今年裴行俭会突然暴毙,父皇的盘算,只怕要落空了。百善孝为先,若遇父亲亡故,子嗣是一定要守孝三年的。这道赐婚的诏书就算放出去,也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三年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事情。

    太平轻舒了一口气,似乎老天最后还是帮了她一回。

    “这道赐婚诏书,你亲自送去中书省,越快越好!”李治这次带了那么多官员同赴洛阳,为的就是让他的诏令可以很快颁布下去。

    “诺。”太平接过赐婚诏书,心情已不似来时那般深沉。

    “去吧。”李治疲惫不堪地瘫坐在龙椅之上,揉着太阳穴,“莫要耽搁了。”

    “嗯!等儿送完诏书,就来照顾父皇。”

    “嗯……”

    太平收好密诏跟赐婚诏书,当即起身开门,走出了徽猷殿。

    “殿下。”婉儿追了一步,轻唤一声。

    婉儿能留在这里,想必是母后的意思,太平从来都不会让婉儿难做,只是深望了她一眼,便径直沿着宫阶走下。

    婉儿起身,默默跟在太平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徽猷门,沿着笔直的宫道一路往西走了百余步后,这里甚是幽静,太平逐渐放慢了脚步,好让婉儿跟紧自己一些。

    两人如今只差了半步,太平只用轻轻说话,婉儿便能听得清楚。

    “父皇给我赐婚了……”太平不敢回头看婉儿的神情,她知道这句话对婉儿来说,是怎样的伤害。她只开了个头,便忽然哽住了声音,不知后面的话,究竟该从哪一句说起。

    她痛,婉儿定然比她还痛。

    她想说“对不起”,想言明“我们其实还有机会”,可此时此刻,她觉得这些话仿佛都是辩解,都是苍白的说辞。她哪有脸说这样的话,哪有脸期望婉儿再等她一等?

    “我……”静默了良久,太平停下了脚步,低下头去,哑涩无比地只说了一个字,便又硬生生地哽住了。

    “臣不是一直跟着殿下么?”婉儿温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伸出了小指,勾了勾太平的小指,“别怕。”

    眼泪一瞬涌出眼眶,太平身子微颤,不敢回头顾看婉儿一眼。

    夕阳的余晖洒在紫微城的错落宫阙上,也洒在了宫道上的她与她身上,偶有寒风吹过,将探出宫墙的海棠花瓣吹落,好似雪花一样翩然而落。

    唯一不同的是,雪花不带血色,海棠满是猩红。

    太平在哭,哪怕她已经极力压抑哭声,还是让婉儿听得清楚。

    “对不起……”太平终是对婉儿说出了这三个字。

    婉儿含泪笑了笑,松开了太平的小指,放肆地将双手搭在太平的肩头,“殿下抬头,望着前面,那是殿下的道,也是臣一世相随的道。”

    太平眼眶通红,前路只剩一片模糊。

    “殿下尽管往前走,臣会跟着。殿下若怕臣丢了,便走慢些,臣一定能追上殿下。”婉儿的语声中透着笑意,语气恳切而坚定,“殿下若是想臣了,只要回头,臣一定在。”

    太平蓦然回头,夕阳之下,只见婉儿一袭月白站在一步之外,一如往昔地对着她脉脉一笑,深情地轻唤:“殿下。”

    她是难过的,却也是早就知道结果的。眼泪一直噙在眼眶中,婉儿不敢让眼泪涌出来,这个时候她不想让太平的自责放大,不想让殿下看了更难过。

    “驸马是裴延休。”

    太平缓了许久,终是把这六个字说了出来。

    婉儿微愕,却很快平静了下来,从怀中摸出了手帕,递给了太平,“一切自有命数,臣该回去向天后复命了。”

    原以为一切挣扎皆是徒劳,可驸马人选既然已变,便证明逆天改命并非毫无可能。

    太平接下手帕,忍不住往前走了半步,“你不要逞能。”

    “天命之事,不必臣逞能,便有结果。”婉儿轻笑,“殿下只须记得,不管发生什么,在臣心里,殿下永远是殿下。”

    第94章 回轨

    太平哑笑, 眼底还噙着泪光。

    “还有一份密诏,父皇允我以公主之身参理政……”

    “嘘!”

    婉儿急忙打断了太平,低眉道:“臣只知下旨赐婚的诏书,其他的什么都没听见。”说着, 婉儿将声音再低了低, “臣有其他法子让殿下得到这个‘名正言顺’,还请殿下继续藏拙, 莫要妄动。”

    天子此诏, 无疑是借军威正盛的裴行俭来打压武后。倘若太平真在天子驾崩时拿出此诏,无疑是给武后的帝王梦添堵, 太平羽翼未丰,如何是武后的对手?

    亲情在帝王霸业面前,不堪一击。

    婉儿上辈子亲眼见过太多,她知道太平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毕竟, 武后膝下尚有皇子, 皇子膝下也有孩子, 嫡出一脉可选之人有太多,再加上武氏那边的子弟,武后就算再喜欢太平, 大业将成之前, 怎会为了一个女儿放弃龙椅呢?

    “殿下不要赌帝王之心, 因为殿下输不起。”婉儿不便直言, 说完这句话后,再对着太平一拜,“臣也输不起。”

    太平沉默。

    婉儿直起身子时,一字一句地道:“重活不易,殿下甘心一切徒劳么?”

    太平摇头。

    “殿下多多保重, 臣告退。”婉儿再行了个礼,转身朝着来时路徐徐走去。

    太平远远望着婉儿的背影,直到婉儿走出视线,她才沉沉一叹,转过了身去。婉儿的提点,即便没有明说,她也能领会其中关键。

    天心难测,帝王家谈“情”,太过天真。

    太平哑涩笑笑,用婉儿的手帕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阿娘是疼爱她的阿娘,也是他日的天下第一女帝,她经营半生,为的就是“君临天下”四个字,自己若是挡了阿娘的道,那的的确确是找死。

    蛰伏,才有羽翼丰满的一日。

    太平深吸了一口气,望向通往中书省的宫道。婉儿说,她会一直相随,得此一诺,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可怕呢?

    走下去便是。

    太平迈出第一步后,随后的步子越走越快,很快便消失在了宫道尽头。

    贞观殿中,裴氏趁着暮色点亮了宫灯,刚欲退出正殿,给武后传膳,便瞧见了赶来复命的婉儿。

    “天后,婉儿回来了。”裴氏提醒武后。

    武后正蹙着眉头翻看近日的奏报,听见婉儿回来了,眉心微舒,抬眼看了过来,“打听到了什么?”

    婉儿趋步入内,尚未开口,裴氏已领着正殿中的宫人们退下了。

    “禀天后,陛下下旨给公主赐婚,驸马并不是薛绍。”

    “不是薛绍?”武后倒是颇为惊讶。

    “裴行俭次子,裴延休。”婉儿如实答话,“现下殿下应该已将诏书送至中书省,臣方才没有理由拦阻殿下,只得先赶回来回禀天后。”

    武后的眼底闪过一抹惊色,半是因为李治选的这个驸马杀得她措手不及,半是因为婉儿竟然找不到理由拦阻太平。

    “你真的找不到理由拦阻?”武后沉声一问。

    婉儿坦荡地迎上了武后的目光,“裴行俭军功赫赫,在军中也有颇有威望,陛下选择他家次子结为姻亲,于殿下将来也有助益……”她话锋忽地一转,“只是如此一来,天后这边可就为难了。”

    武后冷嗤,“终是记得你现下是本宫的臣了?”

    “请天后恕罪。”婉儿顿时跪地叩首。

    武后静默片刻,喃喃道:“太平嫁谁都可以,唯独不能在这个时候嫁裴行俭的儿子。”她不得不承认,雉奴果然还是当年的晋王,总能出其不意地来一招狠的。

    “婉儿,速拟诏书。”武后想好了一计,“关中今年果然出了旱情,虽说不知会持续多久,可事关百姓生死,半点耽误不得!拟诏,命关中下辖官员,全力治灾,再命户部筹集款项,即刻发往关中赈灾。”

    婉儿领会了武后的用意,起身走近案几,提笔便开始书写诏书。

    洛阳公主府修建的用银颇高,户部那边还正在审核,如今突然下旨赈灾,势必会打乱那边的计划,延后修建公主府。

    武后等婉儿这道诏书写完,审视一遍后,便唤了裴氏来,命裴氏先送往中书省。

    裴氏临行前,武后的声音忽然沉下,“裴氏,记得提醒中书省那些官员,这个时候百姓第一,公主婚事可以暂时往后延几日,就说是本宫的意思,不想太平在天灾时担上骂名。”

    “诺。”裴氏领命退下。

    “婉儿,再拟一诏。”武后拿起一旁的军报,“命裴行俭为金牙道行军大总管,镇守西北,谨防突厥趁关中旱情又来袭扰边境。”

    “诺。”婉儿很快写完了这道诏书,武后便催她送往中书省。婉儿领命,不得不再次惊叹武后的处事能力。

    借着天灾,两道诏书下得合情合理,即便天子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这一击反杀,杀得干净漂亮。

    李治等了两日,没有等到太平的赐婚诏书,却等到了救灾与镇边的两道诏书。他清楚诏书送至中书省,媚娘便会很快知晓,却没想到媚娘竟会用这种法子拖延太平的婚事。

    只是拖延,并不是反对,还戴了个“国事当先”的名头。李治气在心底,却也无法驳斥,只得依着武后行事。

    去年太平请旨祈福,在晋阳屯了不少粮草,倘若旱情持续不久,这些粮草正好派上用场。即便这场旱情持续很久,到了雨季,自然也能消解。

    现下是三月初,到雨季还需三个多月。若是这三个多月突厥没有再犯,那李治便可将裴行俭召回洛阳,想必那时候洛阳公主府已经建成,媚娘也再无拖延的理由。

    最多,只用等三个多月。

    李治算清楚了一切,却没有算到天数。

    关中大旱不仅是持续了三个多月,到了雨季,天上依旧一滴雨也没有。太平虽说屯了粮草,可旱情如此厉害,关中一带颗粒无收,连带陇西也粮食紧张,即便有屯粮,也不够这两地百姓果腹。更何况,西北果然突厥有变,一部分屯粮征用为军粮,送去了西北兵营。

    百姓因为缺粮饿死者甚多,李治下令,调集四处粮食运往关中与陇西两地赈灾。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最该下雨的地方没下,最不该下雨的地方暴雨连连。洛阳一带因为暴雨洪灾四起,粮食无法从洛阳运往长安,甚至因为洪灾,好些村镇还出了疫症。

