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尘土飞扬,车马疾行紧追御驾而去。


    不多时,一队人马风驰电掣地沿着痕迹追来,分明是相同的方向。


    “殿下?”


    随从不解地看着突然勒马停住的郎君。


    赵元昭闭了闭眼,总觉得自己好像落下了什么,他停了下来,目光越过道旁枯草石堆,自己也说不清方才脑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


    他回头看了看马车,里面躺着的是病得只剩最后一口气仍要坚持见圣驾最后一面的杨贤妃。


    赵元昭深深吸气,狠狠地一抽马腹,忽略这股不知第几次,不知从何而起的失落感,又再度追了上去。


    他不信阿耶会如此狠心,连阿娘的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少年郎抿了抿唇,紧勒缰绳的白皙手背上甚至用力到凸现出淡青的脉络。


    暮钟悠长,天际渐暗,长安城外数百里外的报晓峰上却是灯火十里,璀璨光明,列队缓行的兵士车马,旌旗飘扬,一眼望不到头。


    登基不久的新帝赵准刚刚下了御辇,在鸡鸣寺主持的引领下往寺内后院走去,一行人越走越是偏僻荒凉。


    “宋王妃当年是生产过才被送来此处,还望陛下明鉴,我等确实不知小殿下的下落。”


    主持双手合十,背后一身冷汗,生怕皇帝迁怒众人。


    山间夜风不时卷起侍卫举着的火焰,像极了一朵朵无助无骨的花。


    赵准被人搀扶着,慢慢走下大雄宝殿侧院的石阶,四下打量着莲花放生池畔林木深处的衰败草庐。


    这是间很破败的寺庙,越往后走越是荒凉。


    他隔着塌了半边的黄土矮墙,细细看着那间连窗都没有的,破败飘摇的草庐,想到昨晚鲜血淋漓的梦,再想到结发的妻子和那不知下落,甚至不知男女的孩儿就是一阵阵心寒绝望。


    他的阿娘狠辣无情,那场惊天的谋反案才一爆出来,她就用鸩酒毒死了长兄怀恭太子,另外的两个兄长也都没有逃脱毒手,相继客死异乡。


    沅娘的母家牵扯进怀恭太子谋反案,沅娘又宁死不肯也为杨家女腾出王妃之位的举动狠狠触怒了她。她连亲生的孩儿都杀,又怎可能念及沅娘肚里怀着的是她的亲孙儿。


    他的长子或是长女,应当才出世不久就随他们的娘去了,不,甚至可能都没有睁眼看看世间的机会。


    “陛下,姐姐泉下有知,一定不愿您这般难过……”楚贵妃凄凄切切地抹着眼泪,像是真心为早逝的宋王妃难过。


    赵准眼眶微红,慢慢吐了口浊气,环顾四周时一眼就看见了刚刚赶来随驾的赵元璟,不由得牵动愁肠。


    这是他才从新科进士里拔擢的年轻人,风姿好,长身玉立,剑眉星目;又有才学,在杏园宴上谈吐有致,应对得宜。


    可真正叫他一眼就上了心的,是那副长相。


    赵元璟的眉宇里,隐隐有几分赵家人的影子,若是王妃当年为他生下的是个小郎君,想来也该如此出众。也是因着这份移情,他才会处处高看这个才入朝堂的年轻人几眼,让他一入仕就能随侍自己左右。


    “赵卿年岁几何了?”赵准恍惚出神。


    赵元璟面色不变,“回陛下,臣今岁及冠。”


    “哦?”


    赵准不由出神,“家乡何处?”


    赵元璟沉默片刻,“臣亦不知。”


    赵准皱了皱眉,“这如何能不知?”能参加科举的,哪个不是查过三代祖宗的。


    赵元璟微微俯身,如竹弯伏,“臣生来不知父母,亦无宗族,自然也无家乡,是臣的养父母将臣养大。”


    赵准身后的大监冯良眉毛一跳,语气激动,“陛下,您看……”可要查探查探赵左拾遗的身世?


    赵准摆手制止,心里对这位新拔擢的左拾遗生出几分不满来。


    名字里带了与皇子同辈的元字,又有相似的眉眼,说不定不知从何听到了旧闻,生出暧昧顶替的心思。这等急功近利,分明是明目张胆地利用他这份思子之情。


    赵准即刻就想发怒,可视线落到赵元璟肖似的眉宇间,顿了顿,还是转了话音。


    “赵卿未免年轻了些。”


    他微微冷笑,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不顾冯良的阻拦,踏着枯黄荒草迈进简陋的屋舍。


    楚贵妃被侍女搀扶着紧紧跟上,临进院门时,意味不明地瞥了赵元璟一眼,才用帕子拭掉挂在眼框半天的泪珠,声音重又变得悲切。


    “陛下,姐姐她当年一定吃了不少苦楚,这么破的地方,冬天也没有炭火……”


