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霜小心翼翼起身,踩着厚重的绒毯绕过屏风,走出帐外才松一口气。


    她摇醒守夜的阿春,在阿春疑惑不解的目光里让她找出一身不起眼的婢女服饰,再带上帷帽遮住面容。甚至为了壮胆,还抱起了不知何时醒来咬着她裙角不放的小狸奴。


    “嘘——”沈灵霜拦住想跟来的阿春,压低声,“我不走远,附近还有许多巡防的兵士,无妨。”


    营地到处都点着明亮的火炬,散发灯油的厚重味,一点点秋雨只会助长噼啪的燃烧声。


    可越往山道去,就越是荒凉。


    寒风过身,冷雨拂面,山峦弧线都成模糊阴影。


    沈灵霜抱着小狸奴的手紧了紧,将它力所能及地往自己袖里塞,贴着暖烘烘的手炉,免得冻着它。


    走了好一会儿,裙角都被濡湿。


    不出沈灵霜意外的是——深夜的冰冷石道上,还跪着个笔直瘦削的少年身影。


    她远远望着,四下并没有晃动的人影,大约是圣人为了周全皇室的颜面才把附近的兵士都调了开。


    四下无人守着,却不妨碍赵元昭的腰背直得如同最精准的规尺。


    跪了大半夜,就算是铁人,也会腿脚麻木酸软,精神困乏,赵元昭这般,若教她说,大约只能用一个词,君子慎独,来形容。


    君子慎独,所以越是一人独处,越是谨慎克己,越是咬牙坚守本心。


    沈灵霜想着,在山道边的林子里徘徊着,踌躇着不知该不该上前。


    天家无小事,即使附近的兵士被刻意调开,应该也有不少人时不时遣人关注此处,自己贸然出现,若是被撞破,只怕会惹来麻烦。


    更何况,她能说什么呢?


    沈灵霜犹豫着,站了好半晌儿,目光所及之处,细雨中的那道身影始终纹丝不动,简直叫人怀疑那不是真人,而是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像。


    足足一刻过去了,见一直没有人来,沈灵霜终于鼓足勇气小心躲到山道旁的灌木丛后面,压低声,“殿下明知不会有结果,这又是何苦?”


    深夜寂寂,突如其来的关怀让垂着眼的少年蓦得抬起眼睑。


    可他也只是看了她的方向一眼,并没有说话。


    沈灵霜也不奇怪,他们‘素昧平生’,赵元昭如果轻易听信回答她,才是奇怪。


    她将毛团抱得更紧,绞尽脑汁地搜刮话语。


    偏在此时,不远处传来擦折树枝的声响。


    有人在附近!


    沈灵霜一惊,下意识矮下身往往灌木里躲了躲。


    “无需母妃担忧!”


    沉默跪着的少年忽然开了口,嗓音干涩,“母妃让你追来,无非怕我与阿耶起冲突,可我如今是来跪请他的,以孝为名,又有何不妥?”


    他在说什么?


    沈灵霜愣了下,突然就明白过来,配合地行了个宫礼道,“殿下,娘娘她也是担忧你。”


    赵元昭见她能接住自己的话,眸中笑意一闪而过,“无需多言,我意已决。”余光瞥见林中几道黑影远去,才收回目光。


    看来他的好阿耶连此时都没有放下试探,半夜三更还要令暗卫前来查看,父子一场,到底还没有逃过天家至亲猜忌的老路。


    少年唇畔扯起一个冷淡的笑,被夜色藏得严密。


    圣人如此无情,阿娘大概会认真考虑他的提议了。


    不过,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元昭记性很好,早就从嗓音分辨出来人,只是有些奇怪。


    他的视线却在那身明显不合身的婢女装扮上停顿良久。


    可那目光太过坦然大方,以至于出神的沈灵霜并没有觉得被冒犯。


    她只是觉得自己配合赵元昭的场景有些熟悉。


    就好像……前世占风驿那回,赵元昭也是这般,轻轻松松地借势戏弄算计了赵元璟和圣人。


    突如其来的安心感让她鼓足勇气从灌木丛里走了出来,飞快将袖里的暖炉摆到赵元昭面前,而后退到离他不远的道边。


    “你又如何知晓不会有结果?”少年冷不丁开口,这是将她先前的疑问抛了回来。


    答案不是明摆着的么,沈灵霜不信他那么聪慧,会看不出来陛下迟迟不肯召见他的意思。


    真实的原因太伤人,女郎斟酌酝酿着语气,一不小心就被怀里突然活泼的小狸奴脱逃了开。


    毛茸茸的一团跳到地上,竖着尾巴就直奔赵元昭,或者说奔着赵元昭身前的暖炉,一跳一跳的,跑得像个小兔子。


    少年冰凉凉的湿漉手指拎起扑到自己膝边撒娇呜咽的一团的后颈,打量几下,忽而轻笑一声,“未曾试过,如何便能断言无用?更何况,是真的无用,还是局中之人被遮住了眼,不能想到用处为何?”