    朝廷赈灾忙得焦头烂额,暴雨之下,也无法继续修建洛阳公主府,是以太平的婚事暂时搁置,就连李治也忙得来不及催问礼部与户部公主婚事的筹备如何。

    最致命一击的,莫过于裴行俭的突然病逝。李治哀伤,只得追赠裴行俭为幽州都督,谥号“献”,命朝廷官员帮衬打理裴家的事宜。

    李治心心念念的反戈一击,竟成了梦幻泡影,哀伤之下,他决定封禅嵩山。同年七月,二圣封禅嵩山,李治敬告天地,自罪失德,以至于天灾连连,祈求天佑大唐,勿再降凶祸,使百姓流亡。

    八月,吐蕃来袭。

    武后自李治上次悄然一击后,便多了一个心眼。欲成大事,手中必须有兵。趁此机会,武后向李治提议,命娄师德领兵还击。娄师德虽是文臣,却打得极是漂亮,八战八胜,唐军自此士气大振,吐蕃暂时休战。

    这已经是今年最难得的一件喜事了。

    驸马人选要依礼制守孝三年,若是诏令依旧要颁布,那意味着公主也要再等三年才能出嫁。中书省上问天子,李治只得将诏令收回,重新在朝中物色适合的人选。奈何,他的风疾一到冬日,便痛不欲生,太医叮嘱静养,武后便命人好生陪侍天子,勿要吵扰。

    自从太子来到洛阳,天后时时提点,时时教授治国之法,所以这几个月来的监国还颇有些成绩。

    天子病笃,本是朝臣们最惶惑的时候,这个时候看见太子有了储君该有的模样,于朝臣而言也是一记定心丸。

    武后深知越是这个时候,朝局就越要稳定,万万不可在大灾之年后朝堂又起风浪。开年之后,天子李治大部分时间都看不见东西,武后常常领着太子前来,命太子一边读奏章,一边言说处置法子。二圣从旁提点,像是回到了当年教李弘时的岁月。

    李治自知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如今暂时顾不得太平的驸马人选,一心只放在教导太子治国之策上。只要太子能让百官重拾信心,他便能坐稳天子之位,这样一来,媚娘也没有理由废储新君,另立他人。

    武后好几次提及太平的婚事,李治都以教导太子要紧搪塞过去,并非他不想,而是他这次不会再给媚娘任何反击的机会。

    作为大唐的帝王,即便是病痛缠身,他也要在这盘棋的最后给敌手最后一击。

    武后这次猜不到李治的招是什么,以防节外生枝,武后从长安调了一支羽林军来,名义上是加强洛阳守备,以安朝局,其实是防止李治最后藏什么杀招,在宫中垂死一击掀起什么兵祸来。

    这十个月来,太平蛰伏流杯殿中,除了每日必须的问安外,鲜少踏出流杯殿。朝廷忙于赈灾与抵御外侵,她的婚事一推再推,几乎无人提及。于她而言,这段时日是难得的清净时光,她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太过招摇,让人重提她的婚事。

    永淳二年,洛阳,正月十五。

    这是太平长大后,第一次在洛阳过上元节。因为她被阿娘的眼线盯得紧,所以也不敢打发春夏去给婉儿传递消息。

    在宫中蛰伏数月,难得可以出来透个气,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事。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上辈子的轨迹上,只是少了一个驸马薛绍。他不是她的驸马,阿娘在处置那场叛乱时,应该会公事公办,不再迁罪于他了吧。

    “殿下小心!”

    太平想事情太过出神,若不是春夏出手及时,她只怕要踢到前面的石坎,重重地摔上一跤。

    今日太平并没有作男子打扮,她头上戴了垂纱帷帽,身上裹着玄色大氅,里面是一身鹅黄色的裙衫。

    春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前面要上桥了,殿下当心脚下,可别踢坏了脚趾。”

    太平轻笑,“无妨,摔了便摔了,反正回去也是静养,倒也多个由头。”

    春夏正色道:“那可不一样!伤了可是会疼的!”

    “也是。”太平的笑意微浓,她若真伤了,想必婉儿也会挂心,“还是不伤得好。”想到婉儿,她的心便由不得一揪,又酸又暖。

    如今几乎每日都能瞧见婉儿,可也只能是瞧见。看着她侍奉在阿娘身侧,一言一行颇有世家风范,宫中不少女官都在悄悄学习婉儿的仪范。

    婉儿如今很好,太平觉得宽心许多。可是,这样的好只能远远一看,不敢僭越,不敢孟浪。

    明明心上人就在眼前,许多时候还要佯作视而不见,极力压抑心底涌动的思念。这些思念沉了心,一层叠一层,看似无波无浪,可太平与婉儿都知道,思念只是在陈酿,只要谁点上一簇火焰,便能将两颗心瞬间烧着。

    洛阳城很大,人海茫茫,也不知今晚能不能在街头偶遇婉儿?

    昨日是上元节第一日,太平便存了这样的心思出宫,结果一无所获。今日是上元节的第二日,想必也会一无所获。

    还有明日……

    太平仰头望向天上的明月,诚心祈愿——她想见她,想真真切切地抱一抱她。

    也许是去年的雨水太足,所以洛阳的冬日只下了很少的雪。今年的上元节除了夜风透着寒气外,月色甚是凄迷,衬着洛阳城的万家灯火,如梦似幻。

    祈愿完毕后,太平回头望向灯火深处,隔着垂纱,一切都极不真切。

    她的视线最后落在了春夏身后跟着的四名便服羽林将士身上,不禁低叹一声,就算是见了,也要甩了这四人,才能好好一吐相思之苦。

    “走,去北市看看。”

    太平素闻那边主要经营香料,买些宁神的香料回去,以后思念婉儿睡不着时,兴许可以借这些香料助眠。

    第95章 合谋

    今晚虽是上元佳节, 对武后而言,佳节是百姓之事,与她大不相关。她还有许多事要筹谋,有许多步子要思量清楚, 现下的局势容不得她松懈一分。

    翻开密疏, 上面写的是各地眼线上奏的情报。

    武后逐字阅读,生怕在这种关键时候错漏了什么信息, 最后招致功亏一篑。

    “婉儿。”

    她提笔沾墨, 发现墨已半冻。她微微蹙眉,竟忘了今日上元佳节, 婉儿自然不在殿上伺候。

    一旁伺候的宫婢发现武后脸色不好,急忙跪地道:“奴婢知错!还请天后饶命!”

    上官婉儿自从掖庭出来,跟在武后身边伺候至今已经过了许多年。说也奇怪,这姑娘像是心窍比旁人多一窍似的, 每次伺候总能处处妥帖, 甚至进言也能击中武后的心坎。这些日子武后已经惯于婉儿伺候, 今晚突然缺了她,武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宫婢久久没有听见武后的声音,只得将额头紧紧贴在地上, 一刻也不敢离开。

    “婉儿临行时, 她说她要去哪里?”武后那时正忙着看密疏, 现在回想婉儿的话, 竟觉模糊。

    “回天后,今晚太子妃设宴,请了大人去作诗。”宫婢如实回答。

    武后冷笑,“她倒是个识货的。”

    宫婢不敢答话。

    武后素知韦滟的的心性,这几个月来, 婉儿在宫中颇得赏识,这个时候宴请婉儿,只怕明为题诗,暗做收买,想从婉儿哪儿探知这边的风向。

    想驯服上官婉儿这样的狮子骢,韦滟只怕花十辈子都做不到。

    武后根本就不怕婉儿漏什么给韦滟,婉儿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比谁都懂分寸。

    “太平今晚又出去玩了?”武后再问宫婢。

    宫婢恭敬答道:“是。”

    “这几个月来成日在流杯殿静养,也算是憋坏她了。”武后最知这个女儿的心性,若不是为了躲避赐婚一事,她怎么可能连马球场都不去。

    “起来磨墨,仔细点伺候。”武后没有惩罚这个宫婢,等宫婢重新磨开墨,斜眼示意宫婢退后三步后,她才提笔沾墨,在密疏上勾画了好几个名字。

    彼时,酒宴正酣,太子李显难得可以在东宫放纵三日,拉着东宫的臣僚们举杯痛饮。歌舞升平,乐声不休。

    宴上并无太子妃与婉儿。

    今晚开席不久,韦滟便请婉儿去了偏殿,李显知道韦滟是有要事相问,所以并不多问,索性当做没有看见,继续酣饮。

    韦滟在偏殿置了酒席,婉儿入座之后,便屏退了宫人,准备与婉儿单独聊聊。

    “这壶葡萄酿是今年上贡的御酒,上官大人先尝一尝。”韦滟亲手给婉儿斟满一盏。

    婉儿倒不与她客套,举杯一口饮下,笑道:“臣有幸得殿下赐饮御酒,今晚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韦滟就喜欢婉儿这识时务的性子,“上官大人如今可是母后身边的红人,不知近日母后对太子的表现可还满意?”

    婉儿嘴角还挂着微笑,“太子殿下是大唐未来之君,他的表现应当天下人来评,不是么?”说着,婉儿提壶给韦滟斟了一杯酒,“殿下,请。”

    这话可是武后经常教训太子说的,不单太子倒背如流,韦滟也倒背如流。不用婉儿直言,想来武后对李显还是颇有微词。

    世上最焦灼的并不是还在底层尽力往上爬的人,而是那些离人上之人一步之遥的皇族。天子久病多时,李显焦急,韦滟比李显还要焦急。李显一日没有坐上龙椅,这东宫之位一直便是悬着的,韦滟实在是寝食难安。

    韦滟举杯,却不急着饮,“陛下的身子……可还康健?”如今的朝堂虽说是太子监国,可实权是落在辅政的武后手里,天子养病几日,朝臣便有几日没有瞧见天子。这样的情形,底下人肯定是会各种猜想的。

    婉儿不想与她绕弯子,索性直接点明了,“去年是大灾之年,今年举国休养生息,经不起什么大变,况且太子无过,东宫之位自是稳当的。”

    韦滟眸光一亮,“此话当真?”

    “当真。”婉儿微笑,语气却极是严肃,“殿下应当想的是往后,比如,太子继承大统以后,如何坐稳那把龙椅?”

    韦滟笑道:“都坐上去了,谁敢把殿下拉下来?”

    “天后。”婉儿脸上没有半点笑意,直接切中要点,“二圣并立多年,天后在朝中是什么影响力,想必殿下也清楚。”

    韦滟只要想到武后那张脸,她就忍不住背脊发凉,单这一点,她有时候就佩服婉儿,可以在武后身边伺候那么多年。

    “那……上官大人可有良策?”

