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陆江南的‘顺风车’,沈夏来比往常提前半个多小时到了大队。
还没进村,免得引起一些闲言碎语,沈夏来让陆江南停了车。
又问他:“你的衣服着急穿吗?”
陆江南摇摇头,说:“不着急,我还有两件可以轮换着穿。”
“那周末的时候,你抽个空把衣服给我,我帮你补好,可以吗?你如果不怕冷的话,也可以现在把这件外衣给我,我今儿晚上帮你补好,明天给你。”
陆江南想了想:“听说你现在每天去县里照顾一个怀孕的熟人。我下周四或者下周五还会去趟县里。到时候去县里把衣服给你,等你补好以后,也在县里还我,可以吗?”
沈夏来发现陆江南真是被大队里人的闲言碎语,被沈红红的疯狂追求给吓怕了,做事这么小心谨慎。
她有些同情陆江南,但也知道,陆江南这个做法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沈夏来都是可以避免很多麻烦的。
她点点头:“好,淑文姐家在木材厂宿舍,你如果上午去县里,可以直接到木材厂宿舍找我,把衣服给我。如果下午去县里,还是今天这个时间点回大队,那可以在回大队的路上把衣服给我。还有,陆江南,谢谢你把我捎回来。”
陆江南摆摆手:“不用谢不用谢,对了,这个给你。”
说着他从车筐放着的布包里拿出一把糖,递给沈夏来。
“这是我妈给我寄来的,你拿着吧。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难事,也没法提出什么建议。那就吃点糖,吃点甜的,心情也会变好的。”
沈夏来接过他递过来的糖,少年认真的纯粹的眼眸和他手里的糖,让沈夏来轻松了很多。
“陆江南,谢谢你。”
沈夏来发现,陆江南其实并不像她以为的桀骜,不爱说话,懒得搭理人。他其实是个很善良很心软的,爱吃糖的小青年。
陆江南和沈夏来摆摆手当作告别,骑着自行车进了大队。
沈夏来看着陆江南递给她的奶糖,把它们放衣服口袋里。想了想,又拿出一颗,剥开糖纸放到嘴里。
香甜的奶味在嘴巴里散开,沈夏来所有的不快乐,都被甜味带走了。
她哼着歌,心情愉快的回了家。
平时沈夏来回家的时间比较晚,四点从县里回家,六点半左右到家。
今天她不到六点就回来了。六点是大队下工的时间,也是禄来秋来冬来放学的时间。
难得的,今天沈夏来回家后,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不过家里屋子的门锁着,但院子的门没锁。
沈夏来进了院,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
这时她想起了装着自己工资的那个信封。沈夏来把信封掏出来,没想到里面放着的钱和票,远远比当初说好的还要多。
当初沈夏来和淑文姐姐一个月给她六块钱,十斤粮票,半尺布票,半斤肉票。
可这信封里放着的,除了说好的粮票布票肉票,还有一张牙膏票一张肥皂票。而当初说好的六块钱,也涨到了八块。
加上淑文姐送的沈夏来那件呢子大衣,这些零零总总的加起来可真的有不少钱呢。
尤其呢子大衣,虽然是淑文姐十来年前的衣服,但显而易见的,这件衣服淑文姐没怎么穿过。而且因为衣服料子好,也很珍惜的放着。
即便这么多年再拿出来,依旧是很拿得出手的一件衣服。
沈夏来把八块钱收好,这是放着,绝对不去动的。本来沈夏来是打算把粮票布票换成钱,肉票攒着,家里过年改善改善生活。
但现在比预想的多了两块钱,她决定布票还是和之前打算的一样,找个机会转手卖掉。
至于粮票也留给家里吧,虽然这粮票数目并不多,但也能让家里稍稍宽裕一些。
很快,沈家人从地里下工回来了,见沈夏来在院子里坐着,还挺惊讶的。
“二妮,你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啊?”
