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临时起意东巡,直言进谏拦阻的谏臣都被赏了廷杖,长安城的世家震动之余,也顾不得家小就仓促轻装跟上,好在没几日,府上运送细软辎重的车队就陆续赶上。
沈谦光也在安顿好府内事宜后赶了过来。
而他赶上御驾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妹妹。
好在赵元璟随侍御驾左右,消息灵通的人得知他是赵左拾遗的大舅子,立马殷勤领路。
“沈郎君,这边请。”那人很是客套。
这让因为沈家没落,在朝中罕有如此待遇的沈谦光心里滋味莫名,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沾了不喜的妹婿的光。
他没有得意反而更焦虑了。
沈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错,这也是他和阿耶之所以愿意让妹妹下嫁赵元璟的原因——他出身低微,没有家族依仗,谅他也不敢慢待沈府千金。
可赵元璟如此善于钻营,才一入仕就爬上高位,自己与阿耶却不通庶务,身上仅有荫封。假以时日,待他羽翼丰满,沈家难免屈居他下,到那时,他的小妹又要如何自处?都说抬头嫁女,低头娶妇,他们家倒是没有舍了女儿攀附的意思,谁成想运道太好,赵元璟居然有飞上枝头的一天。
沈谦光一面走一面在心里不是滋味,还是被一声“阿兄”惊醒,才用力露出个笑,“小妹。”
沈灵霜惊喜万分,连忙从车上下来,来到沈谦光面前,“阿兄,你终于来了!”
她看向沈谦光空荡荡的身后,“只你一人吗?”
“怎么,灵霜还嫌弃阿兄不成?”
沈谦光握着麈尾皱起眉,一副老学究做派,胸腔里的一颗心高高提起。
沈灵霜就知道这个兄长又泛起倔了。
她牵牵唇角,“阿兄说的哪里话,早知你要来,我一早就吩咐了底下人按照你的口味准备好了茶汤,你倒好,一来就冲着我甩冷脸。”
沈谦光绷不住了,到底是年少故作的老成,他摸摸鼻子也笑,夸张地行了个叉手礼,“是是是,都是为兄的错,是我差点辜负了我们家灵霜的一片好心。”
沈灵霜着急问,“阿兄,阿娘她还好吗?”
沈谦光笑道,“这还要多亏你请了徐小娘子来,自从服过药,夫人的精神好了许多,前几日还到花园里走动了走动,眼瞧着就要大好了。”
沈灵霜终于将心放回肚子里。
一旁沉默良久的赵元璟看着少女笑逐颜开,从马上下来,“沈兄远道而来,不如先洗漱洗漱,再换身衣衫。”
沈谦光这才将眼光分出来些看了看这个哪哪都不满意的妹婿,点了点头随他往车队后头走,心里却还是琢磨着要如何不着痕迹打压提点赵元璟一番。
沈灵霜看着两人走远,想到阿娘病情转好,再算算前世的时日,心里悬着的大石可算落了地。
前世的这个时候,阿娘已经病入膏肓,可现下阿娘还活着,病也正在好转……
她原本不过抱持着试试的想法去延请徐氏父女,谁能想到,他们竟真能治得好呢,这可真是一桩大大的好事!
也是她重生以来改变的第一件事,日后她一定能挽回更多的遗憾,沈灵霜按捺不住心底的喜悦,吩咐阿春,“你速速去把管膳食的人叫来,我要再看看给阿兄拟的食单。”
阿春喜气洋洋地连连应是。
主仆两人欢欢喜喜地忙碌起来,却不知另一旁的郎舅二人背了人之后却是齐齐冷了脸。
等到沈灵霜来送过茶汤,确认妹妹短时间内不会再回来,换好衣衫的沈谦光率先发难。
“那日灵霜回来的突然,我不在府中没来得及问缘故。只是我这妹妹幼承庭训,禀性柔顺,从不会无理取闹,却不知妹婿到底是做了什么,竟是能将她逼得连夜回了娘家?”
他顾及妹妹,好歹在人前给赵元璟留了情面,只是在人后,自然是要问问缘由的。
赵元璟没有立时答话。
他这几日不知怎的,夜来总会梦见女郎的婆娑泪眼,甚至于静心台的那场大火。如此夜夜难眠,难免有些晃神,此时对上沈谦光的质问更是恍惚一瞬。
可他这一分神,却让沈谦光误以为是态度恶劣。
沈谦光自幼在佛寺长大,读经谈玄,是个难得的好性儿耐心人,可这天生似的好性儿,却总是因为妹妹连连破防。
他重重地拍了下几案,“赵郎君,你到底是何意?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也会欺辱发妻?你到底做了什么才会把灵霜逼得连夜回娘家!”