    “臣只献策,用与不用,殿下自己定夺。”

    韦滟凑过脸去,婉儿凑近了她的耳畔,小声道:“扶植公主,提拔令尊。”

    “扶植公主?太平?”韦滟微惊。

    新帝登基,提拔皇后母族算是惯例了,可扶植公主,又有何用?大唐除了开国时候,出了个平阳昭公主帮着打天下,此后数十年来,从未有一位公主参知政事。

    “殿下不扶植公主,难道要扶植殷王么?”婉儿的语气淡然,仿佛一切与她毫无干系,“殷王现下可是一个劲地讨天后的欢心。”

    韦滟蹙眉,“让公主参知政事,这诏令只怕根本过不了中书省。”

    “诏令到了中书省,臣有法子解决。”婉儿相信天后会设法准了这道诏令,因为只要开了这个先例,女子参政便不局限于太后或是皇后这样的身份。武后身上透着的野心气息是越来越浓厚,这道诏令对武后而言有长远之意,于大业是有利的。

    韦滟狐疑地看着婉儿,“你什么意思?”

    “难道殿下不想跟天后一样,与日后的太子殿下并列同坐朝堂之上,受百官们齐声朝拜?”婉儿点破了韦滟的心思,“公主素与天后不睦,想必殿下也清楚。而且自古从未有公主入主东宫的先例,所以公主他日权势再大,也只能是公主,绝对不会危及太子日后的皇权。”

    韦滟冷笑一声,“你居然在中书省有人。”

    “人是公主的人,准确说,是废太子那边的人。”婉儿继续打消韦滟的疑惑,“废太子因什么而废,殿下可还记得?”

    韦滟自然记得,李贤谋逆,他素与武后不睦,他不下手,武后也会下手。

    “当年参与谋反者,公主处理了一些,留了一些,留下的那些如今正好派上用场。”婉儿眸光微亮,“公主也不想步废太子的后尘,所以她肯定会向着太子,帮太子护住皇位。”

    韦滟定定地看了婉儿许久,“本宫原以为,你与太平仅是伴读。”

    “当年天牢杖刑,若不是公主买通狱卒手下留情,臣活不到今日。救命之恩,自当设法报答。”婉儿说的诚恳,对付韦滟她自忖得心应手,“臣想活,公主想活,为何我们不能联手谋一条生路呢?”

    韦滟没有立即回答。

    婉儿起身一拜,“今日臣喝多了几杯,多说了一些不该说了,还请殿下多多见谅。时辰不早了,臣也该离开了。”

    婉儿才走至偏殿口,便听见韦滟的声音。

    “上官婉儿,倘若事成……”

    “臣所求的还是那一句,复我上官氏声名,我们不是罪臣之后。”

    婉儿回头凛声说完,对着韦滟再拜,便离开了偏殿。

    韦滟的笑容微沉,自语道:“心有仇恨的人,果然是最好利用的。”等她有一日也成了天后,到时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些人的脑袋全在她一念之间。

    只要想到这一点,韦滟就觉得心底有簇火焰在熊熊燃烧着。

    野心已生,不死不休。

    身已入局,谁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棋子,还是执棋人。

    婉儿走出偏殿,对着十步外候着的红蕊招了招手,“红蕊,走,回去了。”

    “诺。”红蕊抱着大氅跑了过来,赶紧把大氅罩在了婉儿身上,又把一直抱着的暖壶塞给了婉儿,“大人快暖着。”

    婉儿今日出来,只穿了一身寻常的白底红纹裙衫,她一手抱住暖壶,摸了摸红蕊的脸,柔声问道:“定是饿坏了吧?”

    红蕊没想到婉儿竟记挂着她,连忙道:“回宫有馒头,奴婢没事的。”

    “天冷,不要吃冷馒头了。”婉儿心疼地轻叹一声,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今晚不回宫了,东宫离北市近,我带你去北市买吃的。”

    红蕊受宠若惊,“啊?”

    “你也可以顺便给春夏买个礼物。”婉儿知道这两个婢子有时候在宫中撞见,也不敢多话,可是私下送个礼物的机会还是有的。她说完这话,低头瞄了一眼红蕊的腰间,“人家都送了你个香囊,你也应该还她个什么礼物才是。”

    “我……怕我送的她不喜欢。”红蕊如实交代。

    “你送什么,她都喜欢。”婉儿笑了笑,喜欢的人送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条杨柳,也是满心雀跃。

    红蕊哑笑,婉儿扯了扯她的衣角,“还不走?真想饿坏?”

    “嗯!”红蕊连忙点头。

    婉儿故意逗她,“原来是想饿病了,把春夏给哄来看你啊?”

    “才不是呢!”红蕊想要解释,可她确实不善言辞,“奴婢只是……”

    “只是什么,留着说给春夏听。”婉儿牵了她,“你不饿,我倒是饿了,走吧。”两人相视一笑,走出了东宫后,自宣仁门出了皇城,径直往北市去了。

    她晚上想念太平时,总是睡不着,她想公主应该也与她一样吧。今晚去北市给公主买点宁神的香料,让红蕊借机拿给春夏带给公主也好。

    今夜的北市很是热闹,婉儿才踏入北市地界,便听见天上响起了“咻”的一声。

    她仰起脸来,望向天幕,看着那熟悉的烟花如星屑一样绚烂炸开。

    那些年与太平共看烟火的回忆如潮水一般涌上,那些甜蜜的夜晚就如今晚这一瞬即逝的烟花一样,刻骨铭心却又短暂如流星。

    烟花投落在她的脸上,她嘴角微微一勾,在烟花之下噙着泪花浅浅一笑。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她在心间默念这句,不知她的殿下是否也如她一样,深切地思念着她。

    第96章 面具

    星屑绚开, 在月光的渲染下极是明亮。

    可不管烟火如何绚烂,也不如此时人海深处的那个心上人笑容明媚。

    “殿下!”春夏瞧见了北市人群中仰头望向星幕的婉儿,话只说了一半,视线便落在了婉儿身侧的红蕊身上。

    “洛水浮桥边见。”太平匆匆叮嘱一句, 便径直走向了卖昆仑奴面具的摊子。

    “姑娘, 买个面具吧,您瞧我这儿的面具, 可都是……”摊主还没来得及说完, 便瞧见太平拿出一串铜钱,往摊子上一放。

    “我要这个。”太平选了一个最寻常的昆仑奴面具, 今日的洛阳街头,有许多人戴这样的面具。

    “姑娘,您这钱都够买十个了。”摊主大惊,连忙把多余的钱还回去。

    “春夏, 你挑几个拿给后面的。”太平随口说完, 将帷帽拿下递给了春夏, 给她递了个眼色,便将面具戴了起来。

    春夏随手抓了几个面具,转身送向跟着的四名羽林将士。

    羽林将士拿着面具, 迟疑地往太平这边看来, 只见太平对着他们歪了歪脑袋, 话却是说给春夏的, “春夏,你瞧我,凶不凶?”

    春夏忍笑,配合道:“最凶的面具都在奴婢这里,不信等他们戴上, 您瞧一瞧。”说着,她催道,“还不快戴上?”

    四名羽林将士知道这是公主起了玩心,戴上面具也不是瞧不见公主了,便开始分神佩戴面具。

    太平看准了机会,提起裙角就往人海深处挤去。

    今晚虽是晴夜,可夜风还是透着雪寒,所以街头往来贵者,不是披着大氅,就是裹着锦裘。太平带着面具往人群中这一钻,就像是鲫鱼跃入了江河,一时之间,羽林将士也不知哪个穿着玄色大氅的是公主。

    “殿……小姐!你去哪里了啊?”春夏故作担心,大声呼唤,“你们快去把小姐找回来啊!”

    四名羽林将士也慌了神,来不及扯下脸上的面具,便挤入人群之中,拉扯与公主体型相似之人找寻公主。

    春夏趁着羽林将士们全神贯注时,悄然往后一退,朝着红蕊的所在走去。

    天上的烟花次第绽放,投落人间的光影忽明忽暗。

    婉儿看了片刻,终是低下脸来,“红蕊,走,我们去那边先买两个胡饼。”话音刚落,便瞧见一个带着昆仑奴面具的身影迎面而来。

    “跟我走!”太平说得匆匆,先一步扣住了婉儿的手,拉扯着婉儿就跑。

    婉儿还陷在惊怔之中,可听见那熟悉的嗓音,她只来得及轻讶一声,便情不自禁地扣紧了太平的手,跟着公主往洛水边跑去。

    “大人!”红蕊大惊,哪里来的坏人,就这样把大人给勾走了!她刚欲追去,便被身后人一把揪住了衣袖。

    “登徒子!”红蕊下意识地一声厉喝,咬牙抡起拳头便转身挥向身后。

    “啊!”春夏根本没想到红蕊会突然这般“凶恶”,硬生生地吃了红蕊一拳,不偏不倚,竟是打在了她的右眼上。

    红蕊看清楚是谁后,又是惊喜又是歉疚,急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让我瞧瞧,可伤到哪里了?”

    春夏忍痛,不悦地道:“下手那么狠,你是多想要我的命啊。”说话间,本想揉一揉被打的地方,可指腹才触上眼眶,便痛得连连倒抽凉气。

    “别动,别动,我瞧瞧!”红蕊捧住了春夏的双颊,凑近一看,果然又红又肿,只怕明日是要乌青的。

    春夏已经许久没有与她这般靠近,红蕊的气息落在脸颊上,竟让她的心像是烟花一样璀璨炸开,咚咚作响。

    “算了!算了!”春夏不自然地摆摆手,她就怕红蕊再这样近身,会忍不住在众目睽睽下亲她一口。

    红蕊焦急,“怎么能算了?走,我带你去看郎中。”说着,便拉着春夏欲走。

    “看郎中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跟大人还等着我们呢。”春夏扯住了红蕊,忍痛给红蕊眨了下眼睛,低声道:“跟我来!”

    红蕊这下终是明白了,为何大人不惊不惧,被陌生人牵了就走,原来那人是殿下啊。

    “嗯!”红蕊这下算是放心了,再看向春夏时,却又不放心了。

    她跟着春夏往南走了十余步后,忽然拉住了春夏,“不成,还是得先看郎中!”

