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春儿平日在京里爱看三两话本,原以为话本里面写得面如傅粉,身姿隽秀不过都是些假的,而如今这郎君就活生生地站在那,尤其是那双凤眼波澜不惊之间似含着春风化雨,像是栽进去一般,进去就出不来了。
陆安歌一看来人,眼神迅速低垂,秀长的眉头紧紧皱在一处儿,余光细细打量着面前两人。
芸娘看着顾言,嘴里一撇,不耐烦道:“大清早来了些不相干的人。”
顾言扫过门前的两人,又看着气鼓鼓,眼角眉梢都带着不耐烦的芸娘,轻描淡写道:
“走罢,莫要为这些人耽误时间。”
“也是。”芸娘点点头,转身就要和顾言离开。
“诶,芸娘!你……”陆安歌弱柳扶风地急急追上两步,正要开口,顾言停下脚步,冷冷瞥了一眼。
只消这一眼,那眼里的寒意像是穿透陆安歌心底,顺着四肢百骸的骨头缝儿一点点升起来,纵使晨光明媚,但这眼神却是没一丝温度。
等回过神儿,那人影早已走远,陆安歌收敛眉眼,扫了一眼四周围观的街坊四邻,把纱帽放下,回过头看向谭春儿,那谭春儿竟然痴痴地望着那身影的去处,陆安歌微微蹙起眉,小声叫道:
“表妹?表妹!”
谭春儿这才回过神来,脸上先是浮起红晕,后又惨白,咬了咬唇:
“她一个粗鄙的村姑怎么配得上那般郎君。”
陆安歌瞥了眼谭春儿的神色,想到刚才顾言那寒意凛然的神色,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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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压着阴沉的云终于化成了细雪,纷纷扬扬落在肩头,芸娘发边上沾染了些雪片,她眉头紧蹙,边低头闷声向前走,边想着刚见到的陆安歌和谭春儿,上一世她去到京城才见到这两人,没想到这一世,她明明没去京城,她们竟然找上门来了。
可这就奇了怪了,若说是真为了认祖归宗,她上一世回去后,也没见陆府对她有多好,可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又是什么原因,导致张娘子和陆安歌纷纷前来找她呢?
这么想着,芸娘脚下没注意,微微一绊,正要往前倒的时候,一只手扶住她的胳膊,芸娘从思绪里惊醒,正巧落在顾言眼里,
“在想什么?”
芸娘觑着顾言,陆家那摊子事暂时还是不要告诉顾言为好,支支吾吾道:“没,没想什么。”
“诶,崔先生的宅子到了。”
说着芸娘急匆匆地大步向前走去,顾言安安静静地望着飘雪中仓皇的背影,微微垂下眼,跟在身后。
崔曙的宅子在城郊山半腰,远远望去连着三四间的屋舍,白茫茫的雪色中能远远看见那大门两旁泛旧的红楣,屋檐青瓦飞檐高高翘起,一盏细篾做的油纸灯笼挂在屋檐下,随风轻晃。
芸娘冒着风雪走到门边,拍了拍衣裳,正要叩门,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你们是谁?怎么敲崔先生的门呢?”
芸娘一愣,抬眼望去,门边不远处走来个长袍厚袄年轻书生,身后还跟着个弓腰小厮,左右手掂着厚厚实实的红木盒子,
“我问你们话呢,你们打哪里来的,敢敲先生的门,还不知趣点自行离去。”
芸娘打量了他一眼,见他抖抖袖口上的落雪,就要举手敲门,她伸出手一把伸出手挡住,
“那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能敲崔先生的门?”
“我家公子是今年县市的案首张式,哪是你们能比的,快快让开。”
小厮提着东西挤了进来,那书生张式听到这话,拉拉衣领,抬起下巴,清咳一声,斜睨芸娘和顾言一眼,
“崔先生这般大家,岂是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见的。”
芸娘一挑眉,默默地站在顾言身旁,看那人恭敬地敲了三下门,过了片刻,门被“吱哟”拉开,一个小书童穿着厚袄子,手缩在袖笼里站在门边,
“问小先生安。”张式拱手俯了一躬,“学生乃去年年末县市案首特来拜见……”
“没听过,先生最近身体抱恙,恕不见客,请回吧。”门“啪”的一声合上,那话音戛然而止。
“噗。”芸娘没忍住,捂住嘴笑出声来。
那张式转过头,脸上红白交加,目光阴霾,“你笑我?”
