蹴鞠运动结束,学子们陆续返回,他们三五成堆聚一起吵吵嚷嚷的,顷刻间打破了寂静,学堂里显得极为热闹。


    张正边走过来边抹汗,看见姜皓染手里露出个鱼头的玉佩,开口问道:“头儿,怎么找到的?”很快,她便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凑近一看,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咋坏了,哪个干的啊?”


    张正心里门儿清,不说这玉佩籽料是罕见的和田玉材质,单看姜皓染每次攥手里把玩的热乎劲儿,就知道姜皓染有多宝贝这枚玉佩了。


    虽然姜皓染其他的贵重物件儿多的是,但千金难买心头好,平日里谁敢碰一下,都能得到姜皓染杀过来的眼刀,就算是她们这些亲近的,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究竟是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作践了这枚玉佩?


    张正绞尽脑汁都想不透,少时,陈先生踏入学堂之中,戒尺一拍,开始满口的之乎者也。


    枯燥又乏味,念得人脑仁疼。


    姜皓染腿不方便,也没啥心情,就忍耐了整整一堂课没作妖,等听到下课口谕,陈先生前脚刚走,姜皓染便猛然站起身,拖着腿离开了这个伤心地。


    其实距离下学还有一堂授课,可她实在忍受不了了。


    抽痛的腿脚,咿咿呀呀的念叨声,在她脑海里搅作一团,以及只身处于异度世界的无奈,都让她迫切地想逃开这一切。


    姜皓染没来之前,原主也经常逃学跑街上去招猫逗狗,所以她做出此番动作,倒未引起瞩目,同窗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姜皓染瘸着腿慢悠悠挪出去,后面,许凉却在望着她的背影,他双手端端正正放在腿上,时紧时松地捻着腿缝的布料捏。


    自从姜皓染出去,许凉似乎无法再集中精神,他脸上神情呆愣,垂着头在走神,陈先生注意到了,更是加深了心里的不喜。


    “许凉。”陈先生将许凉喊起来,述说一遍她方才解析的诗篇表达了诗人遭遇了怎样的境遇。


    许凉耳朵里就没听进去一个字,当然,也没有同窗们愿意提醒他,自然没法知道陈先生讲的是哪篇诗词。


    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便被罚,陈先生当没看见他的窘迫,任由他站了听完一整堂授课。


    陈先生是专门负责教授许凉他们诗词的。


    不过陈先生一点儿也不像话本里慈眉善目的夫子,她明明个子不高,身材中庸,皮肤偏黑,相貌也普通,甚至可以算得上难看。


    可她偏偏爱穿竹青色长袍,这等斯文秀气的衣衫挂在她身上,没见到半分文人儒雅的气质,倒加剧了不伦不类的感觉。


    不知道陈先生怎么想的,每回姜皓染来书院,她都爱跟修长健美的姜皓染站在一起,由此,更是在身段上形成惨不忍睹的对比。


    许凉每天反省,纳闷自个儿哪里惹到她了,或许不需要挑出错处,陈先生只单纯看他不入眼,才要回回都使些小手段整治他。


    同窗们明里暗里对许凉的排挤,可以说是在陈先生眼皮子底下进行的,可陈先生恁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学子们胡闹。


    不同许凉说话,不同许凉组队,甚至于理所当然将他的东西据为己有,在陈先生的默许下,所有学子如何过分对待许凉,都是没有过错的。


    今日授完课,果不其然,陈先生再次当着学子们的面,将许凉全身上下好一顿说教,末了还说许凉惯会偷奸耍滑,除尘都除不干净,要罚他罚到哪天弄干净了才能罢休。


    许凉低着头,耷拉着脑袋不言不语。


    不是许凉不反驳,他只是知道若自己开口辩解一句,陈先生便可以打回来三句,更有甚者,给他戴上不尊师重道的帽子,跳着脚说他顶撞师长,罪大恶极。


    所以,许凉不挣扎了,他默默留下来,闷不吭声开始除尘工作。


    散学后,学子们背着书箱,三五个聚在一起,讨论起东街的斗鸡,西街的蛐蛐,嘻嘻哈哈追逐打闹着走远了。


    许凉坐在角落里,频频望向姜皓染的书案跟门口两处,目光来回游移。


    除完尘,许凉又在学堂里坐了一刻钟,最后见夜色将至,便匆匆收拾了书箱,离开了书院。


    应付完阿父担忧的询问,用罢晚膳,许凉哒哒哒地在自个儿的小床前转了好一会儿,不多久,他爬上床,掀开里边的被褥,吭吭哧哧取下墙面右下角位置的某块石砖,从里头挖出了一个木匣子。


