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听着这话脸上一怔,他望着质朴青涩的少女,像是在这寒冬漫天大雪中有人用温暖地手握了握心脏,让热血顺着受尽苦难的身体流遍全身。


    书房里,崔曙听到屋外芸娘的喊话,抬眼透过窗纸描过院子里的人影,长长的叹了口气,烛台上的火苗明暗不定的映在脸上,昏瞑中像是这风雪中飘摇的江山,又像是那位宫里卧在病榻上的耄耋老者。


    其实他也明白,太阳要落了,世道是要变了,只不过有时候,人想得明白,和做不做是两回事。


    崔曙没由来得想起那年在定州里翻天覆地的一夜,若不是圣人抽调军饷建太真宫,他们也不至于断粮差点活活饿死在定州,没芸娘阿爹沈青山断了条腿救他,他早死了。


    前半生他用来读书,可后半生却一直在学做人,后来发现会做人没用因为世道压根不会变,干脆辞官隐居,可这世道真就装聋作哑就可以不听不看的吗?


    崔曙想到顾言刚刚那番话,望着那微弱眼光的灯烛,心里有了动摇。


    芸娘不知道跪了多久,四肢百骸都冻成了坨冰,一点直觉没有,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挺拔地身形笼在她面前,替她挡住了漫天风雪。


    她抬起头,眼睛上沾着雪花的睫毛颤了颤,望向眼前模糊的人影,他俯下身子,冰冷的手拉住她的手,


    “起来。”


    芸娘摇摇头,身子向下一沉,咬着嘴唇倔强道,


    “我不走,今日崔大人不收你,我就不走。”


    顾言看着她抿抿嘴,凤眸微闪,他垂下的手捏紧又放开,沉默片刻,终于站起身来,冷冷道,


    “陆芸,我不需要你为我做到这样。”


    芸娘一怔抬眼看他,顾言站在她面前,从高到低的俯视她,连那泪痣在雪里似泛着冷意,语气凉薄,


    “你救了我,这恩情我自是会还,可就算你为我做的再多,你不过是个乡下孤女,日后我高中后平步青云,你只会是我的拖累,你不明白吗?你我终究不是一路人。”


    顾言目光幽暗,崔曙有一点没说错,他凭什么保芸娘,这是条不归路,他自己走就行了,他要够狠,狠到把一切不该有的念头都斩断。


    芸娘一怔,顾言这是怎么就突然变了个态度,


    “什么不是一路人,我们成过亲,你是我相公……”


    “成亲?”


    顾言轻轻嗤笑,话音带着凉气,


    “芸娘,你真以为成亲就是一纸婚书吗?你懂情爱吗?”


    情爱?芸娘想到了前世戏园子里那些咿咿呀呀,你拉着我,我拉着你的戏文,她是不懂,但这重要吗,起码在芸娘心里情爱可没有填饱肚子重要,于是她抬起头,


    “我懂,我为什么不懂?我就是喜欢你才同你成亲的。”


    顾言目光微闪:


    “你我之前都没见过,你说你喜欢我?”


    芸娘心里一紧,别是顾言发现了些什么的,眼睛一转,急中生智道,


    “那,那有什么的!我在雪地捡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了,我同你成亲,是怕你醒来后觉得我是个乡下姑娘,家里穷,大老粗,脾气也不好。”


    说到这里,芸娘生怕顾言不信,抬起眼直直望着他,


    “但后来你替我赶跑沈海,还把我从火里背出来,一路但漳州租房子,过日子,我心里早都乐开了花。”


    顾言看着少女明亮的眼神,心里的坚硬似乎有了条缝隙。


    “我也知道你觉得我麻烦,但我只要陪着你就好,等你日后达成所愿,出人头地,我自是不会拖累你,到那时就和离……”


    芸娘边说边觑着顾言,反正她只想发财,本来就打算和离,这话说得也不算全是违心话。


    顾言听到这话,没说什么,只是一双眉眼半垂看着芸娘,过了半晌,他抿抿嘴偏过头去,


    “没有。”


    芸娘话被打断,她抬起头看向顾言,少年轻轻道,


    “我从没觉得你麻烦。”


    芸娘眨了眨眼,刚还嫌弃她现在又说她不麻烦,果然像顾言这种人天生就心思重活着累,说话老让人琢磨不透。


    “你……”