“没啊。”芸娘敛起笑意,眨眨眼睛,“我只是笑刚才有只鸟,不知天高地厚飞到天上,诶,你猜怎么着,掉下来了。”
“你!”
那张式上前一步,顾言却微微挡住,冷冷看向他,张式抬眼看他,上下打量后,轻蔑一笑,
“兄台,可有名讳啊?”
“顾言。”
那张式嚣张一笑,“这名儿倒没听过,就凭你们也想敲开崔先生的门?”
顾言看着他这副狂妄模样,落雪中带着丝摸不着的冷意,芸娘乌溜溜地眼睛一转,上前挤开那小厮,小厮惊呼,
“诶,你……”
只见芸娘抬手敲了敲门,这回倒是快,小童拉开门,一张包子脸皱起来,嘟嘟囔囔道:
“不见,先生说了来着都不见……”
芸娘俯下身子,从袖子里极快地摸出个柿饼塞到他嘴里,
“甜不甜?”
小童眼睛眨了眨,咽了咽口水,芸娘一笑,咧出浅浅的酒窝:
“你去跟崔先生说,卢县陆芸求见,沈青山是我阿爹。”
小童把柿饼取下来,偷摸地攒进袖笼里,“那可说好,我只负责说,先生不见可不关我的事。”
芸娘点点头:“你只管去。”
“哼,我家公子都见不到,你们能见到就有鬼了!”那小厮在一旁不屑道,那张式扫了一眼,转身就要走。
可就在这时,门又被猛然推开了,那小童小跑出来,气喘吁吁地扬声道:
“陆姑娘!崔先生要见你,赶紧进去吧!”
张式猛然停住脚步转身,吃惊地瞪大眼睛,磕磕绊绊地说不出半句话来。
“你,你没听错吧,崔,崔先生要见她?!她,她……”
小童把手攒进袖笼里,扬起圆圆的小脸,带着稚气道:
“我家先生说了,快把陆姑娘迎进来,屋外冷别冻着了。”
听到这话,芸娘拉住顾言就要往门里走,可就在脚下临跨过门槛时,她突然一顿,回过头眨了眨眼,嘴边露出甜甜的梨涡,
“诶,张案首,下这么大雪,天寒路滑,慢些走哈。”
说完芸娘转身,身后落下清脆的关门声与那书生气急败坏的喊声,
“崔大人,他们都能进,凭什么我不能进?!我可是县市童生第一名,今年春闱我必拔得头筹,为什么不肯见我?”
“公子!”
“别拉我,叫顾言是吧!好,今年春闱我等着你,一日天池水脱鳞,且看你我谁能高中头名!!!”
渐渐地那声音混着风雪夹杂在一处儿,压在白茫茫的积雪之下,混沌得听不清起来,到了门边,远远地就能闻进那熏人地炭火味儿,小门童恭敬地在门边作揖,稚气青涩地扬声道:
“大人,陆姑娘来了。”
“快进来。”
芸娘侧过身,撩开厚实的棉布帘子,暖烘烘的热意驱散了一身寒意,她一脚跨进了屋,弯起眼睛,微曲膝做了个万福,
“见过崔大人。”
她说完打眼望去,这屋子十分简朴,一张案几,几排塞得满满登登的书柜,书柜旁挂着张雪中梅竹图。
崔曙站在案几前,厚胸驼背,寡淡的眉眼间因为长年皱起,匝出两道深深的轮廓,搭上那花白鬓发,平添几分肃然沧桑。
他转过身,看到来人,胡须抖动几下,眼角压出几分细长褶皱:
“芸娘,快进来,倒是比三年前见的时候长高了些,这些年过得可好?”
芸娘扬起圆圆的脸,闪着大眼睛道:“崔大人,这些年芸娘说过得好也好,不好也不好。”
“可是受人欺负了?”崔曙眉头隆起,叹了口气,“都怪老夫糊涂,当年应在你阿爹后事处理完就带你走”
芸娘摇摇头,望着那屋子里烧得通红的炭盆,轻轻道:
“大人,我阿爹若是前脚走了,芸娘就走,将他一个人留在卢县多孤单啊,再说有我逢年过节,给他扫墓说说话,算有个人给阿爹解闷儿。”
崔曙看了她一眼,抚了两下胡须,点点下巴,
“好孩子,不愧你阿爹养你这么多年,不过你阿爹清贫,也没留下什么钱财,这几年你怎么过日子?”
