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忧歪着头,面上依旧保持着柔和无辜的笑,周身兴奋的杀意却快要掩盖不住了。
皎皎捉住了他的衣袖。
雪白的衣袖轻轻晃了两下,少年的一双黑瞳望了过来。
皎皎咬唇,心道遭了,估计过不了半个时辰,裴忧就能提刀站在杜九娘榻前。
可是现在杜九娘还不能死,如果她死了,剩下的人一定会有所察觉,到时候姜府中说不定会发生什么。
“要不咱们后天再去?”她想了想,同裴忧商量。
裴忧腕骨上的红绳都兴奋地颤起来,他摊开手,露出掌心的匕首:“它好像,不想等下去了。”
熟悉的杀意铺天盖地,少年弯着唇,神色温柔地看着那把匕首。
不能等下去了。
它等不下去。
她等不下去。
他也等不下去了。
那点儿莫名的烦躁在胸腔中转来转去,裴忧将匕首柄抵在胸腔的位置,长睫止不住地颤了颤。
现在,他说不出胸腔中的究竟是兴奋还是愤怒还是烦躁还是其他的什么情绪。
总之这些情绪十分不好。
得去找罪魁祸首。
对,现在就要去。
裴忧抬起头,瞳仁的颜色比方才深了点,腕骨上的银铃又开始焦躁地晃个不停,被他一把抓住。
少年发顶的朱红发带像是饮足了鲜血,上面浮着流动的月华,看上去妖冶又诡异。
他站在暗夜和月华的交界,像是笑如春风的恶鬼。
裴忧刚要走,右手忽然被捉住。
少女握住他的手,又像那日一样,揉面团似的搓来搓去。
“裴公子,你的手好冷,你冷不?”
裴忧的笑意凝结了片刻,长睫缓缓地颤了一下。
他的掌心先是出奇地暖,然后又痒又麻的触感沿着指骨蹿上来。
裴忧发现,姜皎十分诡计多端。
可是,她的那些诡计,又总是十分好用。
这很不合理,又很合理。
“现在外面这么冷,怪不宜出行的。”少女弯着眉眼,一派天真模样,絮絮叨叨地说着她的歪理邪说。
“要不还是等后日吧,反正蛊母就在杜九娘身上,怎么也跑不了。”
裴忧抿住唇,鸦黑的睫又颤了两下,上面的月光轻轻浮动着,像是要掉落下去。
方才几乎难以抑制的那些情绪都消失了,或者说,不是消失,而是被另一种更加难以抑制的情绪掩盖住。
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诡计多端的少女,一定藏着一种有趣的毒。
有趣又脆弱。
裴忧蹲下身,曲指在她的眼睑上刮过,忽然觉得十分有趣。
他决定暂时不戳穿她了。
“好吧。”裴忧的神色变得乖顺起来,少年仰起头,窗外的月光顺着他的鼻骨流下来。
“那么,就等到后日,再完成这件有趣的事。”
皎皎轻轻舒了口气,完全不知道裴忧的胸腔中百转千回,淌过了这么多奇怪的想法。
裴忧垂下视线,盯着少女清澈的瞳子,过了好一会儿,古怪地笑了一声。
*
与裴忧约定好后日在长水巷见面,皎皎趁着夜色回了姜府。
这些时日,姜相回来得一日比一日晚,时近子夜,杜九娘还提着琉璃灯,等在姜府门前。
皎皎沿着小路往侧门走,路过转角时,忍不住停下脚步,看向正门的方向。
李嬷嬷站在杜九娘身后,想要接过琉璃灯,被杜九娘摆手拒绝。
李嬷嬷小声劝:“夜色这样深了,老爷昨日就说过,今日说不得什么时候回来,叫夫人别等了,仔细吹了风。”
杜九娘垂着头,神色不明地看着手中的灯盏:“无妨,也等不了几日了。”
大概是她的语气太过笃定,隐隐带着些不详的意味,李嬷嬷心下一惊:“等不了几日?”
