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沈夏来知道,对于结婚多年没有怀孕这件事,淑文姐一直是心里有愧的。
在沈夏来看来,婚后夫妻没有孩子,还不一定是谁的问题呢。但大部分人都觉得,女人就是生孩子的,那生不出孩子,就是女人的问题。
淑文姐结婚已经十来年了,可能因为一直没孩子,他们夫妻感情早一步一步的变淡了。但这个变淡不是一时之间的,而是缓慢的,无知无觉的,所以有时那个姚为民的行为明明已经是冷暴力,但淑文姐都没有意识到。
月娥婶子气的够呛,她握着沈夏来的手:“小沈,谢谢你和婶子说这些,谢谢你为你淑文姐操心。”
沈夏来也没有再追问月娥婶子有什么打算。
当天晚上,月娥婶子陪淑文姐,沈夏来住在了月娥婶子屋里。
第二天一早,沈夏来去食堂打好饭,陪着淑文姐吃。
淑文姐应该哭了很久,眼睛都红肿了,脸色苍白,整个人颓唐的很。
沈夏来也不敢多说,不敢多问,先去看了看康康,康康刚吃了奶,又甜甜的睡着了。
这时,淑文姐突然说:“夏来,你把我生产那天发生的事情,再说一遍。”
沈夏来如实说了:“那天,月娥婶子着急去医院陪你,让我找冯厂长给市木材厂打电话,电话打过去,对面说姐夫今天轮休,不在厂子里……最后,我在那个小刘的家里找到了姐夫。”
“我就说,他怎么那么晚才回来,我当时还想,是不是路上遇到什么事了,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一边生着孩子一边想着,我只有他和我妈这两个家人了。如果我生孩子的时候出了事,求他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看在孩子的份上,能多照顾照顾我妈。”
李淑文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如果我没了,他肯定会再婚的,孩子这么小,不记事,后妈养着,也和亲生的一样了。如果人家不愿意,那就把这个孩子交给我妈,如果我没了,能好好养着这孩子的,也只有我妈了。”
沈夏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没有想到,淑文姐那么焦虑,不只是焦虑孩子,焦虑夫妻关系,还焦虑她自己。
李淑文站起身来,打开柜子,拿出一个本子,翻开,递给沈夏来:“这上面的女的,是那个小刘吗?”
沈夏来仔细一看,这是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报道,新闻内容正是木材厂工人受伤瘫痪,妻子不离不弃。
配的照片,是一个女人照顾着躺在床上的男人,而那个女人,就是沈夏来那天见到的小刘。
这篇文章的作者,正是姚为民。
“姐,是她。”
李淑文看着报纸,没再说话。
她翻着手里的本子,这本子上,贴着的都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报道,而这些报道的作者,无一例外,都是姚为民。
李淑文默默的流着泪,很多事情都可以解释,但姚为民明明轮休,明明知道她的产期就在这几天,可没有回来,这事儿没法解释。
如果夏来没有亲自去找姚为民,那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是在那个小刘家吃了午饭,再吃了晚饭,七八点回来厂子,得知她要生孩子,可那时候已经没有回县里的公
交了,然后第二天再回来么?
姚为民一直不是个能吃苦的人,这点李淑文一直很清楚。
如果自己生产出了意外…如果自己生产真的出了意外,这样的姚为民,真的能靠得住么。
还有冯叔,冯叔说的那些话,和姚为民那些工友们的传言,都说明姚为民格外的照顾那个小刘。
如果他们真的没有过界,又怎么会传出这样的话来。
沈夏来小心翼翼的说:“姐,我可以再看一下那个本子么?”
