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起醒来时已将近傍晚,是时寒鸦掠过屋脊,昏黄的暮色温柔地笼在傅含光身上,如一幅静美的仕女图。
他痴痴地望着她,情愿时光就这么停留在此刻,他们两个人的天荒地老。
“国公爷醒了?年前我便叫渊儿去岭南寻表妹,可路上雪大,还是耽误了几日,叫你们未能早些团圆。”她语气了含了些歉意。
“表妹情绪不太稳,我便做主收了她,如今便是我们府里的月姨娘了。但枝儿却是不太好办,她已出嫁,若此刻曝出她的生世未免于她名节有碍。我便做主认了她做义女。”
傅含光笑意温柔,仿佛是个再妥帖不过的正房夫人。
林云起眼里的痛苦如酽酽浓夜,竟完全看不见光亮。
他只是眨了眨眼,泪水便顺着眼角淌到枕上。他低低抽了口气,仿佛将死之人无望的挣扎——
“阿宁……我们之间,便只能说这些了吗?”
傅含光眼神陡然变得尖锐,又毫无芥蒂地笑开:“不然呢,我们该说些什么呀,云起哥哥?”
这样无辜的神态、这样的称呼,时光仿佛轻易就风过无痕,将两人带回青梅竹马的少年时。
娇美的小姑娘打小儿就喜欢跟在俊朗少年身后,一叠声的“云起哥哥云起哥哥”,笑声若银铃,清越的嗓音里含了满满少女情动,仿佛这辈子也叫不腻。
“云起哥哥,只准我一人这么叫你!你可是我未来夫婿,要懂得洁身自好。”
小少女桃腮气得通红,美眸斜斜瞟着他,故意将最后四个字拖长音调。
“好好好!小阿宁说什么都是对的。”俊美的少年无奈又好笑,但还是顺从地欠着身连连认错。
“云起哥哥,你说世道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呀?”小少女一袭粉襦,轻纱飘逸,如桃花瓣里长出的小仙女。她郁郁杵着腮,语气很是烦闷。
“哦?小阿宁怎么生了这么低沉的感叹?”少年一撩衣摆在她对面坐下,眼中笑意满满,很是宠溺。
“我读史书,乌林答氏同金世宗感情那般令人钦羡,可世宗坐拥天下,美人妃妾众多;乌林答却要为保持贞洁而早早自尽——”
“这世道为什么这样呀,究竟是世人对女子要求太苛刻,还是对男子的要求太低了?”
乌林答氏,金世宗登基前的原配妻子,为人聪慧过人,贤惠贞静,与后宅姬妾和睦相处,从不起嫉妒之心。后因受海陵王征召入宫,为保全丈夫性命及自己贞洁,毅然赴死。被追封为皇后,世宗亦终生未再立后。
世宗与乌林答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传言二人儿时,世宗曾对乌林答氏承诺:必定保护她一辈子,不让她受别人欺负,厮守一辈子。
可那个女人并未获得丈夫的终生保护,甚至是她献出生命才得以保全世宗性命。而她得到的,或许便是那个空置的皇后之名。
只是不知世宗后宫美人如云,众美心里对这早死的皇后又是作何感想?
傅含光少时读到这一段便异常气愤,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却要恪守妇道贞洁,甚至不惜以死换取贞洁之名?
死多疼啊,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贞洁又怎么比得上自己的生命呢?
那世宗皇帝若当真深情如斯,又何必要那三宫六院?
自那时傅含光便立誓,自己的夫婿决不能有二心,她傅家的女婿可不兴纳妾那一套。
当时林云起也含笑应了,再三保证自己此生只取一瓢饮,纵浮华三千,谁都比不上他心上的小阿宁。
“云起哥哥,你还记得当年我与你说金世宗时,你是怎么回我的吗?”她的语气很是平静,却含了冷冷的讥诮。
“这世道不算好,但我们自己可以做好,我爱阿宁,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若真心相爱,又怎能容下第三人?”彼时清朗温柔的男声与此刻含了哽咽的女声穿越重重时光,在耳边渐渐重合。
“云起哥哥说过的话怎么自己忘了呢?你自己说,事到如今,我们还能说些什么?!”
往昔辰光好,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如今回忆,俱化作伤人刻骨刀,刀刀见血。
回忆起往昔,傅含光突然变得万分激动。
她忽地站起来,甩袖背对他平复了片刻:“我不会与你和离的,我辛辛苦苦操持多年,不是为了便宜旁的女子。”
“国公爷,像我们这样的夫妻,世上有很多对。日后你有娇娇表妹在怀,无论我傅含光做什么事,都轮不到你来置喙。”她回身,脸上的表情似覆了万丈坚冰,唯有眼角一点红泄露她方才的脆弱。
林云起喉头堵了沉沉郁气,眼泪止不住地流,几度开口,竟不知还能同她说些什么,或者说,他还有什么资格同她说呢?
说他如何背弃诺言、背叛她?还是说他与表妹如何郎情妾意,暗通款曲,竟背着她生出个不比渊儿小多少的孩子?
