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奶油汽水与紫外线

    奥田宅。

    诸伏景光正在和提供餐食外送服务的服务生聊天。

    今年的夏日格外漫长, 接近傍晚时分,气温依旧居高不下。骑着自行车前来送餐的年轻人很是辛苦。于是,作为屋主人的诸伏景光热情地将其请进家门, 还礼貌地端来了加冰的饮料。

    “好喝。”安室透笑得蓝眼睛都眯起来了。

    他用吸管戳了戳奶油汽水上漂浮的冰激凌。

    “景, 你的手艺真不错啊!”

    “你现在很热爱餐厅的工作啊。”

    诸伏景光笑了笑, 动手把外送箱里的食物一件件拎出来,放在餐桌上。通心粉上浇着漂亮的酱汁,煎得正好的牛肉散发着好看的光泽, 连欧芹碎的颜色都青翠欲滴, 这代表了制作者仔细把握了菜肴的出锅时间。

    “……厨艺见涨。”诸伏景光道。

    “我可是靠这个得到了餐厅奖金呢。”

    安室透道。想到某个混帐的FBI老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今日和幼驯染见面, 是为了交换组织情报。在此之前,相认的两人几乎没有交集。更早前, 他们还在组织内部时,对话的频率自然要高一些。但是, 多年后的今天,分属警察厅和警视厅的两个人纵然追查的目标一致,关注的重点却不同, 并不能常常交流。

    如果不是这一次, 安室透从组织里探听到消息,确认相泽夏美的案件和黑衣组织有关, 而她生前的人际关系里, 佐久间佑穗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一块, 两个人也不能坐在这里像儿时一样相处。

    “我一直很在意一件事。”安室透道,“当初, 你暴露后……”

    那一年, 警视厅公安部内部有人查阅了诸伏景光, 即彼时苏格兰的资料,将其是卧底的消息传回了组织,令好友身份暴露,好在,有不知名人士及时提醒,才替景光争取到了更多的逃离时间。

    “那个人是谁,你现在知道了吗?”他道。

    诸伏景光顺利逃脱后,警视厅内部根据他暴露的时间先后,排查出了一名嫌疑人。他们秘密逮捕了那名腐败的警察。

    然而,到底是谁,会好心警告诸伏景光他暴露的事实呢?

    当年,上头经过调查,得出两种论调。一是组织内部人员,有利可图,又接触到情报,知道组织将对有疑点的苏格兰进行试探,另一种论调是警视厅内可能还有其他潜藏的黑衣组织成员,毕竟是警察,许是良心未泯。

    针对第一种说法,安室透事后在组织里打听过,不排除一些人被秘密处决的可能,但是,根据他目前为止听到的消息,应当没有人对这件事负责。

    而第二种说法,本着宁可信其有的观点,警视厅公安部照着这个方向调查了很久。之后,整个资料加密方式,人员交流途径,都进行了调整。诸伏景光辗转与上头取得联系后,使用的也是这套新的系统。

    “零,你想到这个,是觉得那人和这起案件有关吗?” 诸伏景光道。

    “我认为这是个调查的方向。”安室透回答。

    这次见面,诸伏景光主要对好友讲述了女研究员与贝尔摩德的新动态。而波本和女明星相处良好,了解程度也不低,在这样的基础上,对她的一些动作,或许他会有新的角度和想法也说不定。

    “我知道她带来了一个程序。”

    安室透道。

    “在组织的研发部调整过,已经投入使用了好一阵了。”

    话说到这,颇有一种“我下了个应用程序,开发者竟然是我认识的人”的荒谬感。

    事实的脉络逐渐清晰。佐久间佑穗的失踪事件,导致她的朋友相泽夏美对上了组织。最开始被她抓住的是一些小角色和外围势力,譬如泥惨会。而后来,她顺藤摸瓜,越追越深,破坏的就是组织切肤的利益了,而这一点惹怒了朗姆。

    “佐久间小姐知道这些事吗?”安室透问。

    “我感觉她是知道的。”诸伏景光道,“当然,仅限于前半部分。”

    嫌疑人上村等人,还有新发现的爆炸案的疑点或者更多的讯息,他们也是才掌握没多久。这些在佐久间视角里是空白的。

    还有些话,诸伏景光没有说。

    刚刚与佐久间结识的时候,她有一双清莹而透澈的眼睛。那时的女研究员,信任正义也信任人性,对她而言没有永久的阴翳,灰暗或阴影都是暂时的,光明的未来总会到来。横滨的案子,她依旧不是那种会一直低落的女孩,她记得诺言,也不会被恶意打倒。失踪事件发生后,她的眼神里多了一层沉重,却仍旧和这次的不同。在相泽遭遇不幸后,那些光辉与潇洒一点点从她眼中消失了……而他拦不住。

    唯一庆幸的是她最近没再和组织接触。这点他可以肯定,因此他倒没有十分着急。

    “你没考虑过把她纳入公安的线人保护计划吗?”安室透问。

    “有,但是……”

    那意味着她要抛下一切,姓名,亲人,朋友和生活,还有热爱的研究事业。早些时候,在公安部内部也有类似的声音,有些人认为大可强硬地要求她配合,公安又不是慈善事业,后来,是考虑到她的背景,那些人才没坚持己见。佐久间这个象征着荣耀的姓氏在庇护着她。

    不用幼驯染多说,安室透已然清楚了对方的意思。他委婉地提醒道:“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诸伏景光顿了顿,“我准备过两天去看她,也许到时候可以再和她聊一聊。”

    恢复了外卖员的装束,安室透离开了奥田宅。天空中的太阳在马路上投下红彤彤的光亮。

    看来,好友的身份,很快将在那女孩面前不是秘密了。不过,道理本就是如此。脱离了卧底后,尽管还是不能暴露真实身份,至少令对方知晓所处的真实立场是没什么问题的。

    而他……

    在枡山瞳面前,他大概还会当很长一段时间的波本。

    枡山瞳有可能被纳入线人保护计划吗?改名换姓,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这个念头突兀地跳了出来,不到一秒便被安室透自我否决。

    别的不说,单是枡山集团的惊人规模与举足轻重的地位,在政治场上扮演的重要角色,便能看出她的当家人做得有多么称职与不可替代。

    她连海外的大学都没有选择……只要她一日无法放下自己的家族事业……

    若是组织,这一牵绊她的源头不能覆灭,怎么看,她都不能解脱。

    波洛咖啡厅的招牌出现在视野里。

    安室透摘下鸭舌帽,换上服务生的围裙,瞥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再过一个小时今天的打工就结束了,和濑川约好的时间就在明日。选择今天和景光彻底谈话的目的也在这里,他必须掌握所有的信息,力求达成一场完美的交易。

    如果不是濑川,是黑麦威士忌的话……

    温柔笑容的服务生垂下眼睫,蓝眼睛里闪过冷意。

    他不介意把背叛者“上交”给组织。

    然而,濑川的情况不一样。他没有这种经历。而对于公安来说最重要的资料,此时又正握在对方的手里。

    “第十本必读书目?”

    枡山瞳用不失热情的嗓音接着电话,另一头隐约响起欢快的女声。

    “重点,我查查……是214页至335页。”

    “谢谢你啦,枡山!”前田道,“我回家后才发现,记作业的照片怎么放大也看不清楚。”

    “不客气。”枡山瞳道,“那就先这样?”

    “好,再见!”

    放下电话,轮椅上的女孩继续着手头的工作——剪纸。确切地说,是把打印出的大小不一的彩色照片,从边缘裁剪下来。

    系统道:“我不理解,您为什么不能直接用同样大小的照片?”

    “那怎么体现出谁的地位更高呢?”枡山瞳道,“电影或是电视里,那些幕后黑手们的照片墙,往往中心尺寸最大的一张,才是领导者。”

    她又从一叠照片里,选出两个四五十岁的男性,把他们的照片剪掉,碎片扔在一边。

    “……不把关键人物写明,这样真实程度就更高了……”

    系统:“手工活不累吗?而且您还要做旧?”

    霓虹区域警务系统内部的可疑人员名单,又名组织卧底名单,有着如同枝繁叶茂的大树般的复杂脉络。

    枡山瞳可以将其全部密密麻麻写在小纸条上,又或者把电子名单放在存储设备里,再声称来源是那只老式的打火机。但她还是换了种麻烦的方式。先给对方一个地点,之后在这个地点,放上相泽夏美完成的分析工作,以及部分人员的信息。

    最重要的那些自然不能全部写明。

    缘由很简单。假如整个黑警组织都万分清晰地展现在眼前了,女警官完全可以径直找上检察机关。毕竟,又不是说有一半的人都被组织收买了。

    “……但是也没差多少。”

    有些成员根本不知道他们是组织的一部分。这些警察或出于理想,或出于利益,达成了暗中的联合,维持着一张“历史悠久”的关系网,比枡山瞳的年纪还大。

    “降谷零的工作量肉眼可见啊……”

    枡山瞳又检查了一遍一摞照片上马克笔的标注的相泽的字迹,添上一沓账本,回过头,习惯性地将这些东西递给朗内尔。

    身后空空如也。

    枡山瞳这才想起另一个自己半小时前去布置灰扑扑的空仓库了。

    而她的任务……

    打开强力的紫外线灯,看着崭新的纸张渐渐没那么平整,泛起淡淡的黄色,正如被贴在墙上很久后的那种颜色。

    枡山瞳随意翻着手里的账本。

    上村,大竹,他们都在这本资料的名单上。

    “真是一点意外都没有。”她道,“一句话,就急不可耐地动手了。”

    “无论何种情感,到头来都是最容易变成压制点的。”

    第182章 环球旅行和保护者

    一天后。

    共享意识。

    ——任务完成情况。

    ——已完成。

    ——清除所有数据信息。

    ——已清除。

    佐久间佑穗最后一次环视自己这间满是手办、玩偶和游戏的客厅, 她穿了一件简便的适合出行的连帽衫,脚边是银色的金属行李箱,里面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电脑。

    “小姐,出门散心要注意人身安全啊。”柳生道。

    “我知道啦。”

    佐久间转头对老管家露出一个笑容。

    “不是说了, 您不用送我去机场的。”她故作娇嗔地道, “宏一叔父家事务也很多吧?您何必请假?”

    “还可以, 跟往常没什么差别。这个面子他们还是会给我的。”

    老管家刚要提起地面上的行李, 女孩子抢先一步拎起来,放进汽车后备箱。去机场的路上,柳生一边开车,一边偶尔想到什么就再叮嘱几句。

    “去欧洲还好,不要去人太少的地方。”

    “好。”

    “想周游世界的话,试试邮轮也不错。你父亲当年就是在邮轮舞会上认识你母亲的。”

    “哎,您说过好多次啦!”

    “嫌弃我老人家啰嗦吗?”

    “没有。”

    “你也长大了……”说到这,柳生暂时停住了话头。这次相泽出事, 他万分担心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会经不住过大的打击, 她取消了生日宴会,好些日子都闭门不出,连研究室也去得极少。

    现下,虽说,很显然出门旅行也是她排遣悲伤的方式, 但是, 终归是走出家门的活动,这就比前段时间的表现要强。

    “噢!还有那个小伙子, 你告诉他这件事了吧?”柳生道。

    那个名叫奥田悠辉的年轻人, 秉性和脾气都不错。在佐久间沉浸在低落情绪走不出来的期间, 他一直很有耐心,不时会来照顾她,又温柔又细心。

    “……嗯,我说了。”

    汽车在下车点停下,佐久间佑穗拖着行李箱站好,朝驾驶座摆手,柳生却问她候机室是几号。

    “柳生爷爷,您要干嘛?”

    “送你上飞机啊。”

    佐久间哭笑不得。

    “不用麻烦啦,距离起飞时间也没多久了,您停车后再上来还不够折腾的呢。”她道,“我都准备好了,没问题的。”

    她再三坚持,柳生道:“你没出去这么久过……”

    过去,即使是学者间的学术交流,也不过一两个月。这次她的旅行计划,一定就是一年之久。

    “不一定哦!”佐久间笑道,“也许,我很快就会回来啦!”

    “那好吧。”柳生道,“一路平安,小姐。”

    “您也是。”

    女孩子朝老者微微鞠躬,“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柳生爷爷。”

    “既然决定出去玩,就好好玩。”

    柳生回到驾驶室,还不忘探出脑袋。他的皱纹愈发深了,眼睛中流露出的情绪却愈发温和。

    “不要心里装太多事了。”他说得含蓄,“回来的时候,可别让我看到你还像颗蔫巴巴的脱水青菜哦!”

    她瘦削的身形还没恢复,哪怕在开玩笑时,也有了沉静的底色,不再是原先无忧无虑的模样,让人明白她获得了成长,痛苦的成长。

    “不会啦!”佐久间道,“再说大家现在都说我比以前更好看了呢!”

    她晃了晃机票和护照。

    ……

    柳生不太放心,在街上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将车辆放在停车场,乘电梯来到了航站大楼。望着天空中起飞的金属大鸟,老者心中总有些不安,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人影闯入他的视线。

    柳生管家皱起眉头。

    “奥田,你怎么在这儿?”

    奥田悠辉眼底涌动着莫名激烈的情绪。人老成精的柳生能看出他在尽力掩饰了,却还是抑制不住话语里的急切。

    “佑穗她走了吗?”

    “走了。”

    见男人明显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柳生试着开口,“小姐说她告诉过你了,奥田小子,你不会是不知道吧?”

    “我……我知道。”奥田道,“我就是没想到,她竟然真就这么走了。”

    诸伏景光脑中的思绪无比繁杂。

    他稍稍低下头,避开了老者的目光。

    眼前的老管家明显将整件事,尤其是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缘由解释为单纯感情上的危机……

    可是事实远不止如此。

    他再次掏出手机,打开某个存储文件夹。这里原来存放着某个视频,但是,此刻,视频不见了。而这还只是他明面上的设备,即普通人会使用的那种。在事发后,他还用保密程度更好的空白移动终端进行了尝试。结果,不管是什么类型的设备,只要连接上网络,相泽夏美的那段特殊的视频就会报错,进而消失。

    事情没有引起太大的争议。一是热点已经过去了,余音在逐渐减弱。而且,这个视频的消失并不会弹出通知,不是每个人都会时时刻刻查看自己存储的文件状态的。此外,网络上的视频消失得更是彻底,所有以往可点击的地址全部崩溃,冷冰冰的“Error”会第一时间弹出来,显示无法访问……如果有心人检索,就会发现,如今全网也一条也没有了。

    有人在黑掉这段女警官临终的影像。

    之前早就有声音表示,不管是考虑到对孩童的影响,又或者是出于最基本的人道精神,一个人死亡前的哀歌都不该被肆意传播,尤其是最后一段。只是这声音很微弱。有影响的媒体如电视台等会稍做剪辑,但低门槛的猎奇者的狂欢,没有人能阻止。

    诸伏景光之所以发现这件事,是和幼驯染商讨过组织的事宜过后,再次想要复盘案件。

    文件存储位置这种简单的细节,他的记忆不会出错。而网络上发生的一切也不会是偶然。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做了这件事?

    如果说这只是有些诡异,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荒谬了……频繁有人在社区上发声,称自己的个人账号出了问题,真实信息泄露,匿名社区的发言不再匿名,更有甚者,于网络上发出的难听的辱骂被写成邮件,发送给了通讯设备里的所有联系人,往日彬彬有礼的自己被发现实际上是个用恶毒语言攻击别人的……当然,发帖人本人并不这么认为,他声称“只是可以减轻压力,又觉得有趣而已”。

    网络安全对策课的警察们大概要忙疯了。

    诸伏景光想。

    乍一看这是两件事。然而,他却有着不好的预感。

    因为,“具备对相泽夏美的特殊情感”,“顶尖网络高手”,像数学上的交集概念,在他身边,正有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的人。他试着点开几个人的账号,有几人曾有过对女警官的恶意评价……不是全部,但这些人也不会只有一个账号,或只在一个平台上发声。

    但愿只是巧合……

    但愿是我想多了……

    她对正义的信念……

    这一晚,诸伏景光只睡了三个小时。第二天,他比约好的时间还早地匆匆找上门,却见佐久间佑穗门口邮箱上的小旗子倒了。女研究员原本的旗帜安装位置有问题,导致她取信的时候总是容易撞到脑袋。因此,熟络之后,“奥田”提出帮她修整一番,两个人花了半下午,拿着工具重新装好了旗杆。中间她不小心弄脏了原本的旗子,他帮她又重画了一个……后来她洗干净了第一个,也安了回去。

    当时,佑穗开玩笑般道:“有两面旗帜,可以传递旗语了。”

    正常情况下,两面旗帜都和地平线呈八十度角。如今却一个平行卧倒,一个向下呈四十五度角。

    在旗语中,这代表“M”。最容易令人联想到的是“Message”的缩写,即“消息”。

    她有什么消息给他?

    打开邮箱,里面是给奥田的告别信。

    诸伏景光的心越来越沉。

    “只是出国而已,这都什么年代了,你们年轻人想联系的话,方法多的是……”

    见他低落的模样,柳生有些不忍,出言安慰道,“小姐也说了,也许不要一年她就回来了。”

    “您说的是。”

    诸伏景光勉强勾起了唇角。

    然而,在他心中,有个声音斩钉截铁。

    她不会回来了。

    一路在公路上飞驰,他还是迟了一步。

    一个简单的原理,若是要识别他人口中曾“吐出”的恶言,她必然要对文本进行分析。她自然不用一条一条去看,也不用从头搭建语料库,然而,如此精准的辨识,就意味着程序制造者本身,无比明确每一种评论,每一类评价,蕴含恶意在指向什么,是才华,是容貌,是性别,是道德……

    她唯一的朋友拥抱了死亡,却还要遭受连续不断的攻击和羞辱。

    赞美和肯定是有的。无奈鲜花消不掉伤疤。女警官所守护的,往日也是她所信奉的,所谓正义,迎来了来自灵魂最深处的质疑。

    为什么?凭什么?我又该做什么?

    她爆出了他们的隐私,毁掉了他们的数据。

    这是错误和违法的行为,但如果冷酷些想,与可称之为残忍的行径比起来还有很大的差别。

    这一切背后的含义才是最糟糕的。

    坚守正义者跨越了法律的那条线,通常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那不是赛跑比赛的终点线,参赛者稍稍越过后便会停下,那是另一块路牌导向的另一条路,是悬崖前用力踩下的油门。

    常年在黑白间游走的诸伏景光见过很多信仰坍塌者。

    为什么他竟没发现她的异常?

    车内的青年猛地捶了一拳方向盘,误触按键使得车外发出了巨大的鸣笛声。

    这不是什么暂时的分别,也不是擦肩而过的遗憾,她背离了原本的轨道,而他没能抓住她的手。

    而最可怖的,是……

    她见过组织的力量,却不知道组织针对她朋友的阴谋。

    相泽夏美曾是她的保护者。

    当保护者倒下,凶手在逃,若是本就被阴影拉扯的她决心求助于另一种力量,却不知道……

    第183章 欧洲之星和直升机

    [悠辉,

    我要出远门了,时间很长,很抱歉没有提前告知你。前段时间你希望和研究室达成的合作项目, 相关产品技术数据,我已经拜托了邮寄公司, 届时会派送至你的住处, 请注意查收。

    此外, 我已签署了授权书一并寄出。

    这些日子来, 感谢你对我的支持与照顾。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佑穗。]

    佐久间佑穗飞机起飞的前一日,濑川和安室透达成合作交易后,将一张写着数字的纸条递给了他。

    安室透捏着平平无奇的字条,一看就知道是经纬度。至于这张纸本身,被搜查官裁剪得十分整齐,一点毛刺也没有。

    “这个地址是……”

    “到那里,你就会知道的。”濑川道。

    安室透:“这是全部的信息吗?”

    “是她的东西。”

    濑川的言下之意是自己没动什么手脚。

    “钥匙呢?”

    安室透粗略估算了下地址,并不认为是荒郊野外之类的地方, 便试着问道。

    “你的身份, 应该不需要这种东西吧。”濑川道。

    如果这句话是开玩笑,那对方真是糟糕的讲笑话者。

    安室透盯着他。

    “这是密码。”

    濑川似乎也没打算非把他逗乐,又递出一张纸条。

    显然这是新写的,有一块墨水甚至都晕开了一点,证明是没来得及干透就被收起来了。

    而这种情况, 令安室透想到了什么。

    “你破译的?”他问。

    “我们有一本都很喜欢的书。”濑川阳太道。

    这就是默认确实是加密后破解的答案了, 用共同的书本当作工具。当相泽夏美逝去,这种沟通方式便没什么好保密的了。

    “哦, 你喜欢什么样的书?”安室透问, 一半是随口寒暄, 一半是不管什么样的信息,都能反应人物特征。而收集这些几乎就是他的本能。

    濑川瞥了他一眼。

    正当安室透以为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

    “《怪异故事集》第二版。”

    “爱伦.坡?”

    “嗯。”

    “红方指数188%,黑方指数146%。”

    一切都如所料想的在进行,下一步,就是顺着人物逻辑,理所当然地让[佐久间佑穗]选择另一条路了。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枡山瞳的另一双眼睛看到了伦敦阴沉沉的天空。

    佐久间佑穗住了几晚酒店,沉默地吃饭,坐车,留下旅行的痕迹。她又在网上订了欧洲之星列车的车票,下一站的目的地是法国。

    到了乘火车的这日,车舱内人并不多,一个漂亮的女人轻轻坐在她身边,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很高兴你选择了我们。”贝尔摩德摘下墨镜。

    她没做女明星打扮,露出的面容也经过了伪装,红发绿眼睛,不是克丽丝.温亚德的长相。

    “你就是贝尔摩德?”

    佐久间面色平静。

    “是啊。”

    两个人都选择戴了时髦的遮阳帽,大概和今日过于热烈的阳光有关。光线使得整个飞驰的深蓝色流线型车身闪闪发亮,好似一支不知飞往何方的箭。

    “之前,几次交流都不是很愉快。”贝尔摩德对服务生招手,点了苹果酒和可丽饼,“这里的餐食是米其林大厨设计的,要试试吗?”

    “我没胃口。”

    这一刻,贝尔摩德眼里的佐久间佑穗完全是个倔强的小姑娘,是那种凭着一时的热血,强行给自己打气,才站到她面前的……考虑到女孩的身份和定位,这一点都不新鲜,甚至都不是很重要,这种人她见多了。而看在对方有用的份上,她会更耐心点的。

    贝尔摩德开口道:“你看着不像是需要节食的女孩。”

    “我以为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玩友谊的过家家的。”

    “当然不是。”贝尔摩德道,她谢过服务生,抿了口苹果酒,“你的要求,我们答应了。对此,你需要做出一定的回报哦。”

    “我知道。”

    “通常我还会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但是,你是个研究人员,所以,欢迎来到属于科学家的天堂,你会发现我们比市面上大多数赞助商更贴心。”

    她伸出手,涂着蔻丹的五指纤细而精致。

    “不介意的话,通讯设备可以交给我了?”

    这看似是个疑问句,实际是个肯定句。断绝和身边人的一切联系。

    佐久间佑穗握着手机的手没动。

    “怎么?后悔了?”

    见她迟迟不动弹,贝尔摩德风情万种地甩了下半长的红发。

    “有点迟了哦。”她带笑的话语里满是威胁。

    “我没有后悔。”佐久间道,“交给你们这些也不是问题,反正你们要我加入,总不是需要我呆在没有网络的房间里做数学题。”

    正如同贝尔摩德自己说过的话一样,能碰到电子设备,她就很难被困住。

    佐久间:“我在想我们的交易。”

    “帮你找出那个人,让他彻底完蛋……”贝尔摩德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的要求,一副这根本不算什么大事的样子。

    “女孩,你想不到这对我们来说有多容易。”

    更何况,那本来就是他们的人。

    她漫不经心地想。

    “无论他藏在哪里。”佐久间凝视着贝尔摩德的眼睛,“无论……他是谁的人。”

    红发女人的眼神从慵懒到犀利,再到放松,是一瞬间的事。

    “那是当然。”她道,“我虽然不怎么了解那个人,也看得出他不是什么重要角色。”

    “小角色吗?”眼睛圆圆的佐久间佑穗把手机放进贝尔摩德的掌心,却没马上抽回手。一直以来,她都有几分少年气,总让人感觉一眼就能看到底,如今,她第一次让贝尔摩德有种摸不清的错觉。

    “但愿你们永远记得这句话。”女研究员轻声说,“若有朝一日,我与他分处天平两端,请千万要选择我……哪怕是为了更大的利益。”

    这话背后透露出的含义……

    她到底知不知道那个人是组织成员?

    理智告诉贝尔摩德,女研究员不可能知道这件事,但是她又很像话里有话。

    可是,不管是哪一种……

    “我很欣赏你这份自信,要保持哦!”

    女人唇角扬起。

    佐久间佑穗,都注定是他们的人了。

    指数再次变动。

    “红方指数139%,黑方指数150%。”

    短期内前者升高,降低,再升高,再降低,剧烈的变动照进现实,就是有人牺牲,有人走向歧路。

    系统:“照这样下去,很快就……”

    “就什么?”枡山瞳道。

    “没什么啦。”

    枡山瞳又在网上和人下棋了。

    “是快到结算阶段了吧。”她道。

    “咦,宿主你又知道啦?”

    “随便猜的,这是个故事嘛。”

    枡山瞳用手指轻触屏幕,金将移动了一格。她说话时的态度不以为意,令系统确定她是在无比认真地下棋。

    电子音好奇道:“这个对手很厉害吗?”

    “脑力惊人。”枡山瞳道,“当今市面上的棋类人工智能,大概他怎么也能赢过一个吧。”

    “可惜不能拉来帮我干活……”

    她很遗憾地说。

    ……

    整个系统任务的本质是什么?

    为什么是双方指数,不是表示完成程度的百分比进度条?

    红与黑,分值上上下下,而她总不可能永远在两者之间摇摆下去。

    作为故事,要有开头,波折,高潮,低谷……最重要的是,它终会有一个结局。

    枡山瞳维持着兴趣盎然的神色,第一个异世界的任务名称在她的思维宫殿里飘过。

    【保护查尔斯.奥古斯塔斯.麦格纳森】。

    到了最后,他还不是命丧下那位二十一世纪的侦探的枪下,血溅了一地?

