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从州署府出来,浩然长空一片黑色寂寥,天外相接的地方泛着些青紫的白,像是漫漫黑夜后,终于望到的一点点盼头,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继续朝前方黑夜中走去。
芸娘趴在桌上,撑着脑袋,眼皮沉沉地往下坠,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心里犯嘀咕,顾言怎么都这个时辰还不回来。
终于响起些推门声,她猛地抬起头,看到顾言夹杂着一身寒气走进屋子里,急急起身关切道:
“回来了,你吃东西了么?我把粥给你热一下。”
顾言见到这豆大的灯光,心里一暖,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就像是黑夜里有点光亮,即使微不足道也能驱散严寒昏暝。
“不用了。”
他看着她迷蒙的眼,轻声问:
“怎么还没睡?”
顾言的手带着黑夜里的寒气,像个冰坨子一样,芸娘打了个激灵,揉了揉眼睛,
“你不回来我放心不下,去了这么久,那谢大人同你说了些什么呀?”
顾言瞥了她一眼,挽起袖子,倒了点热水进盆里,把手浸进去,淡淡道:
“他答应今年可为我乡试做担保。”
芸娘脸上一喜,眼角压不住的雀跃,
“那你岂不是能考试了?”
顾言一挑眉,光下幽幽看着她,
“也不尽然,要想考试,现下还差个业师。”
芸娘记得当初沈海来闹事的时候也提过业师,可到底是个什么,她倒是不知,圆圆的眼睛转了下,问向身旁人道:
“什么叫业师?”
“凡科举当有受业师,授兼经,论,策法,按大周律新颁的科举论,如若没有业师则不能参加科举。”
顾言这么一说,芸娘倒是听懂了,她皱起眉头,略一思索说:
“以前听村里的老秀才说过县学里都有老师,要不然你入个县学。”
“不是说进就能进的。”顾言微微垂下眼,轻轻摇了摇头,“县学要看户籍档案,我家的案子还没结清,进不了。”
这可就难办了,芸娘洗漱后躺在软软的新被褥上,脑袋侧在一边心里琢磨着,好容易见到那谢大人,又有了担保,现如今可要个业师才能科举,也不知道前世顾言自己是怎么走来的,不过好像算一算,前世顾言科举的时候确实比现在晚了几年,想必也是因为身世处处被人苛难吧。
“怎么了?”
顾言往灶炉里添了些柴,屋子里被这火熏得暖暖的,他回过头见芸娘躺在床上,直直地伸着胳膊腿,跟床烫人一样,抱着团被子来回翻滚,眼角眉梢耷拉着,一副忧心愁愁的模样。
“我在想要是真找不到个老师,你今年开春的考试怎么办。”
顾言垂下眼,“这倒也没什么,不过就是缓一两年。”
“这可不成。”芸娘猛地坐起来,“两年也不短,你大好年华,何必白白耗在这里受苦?”
最重要的是,顾言不科举,那她怎么早日做大官夫人,她岂不是也要继续跟着他吃苦受累,她可不干。
芸娘想到这,双手捧住顾言的手说:“顾言你听我说,你家的事也不是你的错,从来都不是。”
所以,你顾言可千万别犯傻,真死脑筋的隔两年再去科举啊。
顾言听到这话,借着微弱的光静静地打量着她,幽幽深深不知想些什么。
倒是芸娘望着那屋子里微弱的火光,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业师,科举,前世的一个人影划过心头。
她猛然抬起头对顾言道;“我知道一个人,也许能做你老师,你可知道崔曙崔老先生?”
“原翰林院学士崔曙?”
“是他。”
顾言微蹙眉,看着她:“崔曙旧历十三年已经辞官隐居,你怎会认得他?”
芸娘连忙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认识,是我阿爹认识,崔曙当过定州府参军,我阿爹当年那条腿就是为了救他断的,故而两人有过命的交情,我阿爹去世后他还专程赶来吊唁。”
说着,芸娘缓缓回忆道,其实前世她根本没注意到这么个人物,只知道是阿爹的旧友,是个做官的,可后来到了京城,这位老先生就起复了,召为太学博士,主张以文载道,即使后来朝堂动荡,这位老先生也足足七十多才辞官,实打实名满汴京的大学者。她后来遇到崔大人的时候,他还多次提点关照她,说只要她愿意,就帮她离开陆家找个好人家,可那时她被陆家的繁华迷了眼,白白负了这位老先生的好意。
听到这话,顾言一怔,这崔曙通经史,工诗文,早年就在汴京负有盛名,只是性情孤僻,恃才傲物,这才辞官归隐,他倒是没想到芸娘还有这般机缘。
顾言沉吟片刻,凤眸微挑:
“你可知他现在在何处?”
“巧了不是。”芸娘轻轻一笑,笑盈盈看着他:
“这崔老先生现在就在这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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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微泛起些白光,虽说眼瞅着大寒将过,就是立春了,可是这倒春寒也是冷得厉害。
早上起,天边积攒着些暗淡不清的阴云,那云边卷着些冷风翻滚着,仿佛随时就要从天边夹着些风雪压下来。
天虽然冷,但芸娘想着今日要和顾言见那崔老先生,还是早早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穿戴齐整刚走到门边,她一摸袖口,转头对身后喊道:
“顾言!钥匙落屋里了!”