    拿出来,抱在怀里打开,木匣子里是一个个的铜板取出来,许凉数了数,将近有两百个。


    第二天。


    许凉跟往常一样,想从学堂后门口进去,却看到后门紧紧关闭着,许凉伸手推了推,门板纹丝不动,似乎有东西在里面堵住了。


    许凉觉得很奇怪,因为平日里吵闹的学堂此时鸦雀无声,只有零星几个跑外面来,站在不远处看着许凉捂嘴笑。


    许凉也没在意太多,他本来就跟同窗们交流较少,若是去询问,则会显得更怪异。后门走不通,从前门进去就好了。


    学堂里头,余柏舒刚捻了一块糕点吃完,纤长五指沾上碎屑,站在他身边的小侍见了,很有眼色,转身拿了一竹筒清水奉上。


    余柏舒净完手,抬眼刚好见到等着的人来了,那人正低着头从窗外经过,他嘴角挑起轻蔑的笑,朝着小侍抬了抬下巴。


    小侍伺候余柏舒多年,自然知道他家公子想要的是什么效果。


    于是许凉好端端走着路,突然“哗啦”一声,一竹筒的水兜头泼来,浇得许凉满头满脸都是水,肩膀也湿了一大块。


    “哎呀,真是对不住了,正巧赶上我给我家公子倒洗手水。”窗户里探出一个头,小侍假惺惺同许凉道歉,可他笑嘻嘻的脸上却看不见丝毫愧疚。


    “哈哈哈……”可能是站在窗外落汤鸡模样的许凉取悦了学子们,室内登时爆发出一顿大笑,“大家快看,闷葫芦这样子也太好笑了吧,,哈哈哈,笑死我了……”


    许凉睫毛沾着水,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们。


    “一大早嚷嚷什么呢,昨日布置的诗篇全都会背了是吧?”学子们的笑声引来了陈先生,她拉长个脸,走到前门,用戒尺重重拍了拍门板。


    陈先生来了,听话的学子们不敢闹,等那群取笑许凉的人也安静了,陈先生才转向许凉,脸带不悦说道:“站这儿干什么呢?赶紧回座。”


    许凉扯了扯濡湿的衣衫,抬手抹掉从头发上滴落到脸颊的水迹,他尽量控制着声音不颤抖,说道:“陈先生,我衣服湿了,我能回家先换件衣服吗?”


    陈先生当然知道他衣服湿了,只是假装看不见而已,许凉上不上课她也不在乎,闻言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得到允许,许凉抿紧嘴唇,转身快步离去。


    却没有如他所说的离开书院回家,而是去了他的秘密基地,一个人躲半山腰,藏到一间罕有人烟的茅屋里,许凉终是忍不住,眼泪滴滴答答地流淌了下来。


    ------


    姜皓染一大早又被老太君拎着拐杖打出来,还叫人盯着送来了书院,她不想去听满耳朵的之乎者也,于是心安理得的逃了学,跑到半山腰这里来躲懒。


    没想到这块儿圣地,今天竟然不像往日那般安静了,姜皓染总感觉有一道压得很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传来,像奶猫儿叫,又似奶狗儿哼。


    一声两声还好,哼起来没完没了,到底是谁跑到她耳朵边来哭啊,真烦人。


    你说这人他哭也就算了,哭又不放声哭出来,非要压抑在嗓子底下,可怜又绵长,一直不间停哼唧着,战斗力极强。


    姜皓染本来就图这里安静,这人大老远跑这儿来,哭起来抽抽嗒嗒,哭得她心烦气躁,这谁顶得住。


    姜皓染取下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嚎了一嗓子:“你他爹的哭完了没有?”


    话音刚落,那哭声就停止了,半山腰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姜皓染满意了,又将狗尾巴草放回嘴里叼着。


    咬了咬青草杆,姜皓染慢悠悠翻了个身,准备翘起二郎腿晒太阳的时候,却猛然被她身后站着的人吓了一跳。


    哎呦我去!


    这人谁啊?


    姜皓染假装淡定地将差点脱眶的眼睛往回收收,目光移到那人脸上。


    少年像刚从溪水里捞出来一样,被打湿的发丝一缕一缕黏在侧脸,黑鸦鸦的发色衬得少年皮肤更白,脸也更小了一圈儿。


    少年低着头,五官不完全露出,所以姜皓染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想干嘛。


    但就这样任由少年站在自己身后,也怪渗人的,她差点起鸡皮疙瘩。


    于是姜皓染坐起来,开口商量道:“你能让开点儿吗?”


    少年没有依照她的意思让路,反而脱起了外衣。


    这把姜皓染吓的,瞪着眼睛警惕的看着少年,这是干什么,大庭广众,朗朗乾坤,所有的山花草木可都能作证,这不好吧这?