芸娘闪了闪眼睛,“大人,你可是忘了芸娘生来力气大。”
“记得,但你……”崔曙侧过头,疑惑地看向芸娘,芸娘咧嘴一笑,“我给人杀猪呢。”
“杀,杀猪?”崔曙一愣,目光复杂地张开口,“芸娘啊,你,你杀猪……可有人给你说亲啊?”
“有啊,那沈海给我说过个傻子。”芸娘偏过脑袋,崔曙听后眉头蹙起,“不过被我给赶跑了。”
崔大人点点头,“嗯,这事做得有理……”
“后来我在雪地里捡了个人成亲了。”芸娘轻快地道。
“咳咳。”屋子里忽然响起一阵咳嗽声。
芸娘急忙上前几步,“崔大人,您怎么了?捂着心口做什么?”
崔曙扶着桌角堪堪站稳,举起茶盏呷了口热茶顺下气,这才抬眼看向芸娘:
“你,你刚说你捡了个人成亲了?”
芸娘点点头,闻着落在鼻尖的淡淡炭灰,唇角浮起淡淡的笑,
“说到这儿,我还有一事想求先生帮忙。”
话音将落,那厚棉布的帘子被掀开,来人带着一身风雪寒气进了屋子,崔曙只一抬眼看清来人,单薄的眼皮一动不动,瞳孔放大,微驼的背像半截木头杵在原地,眼前仿佛浮现那日宣德门边惨淡的日光,降真香的香味从宫中甬道里传出,顾家阖族的鲜血淌过朱红宫门前的青玉阶,唯有那小小少年挺直脊背,跪在那里。
他宦海沉浮多年,却从未见过那么一双清明的眼睛,仿佛那惨白中唯一的黑,静得让人胆战心惊。
“怎得是你?!”
顾言垂下眼,头上还带着些润湿的雪渍,恭敬的一揖手,
“顾言拜见大人。”
崔蹙眉头深深皱在一处,凌厉地抬起眼,
“芸娘,你知你捡来的这是个什么人?!”
顾言听到这话,目光寂静,倒是芸娘目光彤彤印在窗外雪前,依旧笑盈盈:
“我知道啊,大人,我知他家里出了点事,可总会过去的。”
“过去?!”
崔曙手背在后在屋里快速踱步来回
“他顾家那是欲和旧太子谋反,是不忠不孝的大罪,圣人宽恕了他便已经是大恩了,芸娘,你,你同他搅合在一起做什么?”
“崔大人,您这话说得不对。”
芸娘扬起头,“我阿爹说过,这世上没有不落的太阳,也没有一成不变的事,再说我嫁了他,便是信了他,他是我相公。”
“你,你……”崔曙气得顿了下,又舍不得骂芸娘,转头深深瞥了眼顾言,“你同我进书房来!”
屋外的风雪刮过窗柩,发出尖刺的呜咽声,崔曙来回踱步,脸上的神色如一滩化不开的死水,沉沉闷闷,在光下时明时暗。
顾言立在桌前,蜡台昏暝的光拉长了影子印在窗纸上,随着门缝里透进来的凉风摇摇晃晃,他微微垂眼,声音带着丝寒意,
“我知先生顾虑些什么,先生且当放心,顾言自当保芸娘安康。”
“你拿什么保?”听到这话,崔曙猛然停下脚步,深深看了他一眼,“我且问你,若你回京,你替顾家翻不翻案。”
顾言抿了抿嘴,淡淡道:“血海深仇,自是要报。”
“那不就是了!”崔曙拍了下桌子,“你顾家是圣人下的旨,你这仇怎么报?”
顾言微微抬眼,瞅着那蜡台将要燃尽的灯芯,静静道:“日落西山暮,当要看别处。”
崔曙一把桌子的书甩到他脸上,
“你顾言狼子野心!”
顾言偏过脸,修长的食指一抹嘴角的红印,撩起薄薄的眼皮,凉薄道:
“不做狼难不成做细犬吗?”