未曾放稳的茶汤登时跳倒,掺杂着葱姜、花椒、桂皮等物的褐色汤水顺着几案尽数淌到赵元璟的下摆上。
叉手侍立的赵成眼皮子一跳,就扑上来用袖子替主子擦拭,“沈郎君这是做什么!我家郎君一会还要面圣,这可如何是好!”
赵元璟微微蹙眉,他从来没将心性单纯的沈谦光放在眼里,即使重生一回早知他身世有异,也只当他同是女帝屠刀下的可怜人,看在灵霜的份上并没有斩草除根的念头。
可前世的沈谦光是如此护短,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吗?
赵元璟有些想不起来了。
他前世把灵霜当做可有可无的囊中之物随意对待,自然不会把她的家人放在眼里。
可重生之后,第一时间维系住他们这一纸岌岌可危的婚书的,就是前世很不起眼的小崔氏。
灵霜最是心软,又在乎家人,这是她的软肋,亦是他能留住她的机会。
赵元璟心念一动,拂开随从的手,“不可对沈郎君不敬。”
赵成委屈又慌张,“可郎君马上就要去面圣了啊!方才前头都有人来催了!”
赵元璟置若罔闻,起身向沈谦光郑重施礼,脸上浑然不见愠怒。
“沈兄,还请听我一言。”
赵元璟是何等机敏的人物,打定主意后只消三言两语,就编出了一个有贵女青睐于他,惹得灵霜不悦误解的故事,将前世的总总掐头去尾,倒也有模有样,尤其是将灵霜的种种反应说得很像那么一回事。
沈谦光狐疑,“果真如此?”
其实他听赵元璟说的有理有据,尤其是把他妹妹会有的反应说得入木三分,心里不由得已经信了三分。
赵元璟认真道,“我是绝无异心,还请沈兄替我在灵霜面前美言一二,”他又露出个苦笑,“这些时日,灵霜没少为此和我置气。”
沈谦光还是将信将疑。
赵元璟看向赵成,赵成会意,麻溜地将他这几日的见闻连同从阿春那边套出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说得那是有鼻子有眼。
原来是小儿女吃醋的缘故。
沈谦光这回真信了个七七八八,视线不由得落在赵元璟湿淋淋还在滴水的袍角,他本就理亏,这会得知缘由,只觉得心虚得厉害。
他起身还了个礼,正待说些软和话,免得伤了两人的和气叫灵霜难做,就听见外间有内侍尖声尖气又催了起来。
“赵左拾遗可在?还不速速面圣,圣人可还在等着呢!”
赵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郎君随身带的新衣刚刚匀给沈郎君,这下可如何是好!”
接收到赵成怨念的目光,沈谦光有些不好意思,他远道而来,细软都落在后面,方才换的是赵元璟的新衣不说,还因为误会把他本身穿着的弄得脏污。
“我把衣服脱下来,妹夫先穿上去面圣,让人尽快将衣衫送来就好。”
赵元璟爱洁,根本不会穿别人穿过的衣衫,但外头催得急,他忍了又忍,才勉强换上沈谦光脱下的外袍。
“霜儿最好脸面,没将这些告诉你们,想来也是怕你们担心,还望沈兄给我些薄面,不要对她提起。”
赵元璟不自在地拂袖,一张俊脸肉眼可见的青得厉害,沈谦光看着好笑,心里反而踏实不少。
只有敬重发妻,才会连带着看重她的母家亲眷。赵元璟那等假清高的臭脾气,今天居然会为了小妹央求他,还穿了他穿过的旧衣。
沈谦光感觉自己像是狠狠出了口恶气,抬高下颌微微点了点头。
赵元璟深深看他一眼,这才掀帘离开。
沈谦光不得不待在帐里,只穿着件中衣,狼狈地等自家下仆尽快送外衫过来,却轻松地出了一大口气。
沈灵霜还不知两人又换了衣衫,心里还在琢磨,赵元璟那件鸦青的圆领缺骻袍看着不显,穿起来倒是衬人。阿兄素日里总穿些素白若竹之类的浅淡颜色,冷不丁换上深色的,反倒衬得面色越发如玉。
回头得叫人给阿兄做上几件,也换换花样,她暗暗琢磨。
她亲自去下厨做了些精巧素菜,好迎合常年茹素的兄长口味,却迟迟等不来沈谦光。
“阿兄怎么还不来?”她叫人去找。
可派去的婢女却很快回禀说帐里没有人。
阿兄这是去哪了?沈灵霜不解。
阿春在旁边鼓鼓腮帮子,“大郎君该不会又是遇到什么知己要一起谈玄论经了吧?”在她眼里,自家大郎君就是个古怪麻烦的痴人。
沈灵霜也清楚自家兄长的古怪性子。
大约是在寺里长大的缘故,阿兄性情率真,对正经科举的四书五经兴趣不大,最爱的就是与人对坐谈玄打机锋。若是遇见谈得来的,秉烛彻夜长谈都不是问题,谈到性起,更恨不得要邀才认识不久的人抵足而眠。
她让人将饭菜放进保温的食盒里拎好,打算亲自去寻人。
正是夕阳西下,深蓝天幕上,瑰色与金黄交织,层林尽染,远处的山峦都被镀上璀璨金边。
车队各处炊烟袅袅,饭香扑鼻。
可热闹的人声乐声还是打西边不断传来。
路上找人问了,沈灵霜这才知道是圣人兴致来了,正叫了不少宗室权贵聚起来在打马球。
阿兄应该不喜欢凑这个热闹,她心里嘀咕着,正打算往别处寻。
“那位穿鸦青长袍的郎君好生厉害!是哪家的?”
