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乍一听到荣景帝的话, 萧璃没有立刻作声,只是瞪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荣景帝。荣景帝皱了皱眉,又要说话, 这时萧璃开口了——
“是我耳朵坏了,还是皇伯伯您脑子糊涂了?”
“啪——”荣景帝一拍桌子, 立刻就怒了,“你说什么呢?”
“我还想问您在说什么呢!长安好儿郎那么多, 干嘛非要选裴晏?”
“裴晏年纪轻轻已官至中书侍郎,将来必能拜相封侯, 让他做驸马还辱没你了?”
“哈, 他年纪轻轻官至四品上, 还不是因为溜须拍马做的好,看把您哄得多开心, 连公主都要嫁了。”见荣景帝被她气得要扔茶杯,萧璃顿了顿, 没有继续说下去。
紫宸殿里的宫娥太监们全都眼观鼻鼻观心, 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
安静了一会儿,萧璃没忍住又说了一句:“让他尚公主,信不信我让他成为最早逝的中书侍郎?”
“萧璃!”荣景帝没忍住, 到底还是把茶杯扔了出去,“你怎么还是这么无法无天?!南境两年,毫无长进!”
“我无法无天?皇伯伯您都要把我嫁给裴清和了,您还让我笑脸迎人不成?”萧璃理直气壮地说:“您这么喜欢裴晏, 要嫁您自己嫁, 反正我是不嫁!”
虽然荣景帝本也没有让裴晏尚公主的意思, 但此时此刻也被萧璃给顶撞出了真火。
“放肆!”荣景帝提高声音, 道:“裴晏宰辅之才, 论起家世品貌,样样无缺,端方正直,哪里就这么碍你的眼了?”
“您还问他哪里碍我的眼了?”萧璃倒吸一口气,满脸的难以置信,“我就是在朱雀大街骑马骑得快了点儿,连条狗都没磕到碰到,他就参我当街纵马,恐有伤人之患;不过是去平康坊听个小曲儿看个胡旋舞,御史台参我也就罢了,他还帮腔说我行事有失端庄;庆远侯世子之妻生产当日他还在平康坊一掷千金,我看不过眼带人教育教育他,裴晏又参我寻衅滋事,失皇室威严。皇伯伯,这种事我还能再继续说出个五六七八桩,我还想问问,我到底哪里碍了他的眼呢!”
庆远侯的事荣景帝记得。“你还怨人家参你,你那是教育他?你把庆远侯世子一条腿都打折了!”
“打折了他就能好好在家里呆着了。”萧璃扬扬眉,下巴一扬,“我这还是给庆远侯面子,这要是我夫君,我三条腿都给他打折了。”
“你……你……你还得意上了?”荣景帝被气得心口生疼。
宋公公连忙给两人送上茶水,道:“陛下,消消气,消消气。”
荣景帝端起茶杯,脑子里也想起了这些年来裴晏参萧璃的桩桩件件,深吸了一口气,说:“他说的哪一桩不是确有其事?忠言逆耳,他这也是为了你好。”
“那我可真是谢谢他全家。等明日我就给他送个钟,好好感谢一下他的忠言逆耳。”萧璃冷笑。
荣景帝:你这是要上天!
“朕这也是为了你好,你知不知道满长安多少人想嫁给裴晏?”
“眼瞎的人多我有什么办法?”
“你……行,你不嫁,朕给他另行赐婚,你可别后悔!”
“不行!”萧璃想也不想断然拒绝。
荣景帝目光一凝。
“先赐我的,才能赐他的。”萧璃说:“不然我也太没面子了。”
“你的争强好胜能不能用点儿在正事上?”荣景帝直接被气笑了。
这时,宋公公又为荣景帝换了一杯茶水,他轻轻将茶杯放在桌案上,向荣景帝的方向推了两下。
萧璃一脸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行了,你退下吧。”荣景帝揉揉眉心,摆手。
“皇伯伯不会再让我嫁他了吧。”萧璃走了两步,忽然停住,问。
荣景帝:“……”
“让我嫁去裴府,我是真的会把他家拆掉的哦?到时候您的爱卿没法上朝,可别来怪我。”
“滚滚滚!别在朕面前碍眼!你爱嫁谁嫁谁,朕不管了!”荣景帝极为烦躁地摆手。
“那阿璃就先多谢皇伯伯啦!”萧璃嘻嘻一笑,然后离开了紫宸殿。
见萧璃走远了,荣景帝恼怒的神色逐渐淡去,他对在一旁候着的宋公公说:“让郭威跟上去看着。”
“是。”
*
萧璃快步走在宫城之内,内侍宫娥窥见她的脸色,赶紧行礼避让。没办法,公主殿下的表情一看就在气头上,虽说公主殿下平日里待宫人很是和善,但也无人敢在这时候触霉头。
她的茶杯已经空了,宋公公却没有给她上新的茶水,反而给皇伯伯送了新茶。萧璃大脑飞速地转着。
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宋公公知道自己不会有时间再喝一杯茶?她之前话说得那么过分,皇伯伯都没让她滚,偏偏宋公公送了茶他就让自己走了。
今天这事儿……怕是还没完。
萧璃袖子下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头,面上却还是怒气冲冲的模样。
转过这一道宫墙,就是宫门了,萧璃转身,见到一队宫人迎面而来,而走在宫人身后的,正是裴晏。
萧璃猛地站住,看着离自己几步远的裴晏,冷笑出声。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这一条长廊不算旷阔,萧璃站在道中间,领着裴晏前行的宫人只得停下来。
萧璃沉默地看着裴晏,目光凉凉的。
裴晏对萧璃刺目冰冷的目光恍若未见,面色冷淡地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裴大人,你好啊,你真是好得很啊。”
裴晏精致却清冷的面容上带上了几分迷惑。
“你想往上爬,想怎么汲汲营营,蝇营狗苟是你的事。”萧璃讽刺道:“但本宫不是你的筹码。”
“下官不懂殿下何意,陛下传召,下官先行别过。”说完,举步自萧璃身侧而过。
“裴清和!”萧璃一把拎住裴晏的衣领,把他拽到身前,四目相对,萧璃冷声道:“把你那些心思给本宫收一收,再敢算计本宫,我要你好看。”
“男女授受不清,还请殿下松手。”裴晏依旧表情淡漠,不为所动。
裴晏这油盐不进的样子让萧璃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怒极,一掌拍到了裴晏的肩膀上。
裴晏不及那些练过武的公子哥,他闷哼一声,跌坐在地。
“大人!”宫人们惊呼,上前想要扶起裴晏,可他的肩膀好像痛极,额上甚至冒出了冷汗。
萧璃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晏,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有些发抖,她咬牙道:“好心救你,却救出个白眼狼。”说完冷哼一声,直接走了。
裴晏留在原地,闭着眼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在宫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大人,您的伤……”宫人战战兢兢地问。
“无妨。”裴晏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平静,若非额头上仍然留着因疼痛而生出的冷汗,仿佛真的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吧,陛下还在等。”
“是。”
紫宸殿
“她真的打伤了裴晏?”荣景帝问。
郭威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道:“那一下若是打在寻常武人身上,并不会受伤,只是裴大人并非习武之人……”这是帮萧璃说话的意思。
“那便能随意对朝廷命官动手吗?她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荣景帝说着责备的话,可声音中却并无多少怒意。
这时,宫人走进殿中禀报:“陛下,裴大人到了。”
郭威隐去身形,荣景帝对宫人点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
裴晏离开后,荣景帝单手敲着桌案,思索着。
宋公公端上一盘茶果。
“你怎么看?你觉得这两人可有私下往来?”荣景帝忽然开口。
“这……”宋公公有些为难,“这老奴哪能看得出来。”
刚才裴晏还在时,荣景帝不经意间对裴晏提起要为萧璃选驸马之事。在看到裴晏面露一丝恍然之色后又道:“阿璃好像对你有些误会,她没为难你吧?”
裴晏并没有提萧璃对他动手之事,只是将此节略过,继续汇报公事。
“裴晏为阿璃隐下了她无礼之事。”
“陛下的意思是,他们二人有私下牵扯?”宋公公问。
“恰恰相反。”荣景帝笑了笑,道:“若是裴晏借机向朕告状以显示两人不和,那朕才真的要怀疑这两人是做戏了。”
“老奴不明白。”
“朕刚才回想这几年的种种,对阿璃说的那句‘忠言逆耳’其实并不算虚言。裴晏并不是无故与阿璃作对,每一次参她,皆有告诫教导之意,想来是念着些少时的情分的,不想让她到处得罪人。只是阿璃年少不懂事,不知反思己过,只觉得满世界都在跟她作对。因着偏见使然,更是见不到裴晏半分好。”
“阿璃就是这样的性子了,一点就炸,你看她连朕都敢怼,只打了裴晏一掌当真是在收敛着性子了。”荣景帝笑着摇摇头,说:“裴晏性子清正板直,不论是为了儿时的情分还是为了之前的救命之恩,都不会因着自己的事找阿璃麻烦。”
“看来是朕多虑了。”荣景帝心中的疑虑渐渐散去。
“陛下圣明。”宋公公笑着说。
*
马背上,萧璃看着手中的纸条,这是出宫前杨蓁遣人送来的。纸条上乍一看只是简单的问候,可若是翻译过来则是——
——十日之内,唯显国公曾与陛下单独叙话——
萧璃冷着脸,一点一点把纸条捏紧。
到底还是江南道之事露了端倪,是她大意了。事已至此,不论之前她想不想跟霍毕成亲,现在都得嫁了。
“驾——”
也是时候剁显国公一只手了。
作者有话说:
萧璃&裴晏:维持人设,我是专业的。
萧璃&范烟:来啊,互相伤害啊~
第122章
裴府
在郎中和鹤梓的帮助下, 裴晏褪下外袍和里衣,露出了受伤的半边肩膀。裴晏如同玉刻的肩膀上赫然一片红肿,如果仔细看去, 还能依稀看见指印。
郎中为了确定伤势,伸手在红肿处按了按。
“嘶——啊!”
郎中扭过头, 看着站在一旁龇牙咧嘴的梅期,无奈问道:“这位小哥儿, 受伤的是你家大人,你在这儿叫唤什么?”
“我替我家公子疼, 不行吗?”梅期说。
鹤梓也心疼地嘟哝:“这下手未免太狠了些。”
裴晏低头, 看向肩膀上的指印子, 没有喊疼,反倒是笑了笑。
郎中有些迷惑, 不知道裴晏在笑什么,梅期和鹤梓倒是能明白个七八分, 于是彼此对视一眼。
不同的是, 鹤梓是瞪了一眼梅期,而梅期老老实实地接受鹤梓的白眼,细看, 眼中还有些心虚。
“还好,没有伤到骨头……”
鹤梓长出一口气。
“……但仍要将养些时日。”郎中说罢,看着一旁书案上刻到了一半的印章,接着说:“这章就等伤养好后再刻吧。”
“我知道了。”裴晏道。
上好了药, 梅期送郎中出府, 鹤梓去取沐浴用的水 , 房间里就只剩下裴晏一人。
“我听说你被萧璃给揍了?”声音出现的同时, 窗外也出现了一个倒挂着的黑影。裴晏抬头, 黑影正将窗子推开。
窗外,霍毕倒挂在屋檐上,像只蝙蝠一样看向屋内。
裴晏皱了皱眉,拢好外衣。
霍毕脚一松,下一刻,已站在了房间里。
“霍将军何时回的长安?”裴晏理好衣服,这才问道。
荣景帝寿宴之后,霍毕和范烨就被派遣出去,各自由一名兵部员外郎带着去长安周遭几个城池巡视兵营,是以这些日子两人都不在长安。
“刚回来,听说你受伤了,特地来看看。”霍毕说。
“你如何得知我受了伤?”裴晏皱眉,问道。
“我本来是要去找萧璃的,翻墙的时候听见她正在跟她的两个婢女骂你,这才知道的。”霍毕说。他看萧璃骂得很是投入,就没去打搅她,直接往裴晏这边来了。当然,萧璃不仅骂裴晏,还骂了皇帝,不过这话就没必要跟裴晏说了。
“翻墙太过无礼,霍将军以后不要如此了。”裴晏说。
“裴晏,萧璃不仅打了你还在背后骂你,这些你不管,你管我翻墙?”霍毕觉得简直没天理。
“殿下在自家宅院,自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霍毕看着裴晏没吭声,眯上眼睛看了一会儿裴晏,忽然开口:“裴晏,你不会也喜欢萧璃吧?”
裴晏身子一僵,随即沉下脸道:“霍将军慎言。”
“没有就好。”霍毕说:“你是没瞧见她对令羽和范烨说得有多狠,啧啧,我听着都觉替他们二人伤心,那是一丁点儿希望都不曾给留过。”
是吗?你的表情看起来还挺高兴的,一点不像伤心的样子。
“咦?你还会刻章?”霍毕看见桌上刻了一半的章,觉得新奇,想要拿起来看。
“别动!”裴晏急道。说罢,仿佛觉得自己太过急切,又道:“还没刻好。”
“你在刻什么字?‘明’什么?”虽然没碰印章,但霍毕也瞄到了上面的字,于是问道:“这种小章不是一般都刻表字吗?你字清和,刻个明字做什么?”