    “可是殿下还……”春夏不放心殿下单独一个人。

    “殿下定有许多话想跟大人说,我们就不要去吵扰她们了。”红蕊很快给出了理由,“走,跟我去那边看郎中。”红蕊记得,北市里面有一处医馆,方才还跟着大人路过了。

    春夏想了想也是,这个时候殿下应该不会希望被人打扰。况且,她也有很多话想说给红蕊听。

    踏着烟花落下的光影,沐着檐下各色花灯投落的斑斓,太平牵着婉儿一路小跑,一路侧脸顾看婉儿。

    终是可以牵着她的手,终是有机会可以一诉衷肠,今晚的偶遇实在是珍贵之极。太平只想多看婉儿几眼,只想多牵她一会儿,多感受一下婉儿掌心的温暖。

    婉儿被她看了一路,只觉双颊微烫,等跑出北市后,太平的步子徐缓下来,婉儿忍不住嗔道:“还看?”

    太平哑笑,面上戴着昆仑奴的狰狞面具,却孩童似的歪头挑衅,“我就看了,怎的?”说完,生怕那四名羽林将士跟上来,催促道:“婉儿,走,我们去洛水边等春夏跟红蕊,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嗯。”婉儿自然知道太平不可能只带一个春夏出来,便继续跟着太平往洛水边去了。

    上元佳节,有许多人在洛水边放水灯许愿,这会儿天上有烟火,河上有水灯蜿蜒不绝,倒也算是相映成趣。

    河边肯定是没有说话的清净地方。

    太平的视线最后落在了码头上,雇只花船畅游洛水也是不错的。她一念及此,便不做半点迟疑,牵着婉儿便往码头上走,直接对着候在码头上等开张的船夫递去一锭银子。

    “今晚这船,我包了。”

    “小姐快请!快请!”

    船夫没想到今晚会遇上这样的大善人,一锭银子足够买好几只他这样的花船了,连忙哈腰请两位小姐上了花船。

    太平与婉儿刚上了甲板,便听船夫问道:“今晚二位小姐想去哪里赏月啊?”

    “就在洛水上走个来回,哪儿景好,便在哪里赏。”太平随口吩咐后,牵着婉儿的手钻入了内舱。

    内舱的灯火微亮,太平牵着婉儿坐定后,船夫便在船尾摇起了船橹。

    花船悠然荡离了码头,驶向了水灯深处。

    内舱左右各有一个圆形小窗,左边的竹帘子已经全部放下了,是以月光也好,烟火也罢,光影便从右边的小窗透入,恰好落在了太平的侧面。

    婉儿心跳微乱,一手捏住了面具的下颌,只轻轻地一推,便将面具推高,露出了那张她日思夜想的脸庞。

    面具下的心上人笑颜如花,五色斑斓的光影映衬在太平脸侧,她的眸光中涌动着深切而浓郁的思念,不等婉儿反应,便不管不顾地一口吻了上来。

    “殿……”婉儿微惊,这帘子还开着一半,舱门的那块垂帘也只放了一半,她们这般孟浪,万一被人瞧了去,那可不是什么小事。

    只是,太平并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很快便将她的气息全部揉碎。

    思念是最烈的火,足以烧毁所有的理智。

    这难得的亲近,任何言语都显多余。

    直到几欲窒息,两人才不得不松开彼此的唇,恋恋不舍地分了开来,只能借由一个拥抱,宣泄所有的思念与牵挂。

    洛水岸边此时有多热闹,花船内舱此时便有多安静。

    两人的心口相贴,猛烈跳动的两颗心也像是贴在了一起,砰砰直跳。

    太平侧脸,轻咬婉儿的耳垂,哑声轻唤:“婉儿……婉儿……”

    谁能禁得住情人间这种一声又一声的动情呢喃呢?

    婉儿并非草木,如何不情动如浪?

    只是这里,不行。

    婉儿轻推太平的肩膀,沙哑道:“今晚……我不回宫……”

    太平听出了婉儿的言外之意,微微松开婉儿,紧紧地盯着婉儿的双眸,坏笑道:“好不容易逮到你,今晚得好好陪我。”

    婉儿听得耳烫,羞嗔道:“你……你先依我一事,我便陪你。”

    “你说。”太平正色道。

    婉儿双手握住太平的手,认真道:“陛下一旦驾崩,殿下便自请去守陵三年。”

    太平没想到婉儿说的竟是正事,而且还是想到一起的正事。

    “我本也是这样想的。”太平说完,起身警惕地把右边的小窗帘子放下,压低了声音道:“洛阳是阿娘与父皇经营多年的地盘,在这里我无法发展自己的势力。”李贤留下的那本名册上的人,大多都在长安,想要利用那些人把自己的势力暗中壮大,就必须离开洛阳,唯一可用的由头便是守陵。

    她只是不放心婉儿。

    她若离开洛阳,婉儿若是不慎触怒了阿娘,谁来护她性命?

    大业当前,她也知道不该儿女情长,可她重活一世,本就是为了婉儿谋这一切。婉儿安好,则她安好,婉儿若有个三长两短,这辈子太平也绝不多活一日。

    谁要活着捱那种死别之苦!

    婉儿捧住了太平的脸颊,一字一句道:“臣会活着等殿下回来。”她故意重读了“活着”二字,“臣留在天后身边,可为殿下做应。”

    “此事危险。”太平皱眉。

    婉儿抚上了太平的眉心,温柔地一笑,“为了殿下,臣心甘情愿。”

    太平捉了她的手,双手合握掌心,静默了许久,忽然垂下头去,心绪复杂地道:“守陵三年后,我回来只有一个理由能让阿娘放心……”

    “我信殿下。”婉儿笑得坦荡,另一手掌心熨在了太平心口,“那个理由能换来的,不止是天后安心,还有你我的相聚时光,就为这一点,我便……允你。”

    太平只觉心间一酸,张臂将婉儿再次拥住,“你也要允我一事。”

    “嗯。”

    “不准瞒着我谋事,你要给我好好活着。”

    婉儿哑笑。

    太平没有听见回答,“你答应我!”

    “好。”婉儿点头。

    太平轻舒了一口气,忽然记起与春夏的约定,笑道:“我们还是上岸吧。”

    婉儿会心一笑,“不然……红蕊怕是要急死了。”

    太平摇头,“不仅如此。”

    “哦?”婉儿倒是有几分好奇,可瞥见了太平眼底涌动的浓烈情愫后,她什么都懂了,忍不住刮了一下太平的鼻尖,羞恼道:“殿下急也没用!”

    “婉儿不急么?”太平明知故问,她分明瞧见婉儿眼底燃起了同样的情火。不等婉儿回话,公主便扬声道:“船家,把船摇回原来的码头吧,我这姐妹有些晕船,我要带她去看郎中。”

    “好咧!”船家应了一声,便将船在河中调转了方向,往来时的码头驶去。

    第97章 入冬

    太平与婉儿走下码头时, 正好红蕊与春夏刚从北市那边过来。

    老远就瞧见春夏的右眼红肿,太平不禁问道:“路上遇到歹人了?”

    “歹人没有,呆人倒有一个。”

    春夏斜眼瞥向红蕊,只见红蕊愧疚地垂下了脑袋去, 小声答道:“奴婢以为……遇上了登徒子……”

    太平与婉儿没有立即应话。

    春夏急道:“奴婢已经教训过红蕊的鲁莽, 殿下跟大人就不要再教训她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捱, 本宫还教训什么呢?”太平忍笑, 抬眼看了一眼天色,“天色不早了……”

    “在那边!”

    太平的话还没说完, 便听见不远处响起了羽林将士的声音。

    怎的寻到这边来了?!

    太平下意识想牵着婉儿离开,婉儿却站定不动,对着太平摇了摇头。这几人是武后的心腹,若是当着他们的面跑了, 话传到武后耳中, 那绝对不是小事。

    太平不甘心地紧了紧婉儿的手。

    婉儿拍了拍太平的手背, 示意她先松手。

    太平无奈,只得松开。

    婉儿顺势对着太平福身一拜,待羽林将士跑近后, 她正色对着羽林将士道:“你们来得正好, 殿下闹着要游湖, 我瞧这天色已晚, 还是护送殿下找个地方休息吧。”

    太平欲言又止,愤愤然瞪了一眼赶来的四名羽林将士,“没听见上官大人的话么?”

    几人方才还陷在丢了公主的惊恐中,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公主,哪敢怠慢了, 当即对着太平抱拳道:“殿下,请。”

    “嗯。”太平走了几步,发觉婉儿牵了红蕊,并没有跟上来的意思,不禁驻足回头,“怎的不走?”

    “臣还要去北市买些东西。”婉儿垂首。

    太平蹙眉,“我也去瞧瞧。”

    “殿下应该早些歇息。”婉儿是铁了心的要在这里与太平分道扬镳,只因她觉察了那四名羽林将士顾看她的目光有太多的疑色。

    太平往婉儿这边走近一步,婉儿却往后退了一步。

    都是这些人……

    太平清楚这是婉儿在避嫌,可错过今夜,也不知明日还能不能巧遇。过了这个上元节,再想好好说话,那可要等到数年之后了。

    “恭送殿下。”婉儿没有抬眼,又催促了一句。

    太平深吸一口气,“好。”她转过身去,气急败坏地怒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春夏跟着太平走了几步,回头对着婉儿一拜,又深望了一眼红蕊,这才跟着公主快步走远了。

    等公主走远之后,红蕊忍不住小声道:“好不容易遇上了,大人何必如此呢。”

    “这个时候必须小心谨慎。”婉儿也想跟太平好好聚一晚,只是放纵这样的贪念恐会遭来横祸。现下洛阳看似风平浪静,可越是平静,底下暗藏的漩涡便越多。

    婉儿不能在这个地方栽了,殿下更不能。

    “走吧。”婉儿缓了缓失落,看向红蕊,“你今晚打了春夏,不该买点什么送她么?”

    红蕊这会儿只担心大人难过,“可是……”

    “这样的日子,总要习惯的。”婉儿轻笑,应该这样说,上辈子她便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嗯。”红蕊不敢多言,她现下唯一能做的便是陪伴。

    两人回到北市后,婉儿先给红蕊买了胡饼,然后去香料摊上给太平挑了一瓶宁神的香料,又去香囊铺子里买了个香囊,把香料填入了香囊,准备回宫后找个机会送给太平。

    第二日一早,宫门开启时,婉儿便带着红蕊回了贞观殿。

    婉儿换上了女官服,交代红蕊把礼物给殿下送过去后,便去了武后身边伺候。

    武后向来起得早,瞧见婉儿来了殿中伺候,笑道:“今日是上元节第三日,婉儿不出去走走?”