李淑文擦擦眼泪,把本子递给了沈夏来。
沈夏来只看姚为民给小刘写的那几篇报道,然后找到她刚才注意到的地方:“淑文姐,还有一件事,大概四五个月前,陆江南撞到过姐夫买二手的女式自行车,我也在小刘家里见到了一辆女式自行车。这报道里说了,小刘夫妻很贫困,小刘丈夫治病很费钱。即便是木材厂给了钱,工人们也捐了款。但在丈夫瘫痪,失去劳动力的情况下,家里孩子还很年幼,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即便有积蓄,有厂子里出的钱,我也并不觉得小刘会花钱去买一辆自行车。”
沈夏来顿了顿,又说:“这些都是我瞎猜的,这自行车也可能是小刘自己出的钱。”
李淑文苦笑一声,突然问沈夏来:“夏来,你说,如果我和姚为民离婚了,康康她会怨我么,会恨我害得她没有爸爸么?”
沈夏来也不能做什么担保,只说:“我觉得母亲对女儿的心意,和女儿对母亲的心意,都是一样的。我只是打个比方,我知道伯伯是烈士,就是打个比方。如果月娥婶子遇到这样的事情,淑文姐你作为女儿,希望她怎么做。如果康康将来长大了,遇到这样的事情,淑文姐你作为母亲,又希望她怎么做。”
沈夏来把本子放桌子上:“而且,康康怎么想,是将来的事情。如果康康知道,淑文姐你在做一些选择的时候,因为她的原因,做出违背你自己内心的决定,她也不会开心的。”
李淑文静静地坐着,没再说什么。
吃了饭,李淑文让沈夏来帮忙看孩子,自己去找冯厂长了。
也不知道淑文姐到底是什么打算,之后姚为民再回来时,两人相处还和之前一样。
沈夏来并不觉得淑文姐会就这么算了,她是在考虑,收拾一顿姚为民然后继续过下去,还是收拾一顿姚为民,然后离婚。
月娥婶子也是再三摇摆,一会儿觉得姚为民改过自新,那这事儿就翻篇,以后好好过日子就行。
一会儿又觉得,闺女即便离婚,也没什么。她丈夫当初去当兵,她也是一个女人把闺女拉扯大。淑文现在有工作有工资,也有积蓄,还怕养不好康康。
很快,清明到了,这个时候康康已经快两个月了。
淑文姐的父亲在打仗的时候牺牲,尸骨早找不到了。县里烈士陵园,立了他的碑,一大早,淑文姐一家就抱着康康去了烈士陵园。
沈夏来也一起去了,跟着前来祭奠的人群,献上自己扎好的花。
走到一个墓碑前,墓碑上写着‘烈士李长生之墓’。
李淑文抱着女儿:“康康,这是姥爷,我们和姥爷打个招呼。爸,我来看你了,这是我的孩子,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着,好好照顾妈妈,照顾
康康。”
月娥婶子更是哭得泣不成声,一声一声的喊着:“长生……长生……”
沈夏来和姚为民扶着她,听着月娥婶子的声音,沈夏来也没忍住哭了起来。
回家后,淑文姐的情绪一直很低落。
终于,在下午五点多,姚为民准备回市里时,李淑文突然说:“姚为民,咱们离婚吧。”
沈夏来正抱着康康绕着屋子走,康康今天被抱着出去了一趟,整个人兴奋的很。回了家,也还是想出去,沈夏来只能这样抱着她,她走路的时候,怀里的康康也是有起伏的,这让康康很高兴。
听淑文姐突然这么说,沈夏来慢慢挪回里屋,让他们夫妻在外间谈话。
眼看因着她停下来,小康康撅起了嘴,沈夏来赶忙坐床上,开始摇晃手臂。
“离婚?淑文,你在说什么?”
“姚为民,咱们夫妻一场,我的性格你也清楚,如果不是下定了决心,我是不会和你提离婚的。”
“淑文,是不是小沈和你胡说八道了。”
说着姚为民从外间撩开门帘走进来,冲着沈夏来吼:“沈夏来,你和淑文说什么了。”
沈夏来捂住康康的耳朵:“你吼什么吼,把康康吓哭怎么办?另外,我说什么了,我只是把我所见所闻如实说了,你如果觉得我夸大,那咱们可以对质啊。”
“你,你这个……”
李淑文说:“姚为民,你冲夏来发什么火,难道你能做得,我说不得?”