“随便刻着玩罢了。”裴晏起身,一把拿起小章放进怀中。
“你这表情可不像刻着玩啊。”霍毕撇嘴道。
“霍将军可知陛下派你与范烨巡视兵镇是何用意?”裴晏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问道。
“知道,无非还在考察选谁做驸马。”霍毕说。
“那霍将军又知不知道,如何表现才可让陛下指你为驸马?”裴晏继续问。
“要如何表现?”霍毕立刻认真了起来。“不过,你为何要帮我?”
“显国公不宜继续势大。”裴晏移开目光,淡淡道:“再说帮了霍将军,也算裴某还了霍将军的人情。”
*
江南,吉州。
裴晏回京时,委派章临处理收尾事宜。
因为洪州刺史赵念畏罪自杀,又因为章临查案救灾有功,得了陛下同意后,章临便暂行刺史之职。对章临委以重任,倒也不是因为荣景帝对章临前嫌尽释,他可还记得章临妄议朝政说他选官无能的这一码事儿。只是这贡水一系别驾及以上官员几乎尽数被牵扯押解回京,扒拉来扒拉去,贡水也就还剩章临一个独苗。故而,只能让章临暂代刺史之职位。
写完最后一本记录,章临揉着脖子走到花园里。
马上就要回到长安了,不知裴大人如何了?这一次他总算是立了功劳,没有辜负裴大人一片苦心。抻了抻胳膊,章临就打算回房休息。
“这里就是吉州别驾府邸吧?”一个穿着宝蓝骑装的女子忽然从墙外跳进了花园,左顾右看,一下就看到了章临,她眼睛一亮,立刻往章临这边走来。
“你……你是何人?!”章临紧张道:“可是采花女贼?”
“你们别驾呢?我找章临!少说些有的没的,小心我揍你。”骑装女子说。
“嘶——我告诉你,本官的贞操不容……啊!”话未说完,章临已经捂着脸倒下。
骑装女子收回拳头,怒道:“说了别东拉西扯,没时间跟你废话。”
这时,又一个少年跳进了院子,他的神色没先前女子那么理直气壮,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阿宁姐姐,我们为何不走正门?”
骑装女子,也就是郭宁一愣,然后拍了下脑袋,说:“啊,天天跳墙我都忘了,这次可以直接从正门拜访的。”
“你们,你们到底来干什么的?”章临挣扎着站了起来,问道
“章大人?你眼眶怎么青了?”少年,也就是令狐翡诧异问。
“阿翡?”章临还记得这个少年,对他也一直颇有好感,“你来干什么?”
“你说来干什么?”郭宁在令狐翡之前开口,她掏出一本名册,朝章临扔了过去,说:“来给你送功劳啊!”
章临手忙脚乱地接住翻了翻,见名册上写的全都是江南道的官员,正是他怀疑的那些人的名字!他倒吸一口冷气,也不管什么采花不采花的了,连忙细细翻看。
“这是……”
“贪腐的官员名单咯!”郭宁抬抬下巴,说:“你不是马上就要回京述职了吗?带着回去找裴晏吧,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做。”
“裴大人定能将此事处理妥当。”令狐翡跟着点头。
*
长安,公主府
“殿下喝些果饮,可别生气了。”画肆递上刚煮好的果茶,说道。
萧璃正滔滔不绝地数落着裴晏,闻言接过茶杯,也不嫌烫,将果茶一饮而尽,然后继续抱怨。
画肆跟诗舞对视一眼,皆是无奈摇头。
“你们说我到底是走什么厄运,怎么就凑巧救了裴清和?我这是救了人吗?我这是身上粘了一坨狗屎吧!”萧璃仍是愤愤不平。
“还有皇伯伯也真是老糊涂了,捧着这种人当宝贝,哼!”萧璃在廊下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要是皇伯伯非要我嫁给裴晏,实在不行我就离家出走,阿宁都能逃三五年不被发现,我武功比阿宁还高,皇伯伯的人肯定找不到我!”
“殿下!”见萧璃连离家出走的话都说出来了,画肆开口道:“陛下定不会罔顾殿下心意的。”
“想来,殿下的驸马最终还是会在霍公爷和范世子两人之中选定的。”萧璃看了一眼诗舞,诗舞开口说道。
“范烨?”萧璃皱皱鼻子。
“不是说宫宴那天,范世子为了殿下挺身而出的吗?”诗舞眨眨眼睛,打趣道,“想来是对我们殿下情根深种的。”
“哼。”萧璃冷笑一声,说:“情根深种?在剑南道时他与剑南部将交际的时间可比在我身边的多得多了,这种情根深种,我可承受不起。”
画肆愣了愣,想要细问,萧璃却烦躁地摆摆手,说:“不说这些了,想着就烦。”
说完,径自回了卧房,徒留画肆和诗舞两人面面相觑。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画肆先开口了,“我先回铺子去,今日还有些账目要理清,你照顾好殿下。”
诗舞点头,画肆起身离开。
而本应该回到卧房的萧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诗舞的身边,与她一同看着画肆离开,目光晦暗不明。
*
皇宫
“她真这么说?”荣景帝沉着脸,看着跪在眼前的女子,问道。
“回陛下,是。”女子垂首回答道:“殿下很是气恼,抱怨了许久。”
“真是出息了,还学会离家出走了?”荣景帝冷哼。对于那句‘老糊涂了’倒是没有多恼怒,毕竟白日里萧璃在他面前说的话一样难听。在口无遮拦上萧璃倒一直是表里如一的很。
“她就说了这些?”
“是。”
“行了,退下吧。”
女子起身,正要离开。
“等等,你把她说范烨的话再重复一遍。”
“是,陛下。殿下的原话是‘情根深种?在剑南道时他与剑南部将交际的时间可比在我身边的多得多了,这种情根深种,我可承受不起。’”
“你确定,她说的是剑南,不是岭南?”荣景帝的眉头逐渐拢起,问道。
“回陛下,奴确定是剑南。”
“关于范烨,她还说了什么?”
“回陛下,就只有这一句。殿下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其余皆是在抱怨裴大人与……”
“在抱怨朕,是吧。”
“陛下恕罪。”
“退下吧。”
“是。”
女子退下后,荣景帝沉默了好久,才终于开口:“显国公领的是岭南道的兵,你说范烨他在剑南道时,交际些什么?”
“这……”宋公公尴尬一笑,说:“可能是因为不太熟,所以才交际一下?”
“我可听说了,萧璃在剑南可是一个军营接着一个军营地挑衅,挨个打过去,得罪不少人。这范烨却是去‘交际’。”说到这儿,他转头看向宋公公,说:“你说他这是去交际啊,还是去趁机收买人心啊?”
宋公公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讪笑着不出声。
“他想尚公主,到底是喜爱我这个侄女,还是抱着什么别的心思?”
这倒是得好好想想了。
……
外面月色正明,这一夜里,不知几人好梦,几人无眠。
*
十日后,大朝会
御史台杨御史手持笏板,出列——
“陛下,臣有事上奏。”
“说。”
“臣要参吏部尚书周吉安,肆意篡改考绩品级,借升降,调动收受贿赂,中饱私囊,无视法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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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消失了好些时日, 王放才又跑到崔吕王谢这里蹭吃蹭喝。他现如今也不管什么贵公子不贵公子的形象了,摊靠着,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模样。
“王家阿兄这懒散模样, 倒是跟阿霏有些相似。”吕修逸笑着说。
王放扒开眼皮,想开口反驳一下, 但他实在是太累,于是就随他们说了。
这些时日里, 王放在大理寺和京兆尹府寻了些看起来不那么凶神恶煞的人,跟着他探访了一些私娼妓馆。
他本就很少出入青楼楚馆, 没什么对敌经验, 要套话打听, 却又要伪装成嫖客不能亮明身份,真的是劳心费力。偏偏那些姑娘们似乎看出了他不是常客, 总喜欢来逗他,东摸一把西戳一下, 让王放常常觉得他才像是那个被嫖的。
其中种种辛酸泪, 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王家阿兄看起来似乎有所收获。”谢娴霏道。
王放无力地点点头,因为事涉案情,便没有多说。
“去岁有姐妹替我掩护, 让我有机会偷偷出门,我……去京兆衙门认了尸。”
席上,王放与同僚假装无意说起了女尸之案时,注意到在场的几名妓子神色有异。王放和几位同僚交换了一下眼神, 于是各自带了一个妓子回房, 私下问话。
没等王放怎么套话, 跟着他回房的那个叫做芳娘的女子就吐露了重要的讯息。
“你确定她是你们失踪的姐妹?”王放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但同时也有些疑惑, 那些尸身皆损毁严重, 根本无法辨认容貌,也没有胎记,这个芳娘又是怎么确认的呢?
“我们日日在一处,即便脸毁了,但身形还在。”芳娘说:“而且,她身上有两个胎记,可偏偏这两个胎记处都损毁严重全无一丝好皮肉……简直好像是要故意毁掉,不让人认尸一样。”
“姑娘若是男子,凭这缜密思虑,可以去大理寺混口饭吃了。”王放有些可惜,“你既然可以确认,为何当时没有上报京兆府?”
芳娘静静地看着王放,忽而浅浅一笑,“上报又有何用?将我的姐妹带走之人一见便知是贵人,与那等人物相比,我们这样的人怕是连阴沟里的蛆虫还不如。”
芳娘的语气中并无怨愤,只有死寂一样的平静和认命,让王放听了觉得心里有些堵。
“公子,我们这样的人,也能求公道,也配求公道吗?也能……把自己的命当成命吗?”芳娘直视着王放的眼睛,继续问。
“可即便我们把自己当人,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又会把我们当人吗?”芳娘自嘲一笑。
被芳娘看着的时候,王放忽然有一种羞耻之感,仿佛自己被扒干净了衣裳暴露在朗朗烈日之下,无所遁形,任人围观指点。
他不知是在说服芳娘,还是在说服自己,“可以的,一定可以的。”这世上,还是有人愿意还她们公道的。
“我愿意相信大人,毕竟大人已经查到了这里。”
不等王放询问自己哪里露了破绽,芳娘已然缓缓跪下,五体投地,郑重大礼。
“王芳娘,替诸位姐妹谢大人。”
*
显国公府,深夜
“国公爷,您说这事儿可到底怎么办啊。”吏部尚书周吉安坐在下首,一脸的焦急道:“杨恭俭他根本就是个闻到肉味儿的狗,被他咬住,他谁的面子都不会给啊!”
“你也知道御史台的人都是疯狗,怎么还能这么不小心,漏了行藏?”显国公头疼道:“他在朝上参你的那些,都是真的?”
周吉安尴尬地咧了咧嘴。
想到杨御史在朝上上报的那些人名数字,显国公怒道:“我们自己的人寻你办事儿,你也要收受那么多金银?你是被猪油蒙了心吗?”
“国公爷,冤枉啊,如今江南道儿那些官员谁不知道是烫手的山芋,想要把他们调去别处的肥缺,也并非我一人说了算,总要拿钱疏通的。”周吉安苦着脸说。
“杨恭俭到底是怎么查的,为何竟能把金银数目查得那么准?”显国公觉得这事儿总透着不对劲儿。
“这……我若是知道,就不会让他查到了呀国公爷。”
显国公思索了片刻,慢慢说道:“这件事儿说到底还是需要查实,也不是全无回旋的余地,杨恭俭虽说没什么问题,但他下面的人也不是全无错漏,看看能不能做个交易吧。”
“那陛下那里……?”
“陛下那里……”显国公倒是轻松了些,说:“说到底,地方官员回京述职总是要四处拜访,讨好上官的,有门路的谁不使门路?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陛下也是明白的。”
“国公爷这么说,下官就放心了。”吏部尚书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至于你,回去查清楚消息是怎么漏出去的?我以后不想再看见你出这种岔子了!”
“是是是,下官遵命。”
*
公主府
“今日在紫宸殿,我按照你们说的与陛下应对,看陛下的样子是对我挺满意的。”霍毕靠在鱼池边的栏杆上,看着萧璃喂鱼。
萧璃连喂鱼都不老实,一粒一粒地扔,看着鱼群抢破了头。
“你们?”