    “昨夜已买了想买之物,今日臣便不出去了。”婉儿站在龙案边,认真整理奏章,批阅过的放一叠,没有批阅的继续分类。

    武后看着婉儿有条不紊的整理,淡声问道:“听说……昨晚你遇上太平了?”

    婉儿的动作没有一刻迟缓,反倒是抬眼对上了武后的眸子,笑道:“恰好在洛水边撞上了,便与殿下闲话了几句。”

    “只是闲话?为何本宫听闻,太平发了不小的脾气。”武后索性点明了话。

    婉儿笑容依旧,“殿下想要乘舟夜游洛水,臣觉得不妥,便劝慰了几句。”武后没有问太平戴着面具溜走一事,想必是太平昨晚教训过那四名羽林将士。看管不住公主,险些让公主孤身游荡,此乃大罪,太平只要稍加威胁,便能把这事给压下来。

    武后也笑了起来,“还是你懂事。”

    “臣妄做主张,有一事必须禀告天后。”婉儿忽然敛了笑意,恭敬地跪地叩首。

    武后瞧她说得严肃,便知事情并不简单。她递了个眼色给裴氏,裴氏便领着宫人们先退出了正殿。

    婉儿直起腰杆,如实道:“昨晚太子妃相邀,臣没有赋诗,只是献计。”

    武后似笑非笑,“你给她出了什么主意?”

    “扶植公主,提拔韦氏。”婉儿坦荡地迎向武后的锐利眸子,这八个字说出,武后的眸光明显阴暗了下来。

    “你胆子不小啊。”武后这话说得让人寒颤。

    婉儿再次叩拜,“若是做错了,还请天后治罪。”

    “治罪?”武后起身,走至婉儿身前,负手而立,威压之感油然而生,“一臣事二主,也难为你如此费心了。”

    天子李治重病不起,肯定不能指望他下旨扶植太平。婉儿把此事谋到了东宫,作为太平的臣,她没有错,作为武后的臣,她算是僭越了。可这丫头心思奇巧,后面又给武后谋了一招,给了武后他日废帝可能的理由,竟是两边端水两不误。

    当初选择韦滟为太子妃,一是看重她的家世,二是看重韦氏里面确实没几个能提拔的人。那些人小人得志时,定会原形毕露,只要犯错,便能网织罪名,把矛头直对新君。

    婉儿直言道:“臣事的只有一主,便是天后。”

    “抬起脸来。”武后命她抬头,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不忠者,当死。”

    “扶植公主只为了一试朝臣的口风。”婉儿说得坦荡,“臣只有一个脑袋,只能为一人尽忠。臣若有私心,怎敢当着您的面将这些话说出来?倘若天后不信,臣愿饮鸩,换您心安。”

    “呵。”武后微微弓腰,拍了拍婉儿的后颈,“本宫还记得,你说过士为知己者死。”

    “臣记得。”婉儿答得干脆。

    武后继续道:“本宫如今也算得知己了?”

    “天后是君,臣是臣,君要臣死,臣不敢有二话。”婉儿避开了武后的话,“臣相信效忠的君主,他日定能青史留名,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君王。”说这话时,她的眸光中多了一分崇敬之色。

    武后见过太多人的阿谀奉承,见过太多这种人的崇敬目光,可那些人的目光里面带着私欲,带着渴求。婉儿的目光跟他们的全然不同,那是一种赤子般的敬仰与期待,不带私欲,不带渴求,就像是仰望神明一样。

    武后喜欢这样的眼神,更希望以后有更多的人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本宫真该好好管教你了。”武后话虽说得狠,脸上的笑意却半点未消,“你忘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么?”

    “臣知错。”婉儿叩首。

    武后直起身子,“起来伺候吧。”

    “诺。”婉儿领命,起身之时,方觉背心一片寒凉。

    与此同时,红蕊来到了公主所在的流杯殿。

    现下公主尚未回宫,红蕊只得将香囊与她给春夏的礼物一并交托给了殿中的宫人,便退出了流杯殿,回了贞观殿偏殿。

    太平自宫外悻悻然回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宫人们忙着给她准备热水沐浴更衣,一时也顾不得提及礼物之事。直到太平梳洗完毕,靠在坐榻上小憩时,宫人才将礼物呈了上来。

    “殿下,早上上官大人身边的宫人来过……”

    听见“上官大人”四个字,太平立即坐了起来,可脸上的笑意一闪即逝,很快又沉了下来,“她来做什么?”

    宫人先将香囊呈上,“红蕊说,这是大人亲手给殿下挑的香囊与香料,佩着休息,有宁神之效。”

    太平故作不屑,一手接了过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宫人们不敢应声,将红蕊的礼物递向了一旁的春夏,“春夏姐姐,这是红蕊送你的礼物,说是昨晚不小心伤了你,权当谢罪。”

    “还算有心。”春夏接过,将包着礼物的小袋子往下一抹,竟是一把檀木梳子。要买这么一把梳子,只怕要她半年的俸银,也不知她存了多久才存够这笔钱。只要想到这里,春夏便觉得这礼物实在是珍贵。

    “咳咳。”太平看着春夏一脸欢喜笑意,不悦地轻咳两声。

    春夏知道太平是有话要说,便示意宫人们退出去,“奴婢留下伺候公主,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退下之后。

    太平对着春夏摊开掌心,“拿来本宫瞧瞧。”

    春夏只得恭敬奉上。

    太平仔细翻开,这礼物实在是选得精致,木梳的一面刻了春日海棠,另一面刻了夏日白莲,暗藏了“春夏”二字。

    “红蕊都比她主子有心多了!”太平将木梳还了回去,低头看向婉儿给她的香囊,寻常之极,不由得嘟囔道:“没良心。”

    春夏赶紧圆场道:“殿下可别错怪大人了。”

    “本宫哪里错怪她了?”太平拿着香囊凑近嗅了一口,蹙眉道,“连香味都选那么淡的,这香囊怕是不用半月,就一点香味儿都没了。”

    “香味太浓,不宜助眠。”春夏解释,匆匆往香囊的绣样上瞄了一眼,“这香囊上绣的是白象,象身上还驮着瓶子,殿下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么?”

    “太平吉祥……”太平随口一答,忽地反应了过来,高兴地左右翻看香囊。

    婉儿是用心了的,这上面也含了她的名。

    瞧见殿下露了笑意,春夏终是舒了一口气。

    太平索性将香囊揣入怀中,哑然失笑,想到苦涩处,太平轻叹一声。婉儿给她的期许,她牢记在心,虽说生离很苦,可为了他日的相守,往后的路再崎岖,她也会咬牙走到底。

    夜风吹拂,很快洛阳便会迎来春暖花开。

    可对太平来说,她与婉儿的寒冬才刚刚开始。

    第98章 贺礼

    上元节后, 洛阳入了春日,满城春色盎然,极目之处皆是绿树红花。

    今日是武后的寿诞,宫中本该开宴热闹一番, 可天子病重, 武后若是在这个时候大摆筵席、听百官朝贺,实在是不妥。是以今年的寿诞她只字不提, 礼部问询, 也只字不批。礼部官员揣度上意后,便再也不问相关事宜。

    是夜, 风轻月白,贞观殿灯火通明。

    武后的奏章批到了一半,忽地放下了朱笔,“去年太平好像送了本宫一份贺礼。”她那时本想好好瞧瞧, 可后来灾祸连连, 竟是搁置到了一旁。

    裴氏点头, “回天后,公主的贺礼奴婢给收着呢。”

    “拿来。”武后吩咐。

    “诺。”裴氏领命退下。

    武后看向一旁研墨的婉儿,“你抄写的那几卷经书, 本宫瞧过了, 你的书道又精进了不少。”

    婉儿连忙行礼, “天后谬赞。”

    “夸你的就受着, 少与本宫说这些虚的。”武后淡淡说完,裴氏已抱着公主抄写的经文过来,恭敬地双手呈上。

    武后接过经文,在龙案上缓缓展开。

    “嗯,太平的书道也进步不少。”武后品着太平的每个字笔锋, 比太平往昔写的字少了许多外漏的锋芒,不是无锋,而是藏锋。

    克制。

    武后品出了这两个字,慨声道:“太平这个孩子,自小喜怒都放在脸上,能做到如今这般,已是不易。”

    婉儿静静听着,不知武后到底指的是什么,也不知武后从太平的字里品出了什么。

    没有听见婉儿的回应,武后深望了婉儿一眼,问道:“怎的不说话?”

    “此乃天后家事,臣不敢多言。”婉儿恭敬地一拜。

    武后轻笑,“你只是在本宫这里不敢多言,私下里没少提点太平吧。”

    婉儿徐徐跪下,“臣惶恐,还请天后明言。”

    “得了,你的胆子有多大,本宫一清二楚,起来吧。”武后今晚只是一时兴起,才试探了两句,瞧见婉儿如此郑重,她反倒觉得索然无味了。

    正如驭马,马儿若是不听驾驭,驭马之人鞭之喝之乐在其中,马儿若是乖顺,驭马之人反觉无趣了。

    婉儿起身,便瞧见一名内侍不经传唤便直接走了进来。她上前一步,挡在了龙案之前,拦下了此人,“大胆!你是……”话未说完,便看清楚了这名小内侍是谁。

    太平对着她灿然一笑,目光不敢在她脸上流连太久,便微微侧脸,望向了她身后的武后,笑道:“今日是阿娘的寿诞,儿是来给阿娘贺寿的!”

    “放肆。”武后绷着笑意,瞪了她一眼,“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阿娘这儿的羽林军都认得我!不怕!”太平说着,视线落到了婉儿身上,“婉儿,让一让。”

    婉儿匆匆行礼,退至武后身边。

    武后挥手,示意宫人们都退出去。

    裴氏递了眼色给婉儿,两人便垂首领着宫人们退出了贞观殿。

    偌大的殿上只剩下了武后与太平,武后肃声问道:“打扮成这样过来,只为了说一句贺寿?”

    “自是不止。”

    只见太平骤然解开了腰上的皮带,将外面罩着的内侍衣裳褪下,露出了里面精心打扮的大红裙衫。

    没了衣袖的束缚,系在腕上的小铃铛叮咚作响。

    太平把头上的幞头拿下,稍微捋了捋鬓发,垂下了及腰的长马尾,低眉对着武后一拜,“儿今年给阿娘献舞一曲,祝阿娘福寿绵延,事事如意。”

    “叮铃!”

