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风平浪静,客船不急行,停泊在江面上,被货船远抛在后头。
澄羽早前去寻船头儿时,已觉出不对劲,到了水中央,再要嚷着下船不成了,他本是个听命办事的,荀娘子不发话,他不好提。
用过饭后,他裹着荀娘子给的袄,在舱外警惕着。谁料这会子天色一暗,夜雾四浮,这帮畜生就等不及了。
那船头儿领着船工过来,耀武扬威叫嚣着要将他沉江。
澄羽审视着众人,一双眼睛在船灯下浸出森冷阴鸷,他不屑与其废话,往前疾走数步,单手作出格挡动作,另一只手则悄悄摸上后腰。
船头儿被他盯得不快,猖狂抚掌说:“这小子,还是个不怕死的,给我上!”
舱道狭窄,仅能容身一人通过,年纪小点的船工大约少干这种事,龟缩在后头,小声嘀咕着什么。
一个虬扎大汉大喇喇往前走,边走边道:“就这一个怕什么?爷爷今天让你们见见世面!”
腊月里穿着单薄的,身板底子不用说,他脚步快,冲上前便举刀砍人。
澄羽紧靠舱板灵活躲闪,那刀被卡在板桓上,拔不出来了,趁此时机,他立即出腿踹其下盘,面门却狠吃一拳,鼻血顿时喷涌溅出。
虬扎大汉被踹个仰翻,后边传来哄然大笑。
他滚地后,摔痛了屁股,因个黄毛小子丢了脸,勃然大怒道:“小杂碎!爷爷要你的命!”
澄羽哪等他爬起,跳起骑坐到他腰上,以重力将其压倒回去,手从后腰收回,一巴掌狠拍在他脸侧。
虬扎大汉眼珠暴突,立时断气。
“谁要谁的命?”
他说完站身起来,横袖抹了把鼻下的血,但唇上还沾着些,又伸出舌头,舔尽那铁锈味儿。
船上一时鸦雀无声,夜风晃动船灯,船头儿那边看戏的众人,自觉静了下来。有不懂事的年轻小伙探头瞧虬扎大汉没了动静,哆嗦着说:“死、死了?”
船头儿脸色暗沉,回过神来,将自己身侧一人推出,“慌个锤子!莫近他身,朝他头上往实了给我打!”
这人手中闷棍有孩童胳膊粗,显然是个谋财害命的惯手,也是船头儿信得过的人。
澄羽见他冲来,毫不犹疑地交臂格挡,那闷棍在其手中舞得风响,一棍子下来,只觉骨头缝里都要震碎。
但他并不全照船头儿说的来,接连挥了几下子,横起闷棍朝澄羽当胸捅上,力道大得澄羽退后几步,口鼻同时呛出血。
这几步直接导致他退到了小舱前,他握着闷棍单膝跪下去,这人又收手扯回闷棍,高举起来打算当头一棒。
他瞧着要支撑不住了,下意识将手伸入衣襟,正摸索什么,耳边突地响起“哐”声,舱门打开,泯静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大力拽入舱中。
燕姒立即拉上门,上好栓锁。
荀娘子安静坐在凳上,捧着热茶吹气。
澄羽沉声:“娘子不该开门。”
外头响起一片凌乱脚步声,有人在撞门。燕姒看了澄羽一眼,对泯静道:“火折子。”
泯静松开拽澄羽的手,拿了火折子扔给燕姒,她手里捏着火把,点燃之后,整个小舱变得亮如白昼。
外间人瞧着火苗跃动的影子,大喊道:“船头儿!他们要放火了!”
澄羽这时才将舱里的情形看个清楚,方才他在外打斗时,燕姒她们将舱内床榻上的幔帐拆了,堆在中间,最上面湿漉漉的,像是浇上了油状物。
在水面上放火,并不高明。
荀娘子稳坐喝茶,船工很快将门撞开,众人堵死出口。
船头儿从中冒出来,笑道:“我今天弄死了你们,还怕灭不了火?”
荀娘子不看他,茶杯哐当扔到地上,“这可是路家的船。”
船头儿闻言一愣,先按住躁动的船工,问:“你是咋个知晓的?”
荀娘子道:“你们撤了旗帜,船身上的标识却偷懒未掩盖,妇人不才,略有些见识,碰巧认得。”
船头儿冷笑:“是又怎么样?”