“淑文,事情真的不是小沈说的那样,我和小刘清清白白,只是她遇到了困难,我去帮她。”
李淑文看着他:“姚为民,你知道我产期就在那几天,那你去小刘家帮忙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可能要生了。”
“我,我知道,可我没想到你真的那天就生了,我本来是准备回来的,可是小刘说她家里烟囱不知怎么堵了,烧不了火,做不了饭。你,你当时在医院,有医生护士,还有妈,还有小沈……”
“是啊,我有人陪着,所以你就可以不回来了。姚为民,从我怀孕到现在,你有多少次,是因为觉得我有妈,有夏来,所以心安理得的不回家,而是去发善心?”
“没有,淑文,只有这一回。”
“只有这一回?”
李淑文拿出一张纸:“这是我誊抄的你的出勤记录,每次你轮休,但没有回家,我就在日期上画个圆。姚为民,之前我不查你,是我信任你。有时我也知道你其实轮休了,但没回家,我只以为你是去书店看看书,去旧货店淘淘东西。”
“淑文,小刘她丈夫瘫痪了,她家庭困难,我只是觉得她这种精神很可贵,能帮就帮一点。”
“所以,你一有空就去照顾她,又是帮着买菜,又是帮着买肉,你们单位发的肉票蛋票粮票糖票,你舍不得吃,也没想着家里有个怀孕的老婆需要补充营养,全拿去送人了。对了,还有自行车,姚为民,你倒是大方的很啊。”
“淑文,我只是……”
“姚为民,你别说什么清清白白了,好,我信你们是清清白白,可那又怎么样?你是钱没花,还是时间没花?你想帮人可以,但你扪心自问,你是不是帮人帮的过分了。”
李淑文
又拿出一张纸:“姚为民,你的工资是固定的,从我们结婚后,你一直是给家里十五,剩下自己拿着。后来你工资涨了,我也没有让你多给家里交钱,一直都是十五。你到了市里后,连发的票证,工业券也都在你手里。这是我列的单子,你有多少,这一笔一笔都算清楚了。你还剩下多少钱,多少票,你自己说。”
“对了,你也别说什么你买书了,每本书都是有标价的,你爱买书,你买书花了多少钱,也都能算出来。夏来说你回来的时候,连买车票的钱都没有。姚为民,你出门身上永远会装几块钱,这是你的习惯,那你的钱呢?”
“我,我看小刘孩子的衣服都破了,她又没钱给孩子买布,就把钱借给她了。”
“原来是这样,姚为民,你还没回答我,那自行车,是你买的么?”
姚为民沉默一会儿:“是,小刘家里离单位太远了,每天走着上下班太辛苦,我见她可怜。”
“姚为民,你的可怜可真大方,夏来回家也是走着去走着回,一走就是四五个小时,你怎么不可怜她?”
李淑文摇摇头:“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了,你今天也别回单位了,明天一早,咱们把婚离了。”
“淑文,你别冲动,我,我承认我是帮了小刘一些,你如果接受不了,我以后不帮就是了。”
李淑文拿出一张纸:“那你先给我写一写,你哪月哪天,帮了小刘什么,做了什么事情,给小刘买了什么,花了多少钱,多少票。”
“淑文……”
“写,姚为民,我打听出来不少东西,所以你最好如实写。”
姚为民开始在本子上写了起来。
等他写好,李淑文接过来一看,有些嘲讽的说:“还真不少,衣服,鞋,鸡蛋,肉,菜,麦乳精,自行车,煤炭……”
她看着姚为民:“姚为民,真是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大方的人。”
“淑文,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去帮她了。”
李淑文定定的看着他,举着手里的本子:“姚为民,我已经决定要离婚了。你该知道,你和那个小刘的关系,如果我举报,你们都落不得好。”
姚为民脸色一下就变了:“淑文,你,你别瞎说。”
“姚为民,就凭你在自己老婆怀孕的时候,去陪那个小刘,又是花钱又是花票,我去举报,你们一准得改造改造。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好,没胆子去举报啊?还是我真的能忍着这口气,再和你过下去?”
姚为民没想到李淑文这么说:“淑文,你不能这么做,我,我和小刘真的清清白白。我只是见他们夫妻可怜,才去帮他们的。”
“你觉得,你说的这些,革委会信不信?”