他心头的悔恨如崖边坠石,底下是万丈深渊,叫他心口悬着紧缩着疼。终于在触及她的目光时沉沉坠下,血肉模糊。
她看着他,如看一团秽物。
傅含光言尽于此,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她推门出去,门外是候了许久的林渊,世子已长成芝兰玉树的青年,身姿飒飒如竹。她眼里划过一丝欣慰,她的儿子已然长大成人,如今也已经做了父亲。
幸好幸好,他平安成人,如今已长成枝条强健的大树,那些人再也无法伤害到他;而他亦未在成长过程中受到半分伤害。
林渊对着自己的母亲深深一礼:“母亲这么多年含辛茹苦,若是您累了,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渊儿都支持您。”
傅含光眼角热泪一眨,便这么落了衣襟。
……
卫国公府,萧家书房。
萧孟津坐在椅子上,书桌前站了两个人。
正是那位面目平凡的医士和今早随兰芽入宫的婢女。
“禀世子,娘娘传来消息,一切顺利。两日后她便可以以送大宫女出嫁的名义将李家女郎送出宫。”那婢女眉目肃冷,截然不同于早前圆脸团团的无害模样。
那医士闻言更是兴奋万分,忙拱手道:“世子大恩,信死不能报!但凭世子驱使,刀山火海,信万死不辞。”
萧孟津只是淡笑:“客气。”转而又将锐利目光投向那婢女。
那婢女气质安稳,对方才两人所言也丝毫不触动。始终垂头候命,此刻感知到萧孟津目光,利落道:“药也已经交给娘娘了。”
“好!你下去领赏罢。”萧孟津顿了顿,语气比方才温柔了些,又道,“你好好服侍公主,万不可出差错。”
“属下告退。”那圆脸婢女一拱手,举止间全是武人的冷峻利落。
书房里只剩他和李信二人,两人默了片刻,待脚步声走远。
“不日你妹妹便可出宫,但须得等些时日再接她入府。此番你兄妹二人功劳甚重。只是日后在这府中还是要辛苦你二人时时佩戴面具。”
“世子对我兄妹二人恩重如山,我二人能苟活于世已是上天眷顾。区区小事,谈何辛苦。”
谁也不知道,这面目平淡的五官不过一张面具,区区障眼法,竟骗过无数人,自然也包括皇帝安插在萧府的人。
谁又能想到,面具之下是一个原本该死了九年的人呢。
李家巫蛊一祸满门男子抄斩。偏偏这个无心仕途、只一心钻研医道的小儿子因数日前便偷跑出门在外游历而逃过一劫。
奉旨抄家监刑的定国公,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未发现少了一人。
林云起的用心何意,他们如今也揣测不清。
杨信走后,萧孟津独坐于室。满室寂然,天边暮霭沉沉,快要将最后一缕霞光吞没,恰如他的心黯淡无光。
父亲,我做的对吗?
我是否伤害了无辜之人?
可我不会叫三十万人白死的,还有李家上下三十九口,以及那些被充作罪奴的女眷。
他的手握起了拳,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颤,青筋毕露。
外间有人传,是江兰芽来了。
他沉沉吐出一口郁气,松了松脸上肌肉,思量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小公主。
门吱呀一声开了,廊上挂了长长一排红灯笼,温柔的橙光也随着小公主的脚步流泻一地。
“夫君操劳一日,不如早些回去用饭。”
还未等他说点什么,小公主便轻轻柔柔开口,华灯将她眉目笑意染得更加温和,她站在那儿,身后红灯万丈,正轻轻摇曳。
她朝他伸出了手:“走吧,夫君?”
萧孟津盯着她,红纱融融,夜色温柔。他看得那样仔细,仿佛要将此刻画面深深拓进脑海。
她牵了他的手,像个贤惠的妻子——外头风寒雪冻,长街远得仿佛没有尽头,家家户户门户紧闭,唯有自己的妻子会执一盏灯守候门前,为他添一碗热腾腾的米饭温暖肚腹。
这是他儿时看父亲母亲做了无数遍的事情。
只是这样夫妻融洽的温暖烟火气息,竟也能在他和江兰芽身上寻到吗?
他不知道,只是此刻心里很静很静,静到他不欲让任何事破坏,只想在她的温柔里好好放松疲惫的身心。
先前的阴霾挣扎仿佛都被她手中光芒驱散,他心里一片暖洋洋,任由小公主牵着他,一步一步,走回他们的家。
兰芽心里却不似萧孟津这般轻松。
她耳边不断回响束绿对她说的话,“那是府中的医官,名杨信,大家都叫他杨郎君,此人医术过人,为人也温和,在府中人缘颇佳。到国公府已经五年了……”
杨郎君……五年前……医术颇高……
她心中迷雾团团,却都扑朔迷离,理不清楚。
前头是憧憧灯火,默默铺洒满地红尘,温馨得仿佛春闺梦里长盼郎归的少女。
夜风轻轻吹动,似与红灯相戏。
她与萧孟津执手,步步踏上那一片软丈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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