    只见太平高高抬手,腕上的小铃铛清脆地响了两声,她独立大殿正中,像是一株才生出大殿的红梅骨朵,随时会在这里盛放。

    武后原以为今年的寿诞就这样静静地过了,没想到太平竟给了她这样的惊喜。她嘴角微扬,靠在了椅上。这是太平头一回献舞,平日也没瞧见她怎么练舞,可瞧这架势,似乎像那么回事。

    莫说是武后,就连婉儿也没想到太平今年会献舞贺寿。

    她与裴氏候在殿外,裴氏不敢顾看里面,婉儿却忍不住顾看。她从未见过太平如此妖冶的打扮,那一身红衣衬得她的肌肤白如雪脂,嫩得可以掐出水来。

    婉儿知道公主的肌肤有多滑腻,只瞧了这一眼,心火便莫名腾了起来。她急忙闭眼低头,一时半会儿不敢再往里面偷瞧,生怕公主的舞姿勾起太多她与她的火热回忆。

    心跳狂乱,一时半会儿根本静不下来。

    婉儿清楚地觉察到耳根在烧,连呼吸也有些沉。平日不见太平的时候,她尚可自持,可见了今日的太平,她心湖已乱,闭上眼想殿下,睁眼想偷瞧殿下。

    冤家!

    婉儿默嗔,再次睁眼时,魇了似的又往里面瞄了一眼。

    太平正舞到酣处,火红的裙摆因为旋舞而翻涌似浪,如即将随风招摇的红梅花瓣,如即将迎风飞舞的火星子。

    落入眼底的是红,烙入心房的是滚烫。

    若说那年上元节起舞的太平是大漠里滋生的紫色妖姬,今日武后寿诞献舞的太平便是这皇城深处修炼成人的梅花小妖,无端地惑人心魄。

    只这一眼,婉儿已瞧得痴了,眼底心上只剩下了那一点猩红。

    太平似是知道婉儿在偷瞧她,趁着背对武后捻兰指做飞天样时,极是妩媚地对着婉儿一笑。

    像是流星惊艳了天幕,一瞬划开了婉儿的思念闸口。

    婉儿下意识地咽了一下,今夜的公主实在是可口,招惹她的心躁动不休,不得平静。

    太平得逞地忍了笑意,旋身转向武后时,恰好是这支舞的落幕。

    只见她盈盈然低眉行礼,朗声道:“阿娘万福。”

    武后抚掌大笑,“本宫是真的小瞧了你。”这一舞,不单是惊艳了婉儿,也惊艳了武后。她必须承认,她的太平是真的长大了,出落得如此美艳,如此动人。

    “阿娘!”太平得了夸奖,高兴地走近武后,张臂搂了武后的颈子,像小时候那样埋首在武后怀中,娇声道:“若能哄阿娘高兴,儿什么都愿意做!”

    武后听得心暖,搂住了太平的肩头,笑道:“这话说了,你可不能反悔。”

    太平就是故意说给武后听的,她仰头望着母亲,坚定地道:“都说上阵父子兵,儿跟阿娘是上阵母女兵!一样的军令如山,一样的同进同退!”

    武后心头一酥,忍不住捏了一把太平的鼻尖,“谁教你这么会说话的?”

    太平大笑,“儿说的是实话,不须旁人教。”

    “嗯?”武后半信半疑,顺势捏住了太平的下巴,“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阿娘舍得么?”太平娇滴滴地含笑反问。

    无疑,是舍不得的。

    谁家有这么一个娇闺女,心都要被酥化了,哪里舍得要她的命呢?

    “你就仗着阿娘宠你!”武后说完,看了一眼天色,“早些回去吧,万一你那两个哥哥也想来祝寿……”

    “他们才不会来!”没等武后说完,太平不屑地打断了她的话,“太子哥哥近日一直在东宫学习治国之道,满脑子都是《孟子》与《帝范》,都好几日没有离开东宫了。四哥病了好些日子了,一直不见好,他若带病来贺寿,那是不敬。”

    几句话戳到了武后心头,武后心绪复杂,不得不重新好好打量怀中的太平。这两年历练过一些事后,确实比先前成熟了不少。

    “阿娘。”太平的轻唤将武后从思量中拉了回来,只见她心疼地望着武后,认真道:“儿知道母后今年不便过寿,所以才偷偷扮作内侍来给阿娘献舞。阿娘可以放心,儿保证路上没有被人发现,不会给他们口实拿来中伤阿娘。”

    武后必须承认,太平这些话比那些奉承的话好听多了。

    “就你懂事。”武后温柔地摸了摸太平的后脑,蹙眉道,“可是你大了,阿娘老了,真的抱不动你了。”

    太平听到这话,连忙从武后怀中站了起来,跪在了武后身侧,揉起了武后的双膝,“可有舒服些?”

    武后笑得合不拢嘴,“鬼机灵,好了,回去吧,阿娘这里还有一堆奏章要批。”

    “儿谨遵阿娘懿旨!”太平端然起身,对着武后一拜,忽然凑近了武后,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便逃也似的抱起了地上的内侍衣裳,径直往殿门外去了。

    武后只觉被亲的地方有些发烫,“站住!”

    太平闻声回头,“阿娘还有什么吩咐?”

    “去偏殿,把衣裳穿好了再回去。”武后沉声说完,又加了一句,“你是公主,要注意仪态。”

    “诺!”太平高兴领命,踏出殿门时,她光明正大地侧脸看向婉儿。

    婉儿这会儿的耳根子兀自烧着,通红通红的,在殿中透出的烛光下尤为显眼。太平得意地走近婉儿,声音沉下,说得不大不小,既能让婉儿听清楚,也能让竖着耳朵的裴氏听清楚。

    “给本宫好好照顾阿娘,照顾不好,拿你是问!”

    “诺……诺……”

    婉儿真不是因为害怕而打颤,是因为紧张而难得地张口结舌了一回。公主身上的香味,像是致命的诱惑,无疑在她情火燃烧的心上淋下了一壶烈酒。

    “本宫去你偏殿更衣。”

    “红蕊,快好好伺候殿下!”

    婉儿赶紧打整精神,对着远处的红蕊招了招手。

    红蕊闻声趋步走了过来,领着太平去了偏殿更衣。

    婉儿回神时,裴氏已入殿中伺候武后,也将方才殿下说的话一字不差地禀明了武后。

    武后听了这话,不怒反笑,先前觉得这两个丫头神神秘秘,有事瞒着她,如今这光明正大地叮嘱两句,武后反倒不会往深处想。

    况且,若是两女相悦,这样的妙龄姑娘怎能忍下那么久的无法亲近?谁都是从年少时过来的,武后也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可婉儿也好,太平也好,这两年来从未流露半点思念的神情。

    武后再一次重新审视婉儿与太平之间的关系,忽然觉得不该总是这样怀疑自己的女儿与自己的臣子。

    太平是大唐的公主,眼界也好,德范也好,注定她不会跟孤苦宫人一样,在女子身上找慰藉。婉儿是上官氏的后人,也算是出身世家,郑氏在掖庭教导她十四年,十四年诗书礼仪早已深入骨髓,怎会滋生两女成悦的歪心思呢?

    或许,真是她想多了。

    “婉儿。”武后呼唤婉儿。

    婉儿垂首趋步走入殿中,恭敬地道:“天后有何吩咐?”

    “近日春寒,你去抱件大氅给太平,别让她着凉了。”武后吩咐婉儿。

    婉儿领命,退出了正殿。

    她刚走至偏殿外,太平已穿好了内侍衣裳,推门走了出来。

    “婉儿你不好好地伺候阿娘,来这儿做什么?”太平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悦,伸手从红蕊手里接过了大氅,披在了身上。

    婉儿瞧见她已罩了大氅,“天后吩咐,怕殿下着凉……”

    “本宫刚跳了舞,正热着呢。”太平微笑,笑意中多了一丝狡黠,“婉儿今日应该是穿多了点。”

    婉儿不解太平的意思。

    太平轻弹了一下婉儿的耳垂,“都热红了。”说完,她得意地扬长而去。

    上元节那晚,她让她热了半夜,今晚,她悉数奉还!

    婉儿捂着被太平弹的地方,太平弹得不疼,反倒更像是撩拨。婉儿觉得耳垂更烫了,急忙吩咐红蕊,“红蕊,快打盆凉水来。”

    红蕊却站在原地,“大人,殿下方才已经吩咐过了。”

    明明都知道!

    婉儿又羞又恼,殿下是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给她想到了。

    今晚献舞是真,撩拨报复也是真。

    怕她耳根一直烧着不妥,所以连凉水都给她备好了。

    婉儿轻咬下唇,推门进入偏殿后,却瞧见公主的大红舞裙还放在衣架之上。婉儿惑然回头,“殿下没带走?”

    “殿下说,穿一起走路难受,索性就搁这儿了。”红蕊走上前来,附耳小声道:“留给大人睹物思人。”

    “真是大胆!”婉儿心跳如雷,这哪里是睹物思人,分明是心惊胆战的“惩罚”。

    这边太平裹着婉儿的大氅走出了贞观殿的宫门,候在宫门口的春夏迎了上来,瞧见太平不时轻嗅大氅,忍不住问道:“天后给殿下赐了新香囊?”

    太平白了春夏一眼,得意道:“这香味儿世上仅此一味,可是本宫千方百计蹭来的!”回想今日婉儿那惊艳的表情,太平不禁笑出声来。

    她要婉儿睹物思人,她也一样睹物思人。

    就算生离,她也要让婉儿时时都记得她!