    这并不妨碍她拿到S+的评价。

    而第二个异世界……第二个任务,她总是不愿意去想的。

    ……

    “砰!”

    麦格纳森倒在地上,眉心是血淋淋的洞口,灰白的头发,没来得及闭上的眼睛,连嘴角游刃有余的笑容都没有完全消失。

    这个恶名昭彰却令很多人无可奈何的勒索犯,在这天失去了生命。

    环境很是嘈杂,从刚才起,空中就回响着官方的直升机刺耳的噪音。

    约翰.华生医生,曾经的军医,上过战场,在原地惊诧地喊了声上帝。

    “夏洛克!”他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你做了什么啊!”

    “离我远点,约翰。”侦探道。

    直升机的广播不断重复着“不要开枪”,声音的主人很是着急。

    训练有素的特警在靠近,狙击定位的红点闪过两人的面庞。

    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枡山瞳静静注视着这一切,面无表情。

    唯一同样留下来的人员是负责保全的队长大卫,他脸上的色彩就丰富多了,大约是“老板忽然死了?等等以后谁给我发工资?”

    “芙蕾雅小姐,我们……是不是该撤退了?” 他道。

    大卫深知前面的少女对Boss有多忠诚。他的恐慌只维持了没多长时间,之后就像是有了主心骨。

    “先避一下?”

    窗外毕竟是正规的国家机器。

    他知道的秘密不算少,今日的阵势又尤其大。

    “如果我是你,就会用保险柜里第三层的第五本护照坐船去意大利。”

    女孩终于说话了。

    大卫惊得向后退了一步。

    他有点想问“你怎么知道的?”,却在楼外照明灯的帮助下,看清了她过于冰冷与漠然的眼神。

    就在那一刻,他明白了。

    她根本不在乎麦格纳森的死亡!

    莫非是她可以接手麦格纳森先生的财富,因此乐于见到对方的死吗?然而那样,至少会有点幸灾乐祸之类的吧。芙蕾雅小姐更像是一点最基本的情感冲击也没受到。惊讶,悲伤,庆幸,感慨……种种组成了大卫此时内心复杂的心情,却在她身上一点也看不见。

    哦,现在有了。

    她的睫毛闪了闪。

    根据大卫以往与她打交道的经验,那是厌烦。而这种时候,他消失得越快越好。

    “感谢您的指教!”

    大卫按了按胸口的枪,转身快速从密道离开了。

    蠢货。

    脚步声在背后远去,女孩早就转过了脸。

    明明白白的心思就写在男人脸上,像他的前路一样显而易见,如果想要活命,怎么会直到刚才都看不清局势?

    太蠢了。

    这一片区域,除了她以外智商能看的只有三个人,倒在地上的死人不算的话,就只有飞机里的迈克罗夫特,和举着双手的侦探了……

    她更在意的是侦探。

    约翰.华生。

    他的资料也存在她的记忆宫殿内,出身,成长经历,婚姻,弱点,无论怎么看,都和一分钟前匆忙逃跑的大卫没什么区别,是随处可见的那种人。

    为什么会牵动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情绪呢?

    她又眨了眨眼。

    尘埃落定后,她走出建筑。士兵们早已撤去,被封锁的现场旁,有一些苏格兰场的警探在忙碌。

    芙蕾雅来到其中一人旁边。

    那人露出疑惑的神情。

    “孩子,你……

    “B。”芙蕾雅道,“给你的表演。”

    “走吧,难道不是迈克罗夫特让你在这里等我的吗?”

    第184章 满是荆棘落魄王冠

    “年轻的女士, 你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大英帝国实际上的掌控者,手持一把黑伞, 亲和又不失气势。

    “大福尔摩斯先生,你比你的手下强多了。”芙蕾雅道。

    他演出的神情很像是那么回事,符合大多人心目中对幕后高官的定义, 既不会让人随便轻视,又很容易令自大之人泛起“不过如此”的念头。

    “感谢夸奖。”迈克罗夫特道,“他们各有各的……优点。”

    黑发的少女视线落在他的脸上。

    “你不是这么想的。”她说。

    “好吧, 我不是。他们只是些勉强能用的金鱼。”

    迈克罗夫特收起了微微上扬的唇角, 眼神变得稍稍锐利了些许。

    但是, 也许那只是新的一层伪装。

    芙蕾雅的眼睛却亮起来了。

    ——又是一个缺乏……乐子的棘手对象。

    迈克罗夫特对这种类型一点也不陌生。在他身边, 离他最近的模板就是没有案子便会朝墙上开枪的倒霉弟弟夏洛克,被关在小岛上的连他都不愿意多想的妹妹欧洛斯, 还有曾经的欧洲地下世界的掌控者莫里亚蒂。一时间, 他都有种刚做完根管治疗的牙齿又开始疼的错觉。但是, 他必须要处理这些, 这是他的责任。此外,因为在众目睽睽下杀人,夏洛克即将被送往东欧, 而迈克罗夫特一会还和很多要员进行重要的会议, 某些地区的局势……

    不!

    仅仅是头脑稍微发散了一下,他就意识到了, 不到一秒钟,迈克罗夫特强行令自己收回了思绪。根据已经了解到的资料, 以及他与与某一类人打交道的丰富经验, 眼前人, 绝不是适合在她面前放松的好人选。

    再看她,芙蕾雅不再保持那副随时瞄准他的要害的状态了。

    迈克罗夫特反而瞳孔一缩。

    这代表两条消息,一,他刚才被抓了个正着,二,她对他丧失了兴趣。

    身着中学校服的少女坐下了,像出席成人礼的贵族淑女们一样姿态优雅。

    “我记得你上大学了?”迈克罗夫特笑道。

    “哦,你说这个?”

    芙蕾雅低头瞧了瞧领口的制服领带,“这要怪好莱坞的刻板印象。”

    她把它解开丢在一旁,这一刻的动作十分随意。滑落的领带跌落在沙发上,与皮面接触,撞出不正常的弧度。

    那不是一般的领带。

    迈克罗夫特经过判断得出,这件分量不对的物品,只怕和他的黑伞情况类似,是个设计精妙的武器。

    种种细节,都证明迈克罗夫特心中最糟糕的猜想成真了。

    麦格纳森的死,他的幼弟开出的那一枪,根本不能了结整个案件!

    芙蕾雅,被称为“L小姐”的女孩,绝对不只是那些废物特工所汇报什么“集团高级保安人员”或麦格纳森的“疑似养女”,而是他的继承者!

    如果说那个男人名为“阿普多的密室”的思维宫殿,能轻而易举地用其中一条情报撬动半个英国政坛的局势的话,那么她也不遑多让。

    可是,不管情况到了什么地步,他都会为夏洛克收尾的,无论代价是什么。

    被视作大英政府的男人在办公椅上落座。

    这将是一场漫长的谈判。

    “是我失礼了。”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道。

    他们呆的地方并不是他的办公室。迈克罗夫特明白自己这类人如果想获得信息,可以从看似不起眼的环境中获得多少。毫无疑问,在临时布置的可废弃地点与她见面是更合适的选择。

    “恕我冒犯。”他又表现得如同一个负责任的关心后辈的成年人了。

    “L女士,你对未来有怎样的打算?”

    芙蕾雅抬眼瞟他:“为什么问我这个?”

    “对于你养父的死,我感到非常抱歉。”

    “他才不是我的养父!太糟糕了!”

    忽然,她捂住脸哭了起来,将手拿开的时候,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落下,女孩抽泣道,“我只是……只是没得选,我明白,他有些事情做得并不体面,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从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是合适的行为……”

    沙发上的芙蕾雅哭得无助而彷徨,妍丽的容颜,充满脆弱感的蓝眼睛任谁看到都会心碎,她的身躯微微蜷缩,肩膀一下下抖动。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毫无表情。

    片刻后,黑发的少女也停下了,她擦了擦眼角,语气里的波澜消失不见。

    “您真是位冷酷的男士。”她说,“怪不得有个名号,叫做‘Ice Man(冰人)’。”

    这句引用,足以证明她掌握了更多不妙的信息……莫里亚蒂……或许还有艾琳.艾德勒?

    “您则是一位很优秀的小姐。”迈克罗夫特道。在见面之前,他心中有一杆交易的天平,现在,给她的筹码预算又向上翻了一番。

    “但是,你真的认为,刚才的那些足以骗过夏洛克?”

    “啊,是我太年轻了吗?”芙蕾雅端着一张小脸,又很是刻意望了望自己的裙子,“是衣服的问题啦,现在这样只能是‘女孩的哭泣’,‘女人的哭泣’我也有挺多版本的,脆弱的落难者,你觉得如何?”

    ——她果真知晓艾琳.艾德勒。

    迈克罗夫特道:“太辛苦了。你这般年轻的女士,不必如此辛劳。”

    “我又不是要和他生活一辈子。”芙蕾雅置若罔闻,“一个月就足够了,不如说太多了……”

    “夏洛克即将面临刑罚。”

    ——你根本没有和他打交道的机会。

    “那真令人遗憾。我只能如三流从业人员一样,选择约翰.华生了。”

    ——我知道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谁。

    “麦格纳森糟透了。但他的理论不错。”芙蕾雅轻飘飘地说,“压制点分析第一条准则,‘Love is blind(爱是盲目的)’。”

    “莎士比亚。”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他们会因为情感看不清他人,这是基础常识。然而,很多人会忽略另一种影响,真正严重的后果——他们会因此看不清自己。”

    “最常见的情形,认为自己对一个人存在爱,因而认定自己高尚,认定自己伟大,‘我为那个人牺牲了多少啊’,他们把这些当作闪耀的王冠一样戴在自己头上,与财富、名誉一同,当成志得意满时的装饰品,只有到了真正需要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他才会发现,他并非如想象中那般在爱人,他只是痴迷于‘爱人’这件事本身赋予自身的光环,事实上,那个人既不如他的公司,还不如他的游艇……”

    “听上去你深受其害?”

    “恰恰相反。”

    芙蕾雅道。

    她站起来,逼近他的办公椅。

    “不说这些卑劣的蠢货了……看不清自己,还有更危险的一种情况。大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对吧?对此,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理论,来吧,你的是什么?”

    迈克罗夫特神色镇定。

    “我一向认为……”他缓缓说,“爱是危险的劣势。”

    芙蕾雅笑了。

    “看吧?那么,你执行得好吗?”

    “若我给出评价,未免太过傲慢。”

    “天啊,你觉得你执行得很好。”少女一声惊呼。

    她近距离与他灰蓝色的眼睛相对,迈克罗夫特回望过来,一动不动。

    半晌。

    芙蕾雅直起腰,装作无奈地摇摇头。

    “大福尔摩斯先生,没有,真的没有,顶多只能说你控制得不错而已。如果你真的没有被蒙住眼睛……”

    她的嗓音愈发低沉。

    “那你就该看见我才是。”

    “我看到你了。”在麦格纳森的身边,在国际传媒集团的背后,也在夏洛克开枪的现场。

    “没有。”她低声道,这句话几乎是完全的自言自语了。

    “你没有看到我,而我,对此真的非常,非常……好吧也没那么遗憾。”

    迈克罗夫特将所有细节记在思维宫殿里,并没顺着对方的思路纠缠。他是个政客,优秀的政客,不会忘记谈判才是今天的重点事务,而他总能敏锐地抓住转折点的来临。

    他道:“你要什么?”

    “你能给什么?你弟弟吗?”

    芙蕾雅把自己扔回沙发。

    “这也是麦格纳森的交易理论?”

    “不,是冷知识,也是免费小贴士,伦敦不是世界中心。”芙蕾雅道,“你的弟弟也不是,呃,或许他真的是,但我不是这个故事里的常驻配角,也没有血缘之类无聊的东西和侦探先生相连。”

    “我会离开这里。”她下一句话像是条绝妙的好消息。

    “而我最讨厌交通堵塞,确保我路途的前方是一片绿灯吧,大福尔摩斯先生。”

    她朝他露出纯真的笑脸。

    “否则,我会当成那是你嘴硬心软的热情挽留的。”

    迈克罗夫特见少女宛如小蝴蝶一样敏捷地出了大楼,开上街口的黑色法拉利扬长而去。

    不知她对谁感兴趣……

    他想。

    总之,别是他的家人,他的国家就无所谓,在未来,他也不介意和她做上几次交易。

    他敲击黑莓手机的键盘,向手下执行人员发出一条条指示。

    离开了那里,芙蕾雅将车开得风驰电掣,但是她的人又变得无精打采的。

    积累的疲惫与不愿承认的失望在周围无形地静静流淌。

    系统道:“其实,现在宿主不管这些事,直接离开英国也没关系。”

    “……好,我知道了。”

    “还有,下个世界很快也会开启了。”

    “哦,那可真棒啊。”她懒洋洋地应答。

    第二个异世界,澪又有了相似的开局。孤儿的身份,扑面而来的危机……紧接着,她遇上了和麦格纳森类似的角色,头脑还不错,浑身盖不住的血腥气,看在她可用的份上会带她走……

    这次,是一个莫里亚蒂。

    她叫他“老师”没错,事实却是,有些成长,她早就完成了。

    ……

    现实里的手机铃声响起。

    网络上属于她这方的计时在继续,这一步棋耗费的时间有些久了。

    枡山瞳按下通讯键。

    “……是,快说,我还在下棋呢!”

    对面隐约传来类似“你什么时候有了新爱好”之类的话。

    “这有什么,我最近还重拾了钢琴呢。”枡山瞳走了一步棋,“等等,你说什么?”

    又是一长串的亲昵里带着埋怨的发言。

    “……好吧。”

    她挂断了电话。

    系统:“白马探约您去赌场?”

    “是啊。”

    枡山瞳扭头看了看房间里的钢琴。

    “这两个人,人设是不是哪里不对?”

    怎么想,都该是小少爷请她参加古典音乐会,琴酒大哥领着她纵横拉斯维加斯吧?

    第185章 关于未来的某一天

    白马探自然不是迷上了赌博, 也不是好奇心发作想尝试新鲜事物。他是接到了一个案子。

    待枡山瞳到达伦敦后,他第一时间就来到了她的家中,跃跃欲试想要介绍新案情。不过在此之前, 他先发出了疑问。

    “朗内尔先生呢?他去哪了?”

    轮椅上的女孩正在翻商业报告。

    “集团的欧洲分部正好有会议要召开,有些东西需要他先去看一下……”

    见她头也不抬的忙碌模样,白马探本来还在上扬的唇角微微落下了一点。

    表面上, 他依然维持着风度。靠近窗边的枡山瞳察觉到了,扬起脸朝他笑了笑。

    “你母亲送你的生日礼物很帅气。”她没提他的情绪,说起了其他话题。

    楼下停着一辆崭新的迈凯伦跑车, 颜色和乌金类似, 颇为闪亮。

    “谢谢夸奖。”

    白马探来到她身边坐下, 对她猜出礼物的来由习以为常。只是, 他忽然想到了,她能够推理出相关事实, 证据必然是……

    “致我生命中的英雄。”

    枡山瞳隔着玻璃窗, 凭借还不错的视力, 悠悠念出了车牌上方的一行小字。

    “这不是你母亲首选的措辞吧。”她道。根据那位夫人日常行为体现出的浪漫性格, 她多半打算说得更直白点。

    “枡山!”白马探恼羞成怒道。

    “……至少也该是‘小英雄’,或者‘小甜豆’?”女孩的绿眼睛忽闪忽闪,隐隐的笑意流转其中。

    “是小王子。”

    正如以往每次两个人发生争端时的固定流程, 大男生妥协了。

    他尽力保持脸色的自然, 表现出很不在意的模样,“她本来想写, ‘送给我亲爱的小王子’……喂,你转过头去做什么, 以为这样我就看不到你在笑了吗?!”

    “我没有笑…哈哈哈…好啦, 别生气。她真是一位好母亲。”

    枡山瞳道。

    “她听到会很开心的。对了, 也谢谢你送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生日时,他收到了她送的柯南.道尔的原版手稿,所写的故事是《雷神桥之谜》。对于福尔摩斯的狂热粉丝来说,这是一份相当令人惊喜的礼物,同时十分珍贵,珍贵到让他现在就开始发愁,明年要为她准备什么才好。

    他又等了一会,直到枡山瞳签字合上了报告,两个人谈起了案子。

    “你相信死而复生吗?”

    “哈?”

    “怎么可能?”女孩道,“除非是魔术,双胞胎,障眼法……”或者赤井秀一。

    如果是变小的状况,那就是A药和柯南。

    白马探:“……和我想的一样,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他阐明了原委。

    三个星期前,有一位自称梅思嘉.里韦塞的女士看了《每日邮报》上高中生侦探帮助苏格兰场破案的报道,上门找到了白马探,说她的哥哥死而复生了。

    “从坟墓里归来?”

    “虽说不是,也差不了太远了。”他道,“梅思嘉.里韦塞拿出了埃文.希尔由官方开具的死亡证明。她结婚了,娘家姓是希尔。埃文.希尔正是比她大六岁的哥哥,在七年前离开了人世。他们的父母去世得很早,两兄妹感情良好,她高中毕业后,一直在乡下开着一家小店,没怎么来过伦敦,这次是跟随工作调动的丈夫搬家来的。因为不太适应这里的物价,她对家中的钱财看得很紧,并且只去平价超市或者三区的菜市场买菜。有一天,她发现家里的账目不太对……”

    “丈夫去赌博了?”

    “对。”白马探道,“她的丈夫早出晚归,起初,她以为是他需要和同事交际,或者去酒吧喝酒的花销,但是事实不是那样的,一次,她在路上偶遇了丈夫一名同事的妻子,对方感叹说里韦塞先生每周只去一次酒吧,真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她这才感到不对劲,悄悄跟踪了对方。她发现丈夫总是去中心区的一家赌场。她很伤心,这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让她连伤心也顾不上了。”

    “她的哥哥出现了?”

    “没错,里韦塞女士见到了自己早就死亡的哥哥,埃文.希尔。当年,她是亲眼看他下葬的,他不是什么失踪之类的情况,是彻底的死亡,可怖的车祸,面目全非……”

    “这简直……”

    “可以直接和‘伪造尸体瞒天过海’划等号?我知道。所以,我更好奇的,是埃文.希尔去那里做什么了。”白马探道,“七年前,里韦塞女士二十二岁,兄长死亡的时候她还没有结婚。”

    “他不认识自己的妹夫。”

    “但却和妹夫一样,一周七天,几乎天天去赌场报到。”白马探道,“我问了,她说自己的丈夫和哥哥以前都没有赌博的习惯,是都市生活害了他们。”

    “你的感觉是什么?她在说真话吗?”枡山瞳道。

    来自亲人的评价有时会十分主观。

    高中生侦探也明白这一点,他谨慎地思考,“她看上去,是真的那么以为的。”

    “你判断不出真假。”

    “我又不是你。”大男生哼了一声,正色道,“至少,我可以告诉你,她的发言逻辑上没有问题的。”至于情绪辨别,她总是更强一点。

    “你想进去看看。”

    “对啊,不是电话里告诉你了。”白马探道。

    枡山瞳用两根手指托着脸,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他。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你是需要我的帮忙才喊我一起来的。”她道,“真过分,竟然说什么,据说那里的食物很好吃,还适合锻炼头脑,比下棋有趣……”

    “我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

    白马探道。

    他明明说的是“我很好奇,你就不好奇吗”“和一个很有意思的秘密有关”之类的……顶多顺便介绍了一下他打听来的情况。他当然需要她的帮助,原因是她具备一项特殊的才能。然而,要说是只为了任务,那也很冤枉。他很久没见到她了,前些日子,他的生日会,他以为她会来参加的……

    想到这,年轻男孩干脆抱起手臂。

    “你帮还是不帮?”

    “不帮。”

    “你……”他不仅这句话卡壳,脸也红了,大概率是被气红的。

    “会帮你啦。”枡山瞳笑了笑,“我猜,你需要我帮你伪装,对不对?”

    两个人说干就干。

    枡山瞳是在拉格比公学戏剧社团负责舞台剧的服装和妆容时被“发现”这一才华的,白马探也知晓这件事。他不知道的是,本质上,这依旧是枡山瞳在用最小的代价获得学分的行为,展现出的程度也只有她实力的二分之一,不过,用来“融入赌场”已经足够了。

    严格来说,他们都满足了进门要求的最低年龄线,至于一些特殊区域则不好说。亚裔血统带来的是更显年轻的面孔,如果不进行伪装,进门被查证件是百分百会发生的事情。白马探并不想引起他人的注意。由于和苏格兰场的合作,他的长相并不难辨认。此外,他们要去的不是有着高昂入会费的高级会所,而是更街头的那一种。格格不入的风格不利于接近目标对象。

    “得在开学前解决这件案子。”白马探道。

    高中毕业的他早已收到了三一学院的录取通知,届时就得动身去剑桥了。到时候就算可以坐火车往来,只怕也没有足够的时间破案。

    “会的。”

    枡山瞳一边在记忆里翻找来自艾琳的易容术,一边端详着对方的脸。

    “对了。”白马探睁开眼睛,“申请大学……”

    “闭眼。”她道。

    “哦。”

    他老老实实把眼睛闭上了。

    “不许乱动。”他听到她小小的埋怨,“我还没算好你的脸型呢。”

    枡山瞳在对方面前以拇指为参考,比划了几下,思考了一会。

    “你行不行?”大男生没忍住,闭着眼睛张口,“怪盗基德不是一瞬间就……”

    “我是怪盗基德吗?”

    “……不是。”

    “那你还催!”她终于下笔了。他能感觉到她在他脸上几个位置做出了记号。

    “别搞得太难看了。”

    枡山瞳在书桌上铺开一张素描纸。被允许睁眼的白马探顶着眉心、颧骨和下巴处的印记,倾身凑到她身后看着她画画。

    “放心吧,不可能比你现在更好看的。”

    枡山瞳笔尖移动得飞快,刷刷勾勒出轮廓。她是按照长期的易容准备的,和临时变装不同,这需要先定下标准线,以免每次出场都仿佛长得不太一样。

    “这叫哪门子放心?”白马吐槽,他漂亮的棕眸悄悄弯了弯,道,“我会把这当作褒奖的。”

    “请便。”

    ……

    “还有,你申请大学的事……”

    枡山瞳的笔尖停了很短的一瞬,没有被身边人发现。

    “我有问过……”她表现得很正常,犹豫里夹着一点点欢欣,符合“牵挂家族事业的继承人”那种正常。

    太过郑重其事会引发侦探的刨根问底。她并不打算应对这些。

    “……转学几率很低,我可以申请下个阶段……”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打断了。

    “也就是说未来某一天你会回到这里?”他急急道。

    “白马,你这样很不绅士哎。”

    她笑着说。

    “抱歉。”习惯性说完道歉,白马探立刻道,“但是,你答应……你有计划了,是不是?在未来?”

    他紧张地舔了舔唇,长睫频繁地闪动。

    “……对。”她说,“在未来。”

    思维宫殿。

    艾琳.艾德勒小姐在进行易容工作。被复刻的歌剧演员,同样是枡山瞳记忆和思维的具象化。

    “西西。”

    女人呼出一口气。

    “又一个谎言?”

    第186章 新手好运辉煌过往

    “什么时候, 我的言语里少过谎言呢?”枡山瞳道,“这甚至不是最特别的那个。”

    艾琳:“你的提案……”

    “是‘放弃的提案’,不适合他。”

    她收敛心神。

    “现在,我只需要了结这次的事。”

    伪装工作结束。两人看起来都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长相的重点特征被模糊更换, 此外,脸颊撇去了不该有的稚嫩, 更鲜明的轮廓让人变得成熟, 像是各自增加了十岁。

    华灯初上的时间,他们抵达了赌场。

    戴着领结的服务生杰基迎上来,一下便看出这对男女不是本地人。面对他热情的招呼, 两个人拘谨得很, 男性游客还好些,他对周围的一切很陌生,会仔细打量每一块招牌, 女性游客则几乎不怎么和他的视线相对, 还紧紧依着另一半。

    “先生,女士,换筹码的地方在这里。”

    杰基把两个人引到了服务台。

    “呃,好的。”男性游客这样道。他让恋人坐在休息的长椅上,便要上前兑换。这时,女性游客拉了他一把, 她说话时有很重的吞音,服务生猜她是来自北边的居民。

    “请问,最低兑换限额是多少?”她对杰基道。

    “女士, 我们没有最低限制。”杰基笑着说, 这时候有人从旁经过, 他道,“像这些老顾客,都是在附近工作时,抽空便来消遣一两把的,考虑到大家的方便……”

    “在周五晚上?”

    女游客不太相信的样子。

    “这是因为布林先生是附近餐厅老板。”杰基道,“平日里,我们也会有很多来自梅菲尔区办公楼的客人过来。”

    “是这样啊。”男游客显然被说服了,心神放松后,脸上冒出开心的表情。

    “你可不能学他们,天天来这种地方。”他身后的女人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小声而不失严肃地说,“我们对伦敦的生活是有严格的计划的,记得吗?”

    “亲爱的,我当然记得,不过,今天我们是来放松的,你不用老这么紧张兮兮的!”

    说话语速加快了之后,自称费里顿的男客人口音也变得明显起来。

    两人进入了赌厅。

    Soho区位于伦敦市中心,一年到头游客云集,有各式各样的酒吧,充满趣味的特色店铺,街头艺人和音乐,还有热闹的市场。除此之外,大批的赌场也在这里选址。这个地方一向被认为是午夜生活的最佳去处。

    枡山瞳坐在一张离门口不远的圆桌旁边。

    “你还撑得住吗?”白马探不放心地道,“你的腿?”

    她声称既然要做伪装就不能留下明显特征,并且最近接受新的治疗方案后,身体好多了,短暂行走没有问题,一路上他都在帮助支撑她身体的重量。

    “没问题。”枡山瞳道。

    她面前摆着一杯Punch。不喝酒的人在这里太奇怪了。

    枡山瞳尝了一口果味鸡尾酒,是石榴糖浆,混合了橙汁和菠萝汁。

    “小心点,别喝醉了。” 白马探道。话虽这么说,他也拿了一杯Martini。

    “只有一点点的白兰地。”

    “你什么时候能尝出来这些了?”