顾言闻言,本来要跨出门的脚一顿,转身又回到了屋子里。
芸娘转身,伸手刚一推开门,却不料门口站着两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人见屋门打开,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妹妹,我可终于找到你了。”
芸娘一挑眉,紧接着一个嚣张跋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安歌,这就是姨母的亲生女儿?长得也不怎么样嘛。”
她一扫面前两人,眼里闪过晦暗不明的光。
先头说话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抢了她的身份,在陆家长大的假千金陆安歌。
而至于后头这骄横之人,是陆家夫人侄女,谭春儿。
“妹妹,都怪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陆安歌话音真切,晨光打在她脸上,一看就是尊养出来的小姐,肤色白皙,像豆腐花里才打出来最细腻的白膏。
芸娘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陆安歌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柔弱可人的样子,可你要真信了她这副模样,那才是真被啃得骨头渣都不剩,上一世她便傻乎乎地信了,才落得那般下场。
前世,她初到陆家,陆安歌对她百般亲近,她那时对她深信不疑,可是陆安歌却利用她这份信任,在宴席上让下人将她骗到了与陆安歌订婚的吏部之子林贺朝在的屋子里,屋里还点着催情香,虽然她最后仗着力气大,迷迷糊糊跑了出来,可自那以后,她的名声也是彻底坏了
再加上平日里,陆安歌有意无意对人说自己对她多加羞辱,一时间她便是成了众矢之的。
后来,陆家嫌她丢人,她这温柔至极的好姐姐提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就是将她送到别庄里待着,这一待就是三年,最后活生生病死。
“傻了不是,倒是说话啊。长得膀大腰圆,一副天生蠢材样,我说安歌啊,别是找错人了吧。”
谭春儿在旁边百无聊赖地扯着嗓子,用手指拨弄着被凤仙花染得通红的长指甲。
听到这话,芸娘垂下眼,如果说陆安歌是害人于无形的温柔解语花,那这谭春儿就是一只横冲直撞乱咬人的疯狗。
虽说她与谭春儿是表姐妹,上一世,谭春儿没少因她是乡下来的百般欺辱她。
更可气的是这人一心贪慕虚荣,因那陆安歌与那吏部大人家的儿子订了亲,巴巴地踩着她去讨好陆安歌,她最后落到那般任人唾弃的模样,也少不了这位好表妹的“功劳”。
她想到这,这辈子再见两人,心里也是厌恶至极,她把手从陆安歌手里把手果断地抽出来,冷笑了一声,
“对,一定是认错人了,也真是晦气,怕是因为过年没拜神仙,大早上出门净遇着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诶,你个村姑说谁不干不净呢?”
谭春儿放下手,眉毛一挑,目光射向芸娘,扬高语调,咄咄逼人。
倒是陆安歌从刚才的愣神中缓过来,柔柔地拉住谭春儿的手腕,微微摇摇头,
“表妹,你莫要着急生气,妹妹一定见到这么多人心里发慌,才会说这些话。”
说着,她又泫然欲泣地转过头,抹着帕子对芸娘道:
“妹妹,你别往心里去,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
陆安歌用手绢擦拭眼角的动作一顿,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的人,只听她扬声道:
“你大清早在我家门口哭哭啼啼,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出了什么事呢。”
芸娘话头一撇,向着谭春儿道:
“还有你,张嘴闭嘴就是蠢材村姑,我倒是想问问,你是哪门子的千金小姐?”
“你,你竟敢这般对我说话?!”
芸娘挑了挑眉毛,“诶哟,难不成你是什么金尊玉佛,只许你说别人,别人对你连句话都说不得吗?”
“你!”
谭春儿听到这话,满面通红,话音也引来晨间出门的街坊和路过行人围观,一时间众人聚在一起,目光在几人身上来回打转,指指点点不断。
芸娘一扫谭春儿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下也觉得好笑,上一世怎么叫这么个没脑子的人拿捏住了。
再看向陆安歌,她只是略顿了下,却又曼声道:
“妹妹,你莫要说气话,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埋怨我,但不要因为这个怄气,你在这里无依无靠……”
芸娘冷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等等,谁告诉你我无依无靠?”
说到这,人群中隔壁的街坊喊了声:“就是,芸娘家里不是还有她相公!”
“相公?”陆安歌一愣,眉头紧蹙,走近几步,声音猝然紧张,
“你,你成亲了?!”
芸娘扬起下巴,与她拉开些距离,
“对,我成亲了,我便是有家人。”
陆安歌垂下眼帘,轻咬着下唇,蓦地抬头,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芸娘,你一定是被人骗了!”
芸娘冷眼望着她:
“我叫谁给骗了?”
陆安歌眯起眼睛,上前一步,声音真切诚恳:“那哄你成亲的人啊!”
谭春儿在一旁焦急地出声:
“安歌,好言难劝该死鬼,你管她作甚,你当她这乡巴佬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必是那穷苦的脚夫破落户,丑陋不堪,行为粗鄙,极不堪入目之……”
话音戛然而止,屋门被推开。
“怎么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她的背后响起,谭春儿抬起头,看到来人的那一刻,就像一根木头一样,楞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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