    第99章 诏书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李治的病情时好时坏,最后拖着病体再次上了嵩山封禅。也不知是真现了神迹,还是只是回光返照,盲了多日的天子突然可以瞧见东西了。不知内情的官员们齐呼天佑天子, 知情的官员们却一言不发。尤其是负责天子的医官们, 他们已经穷尽了毕生所学,如今只能喟叹天命难改, 今年注定是要变天了。

    武后得知内情后, 加快了她所有的筹谋。她以天子需要静养为由,否决了部分臣下们回返西京的奏请, 又以运输粮食以备东都过冬为由,再调了一支羽林军到洛阳值卫。

    天子若是驾崩在长安,长安那些陇西势力并非一朝可以瓦解的,在长安谋事, 那是事倍功半之举。唯有东都洛阳, 这边心腹众多, 执掌羽林军的也是武后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文臣武官皆有,只须静待机会权宜行事便好。

    入冬之后, 天子病笃, 为了可以更好的照料天子。武后将李治请入贞观殿, 亲奉汤水, 除了早朝以外,几乎寸步不离。

    太子李显监国多月,虽说没有什么大过,却也没有什么功绩。半是因为他资质庸碌,半是因为武后不可能让他在这个时候冒出尖来, 树立他应有的君威。

    十二月二十七日,风雪交加,紫微城静如寒窖。

    太医循例给天子诊脉之后,给武后递了个眼色,不敢多说一个字,便跪地叩首不起。

    李治今日的精神却很好,像是已经坦然死生之事,他只是覆了武后的手背,淡声道:“扶朕起来。”声音无力,依旧虚弱。

    武后将李治扶起,一步一步地扶到了贞观殿的龙椅之上。

    李治站在龙椅之前,并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双手扶冠,稍整仪容,这才端然坐了下去,随后道:“媚娘,宣裴炎。”

    武后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陛下,再过半个时辰,宫门便要下钥了。”

    “这是君令。”李治侧脸,看向一旁的媚娘,“把太子、殷王、公主都叫来,朕要宣诏。”他极力把声音说得清晰,就是不想让媚娘以天子病重胡言乱语为由,将他给打发了。

    他强撑这最后这口气,忍耐了那么多个月,就为了今夜给媚娘最后一击。他希望他这最后一招,可以钳制住媚娘的野心,护佑大唐百年长安。

    内侍们不敢动作,纷纷看向了武后。

    武后面上平静无波,点头示意内侍速速传召众人上殿,“速去传召。”

    “诺。”内侍们领命退下。

    武后对着候在殿门外的裴氏与婉儿道:“你们两个都进来。”

    裴氏与婉儿齐步走进殿去。

    “婉儿磨墨,听陛下之令,拟诏。”武后先吩咐婉儿准备,又看向了裴氏,“速去准备两个火盆,这殿中空旷,入夜甚寒,本宫担心陛下的身子。”

    “诺。”裴氏也领命退下准备火盆去了。

    李治听着武后的话,尤其最后那一句“担心”,他只觉心绪复杂,静静地看着武后。

    武后坦然对上李治的眸光,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给他暖着。

    暖意透入掌中,李治的眸光变得更是复杂。

    这几个月来,媚娘待他事事上心,但凡他要的,媚娘都一一想法子做到。他与她像是回到了当初,可又谁都清楚,年少时的那些时光是谁也回不去了,临到人之将死,他们还要最后对弈一子,决出最后的胜负。

    最先赶至贞观殿的是太子李显,几乎是踉跄着走入大殿,跪在了龙台之下,他的声音微颤,叩首之后,满心忐忑,“儿……拜见父皇!拜见母后!”

    今夜父皇突然传召,他飞快地回想着这几日办的政务,心想是哪儿没办好,还是哪儿做得过了,让父皇在这样的大雪天里急召他来这里。

    李治最讨厌李显这战战兢兢的模样,皱眉道:“你给朕挺直腰杆!身为大唐储君,岂能说话如此哆嗦!”

    李显听见父皇这一喝,只觉从背心一路凉到了尾椎骨,原本就害怕的他这下更慌了。好不容易直起了身子,全身上下却难以自抑地颤抖了起来。

    “儿……儿领旨。”李显发现,这会儿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太子一路赶来,定是冻着了,陛下息怒,等他暖一些便好。”武后给李显打了个圆场。

    虽说这殿中有两个大火盆,可对李显来说,今晚这里比寒窖还冻人,寒意森森地游移在他的后颈上,只要一不留神,怕是脑袋就要滚下来。

    第二个赶至贞观殿的是太平,她早知今日会发生什么,本来离这里最近的是她,可还是等着太子先进贞观殿后,她才快步走了进来。

    尊卑有别,自当储君先行。越是这个时候,她越要注意分寸。

    “儿叩见父皇。”太平先对着李治恭敬一拜,听见李治说的“平身”后,这才面向武后,对着武后行了礼,“拜见母后。”

    帝后有别,这是她故意做给李治看的。

    婉儿悄悄地瞄了一眼太平,瞧她今晚穿着素雅,举止得当,一言一行间皆是皇家风范。想必殿下今晚来之前,是好好思忖过的。

    太平与太子这一对比,李治心中好恶立判。当下便对着太平招了招手,“太平,过来,让父皇好好瞧瞧。”

    “诺。”太平领命走向天子。

    李治牵了太平的手,深望了太平一眼,却一个字都不说,只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太平紧了紧李治的手,温声道:“父皇一定会好起来的。”

    李治抿唇,笑容虚弱,“太平有心了。”

    殷王李旦与裴炎几乎是同时出现在殿外,两人等内侍通传之后,得了允准,这才入殿对着二圣行礼叩首。

    李旦实在是憋不住咳意,在殿上轻咳了两声。

    听说四郎一直抱病在床,如今看他病容满面,看来确实如此。

    裴炎如今是中书省第一人,今晚有他为证,李治便不怕媚娘后来矫诏,混淆天下人视听。

    “拟诏……”李治这会儿已经感觉不到殿中的暖意,他吊着最后一口气,开始他最后这一战。

    婉儿提笔沾墨,躬身听诏。

    “凡百王公卿佐,各竭乃诚,敬保元子,克隆大业,光我七百之基,副兹亿兆之愿。既终之后,七日便殡。天下至大,宗社至重,执契承祧,不可暂旷。皇太子可於枢前即皇帝位,其服纪轻重,宜依汉制。以日易月,於事为宜。园陵制度,务从节俭。”这些话李治说得极慢,也说得极是费力,越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是微弱。

    他就像是蜡烛烧到末了的烛蕊,稍有寒风,便会灯灭人亡。

    李显听到“即皇帝位”四个字时,便连忙跪地叩首。胆战心惊地当了那么多日的储君,再捱过这段时日,便会迎来他的王朝。开始他瞧见父皇如此,他还有些难过,可只要想到以后再没有父皇指着他骂,想到母后向来是宠爱他的,想到他即将成为天下之主,他觉得他的血脉都在跳动,整个人陷在了激动之中,难以自拔,以至于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李旦一直跪地垂首,谁也看不见他此时是什么表情。也许是冷,也许是强忍病意,所以他握紧了拳头,静默不言。满朝文武,提到殷王二字,脑海之中只有“富贵闲人”四个字罢了。

    这是太平第二次听见遗诏,上辈子是在大殿之上,这辈子是父皇亲自口述。她悄悄打量着父皇的面容,一个垂暮将死的君王还在拼尽一切地守护大唐,两世的记忆叠在一起,太平觉得心房深处有个地方烫了起来。那是深植骨血深处的李唐血脉,也是逐渐苏醒的帝王之魂。受天下万民朝拜,便要担万民之福祉,护李氏之君位,守大唐之山河。这是作为一个帝王的责任,也是作为一个李氏后人的责任。

    打天下不易,守天下更不易。

    太平不觉湿了眼眶,眼泪无声沿着脸颊滚了下来。半是因为眼前这个将死之人是至亲,半是因为她重新认识了父皇,重新认识了一个大唐的君王。

    李治觉察了太平的颤抖,他忽然停了下来,含笑望着眼睛又红又肿的太平,“不哭……”他并不是在哄太平,而是以一个君王的口吻在命令公主。

    他大行之后,天下哭他之人不计其数,如今他尚有最后一口气在,他不想看见谁人在他面前垂泪,这是他作为君王的最后骄傲。

    太平忍泪,别过脸去,默默擦去了眼泪。

    李治缓了好几口气,这才缓过气来,看向了武后,“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武后很是惊讶,原以为李治今晚会把事情都说明白,下旨让她退居后宫,万万没想到李治最后还是给了她权。

    李治无奈,太子到底是什么资质,他心知肚明,为防日后君弱臣强,朝堂动荡,李治必须给太子一个最有力的盾。即便这个盾很是危险,李治也只能赌一赌。而且他说的是“军国大事”不决,用的也是“兼取”二字,既给了媚娘权,也节制了媚娘权。

    武后细细琢磨清楚后,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夫妻一场,临到最后他果然还是不信她。

    “太平……”李治吃力地唤了太平。

    太平强忍眼泪,在李治身前跪下,哑声道:“儿在。”

    李治轻抚她的眉梢,这个女儿是他最后的希望,“朕……给你一道特旨……不必写在遗诏之中……”

    婉儿闻声停下笔来。

    “朕的公主……她的婚事……由她做主……”李治这十二个字,皆是说给武后听的。他怕武后用太平与武氏联姻,怕太平孤掌难鸣,不能用婚姻拉拢可靠的其他世家,所以他最后给了太平这个特旨。

    这是他留给武后的一刀,持刀者是太平,何时磨好锋刃,何时挥刀拱卫李唐山河,皆由太平自己来定。

    婉儿眸光微沉,望向了太平。

    太平知道这道旨意只是开局。她若只是公主,婚事自主,即便选了武后不喜之人,武后也有法子除之,可她不仅仅是公主,她手里还有一道允她参政的密旨。那道密旨一宣,武后便知道这个女儿瞒了她,瞒下了一道最不该瞒的密旨。

    她跟阿娘一旦生了罅隙,以阿娘的心性,她绝对不会允许太平的势力坐大。

    到时,太平选的驸马便不仅仅是驸马,她挑选的也不仅仅只是一个世家,而是一个足以与武氏对抗的势力,如此一来,她才能在朝堂上自保。

    只是,如此一来,她便会成为一根芒刺,扎入阿娘的心间,不死不休。

    这是一招明晃晃的“离间”,比当初用流言“离间”阿娘与二哥还要狠的“诛心”之计。

    “太平……还不领旨……”李治看她呆在了原处,便哑声催促。

    太平迟疑地看了一眼阿娘。

    武后没有给她任何暗示,她只是不解,雉奴最后的这道特旨有什么深意?