    “我对酒的味觉很灵敏……”她道,又低头喝了一口,握着吸管的手正好挡住说话的唇形。

    “目标A出现了。”

    出现在白马探背后的,正是里韦塞女士的哥哥。她给了两人一张十年前的兄妹合照,那时候,二十五岁的埃文.希尔有一头卷曲的红发,是一个标准的白人男性,长相普通,深绿色的眼睛,方脸,鼻梁两侧有着小雀斑。如今,五官没太大的变化,皮肤晒成了均匀的古铜色,不再是过分的苍白。黑色背头,下巴留着整齐的胡子。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从乡下小伙变成了混入金融城也不违和的精英。

    “看来,他的经济状况不错。”白马探道。

    他只喝了半杯,不自觉地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易容遮住了他的脸红,阻挡不了感官。

    见状,枡山瞳无奈道:“会喝醉的到底是谁啊?”

    她假装凑到他耳边说话,趁周围人不注意,倾斜他的杯子,让酒液流入一旁的毛巾塔上,反正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又眼疾手快地从托盘上选了一杯Mocktail,把不含酒精的饮料倒进他的杯中。

    “喝这个。”

    一样是花里胡哨的彩色,除了好看的分层保不住了。

    “我只是,嗯,需要保持头脑清醒。”白马探道。

    “是很有必要。”枡山瞳道,“伸手。”

    他不明所以,手臂前伸。

    枡山瞳把他右手手腕压在毛巾塔另一角,白马探感受到了不正常的湿润。

    “这是什么东西?”有点小洁癖的大男生皱着眉道。

    “黑麦威士忌。”女孩好像也不是很愉快的样子。

    松开他的手臂后,她道:“好了,现在你携带着的酒气差不多合格了。”

    “你刚才是让我碰了别人倒出来的酒吗?等等,是倒出来,不是吐出来的吧?”

    他把手举得老远,仿佛很不希望那是属于自己的肢体。

    枡山瞳:“不是。”

    白马探听到了令人放心的答案,再次确认。

    “真的?”

    “真的,餐饮台边缘液体低落的痕迹,地板上的打滑的脚印,有人不小心洒在这里的,还不到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为什么是这个数字……哦,清洁人员安排的轮班表……”

    就在这时,另一个关系人,里韦塞女士的丈夫的身影出现了。枡山瞳用眼神示意了白马探,男生一下子抛开了酒水来源的小事。

    两人本打算加入埃文.希尔的牌桌的,但这位一进门就直冲某张桌子而去,同桌的其他人也见怪不怪,本来是五个人在玩,六个人坐满了之后又开了一局,游戏进行得十分顺畅。

    罗德.里韦塞来了之后,先坐在单独的机器前,投了好一会硬币。这是一台老式的老虎机,现在很多地方早就不用这种古老的投币设计了,而是直接插入赌场的卡片,每次扣除数量不一的金额。这间大型赌场不知是出于氛围营造需要还是别的,在不起眼的角落放了好几台这样的机器。

    里韦塞先生的工作是办公室的文职,他不算强壮,文文弱弱,还戴着一副眼镜。在机器上度过了大约一小时的时间后,他离开了,从场内的服务生处拿了一杯酒,坐在休息区的躺椅上慢慢地喝着。

    “这个该怎么做?”

    女人举着一块筹码,小声扭头问身后的另一半。

    “亲爱的,你看中哪个数字,就把它放上去就行。”

    玩了很多把游戏后,逐渐游刃有余的男人自信地说道。

    “呃,那好吧。”

    她转过身,同场的顾客有一名中年男人露出了不满的神情,狠狠喝了一口酒。荷官面带微笑,贴心地对枡山瞳道,“太太,您的先生说的不错,请随意。”

    “那我就……就……”

    “天哪,能不能快点!”中年男人道。

    “先生,不要激动。让我们给这位女士一点思考的时间。”荷官道,“还有,如果您愿意,请允许我介绍那边,我们提供给重要客户的银色桌。”

    赌注更高,玩法更复杂,同场对手也经过了筛选。

    “我们发放的卡片是有限的,鉴于您今晚出色的表现,我可以为您提出申请。”

    “我想想。”男人道。

    等到这局终了。

    “天哪,我真的赢了吗?啊,这么多筹码……”

    女人激动双手按在牌桌上,又用力拥抱了同伴。

    “我太开心了,斯蒂文。”她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看来今天是您的幸运日。”荷官也道。

    唯一面色不好的只有中年男人,他鼻子涨得通红,嘀咕了一句“新手运气”,便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

    “我要升级去银色区域。”他道。

    “好的,我马上让同事为您办理。”

    通吃全场的女游客一阵惊呼,眼睛闪闪发光。和她一同前来的不知是丈夫还是恋人的男人也很高兴,直接把她抱到了一旁的休息区。他们看起来年纪都不算大,随着时间的流逝,深夜现场的气氛也越发热烈。没人太过注意这两个人的行为。

    除了座位紧挨着二人,一不小心就见证整个过程的里韦塞先生。

    在接近罗德.里韦塞之前,白马探和枡山瞳完成了快速对话。

    “你还真赢了?”

    “不是都商量好了,要和目标B搭话,要么赢得灿烂,要么输得惨烈。”

    “那是最理想的状况。”白马低声道。他们之前顶多积累了相关知识,并没有进赌场实战过。他怎么也没想到她能第一次就赢得这么漂亮,在运气为主的游戏里。

    “我都要相信‘新手好运’是真的了。”他和方才愤而离开的中年男人使用了相同的词汇,其中蕴含的情绪截然不同。

    白马探笑道:“第一次就全赢了!祝贺你!”

    他假意晃了晃她,女孩揽着他的手臂紧了点。

    枡山瞳难得有点心虚。

    系统说:“别说第一次上赌桌了,Soho区的赌场您也不是第一次来。”

    “咳。”

    第一个异世界,同样是二十一世纪的伦敦。

    “我没记错的话,您好像还被拉入过黑名单,连同莫兰一起……”

    第二个异世界,上校去哪里都不爱带孩子,除了去赌场需要人算牌的时候。

    “咳咳咳……”

    第187章 越级战与完美谎言

    罗德.里韦塞瞧了瞧座位一旁的二人, 眼底滑过一丝艳羡。

    他还在慢腾腾地喝他的饮料。

    白马探开始观察对方。

    里韦塞女士的丈夫是从上班的地方直接过来的。他的衣服下摆有棕黄色的粉末,来自办公室的小型自动削铅笔机。方式是走路。依据是鞋子上的痕迹,以及淡淡的香水味,Soho区热闹的下沉市场穿过时会染上的那种, 这几日, 那里一直有店员在向路人推销新品牌的试用……他没吃晚饭,会不时望向餐饮区的位置和门外。眼镜上有几点水痕, 看来他方才去洗手间的时候顺带洗了一把脸。

    罗德.里韦塞感觉到了来自他人的打量。

    白马探没打算伪装这点, 对上里韦塞的视线后,立马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搂紧了玩闹中笑声不断的女伴。

    “打扰了, 先生。”他道。

    里韦塞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 他有点羡慕旁边这对不知是情侣还是夫妻的好运气,眼神落在另一个相貌普通的女人的无名指上,里韦塞见到了戒指。

    原来是夫妻啊。

    枡山瞳也看过来, 放下拨头发的手, 对里韦塞羞涩地笑了笑。

    这两个人戴的都是普通的银戒,衣服也是大众品牌,令里韦塞想到了自己和妻子。

    “祝贺你们。”他说。

    “谢谢。”枡山瞳在白马探手臂上悄悄按了两下。他们在来赌场之前曾试着讨论过,里韦塞来这里到底有没有特殊目的,撞见妻子的哥哥是否是偶然。而亲眼见到的男人的表现,正在降低他的嫌疑。

    他看上去是个捉襟见肘的丈夫, 还对同类型的夫妻很是友好。

    保险起见,白马探进行了第二轮试探。

    “我是斯蒂文,斯蒂文.费里顿。”他郑重地报出了姓氏, 以加深自身朴实的形象, “这是我的妻子艾玛。”

    “我叫罗德……罗德.里韦塞。”

    面对正经的自我介绍, 里韦塞也很自觉地说了自己的全名。

    “里韦塞先生,我能给您买杯酒吗?”

    听到这话,里韦塞有些惊讶。

    白马探接着道,“我看您是熟悉情况的本地人,可以的话,能不能为我们介绍下这间赌场?”

    枡山瞳也恳切地望着他。

    这对夫妻诚恳的目光给了里韦塞莫大的满足感。他爽快地说完了自己知道的信息,便端着新的酒朝牌桌的方向走去,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留在原地的两个人,低头交换意见。

    “他确实迷上了这里。”白马道。

    里韦塞对赌场的情况讲述得很细致,有自己观察的规律和小窍门,包括酒水什么时候特价,筹码的兑换时间,纪念品商店值得买的东西……他将这些说得一清二楚。而且,对自己总结的信息十分自豪。

    枡山瞳:“他也在控制着自己。”

    能看出,里韦塞同样希望提高牌局等级,向往着更高级的区域。他对今晚玩了很久的老虎机兴趣不算特别大,却依旧在上面耗费了最多的时间。痴迷赌博是真的,有意控制花销也是真的。

    “麻烦的是目标A。”白马稍稍扬起脸,“埃……”

    一道身影出现在枡山瞳的视野里。

    “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假装疏忽,抬手将酒杯挥落在地。大男生立马低头望向地面,名字也咽在了喉咙里。

    服务生留意到这里的狼藉,赶过来收拾。绅士风度的白马道了歉,对方用内部通讯设备联系了清洁人员。

    枡山瞳抿了抿唇。

    “斯蒂文。”她说,“我想再喝一杯,我们还去吧台那边坐,好吗?”

    “……好。”

    阻止白马探提起目标名字的行为,是因为枡山瞳背后有一面装潢用的镜子。依据角度,如果特定的对象读到他的唇语,情况将会变得很危险。哪怕他们之间尚且隔着一定的距离。

    无论是谁,都会对自己的名字十分敏感的,即使只是无意间听到或看到。

    更别说……

    枡山瞳的视线扫过在场的人们。

    无数标签密密麻麻地在场内亮起。

    有制服的谁都能辨认,荷官,服务生,清洁工,偶尔路过的营业经理。

    有些识别难度的是五花八门的客人们的身份,游客,学生,附近的住户……谁是第一次来的新手,谁是面红耳赤上头的熟客,谁是挣扎沉溺其中的赌徒……

    更复杂的……

    头顶表示需要重点关注红色标记的有以下几种人:隐蔽的保安,又名打手,检查场内出千和作弊情况的巡逻者,来找乐子的灰色地带人员,以及最显眼的,偏偏成为了身边人追查目标的,【MI6成员】,埃文.希尔。

    而她可不会去赌一名特工恰好不会读口型。

    埃文.希尔在大学毕业后进入了军队,被长官发现了出众的语言天赋后。经过训练,他成为了一名情报员。曾经花了大量时间在东欧活动,之后,由于一次行动出了差错,不得不更换身份,假死脱身。

    这是枡山瞳拿到手的情报。

    事实比资料上更残酷一点。

    如今的埃文是妥妥的精英模样。但是,他时不时就会咳嗽两声。颈部和手腕处都有着极其不起眼的细细的划痕,在深色的肌肤上与晒痕混合,几乎看不出来,方向和弧度很特别,明显符合某种刑罚的特征。他用胡须遮掩着微微下垂的面部肌肉……肺部受损,自残的伤痕,受折磨导致的不正常衰老速度……埃文.希尔遭受过残忍无道的水刑,只怕还在黑牢呆过不短的时间。

    七年前,里韦塞夫人的兄长死亡差一点就是事实了。

    改头换面后,他出现在这里,也不是退休后的休闲生活。

    这间赌场的老板是爱尔兰人,手下有许多特殊的理财师。许多赌场都会参与类似的金钱不健康流通活动,这里依旧是尤为特殊的一间。它服务的对象并不是那些世界上的经典老牌团体,譬如爱尔兰或意大利,而是有着广袤土地的俄罗斯。近些年风头愈胜,组织成员甚至包括被网罗的退役KGB。

    换言之,背后的势力既有着酷烈的作风,又有着高超的水准,等于直线上升的危险程度。否则也不会需要出动具备东欧经历的MI6成员前来卧底调查。埃文.希尔之所以一来就去了固定的位子,也是因为那张桌子上的同伴,都是被赌场抓住命脉的“工蜂”,他们不得不像这种勤劳的动物一样,每日完成固定的任务。而这只是赌场诸多“理财”途径中的一种。

    可见,埃文.希尔的调查还在起步阶段。他很不幸,假如不是里韦塞有一日突发奇想,唯一的亲人,他的妹妹这辈子也走进这里;他又很幸运,里韦塞夫人受到冲击后只是短暂的精神恍惚,并没哭嚎着上来要认亲……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才找上了侦探。

    而侦探……

    枡山瞳看向身侧的白马探。他用易容后的憨厚面孔对她一笑。

    他是敏锐的,枡山瞳毫不怀疑假以时日,他会发现这个地方的不对劲。最简单的一种解题法,只要他连续来上三天,以他的头脑,百分之八十会察觉到赌桌上的异常交易。

    可是,他还不到应对这种等级挑战的时候。

    枡山瞳垂下眼睛,抿了口Pisco Sour。

    怪盗,宝石,马戏团似的杀手,都比这安全得多……有那么一瞬间,思维宫殿里出现的是右脸带着伤疤的路易斯。

    ……

    她晃了晃脑袋。

    总之,若是埃文.希尔的身份被戳穿,有危险的便不止他一人。最好让特工先生继续他的工作。

    “你悠着点,别回头成为酒鬼了。”

    换了位子后,白马探担忧地看着同伴变成了那些发觉自己具备饮酒天赋后,便激动地尝试个不停的新鲜人。

    “才不会呢。”枡山瞳用小木签叉起杯檐上的酸柠檬,装作持着一把长剑,而半月的柠檬就是西式花剑的护手盘。

    “再诋毁吾之荣誉,吾将向你发起光荣挑战。”

    白马探失笑,用吸管碰了碰她的迷你轻剑。

    “接受挑战。”

    ……

    玩了一会,枡山瞳大发善心地放过了柠檬皮。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场内的监视器,大脑里不断刷新着监控的布置。

    这次出行的首要目的,便是在那些人的镜头下,保证两个人的“正常”。

    “他要去抽烟了。”

    埃文.希尔指间有吸烟的痕迹,两分钟内摸了胸前的口袋三次。

    两个人装成新游客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张大眼睛到处看几乎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只要不是长时间盯着目标。

    “也许我可以趁机和他接触一下。”白马探道。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枡山瞳道,“他的口袋凸起的厚度显然不是标准烟盒,是烟丝袋,目标是手卷烟派。看他的眉头……”

    白马探望了过去。明明在赢,但只这一会时间,埃文.希尔也会时不时蹙眉。

    其实这很正常。从MI6成员的角度来讲,他扮演的角色是被赌场压榨的倒霉蛋,几人玩牌都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造假。若是留心的话,同桌几人也没什么开心的表情。可这是赌场,哭脸和笑脸一样普遍。

    “……我猜是因为……”

    枡山瞳一半是在面不改色地扯谎,一半也指出了部分真实的可能。

    “他没有卷好的香烟了,又烟瘾发作,过于焦躁……即使你跟出去,忙着卷烟的目标也不太会乐于对话,还是……”

    她顿住了。

    “有人要离开了。”白马探顺着看过去,一个女人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去牌桌交谈呢?”他道。

    ——假如他当真在牌桌上说出“希尔”的姓氏。

    枡山瞳思考着。

    ——MI6不一定会比退役KGB友善多少。

    这时,随着换人,那张桌子的其他人似乎也决定休息片刻。埃文.希尔掏烟袋的动作有些急躁,他并非全是装的。枡山瞳判断这位情报员真有烟瘾,不过只有一点。她毫不怀疑在需要的时候,别说缺乏烟草,就算没有食物供应,他也能不眠不休熬上不短的时间。

    眼下,他在刻意扩大自身感受的外在表现,让自己更像一个会软弱的普通人。

    这是伪装的常规操作。

    她想。

    有时候,一点情绪就像是滴落在纸上的颜料点,你将它浸入水中,得到一大片晕开的色彩。它们鲜艳而热烈地环绕着你,然而你知道,那只是表象。

    埃文.希尔向外走去,手里抓了不少东西,在他走动的间隙,不时有银光闪过。

    “斯蒂文。”枡山瞳道,“你记得把车停哪了吗?”

    白马探一怔。

    待目标消失,女孩倾身道:“印着十字的镀铬机械钥匙,没有芯片,他的车绝对要早于90年,你觉得外面会停着几辆古董的庞蒂亚克车?”

    第188章 废弃的提案和命轨

    “先生, 门外有辆车被其他车撞到了,似乎是您的车。”

    埃文.希尔正在按照赌场的要求输钱, 常给他送酒的服务生比尔来到了牌桌旁, 恭敬地弯腰说道。

    “车被撞了?” 埃文用一口美国口音道,他资料上的家乡是肯塔基州。

    他对比尔使了个询问的眼色。服务生比尔是了解赌场真实面貌的内部成员之一,也是他们这张桌子的“管理者”。

    被撞车, 难道这是某种新的暗语吗?

    比尔也明白了他的疑问,摇摇头。

    看来是单纯的突发事件。

    叹了声倒霉, 埃文调整了面上木然的神情, 走出了大门。迎接他的是一对平平无奇的男女, 相貌是再普通不过的那种。

    他心爱的古董车车身上有一条长长的划痕, 位置也改变了,半个车头被撞入了旁边的小巷里。那对男女就站在巷口的阴影处。

    ——也是摄像头的死角。

    出于职业病,埃文先想到了这一点。

    “你们打算怎么办?”他有气无力道,像个颓废的中产精英。

    “非常抱歉。”自称斯蒂文的男人弱弱地道,“但是, 我们能不能不要喊警察, 我才来伦敦工作没多久。”

    “哦, 那也行,出个价吧。”

    对方车窗上贴着大大的租车行标志,埃文瞧了一眼,道, “虽然吧,我觉得你们联系租车公司更划算,他们有保险条款的。”

    “这样会留下记录的。”另一个女人道, “我们不想让费里顿的名誉受损。”

    她递过来一张名片。

    “可以的话, 还您先收下这个。”

    ——固执的乡下人真麻烦。

    埃文如此想着, 随手把名片举到了眼前。中规中矩的印刷格式,名字,职位,公司,邮箱,联系电话。除此之外,还有一行的黑字。

    他定睛望去。

    这是一个名字。而正是这个名字的存在,令他的目光凝住了。

    梅思嘉.希尔。

    他的妹妹,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强忍住惊恐和怒火,埃文没忘记自己还在谁的地盘上。想到头顶的监控,他表现得像个喝多酒易怒的混蛋一般,猛然上前一步……实则是同样躲进了视线死角。

    埃文把名片恶狠狠地丢在地上。

    “你们不是想告诉我,只留个联系方式就行了吧?我怎么能相信你们的诚意?”埃文道,“至少告诉我,你们住哪?”

    在他搞出激烈的动静时,面前的男人伸手把女伴挡在身后。等到埃文平静下来,才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先生。”

    他报出了一个酒店名与四个数字的房间号,还从胸前掏出了房卡,递给埃文。

    “我们身上没带什么钱,您可以之后来这里找我们。”

    他很是镇定,埃文反而更心沉了。

    他不可能轻易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对方掌握的情报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他们是哪方势力的人?会不会是赌场的老板发现了自己的端倪,故意试探……

    那对夫妻离开了。

    埃文倚着心爱的古董车抽完了两支烟,之后便回到赌场打听消息。原来,这对夫妻今晚才赢了一局大的,不久后就一个冲动输惨了,只得蔫巴巴地走人。大概也是因为大起大落,心神不定,才撞了他的车。

    心神不定个鬼!

    埃文骂了一句,握紧掌心的名片。他最后还是把它从地上拾起来了,毕竟上面有妹妹的名字。

    “目标刚才的表现……你觉得他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里韦塞夫人?”

    白马探道。

    “认识。”枡山瞳回答。

    “根据是什么?”

    “感觉。”

    无语了片刻,白马道:“就像你一下子全输完那场的感觉?”

    “对啊。”

    “……”

    两个人在房间里等待着。埃文约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半。作息规律的侦探以手托腮,困意上涌。他看向枡山瞳,女孩倒是状态良好,不断滑动手机屏幕,不时还点上几下。

    “什么东西那么有趣?”他随口道。

    “别人分享的故事。”她说,“总令人见识到不一样的精彩。”

    白马探换了一只手托着脸。

    “目标到底有什么必要隐姓埋名呢?”他道,“如果不是凑巧长了一样的脸,而是他们真的认识,方才的表演就很耐人寻味了……既不慌乱,也不着急。”

    他提起了点精神,“也许我可以联系下苏格兰场的探长。”

    “你可以明天去。”枡山瞳收起手机,道,“看看待会目标会给出什么样的答复,依据他的答案进行资料调查。”

    共享意识。

    ——搞定了吗?

    ——搞定了。

    枡山宅里,朗内尔关上了电脑上的联络页。

    马甲系统的能动性极差。因此,一般情况下,枡山瞳很有原则。为了避免扮演不同身份时发生混淆,她会尽力遵照角色设定去完成任务。譬如,与网络和计算机相关的工作,她要么自己做,要么用【佐久间佑穗】的身份完成。

    然而,现下组织基地里的佐久间佑穗正过着被严密监视的有规律断网生活。枡山瞳临时破例,和键盘较劲的变成了朗内尔。

    埃文.希尔面对身份被戳穿,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首先,假如自主性极强的情报员认为她和他是有阴谋的恶人,绝对会干脆地灭口。若他确认他们是侦探……这也是事情发展最可能的走向,尤其是白马探有着和苏格兰场合作的良好名声。那么,对埃文来说,欺骗他们的,给出说得过去的解释是较好的选择。问题是,他的说辞能不能瞒过侦探?

    有一定的几率,埃文会如实说出真相,不是全部的真相,更可能是一部分。这样一来,正义感十足的侦探不去参与这件事的概率会有多少呢?

    如果他也希望如埃文般,隐瞒身份打入赌场内部,成为工蜂,现有的伪装身份,没有根底的外来游客,正是容易被瞄准的对象……

    那样绝对不行。

    思维宫殿。

    “西西。”

    自从唤醒易容技能时“请”出了艾琳小姐,美丽的女演员这几日便成了常驻人物。

    她优雅地坐在深红的丝绒椅上,叹息着摇了摇头。

    “你听到自己的用词有多么bossy(专横)了吗?”

    “我只是选择了合适的路。”枡山瞳道,“还有……”

    “你想说,威廉对路易斯也是如此?安排好他的一切?”她道,“但是,后来威廉也意识到那样做是不对的。”

    “情况不同,他们是兄弟。”

    “你们呢?我以为你们至少也算朋友?”

    “不,他是不该出现在这个故事里的角色。”枡山瞳道。

    “你的提案……

    “也许一开始我有过想法。”她说,“猎鹿帽,福尔摩斯的弟子……我希望他站到合适的位置。”

    艾琳:“那个被你否定的提案。”

    “他不是适合的人选。再说,他也已经拒绝了,不是吗?”

    她从记忆里调出悬崖边的场景。

    月光下,高中生侦探背着少女前行。

    他说:“以你为主题的谜案的侦探,我不想当。”

    “看,艾琳。” 枡山瞳道,“那是个大写的‘NO’。”

    这一场出神又回神极其短暂。

    要斩断侦探和特工之间的联系,最好的办法是制造一个足以欺骗过白马的谎言,令他接受,不再追查下去。埃文.希尔的MI6卧底身份不能暴露。

    被牵挂的主人公还在打牌,同时酝酿着措辞。等到赌场里气氛越发热烈的深夜,他整个人也变得亢奋起来,又喝了很多酒,一副晕乎乎的模样。摆摆手拒绝了服务生帮助自己的要求,埃文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大街上。他先在路边买了一份炸鱼薯条,一边吃一边解开了领带,待吃完后,已来到了三条街外,步伐也逐渐没那么飘忽了。埃文把身上的西装脱下,只留着最普通不过的白衬衫,又摸了摸腰间的凸起——那是武器的位置。这一秒,他的眼神清醒而狠厉。

    他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上了离名片上的酒店名还有两条街的某家常去的俱乐部名。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完全陌生的号码。

    推销吗?

    黑色出租车后座的埃文保持着醉酒者的状态。接起电话,大着舌头问了句谁。

    几秒钟后,他不得不尽可能低下脑袋,以掩盖眼中的震惊。

    “说吧,你们要多少钱才肯闭嘴?”

    开门后,埃文.希尔大步踏了进去。白马探能看出他在努力维持镇定,微红的眼珠还是暴露了他的焦急。

    这是什么情况?

    白马探和枡山瞳对视一眼,试探着说:“你觉得呢?”

    “先说好,太夸张的数字,我劝你们提都不要提。”埃文道,“看到你们撞到的那辆车了吗?我顶多把那个转给你,在市场上能卖出个不错的价钱。”

    “只有这些?”

    “你们还要怎么样?”埃文重重地喘气,道,“我就是看着还算光鲜,手里没别的东西了,住的地方还比不上你们这的一半……那张保单赔的钱也不是落到了我手里,这你们不是知道吗!?现在估计也剩不了多少了,实在不行,你们就报警吧!”

    保单?

    白马探愣了一下,枡山瞳道:“车可以。我们要了。”

    她说:“不过……”

    “怎样?”

    “得看市场报价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样。万一是个破烂呢?”

    “你!”

    “算你有诚意。”白马道,“这样吧,明天还是这个时间,我们考虑考虑。”

    “……到时候交车?”