    内侍们察言观色,不动声色地将赵元璟排挤在门外。


    骤然触怒天颜,赵元璟也不恼,沉静的视线在窗上状似感怀叹息的身影上一掠而过,就垂下眼睫遮住眸色。


    圣人因为多年坎坷遭遇变得更加敏感多疑,这冷遇本就在他的计划之中。


    好在,此次东巡,他是有备而来。


    侍卫高举的火炬随风摇曳,跃动着拉长院外野心滋长的高大身影。


    山腰处,沈灵霜抱着只小狸奴坐在车内,等着仆从们搭起临时歇息的帏帐。


    阿春一边收拾细软,一边絮絮叨叨,“往年驾幸东都哪来这样匆忙过!陛下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竟是把大队人马都甩在后面,奴婢方才还听见别府的仆从在嘀咕,说该不会是当宋王时被流放圈禁的日子久了,都忘记长安的规矩。哪家的贵族——”


    “噤声。”


    沈灵霜用篦子一下下地给小东西顺毛,见婢女越说越不像话,微微蹙了下眉,“这里不比府内,你怎么敢跟着那等胆大包天口无遮拦的人一道嚼陛下的舌根。”若是让人听去当了把柄,那才是后患无穷。


    阿春这才后怕起来。


    她尴尬笑笑,凑到沈灵霜身边,“娘子,咱们真要养着这小狸奴吗,郎君他好像不太喜欢。”那张脸都黑了。


    沈灵霜点了点头,而后用指腹点了点小狸奴的耳尖,见它努力睁着眼抱住自己的指尖轻轻吮咬,忍不住弯了弯唇。


    方才赵元璟在,她未曾仔细看,这会才发觉,这偶然捡到的小狸奴白毛茸茸,生得一黄一蓝的鸳鸯眼,竟是像极了尺玉,她的心一下就软了。


    更何况,若是自己养了它,赵元璟最爱洁,她就可以正大光明找借口与他分房而居。


    自己如今也只能做到这样了,沈灵霜眼睫动了动,神情有些黯然。正沉浸在思绪里,晚间乍然而起的喧嚣声就打断了她的思绪。


    “殿下!不可啊!”


    “殿下!”


    怎么回事?


    沈灵霜好奇地撩开车帘,就见远处吵嚷声一片,附近的巡卫都被吸引聚集前来,看起来,倒像是有人似要强行闯关。


    这倒是奇了,哪个皇子亲王敢明目张胆地冒犯天子仪仗,沈灵霜疑惑地下车走近。


    吵嚷声中心,一身窄袖胡服的少年郎风尘仆仆,脸上一丝笑容也无。


    他看向领头拦住他去路的将领,一眼就认出对方的身份。


    金吾卫统领蒋振,执掌禁宫内外,出入圣人左右十数年,甚至得了特准,入殿时可不解佩剑,是天子心腹之一。


    蒋振身后军士一字排开,拦阻他的去路,明摆着是出自圣人的授意。


    赵元昭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向蒋振。


    “您也来拦我?”


    蒋振面露难色,“殿下,”他躬身一揖,“还请殿下莫要为难臣下。”


    赵元昭微微弯起眼,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系在下颌的殷红穗子无风而动。


    “看来宫里加急的消息早就到了。”


    这不是疑问句。


    在看到蒋振被派来亲自拦阻时,赵元昭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他全都明白了。


    那个曾经无数次将他抱在膝上,与阿娘谈笑温情的阿耶,那个手把手教他吹箫识字的阿耶,明明得了信,却居然真的连阿娘的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这么多年了,原来他心里一直藏着这样的怨恨,或者说,从没有放下过。


    他居然怨恨他们母子至此。


    赵元昭看着黑夜里绵延山道上的星星点点火光,眸光变幻。鸡鸣寺是宋王妃服毒暴亡的所在。在他的好阿耶心里,他和阿娘只怕已经成了害死宋王妃的凶手。


    无论如何,他此时都不该出现在阿耶面前。


    可阿娘她真的等不及了。


    忽闪火光里,郎君脸庞愈白,冷得像玉,他抿紧薄唇,唇畔的弧度带上几分似嘲非嘲。


    “如果我今日一定要见驾呢?”


    蒋振对宋王妃的旧事也是一清二楚,他叹了口气,“殿下,何必为难自己呢?”


    赵元昭翻下马,在与蒋振四目相对之际,哐啷一声抽出了腰里的佩剑。只利落干净地反手一翻,三尺青锋就脱手而飞,深深钉在道旁翠青的梧桐树干上,震得枝头焦叶瑟瑟而落。


    “我今日一定要见驾。”


    剑锋破空,明若秋泓,雪刃耀目,泠泠生辉。


    郎君一字字不容置疑地宣告,眉目凝满了霜。


    人群惊呼声四起,惊起林中飞鸟无数,沈灵霜也吓得一激灵。


    御前拔剑硬闯,是为谋大逆之举,永不得赦,即便赵元昭是皇子,也不能幸免!