沈夏来没说她蹭了陆江南的顺风车,而是说:“我今天干满一个月了,提前回来了。娘,这是淑文姐给的粮票和肉票,还有牙膏票和肥皂票,您拿着。”
这时沈秋来问了句:“二姐,那家人只给你票,不给你钱啊。”
沈夏来很坦荡的说:“给了,我之前和爹娘说好了,淑文姐给的钱我自己留着,明年上高中用,就不补贴家里了。”
王翠翠也说:“对,这是我和你爹早说好的,你二姐的钱她自己收着。你们做兄弟姐妹的,也都别惦记你二姐的钱。家里供不起你二姐念高中,你二姐自己有骨气,想着法子去挣。你们如果眼红,也去想你们的办法。”
沈秋来嘟囔:“我就是问问,二姐,你这衣服是哪儿来的啊,这是什么料子啊,摸上去这么厚实?这颜色也好看,大红色的,可真喜庆啊。”
“这是毛呢的,是淑文姐以前穿的旧衣服,这衣服她穿着有些小了,就送给了我。”
王翠翠想伸手摸一摸,又怕把衣服弄脏,也不许沈秋来和沈冬来去摸。
“三妮四妮,别上手,把这么好的衣服给摸脏了。”
沈冬来眼睛落在这件大衣上完全拔不出来了,她看着衣服,问沈夏来:“二姐,我能穿一下你这件衣服吗?”
沈夏来还没有回答,王翠翠先发话了:“穿什么穿,四妮你个小丫头臭美什么。你要想穿这样的衣服,就给我好好读书,你念出书来,有了大本事,什么样的衣服不能穿。”
沈夏来说:“四妮,等会儿回屋,你可以试一试。”
王翠翠不满:“你让她试什么试,这么好的衣服试坏了可怎么办。”
王翠翠这话说的让沈夏来心酸,这其实只是一件很普通的毛呢大衣,以前的沈夏来有几十上,不同颜色,不同款式,不同厚度的这种毛呢的衣服。
她甚至有专门的单独挂毛呢外套的一间屋子。
可是在沈家女人们眼里,这是一件昂贵的,连试穿都舍不得的衣服。
沈夏来笑了笑说:“衣服怎么能试坏了呢,四妮想试就让她试一试。不过四妮年纪小,才十二三,这衣服她穿着肯定大。”
沈冬来才不在乎这衣服大不大,她就是觉得这衣服好漂亮,好想穿一穿。
沈秋来也眼巴巴的看着沈夏来:“二姐,四妮能试衣服,我呢,我能不能也试一试。”
“能,你也能试。”
沈秋来立刻高兴的扑沈夏来身上:“二姐,你可真好。你照顾的这家人也真好,真有钱,真大方。”
吃了饭,沈秋来和沈冬来就迫不及待的试着大衣。
她们两人轮流穿着,在煤油灯下走来走去。
当一个人穿着衣服时,另一个就走她前面,给她举着镜子。
这件衣服不管是对沈秋来还是沈冬来都大了很多,但她们穿着,舍不得脱下来。
这个时候,沈夏来很想给她们做出承诺,说等她们两个长大了,她可以送她们一件一摸一样的衣服。
沈夏来很有信心自己将来能做得到。
但她没有这么说,别人给的承诺远不如自己对自己做出的承诺。她希望对更好生活的向往,能激励他们好好学习。
他们如果努力学习上了高中,正好国家恢复高考,还可以更进一步。他们即便考不上大学,有个高中文凭,在改革开放后也能找到很不错的工作。
她和两个妹妹说:“秋来,冬来,你们觉得这衣服好看吗?”
沈秋来沈冬来都小鸡啄米似的狂点着头:“好看,二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衣服。它太好看了,太好看。”
“你们喜欢吗?”
“当然喜欢了,二姐,现在在煤油灯下,衣服都有些暗了,我可以明天白天再穿一次吗,我想看看我白天穿着它是什么模样。”沈秋来问。
“我也想我也想,二姐,可以让我明天也试试吗?”
“可以,你们既然这么喜欢这件衣服,那不如想想,怎么才能得到这么一件衣服。”
“怎么才能得到这么一件衣服?我知道了二姐,嫁给一个能买得起这衣服的人,只要他给我买一件这么漂亮的衣服,我就嫁给他,你说怎么样。”
沈夏来完全没想到沈秋来会这么说,她弹了一下沈秋来的脑门:“你可别胡说八道,为了一件漂亮衣服而嫁人,你自己想想,你这话说的荒唐不荒唐。我呢,也不想当个总和尚念经,啰里八嗦的姐姐。但是有的事情,作为姐姐,我有教导你们的义务。”
她看着沈秋来沈冬来沈禄来:“你们觉得我是个聪明人吗?”