    少年拉下外衣,往兜里内里掏啊掏,终于拽出了两串铜钱。他先是蜷在手上摸了摸,然后颤颤巍巍举到姜皓染面前,小声说道:“姜,姜皓染,这个给你。”


    他嘴上说着要把铜钱给姜皓染,眼睛却紧紧盯着铜钱不放,分明就是不舍得。


    以前姜皓染收过许多礼物,自制巧克力,爱心烘焙蛋糕,或者是泛着香气的情书,爱慕她的人很多,她所坐位置的桌洞里总能塞满各式各样的礼物,这还是人生头一次见到,竟然有人送铜钱的。


    “这是嫁妆?”姜皓染看着少年战战兢兢,却还要硬撑着往她面前送的模样,差点被逗笑,所以故意歪解他的意思。


    许凉差点啃到自己的嘴唇了,他小小地瞪了姜皓染一下,他真是不懂,姜皓染这个恶霸,为什么要说这个话呀,他怎么可能会把自己的嫁妆交到恶霸手上,真是的。


    悄咪咪瞥了几眼,恶霸都是一副嘴角带笑的模样,许凉觉得她现在的心情可能还不错,于是大着胆子,细声细气说道:“姜皓染,我把你玉佩弄坏了,昨天我回家就把存钱匣找出来,今天全部存的钱都带过来了,赔给你好不好?”


    玉佩?可算明白少年为什么捧着这么多铜钱站在她面前了。


    姜皓染扒拉了下躺在许凉手心里的铜钱,用余光扫视少年脸上跟随她动作而出现的表情变化,然后假装很嫌弃地说:“这么点钱,你打发叫花子啊?”


    “不是的,是我存了很久很久的钱了,再多,我也没有了啊。”许凉将铜钱又往前推了推,鼓起勇气凑近,小心翼翼要放在姜皓染手里去。


    他刚刚哭过,此时眼眶还湿漉漉的,里头好像还包着一泡泪,坠在睫毛上欲落未落的,叫姜皓染心痒痒的,很想把他弄哭。


    反正是这小子瞎许愿,害她在这儿白白浪费了一年时间,欺负他一下应该不过分吧?


    如此想着,姜皓染手刚一动,许凉警惕性极高,他猛然缩回了手,铜钱串来不及握住,登时甩落到地上散开了,掉得到处都是。


    许凉却完全没有顾及这个,他急得像只应激反应的兔子似的,转身就想跑。


    姜皓染手长,轻轻松松一伸,揽着许凉的腰就把他给捞回来了。


    然后把他按到墙上,懒懒开口:“跑什么?”


    “没、没有、我没想跑。”


    姜皓染盯着许凉紧张的脸,眼睫毛都在颤动了,明明害怕,还说没想跑,嘴硬的小子。


    加上手下的布料濡湿一片,姜皓染登时失了戏弄的心思,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绷紧了脸,问道:“衣服怎么湿了?”


    这副严肃表情吓坏了许凉,他浑身颤抖个不止,好似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是洪水猛兽,正张着血盆大口嘶吼,仿佛下一刻就要吃了他,吃得骨头渣儿都透透的。


    “对、对不起、对不起……”许凉害怕死了,满心只想着先道歉,这样的话,也许恶霸看他认错态度好,待会就能打轻一点,他也就能疼得不那么厉害了。


    许凉把自己的唇瓣越咬越紧,甚至咬出了血,浑身也颤抖得厉害。


    姜皓染不明白,她只是多嘴问一句衣服怎么湿了,又没有凶他也没有欺负他,怎么人就抖成了这样儿?


    姜皓染忍不住皱眉,卡着许凉的下巴说:“不要抖。”


    许凉苍白的手指无力挂在姜皓染的肩膀上,努力圆睁着眼睛不让泪水滴落下来,他似乎在控制自己内心的害怕,逼着自己不要掉眼泪。


    许凉也不想自己抖得那么厉害,但是没有办法,他只能不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呜……”


    这么近距离接触,如今恶霸还压在他身上。


    许凉汗毛都竖起来了,这是天生弱者对于强者的恐惧,且这个强者对于许凉来说,是猛虎毒蛇一般的存在,他怎么可能不害怕。


    左右今天这顿打是逃不掉了,许凉泄气地垂下眼睫,任由泪珠滚落出来,再一颗颗挂在睫毛末梢,晶莹剔透顺着脸颊滑下,然后汇聚到下巴形成一个小水窝。


    许凉最后寄希望于恶霸还能存有一点善心,他不敢跟恶霸对视,只能压着嗓子小声吸气,怯怯乞求道:“姜皓染,你可不可以不要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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