杜九娘很轻地笑了一下:“昭明不是说再过些时日这案子就该有线索了吗,他还说,等到春日,同我一起去城郊别院住几日。”
李嬷嬷放松下来,刚才突然生出的冷意总算散了些,她的眼皮发沉,抬手掐了把掌心,打起些精神来:“那夫人就更得多爱惜着身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一次,杜九娘没有接下去。
半晌,她抬起头,看着漆黑的夜幕,答非所问地开口:“我今日的妆容好吗?”
皎皎没有再继续听下去。
杜九娘故意留下的线索和方才的那段话,足以说明她参与进了这件事中。
她对姜府,对姜相,似乎心中有愧,但是尽管怀着愧疚,却不准备收手。
杜九娘应该是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皎皎触了触怀中那本地藏经,轻轻叹了口气。
夜幕四合,皎皎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牢牢盯住着她看。
她加快了脚步,躺进柔软的被褥中时,方才那些不安依旧没有消失。
快要睡着时,提示音忽然响了起来。
【系统提示,昔年真相奖励二已发放。】
皎皎觉得眼前渐渐生出亮意,这一次,是一个春日。
谷雨前后,天地间暖融融的,雀鸟啭啼,满是生机勃勃的春意。
她抬起头,看到一双晃动的黑靴。
小裴忧坐在老榕树的枝杈间,膝头搁了本经书,右手垂下来,腕骨上的银铃一晃一晃。
他比同龄的孩童要瘦一些,咬着只青梅,腮边一鼓一鼓的。
远处传来脚步声,脚步声很疾,和这个慵懒又轻快的春日截然不同。
随着脚步声渐近,皎皎的胸腔中生出些难受的压抑感来。
皎皎抬起头,看到小裴忧的指尖一动,见怪不怪地阖上经书,从枝杈间跳了下来。
来的人是沈绿衣,她穿了件绯色的长裙,眉眼依旧带着些古怪的僵硬,又与之前有了些微不同。
小裴忧抬起乌溜溜的瞳:“母亲。”
沈绿衣原本径直地往前走,听到裴忧的声音,才顿住脚步,有些迟缓地转过头。
她的眼底忽然生出些吓人的亮意,捏住小裴忧的肩头:“母亲就要死了,你知道死去是什么意思吗?”
皎皎听得后脊生出凉意,上一次的梦境中,沈绿衣的精神就十分不对,现在看来,情况更加严重了。
小裴忧点点头,他的眉心点了颗朱砂,朱红的发带一晃一晃,像是莲花座上的小菩萨。
“不能动,不能说话,不会再变来变去。”他歪头想了想,脆生生地开口。
皎皎:...!
她发现,裴忧好像对死亡没有什么概念。
就像上次那只山雀被冻死在雪中,他没有表现出多么不舍和难过,而是把它妥帖地收了起来。
沈绿衣蹲下身,抓住裴忧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神色变得有些奇怪:“对也不对,死去是最脆弱的,生前想要的事,什么都不能做到了。”
很快,她又笑起来:“不过也不是。”
说话间,她伸出枯瘦的手,死死攥住小裴忧的手腕。
小裴忧不避不闪,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保持着面上的笑意,垂头看着沈绿衣。
雪白的衣袖掀起来,露出腕骨上的一串铃铛。
皎皎下意识看过去,这才发现这时的红绳上,还没有缠上那条金丝。
沈绿衣的语调忽然变得十分轻柔:“先把这串铃铛给娘亲,娘亲让它变得更漂亮一些好不好?”
裴忧将铃铛解了下来。
沈绿衣拿着那串铃铛,在空中晃了晃,神色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扭曲。
小裴忧站起身来:“我要去看它们了。”
说完,他朝院中走,袍角沾满春光,轻快地摇晃。
皎皎跟了上去,看到小裴忧停在了石桌前。
现在,他有三个木偶了。
除了那只山雀,还多了一朵花,和一个没有眼睛的娃娃。
小裴忧歪着头,将它们逐个提起来,仔仔细细地拿帕子擦了擦。
他弯着眼睫,十分耐心,仿佛眼前的不是人偶,而是他的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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