“你知不知道……”霍毕凑近萧璃,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裴晏跟你说了类似的话,给我出了类似的主意,你们心脏的人想法倒是很像。”
萧璃手一抖,一把鱼食全都掉进了鱼池。
“哎,你也不用想太多,我觉得裴晏对我们没有什么恶意。”霍毕看到萧璃手捏成了拳,连忙宽慰道,“我的直觉向来很准,再说我们在江南帮了他那么大的忙,他也该投桃报李了吧。”
同一时间,显国公也从皇城出来,回到了府邸。下马车时他脸上还是笑呵呵的,一进了书房,脸便立刻沉了下来。
“阿爹,出了何事?”范烟看到显国公的神态,不由出声问道:“可是陛下打算严惩周尚书?”他们好不容易才把周吉安拉到了自己这条船上,若是就这么折了,那是真的肉痛地很。
显国公摇了摇头,说:“这一点倒是没出我所料,周尚书的事,只要杨恭俭不死咬着不放,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即便他真要死咬着,也有办法脱罪……”
“那阿爹脸色为何如此不好?”范烨跟着问道。
显国公坐在主位上,喝了一口茶,长叹了一声,说:“尚主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范烨一愣,脸白了白。
范烟范烨姐弟两人没有追问显国公是否确定,这个世上,大约没有人会比显国公更了解荣景帝的人了。
“可惜了。”范烟沉吟道。
之前显国公去挑起荣景帝对萧璃与裴晏两人的怀疑,就是为了让荣景帝戒备萧璃这个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公主。若是他对萧璃起了戒备之心,自然不会由着她的心意嫁人,如此,备受信任的显国公世子就是最好的尚主选择。
“阿烟,之前看你如此戒备萧璃,阿爹心中还有些不以为然。”显国公拍了拍范烟的肩膀,说:“这个公主,不简单啊……我之前倒是看错了她。”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竟反让陛下对他起了些许猜疑之心。幸亏他足够了解陛下,不然还真的不太好办。
说罢,见范烨失魂落魄的样子,显国公冷哼一声,说:“让你尚主,是要把这个筹码捏在手心,而不是让你反被她捏在手心的。”
“孩儿明白。”范烨低头回答。
范烟看了看弟弟,然后对显国公说:“阿爹,只要太子倒了,萧璃再不足为惧,到时候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如今当务之急,是要保住周尚书。”
“阿烟说得对啊。”显国公点头,赞许道。
*
显国公说杨恭俭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那是真的一点儿都没说错。不论周尚书怎么交涉,他都丝毫不肯通融,下一次大朝会上,又一次提起吏部尚书收受贿赂,中饱私囊,且这一次已经由御史台大理寺查实,内眷流水与妻眷在外的铺面账目不清,显然是借内眷之手收受金银贿赂!
“陛下。”周吉安当即跪下请罪,道:“臣有罪,臣治家不严,请陛下责罚。”
“周大人,我们现在说的是贪腐之罪。”杨御史眯着眼说道。
“杨大人,您不妨先听周大人说完?”刑部尚书开口道。
“陛下!”周吉安说:“臣有罪,罪在纵容妾室管家。我只道那妾室素来懂事明理,即便是收礼,也是寻常往来走动而已,谁知道,谁知道她竟然如此贪心短视,犯下如此大错!”
吏部尚书家宅不安宁这是满长安都知晓的事,御史台也没少拿这事儿参他宠妾灭妻。两年前封赏霍毕的宫宴上萧璃还当众骂过他老色胚子,至今仍令人记忆犹新。
“寻常走动?”杨御史冷笑道:“周大人这寻常走动手笔未免太大!一介小小妇人,又是妾室,何来的胆量收受如此大笔的金银?!”
说罢,他甩开账册,开始念道:“江南,汞州别驾,五万钱;江南,台州别驾,五万钱;江南,越州别驾,五万钱……周大人这明码标价,倒是公允啊!”
听到杨御史所念,裴晏忽然动了动,脸上浮上些许犹疑。
“清和,你可有话要说?”荣景帝问道。
“陛下,臣只是觉得……”说到这儿,又摇摇头,道:“可能是巧合吧。”
“有话就说,你何时也学得吞吞吐吐了?”荣景帝怒道。
“陛下,臣有事上奏,本是想等到此事之后再说,如今看来……或许可以一并解决。”裴晏道。
三皇子回过身,看向裴晏,眼中闪过一丝阴沉。
“何事?”
“吉州别驾两日前已抵达长安,此刻已候在殿外,请陛下宣召。”
“宣。”荣景帝没什么犹豫,允了。
“宣——吉州别驾——进殿!”
作者有话说:
说简单一点儿,就是一套组合拳,互相印证,直接把吏部尚书跟江南那些人一并拽下来。
不知道我讲明白没有~
*
第124章
章临低着头, 一步一步地走入大殿,心中感慨。
谁能想到,两年前他还是一个险些被夺功名的落魄举子, 如今,也能窥一眼大周权力的中心了。
他心中有些激荡, 但随即又收敛心神,双膝跪地叩首, 道:“臣,吉州别驾章临, 叩见陛下。”
荣景帝沉声问:“你有何事要上奏?”
“回禀陛下, 裴大人回长安之前, 曾暗中命微臣沿着漕运的线索继续追查修坝材料之事。臣于江南道漕运魁首船帮之中,查到了江南道官员勾结漕运以次充好的证据。”
听到‘船帮’两字, 显国公的眼皮一跳。
“故而,臣此次回京, 除了述职, 更是要举告汞州别驾,台州别驾,越州别驾……贪腐失职之罪!”
章临说了一大串的官员, 其中竟有半数与刚才杨御史所念重合。
朝堂上一片安静,此时谁还不明白裴晏的用意。
只是些许收受好处的罪责,根本不至于让吏部尚书伤筋动骨,单单凭借着一个江湖帮派的证据, 也没法彻底给江南官员定罪, 但这两事出现的时机如此恰到好处, 正好互为证据……而陛下盛怒之下, 不仅会允许彻查江南, 吏部尚书更是绝对讨不到好处。
有那想得多的官员倒吸了一口气。
都说裴晏此次没有加封升职乃是因为三品上没有空缺,这……他这是要给自己凿一个三品空缺出来呀!
荣景帝不是傻子,在章临念完了那一串官员名单时脸色就沉下来了,偏偏杨御史还不嫌事儿大,继续煽风点火:“我还奇怪呢,区区一地别驾,‘寻常走动’一出手就是五万钱,比他一年的俸钱还多。原来,用的不是俸钱,而是陛下的修河款!”
“啪!”荣景帝一掌拍在桌案上,指着吏部尚书怒道:“周吉安!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
下了朝,文武百官纷纷走出大殿。
周吉安面如死灰,走在最后。方才大殿之上,他独自一人承受陛下的怒火,当场就被免了职,回府等候发落。具体罪责还需要由御史台与中书令共同裁定,虽说他已经将过错都推到了妾室身上,但贬官降职是免不了的。看陛下怒火中烧的样子,他八成要到什么边境小城当县令了。
而称得上大获全胜的杨御史脸色同样不怎么好,他快走了几步,追上了前面的裴晏与章临。
“杨大人可还有事?”裴晏停下脚步,问道:“若是为了章别驾所找到的证据,待回去他便会将所有证据整理提交御史台,杨大人不必担心。”
“有裴大人在,我自是不担心。”杨恭俭笑了笑,说:“裴大人,今天这事,你不觉得太凑巧了些吗?”目光锐利逼向裴晏。
裴晏坦然地迎受着杨御史的逼视,面上无半分破绽,他好整以暇道:“确实凑巧。”
“敢问裴大人,这江南一道的证据是如何查到的?”杨御史突然问。
裴晏闻言清浅一笑,反问道:“我也好奇,杨大人如何连内眷流水都查得如此清楚。”
杨恭俭呼吸一滞,无法回答。因为这证据是萧璃给他的,他也想知道萧璃是如何查到的这些消息!
他本意只是想借此事整一整长安污浊之风,可加上江南的事,吏部尚书直接被撤职!到了现在,他哪里还想不明白自己是被萧璃给利用了。他如今只想知道裴晏是不是同样被利用了。
“御史台监察百官,素来有自己的门路。”裴晏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
“本官只是想知道,我们是不是都被同一个人所利用了。”杨御史叹了一口气,问。
“周吉安借职务之便,搅乱官场,不该撤职吗?”裴晏见杨御史仍无法释然,开口问道。
“该撤。”
“江南水患频发,涉事官员不该查吗?”裴晏继续问。
“该查。”
“既然该撤该查,杨大人还有何不愉?”
杨恭俭答不出来。
这时,脚步声传来,三人闻声望去,见三皇子萧杰与显国公一起,大步朝皇城外走去。经过他们时,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却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
是夜,显国公府
范烟安静地独坐在闺房中,她的双目闭着,胸口上下起伏,心绪似是不平。半晌,她睁开眼睛,从铜镜中看着自己,接着,双手一扫——
妆台上的簪钗绢花还有胭脂水粉,尽数掉落在地!
范烟趴在妆台上,死死地咬着牙。
她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才保下的人,今日朝会上就折了大半!父亲说陛下已下旨彻查……怕是另一半也保不住了。
她捏着一把簪子,狠狠地扎进掌心,如今只有疼痛才能让她冷静下来。她虽为家族谋事,可江南道才是她真正的势力与底气。她用尽心机才摸清弱点抓住把柄,才让他们为她所用……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连根拔起。这叫她怎能不恨,怎能不怒!
手心的剧痛让她恢复了理智,深吸一口气,她打开房门,让外面候着的婢女进房收拾打扫,自己则坐在一旁,闭眼沉思。
“父亲呢?”范烟睁眼,问道。
“宁远侯府设宴,公爷与两位公子前去赴宴了。”
“殿下呢?是否已经离开了?”范烟又问。
“不……不曾。”婢女道:“殿下仍在客院。”
范烟眼中闪过一丝厌恶,然后说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是。”
*
朝中虽然风云变幻,可对长安百姓来说却并没有多大的影响。他们才不管御史台或者裴晏搅了多大的事,也不管江南道是否重新洗牌。这几日来令长安百姓们津津乐道的是,大理寺与京兆府,终于抓到了那残害女子并于水渠抛尸的恶徒!
与此同时,紫宸殿中。
“朕前些日子才说三品没有空缺,如今就有了。”荣景帝笑笑,说:“正好,如今吏部尚书的缺,就由你来补上吧。”
荣景帝看着站在下首的裴晏,脸上仍是一派宠辱不惊,心中赞赏。
“中书省已开始拟制,诏令不日即下。你趁着这几日交接手上的事务,诏令一下就去吏部,如今已然入秋了,年底将至,那些述职的官员还等着评绩和调动,朕相信你的能力,不会让朕失望。”
“臣,谢陛下厚爱。”裴晏下跪谢恩。
“哦,还有阿璃的婚事……”荣景帝手指敲着桌案,说:“旨意也一并拟了吧。朕想了,就照她的心意选驸马吧,霍毕也是个好孩子,战功赫赫,配得上阿璃。你觉得如何?”
裴晏面色未变,微微俯首,道:“陛下圣明,霍将军纯挚忠直,且无亲族牵累,无诸多利益纠葛,公主殿下率性简单,霍毕于殿下来说,确实是最好的尚主人选。”
“她那个性子说好听了是率性,说难听了就是莽撞。”荣景帝苦笑着摇头,道:“亏你还愿意为她说好话。”
“臣逾越了。”
*
绣玉楼最深处的包厢内,萧璃与一位妇人打扮的女子相对而坐。
“旨意前日已下,他被贬去了平州下属小城,为上县令。”妇人率先开口道:“从堂堂正三品大员变成六品的县令,倒不知他作何感想。”妇人笑了笑,眼中带上了一丝嘲讽。
“平州冬日苦寒,夫人可会同去?”萧璃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
“自然,我是周吉安发妻,府中又无父母奉养,自是他在哪,我便在哪。”妇人,也就是周夫人,开口说道。
萧璃将一个茶杯放在周夫人面前,说:“此次弹劾,全赖周夫人所供之证据,我以茶代酒,谢过夫人。”
得萧璃亲自倒茶,周夫人并未露出惶恐之色,她拿起茶杯,将茶水饮尽,然后说:“恐怕周吉安做梦都想不到,内眷的证据是从我这里漏出去的。”说罢,嘲讽一笑:“我乃正妻,这后院之事,只看我想不想知道而已,容他纵容妾室,也不过是我懒得争而已。”
“谢夫人大义。”
“不是大义,只是私心。”周夫人笑了笑,说:“如今家财几乎尽数抄没,只余我的嫁妆。他的那些妾室求去的求去,遣散的遣散,到了最终,又只剩我们二人。我们夫妻二人本就自边境小城一路走来,如今二人又回到边境小城去,也算有始有终。”
周夫人脸上并无任何愁苦之色,她说:“听说平州临海,我此生还未见过海,也不知会是如何景象,想一想,竟还有些期待。别的不说,至少鱼脍可以吃个尽兴了。”
“夫人疏阔爽朗,性子不比常人,又为何要执着于周吉安?”萧璃问道。长安与平州千里之遥,又何必一同去受苦。
周夫人看着茶杯,似乎是想起来遥远的时光,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如少女一般的笑容,“我与周吉安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公主殿下或许不信,他少时也曾豪言壮志,也曾心系黎民。为做能吏名臣,悬梁刺股,夙夜苦读,那时的日子虽清苦,却让人心满意足。”
萧璃微怔。
“他从前为官确实一心为民,只是宦海沉浮,他越爬越高,也逐渐被锦绣繁华功名利禄迷了眼,失了本心,舍了中正,这才变成了现在这面目可憎的模样。”
“如今我狠心帮他除掉了迷障,就看他离了长安锦绣堆,是不是能重拾本心。我确实厌恶现在这个贪欲纵横之人,可心中仍舍不下年少时真心相许的那个翩翩少年郎。”
“为着这个,我便是陪他走一遭,又有何妨。”
作者有话说:
这一波全部操作差不多就是:
先放出风声仍然想要严查江南道的事情,打草惊蛇,让一部分心虚的官员想要走动门路调动到别的地方为官,离开是非之地。然后萧璃这边盯着吏部尚书,因为是吏部管人员调动,然后从周夫人那里找到了证据,送到御史台,御史台肯定会在朝堂上参吏部尚书一笔,单单这一件事不会太伤到吏部尚书。但是萧璃通过周夫人查到了江南那些官员送礼的确凿数字,再配上章临这边举告,互相印证,让吏部尚书直面皇帝怒火,当场被撸下来,然后下决心严查江南。
达成的成就:推裴晏到吏部尚书的位置,除了范家对江南道的掌控。
第125章
周夫人只是略饮了几杯茶便告辞离去。他们离京在即, 府上仍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那一众妾室奴仆还等着周夫人为他们寻个妥当的去处。
周夫人离去后,有一人从萧璃身后的屏风后走了出来,坐到了周夫人的位置上, 看着萧璃。
是崔朝远。
“我不过随口提及下人间流传的周府闲话和内帷杂事,就能掀起这么大的事端, 倒是让我开了眼界。”崔朝远翻起一个新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杯茶。
“由此可见, 阿远你‘长安百事通’的能力,若用的好, 能起到多大的用处。”萧璃回道。
崔朝远倒茶的动作顿住, 他抬眼看向萧璃, 轻轻一笑,说:“但是光知道内帷之事有什么用, 我可没有说动周夫人的能力,还是阿璃你厉害。”
“与其说是‘说动’, 不如说是‘一拍即合’。”萧璃摇摇头, 然后道:“周夫人虽不通武艺,却称得上女中豪杰,我也希望周吉安经此一遭, 能重拾本心。”说罢,萧璃又笑了笑,说:“果然三人行必有我师,今日倒是被周夫人上了一课。”
“此话怎讲?”