    蒋振连忙抬手阻止,“殿下!万万不可!”他立刻让周围兵士散开驱逐围观之人以免事情传扬开,心里却是酸楚一片。


    他看着赵元昭长大,还亲自教过他骑射,可这一份情谊如今竟成了陛下命令他拦阻赵元昭的最大桎梏。


    赵元昭看着他一字一顿,“师傅,不要拦我。”


    蒋振咬紧牙,不退让,“殿下!”


    两方僵持之际,虚弱的女子声气打破僵局。


    “六郎,不要为难蒋师傅。”


    赵元昭回头,就见车帘已经被婢女掀起,露出杨贤妃半张惨白的脸庞。


    这句话像是耗尽她最大的气力,随即气喘不已地往后倾倒,婢女连忙放下帘幕,高声让车夫将车驾驶到扎营所在。


    马车走远,蒋振暗暗松了口气。


    六殿下事母至孝,大约不会硬闯了。


    却见赵元昭面无表情,手指用力到发白。


    蒋振上前想劝,郎君却是哐啷一声将剑从树上拔出又插进石板缝隙。


    蒋振眼皮子一抖。


    就见赵元昭居然慢慢撩起长袍,直挺挺地跪在了人来人往的山道上。


    与他对视的那双眼神思清明却丝毫不让,“我今日一定要见到阿耶。”


    蒋振于心不忍,扭过脸去长叹口气,也不再劝了。他看赵元昭长大,如何不知他的脾性,只要他认准了一件事,一个人,那是无论如何都劝不动的。


    不知不觉间走近的沈灵霜也在心里叹气。


    她不清楚原委,可结合前世总总,也猜到了几分,虽然没想到自己提醒之后,杨贤妃还是没能逃过一劫,但她也已经无能为力。


    登临宋王妃暴亡旧地,亲身感受发妻死前的绝望和苍凉,皇帝只怕是正沉浸在曾经无力庇护发妻长子,被迫娶杨家女保命的痛恨和懊悔里。


    赵元昭的求见无异于火上浇油。


    甚至于他跪求在此时的皇帝眼中都会成了无形的逼迫,反而会让他回忆起更多曾在女帝压迫下挣扎求生的屈辱光景。


    沈灵霜默默地看了一会远处跪着的少年,笼罩在火光与意味不明的交织目光里的脸庞俊秀模糊,背脊却跟身侧的长剑一般笔直硬挺,如竹子般宁折不弯。


    她没有解救的法子,也不忍再看,默默揉了揉小狸奴的耳朵,转身领着阿春回去。


    阿春认出赵元昭的脸,震惊之下说话都磕磕绊绊的,不住地回头。


    “娘,娘子,那人不就是,不就是我们前些时日在徐家……”


    她忽然讶异地捂住嘴,夸张道,“郎君,您怎么这会就回来了!”


    沈灵霜心里存着许多事,被阿春刻意提醒,才极不情愿地抬眼看了赵元璟一眼,勉强一礼,在人前全了体面,就继续往回走。


    赵元璟轻飘飘的余光瞥了眼远处跪下的身影,才跟了上去。


    一路上,不少风声灵通之人都与这位朝中新贵颔首微笑,沈灵霜注意到这点,面皮绷得愈紧,看来赵元璟有意识从重生伊始就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了。


    她的心凉了半截,晚膳用的都是食不甘味。


    秋夜总是晚来风急。


    用完膳后,沈灵霜早早缩在床榻上,用力阖着眼,严严密密地裹着幅杏子红绫被假装睡熟,实则竖着耳朵数着外间的风声,任由前世的幕幕在脑海中沉沉浮浮,试图抓住其中的零星片段。


    想到赵元璟就在咫尺的屏风外,她伸手握紧枕下防身的匕首,冰冰冷冷的触感一直钻进心底,各种念头在心间百转千回,怎么都睡不着。


    她重来一遭,还是嫁给了赵元璟,还是被他困住。甚至看着他因为前世的经历而未卜先知,占尽先机。


    那她重生而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再将那些苦痛磨难再煎熬一遭吗?还是说让她眼睁睁见证赵元璟如鱼得水地将前世种种再重演一遍,顺利成为太子,乃至天子?


    屏风上的影子晃了下,少女将身子蜷得更紧。


    山间多林木,夜风一荡,秋叶瑟瑟簌簌,渐渐的,又变成豆大雨点敲打枯枝的窸窣,间杂着声声寒鸦凄厉。


    落雨了。


    沈灵霜冷得牙齿打颤,慢慢抱着膝盖坐起身,忽而想去看看赵元昭是否还跪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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