“不,淑文,你不能这么做。”
“姚为民,我可以。”
两人相互对视,姚为民败下来:“我,我答应你离婚,你别举报我。”
“我举报了你,一样可以和你划清界限,可以和你离婚。”
姚为民突然高声说:“那康康呢,你如果把我举报了,康康怎么办?”
“你这个时候倒是开始考虑康康了。你不是一直都盼着生个儿子么,姚为民,真正想离婚的,不是我,是你。咱们结婚几年一直没孩
子的时候,你就想离婚了,只是后来去看了大夫,大夫说我体弱,不好受孕。但你也你肾气虚,咱们没孩子的原因,一人一半,你这才消停。是不是?”
姚为民不说话了。
“你们家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爹娘走得早,你爷爷奶奶临终唯一盼的,就是你给你们姚家留后。我怀孕后,就因为有经验的人说我怀的是个女孩,你就不乐意。我当时怀孕辛苦,实在懒得和你争论。现在康康出生了,你倒是觉得她是你闺女了?我和你说,我和你划清界限,康康也就和你划清界限了,你别觉得你能影响到康康。”
姚为民见已经撕破脸,说:“那将来呢,如果将来康康知道了,是你这个亲妈,把她亲爸给举报了,她会怎么想?是,你说我不是个好丈夫,我之前对康康也不上心,但你怎么知道,我以后对康康不好?你又怎么知道,康康不喜欢我这个爸爸。”
“我的孩子,我会把她教好,教她辨是非,明事理。”
“那别人呢?你如果真的把我举报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康康有个搞破鞋的爹,即便你和我划清界限,康康的同学,玩伴,不会笑话她吗?等康康长大了,有个名声尽毁的爹,谁家敢娶她?最主要的,我如果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工资,那就只能问我闺女要钱了,闺女给爹养老,天经地义。”
李淑文被姚为民的话气得发抖,她恨恨的看着姚为民:“姚为民,你真无耻。”
沈夏来在里屋听着,也火冒三丈。
她抱着康康出去,把康康举到姚为民眼前:“来,你有种把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再说一遍,对着你的女儿再说一遍。”
康康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沈夏来把她递到姚为民面前,还以为姚为民要抱她,便伸出小手,朝着姚为民挥挥。
康康这样的动作,让李淑文没忍住哭了起来。
她从沈夏来这里接过康康,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你,沈夏来,如果不是你挑事……”
沈夏来截断他的话:“是我挑事吗?你刚才自己说的,如果淑文姐举报了你,那康康就会有一个搞破鞋的爹。可见你自己心里清楚你的所谓的助人为乐,并不是纯粹的出于同情,你知道自己是在搞破鞋。”
“你,你……”
沈夏来又说:“你也别觉得淑文姐对不起你,如果不是你先对不起淑文姐,淑文姐又怎么会想要和你离婚。至于康康,你别把人想的那么恶毒,别人知道康康爸爸做了对不起她,对不起她妈妈的事情,同情她还来不及。再说来,淑文姐这么年轻,人长得漂亮,又有正式工作,和你一离婚,立马能找到更好的再婚。到时候,康康有了新爸爸,谁会不识趣的在她面前提你这个爸爸。”
“你……”
沈夏来朝他哼了一声。
李淑文抱着康康,说:“好,看在康康的份儿上,我可以不举报你,但是,我有别的要求。”
“你说。”
“这些年,想必你也攒了不少钱,你有钱给别人买这买那,却没想过给康康买一件衣服。我不管你攒了多少钱,必须给我五另外,你现在是三十八块钱一个月的工资,以后每个月给我二十块钱的抚养费。”
“李淑文,你怎么不去抢劫?”
“你如果答应,那我们就去找冯厂长,请他做个见证。然后去你们单位,让你们财务每次发工资前,单独把二十块钱汇给我。你如果不答应,那我就实名举报你,你现在觉得一个月二十太多,那我一分也不要,你也一分都别想要,连工作,名声,都别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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