    “到时候再决定交易是否能成。”

    色厉内荏的目标离开了。白马探陷入沉思。

    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尤其是对方提到的保险。

    “想给里韦塞女士打电话就打吧。”枡山瞳道,“我想她也正牵挂着这件事。”

    “保险?”梅思嘉.里韦塞接到电话,起初声音还有些迷糊,很快变得清晰,她回想着当年,确实在兄长死后收到了一大笔钱,她也是用那笔钱开了乡下小店。

    “是有赔付没错。”她道,“当时我也很惊讶,不知道埃文什么时候买了保险。”

    那当然不是保险,而是特工家属的补偿金。埃文.希尔“死亡”时没有官方的职位与身份,不能算作殉职,钱财发放能选择的方式有限。在确认他有这么一份“保险”后,枡山瞳撰写了她的剧本。

    “当时,里韦塞女士,你听过家乡附近有人失踪的消息吗?”白马道。

    枡山瞳望着他专注的目光,睫毛颤了颤。

    电话另一端,经过再三尝试,梅思嘉终于想起了村庄里有年轻人那一年出门闯荡去了。

    “但不是失踪,丹尼尔只是一直没回家。”

    “他长什么样?”

    “接近六英尺,和埃文也差不多,眼睛是……我的天哪。”

    她意识到了什么。

    “你不会是说……埃文,他,他……”

    “不。”白马探道,“不是你想的最糟的那种可能。”

    ——假如埃文.希尔犯下的是谋杀罪,他不会说出报警两个字。

    因此,事实更可能……

    “是偷梁换柱。”

    Bingo.

    第189章 善心大发与职业病

    虽然年轻的侦探只是告诉梅思嘉有这种可能, 事实还不确定,一向日子过得平平常常的妇人还是担忧地彻夜未眠。白马探送了枡山瞳回家后, 连夜去了苏格兰场, 通过相熟的探长调取更多目标的详细信息。

    旧事的脉络逐渐展露。

    梅思嘉.里韦塞的兄长,埃文.希尔在大学毕业后加入了军队。退伍后,他找了一个数据员的工作, 常常需要去国外出差。一日,他在回家乡的路上发生了车祸, 梅思嘉见到了他面目全非的尸体, 悲痛欲绝, 在村民的帮助下, 为哥哥举办了葬礼。

    可是,当时死的并不是埃文,而是他的小学兼中学同学丹尼尔.休斯。

    丹尼尔想去大城市闯一闯,却在公路上出了车祸,死在道路临近山崖下的树林里, 面容被树枝和石头等杂物摩擦后损毁。肇事者第一时间逃跑了, 没有及时将其送医。机缘巧合下, 他的尸体被路过的埃文发现了。

    彼时,埃文的事业多年来都没有起色,经济上也正处于危机。好消息是他之前买过一份人身保险。又和妹妹感情甚笃。在看到丹尼尔的惨剧后,他忽然萌生出一个念头。

    ——不如就让别人把这当作自己, 借此消失在人前好了。

    丹尼尔和家里人发生口角,已独自在外居住了好一阵子,临走前办理了退租。埃文把家中自身的痕迹清理干净, 从丹尼尔还没来得及被房东清理的房间内, 收集了牙刷或梳子等容易保存DNA信息的物品, 转移到自己家中,以便事后完成身份信息确认。

    他将身份证件放在丹尼尔身上。对方的死因的确是车祸导致,司机也前来自首,这件案子很快了结,没人考虑其他可能。

    “确保你收到了一笔钱,他便选择了醉生梦死。”

    得到了这样的答案,梅思嘉.里韦塞沉默许久。

    “我请求您,先不要报警。”她说,“……不,我不是为了赔偿金,侦探先生,你不知道,丹尼尔只剩一个祖母,休斯夫人前几年身子骨还很健朗,这段时间早就不太行了,虽然她嘴上不说,可谁都知道,她一直想念着自己的孙子……”

    她抽泣了一声。

    “她经不住这样的打击的。至于我的兄长,您能先让我找他谈谈吗?”

    ……

    伦敦梅菲尔区的枡山宅,花园里的蔷薇依旧绽放得十分热烈。

    “事情就是这样。”

    白马探道。

    朗内尔为他端上一盏咖啡。

    “资料呢?我看看?”

    枡山瞳伸出手。

    白马探将记录着数据的平板电脑递给她,学校档案,连续数年的社保详情,临时影印的法医报告,还有丹尼尔购买火车票的记录,终点是伦敦查令十字车站。

    两天时间破获了死而复生的谜案,他本该高兴的,可心里总有种莫名的怅然。

    “原来如此。”

    枡山瞳放下资料。

    这就表示她的意见和自己的是一样的。

    白马探最后一点怀疑也放下了,他聊起了其他话题。

    “你是不是又准备回国了?”

    “会先去一趟德国汉堡。”枡山瞳道,“年度汽车产业峰会,记得吗?这次要谈的是供应链主题……”

    商业模型,行业形势,这些实际上算是他作为侦探的盲区。就像福尔摩斯说的,人的大脑宛如一间空屋,有的知识是更适合这间屋子的家具。地心说尚且不在此列,就别提其他的了。唯一例外的大概是□□势,他从不觉得有趣,只是出身和家境要求他对这些有所了解。

    但是,无论如何,看她谈起这些,总是很有意思的。

    他含笑凝视着她说话时的神采。

    “你今天怎么想起喝咖啡了?”他搅拌了一下棕色的液体,“浓缩牛奶的搭配可不常见。”

    “不觉得Bombon念起来很可爱吗?”

    枡山瞳从埃文.希尔假死时间点前,硬生生在他周围扯出了一个编故事的合适人选,丹尼尔.休斯。

    整个故事都是假的。

    MI6伪造埃文的死亡的时候,用的是自然不是这人的尸体。真正的丹尼尔当时更没有死在车祸中,他去的也不是伦敦,是威尔士,不幸沦入了毒窟,几个月后心跳停止,被当成不知名的流浪汉处理了。

    埃文.希尔也不存在什么事业危机。他是一名特工,即使有钱也不可能生活得大手大脚,否则,不正常的经济情况等于把可疑写在了脑门上。

    侵入电子系统增删记录,补上证据链。

    一句改变的措辞,一些带着情感的注释,人的思维很容易受到引导。一个不起眼的线头,指向了看似无可挑剔的全貌。

    这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将MI6的组织行为转变成埃文的个人行为,即使他的身份被戳破,风声传入赌场或其背后势力耳中,也只会让他更适合成为一名“工蜂”,因为他贪财,有把柄,无处可逃。

    而从埃文.希尔的角度出发,他临时接到的是来自MI6的电话,和一整套帮助他脱身的谎言。虽说他有些惊诧,对以前的老同学丹尼尔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了,但还是放心多些。毕竟,秘密情报局的监控无孔不入,这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

    MI6理事官声纹,内部系统加密方式,传递消息途径……无数讯息滚过枡山瞳的大脑。

    有时候,悠久的历史带来的不仅有开山鼻祖之类的美誉,还有混乱的机构和层级。他们之间不是泾渭分明的,在复杂的授权和加密制度下,用作缓冲,多方可插手的中间地带是必然的产物。正是凭借这点,枡山瞳将两个几乎不相干的人扯进同一个剧本。哪怕有人事后追溯,也只会以为是权限不够触碰不到真相。

    她曾试着想过,是否要趁这个机会,向MI6掌门人推销某项特殊服务,关于数据和通讯线路,以埃文事件为切入点和出道秀。

    ——利益交换,扩大影响力。这简直是职业病。

    然而,不论她以谁的名头出面,这些疑心病甚重的情报精英们,一定会把埃文事件相关人员查个底掉。

    那样的话,就违背了她出手的初衷。之所以不动用MI6内线成员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目前,这件事上游和下游都不存在漏洞。

    完成行动复盘,枡山瞳喝了一口咖啡。

    唯一的不足是……好困啊。

    “是我不好,没考虑周全。”

    白马探见女孩眼下一片青色,在白得透明的肌肤上尤其明显。

    “你昨天也没休息好吧。”他道,“那我就不打扰你,先离开了。你去汉堡的飞机是什么时候?”

    “明早开完会后,会直接从公司那边的机场起飞。”

    枡山瞳道,一双绿眸水润润的,像冬日的冰湖上蒙着雾气。承认了疲惫后,她的声音也轻了许多。

    “不用送我。”她小声道,“放心,朗也会照顾我的。”

    “等我开学后……”

    “记得向福尔摩斯先生学习哦。”她道,“听说泰晤士河上的划船比赛很热闹,但是竞争非常激烈。”

    牛津和剑桥两所一流学府常年进行划船对抗赛。这是人尽皆知的优良传统,也正是因为有名,受人瞩目,学生们想要进入校队不是易事,需要经过层层考验,对手全是出众的精英。

    她这是在质疑他的能力?

    “我会穿上浅蓝色的。”白马探自信道。浅蓝色是剑桥船队成员制服的颜色。

    “这可和福尔摩斯先生没有关系。”专情认真的粉丝不忘强调道,“他不喜欢集体体育项目。”

    “对哦。”

    “不过,总要有些不同的。”他又道,“一个人和他的榜样之间……”

    “你先把手里的猎鹿帽放下再说话。”

    枡山瞳忍俊不禁。

    英俊的大男生也勾起唇角,炫目明媚的笑意在他眼中亮起。

    “好啦,我真要走了。”

    他站起身,将帽子拿在身前,特意用英式绅士礼的方式对她鞠了一躬。

    “再见,亲爱的小姐,祝您旅途一路顺风。”

    “再见,愿你有美好的校园生活。”远离错误的交集,远离偏转的命途。

    年轻的侦探离开了。

    枡山瞳好一会没说话,只在念头指示下让朗内尔拿来电脑。

    屏幕亮起,是汉堡峰会的提案。

    她把手指放在键盘上,迟迟不动。

    系统发声了:“宿主?”

    枡山瞳的指尖开始频频敲击。

    “董事会这两人好烦……”她嘀咕道,“还有,霓虹警视厅内部的账本与名单,我都交出去好多天了,也不知他们调查的进度怎么样了……”

    这天,安室透收到了一份来自朗姆的特殊礼物,一张芯片。在发来的邮件里,他的描述是“新的安全通讯线路”。

    是组织的新产品?

    安室透将芯片安装在了一支空白手机上,放进秘密更少的个人侦探所。

    他不得不谨慎。

    万一具备窃听功能呢?万一支持复制设备的信息呢?值得朗姆大费周章送过来的“产品”,可不是补给的武器那么简单。

    此外,他正在考虑一个新计划,仍旧和乐园爆炸案有关。在濑川给出线索后,公安对警视厅内部黑警组织的追查工作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当然,如何才能高效彻底地清除这些人成为了大难题。组织发展的时间太久了,覆盖到的势力众多,并且涉及高层。一个操作不好,最可能的下场就是被推到台前的替罪羊草草了结此次风波。这是长期工作,需要政坛上有力的支持,在处理人员时也要尽可能减少不良影响,避免走露风声。

    为此,安室透本就忙碌的日程被填得更满了,连部下都看不过去了。

    然而,压榨时间是有回报的。

    上村舜太朗果真是组织的人!他与现名大竹健的增田也有着密切的关系。在考虑将其秘密逮捕的时候,一个新想法跳了出来。

    如果上村的秘密被揭开了,会怎样呢?

    失误和暴露的组织成员,他们最担心见到的角色,也是最害怕有朝一日需要面对的角色是谁?

    琴酒一定会来。

    假如提前安排,让自己在这件事中“隐形”的话……

    不知他最近在哪?

    “大哥!你看这个!”

    伏特加兴冲冲地指着报纸经济版的加粗标题,“世界汽车峰会即将在市博览馆召开”。

    “……知名车企,经销商,技术企业,数字厂商届时都将出席参会……”

    “Masuyama集团也会参加。这不就是小瞳也会来汉堡,真巧啊。”

    第190章 水泽仙女的观景台

    德国北部。

    汉堡是欧洲最重要的海运港口之一, 每日货物吞吐量极大,远洋轮也偏爱在这里停留。这座城市同时是金融、贸易和工业中心, 可想而知它的繁华。种种便利滋生的不只有光明, 还有暗影,大多数时候,它们相互缠绕, 难以分割。

    夜晚。

    灯火通明的邮轮正在海面上行驶。它叫做“达芙妮”号,以被太阳神痴恋的水泽仙女为名。同时, 它也是第一部 德国歌剧的名字。蒂戈奇家族这一代掌门人既喜欢文化艺术, 又喜欢船, 选择在这艘漂亮的邮轮上组织宴会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这不是专门面向几大家族的聚会, 虽说许多大家族的重要成员也出席了。但是,就像弗兰克.蒂戈奇旗下掌管了众多船舶运输业公司一样,很多家族自有其生意。宴会上出现的众人,无论真实身份如何,都有着可以说出口的职位。

    在世界汽车峰会召开的今日, 纯粹的商业人士也来了不少。从表面上看, 这就是一场气氛融洽的派对。

    弗兰克.蒂戈奇的小儿子艾蒂尔游走在人群中招待众人, 他不是家族的继承人,但是,老头子还没死之前,谁知道他会不会改变主意呢?为此, 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他在人群中端着酒杯交际,目光来回巡游,最终落在一个高大的男人身上。那人一身银灰色暗纹西装, 光泽莹润, 长发被一颗小小的环状黄金发扣束在身后。

    艾蒂尔维持着大大方方的注视, 不到两秒,本来在窗边朝外望的男人回过了头,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他的方向。

    好敏锐的感官!

    艾蒂尔向对方点点头致意。他在心里排练了下说辞。等到走过去的时候,他像一个活泼而充满朝气的年轻人——这一直是他对外的形象,道:“诺维先生,好久不见。”

    伊莱亚斯.诺维,埃莱达集团的董事,这只是他的表面身份。在这片土地上五个具有影响力的家族中,诺维家族的实权者从来都很低调,艾蒂尔想获得来自其他势力的支持,想做一笔漂亮的生意,伊莱亚斯是他瞄准的合作对象。

    单看外表,伊莱亚斯.诺维是一位优雅从容的成熟男士。他不难接触,不过那更像是每个生意人都有的表象。艾蒂尔与他几次相处下来,感觉之间的距离一点也没有拉近。这对长袖善舞的他来说可是件稀罕事。

    艾蒂尔招呼侍者为伊莱亚斯.诺维换上了典藏的白葡萄酒。

    “雷司令之王。” 年轻人笑道,“这可是我从祖母那里软磨硬泡拿出来的。”

    最具盛名的雷司令葡萄酒酒庄正是蒂戈奇家族百年产业之一。艾蒂尔在有意暗示自己的地位。

    “感谢招待。”伊莱亚斯道。他像是没听懂,更可能是有意避开艾蒂尔的信号。

    艾蒂尔也不气馁,只转了转酒杯,任由馥郁的香气在杯中旋开。

    “您方才在看什么呢?”他表现出好奇的模样,朝窗外看去。甲板上,精彩的演出正在进行。来自顶级芭蕾舞团的舞者们表演着力与美的碰撞,还有现场演奏的美妙音乐。

    首席舞者轻盈灵巧,回眸时面容秀美,魅力十足。

    “是那颗来自德累斯顿的明珠吗?”艾蒂尔说,“邀请函还是我发出的呢。”

    这次是介绍二人认识的潜台词。

    “精彩的演出。”

    伊莱亚斯淡淡回答,没有显出对这个提议感兴趣的倾向。

    “您今天的演讲使人受益颇丰。”

    朗内尔推着枡山瞳绕过一层甲板上的热闹,进入邮轮二层的宴会厅,留意到她的身影的宾客们便上前和她对话。

    “您过誉了。”

    女孩道。她换下了白日里的商业论坛上的宝蓝色西装,选了米白色的丝绸长裙,三层珍珠的贴颈项链,盘发凸出了秀丽的五官,连同优美的肩部线条,能看出她在有意削减自身的稚嫩感。

    “关于辅助驾驶系统市场……”

    派对注定是工作会议的延续。有些是已有合作,关系良好的人员,有些是在未来可以开展业务往来的人员。完成进一步社交的任务后,枡山瞳去往邮轮设置的观景台。

    一进去,已经有人立在那里,是伊莱亚斯.诺维。

    海风并不大,角落是闪烁的灯光,特殊设计呼应着天上的星子。

    朗内尔退了出去。

    ……

    “我是不是该先做个自我介绍?”枡山瞳用德语道,“大哥?”

    伊莱亚斯.诺维,即琴酒,将酒杯放在露台上,迈着长腿走了过来。

    “你这个样子,可真叫我不太习惯。”枡山瞳仰起脸。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他的领带夹与发扣同色,黄金上点缀着小小的红宝石。甩开了固有的黑色大衣后,琴酒当下的打扮从头到脚没有一丝重色,他的银发和绿眼睛也是浅色调。

    他朝着女孩俯下身。

    “……考虑再戴副眼镜吗?感觉会很适合。”

    枡山瞳微微转过头,男人的侧脸靠近她的脖颈,携着淡淡的香水味。

    “大哥你觉得呢?”她对上来就调整她的轮椅制动器的Top Killer道。

    确保她的轮椅固定好了,琴酒直起身,刚要开口。

    “不许说……”枡山瞳道,“‘玛克怎么这么大意’‘你冷不冷’,我可听不得这种话,太折磨人了!”

    很OOC的!

    琴酒:……

    “切宁。”唤了声她的代号,他习惯性地想抚摸她的长发,被精致的盘发拦住了。

    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他道:“怎么样?现场观察结果?”

    “摩苏泽家族一定会动手的。”枡山瞳正色道,“至少有二十人脸上写着‘老子今天有去无回’,这还只是宾客,不包括保镖、演员、服务生、船员……”

    “他们定的行动时间是凌晨三点钟。”琴酒道,“十二点前,你和玛克下船。”

    “这也太早了。”女孩撇撇嘴,“他们又不会对我动手。再说了,谁会在这么好玩的夜场提前离场?”

    “生病的你。”琴酒道。

    “……我会生气的!一定会的!”枡山瞳道,“这可是组织发展的重要行动。”

    原本的诺维家族早就名存实亡了,如今全盘处在组织的管控之下。琴酒明面上的身份也是由此而来。之所以没有直接标上组织的名号,是因为老牌五大家族的名头更利于在这场排外的势力争斗战中获得胜利。

    “没记错的话,前几年的物资保障渠道还是我在欧洲时搞定的。我不能参加吗?”

    “你已经参加了。”琴酒道,“这是摩苏泽最后的翻身机会。”

    “知道啦,他们一定会拼死一搏。”枡山瞳道。

    若她还想保持清白的商业人士身份,诺维家族的人,也就是组织成员,是不能来到她身边保护她的。乱七八糟的现场对她来说存在危险。再机敏的头脑也不能保证百分百躲过枪林弹雨中的意外。她又不比行动组的成员,没有长时间打磨后的第六感。

    “午夜前下船。”

    他第二次强调道。

    “……好吧。”

    二人交流过必要的情报与利益交换的条款,后者自然不是当场拟定的。此前,来到汉堡后的枡山瞳已和琴酒就此次摩苏泽事变的结果作了预测,定下了诺维家族的处事原则,坐山观虎斗。不管哪一方胜利,在事后的成果分享环节尽可能攫取更多利益就是。

    二人轻车熟路完成确认。

    “对了,大哥,我有东西给你。”

    枡山瞳从身侧摸出小巧的手拿包,放在膝盖上开始扒拉。这副模样让琴酒觉得莫名眼熟。

    迷你包袋的空间不大,女孩把最顶端的口红掏出来,放在男人摊开的掌心上。

    “不是这个。”

    她又翻出一个迷你的“汽车钥匙”,这才递给琴酒,换回了补妆的必需品。

    为了保证客人们的隐私,这艘船只在少部分公共区域安装了监控。但只要是能侵入的数据库,枡山瞳都提前“游览”了一遍。

    “干扰器。”她说,“可以应急。贴在驾驶舱附近三十米内……拜拜,卫星通讯系统。欢迎来到百慕大。”

    琴酒把钥匙纳入掌心。

    “你的武器呢?”他道。

    “……大哥你不给发吗?”枡山瞳大吃一惊。

    “……”

    “在这里啦。”她拍了拍银白色的金属车轮,“还有朗也备着呢。”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银发的男人从怀里抽出一个金色的烟盒,按下一处开关,盒子底部露出一个空间。三下两下,琴酒将干扰器藏好,再看,这又只是个普通的盒子了,里面躺着数支香烟。

    “咦,不是JILOISES了呀。”枡山瞳瞧了一眼。

    这也难怪。本土的诺维家族抽本地牌子才是正常事。

    “不会不习惯吗?”

    “不重要。”

    一般情况下,Top Killer不会委屈自己,但若是为了任务和行动,他能忍受的底线可以拉得极低。

    时间还充裕。两个人默然地望了一会深蓝色的海景,微风扬起男人一点发梢。

    “……我想尝尝。”

    突然,琴酒听到身边女孩这样道。

    “尝什么?”

    “诺,那个。”她指了指他没收回去的烟盒。

    琴酒一时哑然。

    “不是吧?”枡山瞳瞪大眼睛,“大哥,我带了一把马克2,两把G39,三颗M26,要是想的话,现在上岸回去甚至能抢银行,你居然连烟也不让我抽?”

    “我都可以喝酒了!”她不忘戳了戳自己放在一边的酒杯。

    须臾后,观景台上,除了闪烁的柔和淡黄色灯光外,又多了一点明灭的红色。

    随着清脆的响声,打火机冒出了火光。

    枡山瞳手臂抻得直直的,举着一支香烟,琴酒用类似点篝火的方式把烟草灼燃,整支烟已然耗去了五分之一。

    “试一口就算了。”他道。

    ——看不起谁呢,另一个我可熟练了!

    “咳咳咳……”

    不同的身份身体素质终归不一样,胸腔受到刺激,枡山瞳发出重重的呛咳。琴酒没有作声,只推着她换了位置,让海风更好地带走烟气。

    即使这样,她也没有把烟熄灭,而是顽强地放回了唇边,狼狈的样子与典雅清丽的装束极为违和。

    琴酒静静立在她身边。

    蓦然,一阵脚步声从观景台外的走廊上传来。

    枡山瞳迅捷伸手,琴酒顺势接过燃着的香烟,用食指和中指转了个方向。

    艾蒂尔.蒂戈奇人还未至,声音先到了。

    “诺维先生。”他欢快的嗓音在门前响起,“不知您是否对……您是,枡山小姐?”

    只见那位千亿帝国的集团掌门人,混血的Masuyama小姐也在露台上,而银发绿眸的伊莱亚斯.诺维站在不远处,指间夹着半支烟。

    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僵硬,似乎闹了些不愉快。

    金发的年轻小姐克制着怒意。

    “您真是太粗鲁了!”她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眼角隐约泛着泪光,说话时一口标准的伦敦腔。

    “有礼貌的绅士在吸烟前,至少该问过同一空间的女士,我认为这是基本礼仪。”

    第191章 天鹅绒与耀眼珠宝

    艾蒂尔.蒂戈奇目瞪口呆。

    看不出来啊。

    他想。

    伊莱亚斯.诺维是这样的人吗?

    艾蒂尔单知道对方绝对有着冷酷的秉性, 没想到对方还有这种不为人知的一面,该怎么描述呢……

    这时,那位小姐的管家自后方走出, 在观景台上,他向两人躬身致意, Masuyama小姐见主人家的艾蒂尔到来, 也收敛了怒气,感谢了他的招待,随后同管家一起离开了。

    伊莱亚斯仍旧拿着那半支烟,直到人消失才动了动手腕掐灭。

    艾蒂尔背对着海面, 反手搭在栏杆上, 状似无奈地摇摇头。

    “典型的英国佬。”

    对于他的发言, 伊莱亚斯未置一词。

    艾蒂尔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念头。

    他笑容满面地靠近银发的男人, 拖长了声音感叹:“话又说回来,这种古板也挺可爱的, 要是让我妈妈来看, 甚至都算不上缺点。”

    伊莱亚斯.诺维转脸看了他一眼。

    艾蒂尔挑挑眉。

    “不是吗?更别说她有着和财富一样惊艳的头脑, 据说之前很多人打赌她成年后拿不到董事会的主席位, 但您看现在的情形……Masuyama小姐,彻头彻尾的黄金女孩。”

    用这样一句话当作结语, 他望向伊莱亚斯。

    终于,对方回应了。

    “我知道。”他说。

    艾蒂尔在心里笑出了声。

    “可惜。”他意味深长道,“您和她的相识, 没有一个好开局。”

    这次,对于自己能提供的特别帮助, 艾蒂尔可谓信心满满。

    果然, 在几秒后, 他听到面前男人这么说道。

    “小蒂戈奇先生,您好像很清楚那位小姐的生平?”

    “算不上清楚,只是做了些了解,我们和Masuyama集团有着不错的合作。”

    艾蒂尔道。

    “还有就是前几天,摩苏泽的家伙……”说到死对头,他露出一丝不屑,“派恩对这位小姐很感兴趣……”

    几个小时后,这位年轻人再没心思考虑这些问题了。在家族越发强调收益与财富的今天,蒂戈奇家族“动武”的机会不多,血腥与暴力通常出现在中下层。艾蒂尔作为被如珍似宝养大的小儿子,活得更像个生意人,而不是传统的Mafia。相关事务始终由他的兄长们处理,他第一次亲历这样血色的夜晚。

    没有太多尖叫和惊慌,有的是闷响和压抑的痛呼,摩苏泽与蒂戈奇的厮杀在天亮时结束。艾蒂尔在父亲派来保镖的保护下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高涨的心境像被针戳的气球一般瘪了下去。

    在父亲用作书房的船舱内,艾蒂尔望见门口的血迹和弹壳,他练过枪,闻出了未曾散去的硝烟味。

    在父亲对面的伊莱亚斯.诺维,低声说了句什么。

    “这是自然。”弗兰克.蒂戈奇道。

    伊莱亚斯.诺维转身离开,身后跟着几个诺维家族的成员。经过艾蒂尔的时候,男人对他说了句早上好。

    艾蒂尔愣愣回道:“早上好。”

    伊莱亚斯走后,他的大哥雷奥踏入书房,看也不看艾蒂尔一眼,对父亲说:“清理工作完成了。”

    “那就好。”老蒂戈奇点起一根雪茄,“别吓到尊贵的客人们了……施耐特与霍夫曼的人呢?”