    甫一说完,赵元昭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居然会对着个陌生女郎说这么多,不过只有一面之缘罢了。


    可他动了动冻得僵直麻木的指尖,传来的是与如今场景风马牛不相及的柔软温热触感。


    沈灵霜没留意到郎君短暂浮现的笑意,她沉浸在赵元昭的话中,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


    她其实一直在怕。


    知道赵元璟重生前,怕他记仇,怕他得势报复。


    知道赵元璟也是重生之后,怕他重生以来的动作太快,成长得太惊人,怕他不肯放手。


    前世的下场太惨烈,她在梦里都会被惊出一身冷汗。


    少女声气低弱,带着颤,“若是试过也无用呢?”


    她前世费尽心思都没有脱逃,如今的赵元璟也是重生一回,又占尽先机,她真的还有机会吗?


    隔着面纱,看不清面容,赵元昭都能感受到眼前女郎的失落和丧气。


    他将拼命往他袖里钻的一小团揪出,箍在怀里,毛茸茸的小脑袋被人按在温热胸膛上,舒服地拱了又拱,发出奶呼呼的呼噜声。


    “可若不试试,又怎知无用呢?”他认真地反问。


    就像他,明明猜到了圣人不会见阿娘,不肯见他,也有千百种法子能强逼圣人达成目的,甚至还能叫圣人后悔愧疚。


    可他还是选了这条最难走的路。


    不用任何谋略算计,他只是想试试,阿耶是否真的那么薄情,弃他们母子如敝履。


    若是真无用,那这一跪,便是谢过和斩断这十八年的父子亲情。


    少年勉强笑起,闭了闭眼,“试过了,就有结果。”


    即便是苦果。


    他不想自欺欺人。


    “苦果也是果。”


    沈灵霜动了动唇,握紧袖里的手,眼前似是有什么遮蔽被赵元昭三言两语一下掀开,豁然清明起来。


    是啊,即便前世她未能逃脱,可她尝试过,逃走过,即便在大火中被烈焰焚身时也不曾后悔。


    若是不试试,认了命,她就当真再也逃不脱赵元璟了。


    沈灵霜思绪纷乱,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赵元昭身上,见他面色苍白,鬓发沾颊,浑身被秋雨濡湿贴在身上,形容那么狼狈,眸子却亮若寒星,唇畔还挂着梨涡浅浅,显然心中主意已定,她的心神也随之渐渐安定下来。


    少女一如前世般郑重地福身,“多谢殿下解惑。”


    赵元昭很难形容现在的感觉,眼前明明是陌生人,却给他一种意外的熟悉感。


    他再次问道,“我与娘子,可曾相识?”


    “不相识!”


    一道男声从远处传来替她作答。


    沈灵霜惊慌回头,就见林间快步逼近的熟悉身影。


    夜色太黯看不清来人面容神情,但总不归不会是高兴的。


    想到前世赵元璟对赵元昭的诋毁憎恶,沈灵霜心慌一瞬,生怕这两人撞上,连忙致歉离开。


    赵元昭愣了下,“你的狸奴?”


    沈灵霜当机立断,“还请殿下帮忙照顾一二。”


    赵元昭目送陌生女郎匆匆走远,按理说,这要求对素不相识之人着实过分,他揉揉手里不安分的一团,鬼使神差地将它往自己袖中又揣了揣。


    末了,将那只暖炉也揣了进去。


    暖和的热气顺着骨血流遍全身,瞬间驱散走深秋夜雨的寒气。


    他们到底在哪见过呢,瞧她的语气模样,倒像是与他熟识一般,可他记忆里偏偏没有这号人物。方才来寻她的又是谁?


    赵元昭仰头往山道上方望去,腰背笔直,与身旁夜露斑斑的剑一样,浸透了深秋的冰冷锐意。


    请赵元昭照顾这只与尺玉相像的狸奴其实是沈灵霜仓促间能做出的最好决定。


    她迎面对上来人,见他眉眼里盛满愠怒,心里反倒替小狸奴松了口气。


    前世今生,赵元璟都视赵元昭为心腹大患,厌恶至极,还曾因赵元昭助自己出逃而迁怒质疑他们的关系。若是再让两人对上……沈灵霜微微缩了缩肩颈,简直不敢想象后果。


    到那时,只怕她连这只赵元璟本就厌恶的小狸奴都保不住。


    沈灵霜想绕开冷着脸的郎君,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远处金吾卫巡防的铠甲碰撞声传入耳中,沈灵霜福至心灵,“郎君是要惊动陛下吗?”


    赵元璟的脸因为夜色而模糊,“你是来寻他的?”