“可惜了,他从马上跌下来这一回摔得可不轻,怕是没个三四月都走不利索。”
三五成群的小娘子红着脸议论着,打主仆二人身边经过。
沈灵霜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鸦青长袍?
她快步赶上那几人,“请问娘子,那位从马上跌下来的郎君穿的是鸦青色的袍服吗?你们知道他叫什么名姓吗?”
小娘子们被叫住,七嘴八舌道,“不清楚呢!”
“就是穿鸦青圆领缺骻袍,腰上还系了块白玉的!”
终于有个人隐隐约约回忆起来,“我听见有人好像提到过沈什么……”
都对上了!
沈灵霜连忙道谢,问清楚地点后迫不及待地赶过去。
阿兄怎么会去打马球?这个疑点一闪而过,但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从马上掉下来的那个,到底是不是阿兄!
她走得急,细弱的碎发垂落到额角,鬓边,晃得遮眼,好在她不想遇见熟人,出门时带了顶帷帽遮挡面容,倒也不如何失礼。
阿春连同几个婢女大气都不敢出,紧紧跟在自家娘子身后。
很快就到了打马球的场所。
原本杂乱的土黄色场地被金吾卫清整一遍,拔掉杂草清除土块,还泼上了数百斤新油浸透土地,免得贵人们驰骋骏马的同时被灰尘迷了眼。四周圈起的围栏缠满鲜艳彩绸,沿着围栏一圈搭好不少厚绒帷幕,插着宣告家族名号的飘摇旗帜。
球场上驰骋的郎君们正朗声大笑着,个个兴致勃发,举着弯弯月杖策马奔腾,相互追逐。
太常寺的乐师们在一旁列坐奏乐,每进一球,鼓声就会骤然激昂。
各家小娘子们则三五成群,不时为兄长亦或是情郎鼓劲呐喊,却又很快被家中长辈喝止,命令她们带上帷帽面纱,道是如此大胆行径万万不能让陛下看见听见,以免被申斥呵责。
沈灵霜没心思凑热闹,挤在人群里询问伤者去处,好不容易问到后,立刻就扶好被人撞歪的帷帽匆匆赶去。
指点她去处的杨晟瞧着佳人背影远去,不由得与身旁人说笑道,“方才那场惊马伤着的郎君不少,也不知是谁家的娘子,瞧着倒是个重情谊的,急得帽子都要掉了。”
他只是随口说说,见身旁人怔神,挥了挥手,“六郎,你认识?”
赵元昭摇了摇头。
他当然不认识那位女郎,甚至连她的容貌都没见过,只是分辨出了声音。
只不过,她居然已有夫婿。
赵元昭有些意外地微一蹙眉。
他离京时感谢那位女郎的提醒,特特请了徐氏父女帮她一回,倒是忘记问她姓甚名谁。如今看来,倒也不必问了。若是造成什么误会,岂不是离间了人家夫妻的感情。
赵元昭收回心绪,开始琢磨起找个合适的时机将那只小狸奴送回去。
另一边,沈灵霜已经找到安置伤者的帷帐。
一进去就看见那道与阿兄身形一样的、鸦青长袍的主人正背对着她,躺在矮榻上一动不动,腿上包了厚厚的白布,医工挡着他的头脸,露出的手背上满是红色划痕。
与前世太过相似的场景,勾得那股接回阿兄棺木时的剧烈悲恸瞬间涌上心头。
她慌慌张张地走进去,俯下身想触碰伤腿又不敢,嗓音哽咽得不成样子,“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受伤?”
被泪珠烫到手背的赵元璟一瞬僵硬,反应过来后的脑中似有万千烟花在炸开。
她这是……在关心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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