    这是另外两大家族的姓氏。

    “早撤了。”雷奥道。“奥尔和斯特林一个赛一个机警。”

    “比不过伊莱亚斯。”老蒂戈奇哼了一声,摘下了脸上温和的假面后,想到这次动手的损失,以及被诺维家族咬下来的地盘,老人狠狠咒骂道,“该死!”

    “伊莱亚斯怎么了?”

    艾蒂尔不解,不过看着父亲难看的脸色,他还是机智地没有再用尊称。

    “雷奥,你说给他听。”老蒂戈奇心里都是气,懒得跟单纯的小儿子解释。

    雷奥转向艾蒂尔。

    “我们怀疑这次事件里,伊莱亚斯扮演了‘两头通吃’的角色。”

    一直以来,蒂戈奇与摩苏泽都在船舶运输业有着不错的发展,各自拥有数条赚钱的线路。几年前,摩苏泽的渠道频频受阻,不得不废弃,他们自然猜疑是蒂戈奇下的黑手,或者说,就算不是老对家,出于利益,也唯有加剧的竞争才能缓解困局。两家之间的摩擦愈烈。施耐特与霍夫曼处事圆滑,各有专长的领域。诺维家族低调沉闷,这和他们之前家族内部巨变有关,在大乱后换上了新的掌权者,整个家族才从濒临毁灭的困境中走出,要知道,当时,其余几家都做好准备迎接他们“未竟的事业”了。

    伊莱亚斯.诺维就是那个改变困局的掌权者。

    “他帮助了摩苏泽?”艾蒂尔震惊道。

    “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帮助了摩苏泽。”雷奥冷冷道,“我们只知道他帮助了我们……一半。”

    诺维向他们提供了许多对手的情报,但是,今晚蒂戈奇付出的代价比想象中多出一倍。只怕,摩苏泽也有他们的情报。

    “那为什么刚刚还让他走出这间屋子?”想到一路上的血腥气,艾蒂尔握紧双拳。

    雷奥翻了个白眼。

    “因为我们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掌握到这么多的秘密的。”老蒂戈奇深吸一口气。

    是贿赂还是收买?在关乎生死存亡的行动上,他不信摩苏泽动用的不是死忠,即便如此,两家的情况还是被看得一清二楚。伊莱亚斯.诺维到底准备了多久?

    从海上搭乘直升机,琴酒回到了诺维庄园。这是一座古老奢华的宅邸。将接手摩苏泽诸多产业的任务分派下去,他便独自离开了。成员们没有十分惊讶,他们认为这是伊莱亚斯谨慎的表现,诺维家族人尽皆知的大宅不利于人身安全保障。

    保时捷356A停在后门门口。

    车里人戴着黑色礼帽,整个人却比琴酒想象中的人小一圈。

    “切宁,出来。”

    驾驶位上的人把帽檐向后扬起,露出清丽的脸。

    枡山瞳探出车身,笑眯眯道:“伏特加按照你的吩咐撤退啦,我让玛克载了他一程。”

    “让他回来。”

    “干嘛?还帽子吗?”她把礼帽翻在手里,转了三百六十度。

    原本耳边露出的一点金因此全部散开,金色的卷发轻盈明亮,落在墨色的车身上,宛如开出了金光花朵。

    她郑重其事地开口。

    “这是我让朗专门定做的帽子,不是伏特加的……大哥,我也想去摩苏泽家的地堡看看。”

    琴酒还没说话,她又道:“就当看在我也出力了的份上?”

    枡山瞳说的是这次行动后诺维家族到手的战利品,很是隐秘,大多人都不知晓。当然,不包括她。琴酒也是出于某些原因打算去一趟。

    他抬手看了眼时间。

    “去旁边坐。”

    “好!”她得意地推开车门,惯例性朝他伸出手。

    刚刚转过沿海的一道山路,手机屏幕上的信号就只剩下一格,再往前开出几百米,这最后一格也挣扎着消失了。

    “只能撑到这里了啊!”

    枡山瞳从穿着的男士西服宽敞的内袋里掏出另一支手机。

    “试试这个呢。”

    特殊处理过信号接收的终端也没能坚持太久。期间,她还拿起琴酒的通讯设备瞧了一眼。

    “……还好,比大哥你的多坚持了一会。”

    和一般人对地堡的定义不同,摩苏泽家的地堡建在一座小岛上。乍一看和附近任何一座小岛没有丝毫不同,有旧日渔民用石头搭的建筑,残破的木棚,也有较为现代化的渔具商店,似乎是生意不好,挂上了关门的标志。

    “哇,这座防波堤建得真不错……过于不错了。”

    这不能怪摩苏泽家族,再怎么制造假象,保护港口船舶的水工建筑也是不能马虎的。现在,这座从上世纪维护到当下的基地,已经没有什么人在了。在前夜的行动里,他们也没有充分利用此地的机会。

    绕过一节灰白色的砖墙,两个人进入了地堡。独立的发电设备还在运作,明黄色的灯管嵌入在墙壁内,做了严格的防水处理。枡山瞳的轮椅和地面发出了吱呀呀的摩擦声。

    忽然,琴酒停住了。

    “是不是味道不太好闻?”他道,“再转一会,就回去吧。”

    他说得仿佛她有什么表现出难闻的反应似的,事实上,枡山瞳什么也没做。

    她只是像个网瘾严重的青少年一样,拿出手机使劲点了点,之后对着男人缓缓摇头。

    琴酒探出手,枡山瞳借力攀着他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同时,他用另一只手从旁拎起防水的沙袋,转身放在空出来的轮椅上。

    枡山瞳对着“交通工具”夸张地划了个十字,坐在剩下的沙袋上。

    琴酒慢条斯理地跟在向前继续滚动的车轮后面,临近转弯处,先探出头的是轮椅。

    “砰!”

    子弹穿过厚实的帆布,淡黄的沙子飞溅。

    确定了方向,琴酒反手就是一枪。

    “唔……”

    痛苦的呼声响起。

    靠着墙壁的袭击者有些年纪了,稀少的白色头发翘起,神情阴鸷疯狂。

    “蒂戈奇家的小崽子们,休想占了……”

    “你是摩苏泽的人。”琴酒用德语说。

    “当然!”老人道,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

    “你不是蒂戈奇家的!”他喃喃道,“他们家人都是黑发,你是谁?”

    “与你无关。”

    琴酒扫过对方的身体状况,在他这一枪前,袭击者已经是苟延残喘之态,即使这样,他居然还避开了现场处理人员,埋伏着预备放冷枪。

    “他们可真粗心。”

    枡山瞳扒着墙壁道。

    金发绿眸的女孩冒出脸,令老人一愣。

    “……难道你们是诺维……”他的话不是无的放矢。金发绿眼,正是诺维家族的标志。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们有关系。”

    琴酒道。他冷着脸,手里是卸下的来自对方的武器,一把老式柯尔特。

    【情绪化表达】

    枡山瞳眨了下眼。

    神经质的老人反而像是受到了什么鼓励,他用嘶哑难听的声音道:“不对,你肯定是个诺维,为什么不承认,卡斯蒂安那个老混蛋,我以为他早就死了,竟然还有子孙后代……”

    琴酒懒得再听,回身抱起枡山瞳。

    “……哦,呵呵,我知道了,你确实不是诺维……”老人还在絮叨,“我想起来了,卡斯蒂安就一个女儿,还和人跑了……”

    琴酒猛然顿住。

    身后人一边喘一边笑:“哈哈,我好歹活得比他长,咳咳……”一声重重抽气后,他昏死了过去。

    走廊里只剩下通风设备的电机声。

    半晌。

    一只手敲了敲他的肩膀。

    “大哥。”怀里的女孩道,“要是你打算把我灭口的话,现在正是个好时候。”

    枡山瞳朝周围看了看,“这里也是个好地方。”

    “说什么胡话。”

    Top Killer情绪恢复得极快。他甚至没有忘记去处理她坏掉的轮椅,免得被人发现她来过。

    女孩又被放在了黑色的防水袋上,黑色的西装,唯有雪肤金发格外惹眼,令人想起那些名贵的橱窗内陈列在黑色天鹅绒上的耀眼珠宝。

    “怎么能说是胡话呢?”

    向外走去的路上,枡山瞳道,“是我提出要跟你来的,假如我是故意探听你的身世的呢?你又不知道我到底知道多少……”

    她举起手,指尖在他的侧颈横着划过,质感像轻飘飘的羽毛笔。

    “我还离你这么近哎,刀术再烂也能……”

    “你是不是把沙袋上的灰抹我身上了?”琴酒道。

    他冷白的肌肤下青色筋脉若隐若现,此时多了一道煞风景的黑灰印记。

    枡山瞳一点也没有被抓住后的不好意思。

    “别转移话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这不是她第一次试探了。

    琴酒很清楚。

    这会,她干脆把两只手都搭在他银灰色的缎面西装上。Top Killer想到了从前,彼时,能轻而易举读懂人心的少女,知进退说是她的代名词也不为过,无论做什么都极为妥帖,对唯任务论的他来说是无比值得肯定的成员……

    肩膀上又被人很不见外地拍了拍,催促之意尽显。

    大概是今日终究有些特殊。

    “你跟我去过赌场。”琴酒道。

    当时的“一对一培训”,年幼的女孩聪慧归聪慧,仍是野蛮生长的结果。他需要为她补上所有缺失的部分,其中自然包括这种灰色地带的必修课。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她在此道上的天分不亚于语言学习就是了。不到一个月,伏特加的后备武器库就被赢光了。琴酒不得不明令禁止两个人赌博。

    既然想起了当年,他便用当年的事情举了个例子。

    “哈?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枡山瞳道,“大哥你听说什么了?我最近可没去赌博……”

    “我不下输不起的赌注。”

    第192章 聆听着命运的宣判

    格琳达.诺维, 曾是北部土地上的一颗明珠。在经济腾飞的上世纪黄金年代,优越的大环境使得各大家族间的相处分外融洽,彼时, 联合也比对立更符合彼此的利益。

    格琳达甚至有着一半摩苏泽血脉,这在那时是常事。她的母亲是卡斯蒂安在第一任妻子死后迎娶的, 当年摩苏泽掌权者兄弟的女儿。

    有这样的出身, 格琳达却不像所有人印象中Mafia之女一般。她既不强悍,也不冷血,相反,她更像是古典主义画作中走出的贵族小姐。美丽, 文弱, 温柔, 常挂着一抹羞怯的笑容。

    很多人都喜欢她, 她就像穿越时间,落入雪地里的清荷。唯有格琳达的父亲卡斯蒂安对眼里软弱的女儿不感冒。起初, 他不愿将手里的权力交给并非自己血脉的外人, 哪怕家族中人和他多少有着血缘关系也是一样。他培养了很多义子, 打算将事业连同女儿, 都传给最有能力和手腕的那个。

    格琳达做出了生平唯一任性的决定,她逃跑了。为了避开家族搜寻, 她出逃至了国外——意大利。

    这个目的地,当年的卡斯蒂安.诺维并不知晓。在格琳达消失后,自认还是盛年的卡斯蒂安宣布就当没有这个女儿, 继续忙于他的事业与野心。然而,人到晚年, 粗暴原始的继承人之争开始反噬, 卡斯蒂安渐渐控制不住日渐强势的手下, 眼见家族即将走向分裂,他想到了那个早年间放弃的女儿。

    格琳达并不重要。

    卡斯蒂安也根本不是老了会怀念亲情,对过往悔恨的那种人。他很疯狂没错,某种程度上又很有头脑。

    格琳达所代表的名头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不管手底下的继承人如何争抢,但凡他们一天想最大限度地谋求权力和好处,名正言顺就是最好的前进道路。

    只要他把“正统继承人”接回来,那些蠢蠢欲动的目光便会暂时移开,要知道,近日那些视线愈发不友好了,卡斯蒂安要在他们胆大妄为将自己定成目标前,抛出一个绝佳的饵料。

    格琳达,他那没用的女儿就是这个饵料。

    卡斯蒂安自认这是绝妙的一步棋,命运却不太配合。打听格琳达消息的人回来,告诉他,女人前几年死了,只留下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

    这倒不耽误什么。

    不如说更好了。

    卡斯蒂安“欣喜”地颁布了新消息。几个势大的继承人在得知此事后,果然安静了好一阵。

    他们在等着那个所谓诺维刚从国外刚找到的骨血真正出现,进而有针对性地调整下一步的盘算。

    谁知,事与愿违。

    小男孩是被接回来没错,当天就死了。同时死的还有卡斯蒂安。

    缘由是有人给卡斯蒂安的酒内下了毒,这位为了庆祝外孙归来,竟然和未成年的孩子共享了一瓶红酒。

    他死后,诺维家族走向了最糟糕的可能。

    内部倾轧总比外来的打击更致命,更遑论这些竞争者们没有共同成长的感情相系,也没有家族荣誉感的熏陶。这与卡斯蒂安生前的决议脱不了干系,为了维护自身的位置,他花了大功夫将有血缘的亲族隔离在权力中心之外。

    在互相搏杀中,诺维家族就此崩盘。

    几年后,与卡斯蒂安关系较远的家族中人选出了新的领头者,在抱团取暖下,总算在其他家族准备分割诺维前夕止住了溃势。

    这个领头者,就是伊莱亚斯。

    在外人看来,伊莱亚斯是诺维家族某一支远亲。

    在诺维血脉中保守秘密的高层看来,伊莱亚斯是他们投靠的“组织”派来的掌权者。

    在组织成员看来,这是上层的高级成员。若是自身等级不够,连知道他代号的资格都没有。

    有资格的成员则知晓,“伊莱亚斯等于琴酒”。

    ……

    “大哥,你是当年那个……”

    枡山瞳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嘴唇颤了颤,她艰难地吐字,“小男孩?”

    琴酒言简意赅地将故事讲完,措辞风格大概是“九岁,卡斯蒂安派人来到了西西里”。

    他对这座城市并不陌生,保时捷356A在钢铁丛林里越过一座又一座大桥,汉堡市有着世界桥城的美誉。

    穿行过著名地标,科尔布兰特大桥,窗外向下望去,与车子相距几十米的水面呈现出一种漂亮的青绿色。

    琴酒的视线从车外落回副驾驶,枡山瞳皱着一张脸,想发言的心思一览了然。

    “说吧。”

    “真难想象大哥你是个小孩子时的样子。”得到允许,枡山瞳语速飞快,挂着一副面对世界级难题的神情。

    “……总觉得你从小就是大佬了。”

    做出决定,告诉她这段往事时,琴酒没怎么犹豫。眼下,他倒是真的有那么点后悔了。

    “那可是西西里。”枡山瞳继续说,“你就没有提前开展……事业什么的吗?”

    琴酒习惯性搭上手边的储物空间,又收了回来,那是是他常年放着烟草的地方,改用指节敲了下方向盘。

    他道:“有。”

    “我就说我猜的意大利风不该错得这么离谱……什么?”

    初次见面时,她断定他有意大利血统,不同的成长环境总是会赋予人们最强烈的特征。在之后的相处中,她不断确认巩固了这一点,譬如某日被他当作早餐的方饺。

    “那个时候。”琴酒平静道,“我是Mafia的‘soldato’。”

    Soldato,意语中的‘士兵’, Mafia的定义里,这是最底层的跑腿人员。想来也是,格琳达.诺维死时,她的孩子不到十岁,独自生存能运用的手段有限。

    “……”

    这下轮到她一时无话了。

    这等场面难得一见,琴酒朝旁瞥了一眼,悄然勾了勾唇。

    女孩纤细的手指轮流在下巴上点来点去,唇边的口红因此在雪白的肌肤上晕开些许,有种萎靡的旖旎。

    “八岁的时候。”最终,枡山瞳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转过头开口了。

    “孤儿院例行课外活动,我出门卖报,一辆面包车里跳出一个人,拿着左轮指着我,让我上车。”

    琴酒眯起了眼睛。

    “对吧!他也不想想我能不能上车!”她半真半假地抱怨着,捶了捶自己的腿。

    “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那条街有一家老式艾德银行,我已经连续三天在门口看到左轮先生了,毫无疑问他是在踩点。而他也是出于谨慎,担心我看见什么,才想把我带走。又或许,他想用我在那天转移保安的视线。”

    “然后呢?”男人问。

    “我很认真地劝说了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枡山瞳语重心长地说,“花了好大的功夫,最后他才走了,还把左轮留给我做纪念。”

    琴酒:“讲得不错。”

    “大哥,你评价的是我的‘认真劝说’,还是我的故事?”

    “那把左轮是不是……”

    “哦,就是你来我家第一次做客时见到的那把。”

    说到这,她故意对他扯出一个标准的灿烂笑容,红唇贝齿很是明媚。

    琴酒轻笑了一声。

    话题结束,他打了把方向盘,汽车停在一条不起眼的幽静小道旁,往里看,一块古朴的招牌在青翠的篱笆墙上摇晃,表明它是一家安静隐蔽的餐馆。

    而若是抬头看,出现在视野里的是不远处一座有着别致的青绿色屋顶的巴洛克建筑。这是汉堡的市政厅大楼,中央是高达百米的尖塔,其上,镀金的帝国之鹰展翅欲飞。

    “卡斯蒂安酒里的毒是怎么下的?”

    抱她下车时,琴酒听到她低低的气音。

    “那是他的书房,他的地盘。”

    再衰老的雄狮,只要一天没有被人从王座上赶下来,便依然有着不可小觑的管控力和号召力。

    “Soldato(士兵)也不是ladro(扒手)。”她又道。

    Top Killer不是魔术师,平日里也不见他展示偷天换日的技能。就算有些帮派会将孩子养成小贼,以他当时的年纪,能达到的水平,不可能瞒过老谋深算的卡斯蒂安。

    “你就这么确定?”是我做的?

    银发男人反问道。

    只见女孩眉眼里写满了理所当然,那意思分明在说“不然呢?”

    如果说诺维家族乱起来究竟符合谁的利益,那一定不是被迫卷入血色战争的竞争者们。卡斯蒂安的死是一剂绝妙的催化剂。反过来,假如他不死,那个被当成诱饵的孩子,百分之九十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势单力薄只是其次。最关键的是,他没有时间了。

    众多竞争者正处于生命中最鼎盛的状态,他们对家族的熟悉,人手的培养,情报的掌握全都处在顶峰。而那个孩子,他还只是个孩子,连入场的资格也没有。

    “是格琳达的孩子带去的酒。”

    琴酒没用第一人称,隐晦地肯定了她的猜想,同时又给出了方式的提示。

    “原来是这样。”枡山瞳道。

    毒不是在书房现场下的,被男孩带过去的酒,一开始就有毒。这样一来,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有人帮你?”她道。

    ——无论是名贵的红酒,还是毒药,又或是假死现场处理,都需要人帮助。从后续发展来看,援手应当属于组织。

    “事后才有,酒是我父亲留下的。”他道。

    ——这意思是毒药是他自己弄到手的?那么,死亡呢?

    想到某种可能,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琴酒知道,她明白了。

    将她凌乱的发丝抚平,他说:“就像我说的,我不下输不起的赌注。”

    年幼的男孩选择和卡斯蒂安一起喝下了毒药。唯有胜利,来自黑暗的另一只手才会承认他的价值。

    他将生命押在了赌桌一头,聆听着命运的宣判。

    第193章 黑比诺与心爱之物

    那一年, 组织对本土势力已经有了初步的意向,有人混入了诺维家族,但无论是影响力还是能力, 都不比当时的候选继承人。

    卡斯蒂安的死的确能创造一个好机会,前提是男孩能做到, 否则一切都是空谈。组织成员不会事情发生前就向他提供帮助, 理由也在于此,一个操作不当,自身会第一个成为靶子。

    再者,卡斯蒂安的防备心和护卫队伍同样是一等一的。也只有他为了营造假象而接回的血脉能顺畅无阻地靠近, 也正是为了刻意彰显根本不存在的慈爱, 他才会喝下了外孙献上的红酒。

    即便如此, 他仍旧本着与外人打交道时的谨慎, 拿出两只杯子。

    小伊莱亚斯只愣了不到半秒,便开始倒酒, 第一杯是满满当当的一杯。

    卡斯蒂安笑了。

    “你妈妈真是什么都没教过你, 是不是?”

    老人道。

    哪怕在笑的时候, 他依然看上去很吓人, 换做任何普通的孩子此时大概都会哭出来。但男孩没有。

    “不对吗?”他抱着大大的酒瓶问。

    “三分之一就好。”卡斯蒂安的金发已然变成了白色,暗绿色的瞳孔如头狼一般狠戾, 他亲自拿过那瓶红酒,倒了第二杯。

    “对待Pinot noir,要像对待最难搞的情人, 得给她们留一大块地方才行。”

    讲完一个自认风趣的笑话,老头哈哈大笑。见男孩稚嫩的手指将要捧起那满当当的一杯, 他道, “放着, 你来尝尝这个。”

    卡斯蒂安把三分之一的酒杯递给外孙,“这才对味。”

    之后,为了体现自己的宽容和大度,他喝完了那一整杯。

    男孩定定地盯着他。

    “有什么问题?”老人道。

    “我的妈妈和您不太像。”

    “格琳达吗?”卡斯蒂安“哈”了一声,“她太软弱了,总在在乎一些毫无价值的事……”明明打定主意要装作重视这孩子,真到了这一天,傲慢的掌权者甚至没能做到说上几句好听的话,不耐烦从他的眼角眉梢溢出。

    “但小伙子们都喜欢她,她是我的明珠。”

    勉强扯了一句夸奖,他把孩子放在膝盖上,道:“你也和她不一样,你更特别,更像我。”

    转动身下的扶手椅,卡斯蒂安带着孩子面向复古的百叶窗。那里本该是花团锦簇的庄园景色,眼下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厚重的窗帘和封闭的防弹合金。

    “这些都是你的,你将是整个家族的继承……咳咳。”

    老人从宽大的椅子上栽倒,连带怀里的孩子。

    伊莱亚斯默不作声地抬起左右手臂,挡在身前,迎接来自地面的重重撞击。

    他脸色煞白,嘴唇上血迹和齿痕明显,缘由是剧痛在男孩肺腑里翻江倒海,他借着以往学来的技巧——街头孩子们总要学会如何灵巧地从成年人手下挣脱,滚到了书橱一角,防止卡斯蒂安临终前可能会给出的伤害。

    他伸出手指,狠狠压上了舌根,毒素导致的抽搐使得力道很难控制,牙齿迅速将虎口和手背擦出了血痕,血腥味和酒精味混合……

    男孩弓起身子,开始剧烈地呕吐。

    极度痛苦中,他没忘记抓住一旁的脚凳,那是个雕花镀金的古董,而他需要的是挣扎着侧靠在上面。他见过很多街上的尸体,仰卧睡倒,呛死在自己呕吐物里的醉酒者是占比最多的类型。

    他失去了意识。

    ……

    醒来后,他已经到了奥地利。

    他赌赢了。不只是与卡斯蒂安的生死战,还有组织成员承诺的可靠程度。毕竟,后者得到了想要的局面,任由一个孩子去死也不是什么难以抉择的事。

    但是,也仅仅是赌赢了这一局。

    组织训练营不是慈善基地,要通过各种训练,从知识、语言、体能到搏斗、枪法,要在不同测验里赢过一个个同伴,要去那些混乱地带的硝烟里摸爬滚打,要……抛下不必要的善良和好心。

    好消息是这对伊莱亚斯从不是难事。

    他似乎天生就没有柔软的心肠,疏离,防范,对背叛者毫不留情。也许,这些从多年前就可见一斑,决定对仅有的血缘下手时,他没有多犹豫片刻。

    意识到卡斯蒂安敲响了自己的丧钟后,男孩就下定了决心。诚然,他也考虑了一段时间,不过考虑的主题全部是关于“如何获得品质更好见效更快的毒素”“剂量如何”“如何和所谓‘组织’谈判”“如何获取催吐剂和解毒剂”“有没有机会将二者贴身保存”……种种斟酌中,唯独没有纠结该与不该,没有亲情的憧憬与向往。

    就像母亲死后他成为了Mafia的Soldato,一切是为了生存而已。

    他想活下去,这是最重要的。

    除此之外,都不必在意,也不必在乎。

    伊莱亚斯从不喜欢弱者。哀嚎,哭泣,泪水,在战场上,这些代表即将崩溃的士兵,基本会在一两日后栽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地瞪着大大的眼;在训练营里,这些代表不用再回头看的同伴们,被淘汰者疯狂的咒骂少年人听多了,连个有新意的花样都没有……再早一些,将时间线拉到更早以前,这些代表母亲的神经质的抽打,大部分时间她是“看 不到”他的,这种漠视是好待遇的一种。偶尔,感情与生活的重压让她感觉再无法承受时,碍眼的孩子就是导致她生命走向不幸的根源。

    她是那么美丽而脆弱,哪怕是在歇斯底里地施加暴力时。他并不太常哭,这反而令她的抽泣和尖叫再添了一重。格琳达会说他是像他父亲一样的魔鬼。

    可是,无论如何,她还是美的,尽管那种美像破碎后被勉强粘好的瓷器,是珍宝无疑,又再也经不起任何风雨。

    讽刺的是,等他拿到代号后,在组织里见到了使这瓷器碎裂的元凶。

    代号柯涅克的男人告诉他,自己的姓氏是“黑泽”,正同伊莱亚斯曾被告知的一样。

    那时,琴酒刚从枪林弹雨中归来,单手拎着M16自动步枪,头发只到肩膀,其余的要感谢燃烧弹,烧灼后他及时用匕首割断了。

    在这场谈话进行时,旁边人面上的表情告诉他,他们都在期待琴酒直接给柯涅克来上一梭子。

    而金发绿眸的少年人只是“哦”了一声,表示自己知晓了,接着,他按照流程去向那位先生汇报。

    他进入了组织,忠诚就是唯一的道路。这对谁都好。

    不过……

    ——一直以来,很多若有似无的关注果然不是错觉。

    他冷静地思考着柯涅克将这层关系对自己公开后的利弊,Boss会需要何种表态。就在那时,母亲的形象忽然不受控制地跳了出来。

    格琳达.诺维死于高烧引发的并发症,心力衰竭。在此之前,那天躺在床上的她交给他一些里拉,告诉他需要采买的东西。他记得,自己需要先去三条街外的百货店,再去肉铺,最后去街角的面包店。在那里,他还偶遇了也出来买东西的邻居太太,和她一起走回了家。

    等他打开家门时,她的身体还没彻底冰冷。

    也正是由于这段经历,在她亡故后,邻居太太格外关注成为了孤儿的男孩,时不时会给他拿来一些热食,其中就包括奶酪饺。那是个壮实爽利的夫人,兄弟和子侄都有加入了Mafia,她也因此失去了丈夫,第二个和第三个孩子。如今,她到了做祖母的年纪,有五个孙子孙女,那些孩子会捉野兔带回家玩,在充满柑橘香的后院养着,没过多久就变成了一群。有一次,她提出要给他一只当玩具。

    肃着一张精致小脸的男孩拒绝了。

    “我讨厌脆弱的东西。”他道,“会随便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不要。”

    邻居太太一愣。

    ……

    涌现的往事被他压了回去。

    在父亲消失后,格琳达不再叫他“小阵”,只叫他伊莱亚斯。到后来,邻居们也更习惯这个符合本地风格的名字,拗口的“阵”被抛在了脑后。

    而柯涅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居然还记得。

    要是让他来说,这就像死去的人一样毫无价值。

    柯涅克的结局普普通通,没有丝毫让人意外的地方。

    他是行动组的成员,单是每个人都会走向衰老这一事实,就注定了他的结局。

    如此想来,不管是组织的“宏大目标”还是那位先生的“伟大理想”,倒真有几分道理。

    名为斯卡波罗的餐厅里,服务生端来热气腾腾的Labskaus。

    这是一道名为海员杂烩的经典北部菜,主要由牛肉,鱼,土豆和甜菜根制成。听这个名字就不难理解它是什么类型的菜肴,正是厨师们在条件有限的海洋上,想到什么做什么的烩菜,服务于那些乘风破浪的水手。这也是海边城市的必备菜,每家都会做,并有着不同的做法。至于到底好不好吃,风味如何,就要看各家水准了。

    枡山瞳眼神警惕地注视着面前的一碟菜,最后,拿叉子尝了一块作为配菜的酸黄瓜,立马做出被酸倒的样子。

    “伊莱亚斯,是大哥你的真名吧。”她似是漫不经心道,“至少,是卡斯蒂安接你回去的名字。”

    “是。”

    琴酒没有隐瞒,他眼里浮起微微嘲讽,“也是现在的名字。”

    死在书房里的小男孩被彻底忘却了,没有人将其与多年后的掌权者联系起来。

    “唔……”她喝了一大口气泡水。

    突然,琴酒道:“GBF7479,研究进度怎么样了?”