“就如周夫人所说, 那些悬梁刺股的书生, 又有几个是为了做贪官污吏而拼命苦读的呢?不忘初心, 方得始终。”萧璃看着自己手心交错纵横的纹路, 说:“我也当时刻谨记, 不可在一个个谋划计策中忘了本心。”
“阿璃的本心,是什么?”崔朝远问。
“我的本心啊。”萧璃看向崔朝远,开口道:“身为萧氏女,自当如大长公主一般,守我江山,创我盛世。”
崔朝远盯着萧璃,脸上的漫不经心逐渐地淡去了。
他脑中忽然想起了几日前与王绣鸢的对话,那时阿鸢正拿着个簿子写写画画,在琢磨着下一个话本的脉络,崔朝远坐在王绣鸢身边,一边喝茶一边等着其他几个朋友的到来。
“阿鸢,你有没有觉得,阿璃此次回长安,变了许多。”
“人长大了,自然会变啊,你这是什么问题?”王绣鸢头也不抬地回答。
“我指的不是这个。”崔朝远说:“你难道没看出来,阿璃她开始插手朝局之事了吗?”
阿鸢终于停了笔,抬头看向崔朝远,眼神有些莫名其妙,问:“那又怎样?”
“朝堂暗流涌动,她何须去趟浑水?”
“崔朝远,你自己胸无大志,得过且过,便看不得别人上进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璃她有能力,有智谋,若是能整肃朝纲,又为何要隐而不动,埋没才华?”
“这话说的。”崔朝远一笑,说:“是不是王大小姐你若是有能力,也想掺和掺和啊?”
“我已经掺和了啊。”王绣鸢诚实道。
“啊?”崔朝远傻了,这回答他倒是没料到。
王绣鸢眨眨眼睛,凑近崔朝远,说道:“你以为两年前为何令羽与阿璃的事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难不成是你……”
“当然是本姑娘我啦。”王绣鸢得意一笑,说:“我写了这么多话本了,自然知道什么故事最脍炙人口。”说完,她扁了扁嘴,说:“不过我也就这点儿能耐,帮不了阿璃更多。”
“为什么……”你是如此,谢娴霏也是如此。
“这有什么奇怪的?”王绣鸢放下笔,双手托腮,笑眯眯地说:“自古鲜少有女子建功立业的,我便是想写个传奇话本都没几人可以参考,幸甚有阿璃,自然能帮则帮。”
“你真是……”听到这理由,崔朝远不由得哭笑不得。
“我觉得以阿璃的能耐,定是能流芳百世的,待我们都老了,我就以阿璃为原型写个传奇话本,到时候我‘修缘客’的名声也能抱着阿璃大腿流传下去了。”
……
崔朝远渐渐地从回忆中回过神来,闭上眼睛,脑中回忆着自与萧璃相交以来的种种……最后,他睁开眼睛,放下茶杯,起身。
“阿远?”
崔朝远看着萧璃,而后单膝跪下,郑重伸手行礼——
“崔朝远,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助殿下守江山,创盛世。”
*
紫宸殿
“赐婚的旨意已经拟好,旨意颁下之后便可开始准备,你说婚期定在何时好?”荣景帝看着下首的太子,开口问道。
“除去年关与准备的时间,走完所有礼仪流程至少要半年。”萧煦说:“可是七月不宜婚娶,八月又太过炎热。不如将婚期定在来年九月十月,丰收时节,秋高气爽,金桂飘香,时节好,兆头也好。”
“你考虑得倒是周全。”
“家里就这么一个妹妹而已,自然要考虑精细些。”萧煦笑笑,说:“父皇不也是如此吗?”
荣景帝看着萧煦,忽然开口道:“阿璃的婚事定下,也该给你们几个定下婚事了。”
萧煦一愣,“父皇……”
“怎么?”荣景帝沉下脸,说:“你身为一国太子,早该成婚诞下子嗣,朕也由着你的性子纵了你这么些年。阿烈和阿杰也到了成亲的年纪,总不能因为你,就一直拖着。”
“父皇自然可以给二弟与三弟指婚,儿臣无意阻拦弟弟们成婚。”萧煦低头说。
“啪——”荣景帝重重撂下手中的茶杯,说:“你这么跟朕犟着,是对朕有什么不满吗?”
“儿臣不敢。”萧煦跪下,道:“儿臣暂无意成婚。”
荣景帝大怒:“那个罪臣之女是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朕怎么生了你这么没出息的儿子,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就要死要活,哪有半点儿储君的样子!”
萧煦自嘲一笑,开口道:“萧氏子不是历来如此?儿臣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萧煦。”荣景帝的脸彻底冷了下来,他盯着跪在下方的太子,缓缓开口道:“不要逼朕派人去东宫杖毙那个罪妇。”
萧煦猛地抬头。
“怎么,你以为你救了杨墨的事,真的能瞒过朕?”荣景帝说:“朕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却没想到你荒唐至此!”
萧煦双手攥拳,隐隐发抖。
“何去何从,你考虑清楚,好自为之。”
宫墙下,萧煦脚步缓慢,一步一步地走着,耳边回荡着荣景帝刚刚的威胁之语。
是他贪心了……萧煦闭上眼睛,是他贪心了,其实他与阿墨在杨氏灭门的时候就已经断绝一切可能,是他贪心奢求了。
是时候,送阿墨离开了。
脑子虽然这般想着,知道这才是最稳妥之法,要趁着父皇还不知道阿墨有孕把她送走,可心里却疼痛难耐,好像有人插了一柄刀子进去,使劲儿地搅着。若是可以,真的不想再做这个太子了啊,天地广阔,何处不能逍遥。
一时失神,脚下被一个台阶绊到,萧煦整个人一个趔趄。
“殿下小心。”险些摔倒,幸而被人扶住。
萧煦站稳,转头看去,发现他是被一个扫洒宫女救了。
“殿下,您没事儿吧?”那个宫女仰头看着萧煦,眼中暗藏着关切。
“我没事。”萧煦说着,拿了几片金叶子,递给了宫女,“多谢你。”
宫女沉默地接过金叶子,却不像很高兴的样子。
“上次见你还是在御花园,怎么今日扫洒到宫墙了?”
“殿下还记得我?!”宫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经由这扫洒宫女这么一打岔,萧煦心口的绞痛散去了不少,他随意点点头,便举步离开。唯留那个宫女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萧煦的背影,手中还捏着几片金叶子。
*
大护国寺
秋日已至,山上的叶子逐渐变了颜色,层林浸染,每一步都是一处好景致。萧璃给父亲上过香,在主持的建议下,沿着后山的小径缓步走到了山顶。
大护国寺的后山上有一处小亭,景色美,知道的人却不多,是个赏秋叶的好去处。
踏上最后的几阶台阶,萧璃才发现亭中已经有人。
萧璃蓦地站住,接着转身欲走,可身后的人却先一步开口:“殿下既然来了,不如手谈一局。”
萧璃回过身,沉默地向说话之人看去。
裴晏就坐在亭中的石凳上,面前的石桌之上摆着一个棋盘,上面已经落了许多棋子,黑与白之间,呈纵横之势。
萧璃的目光落在棋局上,熟悉的棋局让她目光黯了黯。
“闲来无事,复盘一下从前输掉的棋局,让殿下见笑了。”裴晏伸手,将一颗颗的棋子捡回棋罐中。
天上不知从何处飘来了片片乌云,挡住了天光,不一会儿,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看来天也在帮我留客。”裴晏看着萧璃,笑了笑,“殿下请坐。”
萧璃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僵硬,但最终,她还是坐了下来。
“此处人迹罕至,又下着雨,当不会有人窥探。”裴晏说:“即便有人前来,以殿下的功力,想来也能提前发现,从容离开。”
萧璃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她率先落下一子,道:“你身上的伤,已好了吗?”
“殿下出手又不重,早就好了。”裴晏眼中浮出几许笑意,说完,也落下一子。
“可是小柒说……”
“他瞎说的。”
萧璃沉默片刻,然后说:“我在江南的行事已经惹人怀疑,你我实在不应该见面。”
“我知道。”
“那你还……”
“可是殿下。”裴晏难得失礼,打断了萧璃的话,他抬起头,深深地看着萧璃,终是开口说道:“可是殿下明日,就要定亲了。”
萧璃指尖的棋子掉落,摔在其他棋子之上,撞出清脆的响声。
“啪——”
第126章
雨势逐渐加大, 雨水沿着亭上瓦片,滴滴答答地滴落,仿佛一串串珠帘, 将亭内与亭外隔绝。
亭中,两人你来我往地落子, 一时无言。
“今日才想起来,上次与殿下这样面对面下棋, 竟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殿下的棋风倒像是变了很多。”
“变得如何了?”
“从前殿下下棋刚疾猛烈,如今看来……”裴晏看着在角落里一点一点占据地盘的黑子, 说:“怎么好像也学会了稳扎稳打。”
“你不是曾经告诉过我, 有许多事情, 除了忍耐以待时机,别无他法吗?”萧璃露出了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容, 她抬眼,飞快地看了一眼裴晏, 又将视线投向棋盘, 说:“不过于今日这一盘棋,我倒是没想那么多。”
“哦?”
“今日这盘棋,我不想争胜。”
裴晏抬眸。
“今日, 我只想将这局棋下得长久一些。”
裴晏夹着棋子的手指弯曲收回,握成了拳。
这句话说出口,萧璃就好像解开了什么束缚一样,表情略略放松, 等着裴晏落子。
“殿下就没有什么旁的话, 要对我讲了吗?”裴晏落下一子, 继而问道。
“你想让我对你说什么?”萧璃不答反问。
“我也不知。”裴晏笑了, 说:“只是觉得殿下或许会有话对我说。”
“你这样一说, 我好像确实有话想说。”
“裴某洗耳恭听。”棋子在裴晏的指尖翻转,像是活了一样。
“我小时候不懂事,总是胡乱许诺。”萧璃笑了笑,开口了。
裴晏似乎已经知道萧璃想说的是什么,不由道:“殿下……”
“曾有一次,我逼着一个好看的小哥哥长大后做我的驸马。”萧璃嘴上笑着,可眼中却全不是那样。
“殿下……”
“现在回想,很是后悔,只希望那个小哥哥没有把儿时戏言当真。”萧璃抬眼,看着裴晏,目光不避不闪。她努力地将眼睛瞪大,仿佛一放松,就会有什么从眼中掉出来。
“在我心中,小哥哥冠绝天下,举世无双,其一生,合该处处完满才对。”
裴晏看着萧璃,好半晌,才低笑出声,“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些,以殿下的谋略,实在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圣旨即下,我求仁得仁,不说这些,还能说些什么。”
“殿下当直言苦衷和不得已,殿下当说,虽然另嫁,可心早有所属,如此,才好让裴某继续为殿下鞍前马后,肝脑涂地,无怨无悔。”
“裴大人想多了,本宫从未心有所属。”萧璃绷着脸开口说。
“是了。”裴晏说:“殿下欲成之事未竟,焉能谈情。孰轻孰重,孰先孰后,殿下从来清醒。”
“你既然知道……”
“可是殿下也当知道,裴某,同殿下是一样的。”
萧璃微怔。
“既然殿下说起小时候,那我也来说一说少时。”裴晏把玩着手中的棋子,薄唇轻启,说:“我生而早慧,过目不忘,洞察人心,一直自诩天资了得,却几次败于一人之手,从那时起,或许更早,心中眼中,就只有那一个人了。”
“我也曾妄想痴念,做得栖凤梧桐,日日与她赌书斗棋,余生为伴,永不相离。”
“可有一日我发现,若做梧桐,就不得酬志,终归,二者不可兼得。所以,殿下。”说到这里,裴晏努力地笑了一下,直视着萧璃的双眼,说:“为了平步青云,是我舍弃了她,而非她舍弃了我。”
“殿下,你可明白?”