    他手上的力度一点点缩紧,“你寻赵元昭做什么?”


    “你抓疼我了。”


    沈灵霜试图抽回手,却被越箍越紧,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不要看都知道自己的手腕怕是要留下青痕。


    “郎君不怕惊动陛下吗?”


    她自以为抓住赵元璟的七寸,只一味提醒他,此处天子也在,若是不想惊动陛下,引得圣人疑心,还是放手最好。


    愠怒冰冷的视线定定地俯视她。


    沈灵霜背后寒毛根根炸起,却不肯示弱,她就是在赌,赌赵元璟步步为营,机关算尽,绝不肯为这一点儿女私情在紧要关口出现任何纰漏。


    果不其然,半息之后,那人抓住她的手腕大步往回走。


    沈灵霜悄悄松口气,被迫踉踉跄跄地跟上。


    她猜的不错,和他的野心大计相比,自己私会赵元昭根本不算什么。


    她被沉默的赵元璟一把拖进帐中,帘子边候着的阿春嗫喏地想要进来,却被愤怒的赵元璟用杯子砸了出去。


    溅开的水花沁入绒毯,一点动静也无。


    “你去寻赵元昭做什么?”


    赵元璟语气清浅又满含戾气,“他前世都对你说了什么?”


    他像是恨毒了赵元昭,“赵元昭其人,巧言令色,狡诈善辩,不足为信。”


    沈灵霜跌坐在床上,揉着自己的手腕不吭声,心里却忍不住地好笑。


    赵元璟是当真不知道他自己做了什么吗,他的所作所为,还需要别人诋毁?


    那些摧折心肝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将她的真心践踏殆尽,难道都是别人逼着他做的吗。


    沈灵霜头一次发现,原来他这么喜欢将错都推给旁人,原来他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前世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伤人。


    她从前喜欢的郎君,到底是什么人呀。


    沈灵霜鼻间一酸,内心的酸胀一点点扩大,压抑整整一日的恓惶怨怼混合着今日受惊慌张的种种袭上心头,手腕更是疼得厉害。


    她其实很怕疼。


    儿时一点点擦破皮的疼痛都要躲起来掉金豆子。


    沈灵霜一低头,豆大的泪珠就砸到了被捏红的手腕上,温温热热的。


    赵元璟本是怒极,可见女郎低头垂泪,一腔怒火陡然被浇灭。


    不为别的,这场景,前世的他也曾见过。


    那是在他为楚如霜求得太子妃位分后。


    他悄悄地回了一趟东宫。


    那时的灵霜也是这样,不吵不闹,默默倚坐在廊下,抱着膝,睁大清凌凌的眸子怔怔出神,大滴大滴的泪珠悄无声息地从她脸颊边滑落,打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里。


    宫人们来来去去,喧嚣吵嚷,忙着将后殿里曾经女主人的痕迹清理干净,迎接新的太子妃。除了阿春围着她团团转,再没有第二人在意她。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莫过如是。


    赵元璟也说不清怎么了,像是忽然针刺了一下,绵密的不适浮上心头。


    他那时原本是想去告诫她,楚如霜眼里揉不得沙子,那位楚大将军也在私下约见过他提及沈灵霜的存在。只要灵霜这段时间乖乖的,莫要惹是生非,自己会在恰当的时机给她一纸和离书,再给她一笔钱财傍身。


    可看见这一幕时他就改变了主意。


    她那般爱重他,只不过是东宫里的一席之位,他还是给得起的。


    再加之药藏局的医师来报灵霜有了身孕,天家血脉不能流落在外,他就更不能放手。


    可惜后来,他们还是走到了那般田地。


    对上少女戒备警惕的眼,赵元璟想替她拭泪的手停在半空,眸中明明灭灭,起伏不定。


    他收回手,背对着她,不知怎的,嗓音听起来有点涩。


    “太晚了,你好好休息,明日再说此事。”


    沈灵霜揉腕的动作一顿,不懂他怎么突然放过了自己。


    她不想深究,自顾自地将发觉赵元璟重生以来的绝望和惊惶都发泄出来后就收敛好心绪,叫战战兢兢的阿春端好热水进来重新梳洗过又睡下。


    裹在被中,她维持着先前紧紧攥住枕下匕首的姿势,心境却与之前大不相同。


    黑暗中少年乌亮的点漆眸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渐渐叠合成前世蒙着眼的清雅含笑的郎君模样。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找了回来,曾经的惧怕和惊慌都化成烟云消失了。


    沈灵霜心脏怦怦跳动,忽然就想到了前世赵元昭的意外失明,似乎与东都时的一场围猎有关。


    这一世的时间虽然提前了,但赵元璟恨毒了他,又着急恢复自己的身份坐上太子之位,会不会提前加害赵元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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