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下的柴烧得极旺,噼里啪啦地在耳前爆开,像是把芸娘也塞在炉膛里烤一样。


    她这哪里是救了个人,这分明是救了个阎王爷!


    相传顾言把持朝政之时,就连东宫里的太子爷都得避道而行,再想到日后这人那些心狠手辣,权势滔天的传言,芸娘哪怕坐在火边,四肢百骸的骨头缝里都窜着阵阵凉气。


    “陆芸!开门!”


    突然,砸门声响起,惊起几只雀鸟,簌簌的落雪从墙头落下。


    芸娘望了眼窗外,急忙给床上的人掩上被子,朝着门外喊了声,


    “谁啊?”


    “沈海,你大伯。”


    芸娘微微皱起眉头,起身走到门边,沈海是她养父的大哥,平日里并不来往,不知为何今日反而来找她。


    想着,芸娘拉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破落棉衣,缩手驼背的中年男子,见她开门,拉住身旁的妇人,急急指着她就道;


    “就她,这就是我大哥的养女,你给看看。”


    那妇人头上插着朵绢花,身穿枣红花袄,眼珠滴溜溜地把她从上到下的打量个一番,半晌微微点头,用帕子捂住嘴,凑到沈海旁,


    “不错,脸圆有福气身板也壮,是个好生养的。”


    听到这话,沈海手攒进袖里,眼里冒着些精光,挺起腰板,脖子一抻,脸上的肉抖了抖,


    “我就说我小弟捡的这丫头十里八乡都挑不出第二个,这亲事错不了。”


    “亲事?什么亲事?”


    听到沈海的话,芸娘直勾勾地望向两人。


    沈海嘴一撇,醒了醒嗓子,


    “你年龄也到了,我给你说了隔壁李家沟阿牛,家里开春有十五亩地,今天带媒婆来看看,把日子订了。”


    芸娘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眉毛一挑,


    “大伯,谁不知道隔壁村阿牛是个傻子!”


    那媒婆听到这话,帕子捂住嘴一笑,上前拉住她的手,


    “你这姑娘,人傻不傻有什么关系,这年头只要能吃饱饭,嫁谁不是嫁呢。”


    “既然这样好,那你自己闺女嫁啊,反正我不嫁!”


    芸娘说完,看那媒婆的笑僵在脸上,她乌溜溜的眼睛一瞪,甩开她的手,向后退一步,双手扶住门扉就要合上门。


    这时,一只脚卡在了门缝处,竟是那沈海,他脸色阴沉如黑云,一只眼挤在门缝里,咬着牙根道,


    “死丫头,当年要不是我那小兄弟捡到了你,你早就死了!现在还住着我家的屋子,这恩情你就是当牛做马都还不清,让你成个亲怎么了?!”


    芸娘看着门缝处幽暗的人眼,轻轻笑了声,清脆道,


    “大伯,当初救我的是我阿爹,养我这么多年的也是阿爹,这房子是他留给我的,理应是我的,现在你想借着这些由头让我成亲,门都没有!”


    “诶,你!”


    话音一落,门狠狠地“嘭”得一声合上,沈海没来及避,鼻子吃痛,嗷了一声,弯腰捂住,紧接着是落锁的声音,这动静震的积雪从院前树上掉落,又砸了门外两人满头。


    媒婆拍着袄子上的雪,想到刚才的情形,不禁缩了缩脖子,扯了扯沈海的胳膊,


    “沈家大郎,这……你家好生厉害的小娘子,要不然,我看这亲事还是算了吧。”


    沈海揉着泛红的鼻头,面色比天边的乌云都阴沉,朝着屋子啐了口吐沫,


    “呸,礼钱都收了,算了什么算!”


    说罢,他又上前大力地拍了拍门,震得积雪簌簌地落在脚下,


    “陆芸,我告诉你,明天我就带人来下礼,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屋里,芸娘坐到床边,听着沈海在那里大吼大叫,望着灶膛里的彤彤火苗,脸上不禁映了些愁色。


    她养父这大兄沈海一惯是个诨人,上一世她去了京城后,他还去陆府打过秋风。


    她倒是没料到这一世,竟然会被沈海撮合和个傻子成亲。


    芸娘咬了咬嘴唇,这亲是不能成的,可是沈海名义上也算是她长辈,叫他拿捏住她婚事,就算这一回不成,指不定还有下一个阿狗阿猫呢。


    要不,她逃吧,逃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过活。


    可一转头望向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那点念头又被压了下去,这世道维艰,好歹这里还有个庇身之所,跑了她又真的能活下去吗?


    成亲。


    芸娘把这两个字在舌尖翻滚来去,心里跟灶膛里的火苗一样起起灭灭,忽明忽暗,思索间目光游移到床上人身上。


    微微火苗下,少年的脸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光,他眉如远山,薄唇浅淡,眼下的那颗泪痣,像是寒天冷月里的孤星,又像是漫天大雪里的寒梅。


    她忽然想起来,前世她见过顾言。


    那是她初次去汴京上元节灯会时,火树银花不夜天,她站在城墙下的人群里,顾言站在高楼上点灯,身边王公贵族环簇,他披着一件雪白的大氅,灯下宛如谪仙,她只能呆呆地望着。


    那时旁人告诉她,首辅是个大官,很大很大的官,是她做梦也摸不到的人。


    电光石火间,芸娘心里忽然蹦出来个大胆的念头。


    既然他顾言是日后要当首辅的人啊,为什么她现在不和他成亲呢?


