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孟津很是乖巧地坐在饭桌边上,兰芽给他夹菜就吃菜,舀汤就喝汤,看眼前的人长睫低垂,耐心地吹着勺中热汤——整个人秀秀气气的。
兰芽心里陡然冒出这个与萧孟津本人完全不搭界的词。
不过看萧孟津苦着脸吃了一大筷青菜,耳朵随着咀嚼的动作一动一动的,刚刚咽下的青菜仿佛迅速上面,叫他一张脸都成了菜色。她心里升起一股投喂宠物的愉悦感。
人定时分,两人沐浴过后双双上榻。萧孟津又用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她,双眸仿佛还带着浴房里的水汽,将那双凤眸染得水汪汪的。
兰芽在心里叹了口气——若萧孟津仍是之前那副死皮赖脸的无赖相,她可以毫无愧疚地一脚把他蹬下去。
可他作出这副模样,仿佛一只被雨淋湿的大狗,浑身的毛都蔫答答的,原本蓬松的大尾巴也委屈巴巴地蜷了起来,嘴里还不断发出可怜的呜咽。
她的心一下就软了。
那边厢正春意无限,桓暄夫妻俩房中倒是一片安宁。桓暄须等初八上朝,向皇帝述职过后才可返回北境,他二人索性便住在萧府。
二人各自有各自的乐子。桓暄倚在靠枕上闲闲翻书,萧瑾华却是姿势奇异,只见她横躺在榻上,将一双腿高高支起,紧贴在墙上。
桓暄倒是一脸从容,想必是见怪不怪了。
这是府里的嬷嬷先前嘱咐萧瑾华维持腿部曲线的法子。她常年习武,腿部肌肉未免过度发达、经脉虬曲,便日日夜夜用这法子维持双腿线条流畅。
如今看来,倒是颇有成效。桓暄意味深长地瞥去一眼。
“我原先还以为八斤和公主只能是一对虚以委蛇的怨偶。却不料他二人关系如此融洽。看上去和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也别无二致。”萧瑾华头枕在手臂上,双眼直直盯着帐顶承尘。许是太过无聊,她忽然开口道。
“不过也是,公主长得那么美,若我是个男子,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日夜在我眼前晃悠,还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必然是把持不住的。”
还未等桓暄回答,她便自己接上了话,言语间还颇有几分感叹与羞赧。
呵,肤浅。
那边桓郎眉目安稳,骨节分明的手悠然翻过一页,仿佛无意参与萧瑾华这突起的感慨。
屋内沉默片刻。
萧瑾华突然一骨碌翻了起来,跪在桓暄身前,双手死死搂了他的脖子,把个风光霁月的桓家大郎坠得龇牙咧嘴。
“阿暄——”萧瑾华语气幽幽,双眼锐利如刀,死死锁住桓暄,“你方才是不是在心里骂我?”
“怎么会?”桓暄飞快地回答。
“不,你就是在心里骂我。我们刚成婚那段日子,你每天的嘴毒的能飞刀子,日日要讽刺我好多次。每次讽刺我,你都是像这样的。就是从鼻子里嗤笑一声,然后你的肩膀会微微往上耸一点。虽然幅度很小,但我可是习武之人,耳力目力都极好,你别想瞒我!”
她惟妙惟肖地模仿了桓暄的动作,学着他那样从鼻子里嗤笑一声:“而且——你方才答得那样快,尾音是上飘的,连声音都因为心虚比平时大了一些。”
桓暄:……
“阿瑾,我错了。”桓暄十分识时务地低头认错,整个过程无比流畅自如。
“哼。”她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桓暄忍不住失笑。搂了夫人的腰,预备身体力行道歉认罪。
天边弦月弯弯,恰似有情人含笑的娥眉。
人间欢喜几何。
……
第二日兰芽醒来时,眼下毫不意外坠了两只大大的眼袋。她几乎要怀疑萧孟津是不是什么采阴补阳的狐狸精,专吸人精气。
每次他心里一有事便要与她这样那样,偏偏这样那样后他总是神清气爽,器宇轩昂;只有兰芽像被磋磨过度,跟个刚从地主老爷家逃出来的长工似的。
那边厢萧孟津衣装整洁,风度翩翩:“辛苦公主了。”
语气竟十分诚恳。
兰芽无力弯了个笑,她倒不觉得自己辛苦,只不过恐怕有些命苦。
……
皇宫之内,金龙殿。
萧舜华正一勺勺为皇帝喂药。只见美人娥眉微蹙,眼里的心疼都快化作潺潺春水流淌出来。
二人正是浓情蜜意,娴妃宫里的小黄门匆匆来禀:“皇上,娴妃娘娘那边又闹起来了。听说眼下已经伤了三个黄门了。奴才们实在没有法子……”
萧舜华眼见着皇帝皱了眉,眼底厌恶一闪而过。只见他唇角一抿,刻薄地吐出两个字:“疯妇。”
她微微低头,再次为眼前的荒谬感到可笑。
昨日与她恩爱缠绵,恨不得化作在天比翼鸟的人是你;今日厌弃冷落,对她弃如敝履的也是你。
昨日对她极尽谄媚,将她高高捧上天的是这些人;今日来告状,话里话外引导着皇帝狠狠治她的也是这些奴才。