“你,你!”
崔曙袖口颤动,话音里有着懊恼,
“从我打宣德门前见到你时起,我就禀圣人说不能留你,可你祖父到底是留了一手,用那绝笔青词换了你的性命,我崔曙这辈子没服过人,可我就服你顾家这揣测人心之术,现如今还出了你个顾言,今日你要我送你上青云,来日你是要我崔曙做千古罪人吗?”
“罪人?”
顾言轻笑了下,缓缓道来:
“大人这么多年的官你还看不明吗?故事怎么写不取决于写故事的人,若有一天我成了看故事的人,那便是大局为重,天下民生,何罪之有?”
崔曙听到这话,一时间脸上青白交加,扶住桌角,敦厚的身体直发抖,
“滚!你,你顾言,枉读圣贤,心术不正,给我滚出去!”
天边卷着雪飘飘摇摇落在院子里,芸娘本来撑着下巴坐在门槛处等顾言。
却只听“砰”得一声,书房的门被从里面重重合上,而顾言站在门边,孤孤零零。
芸娘急忙跑上去,拉住顾言袖口,一眼瞅着他白皙脸侧上的红印,踮起脚,伸手轻轻抚了上去,
“诶,怎么了?”
将要碰到的时候,顾言倒吸了口凉气,却没有避开,任由身旁人那指尖拂过伤口,眼神在她身上徘徊,刚才的凌厉和寒气也疏散开来,轻轻道:
“手这么冰,怎么不在屋里等。”
“我坐不住。”芸娘探着脑袋顺着门缝,偷瞧着屋子里的光亮,“怎么了?崔大人不收你吗?”
顾言垂下眼,淡淡道:“不收。”
“为什么啊,你底子这么好,难不成嫌咱们没跟那门口的人一样提礼?”芸娘歪过脑袋:“不该啊,崔大人不是那种人。”
“芸娘,”顾言望着她,一字一言道,“这世间有比穷更可怕的东西。”
芸娘愣在原地,她望着飘扬大雪中的顾言,只听他嘲弄一笑,“大概这便是我的命吧。”
雪落在脚下,顾言转身,却被一只温暖干燥的小手拉住,那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顾言,你可还记得,我说过,我陆芸这辈子,偏不信命。”
芸娘看了眼那屋子里亮光,就这么走了,那可真没人肯给顾言做业师了,再一想到见到的张扬跋扈,假惺惺的陆安歌与谭春儿,难不成这辈子她离了陆家,就真的不能活出个人样吗?
她不信,为了那未来的荣华富贵,她也得搏一把。
芸娘咬了咬嘴唇,转身走到院中,正对着崔曙的书房门,双膝一曲,“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
顾言僵在原地,眼前似被寒气缭绕,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这外面风雪的冷还是心中的冷,乌云压着风刮过脸侧,只见那娇小的身影跪在茫茫大雪里,为他苦苦求情道:
“崔先生,芸娘也不是想挟恩求报,只是念着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给顾言一条活路。若您今日赶了我们走,那这世间虽大,却没有我二人的容身之所,我知您素来清正,不肯沾染是非,可这世间又不是非黑即白,崔先生,就当是芸娘求您了,就帮顾言一把。”
屋子里传出年迈的声音,像是枯枝攒着的最后一丝力气,
“芸娘,世间没黑白但人心有对错,你且回吧。”
“先生,芸娘不知道什么对错,但如果想要知道这事到底是对还是错,只有走下去才知道。”
芸娘抬起头,雪落在肩头,她俯下身子,把额头伏在雪里:
“今日先生不出来,我就跪在这里不走。”
顾言只觉得面皮上是冷的,心头却是说不出的百般滋味,他曾以为,曾以为不会再有人这样待他,喃喃道:
“芸娘,不用这样……”
芸娘闷闷道:
“用,怎么不用,我要让你顾言去考试,让你做大官,让你终有一日能站在人前扬眉吐气,站在太阳下笑得开心。”
顾言目光微闪,指尖微颤,“芸娘,我这一生注定站不到太阳底下。”
“我说能就能,人活一世,总该有个奔头。”
少女扬起脸,话音穿透这风雪,一字一句道:
“顾言,你给我记住,这世间的人纵使都不看好你,纵使他们辱你骂你,还有我陆芸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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