    突然,那门被拉开,崔曙扫了眼跪在雪地里的芸娘,站在门边咳嗽了一声,


    “行了,外面天太冷,进来吧。”


    芸娘大喜,猛地站起来,谁知起的太猛,又因为刚在雪地里跪了许久,身子早都冻麻了,眼前一黑,最后的印象就是少年干燥温暖的怀里,鼻尖还有丝沁人的梅香夹杂着淡淡皂角味,干干净净,冷冷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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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芸娘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的时候,小童站在窗边,提着铜壶把沸水注入茶杯中,过了会就有酽酽的茶香漫出来,蒸腾的白汽中驱散些下雪天的阴冷。


    屏风那边传来细细地声音,少年的声音与老先生的声音交杂在一处,有来有回,时沉时起,映着屏风上壮丽的山河图,绵延不断。


    “你醒了?”


    小童嘴里鼓鼓囊囊的嚼着柿子饼,蹲在碳火边,靠着床沿撑着下巴看着芸娘,


    “诶,你真傻,多冷啊,为什么替那人求情呀?”


    芸娘坐起来,堆起被子,


    “我才不傻,他是我相公。”


    “你俩成亲了?!”小童睁大了眼睛。


    芸娘挑了下细眉,“怎么?不像吗?”


    小童撇了下嘴,偷瞄了眼外面,


    “不像,他那样,你这样……”


    她怎么样?好歹以前村头阿婆还说她是村花呢,芸娘挺起胸脯,不服气道:


    “我不好看吗?”


    “不是说你不好看,我是说你俩看着不是一路人,以前也有些达官贵人来找先生,他跟他们很像,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来,怎么说呢……”


    小童偏过脑袋,


    “冷冷冰冰,没人气,跟人隔着些什似的,让人亲近不起来,诶,你俩为什么成亲啊?”


    芸娘瞥了眼他的圆脸,轻轻道:


    “我干嘛跟你说,小孩子家,说了你也不懂。”


    小童睁圆眼睛,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我怎么不懂?不就是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吗?”


    芸娘纳闷,


    “那怎么不能是他喜欢,我不喜欢他呢?”


    小童鄙薄地看了她一眼,明晃晃地把不信写在眼神里。


    这可不行,好歹她也要面子的,芸娘醒了醒嗓子,双脚晃悠悠下了床,背对着小童捧起茶盏,


    “你不知道,我相公可喜欢我了。”


    反正吹牛皮嘛,越说越上瘾,越说越离谱,芸娘摇头晃脑,搜刮着脑袋里那些看过的戏文道,


    “我一不在身边都不行,每天就要黏着我,成天只听我的话,动不动要死要活的说喜欢我,烦人得很。”


    说完,听到身后没声音了,芸娘捧起茶盏,心里美滋滋地呷了口热茶。


    “要死要活?”


    清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芸娘那口茶堵在嗓子眼,呛出些狼狈地咳嗽声,她转身抬起泪朦朦地眼睛,看到个修长身影站在眼前,觑着少年如玉的面庞,小心翼翼地问,


    “那个……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顾言抿了抿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从我很喜欢你开始。”


    这吹牛皮被当场抓包,芸娘就是平日里再大大咧咧,也不由地脸烧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把话题转移开,


    “那个……崔大人怎么说?”


    顾言垂眼看她,呼吸浅淡间话音徘徊在两人之间,


    “大人说愿做我老师。”


    听到这话,芸娘眼睛放光,拉住他的袖口,声音里压不住地高兴,


    “真的?顾言,那就是你能考试了?”


    顾言看着她上扬的嘴角,嘴边也勾起一个弧度,轻声应道:


    “嗯。”


    这可真是老天开眼,也没白费她在雪地里跪那么久,事在人为,她这也算是逆天改命了。


    芸娘长长舒出一口气,下了床止不住地转圈,突然看见案头供奉的古石佛像,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顾言打量着她这副模样,


    “这是做什么。”


    芸娘挤着眼睛,认真道:


    “自是要谢佛祖保佑,你能顺顺利利科举,还要给文殊菩萨捎去几句话。”


    顾言眉毛一挑,芸娘咧开嘴一笑,轻轻踮起脚尖,只听那声音附在他耳边轻轻道,


    “愿君此日青云去,扶摇直上九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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