她柔柔开口,语气诚挚:“臣妾亦为人母,此刻亦知皇上和娴妃妹妹是如何的痛彻心扉。但您不但是咱们的夫君,更是天下人的英主。万望皇上保重龙体,切不可忧思过虑。”
皇帝握了握她的手:“无论用什么法子,万不可叫那疯妇再出来伤人。”
那小黄门眼底精光跳跃,眸光转过几转,恭敬伏身:“奴才敬诺。”
萧舜华回到宫中,身边的大宫女昔月呈上礼单,正是为送她宫里的宫女出嫁而早早备下的。
她春葱般的手指持着那单子细细览过一遍,美目微弯,抬头道:“你做的很好。去唤那丫头来罢。”
一个尖脸的婢女被领了上来,看容色不过中人之姿。
萧舜华屏了众人下去,牵了那婢女的一双手搭到自己掌心里:“好姑娘,既离了这地方,日后便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罢。”
她眸光温柔,似乎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姝丽温柔的大姐姐;但又含了一丝感叹,甚至是遗憾。
那小婢女眼眶里砸下泪珠子,连连点头,顿时便像断了线的珠子琤琤落下。
萧舜华弯唇,笑意温软。盛气凌人的萧贵妃竟也能有如此静谧和婉的模样。
……
章安三十三年正月初四,萧贵妃亲送宫中掌事宫女出嫁。
章安三十三年正月初六,大吉,新年开头,傅夫人和兰芽请匠人继续修葺店铺。
章安三十三年正月初八,桓暄在开过年来的首次早朝上述职,当日,桓氏夫妻二人启程返回北境。
萧孟津和兰芽亲送至城外三里,是时冰雪消融,道旁枯黄中隐杂新绿。二人并肩立于长亭,看远处车马橐橐而去,马蹄踏起满地扬尘。
“阿姐他们去了。”
“嗯。我们也回去吧。小公主,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你可要好好记下。”
兰芽觉得他有些好笑。
“嗯?”
“哦,知道了。”
萧孟津去上值,兰芽便自己回了府。
她倚在窗前坐了片刻,这长安的天气真是有趣,前几日还是大雪覆道,今日竟就放了晴,显出几分春来到的青青生气。
“束绿,替我唤杨郎君来。就说今早野外露重,我不慎染了风寒。”
“是,奴婢这就去。”束绿嫩绿裙角一扬,一抹身影很快消失在廊角尽头。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那杨郎君便到了。
时下男女大防不似前朝那般苛刻。她伸出手腕任他诊脉,视线毫不避讳地自他面庞细细划过。
那杨郎君也安坐如山,分毫不乱。从容道:“公主脉象并无大碍。若仍有不适,不妨让在下为公主开上两副安神养气之药。”
“有劳杨郎君。”兰芽含笑颔首。
“我观杨郎君十分面善,竟似从前的一位故人。只可惜故人长逝……”她的神态悠远,思绪仿佛回到邈远的以前。
余光里的杨信面色如常。
“本宫一时失言,多有冒犯。还请杨郎君不要见怪。”她好似如梦初醒,连连向杨信致歉。
“无妨,公主仁爱,那故人想必很是安慰。”
她微微抿嘴笑了笑,浑似不经意地问道:“不知杨郎君师承何处,竟习得如此一身精湛医术。”
“师父生性洒脱不羁,常年游走江湖间。如今他老人家已故去多年,想必他的名号亦早随风而逝,鲜有人知。”
这话不算很客气,兰芽也丝毫不恼。只了然地点点头:“如此。”
二人交谈不多时,兰芽便叫他退下。听着屋外脚步声远去,她脸上顷刻敛了笑意。
这杨郎君气度不凡,经她试探也丝毫不慌,安稳如山;且观他今日言行,实在不能说是个“平易近人”的医士,众人道他脾气温和,其实这人应是修养极好,内心却是极度傲气,和煦外表不过隐藏内心傲气的壳子罢了。
兰芽微微叹了口气。
这段时日以来,她日日所思所虑,与从前宫中的日子完全不能比。
兰芽隐隐感觉自己正一步步接近那些晦涩沉重的漩涡,雁门之战、李家、娴妃,仿佛每个人都不过是这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背后操纵之人是谁,是否只有俯瞰人间的造物主得以一观全局。
她的心沉沉跳跃,不知自己是否该去拨开迷雾,又担心那迷雾背后将是她全然承受不住的真相——这是人对危险的本能感知。
这步棋,是进是退,攻还是守。难道真要她去以身涉险,步步穷究吗?或者,只做个愚钝无知的棋子,顺从弈者的心意?
兰芽在重重思虑中忧心不已。晚间时分,萧孟津自沉沉夜色中归来,周身笼上一层冬夜寒雾,他的语气平淡,但话里也仿佛染上这浓重夜色的鬼魅可怖:“娴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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