沈秋来三人毫不犹豫的说:“当然啊,二姐你一直就是咱们家里学习最好,最聪明的。”
“既然我这个聪明人,在初中毕业以后,依旧想法设法的去念高中,而不是找个所谓的条件好,人品好的男人嫁了。那就说明,在我这个聪明人眼里,读书比嫁人重要的多。自古就有一句话,求人不如求己,能靠自己的事情,咱们就不去依靠别人。哪怕这个别人是你的丈夫,妻子,父母,儿女,兄弟姐妹。”
沈夏来指着沈冬来身上披着的衣服:“这件衣服很漂亮,但比它漂亮的衣服多的是。只要你们好好学习,好好做人,就一定能有漂亮衣服穿。可能你们会想,现在家里供我读高中都供不起,那将来又怎么可能供的起你们三个呢。”
她看着弟弟妹妹:“你们现在才小学,先安安心心,认认真真的把小学读完。达到爹娘的要求,好好读初中。等你们初中读完,学习成绩了,可以借钱供我念高中,等将来慢慢还,是我自己不愿意。等你们上高中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参加工作了。如果家里经济不宽裕,你们也可以和我借钱,等将来你们工作了,再还给我。”
沈冬来有些吃惊的说:“借钱?二姐你有钱也不供我们念书啊?”
沈夏来也很诧异的问:“为什么我有钱要供你们念书啊。”
“可是你是二姐啊。”
沈夏来看着一屋子的人,说:“是啊,我是禄来,秋来,冬来,寿来的二姐。也是大哥大姐的二妹。但我们是兄弟姐妹,不是父母和儿女。爹娘养育了我,我给爹娘花钱,给他们养老是天经地义的。”
她认真说:“兄弟姐妹之间是该互帮互助,我愿意借钱给您们,就是在帮助你们啊。读书这不是小钱,高中生一个学期就得二三十,你们三个都去读,那就是一右。我如果工作,这半年工资就没有了。你们也别我觉得我不讲情面,你们自己想想,爹娘和大伯,大姑,三叔,大舅,二舅,小姨他们借钱,需不需要还钱。”
沈秋来说:“得还。”
沈夏来点点头:“对吧,既然爹娘借了他们兄弟姐妹的钱得还,那你们借了我的钱,也得还。”
王翠翠觉得沈夏来这话虽没错,但有些伤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忙拽一拽她。
没想沈长柱却说:“你二姐这话说的也没错,你们觉得你二姐有钱不给你们花,这是她的不对。可冬来,你如果有了钱,你二姐和你要,你愿意给她么。”
沈冬来想说她愿意,可是她心里又有些不情愿。
沈长柱叹了口气。
沈夏来其实也发现了,沈家七个孩子,最被娇惯的其实不是老七寿来,不是聪明嘴甜的老二沈夏来。
而是老五沈禄来和老六沈冬来。因为他们除了沈长柱王翠翠这一对父母外,还有如母的长姐沈春来,如父的长兄沈福来。
沈春来比沈禄来大六岁,比沈冬来大七岁。
在沈禄来沈冬来出生后,沈春来和沈福来就开始帮着娘照顾弟弟妹妹。而这一照顾,就从嗷嗷待哺的婴儿,照顾到现在他们十三四岁。
沈禄来和沈冬来可以说是大哥大姐他们手把手带大的,他们对这两个弟弟妹妹也可以说是有求必应,现在沈禄来沈冬来遇到事情了,也常常都是喊,大哥帮我,大姐帮我。
时间久了,他们不免觉得哥哥姐姐们就应该照顾他们,应该对他们好。
沈夏来最后说:“你们也不要觉得借钱读高中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情,我不会催着你们追债的,更不会收你们高额的利息。你们想想,和我借一读了高中,等你们参加工作,一个月即便只挣二十块,不到半年就把一回来了,多划算啊。”
沈禄来说:“那我们如果念了高中,欠了那么多钱,还找不到工作,可怎么办。”
沈夏来说:“这个好说,只要你们一天没找到工作,我就一天不问你们要这份钱,这样可以吧。我借给你们钱,是为了让你们学到更多知识,有高中或者中专的文凭,有更好前途的,仅此而已。”
可能是沈夏来关于借钱那段亲兄弟明算账的言论有些吓人,在她说完那番话之后,家里兄弟姐妹对她的态度都怪怪的。
沈夏来也并不后悔,她觉得自己说的也没错啊。
对她来说,现在如果有个哥哥姐姐说愿意借给她一让她去上学,沈夏来立刻把借条签了。