萧璃看着裴晏,一动不动,而后,一滴眼泪落下,却恍若未觉。
裴晏的手动了动,却终于没有动作,只是说:
“裴晏祝殿下扶摇直上,希望下一次对弈之时,殿下已得偿所愿。”
这一场秋雨并不缠绵,很快便停了,几乎没有间断的珠帘也逐渐变成了偶尔才掉落的珍珠。
萧璃抬起头,看见阳光穿破乌云的间隙落了下来,照亮了远处的群山。
“雨既已停,我也该走了。”萧璃站起身,最后对裴晏说:“秋意渐浓,裴大人万勿珍重。”
说完,转身离开,不曾回头。
裴晏看着萧璃的背影逐渐远去直到消失,没有再开口。好久以后,他终于闭上眼睛,紧握着的手也颓然松开,掌心,赫然是一片鲜血淋漓。
*
绣玉楼
“阿璃从来不贪杯,今日怎么喝个不停?”吕修逸眼睁睁地看着萧璃喝光了一壶酒,诧异道。
“可能人逢喜事精神爽吧,不是说马上就要赐婚了吗?”崔朝远眨眨眼,说:“至少不必去做范炟那厮的嫂嫂了。”
谢娴霏悄悄瞪了崔朝远一眼。
这时,王绣鸢把笔一扔,一头撞到桌案上,仿佛一尾等待被切脍的鱼。
“你怎么啦?”崔朝远戳了戳王绣鸢的脑袋,谁知王绣鸢就像得了谢娴霏的病,戳一下才肯动一下。
“我想不出合理的桥段。”王绣鸢终于抬起头,可怜巴巴地说。
“说来听听,我给你参详一下。”崔朝远道。
“上次不是说想写一个相爱而不得相守的故事吗?”王绣鸢说:“可我想不出合理的因由,若是男子迫于家中压力而另娶她人,总觉得软弱无能了些。”
“那简单,你就写女子因家中缘故嫁了别人呗。”吕修逸说。
“可若男子是极好的人,女子的父母又为何要罔顾女儿心意,将她别嫁他人。”
“唔,确实有些令人头痛。”吕修逸摸着下巴点头。
“这有何难。”萧璃晃了晃酒壶,发现再倒不出酒来,索性把酒壶一扔,笑着说,声音中带着一丝染着醉意的狂放,“你就写,若要长相厮守,那个男子就只得偏安一隅不得出头,那就保不得她护不住她,只能看她独自在泥潭漩涡中挣扎。”萧璃似乎真的醉了,不仅脸颊发红,连眼底都带着些红,这时她又笑了,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可若想帮她,助她,就要不择手段,就要平步青云,如此便要……放弃她。”
说完,萧璃好像再撑不住酒意,一头栽倒在桌上,呼吸渐沉。王绣鸢睁大眼睛,仿佛的了极大的启发,双眼发亮,而后捡起笔,奋笔疾书。
倒是谢娴霏沉默地看着萧璃,叹了口气。
……
萧璃与崔吕王谢四人在绣玉楼喝酒时,王放,京兆府尹和大理寺卿三人正站在大理寺的卷宗房里的密卷室内。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皆是凝重。
“密卷室里只有我跟子贤能进来,是绝对隐秘之处,有什么话,柳大人说吧。”大理寺卿摸了摸胡子,说。
京兆府尹左右看了看,然后开口道:“那抛尸人的身份已经查清了,就是一个倒粪水的,住在归义坊,这一点与王少卿所预料的一致。”
“可按照我所探查到的,带走那些女子的人均是‘贵人’,一个倒粪水的,怎么着在别人眼里都不可能是个贵人吧。”王放皱眉,说:“所以他就是个清理之人……可恶,那些姑娘生前被活活折磨至死,死后还要遭到羞辱。”
“我们也是这样想的,于是严刑拷打……终于问了出来,让他抛尸的人是谁。”京兆尹压低声音说了一个名字出来。
“这是何人?”王放与大理寺卿皆是不解。
“我换一个称呼你们就知道了。”京兆尹苦着脸,说:“这人,就是显国公府的总管。”
王放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心中一沉,也明白了京兆尹为何一定要在密处相谈。
这女尸之案在长安闹得沸沸扬扬却不见停止,可见其背后之人的有恃无恐。想到显国公与陛下的情谊,大理寺卿只觉得脑门上有个凿子在邦邦地凿着,头疼不已。
“下官猜测,这事儿查到此处,便查不下去了。”京兆尹说。
倒粪的撑不住严刑拷打吐露了实情,可总管却全家老小都掌握在显国公的手里,他不可能背主,只会顶罪。大理寺卿即便将案情如实上报,能得到什么结果,京兆尹也猜得到。
可若是这样……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不,可能标都治不了。
“虽说死的只是私妓暗娼,可到底也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而非犬豕啊。”京兆尹想到尸首的惨状,又叹了口气。
“大人,您确定陛下真的不会惩戒显国公吗?”王放追问。
“别说我们没有人赃并获,即便是抓了个正着,以显国公对陛下的影响力,只怕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理寺卿无奈道。
“至少,若是陛下知道了,多少可以限制一下……”
“不会停的。”大理寺卿长叹一声,走到这密卷房的角落,拿出了一摞卷宗,递给了王放与京兆尹,说:“本官在大理寺三十年,类似的案子,也见过几宗。”
“犯案之人,因着种种缘由,心中皆有扭曲的欲壑难以靠寻常方式疏解,便只能借助此道。”大理寺卿说:“虐杀之于他,便如服用五石散,初犯后,只觉神明开朗,飘飘欲仙,而后渐不知足,愈演愈烈,再不可控。”
“他还不如服用五石散呢,至少只祸害自己。”京兆尹嘟哝着。
王放耳中听着,脑中想的却是当日那个与他姓名同音的姑娘平静,了然又绝望的目光。
“大人,我们这样的人,也能求个公道吗?”
王放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道:“寺卿大人,您擢我入大理寺时,曾说过这里是明镜高悬,斩魑魅魍魉之地。若只因作恶者位高权重就闭口不言,那与草菅人命何异?”
“明日早朝之后,我会请见陛下,将此事上奏。”
作者有话说:
犯人参考的是连环杀手的心态写的。
*
第127章
东宫
“你这天天往东宫跑, 旁人真的不会觉得奇怪吗?”东宫角落的小院子中,杨墨放下汤碗,拭了拭嘴, 问道。
她如今已有七月身孕,肚子虽然大了, 可人却不太见丰润。若不是精神还算不错,太子与萧璃怕不是要轮流调换, 寸步不离。
“没事儿,我去平康坊随便找个看不顺眼的显贵揍一顿, 兄长就有理由叫我来东宫抄书受罚, 操作早就熟练了, 那些家有逆子的勋贵们也早就被我打得没脾气了。”萧璃满不在意地摆摆手。自打前些日子宫宴上萧璃一剑削掉北狄王子半片头皮,勋贵们对萧璃的态度倒是好了起来。想来是意识到她之前有多么手下留情了。萧璃擦擦嘴, 也放下碗,说:“没见到陈公公如今常备桂花圆子吗?还不是因为知道我会天天来吃。”
“原来也没见你这么馋嘴, 在外的两年你是受了什么苦, 如今要这么找补?”杨墨好笑道。
“墨姐姐,你是不知道,我们在山里剿匪的时候, 那是几个月嘴里没味儿,只能靠猎些野物打打牙祭。每日就靠着嚼带着甜味儿的草梗以自娱。”她都快把草皮撸秃了。
“带着甜味儿的草梗?”杨墨眼睛一亮,说:“那时你定是在岭南道,我小时候也总是会采来吃。”
萧璃愣了愣, 然后嘴角落了下去。
“你不必怕我伤怀。”杨墨一见萧璃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伸手弹了弹萧璃的额头:“平日里不要总是那么多心思, 小时候就那么精, 现在简直莲藕成精。”
“噗——莲藕成精。”萧璃哈哈哈大笑起来, 说:“我又不是哪吒。”
“哪吒可没有你聪明。”杨墨说道,“说起哪吒,阿璃,你去我房里将那柄红缨枪拿出来。”
萧璃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听话的进屋将枪拿了出来。
“墨姐姐。”萧璃双手拖着枪,举到了杨墨的眼下。她知道如今杨墨的腕力根本拿不得枪,又不愿直说惹她伤心,于是全身戒备着,她若是想把玩,自己就这么举着,她若是想拿起来,自己也能随时帮她扶住长,枪。
谁知杨墨根本就没有伸手,她看着这把枪,笑了笑,然后道:“阿璃,我知道这两年你跟秦义将军习过武,今日便舞枪给我看,好吗?”
“现在?”
“嗯。”杨墨点头,说:“你阿兄只会比划两下花架子,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人使枪了。”
萧璃说不出拒绝的话,拿起红缨枪,走到稍远处,起招。
萧璃爱武是事实,她在南境时虽然日日自夸,叫自己天纵奇才,但也确实是认真修习过的。为此,她不知被秦叔打倒多少次,在泥里打了多少滚儿。
出了十几招,萧璃收了势,向杨墨看去,却见杨墨的眉头微微皱起,说:“你这些年内力修习都荒废了吗?怎么绵软无力到这个程度?”
萧璃不语。
“不用怕冲撞到我,你都走到那么远了,还能伤到我不成?”杨墨随意一笑,然后挑了挑眉毛,说:“阿璃,不用些真本事,可是糊弄不了我的。”
萧璃抿嘴,然后扬起下巴,大声说:“那墨姐姐可看清楚了!”说罢,宁心静气,而后——
出枪——
树上将落未落的枯叶被这枪势一扫,纷纷扬扬地掉落,仿佛一只只蝴蝶,随着萧璃的动作起舞,不愿离去。
院中的婢女们都看得呆了,杨墨却仿佛仍不太满意一样。
她眯了眯眼,大声指点道:“这一招单枪勾马,当迅疾如风,不可拖沓!”
萧璃的动作一顿,而后动作更加迅猛,疾刺出枪。
“用横扫千军时,要心有山岳,以意带形,一往无前,不可犹疑!”
萧璃的目光一利,院中顿时凭生杀气,两个侍女不由得互相靠近,隐隐开始有些发抖。杨墨终于觉得满意了,脸上也露出笑容。
最后一招收势,本遮天蔽日的大树上已经不剩几片叶子,全都被枪风扫落在地。
“哎呦喂,我的公主殿下。”闹出的动静儿太大,陈公公探了个头进来,见院子里一片狼藉,连忙苦着脸走了进来,说:“您要拆家,去大明宫拆,可别在东宫拆啊。”
萧璃一手拿枪,一手挠头,赧然道:“这也不算拆家吧,这叶子早掉晚掉不都是要掉的。”
“……”陈公公语塞,竟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好了,陈公公,是我让阿璃舞枪给我看的。”杨墨笑着开口解围。
一直以来杨墨在东宫的地位都是最高的,她开口了,本也只是打趣萧璃的陈公公自然不会再说什么,俯了俯首,便退了出去。
见陈公公出去了,萧璃拿衣袖随意擦擦汗,然后往杨墨那走去,边走还边得意,“怎么样墨姐姐,我枪法学的还不错吧。不是我吹牛,就我这习武的天赋,等再过几年,我就去江湖上逐一踢馆,不,挑战,没准能打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回来!”
杨墨与婢女们:“……”
“你好歹克制一下自己,等我夸完你再来自吹自擂。”杨墨的两个侍女忍笑忍得辛苦,杨墨也是一脸无言,她无奈摇头,道:“我本还想称赞你两句的。”
“是嘛?墨姐姐想说什么?”一脸的赶快来夸我。
“现在夸不出了。”杨墨面无表情道:“你都预支天下第一了,我还能夸你什么?”
“扑哧——”侍女终于忍不住,一起笑了出来。
萧璃被笑话了也不恼,她接过侍女递来的茶,一饮而尽。
杨墨忽然道:“这柄枪,名唤疾火,是父亲请名匠为我打造的。”
“其疾如风,侵略如火,确实是好枪。”萧璃抚摸着枪身,跟着说。
“今日,便把她送于你吧。”杨墨看着萧璃因震惊而瞪大的眼,笑了,说:“我做不到的事情,阿璃却能做到。以后让她跟着你,斩敌寇,护家国,也算偿我平生夙愿。”
“可这不是杨伯伯为你……”
“别急着拒绝,也不是白白送了你。”杨墨一笑,她低头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面色温柔,然后抬头对萧璃说:“等日后这个出来了,你教他习武。”
萧璃眨眨眼睛,没吭声。
“怎么?不乐意?”杨墨竖毛问。
“倒也不是……”萧璃慢吞吞说道:“我要求可是很高的,若是太过严厉,墨姐姐到时候可别心疼阻拦。”
“既是‘天下第一’,严厉些也是应当,放心,我定不会阻拦。”杨墨打趣道。
“墨姐姐!”