    这念头刚蹦出来,又被她压了下去,不行,顾言心性凉薄,行事心狠手辣,怕是现在占了他的便宜,日后不得善终。


    可心里又有个声儿说着,怕什么,他顾言是厉鬼还能吃人怎么的,不就是成个亲嘛。


    再说她与其嫁那傻子阿牛,还不如和顾言成亲呢,若是日后他发达了,嫌弃她了,和离了就是。


    他顾言可是日后要成首辅的人,他有的是钱,分她些和离钱,她也是不亏的。


    这念头一旦有了,就像开了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了。


    芸娘两眼放光,她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咬了咬牙,抓起今日杀猪得的铜板,冲进了村里,敲响了老秀才的房门。


    门被拉开,望着眼前白须荏苒的老者,芸娘喘着粗气,口里白气缭缭,眼睛里亮晶晶的,


    “先生,求您帮我写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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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婚书。”


    “今顾言与陆芸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两不相弃,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此证。”


    屋内,灶台里的火烧得极旺,


    少女声音清脆,坐在床边轻轻念完,转过头看着床上躺着得少年,


    “我救了你,这算你报答我的,我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不说话就是我就当你认了,你可愿意娶我?”


    床上的人没动静,只能听见屋内柴火烧的声音,噼里啪啦,像个火星一点点在心间爆开。


    芸娘睁着一双杏眼,圆滚滚的,火炉里的光映在眼里,似带着些笑意,


    “这是你自己选的,我可没有逼你。”


    她拉起少年修长的食指,在婚书上按下了个如血般鲜艳的指印,再把自己的也按在一旁,喃喃道


    “那从今日起,你我便是夫妻了。”


    夫妻,这个词在舌尖绕了绕,对芸娘来说新奇又陌生。


    上一世她初到陆家,也有人给她说亲,只不过后来知道她是乡下来的,又纷纷嫌她粗鄙,渐渐地也就没有人再愿意理她了。


    芸娘看着少年的脸,这以后便是她的相公了。


    先不论别的,这顾言长得是真好看,但就是太单薄了些,这明明看着风一吹就倒的文弱的读书人,怎得日后就成了那么厉害的人。


    少年的眼皮突然动了动,额头上冒出些虚汗,芸娘心里一紧,急忙坐端,怕他醒来,可见他眉头蹙起似只是有点难受,她赶紧拿起帕子。


    可就在帕子碰到他脸上的时候,那双眼突然睁开,他的眼神极冷,像是隆冬结冰的深泉,又像天边的寒星,


    “你是谁?”


    他声音有些沙哑,像是树枝刮过地面的声儿。


    芸娘整了整碎发,露出个浅浅的酒窝,脸上还带着些红晕,


    “我叫陆芸,是你娘子。”


    话音刚落,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芸娘急忙弓腰,伸手给他拍背,可手刚伸出去,却被人一掌挥开。


    “哎呀,我都是你娘子呢,也就不算外人了。”


    说着芸娘不管不顾替他扶背,少年想推开她也没力气,眉头紧蹙,只得任由她去,软绵绵道,


    “这里……是哪里?”


    “漳州卢县。”


    “你可送我去州府谢家,有重谢。”


    “你要走?!”芸娘睁大眼睛,“那我怎么办?”


    “你……”顾言抬起眼皮,似有些不解,


    芸娘嘴皮子一翻,语气硬邦邦得道,


    “我告诉你,婚书都签了,你别想反悔!”


    “婚书?!”


    “喏”


    芸娘把那张纸从怀里取出来,递到他面前,顾言扫了一眼,脖子一梗,竟然喷出了一口血,


    半天没动,一摸鼻子底下,竟是快没了气,芸娘心里一急,


    这不行,她还没当上首辅夫人呢,这顾言怎么能死,打开门就想去请大夫。


    可是刚一拉开门,就停住了脚步,年关将近,她哪来的钱去城里请郎中,可又不能不救顾言,毕竟还要靠着他以后发达呢。


    想着芸娘把目光移到了全家唯一的家当猪圈那边,母猪阿花哼哼直叫,再养两月,它就能下小崽子了,原想下了小崽就不用这么每日给人杀猪了,可现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芸娘只停了一下,拿起刀,冲向猪圈。


    “哎呀,这人你再晚来些就没了。”


    请来的郎中摸着胡子,语重心长地说,


    “本就外伤重,还怒火攻心,没死就谢天谢地吧,少年人多大点事能气成这样。”


    芸娘觑着床上人的脸色,想着成亲这事,总有些心虚。


    送走了老郎中,她熬了药,端着药碗走到床边,


    “你,你……再生气也得把药喝了吧,药凉了就没大用了。”


    床上少年半坐起倚在床头,却闭着眼一动不动,跟个石头人一样,芸娘把碗凑到他面前,


    “喝一口,就喝一口。”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一挥手,芸娘手里的药碗打碎在地,药洒了满地都是,屋内一片寂静。


    芸娘愣了愣神,她咬了咬嘴唇,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将药拢起来,小心翼翼用纱布拧出来,手被碎片划得伤口累累,一声也不哼。


    再抬眼,床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的眼,又看了她多久。


    灶膛里的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飘过的零星灰烬中,他眼角眉梢像是被风吹散的暮霭群山,看不清道不明。


    芸娘把药拧进碗里,再递给他,


    “呐,喝药。”


    他眉头微蹙,盯着她被烫得通红的手,声音低哑,


    “你……为什么对我这般。”


    芸娘抬起头,火光下仿佛闪着碎光,如三月春枝头最俏丽的花骨朵,没有过多的修饰,颤颤巍巍,最质朴却也最动人,


    “因为你是我相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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