    “咳咳。”

    她差点呛住。

    “小心点呀。”枡山瞳把杯子放下后,立即左右张望,确定没人注意后,她鬼鬼祟祟道,“这可是公开场合!”

    “实验室不久前才报告过……”她笑着说,“很快就有成果了。”

    ——半成品也是成果。

    枡山瞳克制着心虚。

    “那就好。”

    见她叉起一块鸡蛋都会磨蹭,完全没有要好好吃东西的意思,琴酒道,“走吧,不喜欢就换一家。”

    “不是不好吃。”她苦着脸,“是我有点困了,还头疼。”

    “回去,我叫人送粥给你。”

    送她回临时住所的路上,她大概是真的累极了,好一会都一言不发。他简单试了试她额头上的温度,并不烫。到了居所外,神出鬼没的朗内尔出门将她带走,琴酒靠在保时捷356A车门旁,待到她的身影消失后,他点了根烟。

    ……

    “蠢孩子。”

    多年前,在他的发言后,邻居太太戴珊很不客气地道,“你这全然是孩子话。”

    见他一副不信服的模样,她道:“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老太婆了?”

    “没有。”

    “小鬼,这压根不是脆弱不脆弱的事。”

    戴珊是个极为通透的妇人,联想起邻居家逝去的柔弱女人,一眼就看出了男孩的心思。

    “那你喜欢什么?”她问。

    “……狮子……或者老虎。”他回答道。

    ——不会死,足够厉害,足够令人放心……地倾泻爱意。

    “哦,‘强壮的’?”她加重读音,之后便嗤了一声。

    “别以为这堆死兔子去大街上蹦跶,卡利他们也要瞧着它,就应了你的道理了。有些……会成为你的心爱之物的东西,哪怕他们原本不弱小,你也会认为他们很弱小。”

    卡利是她其中一个孙子的名字。而在她说出这段话后,伊莱亚斯记起有时候,邻居太太会在门口注视着她人高马大的儿子们离开。他们是成年男人,是Mafia,个顶个壮实,还有枪,但她依旧会站在她的小院外,直到他们消失在视野里。

    “……你喜欢上某样东西,就会觉得他很弱小,想要守护他。”

    但他仍然没明白,而是说:“戴珊,你是不是该去医院看看?”

    “你才脑子有病,小鬼,你以为我在说疯话?”戴珊道,“因为爱就是会让人如此。你爱的那些人们,不管他们有多坚强,多能干,多优越,爱他的时候,你就会满怀担忧地看着他走过街角。”

    带来不安的从不是软弱与否,是爱意本身。

    “我看你真的有点疯。”小伊莱亚斯道。

    这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第194章 漂亮茶汤危险发言

    男孩从门口的石墩上跳下来。

    “谢谢你的面包, 戴珊,以后不用了, 我要走了。”

    “走?去哪?”

    “我母亲那边的亲人派人来接我了。”

    邻家太太皱着眉, 想起这段时间镇上出现的新面孔,她可不是没有见识过狠角色的天真少女。单看周身气质,那些人就不是好惹的。

    心下担忧, 戴珊却自知无力再做更多了。

    “保重,小伊莱。”

    最终, 她只能送上一句祝福作为结尾。

    ……

    院外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启动声。

    枡山瞳所在的临时居所颇有些闹中取静的意思, 红墙砖瓦, 碧绿枝条在院中垂落, 偶尔跟随微风飘动。

    朗内尔把她的座位放在了窗前, 枡山瞳向外望去。

    院墙理所当然地挡住了大部分近处的景色,一墙之隔外是何种模样,她看不到。

    女孩朝远处眺望, 所见是波光粼粼的水面和岸上的教堂尖顶。晚祷的钟声即将敲响,想参观名胜的游客与心怀祈祷的信徒擦肩而过, 他们是如此不同, 像泾渭分明的河流。

    朗内尔在摆弄茶壶, 无论去哪, 她都会带上一整套茶具。黑发男人将银色的茶漏从液体中取出,轻置在旁边的茶洗上, 留下漂亮完美的红色茶汤。

    枡山瞳接过茶杯,从旁拿起奶罐,慢慢注入些许牛奶, 继续凝视着外面的风景。

    思维宫殿。

    正在看书的英伦绅士也在喝茶。

    像无数个记忆里的日子里那样, 他一只手握着茶杯, 另一只手翻动早餐桌上的读物,桌角,天然水晶花瓶里插着几支黄水仙,淡黄色的花瓣,橙红色的花蕊,并不十分艳丽,而是种温柔的色彩。

    某种意义上,这有点像威廉本人的气质。按理说,当人们想起犯罪卿时,总会想起神经质,癫狂名词。因此,往往当他们真正认识莫里亚蒂时,总会十分惊讶,惊讶于犯罪顾问文弱斯文的样貌,柔和亲切的语调,以及满是温情的眼神。

    那当然不是他全部的真实,这点所有人都清楚,可是,当你看向他的眼睛的时候,又很难告诉自己说一切都只是他的表象。

    正在阅读的威廉垂着眼,浅金的睫毛斜斜落下,略略掩上了奇异的红瞳。

    “GBF7479。”他头也不抬道,“你该多上点心了。”

    “那根本不重要。”女孩抱胸倚在餐厅门口,“我要达成的目标,从来也不是药物。”

    “还是那句话。在别人看来很重要,合适的态度是必要的。”

    “我明白。”

    说完这句话,她仍立在原地。

    “怎么不进来?”

    威廉抬起头道。

    她这才缓缓走过去,在鎏金沙发上坐下,躺倒。

    “礼仪。”

    “……是工具的一种,情况需要时可以忽略。”

    躺在沙发上的女孩用手臂捂着脸。

    过了一会。

    “想说什么,不妨说出来。”威廉道。

    “老师。”

    她喃喃着睁开眼睛。

    他的身影近在咫尺。

    她终于开口。

    “无论……无论何时,何地,何种事态,若局面演变成一座天平,我的选择永远是固定的,是有您的这一端。”

    “不管另一端是什么,是谁。”

    威廉露出了笑容。

    儒雅而俊美的男人,这一笑如同朗月清风。

    “我知道。”他轻声说。

    枡山集团。

    “大小姐是不是明天会从德国回来?”

    公关部部长栗原询问秘书。

    “是。”秘书三宅打开手机,查看内部公开日程,“我记得是这样……啧。”

    “怎么?”

    “手机程序出了问题,我又得重新登陆帐号了……好了!没错,会长定的飞机是明日。”

    三宅自己不比作为资深成员的栗原部长。早在枡山宪三还在的时候,栗原就是集团的员工了,那些老人更习惯称呼枡山瞳为大小姐。而如三宅这样的年轻人,一般会称呼她现在的职位名称。

    “改天再跟IT部门提下意见……是明天就好,下个月的计划该开会讨论了。”

    梳理完工作上的安排,想到前几日三宅传来的东西,栗原道:“你发给我的方案和样例稿件我看了,但你不太了解相关内情,大小姐一向不喜欢这种做法,多半是会驳回的。”

    “为什么?”

    三宅不解,他递交上去的文件经过了精心打磨,是有关包装企业高层,进而打造公司品牌的详细方案。换句话说,是为了更好地塑造会长的对外个人形象,需要全面加大媒体上的曝光力度。

    “有关会长的报道也不是没有啊。”秘书三宅努力增强自己的说服力,“如果能进一步地规划,一定会收到很好的效果的。”枡山瞳本身的特征就已经足够鲜明,直接等同于现成的记忆点。

    栗原无意打击年轻人的积极性,事实上,关于这点,他也素来有些疑惑,只能理解为是大小姐不爱高调的性格所致。

    “这样吧。”他说,“之后的会议,你和我一起去,会后自由讨论的时候,可以试着提出来看看。”

    波洛咖啡厅。

    “安室先生,你在看什么?”

    在柜台前点餐的熟客好奇地出声询问不时翻出手机来看的帅气店员。

    单手握着勺子烹饪食物的服务生笑了下。

    “抱歉,您的餐品马上就好。”

    “没事啦,只是看你很放不下的样子,莫非是恋人吗?”客人打趣道。

    “不是。”把食物盛出来,面带微笑地完成摆盘工作,安室透道:“非要说的话,是明星的日程。”

    榎本梓抱着补充食材从仓库里出来。

    “安室先生还追星吗?乐队还是演员?”

    “都不是。”

    “啊,难不成是搞笑艺人吗?”

    “这是个秘密。”

    如果此时有人翻看他的手机,就会发现在隐蔽的角落安装了图标为银色花体“M”字母的应用程序。这个设计的字母通常还会出现在城市道路上各式各样的汽车车头与车尾。

    Masuyama集团内部员工专供应用程序,打开后点击滚动的首图,便会进入刚刚结束的世界汽车峰会特别报道。

    安室透笑道:“只能说,那是一颗毋庸置疑的耀眼星辰。”

    “没想到,你这样的年轻人追起星来也不能免俗啊!”

    满意地嗅到饭食好闻的香气,这位熟客对着她眼里看好的后辈发出叮嘱,“可要小心,迷恋偶像也要量力而行哦!新闻上不是常说嘛,喜欢归喜欢,别被璀璨的星光迷了眼。”

    “好。”安室透失笑,“谢谢您的关照。”

    德国,汉堡。

    艾蒂尔.蒂戈奇不愧是阳光下长大的幼子,没几天就从达芙妮号巨变带来的影响里走出,恢复了心态后,不仅有心出门和朋友喝酒,还打起精神更新社交圈的新动态。

    他震惊地得知了一条新消息。

    伊莱亚斯.诺维有了新女伴!还打得热火朝天!

    “歌剧院里有两场,瓦格纳与施特劳斯。”姓斯特林的朋友道,“柏林德剧院整个团飞来了,还有一次,是维尔茨堡的美茵河桥上空了一整天……”那是一座平日里游客交织如云的古城。

    “哇哦。”艾蒂尔道,“我是怀疑过伊莱亚斯的心思,没想到他会行动得这么快……”

    “你什么时候和他关系这么好了?”好友道。

    艾蒂尔明白对方说的是自己直接称呼了对方的名字,没办法,得知了关于摩苏泽的内情后,他心里总觉得怪怪的。然而,想到父兄的叮咛,他只得含糊敷衍:“上次聊天时,诺维先生人很亲切啦。”

    “上次?”

    意识到艾蒂尔说的是哪次,朋友反而识趣地避开了敏感话题。比起暗潮涌动的争斗,桃色新闻是更安全的聊天内容。

    “听你刚才说的话,艾蒂尔,你知道那个女伴是谁?”

    “你们不知道?”

    “诺维先生又没邀请我们。”朋友说,“据说是位富家小姐。”

    “不是一般的富家小姐哦。”艾蒂尔摇了摇手指,神神秘秘道,“不得不说,诺维选了一个好目标。”

    “难怪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朋友恍然大悟,十分委婉地评价道,“他选择的……项目,也太保守了点。”

    没有丁点是纸醉金迷,时髦疯狂的刺激娱乐,反倒像是升级版的游学之旅。

    Masuyama集团的领导者度过了格外充实的几日,商业会晤和私人游玩几乎分不清楚,概因前者也不总是在中规中矩的会议厅完成的,有时会在高尔夫球场,对于她来说,也可能会换成游艇和海钓。在这些行程中,伊莱亚斯.诺维的邀约也显得没那么惹眼起来。

    琴酒与枡山瞳分别的当日,听到她认真地告诉旁边的朗内尔去拿礼物。

    片刻后,一个沉重的箱子“砰”的一声被放在眼前。

    男人投出疑问的眼神。

    枡山瞳严肃地将深蓝色的箱子打开,一阵白汽伴着凉意冒了出来。散去后,一条带着红色斑纹的半米长的大鱼显现在二人眼前。

    “给大哥你的礼物。”她道。

    “……”

    伏特加惊呆了。

    “呃……”

    “不要拉倒。”代表犹豫的声音还没持续半秒,枡山瞳立马道,“朗,把鱼拿回去。”

    “伏特加。”

    琴酒抬了抬下巴示意。

    戴礼帽的壮汉上去拎起东西,出门把大鱼放进后备箱。

    好在箱子封闭性不错,他想,合上盖子后没什么腥味了,不至于把大哥的车毁掉。加入组织后,他没想过这辈子还有需要像普通人一样社交,交换特产的时候。

    房间内,枡山瞳这才弯起唇角,她摇着手臂抱怨,“为了这个,我胳膊都晒疼了,还酸了好几天。”

    琴酒蹙起眉头,敏锐地察觉到这话背后的含义。

    “多久没摸刀了?”

    “没多久啊,昨天还割了鱼线呢。”她说,“差点被另一条鱼带下去,艾弗公司的董事仿佛人生里没有别的乐趣了……”

    银发的男人静静盯着她。

    “……我下周,不,明天就练!”

    她举手做发誓状。

    “大不了下次见面时你考我一下!”她道,“反正你很快就会来霓虹了,不是吗……”

    琴酒眸光一闪,他没去猜想她是从哪个渠道,什么细节推理出的这些信息,比起那些……

    “要不厌其烦地小心谨慎。”他低声道。

    这是一句很多年前,他就已告知她的生存法则。

    那双碧绿透亮的美丽眼睛眨了眨。

    枡山瞳点点头。

    “除此之外,想要什么就拿。”

    Top Killer淡定地说出了嘱告,似乎一点也没觉得自己的话有多离谱。

    第195章 散场电影终生假象

    在收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种很不正当的鼓励后,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枡山瞳重新回到了东京。

    调整过时差, 她特意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腿, 还是老样子,不够强健的神经是肢体没办法长时间支持动作的原因。而初衷是面向正常人,使其身体素质增强与感官敏锐的GBF7479, 强化的意味要多于修复,这才是需要科学家药物二次开发的原因。

    重新阅读了相关报告, 枡山瞳想了想, 给实验室打了电话询问进度。

    川崎高博, 这位药物化学科学家从攻读博士到成为研究员, 再到进入行业顶尖公司独立承担项目, 一路走来都没有遇到过如此优越的工作环境,资源充足,资金充沛不说, 赞助人对出成果的耐心态度,简直好到让人落泪。

    当然, 这也和客观条件脱不了干系。从需要治疗的目标的体检报告来看, 她的身体处在微妙的平衡中, 贸然行动很大可能不会让她的情况变得更好。因此, 赞助人的谨慎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们已经做出了第九版的试验品,正在通过小白鼠进行测试。

    将情况汇报给电话那头的出资者, 川崎思考了片刻,又拨通了另一个电话。他是唯一多少知道些实验室内情的人,至于其他闷头研究的科研人员们, 面对高度保密条款, 根本没有多意外。毕竟, 比起P4级别实验室,他们研发的课题可谓健康无害,最多是药物有些超前。

    安室透放下电话,从川崎口中听到这条消息令他有些诧异。本就有近期与枡山瞳再次会面的打算,于是,他把这件事也列入了对话清单,心里却不免泛起疑问。

    为什么从国外回来后,大小姐忽然对治疗变得急切了?

    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想。

    又是一年的红叶季,不仅是山川寺庙里有了绮丽渐变的红飘带,城市里的公园和街道旁也不乏红叶之美。

    安室透沿着步行道漫步,不时驻足停留摄影,完美融入了身边的游客们。转过一栋美术馆,又参观了一家百年钟表店,他步入一家放映厅。

    在这片艺术气息浓烈的地带,电影不是最流行的选择,不过,依然有三三两两的游客进入这里。

    出示了纸质电影票,他进入五号放映厅。环视四周一遭后,他的目光停在某个特定的位置上,嘴角噙笑。

    身旁座位可算来人了。

    枡山瞳收起手机,尽管她很想采访在外面逛个没完的对方到底是出于怎样的心态。

    浅金发的青年和她打招呼,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

    即使就坐在她身边,他依旧举起手臂,放在胸前小幅度对着她挥了挥。

    “大小姐,德国之行好玩吗?”

    “……很有趣。”枡山瞳道。

    “怎么了?”见她脸上没有太多笑意,他体贴道,“不开心吗?”

    “没有。”女孩道,“……可能是时差的缘故吧。”

    她扯了个借口,收回视线。

    在电影院的黑暗中,于他身上虚空亮起的半透明标签随之寂灭。

    它们分别是【去过咖啡厅】【游览了公园】【拍照】【帮小孩学自行车】【踢橄榄球】……

    ——这人的日程怎么回事?他怎么做到的?

    暗暗吐槽完,想到这次会面的目的,枡山瞳拿出两支手机,递给对方。

    这是两台普通的智能设备,九成新,一黑一白,呈关机状态,没有多余的挂件或装饰。至于它们的用途,一支是“枡山瞳”常用的手机,一支是“和波本联系的枡山瞳”常用的手机。

    安室透从单反相机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手掌大小的电子设备,贴在她的手机背面。

    蓝光的电子屏亮起,一闪一闪,一道进度条模样的光标跳动着。有那么一个瞬间,光标的频率和幕布上电影开头的公司图标同步了。

    关于此事,会面之前他只做了简单交代,眼下,在检测器发挥作用的时候,安室透开始轻声对她解释。

    内容是切宁知道,但剧本里的大小姐不知道的事实。

    组织新开发的芯片,在个人手机上安装后,可以支持该设备加入高等级安全保密通讯线路,同时,也可以对周围一定距离里的设备进行侵入,实现监听。

    进度条跳到了百分之百,亮起了表示安全的绿灯。

    “可以了。”他将手机递还给她。

    收到了组织的新发明后,安室透自然想到了同为组织成员的玛克,思考那个男人会不会将芯片用于身边人,大小姐会不会受到了进一步监控……

    公安的技术团队目前还没有研发出反制设备,只能做到基础的检测。

    枡山瞳整理思绪,确定了当下局面名为“为了对付我开发的技术而研制的设备此刻被用来检测我自己是否有对我自己下手”。

    她拿回联系工具,收好,神态自然,仿佛根本没想到自己还有第三支手机在身上。那是“十分钟前还在展示三条街内的监控器画面从而实时追踪波本动态”的手机。

    确保了完全,他提起了令他此行更在意的一个问题。

    “我听说了你最近对G系列的新态度。”安室透道,“这么迫切……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

    枡山瞳摇了摇头。

    女孩明显不是很想多谈,安室透也没急着追问。

    “砰!”

    就在这时,影院的音响设备里枪声大作。

    两个人下意识地把注意力转移到大荧幕上。

    在观影之前,影院外的宣传海报就告诉了众人这是一部悬疑片,但是谁也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血浆。

    尸体倒地,持枪的凶手身穿雨衣,血珠自他下巴低落。

    而枪战的镜头只是在交代主人公面临的背景。

    作为普通的音乐人,男主角在外地演出时误入了危险的□□冲突现场,不得不装作自己是一名盲人。暂时化解了危机后,他依旧要面对后续的不间断追查。

    在不止一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必须每天摸索着起床,做事,在“看到”街道上的盲人通道被调皮孩子的自行车占用后,还要下狠心硬生生栽倒……

    “嘶——”

    背后有一人在倒抽冷气。

    声音的来源是一名新观众。在两个人短暂沉浸于剧情的时候,这名入场迟了的女孩随意挑选了一个座位,恰恰位于他们后排。

    枡山瞳与安室透一并侧头望去。

    女孩迎上陌生男女的目光,抱歉地笑了笑。

    有第三人在的情况下,说话便不能那么直白了。

    “是顺道去了英国吗?”安室透道。

    “是的。”

    “不是公务……那么,是怀念之旅?”

    “嗯,您呢,是否一切都好?”

    “我很好。”他又露出了阳光的笑容。

    荧幕上的故事还在继续,男主角每天要说差不多八百个谎言。关于这点,观众席的某两个人都有种微妙的感觉。接下来的剧情是日益逼近的危机,在这样的危险下,“盲人”男主角居然还在转角遇到了爱情。

    安室透心中某个角落一动。

    “那位高中生侦探……”

    “嗯?”

    枡山瞳转过头。

    ——工藤新一怎么了?

    “你有见到他吗?”他问得很隐晦。

    她霍地理解了对方谈及的对象。

    不是这名高中生侦探,是那名高中生侦探。

    “他要上大学了。”枡山瞳中规中矩道,“现在这个季节,应当在校园里呢。”

    安室透对白马探印象深刻,不只是因为对方是警视总监之子的特殊身份,尽管当时他还在怀疑大小姐接近对方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企图……还有,黄昏别馆里,是年轻人的热烈促使他下定了决心。

    那时,他想,若是有朝一日,她能彻底摆脱阴影,离开过往的一切,享受那个男孩所代表的阳光人生,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是什么时候,这片初心变得模糊了呢?

    他不愿承认,脑子里却有个声音,就像她曾说的一句话一样,“this has gone too far”…… 不知何时,他所想的,所做的,已经走得太远了,其中就包括今天晨起后就尤为高昂的好心情,未曾谋面前的期待与迫切。

    前些日子频发的不幸后,他更是莫名想见到她。那时候,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她所代表的含义特殊,是告知他的工作是有意义的这一信念的具象化。就当这解释行得通,那么更早之前呢……好意被拒绝后的失态,暴躁赌气一度失去了成熟者的风度……

    想到这里,有一件小事从回忆里跃出。有一次,他去她家里探望,帮她从陈列柜里拿东西的时候,见到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右上角的丝带缠绕着一张卡片,署名是“探”。他第一时间心底闪过了某种情绪,又被刻意忽略。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她手上正戴着他送的礼物,所以,那份心情,竟是卑劣的喜悦。

    ……

    “我记得,你说过想日后申请国外的大学。”安室透慢声细语,“那很好啊,也许可以问问他详细情况,校园生活也会更顺利。”

    这完全是老调重弹的说辞。

    ——够了。也许只是习惯?毕竟,在日复一日所有这些与人的相处里,她既知道组织,又在短期内无法离开……象征他部分的真实,因此带来了错觉。但是她总会离开的,她也想要离开了。

    “就是……别太着急了。”他又道。

    ——不管她对治疗的急切是不是为了那名高中生侦探,身体稳妥才是最重要的。

    “……你和他,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枡山瞳听懂了他的故事。影院大荧幕上的剧情转折,并非只在对方眼中上演。

    她瞥了一眼。

    ——爱情吗?倒是个不错的理由……

    回顾了自身设定,睫毛颤了颤,她神情里露出纠结和怀疑。

    “不可能的吧。”她说,仿佛真的是被戳中心事而为未来忧虑的少女,忐忑而羞涩。

    “我,我们之间……那些全都是谎言。”

    即使是“组织外围成员”,至少也有一半身影处在黑暗之中了,和阳光下的纯粹正义者全然不同。

    “不用太介意。”安室透道。

    “怎么可能呢?”枡山瞳说,“如果是您,难道会不介意吗?”

    “我不介意。”

    “不介意谎言?”

    这句疑问虽说还是气音,语调已提高了一个度,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诧。

    “不。”他注视着前方,男主角又戴上了代表盲人的墨镜。

    “如果有必要,我不介意……一辈子演出假象。”

    电影散场。

    独自来看电影的女孩见前方男女其中一人先行离开,不知做什么去了,也许是买东西或开车?

    迟疑了半晌,她戳了戳前排女孩子的肩膀。

    “呃,我认为……”她磕磕巴巴道,“有些不太健康的观点,不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还是要谨慎考虑比较好……”

    第196章 锋利而趁手的武器

    枡山瞳回过头, 从诸多痕迹判断出对方是一名文学系的大学生,有画画特长, 刚参加完一场热门讲座, 宣传单的一角从手提袋里露了出来。

    名叫美沙的女孩的确是在附近大学就读,来看电影是她常有的忙里偷闲小娱乐。

    贸然发言后,望着一时哑然的女孩, 她心里紧张,同时还有些后悔。

    是不是太冒昧了啊?