东宫的另一边,书房里
“啪——”素来温和儒雅的太子,此刻面带怒色,一掌拍在桌案之上,却仍难泻心中怒火。
大理寺卿郑明与王放坐在下首处,低头不语。
“残忍虐杀那些无辜女子之人,竟然是出自显国公府?”太子深吸一口气,问道。
“回太子殿下,被捉住的抛尸人扛不住京兆尹的审讯,吐露了实情,说指使他抛尸的人正是显国公的总管。时间,地点,过程,装尸的方式他都说得详尽细致,不像是胡编。”郑明说:“京兆尹事后也查证过,这抛尸人与国公府总管乃是同乡,也正是因着这层关系,他才能得了为显国公府倒粪的活计。”
“而且我们也查证过,显国公是他所接活计中,唯一一个显贵人家。”王放跟着说。
其他都是小门小户,最大不过三进的院子,家里的动静儿便是稍微大点儿左邻右舍都能听得见,又怎么可能会有人频频在家中虐杀女子而不被察觉。所以大理寺与京兆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那些尸体定是从显国公府出来的无疑了。
“显国公府共有三位男主子……你们缘何就认定是显国公所为?”萧煦问。
“这……”郑明道:“回殿下,前两年间,范世子与公主殿下在南境,千里之遥,怕是无法做案。至于范炟范二公子,下官也曾去平康坊打探过,只知道他素来出手大方,按照歌姬舞娘的原话,便是人……人傻钱多,且极为痴迷清音阁的头牌乐伎嫣娘。”说到这里,郑明老脸一红,声音渐低,说:“据说在房事上并没什么残虐的恶名,且所问的几个妓子还曾说过范二公子‘很好打发’……这,下官瞧着不像谎言。”纨绔子弟是真的,却也不是丧心病狂之人。
“既然你们心中已有定论,又为何来找孤?”萧煦问道。
“这……”郑明与王放对视,然后由郑明开口道:“正是因为怀疑显国公,才更让下官为难……陛下与显国公……”
“你们觉得,父皇会因为与显国公的旧谊而纵容,不去处置他。”萧煦说。
“下官不敢。”郑明与王放连忙站了起来,躬身回道。
可若你们心不存疑,直接报与父皇即可,又何必到东宫来。萧煦心中说道。
萧煦闭上眼,压住眼底的难堪之色。
他身为储君,身为人子,眼见朝臣对主君心存疑虑,眼见他们质疑父亲品性,这叫他如何能不觉难堪。
父皇身为天下之主,竟被人看低至此,质疑至此……
萧煦沉默了好久,沉默到让郑明与王放都已对此行不再抱有希望时,萧煦睁开了眼睛,说:“孤明白了,孤会帮你们。”
郑明与王放目露惊喜。
“只是此案还需要你们继续查证。显国公不比别人,需将一应物证查实,才能呈于父皇面前。”
“下官明白。”郑明与王放异口同声道:“臣,多谢殿下。”
作者有话说:
范炟:你们礼貌吗?
第128章
东宫
已入冬日, 只是初雪未至,每日天都阴沉沉的,让人看着心情就不太好。萧璃走到书房, 将身上的披风递给陈公公,然后走到火盆那烘烘, 去去寒气,这才走近太子。
“都安排好了?”萧煦问。
“已让书叁哥全部布置妥当。”萧璃点头, 回答完,犹豫了一下, 又问:“当真要送墨姐姐走吗?”
“不是早已说定, 怎么还问?”太子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说。
太子首次提及此事时正是秋日,但那时杨墨身子已沉, 不论是太子还是萧璃都不放心让她这时候赶路。三人商量一整日,终是决定等墨姐姐安全生产之后, 再将母子送走。且不走萧煦的路子, 而是由萧璃安排江湖的人手护送杨墨母子离开。
“其实……”萧璃犹豫许久,终于说道:“杨氏已然不在,墨姐姐武功又被废, 在他眼里根本就掀不起什么风浪,所以他才容兄长救了墨姐姐……事到如今,他真的还会对墨姐姐不利吗?”
“因为没威胁了,所以才容我救了阿墨……”萧煦低低重复着萧璃的话, 然后垂目自嘲一笑, “阿墨是我的软肋, 又无自保之力, 如今已隐隐有了苗头, 以后父皇定会以她做要挟,让我妥协。为今之计,只有送她走,我才可安心。”
“那孩子……”
“一并送走。”萧煦闭上眼睛,压下眼中的不舍,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那是阿墨的孩子。”是杨氏的血脉。
萧璃没吭声,脑中却回想起墨姐姐让她教孩子习武的嘱托……总觉得墨姐姐跟阿兄想的好像不一样。
不过好在距离临盆之日还有些时日,倒也不必这么早做决定。若真如兄长所想,皇上打算以墨姐姐要挟,那只要这两个月兄长不去惹怒皇上就行了,总能撑到阿姐生产做完月子离开的。
目光落到书案上,看到熟悉的字迹,萧璃一愣,问:“这是王放的笔迹,大理寺的文书为何呈给了兄长?”
“这是女尸之案,大理寺和京兆尹详查之后的记录。”太子说:“如今已能确认长安水渠中被虐杀的女尸皆是出自显国公府。”
萧璃睁大眼睛,“难道是显国公?”
“你为何一下子就猜是他?”萧煦歪歪头,问道。
“范烨跟我离京两年,分/身乏术,至于范炟那个傻子……也就仗着护卫逞威风。”但显国公不同,他是上过战场上的杀伐之人,不是范炟那种没见过血的菜鸡。
“阿璃机敏聪慧,远超为兄。”萧煦叹了一声。
“但大理寺为何要把这事报给兄长?”萧璃皱眉,不解。
“如今显国公势大,若是直接上交内阁,大概率会被压下,还会走漏消息。且虐杀不比寻常因情仇杀人,郑寺卿想亲自向父皇陈明利害。此事萧杰自然一定会帮显国公说话,有我在侧,好歹父皇不会随意将此事压下。”
萧煦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书案的纸张上。只希望父皇此次不要糊涂。
*
紫宸殿
“见过陛下……”早朝过后,显国公就被荣景帝招到紫宸殿中。才刚行礼,话还没说完,就被荣景帝劈头盖脸扔了好几本折子下来。
“你干的好事!”荣景帝阴着脸,声音里有掩藏不住的怒气。
显国公打开最上面的折子,才看了几行字,瞳孔就是一缩。
“陛下!”显国公当即跪下,以头触地,颤抖着回道:“臣有罪!”
荣景帝冷冷地看着显国公,开口问:“你就没什么要跟朕辩解的吗?”
毕竟没有人赃并获,也没有进府搜查,大理寺和京兆府顶破天也只是查到了尸首与显国公府的联系,至于是显国公府里谁人犯案,就不得而知了。
显国公大可将此事推到总管下人身上,大理寺查不到实证,也没有办法治显国公的罪。
“臣行事不端,私德有亏,有负陛下圣恩,不敢为自己狡辩,请陛下责罚。”
“责罚?!杀人是什么罪过?你到底知不知道?!”荣景帝啪地一拍桌子,怒道:“这不是在战场上杀敌!你只因自己私欲就去虐杀手无寸铁的女人?范济,你知不知道要点儿脸!”
“臣罪不可恕。”显国公砰砰地磕着头,一边说道:“臣……臣也不是故意要杀人,只是床笫之间想玩点儿花样,有时……有时下手重了一点儿,就……”
“你都把人玩死了!”荣景帝更怒,说:“那是下手稍微重了一点儿?”
“所以臣找的都是私娼暗妓之流,那都是些低贱之人……”
“你还有理了?”荣景帝提高声音,“你以前也没这样的毛病,怎么老了老了,反倒开始不修德行。朕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你能做出的事!”
从前带兵时,若非战时,那些士兵闲暇时确实三句不离女人,且多有粗鄙下流之语。行军辛苦寂寞,荣景帝不是不能理解,可如今显国公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怎还可如此行事,甚至闹出人命?
显国公以头触地,不敢抬头,更不敢再为自己辩解。
“做下这种丑恶之事,还被大理寺与京兆尹查个正着,朕也保不得你!给我出去跪着!”
掌一境兵权的堂堂国公被罚在人来人往的紫宸殿前下跪,那是相当丢脸面的事,可显国公毫无怨言,甚至面露感激谢恩之意,人仍跪着,一下一下地挪到殿外,然后才端端正正地跪好了。
荣景帝见显国公老老实实地跪了,心里的气消了那么一些。他接过宋公公送来的茶,慢慢饮了一口。
“陛下,安阳王求见。”值守的太监禀报道。
“让他进来。”
“陛下。”安阳王走进紫宸殿,行礼问安过后,道:“太仆寺已将大周南北各处的朝廷马场马匹增减之数统计完毕,特来回报于陛下。”安阳王呈上奏折。
“汇总统计呈上即可,倒也不用你特地跑一趟。”荣景帝打开奏表,沉着声音说。
“禀陛下,北地四处马场均有奏请,请求朝廷拨款购入优良种马进行配种选育,臣看其所耗颇多,不敢擅专,这才进宫搅扰,请陛下恕罪。”
“原来如此。”荣景帝这时也看到了所需数字,冷哼一声,“一天天的就知道找朕要钱。”
安阳王低头,不敢应声。
“战马乃军备基础,尤其北境,准了。”
“谢陛下。”安阳王得了准话,本欲告辞,却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问:“陛下,不知显国公是犯了什么错?为何……”
“何错?”荣景帝说起这个就生气,“闹得满长安沸沸扬扬的女尸之案,竟是他做下的!玩女人玩出这么大动静,朕也是闻所未闻。”
“显国公犯了错,陛下惩处就是了,别气坏了身子。”安阳王连忙劝道。
“怎么听你之言,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事一样?”
“不过是些低贱之人,难道还真的让显国公赔命不成?”安阳王说。
“范济好歹算是皇亲国戚,又跟了朕这么多年,朕倒也不至于让他给些妓子赔命。”荣景帝黑着脸,说:“但他行事不周,叫人抓住了首尾,又叫大理寺找到了关联证据,再加上阿煦,朕若是不处置,倒显得是朕徇情枉法了。”
“太子殿下?”安阳王一愣,问:“为何太子殿下也会知晓此事?”
“估计是大理寺卿胆小怕事,畏惧范济,所以才找阿煦保驾护航吧。”荣景帝不甚在意道:“而且阿煦那性子,方正耿介,叫他知道了这种事,怎么不管。”
“确实,尤其这事儿还是显国公犯下的,可不是更要追究了。”安阳王跟着说了一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荣景帝皱眉问道。
安阳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连连告罪。
荣景帝板着脸,没有作声。
安阳王的无心之语倒是点醒了荣景帝。不过是些低贱之人罢了,阿煦缘何要那么义愤填膺。是不是,其实他只是借题发挥,只因犯事的对象是显国公,老三的外家而已?
荣景帝的脸色逐渐沉了下来,他知道这几年他确实不少抬举老三还有范济,但也没有威胁到他太子的地位,他中宫所出,既嫡又长,何至于这么沉不住气!
荣景帝的思绪几经转折,忽而道:“说起来,范济倒是直截了当认了罪,没有欺瞒于朕。”
“陛下圣明,显国公哪敢隐瞒。”安阳王笑了笑,又道:“人嘛,谁没点儿缺点。”安阳王嘿嘿一笑,说:“都是男人嘛。”
荣景帝嫌弃地看了一眼安阳王。
“其实臣觉得吧,这事儿私下罚了,比大张旗鼓了罚要好些。”
“此话怎讲?”
“显国公不管怎么说都是触犯了大周律,若真的按照大理寺那帮死脑筋的来刑判,说不定真的要被判成什么重刑,就如陛下所言,难道还真的让高贵的国公给低贱妓子赔命?陛下若是私下处置了,既全了君臣之情,又保了朝廷的颜面,最重要的,显国公定然对陛下感恩戴德。”说到这里,安阳王放慢了语速,加重了语气,道:“陛下,这么大的把柄啊,显国公还不对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荣景帝闻言,慢慢眯起了眼。
显国公府
“阿姐,父亲真的会没事吗?”范烨看着皇城的方向,眉目间有些焦虑。
“我也不知……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一赌陛下对父亲的旧情谊。”范烟眉心微蹙,继续道:“还有安阳王的口才了。”
作者有话说:
大纲两句话,结果又写了3000字,因为要借着这一章写出荣景帝和太子的分歧,还有思维方式的不同,所以描写地详细了一些。
显国公的脱罪策略:
先是直接认罪,没有试图隐瞒,因为就像文中描述的一样,他大可以把一切推给管家下人。这样的话,没有实证,虽然大家都知道是你,但没有人赃并获,就不能定罪。他没有试图脱罪,对着皇帝直接认罪了,没有糊弄皇帝,让皇帝出了第一口气。
然后强调失手,强调死人的身份,淡化虐杀的行为,将死去的人物化。(皇帝第一没有亲眼见到死者惨状,没什么确切的感觉。然后皇帝被带歪,以为确实就是失手,而不是故意。大理寺卿一定要上报是因为他认为犯人是‘连环杀手’,按照对连环杀手的侧写来看,欲望不会停止,只会愈演愈烈,之后还会死更多人。但是皇帝认为就是床笫之间失手,警告一下就能停止。两者有本质区别。)
最后安阳王‘恰巧’这时候来,‘无心之语’间给太子扣了个屎盆子,让皇帝认为太子忌惮三皇子,才揪着不放。最后暗示皇帝,捏着显国公的把柄,比惩处他更为有利。因为现在皇帝明显不舍得处置他,捏着把柄,以后想处置就处置。
ps.所有犯罪心理相关知识,非专业,非专业,非专业,全部来自十二季《犯罪心理》电视剧
还有书籍《FBI犯罪心理画像实录》,《What Every Body is Saying》,《Serial Killers —— The Methods and Madness of Monsters》,《Sexual Homicide —— patterns and motives》
pps.《What Every Body is Saying》跟连环杀手无关,是一个善于审讯的前FBI写的关于解读肢体语言的书,写的很直白,简单易懂,有兴趣的话可以看一下,个人感觉比《Telling Lies》那本书实操性强一些。
第129章
自打大理寺卿将案情上报以后, 一连过了十日,除了第一日有显国公被罚跪的流言从皇城中传出来,就再没有任何显国公受罚的消息了。
陛下一没有惩戒显国公, 二没有召大理寺让他们继续调查,无声无息, 好像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一样。郑明和王放坐在大理寺府衙里,相对叹了一口气, 这冬日啊,真的是越来越冷了。
东宫
萧璃扶着杨墨在院中散步, 眼见到她眼下疲色, 不由担忧问道:“墨姐姐昨天夜里没有休息好吗?”说完, 对杨墨的肚子皱了皱鼻子,“是不是小家伙晚上折腾你了?”