她之所以不愿意爹娘去借钱,是知道并没有哪家的亲戚可以直接借给自己高中两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想凑够这一怕是得一家借个十块十五,把血缘近的亲戚都借个遍,才能凑齐。
而且即便是亲戚,平时关系和睦,但去借钱的时候,也少不得需要低声下气的。沈夏来不愿意爹娘为了她去受这个委屈。
但她借钱给弟弟妹妹,完全不需要他们对着自己低声下气再三恳求。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果以给沈福来盖房子的名义去借钱,亲戚们一定会愿意借。但如果以供沈夏来读书的名义去借钱,他们不仅不愿意,还会反问沈长柱王翠翠,沈夏来这么一个一定会嫁出去的闺女,供她读书有什么用呢。
沈夏来发现她娘王翠翠几次看着她,欲言又止的。
沈夏来没忍住先问她:“娘,有什么事儿您直说就成。“
王翠翠有些尴尬:“我这不是怕你不答应么。”
“什么事儿啊娘,您先说,能答应的我一定答应,不能答应的,我也会告诉您我有什么顾虑,为什么不答应。”
“那个,你那主家不是送了你一件衣服么,大红的,可鲜亮了。你大姐呢,定下来十一月十七结婚。本来这结婚,男的家该给女的买身新衣服。可你大姐夫家里没什么钱。他倒是给了十二块钱,可这钱我和你爹想着,再添个八块,凑够二十让你大姐拿着。加上家里给你大姐做的那套双人的被褥枕头,也挺体面了。”
“您的意思是我大姐结婚,不准备新衣服了?”
“现在结婚,舍得准备新衣服的也没多少。本来我和你娟娟姐说好了,你大姐结婚时候借她的衣服穿。你娟娟姐结婚的时候做了一件红棉袄,也喜庆的很。现在这不是看你有这么一件更好看的,娘就想问问,你能不能把你那衣服借给你大姐穿穿,等她结婚了就还给你。”
沈夏来想了想,现在结婚借衣服借皮鞋借手表,是挺常见的事情。
但她没想到,大姐结婚也没有一件新衣服。
沈夏来有些好奇:“娘,大姐夫家这么穷啊,连身新衣服都不给大姐买?”
王翠翠叹了口气:“可不是,别说新衣服了,连个针头线脑的也没有,就给了十二块钱。我和你爹给你大姐准备的钱和被褥这些加起来,都得小二十呢。姚春山家穷倒是也不算穷,家里四个儿子,都在地里上工,能挣不少工分呢。他们家呀,就是舍不得花钱。”
沈夏来说:“那我大姐嫁过去,能过得舒心么?”
“姚家两口子人也不坏,姚青山也挺能吃苦的。而且也说好了,他们结婚后就盖房,等新房盖好,你大姐大姐夫搬出来,日子也就好过了。”
沈夏来心里忍不住为大姐发起愁来。
在这个家里,除了沈长柱王翠翠夫妻,最照顾沈夏来的就是大姐沈春来了。
不止沈夏来,大姐对家里所有的弟弟妹妹都很照顾,甚至有时候可以说是溺爱。
她真的就像这个家庭里的第二位母亲。
沈夏来想了想,说:“娘,结婚是大事,淑文姐送我的那件衣服,我也没什么机会穿。既然大姐需要,那给大姐穿了吧,大姐结婚,就当我随的礼了。”
淑文姐送的衣服虽好,但现在的沈夏来穿着其实也有些大,架不起来。
她之前还想着以后手头宽裕了,找裁缝给改一改。
现在既然大姐更需要这件衣服,那还是先给大姐穿,这样的衣服现在不好买,等再过几年,也能买到了。
王翠翠没想到沈夏来这么大方:“夏来,你真舍得把这么好的衣服给你大姐啊?”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大姐对我多好。娘,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并不是说我舍不得给家里人花钱。我只是不喜欢,弟弟妹妹们觉得当姐姐的,照顾他们是天经地义的,给他们花钱也是天经地义的。他们遇到困难我会帮,兄弟姐妹,互相帮扶是应该的。但他们不能觉得我的就是他们的,他们的还是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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