    她想。

    以及, 对方是混血儿吗?影院亮起灯光后, 才看到她好漂亮, 话说回来, 另一个男人也是混血吧, 浅金色头发的青年,像是那种走在银座时会遇上的池面帅哥……但是讲话也太极端了吧!

    人与人之间相处,最重要的不是真诚吗?

    她愤愤地想, 这家伙不要随便带坏别人啊!鼓励女孩子对未来的恋人说谎是什么奇怪的行为?总会被戳穿的吧。会不会那才是他的真正目的?到时候她一定会迎来伤心,到时候他就可以……不可能吧!难道还真的能骗人一辈子吗?

    “可以哦。”

    “哈?”

    美沙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 结合了荧幕上的爱情故事, 愤慨中以理论联系实践的方式将意见抒发完了。

    绿眸金发的美丽女孩若有所思。

    “假如欺骗了一辈子, 某种意义上, 这也算是真实了吧。”

    美沙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那怎么能算呢?对方并不是那种人,却伪装成那种人哎。”

    ——不要轻易对混账说法买账啊!

    “可是, 不是有那种说法吗?”前排女孩却道,“若是考验从古至今,这世上所有人的人心, 再高尚的人, 也不可能一辈子没有一个阴暗的念头, 因此,我们要去看他做了什么,如果他坚持去做的是好的,那些阴暗的自我就不该被审判……”

    “但他们终究不是那种人啊。”

    “怎么断定‘那种人’就是他的真实呢?”她说,“也许,那些所谓不好的念头也不是真正的他,只是他的阴暗面。”

    “……呃,这……”

    “向他人伸出援手,获得荣誉的那些人,有没有一刻是在期待来自他人的表扬呢?将毕生奉献给社会所认定的高尚事业的那些人,会不会不过是将一辈子的意义寄予了‘高尚’本身呢?假如他在做事前就有了类似的想法,人们自然可以说他不够高尚与纯粹,那么,获得赞誉后才产生了小小的窃喜呢?被迫承受苦难,进而享受其带来的对人生意义的认可,这种想法,是否会削减他本身的成就与价值?”

    “这是人之常情啊。”美沙顺着对方的话语,跟着思考起来,“他做的事情是存在的事实,不可以否认。”

    “所以,还是要看他做了什么,对吧?”

    “嗯……”美沙犹疑道。

    等等,难道刚才那个金发男的话只是听着变态,其实很有道理吗!

    还有……

    她内心不由生出了反思。

    我在刚刚对这个女孩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不是也在自以为是啊……我有没有在期待她的感谢……或者说,在期待“帮助他人”这件大众所认为的正确的事带来的认可感呢?

    “抱歉。”

    这时候,面前的女孩忽然道。

    美沙忘记在哪看到过一个关于宝石的理论了,大意是能反射出越多彩光的宝石,象征着更高的品质和更珍贵的价值。眼下,她透亮碧绿的眼睛就像那些最名贵的珍宝。

    枡山瞳笑着说,“很谢谢你对我说那些话,真的。”

    美沙:“……不客气?”

    她的思维还浸在方才的问题里,直到眼前这双璀璨夺目的祖母绿眸子里多了一丝黯淡的怅然。

    “也请你忽略我乱七八糟的发言。”枡山瞳道,“我想,约莫是我不好意思被你看到了发生的一切,才会胡搅蛮缠乱说吧。究其根本,是我不愿承认现实罢了。”

    “啊,不要说得这么严重啦。”

    美沙慌忙摆手,忘记了纠结。

    “你会有美满的恋情的!”她道。

    望着女孩子清丽的脸,对离开的那个男人,即真正胡说八道的人,女大学生的怨念又多了几分。

    “就是会说出那种话的人,真的要多考虑一下为妙。”

    金发女孩展颜一笑。

    “会的。”她对美沙道。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又俏皮地对她抛出了一个wink。

    “再说了。”枡山瞳道,“如果我们都是说谎者,谁规定他一定就是更高明的一方呢?”

    “哈哈。”

    说话间,影院的字幕放到了第三首音乐,那名帅气的男性也重新出现在了门口。美沙起身与前排女孩告别,没忘记做自我介绍。

    离开时,她听到女孩这样道。

    “美沙,要小心‘亏欠感’啊。”她道,“善良的人,总是容易过得辛苦。”

    ……轻而易举就掉入被操控和摆布的深渊。正如反思与歉意,常常是跌入陷阱的正片预告。

    “走吗?”回来的安室透道,“车子我已经停好了。”

    远远的他就看到她和另一名观众交谈得很是开心,一扫之前隐隐的郁气。

    帮她将东西拿好,他笑道:“是遇到了有共同话题的新朋友吗……你在看什么?”

    女孩的视线还落在荧幕上,有几分执着的意味。

    “Catering.”枡山瞳蹙着眉道,“刚刚一闪而过,没看清楚……”

    Catering,饮食服务商?为剧组提供餐饮的餐厅吗?

    安室透:“大概是哪一家?有记得招牌是字母还是汉字吗?”

    “字母是乱序的,可能是少见的姓氏吧。”她道,“至于类型,好像是一家牛排馆……唔,这次是合作的场地。看来这部电影的制作费很充裕呢。”

    新出字幕是国外的旅游局。和餐厅一样都是剧组资金的照妖镜,在有限的前提下,要为全剧组提供饮食,制片人通常会选择连锁快餐店和平价餐厅。

    “我还以为你是找到了想吃的。”安室透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原来只是在考虑投资吗?”

    许多行业都喜欢在影视上掺上一脚,Masuyama集团有这个计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突然想到了。”她扭脸道,“不好意思,是无趣的话题,我们是该走了,对吗?”

    “离结束时间也就不到三分钟了。”重新在座位上坐下,安室透道,“感兴趣的话不妨看完,最后才是赞助公司,制作公司与发行方信息吧。”

    “好。”她道。

    又过了一会。

    “不过,牛排似乎是挺不错的。”身旁的女孩道。

    “这是……在告知我晚餐决定选择吗?”他含笑道。

    大小姐望着他,认真颔首。

    “可以吗?”她道。

    “当然可以。”

    锋利而趁手的武器。

    是不太喜欢,但这把利刃早已变成了印记,能被如此称呼,就证明它是多么难以去除。

    枡山瞳无意识地攥紧扶手。

    话语里潜藏指责,就会收获良善之人的反省;提及金钱,就会令他联想到她商业一面的身份;交出爱好就等同于交出喜怒哀乐的开关,对方会提升潜意识里的掌控感……

    ——也没什么不好的。

    达到目的,就会产生愉悦。

    这实在是一条人世间再可靠不过的铁律。

    女大学生美沙是在接收到A的情况下可以得出B,安室透是在差不多的前提下会得出C或D,后者可以做到比前者省略一个步骤,缘由是他要更聪明,更敏锐。可归根结底,又没有什么不同。

    “宿主,您怎么突然散发出一种……大魔王般的气质?”系统道。

    “不会说话可以闭嘴。”

    枡山瞳在意识里没好气地回复。

    “……您刚才不是在共享意识里呼叫玛克吗?”它道,“对方赶不过来,怎么办?”

    “本来也就是随便问问。”枡山瞳道,“另一个身份出现的风险太大了。”

    假如被身边人发现了,可能要再写两章狗血剧情。

    “就像碍眼的人特别多一样。”她平静道,“方法也多得是。”

    荧幕上的字幕终于走到了尽头,彻底变成黑屏后,安室透带着枡山瞳离开了观众席,专门的退场通道与光线明亮的大厅有一段交界处。

    “嗨,你们才刚要走吗?”

    女大学生美沙又冒了出来,快乐地和两个人打招呼。她的头发重新梳理过,唇上的口红也补好了。再看她来时的方向,显然是影院的盥洗室。

    “是啊。”枡山瞳道,“您是接下来有约会吗?”

    “被看出来啦?”

    美沙不好意思地笑笑,“对,希望能顺利呢!”

    “一定会的。”女孩道。

    女大学生转头朝另一个出口走去。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与两人擦肩而过。

    安室透眉头微微皱起,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记忆力没问题,清楚记得这个戴眼镜的男人是比他们早些离开放映厅的观众之一。

    就在这时,轮椅上的女孩扯了扯他的衣角。

    他低头看过去,她才好了没多久的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

    “安室先生……”枡山瞳紧张地舔了舔唇,“那好像是前几年上过报纸的,性犯罪犯……你觉得……”

    他是跟着女大学生的动作而动作的,去的方向也不是大部分人会选择的前门,而是她离开的后门!

    安室透神色一凛。

    简单叮嘱过她,他便追出去了。

    枡山瞳在原地望着对方的背影。

    “看,系统,黄金多功能角色不就在身边吗?”还马上要去完成【美沙的顺利约会】剧本。

    第197章 又是不正当的鼓励

    安室透出门后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个男人会选这个地点。

    名为美沙的女大学生是这家影院的常客, 证据是她轻车熟路选择了少有人走的后门,步伐轻快,目的明确, 这些都是熟悉道路的表现。作为普通人, 她并不需要如同安室透一样,在到达每个地点前特意去掌握附近地形, 必定是常来才会对抄小道熟得很。

    固定的出入规律也方便了跟踪者。

    起初跟上来时, 安室透更多是出于了解情况的心理, 女孩的嘱托也是重要原因。至于被大小姐记住的疑似性犯罪犯会挑今天动手,这种巧合发生的可能性太低了。

    然而,等他注意到对方反手持在身后的匕首时, 便敏锐地意识到, 今天竟然真的是对方按捺不住, 要对目标下手的日子!

    僻静的小道里, 男人的鼻息加重, 手臂肌肉也绷紧了, 若是此时绕到他的前方, 大概还会看到发红的眼珠……这些都是情绪激奋的表现。

    美沙似乎也感到了这种紧张, 女大学生稍微加快了步子。

    这条路已经走了快一半了, 靠近巷口的地方违规停着一辆灰扑扑的小型货车,车门半开,旁边地面上摞着几个纸箱,仿佛是有快递员搬货搬到一半。男人的想法不言而喻。袭击威胁,逼人上车后将她带走……

    安室透手腕动了动,他一直在隐匿行踪。救人要紧, 和她见面这件事, 也不要暴露在人前比较好。

    摸出【波本】的枪, 装上□□,估算了下距离,他瞄准了那辆不起眼的运货车的油箱。

    ……

    “滴——”

    电影院里铃声长鸣,表示有紧急情况,需要人群快速疏散。方才,许多人都听到从后门处传来了一声巨响。有人跑出去查看,紧接着,人群里就响起了“发生什么事了”“好像是爆炸”“着火了”诸如此类种种声音。

    街边,白色的马自达RX7旁。

    从身边路过的人们口中捕捉到相关信息,本来托着腮作沉思状的枡山瞳弯了弯眼睛,再抬头时,女孩适时换成了不明所以的表情,还夹着愈来愈胜的恐惧和担忧。

    安室透回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张脸。望见他的身影,她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唯有眼里充满了急切和疑问。

    他冲她做了个“放心”的口型。

    跑车车轮转动,听安室透讲完,女孩的脸上一点点浮起纯然的喜悦,转瞬间焕发出极大的勃勃生机,这样的生机,在疾驰的车上显得尤为应景,与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景色,耳边刮过的风一同……成为了那些特殊时刻,那是压抑时光里的难得自由。

    “您现在已经习惯与人为善了?”她嗓音清脆地笑道。

    组织里的波本笑了笑。

    “满足女孩子的愿景而已,算什么与人为善?”他扶着方向盘,“我更倾向于称呼这为‘绅士风度’。”

    这话令她的笑容更胜一分。

    “谢谢。”枡山瞳道。

    他施加的“援手”在晚餐时得到了“回报”。挑中的牛排餐厅近期在举行限定活动,被服务生推来的抽奖台上是姿势各异的小牛仔,据说其中有一个靴底被涂成了金色,标志着大奖。

    枡山瞳本来不想动,安室透看出她在担心什么——任何容易给旁人留下记忆点的行为,为了低调,都应该尽可能避免。

    “大小姐就对自己的财运这么有自信吗?”浅金短发的男人打趣。

    枡山瞳从膝盖上拿起什么,默默从桌下举到面前给他看。

    那是她的钱包。

    安室透会心一笑。

    “好吧,是我该对你的运气更有信心的。”他道,“没关系的,我会处理,做该做的事。”

    这话就差直说“想玩就玩吧”。

    枡山瞳在心底叹了口气。

    ——又是不正当的鼓励。

    她的指尖落在一个个精美的小人上,扑闪的长睫显示她正在认真考虑。

    她也确实很认真。

    ——离他们的桌子三米外,做牛仔打扮在乐声里晃动身体的显然不是餐厅雇佣的气氛组,除非现在依靠发广告单也能买得起百达翡丽了。白人男性,四十岁左右,狂热的骑马爱好者,单身……最重要的是,是这家西部牛仔主题牛排餐厅的老板。

    餐厅老板已经第三次扫过她的桌子了。

    枡山瞳的手指差一点就选中了金靴子大奖牛仔,却还是没点对。这位老板的目光里透出了一丝失望。

    他的失望是有理由的,庆祝的彩带早就准备好了,却迟迟无人中奖,都有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在造假了。这个客人看着运气挺好的,人长得也适合宣传,而她选择的牛仔,就在真正的大奖牛仔右边啊!

    随时起舞的老板晃远了,不再关注这里。

    两人获得了三等奖。这是一个金属制的迷你高顶毡帽,可以放在车内充当装饰品。枡山瞳摆弄了一会,递给了安室透。他本想再说两句什么,但见她目光灼灼地坐在那里,眼中是兴奋与希冀,好看的霞光落在她的侧脸,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这次总算不是不记名账户了。

    他五指回落,将东西握在掌心。

    这份心情没能维持太久。会面结束后,安室透把大小姐送到一间美术馆门口,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将车开到视野开阔的大桥上,他接通了来自贝尔摩德的电话。

    神秘女明星在不久前有一场和他隔了几个时区的旅行,从最近一次见面的肤色来看,她还来了一次不错的阳光浴。

    “……没错,正如你想的那样。”安室透单手拿着手机,对着河面开口,“那位‘银舌头’,克罗斯维奇在斐济有账户。”

    “……对,不然为什么两次袭击?明显不是出自一人手笔。”

    他轻笑一声。

    “这不是很好吗?不用我们出手,组织的绊脚石已经消失了。”

    讨论完腐败政客究竟碍了谁的眼才死于非命,他换了个立着的姿势,倚在栏杆上,脸上笑容早已消失,语气里的笑意依旧没变。

    “好了,贝尔摩德。”他道,“我的筹码已经给出了。这可是很艰难的选择,毕竟,离开那里那么久了,现在又被困在东京都,我的每一条所知的消息都弥足珍贵……”

    “那么,我的回报呢?”

    电话那头的女声又说了几句,试探与叮嘱。

    “别把我想得太糟糕。”他说,“我会利用他做什么?”

    “那可不一定。”贝尔摩德道。

    身处高层寓所的女人躺在长椅上,按下遥控器按键,及地窗帘缓缓打开,欣赏着傍晚的天空,她道,“波本,你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我承认。”

    安室透用食指和拇指捏着金光闪闪的牛仔帽放在眼前,帽檐角有一行英文,“Heroes on Horseback(马背上的英雄)”。这是西部牛仔的别称,是对开拓者的赞颂。

    “……那人做出的东西,在国际市场上一定能大卖一笔。”

    “你缺钱吗?”女人嗤了一声。

    “金钱只是其次。”男人转动着小号的牛仔帽檐,“别说你不懂,贝尔摩德,能交易的其他东西才是真正重要的。”

    这次他的话尾带上了颤音。

    “而我对那些很有兴趣,不能容忍它们在我面前大摇大摆地晃来晃去,装作视而不见。”

    “有没有人说过,波本,你其实是个控制狂?”

    “没有。”安室透笑道,“他们一般都夸我亲和阳光,善良有礼,希望下次还合作,连琴酒都表示,很乐于见到我呢!”

    “服了你了。”贝尔摩德低低嘀咕。

    “劝你一句。”她道,“她的状态还不够稳定,你想合作的话,怕要多等一段时间了。”

    “她?是个女孩?”

    “对。”

    “代号?”

    “Syrah.”贝尔摩德道,“她的代号,是西拉。”

    安室透结束了通讯。桥上的晚风并没太多凉意,他心里的沉重却多了一层。想到有时会出现在波洛的女程序员,和景光一同踏入咖啡厅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如今她已经落在了组织手中,还……拥有了新代号。

    贝尔摩德以为波本是欣赏新来成员的“作品”,毕竟她的程序已经开始小部分运用。而安室透希望和其进行合作。千面魔女这才把对方的代号说给了他。组织成员间私下的资源置换虽说没那么光明正大,但也算正常。就以安全通讯线路来说,不管卖给哪一方,政府或集团,黑或白都有着极大的利润可言。情报专家靠得就是这一手,至于对组织如何交代,只要结果有利,手段都好说。

    只是……

    得把这个消息告诉景啊。

    这么想着,他却一时半会没有动作,只把小小的牛仔帽摆件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枡山瞳登上了唐泽管家派来接她的车。

    “大小姐,今天回哪里?”前排司机问。

    “老宅吧。”

    枡山瞳打开手机,先将公司程序有关的事务处理完,着重驳回了管理人员宣传方案。之后一目十行看完了剩下的专业课参考文献。

    这才在共享意识沟通其他身份。

    佐久间佑穗在房间里发呆,直到意识另一头有拨动的感觉,打起了精神。

    ——怎么样?

    ——老样子,每做出一点东西,都要经过其他人全方位的测试。

    ——白费功夫。

    ——谁说不是呢。

    女研究员推开卧室门,走出去。有了一定成果的她,自由权限也随之升高了,在基地划定的安全区域里基本可以自由行走。来来往往人也不会为难她,顶多多看她几眼。

    她甚至交到了“朋友”。

    有着科研至上的理念的人,本就容易对其他东西都不太在乎。更别说计算机与网络方面的特殊性,有时候,“泄密”与“追求信息透明”的公正公开理念只有一线之隔。

    这里还收容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天才。他们的国家深陷战火,通过正规渠道获得和平的乐土难于登天。反倒是接受这份工作,可以为家人和自己提供保障。

    “Syrah(西拉)!”

    眼前脸色发白冲过来的年轻男性就是其中一个。

    “Semillon(塞米雍)?你怎么了?”

    “快走,不是,躲远点……”

    塞米雍过来就要抓住她的手腕,佐久间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思来到放备用主机的装备室。

    “可怕的人要来了!” 塞米雍心有余悸道,“看到那个壮汉了吗?”

    “他代表的是组织里最可怕的人了,千万不要惹他!”

    佐久间顺着门上的小窗户望去。

    ——噢,伏特加,是你啊。

    第198章 完美闭环恋爱小说

    伏特加是来寻求技术团队的后勤支持的。

    这是好听的说法。

    当他将一个迷你的“汽车钥匙”摸出来的时候, 透过[佐久间佑穗]眼睛看到的枡山瞳就明白了,伏特加是来修东西的。

    “这是一个……”研究员们试着问道。

    “信号干扰器。”

    当伏特加没有一口一个“大哥”,也不再时不时憨笑时, 戴墨镜的壮硕的高大男性不苟言笑, 着实有气势。

    “其他分部的成果,针对的是海事通讯。”

    他道, 示意黑色设备上一处破损, 有明显的焦痕。

    “被一把Sig P239穿透了, 检查下还能不能正常使用,以及能否用在其他场合。”

    把东西放在台子上,伏特加稍微退了几步, 几名研究员围上来, 很快就有人出于好奇把东西拿起来, 置于扫描设备上。

    躲在装备室的塞米雍也有点忍不住, 跃跃欲试。

    “其他人做出来的东西啊?不知道是什么水平。”

    ——我知道。

    枡山瞳面无表情地想。

    ——这玩意就是我做的。

    塞米雍回过头, 他被称为西拉的小伙伴也没那么害怕, 颇有些想要出去的意思。

    佐久间佑穗眨眨眼。

    “那一起去看看?”她道, “就算像你说的那样, 对方也不会无缘无故, 恶意找茬吧。”

    “唔——”塞米雍犹豫了会,狠狠心,下定决心。

    “也许你说得对,今天最可怕的那个人还没来呢,走!”

    他推开了门。

    两名研究员出现的那一刻,伏特加立马敏锐地抛来了视线, 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们, 并没说什么。塞米雍低着头,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自己绝不是因为害怕才藏起来的。佐久间学着他的模样,假装理直气壮。

    凑到检测设备旁读了相关指数,塞米雍道:“这好像不是通讯干扰器……”

    伏特加紧盯着他。

    “是干扰器。”佐久间纠正道,“可以截断船上的卫星通讯。”

    “怎么会?”塞米雍皱眉。

    “那部分应该是不巧被破坏了,看这里残存的参数……”佐久间道,“还有这一行,显然是为了达成欺骗干扰。”

    “噢噢,是组合功能。”

    塞米雍恍然大悟,之后,见墨镜男还是冷脸,他大着胆子给自己解释:“破坏通讯只是一方面,船只定位不能无缘无故从海上消失,否则就等于告诉别人它在哪里……这部分装置是用来制造大量虚假信号的,可以欺骗监测系统。同时,船上的导航也会一切如常。”

    “在驾驶人员看来是正常的。”佐久间道,“实则船只已经开始小幅度偏转,譬如从走直线变成了曲线……”

    “对对。”其余研究员也纷纷附和,最后给出了结论。

    “但是装置本身修不好了。”佐久间说,“被破坏得太过厉害,况且,其中涉及到的技术不是1.0版本的电子战,而是在某些海域你来我往实际应用过多次的升级版。”

    她的话太过于斩钉截铁,塞米雍偷偷拽了一下佐久间的白大褂,唯恐墨镜壮汉对她不利。

    好在伏特加只说了句我知道了,没透出什么情绪。

    等他离开后,站在佐久间身后的塞米雍重重舒了口气。

    “至于吗?”见前面的同伴转过头来,如是说道。

    “怎么不至于!”塞米雍又把她拉到一边。

    “你不知道……”他悄悄地说,“一般的成员不一样,我们不招惹他们,他们也不能招惹我们,但这人不一样,对于我们的‘立场’,他们有权做出自己的判断,你明白吗?”

    他说得委婉,主旨很清晰。

    惩叛者总是有独立的处理权限的。

    “要小心哦。”塞米雍又道,唯恐她放松警惕,掉以轻心,“除了这个人,有个银色长发的男人,更要躲着走……”

    “知道啦。”佐久间笑笑,“没什么的,我又没隐瞒什么。”

    “新来的研究员如何?”

    伏特加回到安全屋,琴酒正在慢条斯理地擦枪。

    面对大哥的疑问,他老实答道:“没什么疑点。”

    伏特加边说边把坏掉的设备放在桌子上。

    “关于这个东西的说辞也和切宁给出的一致,没有保留什么信息。但也说修不好了。”

    “我有说要修吗?”琴酒道。

    “……没有。”

    “把使用痕迹抹除,彻底粉碎。”

    对女研究员考验,并不是由于发现了她存在什么具体问题,只是琴酒的习惯。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新加入的角色更是如此。有代号就证明她会在未来承担更多的工作,适当考察理所应当。

    “好的。”伏特加应下,准备一会就前去对大哥随身携带了好几天的坏掉物件实行标准消除流程。

    忽然,想到什么,他又道,“对了,大哥,埃德加尔被调到亚洲去了。”

    监督人员流动也是他需要配合琴酒完成的工作内容之一。

    埃德加尔属于三级调动,乍一看没什么问题,但关于切宁酒的一切都需要提高关注度,因而他多留意了几分。

    琴酒擦枪的手顿住了。

    长发男人起身,将枪支放在一旁,开始确认情况。

    不久结果就出来了。竟然是玛克提出了要求,并获得了相关许可。

    “玛克?”伏特加提出疑问,“他调埃德加尔做什么?”

    他更想直接问,切宁要那小子做什么。

    琴酒手指落在手机按键上。

    不一会,枡山瞳的电子邮箱里就收到了新邮件,只有一个名字。

    ——埃德加尔?

    她鼓了鼓脸。

    琴酒很快收到了回复。

    ——已知信息。

    这就表示情况在她的掌握中。

    琴酒放下手机。

    “随她去。”

    埃德加尔是这一届最优秀的一个,否则当时他也不会用对方去测试她的应对能力了。

    银发男人将保养好的枪支放到一旁。伏特加也把废弃设备拿去特定地方处理。

    基地里。

    “……还有,我真的搞不懂,那些人为什么总喜欢说枪支型号?”

    塞米雍喋喋不休,现如今话题已被他扯到了奇怪的地方。

    “被枪打穿了就说被枪打穿了,还要说出公司和产品类型。”

    佐久间手头工作不停,忽地,她用夹子捏起一块芯片,举在他眼前。

    “这是什么?”

    “M84D U芯片?”塞米雍一头雾水。

    “大部分人就叫它们芯片。”佐久间道。

    “啊,你是这个意思!”

    共享意识另一端。

    欧洲大陆阳光高照的时候,东京都进入了深夜。

    枡山瞳翻了一页手里的书。

    ——这要是我本来打算坑人的话,该是个多么完美的闭环。

    ——但我们并没说谎。

    佐久间佑穗一边应对身边同伴的话,一边与自己沟通。

    ——还以为[濑川]来到日本,我又从英国回来后,再也不用二十四小时清醒了呢。真讨厌时差啊,这和全天候工作有什么区别呢?

    “大小姐。”

    现实里,枡山宅,二井麻梨子望见卧室灯还亮着,便前来查看情况。

    “您还不睡吗?”她道。

    “马上,再等等。”枡山瞳道。

    “是要等朗内尔先生回来吗?”二井又看了眼时间,“但是很晚了欸。”

    “不是,我想看完这一章节。”她道。

    “那,需要我为您拿些安眠茶吗?”

    “不需要。”

    “好,有什么问题您记得叫我哦!”