“没有。”杨墨笑了起来, 神色温柔,“宝宝很知道体谅阿娘, 一直乖得很, 只是我身子到底不比从前,难免会觉得劳累。”
“墨姐姐,再等个十几二十天就能卸货了, 到时候肯定一身轻松。”
“卸货……扑哧……你都是要做姑姑的人了,能不能别这么调皮。”说罢,杨墨故作担忧道:“真怕宝宝以后被你带成只会调皮捣蛋的皮猴。”
萧璃眨眨眼,慢吞吞地说:“墨姐姐, 你说这话前, 要不先想一想你自己少时的模样?宝宝若真的成了皮猴, 也未必是我带坏的, 更可能是承自你的性子啊。”
杨墨:好像真的没办法反驳。
“墨姐姐, 霍毕去长安附近兵镇军营接手换防事宜已有些时日,我估算着这几日她就能回来了。”萧璃说:“等他回来,我带他来见见姐姐。墨姐姐不是一直对他很好奇吗?”
“我也不是好奇,只是想看看他为人,看他会不会对你好。”杨墨叹了口气,说。
“墨姐姐不需要担心,就我这一双拳头,等闲没谁能欺负得了我。”
“……”
“好啦墨姐姐,不用担心,这天眼看着就要落雪了,我扶你回去吧。”
“好。”
此时,紫宸殿中。
“儿臣拜见父皇,给父皇请安。”
“行啦,不必多礼。”荣景帝看着萧煦身上的披风,说:“天越来越冷了,你这时候进宫是有何事啊?”
“回父皇,儿臣此来是想询问父皇,对于长安女尸一案打算作何处置。”萧煦说道。
荣景帝拿起茶杯的动作顿住,他扫了一眼萧煦,茶也没喝,又把茶杯放下了。
宋公公见状,朝萧煦看了一眼。
“啊,这事儿。”荣景帝放下茶杯,平静说道:“朕仔细看了郑明的奏表,证据确实能连到显国公府,可他府上那么多人,总不能只凭猜测就定范济的罪。”
“父皇,这是因为大理寺与京兆尹无故不可入国公府搜查,若是父皇愿意,大可以下达旨意让他们进府搜查,分别盘问下人,定会有所收……”
“行了。”荣景帝往后一靠,打断了萧煦的话,说:“我倒是没发现,你何时对大理寺的案子这么感兴趣了。”
“并非儿臣感兴趣,而是此案情况着实恶劣,若不及时加以制止……”
“你堂堂太子,平日里多关注些民生社稷与国之大计,少在这等小事上耗神。”荣景帝烦躁地打断。
“小事?”萧煦轻声反问,“十个无辜女子死于惨无人道的折磨,然后又如垃圾一样被丢弃于沟渠中,父皇觉得……这是小事?”
“不过区区私娼而已。”
“私娼就无皮肉骨血,不知情仇苦疼了吗,都是活生生的人,怎能以一句私娼以蔽之?”萧煦的声音微微抬高,“枉死者中,有四人尚有幼儿稚子需要抚养,若贫有所依,难有所助,又有几人会愿意去做私娼暗妓?”
“够了!你是在指责朕治国不当吗?”荣景帝提高声音,问。
萧煦闻言立刻跪下,说:“儿臣没有,世间总有贫难疾苦,此为天命,难以灭绝,儿臣怎会以此指责父皇?”
荣景帝的脸色微微缓和。
这时,萧煦又说:“但是父皇,为民请命,以仁义对残暴,以公抗不公,这本就是萧氏起事立国之本啊!自大长公主起,经文帝,惠帝,一直到祖父,叔父,在位期间都尽心竭力,未敢有丝毫懈怠,才有了我大周如今的安稳……”
“够了,闭嘴!”荣景帝第三次打断萧煦的话。
可是这一次萧煦没有就此打住,他俯身,重重磕头,“儿臣恳请父皇不要因私废公,莫要因此事而失威于臣,更莫要因此失信于民!”
“萧煦!”荣景帝被萧煦的话激出了真怒,他一把抓起茶杯扔了出去,咣地砸在萧煦的额头上,可这仍不解气,他站起身,将案上奏折笔墨尽数扫落在地!
紫宸殿里瞬间响起了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
“萧煦!你只是太子,还不是这天下之主!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朕!”荣景帝怒道。
“父皇!”萧煦没有理会额头上的伤口,他又一次磕头,道:“君以德而立威,儿臣只是不愿见父皇失威于臣下,长此以往,如何能君臣一心,如何能朝政清明?”
“萧煦!你听听你说的话,你这哪里把我当你父皇?”荣景帝冷笑一声,说:“你这么紧抓着显国公不放,真是为了公义,为了百姓?这话你自己信吗?”
“父皇此言何意?”萧煦一愣,问。
“若显国公不是老三的外家,萧煦,你会这么死咬着不放?”荣景帝站着,居高临下地问道。
萧煦没有回答,他看着那遥遥立于台阶之上的人,忽觉陌生。
良久,他才声音艰涩地开口问:“父皇就是这样……想儿臣的吗?”
*
“下雪了!”萧璃倚在窗前,看着外面纷纷而落的雪花,高兴地说。
“瑞雪兆丰年。”杨墨也淡淡一笑,说:“明年应当是个好年景。”
“阿兄怎么还不回来,午间我们做暖锅如何,一边赏雪一边吃暖锅,岂不是乐哉?”
*
“你是朕的儿子,你在想些什么,朕会不知道?”面对萧煦的问询,荣景帝毫不犹豫回答。片刻后,他又道:“显国公毕竟是国之重臣,此事朕为他压下,也好叫他感我萧氏恩典,不生妄悖之心。帝王心术,你也当好好学学了。”
萧煦看着荣景帝,看着他的理所当然,看着他的理直气壮,萧煦忽然一笑,这笑容中带着无尽的失望与凉意。
他低声开口,不知是说给荣景帝还是说给自己听,“所以父皇的帝王心术,就是置旁人的生死于不顾,而这一切,只是为了留着显国公,用他来平衡朝政,用他,来限制我。”
这句话说完,萧煦忽然大笑,眼中却落下一滴泪来,“枉死者不得伸冤,追其源头原来竟是因为我,父皇,您此举,让我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这般骤然被道破了不可言说的心思,荣景帝立刻勃然大怒,可此时桌案上已无物件可扔。荣景帝一把拔出身侧护卫的佩剑,举剑走到了萧煦的面前,一剑戳上了他的心口!
“陛下息怒!”宋公公连忙道。
“陛下息怒!”大殿中的婢女护卫连忙跪下。
刀剑加身,萧煦却不避不退,他低头看看抵在胸口的剑尖,惨笑出声。萧煦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求饶,他的目光,直直地对上了荣景帝的眼睛。
悲痛,失望,如同清澈见底的河流,毫无掩饰,也全无退缩。
萧煦眼中的失望好像刺到了荣景帝一样,他握剑的手一松,剑身落地。
宋公公和侍卫们都松了一口气,可是荣景帝下一句话,却让人再次把心提了起来。
“滚出去跪着。”荣景帝好似冷静了下来,却又好像涌起了更汹涌的怒火,只是以冰川压制。他对萧煦说:“给朕跪着,什么时候脑子清楚了,知错了,什么时候起身。”
宋公公轻声说:“陛下,这外面天寒地冻的,天上还落了雪……”
“出去跪着!”荣景帝大吼。
“儿臣,遵旨。”萧煦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紫宸殿外走去,跪在了台阶之下。
天空中,洁如白羽的雪花纷纷而落,飘在了萧煦的发髻上,披风上,身边的地上。盖住了尘埃与肮脏,也盖住了仍热的血,未冷的心。
荣景帝的目光穿过敞开的殿门落在了萧煦的身上,看着他脊背挺直,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事可使他弯折。
这令人熟悉的天真仁善,纯粹执着,与他那好弟弟,简直如出一辙。
“郭威。”荣景帝冷冷开口。
“是,陛下。”
“派人去东宫,将萧煦私藏的罪臣之女押上紫宸殿。”
郭威瞳孔一缩,猛地抬头。
“耳朵聋了吗?快去!”
“……是,陛下。”
*
东宫
“殿下,殿下!”陈公公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到杨墨的小院中,将萧璃叫了出来。
“到底怎么了?”东宫之事素来很少瞒着杨墨,所以萧璃对陈公公特地叫她出来的行为很是不解。
“宫里派了一队羽郎将出来,说要……说要……”陈公公上气不接下气,道:“说要捉拿杨姑娘进宫。”
“什么?!”
“他们手持圣令往里闯,护卫们没法阻拦!”陈公公着急道。
萧璃一手按上身侧佩剑,略加思索,然后说道:“将东宫护卫全都调来,一半守在墨姐姐院子外,不容任何人靠近。”
“羽郎将想进来,必要经过花园,派另一半人跟我守在花园。我就不信,有本宫挡着,他们还敢硬闯不成?!”打定主意,萧璃一掀披风,大步走去。
郭威此次派出来的羽郎将总计十人,再加上领队的郭安,十一个人浩浩荡荡来到花园,见到站在路中间的人时,全都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羽郎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由郭安站出来道:“殿下,我等奉圣命捉拿罪臣之女杨墨,还请殿下通融一二。”
萧璃抬抬手,身后的东宫护卫皆拔剑。
“郭兄,你我这到底是什么孽缘。”萧璃说着,也拔出了身侧宝剑,道:“本宫今日无法通融,若郭兄执意要闯,那本宫怕是要跟郭兄再打上一场了。”
第130章
郭安并没有拔剑, 他瞥了一眼身后的羽郎将,犹豫了一下,然后道:“太子殿下触怒陛下, 此刻正在紫宸殿前罚跪。还请公主殿下通融,莫要加重陛下的怒火。”
萧璃的手蓦地握紧, 她瞪大双眼,怒火中烧, “因兄长惹恼陛下就要捉拿杨墨,陛下这到底是要捉拿罪臣之女, 还是要借杨墨打折兄长的脊梁啊!”
“公主殿下慎言!”
“郭安, 今日这里只有两条路给你走。要么你们就此回宫, 罪责可尽数推到本宫身上。要么跟本宫动手,这一次与两年前不同, 本宫不会手下留情。”
“殿下何苦为难属下。”
“究竟是我为难你们,还是你们行助纣为虐之事?”萧璃一剑挥出, 劈断了远处的一个树枝。
“殿下!”郭安低喝道, 阻止萧璃说出更多悖逆之语。
“公主殿下!”一个婢女从杨墨所居院落跑来,她满脸的慌张惊恐,直直跑到萧璃身边, 带着哭腔说道:“殿下,主子她,她发动了……”
“什么?”萧璃浑身一震,立刻问道:“陈公公可在?稳婆呢?”
“陈公公已命人把备下的稳婆都请了来, 但现下东宫中并无太医……”
“带着我的令牌, 让侍卫去请今日不在宫中值守的太医。”萧璃此刻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跟陈公公说, 让他安排, 我这边不会放半个羽林军进去。”
“是, 殿下。”婢女得了话,拿着令牌急匆匆而去。
萧璃回过身,看着面前的十一个羽林军,手腕一翻,以剑在身前画出一道长线,冷声道:“越此线者,莫怪本宫不念旧情。”
……
雪越下越大,可派出去的羽林军却仍未回来。荣景帝看着殿外安静跪着的萧煦,大步走到殿外台阶上,喊道:“郭威!人怎么还没回来?”
萧煦听见,睫毛动了动,几片雪花掉落,然后抬头看向荣景帝。
“陛下,郭安派人回禀,公主殿下在东宫挡着,他们不敢擅动。”郭威道。
“东宫?”萧煦目光一凝,“父皇派人去东宫做什么?”
“做什么?你这么忤逆,想来都是她挑拨之故,朕处置不了你,还处置不了她吗?”
“父皇!”萧煦心中惊怒,挣扎着想要起身,“朝堂之事,与她一个弱女子何干?”
“放肆,朕让你起身了吗?给朕跪着!”荣景帝说罢,让羽郎将押着萧煦,按着他跪了回去。
“父皇!”
“陛下!”郭威提高声音道:“东宫有公主殿下挡着,是否叫他们回来?”