    太平犹豫间,听见婉儿小声轻唤,“殿下,领旨吧。”说着,悄然在案边扯了扯她的衣袖。

    “儿……领旨……”太平终是跪了下来,听见了婉儿的声音,她只觉踏实许多。回想那日婉儿的劝诫,婉儿让她瞒下这道密旨,说另有法子让她参与政事。

    忽觉衣袖又被婉儿牵了一下。

    太平心暖,她知道那是婉儿在告诉她,她在。

    一如那日婉儿说的,殿下只要往前走,婉儿便会一直跟着。

    脑海之中,蓦然响起那日婉儿说的话——

    “臣有其他法子让殿下得到这个‘名正言顺’,还请殿下继续藏拙,莫要妄动。”

    这一霎,太平不得不承认,论起敏锐,她的婉儿比她厉害百倍。有婉儿一路相随,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第100章 请旨

    天子驾崩, 国丧开启。

    小敛之后,太子李显在帝奠前即位,当日,殿中王公贵族临哭不休, 殿外百官哀嚎如潮, 整个紫微城陷入了愁云惨淡之中。

    新帝跪在最前面,扶棺哭得最惨, 不过片刻便几欲窒息。若不是身侧的韦滟及时搀扶, 只怕要两眼一瞪,晕厥当地。

    太平冷眼看着三哥与韦滟的哭嚎, 是真是假,她早有决断。此时她着素服跪在殿上,眼圈通红,眼泪却一颗也滴不下来。她记得父皇临终时, 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他只期待他最后的这把刀, 可以挡住媚娘的野心。

    只是,她注定要让父皇失望了。

    阿娘治下的大周,是世上最珍贵的红妆时代。太平自忖, 绝不能成为阿娘称帝路上的绊脚石, 所以她必须先避开洛阳的一切, 不可在洛阳多做停留。

    想到这里, 太平在视线中找寻阿娘的踪迹,这才发现阿娘并不在殿上。

    于武后而言,这几日尤为关键。裴炎是李治最后指定的顾命大臣,新帝资质愚钝,他担心新帝无法稳住朝局, 便与武后合谋,以新帝尚未正式登基为由,宣布在先帝丧仪完成之前,军国大事先由太后决断。

    武后先是依照遗诏所言,下旨加封了李唐宗室,大肆安抚。随后加强军备,命程务挺与张虔勖执掌左右羽林军,稳定东都。当夜,她又想到了不安之处,当即下旨,将自己的心腹派往并州、益州、荆州、扬州当大都督,以安地方。等外事稍安后,她便开始整顿朝臣。动不了的便留任西京长安,动得了的便明升暗降,把自己的心腹官员再提拔几个起来,最后作为回礼,她任命了裴炎做中书令。

    裴炎得了实权,每次武后与宰相们开会,皆由裴炎主持。彼时,他已算是万人之上的宰相之首。

    短短二十七日,李治的丧仪完成之日,武后的布局也完成得七七八八。

    正月初一,武后退居徽猷殿,李显改元嗣圣,正式亲政,于贞观殿召见众臣。

    这是李显作为新帝第一次上朝,也是第一次正式接受百官山呼万岁。武后垂帘在后,只是旁听政事,不再像当初那样二圣并坐。

    百官跪拜之后,李显端着架子说了“平身”二字后,只觉激动不已。如今他独坐龙椅之上,穿的是龙袍,戴的是龙冠,大局已定,他迫不及待地想颁布他想了许久的诏令。

    “陛下,公主在殿外求见。”

    李显才清了下喉咙,便听见内侍入殿禀告。

    太平来得正是时候!

    李显本就想当殿颁布诏令,如今太平来了,一并说了便是。

    “宣!”

    隔着垂帘,武后远远看着太平身穿素衣,徐徐走入大殿。这几日她顾不得太平,今日太平突然上殿,也不知为的是什么。武后猜不准太平,只得掀起垂帘,看向裴炎。

    恰好裴炎也不知公主来此是什么意思,也往武后这边看来。

    两人交换了眼神,不必言语,裴炎便猜到了武后的意思。倘若公主今日在殿上妄语,他便打断公主的话,以公主哀父情切、神智已乱为由,命禁卫将她带出贞观殿。

    “臣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平素白色的长裙迆在身后,妆容淡雅,今日一言一行,皆是皇家风范。

    “免礼。”李显含笑看着太平,“皇妹来得正好,朕正要宣旨。”

    “陛下,臣请随先皇灵柩回返长安。”太平不给李显宣诏的机会,在这个时候,她绝不能让类似公主参政的诏令当着百官念出来。

    李显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你……怎么突然……”李显正值用人之际,这个时候太平跑了,满朝上下,还有谁能帮他?

    “臣还请陛下允准,允臣守陵三年,以尽孝义。”太平跪地,对着李显再拜,“请陛下允准。”

    “太平,朕还想让你……”

    “请陛下允准!”

    太平打断了他的话,重重叩首。

    李显当天子第一日便遇上这种拆台之事,不悦道:“朕不准!”

    “咳咳!”垂帘之后,响起了武后的咳嗽声。

    李显只觉背心一凉,不由得皱眉回头,低声道:“母后,守陵太苦了,朕只是担心太平捱不住。”

    “太平有此孝心,皇帝无端拦阻,意欲何为啊?”武后的声音不大不小,李显能听见,站在前排的几名重臣也能听见。

    虽说舍不得太平去吃这样的苦,可太平在这个时候离开洛阳也是好事。

    裴炎当即执笏板出列,朗声道:“公主纯孝,陛下应当允准。”

    “可是,朕还要封她做镇国公主……”李显不乐意了,话没说完,便被武后当即打断。只见武后起身,缓缓从垂帘后走了出来,只在龙台上一站,便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李显下意识地觉得害怕,只得忍了话。

    “公主无功,如何镇国?”武后凛声反问,目光犀利地一扫众臣,“新帝初登大宝,正需诸位同心同德,尽力辅佐。怎的?如今皇帝胡闹,你们一个两个的哑了作甚?”

    此话一出,众臣齐跪。

    “请陛下允准公主所请,全公主一番孝心。”

    李显看见这样的阵势,哪里还敢说“不准”二字,“准了!朕准了便是!”

    “臣,谢陛下。”太平朝着李显重重叩首,虽未抬首,她已经感觉到了阿娘投来的目光。

    直到此时,武后终是明白雉奴最后那个特旨是什么意思。

    太平若是得了诏令,可以参知政事,她今后的驸马若不是武氏,那太平便是大患。她该谢谢太平,以这样的法子退出洛阳,避开政事,给她的称帝之路让了道。

    “公主孝义,倘若真的守陵三年,当记大功。”武后的声音响起,“哀家等你回来。”她本该不说最后那句话,可若不说这句话,她担心朝堂上的心腹们不长眼睛,暗中对太平下手。

    毕竟这些年来,她们母女二人在外人看来颇是不睦,底下之人为了邀功,势必会用非常手段。

    “儿领旨。”太平起身,对着武后一拜后,便从朝堂上退了出来。

    李显初次朝堂不顺,憋了一肚子火,后来他下诏立后,册立太子,百官皆一一领旨,到了提拔自己老丈人时,却被裴炎当场驳回。

    “朕是天子,朕封赏国丈皆是循例!裴炎,你是什么意思?!”

    “陛下可以循例,却不能越级提拔。”

    裴炎挺直腰杆,半点不惧新帝,在他眼里,新帝实在是难当大任,“这是国家法度,若是陛下徇私破之,今后人人效仿,官不以才量之,只以姻亲许之,只会寒了天下有才之士之心,乱了朝廷纲纪。”

    国丈韦玄贞才干平庸,李显一来就想把他提拔成门下侍中,于裴炎来说,一是不屑与这样的庸才为伍,二是厌恶这样的人分他的封驳诏令之权。

    他绝不同意。

    朝堂之上瞬间鸦雀无声,纷纷向天子身边的武后投去目光。

    武后轻笑,看向李显,“皇帝又要胡闹么?”

    这一激,直接让李显憋了许久的怒气彻底爆发。

    “朕是天子!朕的诏令你们一个都不听,一个两个的封驳得头头是道!怎么?”李显索性豁出去了,“就算我把天下交给韦玄贞,有何不可?!他怎么就做不得侍中啊!”他的话无疑是一记闷拳,狠狠地捶在了朝臣的心坎上。

    外戚分疆,此乃国之大忌!

    武后不怒不笑,徐徐道:“皇帝累了,今日早朝,到此为止。”

    “母后,朕还没有说完!”

    “闭嘴!”

    武后一记狠戾的眼神剜了过去,当先带着自己的宫人大步走出了朝堂。

    起初百官无人敢动,瞧见裴炎也跟着武后走了,便零零散散地也跟着退了朝。

    偌大的贞观殿中,李显看着殿上仅剩的宫人与内侍,只觉一股凉意瞬间袭心而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开始后悔了,今日似乎不该当殿顶撞母后。

    完了,完了。

    李显左思右想,连忙对内侍道:“速速命御膳准备午膳,今日朕要与母后一起用膳。”

    “诺。”内侍领命。

    只是,等待李显的是武后的一记闭门羹。

    武后今日闭殿不见,这样的余怒比当头骂他一顿还让人害怕。

    黄昏时候,李显战战兢兢地回了新后殿中,把事情跟韦滟说了一遍。韦滟听了大急,怎么就嫁了个不会办事的蠢货!好端端的安排竟被他给办成了坏事,韦滟总觉得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太平请得旨意后,不敢在宫中多做逗留。出了朝堂,便直奔先皇灵柩所在之处,依礼制,命人将梓宫抬上了辒车,带着挽士虎贲一千人,挽郎两百人,唱哀曲的挽歌两部一百二十八人,代哭一百五十人,全员换上白布丧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紫微城。

    此去路遥,太平只得骑马而行。

    送灵柩的队伍走出应天门时,碎雪便染着昏色飘了下来。

    婉儿一直在阿娘身边伺候拟诏,太平实在是找不到机会亲自与她告别。虽说无可奈何,却也让太平觉得遗憾又哀伤。

    她还想嘱咐婉儿,事事小心,还想凑近婉儿的耳侧,小声说一遍,不准忘了她。

    既然不能当面告之,便只能勒马回首,将这些话寄与飞扬的碎雪,飘入紫微城深处,落在婉儿的鬓发上。

    “保重……”

    简单的两个字说出口,太平的眸光倏地落在了应天门上——婉儿一袭素衣,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站在城楼之上。

    殿下不能来告别,可她可以来相送。

    哪怕她与她隔得这般远,已经看不清彼此的眉眼,可她手中的这盏灯笼可以代她传话。她会在洛阳等着殿下,等着殿下平安归来。

    太平眼眶一烫,视线已是模糊一片,只剩下婉儿手中提着的那盏昏黄灯笼。

    那是深植她心间的一抹暖色,也是她往后岁月的一份执念。

    太平扬臂招了招手,终是转过了脸去,望向了去往长安的归路。

    她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驾!”太平策马,一骑白衣穿雪而过,最终消失在了天街尽头。

    婉儿哑涩垂泪,背过了身去,强迫自己将眼泪全部都吞回去。她还有许多事要帮殿下谋,她不能让武后看出她的伤心。

    红蕊看得心疼,温声劝慰道:“哭出来,会舒服些的。”

    婉儿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终是缓住了眼泪,哑涩道:“我还有一战,要帮殿下赢下。”唯有如此,殿下在长安这三年才算真的安全。

    “大人……”

    “我该去太后身边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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