    负责的女仆小姐消失在门口。

    走在走廊里的时候,她不免想着,管家先生到底去哪了?还有,大小姐真不愧是名校生,读书总是这么用功啊。

    霓虹,某组织基地。

    “差点以为你永远不会来找我了呢!”

    埃德加尔道。

    他在枪场里打发了一下午的时间,现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枪。这个曾经以谷口名字短暂出现过,又陷入暂时“冷冻期”的年轻人一头黑发,比之前长了些,束成了小辫子,那缕时髦的紫色仍然存在感十足。

    转了转一双蓝色的眼睛,他饶有兴致道:“呐呐,需要我做什么?”

    说着,他又朝着胸向靶子放了一枪。

    满环。

    除了对话的两名成员,四周空无一人。

    黑色短发的高大男性站在比自己低半个头的年轻人身边,双手插在口袋里。

    随着枪声,硝烟味逐渐弥漫,埃德加尔注意到代号玛克的成员脸上表情毫无变化。

    “保护一个人。”他道。

    “保护?”埃德加尔夸张地皱起整张脸。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他道,“面试官,请问您是否见过,读过我的简历呢,保护不是我的专长,不如说相反……等等,好像这也比没工作要好,保护谁?”

    玛克把一张照片丢在他面前。

    埃德加尔放下手里的武器——在那之前,他又开了一枪,还是十环,正中立起的人像胸口。

    “这个女孩……”

    他见过。

    这么想着,埃德加尔却不愿意招惹棘手的Top Killer。

    “……挺可爱的。”他故意用带着口音的日语道,“据说在这个国家,这是最高表扬,对吧?”

    他翻过照片,背面写着“枡山瞳”三个字。

    这他也见过,还在网络上搜过,是那个女孩的名字。

    “她的详细资料呢?”埃德加尔道。

    “随后会给你。”玛克道,“我需要你做的,就是保障她在未来一段时间内的人身安全。”

    “她和组织是什么关系?”埃德加尔明知故问。

    玛克:“她所掌握的集团对组织很重要。”

    那倒是,想到那位大小姐的身份,不用说埃德加尔也明白对方代表了源源不断的财富。但是……

    埃德加尔曾有过处刑队的工作经历,想到听闻过的小秘密,他道:“只是对组织?”

    玛克盯着他,眼眸深邃。

    “我听说。”埃德加尔道,“有些人在从禁闭室出来后的欢迎仪式很奇怪欸,会有可爱的女孩子在门口等他!”

    他一副大呼小叫的架势。

    “这是可以的吗?我也能拥有吗?”

    他的态度很轻佻,实则饱含深意,话语里意有所指。

    玛克和这位大小姐,不只是公务上的关系,只怕私人关系也很特殊。

    埃德加尔很想弄清楚是哪一种。

    没有人从禁闭室里出来后,会有迫切想见到的人。依据埃德加尔自己的经验,那时候的体感只会是恶心,反胃,精神恍惚……根本无心牵挂他人。而组织安排一个女孩在门口的原因会是什么?

    他捏了捏枪把。

    建立习惯?有人在刻意培养玛克和枡山大小姐的牵绊?

    玛克道:“不能。”

    “那真是可惜。” 埃德加尔停了停,又道,“玛克,你有过养狗经验吗?对驯养怎么看?”

    他有没有意识到,有人在通过这个女孩对自己实现精神控制?将每一次的重获光明都和一个人的出现捆绑在一起,只会加深心理的病态。

    “没什么看法。”

    黑发男人情绪平静,道:“你的意见呢?”

    “我的?”

    “是啊,听说,有一种狗叫哈瓦那犬,忠诚而可爱。”

    埃德加尔笑容微微僵了僵。他的家乡在南美,哈瓦那犬正是本土流行的品种。

    这话是巧合吗?他的拉丁血统不算明显,但也不是完全看不出来。

    黑发男人的话还在继续。

    “……脖子上拴着铃铛时,跑起来尤为活泼。”

    埃德加尔蓦然收紧了五指。他小时候养过的狗,昵称就是“铃铛”。玛克掌握了他的家庭情况?

    “我没那么傲慢。”玛克淡淡道,“你的简历,我当然看过了。”他伸手从枪台上拿过埃德加尔习惯的枪,扬手对准场内的靶子,砰砰砰一连开了十枪。从左到右,从高到低。

    耳侧的播报声告诉埃德加尔对方每一发都打中了十环。但不止如此……埃德加尔望去,凭借极好的视力,他看清了,对方每一发都覆盖了他原先打出的痕迹。

    “抱歉。”埃德加尔收敛了脸上不正经的神色。看似疯狂的年轻人,其实并没有那么疯,“只是,您知道,糟糕的感情总会毁掉许多人。”

    他试图给自己赢回一些分数。

    “如果连一个人都毁不掉……”玛克把枪放下,对他笑了笑,“那还叫什么感情。”

    “还有。”他换成西班牙语道,“记得丢开你的口音。”

    埃德加尔的日语本可以说得标准而流利。

    又一发击中了目标,仍旧是十环。

    二井麻梨子不放心地再次去往大小姐的卧室的时候,女孩已经陷在松软的大床中睡着了。

    床头的灯还亮着,二井轻手轻脚地关上,顺带看到枡山瞳耳边躺着一本半开的书。大概是她看着看着困意上涌,没放好就睡去了。

    女仆小姐把书合上,收好,在放到桌上时愣了愣。

    这竟然不是大小姐常看的学术书籍,也不是商业理论,而是一本轻小说!

    书名设计很有特色。

    《偏执狂!异世界女友过分可爱》

    这一刻,二井十分想打开看看。

    第199章 感觉适应风雨欲来

    “你知道sensory adaptation吗?”

    “那是什么?”

    “感觉适应。”

    见眼前女孩不懂, 一脸严肃的阿利克斯解释得更认真了。

    “就像村子里采摘刺草花的老婆婆们。”他用一种随处可见的植物打比方。

    “明明草茎上都是扎手的刺,她们却不戴手套收集也没关系,摸上去也不会流血。同一感受持续时间久了, 人们便会慢慢适应刺激物, 全盘接受,直到心神再也掀不起任何浪花。”

    纯真少女莉莉不解:“这不好吗?不再会被伤害?”

    “不被伤害是好的。”阿利克斯装模做样地点点头, “但感受一定是坏的吗?如果它不是, 这时候, 习以为常就会变得致命。”

    “致命,会死人吗?!”莉莉大惊。

    “不会死人。”阿利克斯有点无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致命——无聊得要命。百战的战士和魔法师都不会喜欢无趣的生活的, 安定平稳就像普通的水一般寡淡。”

    “人是有阈值的, 心也是, 爱也是。”

    ——《偏执狂》小说第五章。

    凌晨两点, 大厅钟声刚过, 今晚负责值守的二井从迷糊中听到了动静, 她从守夜的小窗口望去, 原来是大小姐的贴身管家朗内尔先生回来了。

    对上她的目光, 男人露出带着安抚之意的笑容, 随即朝宅邸更深处走去。

    二井也咧了咧嘴。

    她重新趴在桌子上,点亮了一旁的手机屏幕,一行行文字的页面显露。

    出于好奇购买了大小姐同款电子版读物,二井这个晚上看完了五章。

    她发现一个事实。

    转世后来到剑与魔法大陆的男主角绝对是精神病吧!

    仔细想想这也不稀奇,人物属性都写到书名上了……

    枡山瞳感知另一个自己带着水汽靠近,心念动了动, 干脆让[朗内尔]一同躺下。

    沐浴完的黑发男人倚在床头, 身上香根草的清新味道愈发明显, 与这片空间已有的细腻花香碰撞交融。

    ——一次能欣赏两种香调的产品,算是马甲身份的另一个难得的优点了。

    她闭着眼睛道。

    ——那可真是寒酸的优点。

    [朗内尔]回道。

    组织基地里男人和埃德加尔一举一动的相处都在意识里同步过,该做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朗内尔拿过被女仆小姐放好的书本翻了一翻。

    ——伏特加的建议居然有点道理。

    枡山瞳想到的是有次同琴酒看望皮斯可归来后,墨镜壮汉的一条奇怪提议。

    在恋爱小说的指引与参考下,新出的感情剧情很是具备说服力。

    从战场和鲜血里回归的战士,如履薄冰,在心跳与颤栗中度过每一天,他需要的不是日复一日如出一辙的安定与平静。病态的情感不是负面描述,不如说代表了更确切的存在感,更热烈的心情,恰如偏执的主角所言,人是有阈值的。普通人的健康关系太淡,太浅……与之相比,纠缠也好,伤害也罢,纷杂的疼痛是荆棘中长出的玫瑰,水晶杯里盛放的烈酒……玛克的确有意纵容着这一切,那是他活着的证明。

    ——至少埃德加尔是买账的,他恰巧有着“适当的疯狂”。

    枡山瞳下了结论,针对自称有着金刚鹦鹉蓝眼睛的埃德加尔。

    ——希望聒噪的小鸟顺利达成他的使命。

    [朗内尔]道。

    ——百分之八十吧。毕竟他的疯狂是适当的。

    会权衡利弊的埃德加尔不够疯,这点早在之前的交锋中被她留意到了。不够疯就意味着足够可控,足以让事情朝着她想要的方向发展。

    ——就是……

    朗内尔伸手,把女孩由于侧躺而落在双颊前的发丝拨开。

    ——找了这么个由头,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不能在你身边了。

    ——要不要再去欧洲看看?

    ——不是早就搞定了?

    ——也对,重头戏是这边,要防止意外。

    第二天一早,二井麻梨子前来送早餐。朗内尔从她手里接过后厨备好的烤蕃茄和黄油炒蛋。空出手的女仆小姐揉了揉眼睛,却见到管家先生肩膀处有一点闪闪的东西,她指了指,朗内尔把东西放好,向旁瞥了一眼,淡定摘下一根金色的长发。

    大小姐就坐在餐桌一头喝茶。

    二井看看大小姐披在睡裙后的金发,又看看管家先生深蓝色的晨衣,朗内尔还没换上正式衣着,柔软的衣物缎面泛着流水般的光泽……二井总觉得哪里不对。

    送早餐是她这日最后的工作,困乏袭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哈欠,立刻努力瞪了瞪眼。

    “快去休息吧。”大小姐闻声望过来,笑道。

    “噢,谢谢您。”

    女仆小姐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虽然很简单,确实也是推理行为了呢。”

    朗内尔道。

    “是啊。”

    枡山瞳把红茶杯放下。

    同一个清晨,安室透晨练的场所换了地方。

    “临时喊我出来做什么?”

    他扣着帽子,把标志性的金发遮得严实。

    “降谷先生。”风见裕也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关于您交代的计划,还要继续执行吗?”

    “为什么不继续?”

    安室透状似随意地敲着面前的栏杆。

    “我们已经熬了几周了,目标周围一点征兆都没有。”风见有苦说不出。在长官发布了全天候监视上村舜太朗的任务后,他和公安的同事们轮班了好多天,却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风平浪静。

    “这得……”他欲言又止。

    “等到什么时候?你是想说这个吗?”安室透道。

    ——降谷先生这是冷脸还是正常表情啊?

    风见迟疑着点点头。

    根据长官的说法,上村舜太朗随时可能遭遇“清除”,也就是秘密暗杀。出动者的时间不定,方式不定,唯一能肯定的是手段顶尖,极其难缠。而他们要第一时间察觉到对方的出现,并将其逮捕。要高度警戒,小心人身安全。

    这么多前提扔过来,还有再三的强调。风见带领的队伍动用的全部是精英队员。即便如此,防备和保护从来都比刺杀要高一个难度。更别说他们要提供的是目标上村不知情情况下的私下保护,并且还要反过来逮捕据说是顶级精锐的行动老手。

    “我不能出面。”安室透语气平静,“也理解你们的难处。但这是个值得一试的机会。”

    经历过重重险阻,他们查明了上村的身份。上村舜太朗,他和谋杀相泽夏美的炸弹犯大竹健,即增田,是类似于义父子的关系。事实上,安室透怀疑当年年幼的男孩之所以会被组织看中,最大的可能是先一步进入组织的警官上村做了“引荐”。在父母的悲剧发生后,增田凭借特殊的天赋被组织纳入了后备杀手的队伍。

    这是组织常用的选取人才的手段。

    “组织里的风声发酵得差不多了。依照惯例……和那人的习惯,他一定会出现。”

    安室透又道。

    身为情报专家,操控消息是他的专长,即使这样,他也做得慎之又慎,没用波本的身份直接汇报,而是通过多个源头,逐步引导风言风语在组织里流传。同时,黑田作为警视厅一课的理事官,适当调整了上村作为九系警官的任务,不需要有多明确的指向与内情,只要让他的日常里产生一点点反常即可。两相结合,足以令疑心病甚重的组织中人心生疑惑。

    等这条消息传到该传到的人耳中,是朗姆发现不对劲,进而琴酒出动……还是琴酒依据个人习惯监测成员动向,前来调查情况,一步到位对其处决灭口……不管哪一种,静候已久的公安都会有所收获。

    “您确定不会牵扯到您的身上?”风见道。

    公安本打算直接逮捕上村,最终决定把这名黑警留下来作饵的缘由,就是对方也许能将组织的重要人物“送”到他们手中。

    “不会。”安室透道。

    他很冷静,之所以一直以来,他会利用自己的身份返回消息,却不会运用情报对某些关键成员实施逮捕,便是因为要掌握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保持警惕,保持小心。”

    风见大大的黑眼圈实在惹眼。

    安室透道:“实在累了,我可以任命新的……。”

    出于高度保密的需要,降谷零只对风见说出了详情,下一级的具体执行者知晓的情况要再少一些。

    “不需要,降谷先生,我可以!”

    风见听到体贴自己的话语,恨不得指天发誓,“既然您说那人一定会来,我一定会跟到最后的!”

    精神高昂的属下走后,停了半晌,安室透才驱车前往咖啡厅。

    车内的浅金短发的青年无甚表情,除了偶尔目光里会泄出些许冷冽。

    他说谎了。

    琴酒不一定出现。除此之外,那个男人的警惕性极强,交手后秘密逮捕的成功几率并不高。假如他用波本的身份接近对方,打听一些消息,那么结果自然不同。但这样一来,这个经营多年的代号就可以直接宣布作废了。

    这几日,他最好离行动组的成员越远越好。

    为了避嫌,安室透决定连基地也不要去。

    该下的鱼饵已经下了,结果如何,要看运气。

    工藤宅。

    赤井秀一听到卧室外传来声响,一手确认了腰间的配枪。

    步入静悄悄的客厅,见到沙发上的小小身影,冲矢昴面目的男人将手从武器上移开。

    “你怎么来了,小子?”

    FBI搜查官放下枪,视线里捕捉到某个东西,“这个时间,你不该在学校吗?”

    “是啊。”

    脚边扔着书包的江户川柯南扭过头,眼神失焦,“小学。”

    他的沮丧与失态如此明显。

    赤井心下了然。

    “这不像你。”他说,“耐心点。”

    “我知道。”柯南捂住脸,“但……”

    组织的庞大势力他不是第一天知晓了,高中生侦探从来都表现得很镇定,对此,不管是工藤优作还是有希子,又或是还住在他家里的搜查官都很放心。直到他今天又看到了小兰拿回家的大学介绍册。

    她和园子的谈话里也越来越多充斥着未来大学的选择。

    焦躁和不安在工藤新一的心头浮起。

    他在她的成长道路上已然落后太久了。

    而在工藤新一和毛利兰电话里,关于同样的话题,他不得不打了预防针,为了解决一桩特殊案件,他很可能会未来选择就读于国外的某所大学。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请她放心,案子搞定后,他会第一时间转到她所在的高校的。

    毛利兰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付出了信任。

    但是,还要多久呢?

    “安室先生那边,有消息了吗?”

    与其说是公安和FBI的合作,不如说是濑川先生和安室先生的合作。在交换情报的前提下,赤井秀一与柯南分享了逮捕琴酒的打算。

    对于这个计划,曾和安室透同为组织成员的黑麦威士忌态度惊人的相似。

    考虑到组织成员不落痕迹地处理目标,是他们的基础素养。落下痕迹才是下乘。就算琴酒真的到来,全身而退也很有可能。这仍是个好机会,五五开的好机会,绝对值得一试。

    “还没消息呢。”赤井秀一道。

    冲矢昴露出了招牌笑容。

    “小子,我就再说一遍,耐心点,想想完美犯罪。”

    柯南皱了皱眉。

    赤井先生是在类比。如果这个陷阱是完美犯罪的杀人事件,那么,凶手就是藏于暗处的怂恿者。他并不直接用利刃或毒药对受害者下手,而是根据目标的特性,一次又一次,隐晦地鼓励其置身于危险之中。

    像是向酗酒者热情推荐游泳与赛车的新兴趣。终有一次,未曾改正的缺陷会让其在深水和悬崖上送命。不是百分百的致人于死地,而是让对方自己踏入足够危险的环境,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静待命运的镰刀。

    第200章 歌舞伎町紧急信号

    霓虹, 组织某基地。

    直升机巨大的轰鸣声在空中回响,银发黑衣的Top Killer踏下最后一级阶梯,伏特加迎上前来。

    从停机坪来到室内, 伏特加递上了这段日子综合各部分人手收集的信息,他是受命先一步过来调查的, 针对的对象正是上村舜太朗。

    “这家伙看着挺正常的, 家里没什么人,最近也没认识什么新的人。工作上, 他本来负责关东地区的案子比较多, 东京都管辖区的占比最高, 今年上半年一共有四十五件,到了下半年, 前几个月还一切如常, 到这一季度, 有下降的趋势,偏远地区的案件增多了, 北海道什么的。”

    琴酒思考片刻,从唇边摘下叼着的香烟, 他道:“有蹊跷,找到原因了吗?”

    “还不知道算不算蹊跷。”伏特加面孔上透出为难。

    “大哥, 这算是我翻遍了他工作方面的资料后,唯一觉得可疑的了, 但这调整也算不上明显, 谁知道那些条子们怎么想的?也可能就是一般的调动。搜查一课的理事官不是我们的人。”

    银发男人没说话,转而拎起另外一叠钱财记录。

    伏特加见状, 自觉说起了对应的调查结果。

    “明面的资金来往很正常, 组织里属于他的秘密户头也没有异样, 道上目前也没有关于他的消息。”

    关东地区,组织对地下世界的掌控能力无人能及。

    “……他没接触什么不该接触的人。”伏特加说,“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

    “他的联系人呢?”

    “什么也不知道,不管怎么问。”伏特加说着把一台电子设备放在桌上,屏幕上,靠在墙上的人影无比萎靡,一动不动。这是讯问室的监控画面。

    上村这种埋伏多年的棋子一般不轻易动作,一动必然是秘密行动,任务内容全靠单线传递消息。组织里,除了地位特殊的极少的人外,只有单线联系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大哥你要亲自去看看吗?”

    伏特加道。比起“看看”,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审问。

    “不用,他身上没有更多的信息了。”

    只看了一眼,凭借对方的身体语言,琴酒熟练断定出了联系人的心态,类似情况他实在见得太多了。

    他将电子设备丢在一旁,合起手指思考。

    朗姆的秘密行动……不知何时变得没那么秘密,令急性子的老者十分愤怒。二把手自视甚高,多年来他的头脑也对得起这份自信,尤其是在切宁出现之前。

    朗姆同琴酒谈起组织内的风声时,脸上笑容仍在,琴酒依然看出了他在强压着怒气。Top Killer明白,对方必然是先把身边有可能的人查了个遍,一无所获,否则也不会轻易向他开口。

    二人固然不是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但涉及到组织的安稳,按照Boss定下的准则,朗姆必须向琴酒提及此事。既然他没能在不为人知的前提下为自己收好尾……话又说回来,樱花门内线暴露一事已入了琴酒的耳,便证明收尾来不及了。好的收尾,一定是从始至终所有人都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

    “放他出来。”

    琴酒突然道。

    “谁?”

    意识到琴酒说的是那个瘦巴巴的戴眼镜的联系人,伏特加有点意外:“大哥的意思是他是无辜的?那也不用急着放出来啊。”

    “放出来,让他约见上村。”

    波洛咖啡厅侧门。

    “目标有奇怪的动作?”

    服务生立在光洁的玻璃门五六米外的位置,将手机放在耳边,偶尔,巷口会有路过的熟悉面孔好奇地看过来,他便对客人们露出含有歉意的笑容,仿佛在说自己只是忙里偷个闲。

    与他的轻松笑容正好相反,如果此时有人凑近听,就会发现安室透的语气相当凝重。

    “是的。”

    风见裕也汇报着有关上村的情况。

    “我们一直在监听他的电话,昨天,他在空宿区一家名为[千宫]的旅馆定了一个标准型房间。我们的人很小心地跟了上去,足立与平山在隔壁用情侣的名义入住,但是什么都没听到,室内没有说话的声音,房门也没有打开的动静。”

    “从头到尾都没有?”

    “嗯。”风见对着记录讲道,“晚上七点四十分到半夜十二点十分,房门一次也没开过,上村离开的时候也是一个人。”

    “窗户和阳台呢?”

    “呃,但那是六层的房间……”风见如临大敌地解释,“不过!我们也有人在路对面车内守着,没见到奇怪的事情,上村的房间阳台是旅馆临街的一面,如果有什么发生,在繁华的街道上会很显眼的,就算路人也随时可能看到。”

    也就是排除了从上方或者紧邻房间进入的途径。

    安室透沉吟着。

    巷口再次路过脸熟的客人,这次望过来的是并排放学的女高中生生,浅金发的青年弯起蓝眼睛,歪了歪头打招呼,女孩子们霎时间红了脸。

    “上村是资深刑警。”

    待人走后,安室透冷静道,“还是做出了优异成绩,被特殊选拔进九系的那种,千万小看他的反追踪意识。”

    “那他到底是用什么法子见了接头人?”风见道。

    “谁说他一定见到人了?”安室透说,“这大概率是一个烟雾弹,他在为自己真正的目的地和行动打掩护。”

    “那……”风见卡壳了。

    “证明这是一条好消息。”安室透接着道,“需要打掩护,就可以证实确有动作。”很大可能,是组织收到了消息,联系了目标。

    他预料的没有错。接下来的几天内,上村频繁出入于各种交际场合,下班后会去的地方也不再规律,经常在繁华的商业区晃悠,最常出入的区域便是鱼龙混杂的歌舞伎町。这里除了各类店铺外,各种特殊团体也一个不少。在长官叮嘱过后,风见带领的队伍提高了警惕,并不敢小看资深刑警对长相特征的记忆力。为了模糊目标的观察,跟踪他的公安不仅常常更换人员,也时不时改换面貌与交通工具。

    风见把望远镜举在眼前。

    从出租车上下来的中年男人头发分的位置改变了,眉毛也下压了一点。显然懂得在面容上做伪装的不止一人。

    这次依旧是歌舞伎町的俱乐部。灯红酒绿,人头攒动,混在其中的上村行踪一点都不起眼。和风见保持联系的行动组人员按时传来消息。

    上村他先是在吧台点了杯酒,又和酒保说了会话,中间又同旁边桌的年轻女孩子们说笑了一阵,为一桌子漂亮姑娘买一轮酒。

    真是糟糕的公务人员。

    风见撇了撇嘴。

    不同方位的监视人员有着不同的通讯频道,诸多讯息在他这里汇聚,不时传来简短的话语。然而只有风见知道,有一个频道始终没有发声,那是降谷先生所在的频道。

    安室透在公寓里静静听着发生的一切。这段日子有空闲时他就会选择这样做,以往这是他保养武器的时间,现今监听行动优先,枪支拆卸检查被推后了。为了维持高度的注意力,他连酒也不喝了,不做任何多余的行为,只在指间盘弄着一个小小的帽子形状的金色物件。

    “有人跟他说话了!”

    忽然一名队员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不一会,这名一线行动人员采集的图像也出现在了降谷零面前的屏幕上。

    和上村交头接耳的是个穿灰色外套的青年人,眉毛细细的,眼睛塌下来,双手都在口袋里,神情很是小心。

    “跟上对方,但不要跟太近!”风见道。

    在窸窸窣窣的响动中,队员看准对方的去向,跟上前去进一步观察。风见这个心都提起了,好在夜晚乐声中,在舞池的人很多,队员跟着上村七拐八绕的过程中,没被发现,也没跟丢……直到目标和灰外套的青年双双走出了俱乐部的后门。

    室外不比室内,跟踪没那么方便了,后门上人又太少,容易被抓到痕迹。出于妥当,队员寻求风见的意见。

    要是这时候有个搭档就太好了,可惜最近的队员前来配合也来不及了。可是,好不容易看到了行动的曙光,风见咬咬牙,准备出言命令队员跟上。

    “咚咚。”

    就在这个时候,频道里响起了两声敲击。

    风见把没出口的话咽回去。

    这是事先和降谷长官约好的表示紧急中止的信号。

    “大哥,既然都约好了,为什么又不让那家伙去?”

    上村舜太朗的单线联系人,戴眼镜的青年一般被称呼为“德森”,他被短暂地从讯问室里放出来后,又被关了回去,在外面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用特有的加密方式向上村发了一条见面的邀约。

    这正是上村警官频频动作的缘由。他的确有和人见面的需求,也的确在提防着不知在哪里的眼睛。他没有直接去需要会面的地点,而是在约好的时间前,极大丰富了自己私人时间的生活。

    歌舞伎町的这个晚上,这个俱乐部,正是德森传给上村的消息中,计划见面的时间地点。

    在琴酒的示意下,伏特加在三条街外瞄准了一个路口做生意的贩子,塞了几张钞票,给对方“介绍”了新客户。贩卖一些入口的兴奋药物的贩子便前去接近了上村,与其交谈。

    两个人在俱乐部后巷谈了几句,上村没有要买东西的意思,心存疑虑的他不动声色。街头非法商贩离开了,一路左右张望,防备条子的出没。

    这一套流程下来,伏特加知道大哥是谨慎起见,不过,既然没发现什么……

    “我去见见他?”他道。

    ……

    “叮。”

    风见在电话里接收着长官的嘱托。

    “那人是在倒卖兴奋药品。”安室透道,“不要急进,小心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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