萧煦听见,挣扎的动作轻了一些。
……
“公主殿下。”郭安身后一个羽郎将忽然开口,他一边将剑收回剑鞘,一边说道:“属下不愿跟殿下动手,也无法对生产中的女子出手。郭大人,徐友今天不会出剑,待回了宫,会自己向陛下领罚。”
徐友的动作仿佛打开了一个口子,剩余的九个羽郎将也纷纷收了剑,到了最后,只有站在最前的郭安仍拿着剑,与萧璃相对而立。
他看着萧璃,心中五味杂陈,苦涩难奈,他又怎么可能想要对萧璃出剑?可是陛下雷霆之怒,总要有一个出口,萧璃到底知不知道她这样,只会把陛下的怒火引到她自己身上?又或许,她其实清楚得很,但依然选择如此。
郭安闭上眼睛,最后收了剑。
萧璃的目光从徐友移到郭安,然后在每人面前一一划过,最后拱手行礼,“萧璃在此谢过诸位了。”
郭安叹了口气,说:“殿下,我等既然承诺了不会出手,便自当守诺。我知殿下此刻心急如焚,不需在此处应对我等了。”
“多谢。”说完,萧璃转身,疾步而去,留下一众东宫侍卫与羽林军面面相觑。
“郭大人,那咱们……回宫领罪吗?”徐友开口问道。
“女子生产一般要多久?”郭安问。
“属下不知……”徐友语塞,倒是另一个羽郎将知道些:“顺利的话,估计要三四个时辰?”
如今已过了一个多时辰……郭安算了算,然后道:“一个时辰以后,我们再回宫复命。”
“是。”
……
萧璃跟陈公公站在院子里,眼睁睁地看着一盆盆清水被抬进去,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萧璃在战场上没少见到血,但都不曾像现在这么令她头晕目眩。有血水从盆中颠出来,落在雪地上,印出一朵一朵的血花。
“卢太医,阿姐现在情况如何?”萧璃一把抓住走出来的太医,急急问道。
卢太医皱着眉,苦着脸,摇了摇头。
“你摇头什么意思?”萧璃一把捏紧了他的手腕,问。
“殿下,杨姑娘此胎为寤生,这……是一尸两命之相。”
萧璃的心跳呼吸停了一瞬,片刻后,才颤抖着开口:“怎么可能,武姜生郑庄公尚且母子平安,怎么到了你这里就一尸两命?!”
“殿下,寤生从来凶险,十人之中只存一二,更何况杨姑娘?”
“更何况什么?”
“杨姑娘的底子早就坏了,便是顺产都要去半条命,更何况逆生?”
听了卢太医的话,萧璃整个人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着,她几乎语不成声,“就……就没有半点救治之法?你需要什么,只管告诉我!”
“老夫如今只能尽力保住孩子,再多的……恕老夫无能。”说罢,卢太医掰开萧璃的手,转身回到了产房。
萧璃站在门外,听着产房内的声音,手不停发着抖,她吸了好几口气,才重新开口,“郭安他们应该早就把消息传回去了,何以兄长还没回来?”
……
郭安带着人,空手回到了紫宸殿,萧煦见了,暗暗松了口气。
“人呢?!”荣景帝怒道:“萧璃就真的那么大胆?!她要翻天吗?”
“陛下。”郭安率先跪下,而后他身后的十名羽郎将尽数跪下,“杨……人犯临盆在即,场面混乱,我等无法将其押解进宫,请陛下降罪。”
“什么?”荣景帝与萧煦异口同声。
萧煦没再试图说什么,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转身就想往宫外跑,却不防被荣景帝一巴掌甩了下来。
“逆子!”荣景帝勃然大怒,一巴掌还不解恨,抬手又打了第二掌,“我怎么生了你这么没用的儿子?被一个女人迷得不分是非!你救她留她我没跟你计较,可你怎能容那等贱妇孕育子嗣,污我萧氏血脉?!”
萧煦此刻什么都听不见,一心只想离开皇城回到东宫。
阿墨现在心中定然很害怕,他得回去陪着她。
“来人,给我抓住太子!”
“父皇!”萧煦被两名羽郎将擒住,不论怎样挣扎都挣不脱束缚,他目眦尽裂,声音已带哭腔,字字泣血,“您让我回去!”
……
萧璃呆呆立在产房之外,听着杨墨的痛呼声,指尖刺破了手心都未察觉。
“公主殿下,打听出来了。”陈公公面色灰败地走了过来,颤着声说:“羽郎将确实将消息传了回去,但是陛下大怒,令羽郎将擒住了殿下,不允许他回来。”
“派人进宫,去找皇后。”萧璃深吸一口气,说:“再去找萧烈,论身份,除了我,唯他能跟羽郎将动手。”
“阿璃!阿璃!”房内忽然传来了杨墨的呼唤声。
“快去!”萧璃说完,大步迈进产房中。
“阿璃。”房内充斥着刺鼻的血腥气,杨墨脸色苍白,满脸冷汗,她见到萧璃进来,伸出了手。
萧璃连忙一把握住。
“阿煦呢?”
“兄长他,被公事绊住了脚。”萧璃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说谎。
“阿璃,接下来的话你……你认真听,到时……帮我转述给阿煦。”杨墨没有戳破萧璃的谎言,只如此说。
“阿姐,兄长马上便能回来了,你……”
“萧璃!”杨墨的手猛地一用力,接着又无力松开。
萧璃的眼泪登时汹涌而出,“我听着,阿姐,我听着。”
“阿煦一直以为……我与他一起……只是为了给杨氏延续血脉……”巨痛让杨墨的话断断续续,颠颠倒倒,她死死捏着萧璃的手,已气若游丝,神志不清,却仍咬着牙想要把话说完:“阿诺,阿诺,就让他姓萧罢,不必,不必背负杨氏的……命运,我……只要他安然……长大。阿璃,帮我……护着他好好长大。”
萧璃握着杨墨的手,已经哭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阿煦……此生一诺,来世再……再兑现吧……”
“我也终于……能……回南境了……”
……
清音阁
“铮——”
“哎呀,这弦怎么断了?嫣娘,你没伤到手吧?”范炟一惊,问道。
嫣娘怔怔地看着指尖,眼见着指尖一点一点渗出血来,半晌没有出声。
“你没事儿吧?”范炟拿出帕子帮嫣娘包住手,问。
嫣娘却好像已经魂游天外,她怔怔地看着范炟,眼中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泪,吓得范炟手足无措。
……
“父皇,算儿臣求您,让我回去。”萧煦双颊红肿,双目赤红,被羽郎将擒着,却仍然挣扎不休。
“废物!”荣景帝起初派人去拿杨墨就是为了让萧煦屈服,可他现在屈服了,荣景帝又怒火中烧。“往日是我对你太过纵容,才让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个孩子,念在是我萧氏血脉,我暂且留他的性命,至于杨墨……必须死!”
“父亲!”萧煦痛极怒极,一口冷风呛进胸腔里,立时咳地撕心裂肺。
“把太子押去永阳殿,东宫,不必回去了!”荣景帝下令,“加派人手去东宫!如果萧璃抵抗,就地擒拿!”
“够了,陛下,放阿煦回东宫吧。”清清冷冷的声音,在这一片冰天雪地中响起。
是皇后。
“你怎么来了?”荣景帝的怒火仿佛被穆皇后的出现压住,他沉着脸问。
“我若不来,陛下是不是要在这紫宸殿活活逼死阿煦?”皇后一如既往的端庄安静,她站在台阶下,仰头直视着荣景帝,不避不闪。
“慈母多败儿,他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你当担首责!”
穆皇后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陛下,承认您对阿煦心结深重,就那么难吗?”
“你住嘴!”
穆皇后不愿再与他掰扯,她平静道:“陛下,今日您要么放阿煦回去,要么,您逼死中宫皇后的消息明日便会传遍长安城大街小巷。”说罢,她从袖中拿出一根金钗,抵在了脖颈上。
“他年史书之上,阿效你,当不愿被记一笔逼死发妻吧。”即便是以死相逼,穆皇后的面容仍是异常平静,平静地叫人害怕。
荣景帝没有作声,他沉默地与穆皇后对视,两个人,一个冰冷,一个平静,互不相让。
半晌后,荣景帝开口了。
“让他回去。”
羽郎将松开了对萧煦的钳制。
“阿煦,护好阿墨。”皇后仍然与荣景帝对视着,没有移开目光,口中却对萧煦这样说。
“是,母后。”萧煦应声,然后转身向宫门走去,越走越快,最后奔跑了起来,身后的披风被风扬起,翻飞成一道银白的浪。
一直到萧煦跑远了,荣景帝才再一次开口:“送皇后回立政殿,无朕旨意,不得,出宫。”
穆皇后无任何震惊之色,她端端正正地行礼,然后再没看荣景帝一眼,转身便走。
“兄长!”及至宫门,萧烈骑马而来,他一把将萧煦拽上马,一扬马鞭,向东宫疾驰而去。
……
东宫
“阿兄。”萧璃站在门口,闭了闭眼,才又一次踏进了这个房间。
萧煦手中拿着一个打湿的帕子,一点一点将杨墨身上的血迹擦干净。他的脸上无悲无喜,平静地让人觉得害怕。他将染满了血的帕子放进水盆中洗干净,然后问:“你做什么去了?”
“我不知皇上会怎么对待阿诺,便叫书三哥先将阿诺藏起来。”萧璃咬着牙,强忍着哭意,说。
“阿诺,原来是叫阿诺吗?”萧煦轻声问。
“是,六斤三两,健健康康。”萧璃紧紧咬住牙,回道,“阿兄,若他不会对阿诺下手,我这就叫三哥把孩子送回来。”
萧煦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看着杨墨,伸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问:“你陪着她到最后一刻吗?”
“嗯。”
“她……去前,可说了什么?”萧煦问,可未等萧璃说话,他又道:“是我奢望了,她怎么会有话留给我,我们萧氏害她至此,我……害她至此。”
“不是的,阿兄,墨姐姐她从未恨过你。”
“可是阿璃,我好恨我自己啊。”萧煦木然说道:“我真的好恨我自己啊。当年我欲请旨赐婚之时,裴晏就说过此举或有隐忧,可笑我却全然听不进去。他已是君王,我却当他是我的父亲……我怎能还能当他是我的父亲……”说完,竟然笑了起来。
“兄长……”
“干净了。”萧煦看着杨墨的面容,笑了笑,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自言自语,“该为她换一身衣服。”
说完,转身朝隔壁屋子走去,却在跨过门槛时,被绊倒跌落。
“阿兄!”萧璃赶忙上前,扶住萧煦,这一扶,她才发现萧煦身上烫得厉害。
萧璃一惊,一手扶着萧煦,一手握上他的手腕,探他脉搏。
“就选一套可以练武的窄袖吧,阿墨定然喜欢。”萧煦仍自顾自地说,没有看到萧璃那一瞬间恍若看见天崩的神色。
萧璃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抬起头,看向萧煦,双眼一眨不眨,一瞬不瞬。
心肺皆伤,肝肠寸断,命烛已尽。
“阿诺是她用命换来的,我又怎配让他姓萧,便让他承杨氏宗祠吧。我这一脉,留不留后,也没什么所谓。”回去的途中,萧煦这样说。
“阿兄,你还没见过阿诺……”萧璃已泣不成声,“我这就叫三哥把阿诺送回来。”
“不必了。”萧煦迈过门槛,走回杨墨身边,坐在床榻上,然后看向萧璃。
他伸手抚了抚萧璃凌乱的鬓发,轻声说:“兄长无用,就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
“阿兄……”萧璃拽住萧煦的手,哭着求着,“阿兄再陪陪我。”
“乖,你比兄长坚韧聪慧百倍,即便没了我,今后的路,也一定能走得很好。只是阿诺和母亲就要劳你照看了。”
“我不能……阿兄,阿兄……你别扔下我。”萧璃拼命摇着头。
“阿璃,我实在是已经,太累了。”萧煦抽回手,动作缓慢的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爬上床榻,侧身躺在杨墨的身边,然后伸手,环抱住她,最后闭上了眼睛。
“若有来世,愿不生在帝王家,愿不为萧效之子。”
“生不得同衾,死却得同眠,也好。”
“阿墨,奈何桥畔,等我一等。”
……
升平坊里一个不起眼的院子里
“阿璃就这么让你把孩子抱出来了?”郭宁看着乳母与嬷嬷两人照顾孩子,扭头问书叁。
“当时事出紧急,泄露了孩子的消息。殿下不知陛下对他是什么态度,不敢贸然留下他。”书叁现在一闭上眼睛,仍然能看到萧璃将孩子递给他时的模样,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殿下,甚至不敢过多回想。
“陛下没有那么丧心病狂吧。”郭宁叹了口气,说:“太子殿下还没见到孩子呢。”
“若此事是殿下过虑了,我们自然要把小殿下送回东宫,到时就能见到……”
话音未落,钟声响起,嗓鸣之声盘旋在整个长安城之上。
荣景十二年,太子萧煦,薨。
作者有话说:
煦墨的结局,是从故事只有骨架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的。中间我生出了不舍之情,也想过怎么能改变两人的结局。但是之前种种铺垫,都为了此刻。之后种种转变,都从此刻而生。避无可避,无可转圜。
基本上是哭着码完这一章的,明天再分析皇帝和太子的心态吧,今天心态已经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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