荀娘子说:“通州路家乃商贾巨贵,家主为人精明又谨慎,怕人眼红,只暗中做些朝廷的买卖,这寒冬腊月里,前舱里装的都是什么,不用我来告诉你。”
船工们听后,萌生出退意。
他们这些个干惯力气活的人,并不会有头脑去琢磨所运何物,偶尔遇上几只瞎猫,跟着船头儿把人悄悄抛下江,赚来的钱分到手,是笔大横财,因此才变得黑了心肠。
但这小舱是用隔板隔出来的,火一旦烧大,前头的货保不齐会受损失。那可关系到朝廷!谁都吃罪不起。
众人踌躇之际,方才同澄羽交手的汉子思量道:“老大,要不算了吧?三弟都丢了命。”
这边燕姒和荀娘子双双一怔。
尚未深思,那船头儿怒火攻心咆哮道:“老三这条命你叫我白送了?我们这么多人!灭个火要很久吗?宰了肥羊,波及的粮食,买了填补就是!”
那汉子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船头儿的心情如同火上浇油,更不肯罢手。
原来这船上载的是军粮。
荀娘子正待开口迂回,船头儿已招手示意。
“给老子上!”一声喝令,船工们先后涌入,棍棒乱挥,刀泛凶光。
澄羽和泯静搬了凳子去砸人,燕姒冲人群砸出火把,立时护着荀娘子退到榻后。
混乱中,澄羽为护泯静,抱着人原地转了一圈,后背眼见就要生受一闷棍,燕姒大步冲上前,大喊:“低下头!捂住口鼻!”
她手中锦袋已经解开,挥臂之间白色粉末铺天盖地,舱内七八个船工咳呛起来,再要提防为时已晚,个个两眼昏花逐次倒下去。
半炷香后。
船头儿被冷水泼醒,他身上外衣不见了,人绑在了旗杆上,身后是同样受俘的壮年船工们。
泯静收起面盆,瞪了他一眼,转身走回荀娘子身边。
荀娘子手缩在护套里,船灯将她疲惫的脸色衬出柔软光晕。
她细声说:“我等本是流离颠沛人,手染性命,只因世道与我等作对。你是个血性汉子,恶向胆边生,你走错路,今日只能认栽。”
船头儿是个大老粗,根本不听她咬文嚼字,朝她啐道:“臭娘们儿!要杀要剐随便来!”
荀娘子摇头作叹,说:“好手好脚,一身好底子,做什么不好?”
燕姒的迷药下得很足,船工们昏过去还没有醒,甲板上只能听见二人对话。
船头儿愤然骂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荀娘子静声看着他,等他骂够了,才道:“我不杀你,念在你容我等上船,解了我们燃眉之急。但我也不能放过你,夜还长,你便在这甲板上吹吹风。”
前舱几个年轻的船工首次掌舵,兴奋无比,五个人围在一起兴致勃勃探讨着航事,只一个瘦小孩子缩在角落里,目光巴巴地落在他们那处。
燕姒不放心,过来察看舱内情形,打眼就瞧见他,是个与澄羽差不多大的少年。
他脸蛋脏兮兮的,而眼睛生得漂亮,到了抽条的年岁,身上的旧棉袄袖子短了,露出两节白细腕子,并一双抱在膝上的,略显干瘪的手。
燕姒走近,他便怯懦垂眼。
“你叫什么名字?会开船么?”
少年不答。
其它人闻声回过头,其中正在掌舵的那位,似是他们之中的小老大,见了燕姒立即抢答道:“他是船头儿收养来打杂的,哪里学过开船,名字也没起,船头儿平时喊他小老弟。贵人姐姐问他作啥子?”
燕姒轻笑道:“你们好好开船。”
这六人中,最大的不过二十出头,他们跟着船头儿,不是存心想办坏事的,先前也没冲进小舱,燕姒和荀娘子商议后,正好叫他们开船,否则还要费事押着船头儿来。
狐假虎威的船老三死了,他们起先怕得很,但燕姒等人并没有责难,这就感恩戴德,眼下对燕姒说的话,他们无有不听的。
探灯打亮,江面上一目了然,五人有商有量,交谈着如何尽快到下一个大码头。
跟前的少年还沉默着,燕姒伸手摸了摸他糟乱发顶,转身欲走,一只手突然轻拽住了她的裙摆。
燕姒顿足回头,少年忙收回视线,用轻小声音说:“我叫宁浩水。我会开船。”
“嗯?”燕姒疑道:“你不是孤儿么?真会开?”
少年说:“我家落魄了。从小就学,都会。”
夜深人静,燕姒睡不踏实。
荀娘子与她背靠着背,她一动,也跟着醒了,问说:“你心中有事?”
燕姒翻身平躺着,忍不住问:“阿娘为什么放过船头儿?”
荀娘子说:“货船从通州鱼米之乡启行,过了鹭州,再过庆州、珩州,往上要去远北,边境将士们熬了整个寒冬,那边正闹饥荒,这是一船保命的军粮。”
她们要在庆州境内下船,船头儿乃东家长工,除却他,无人知道货物交托谁手。
燕姒叹说:“前舱有个船头儿收留的孤儿,同澄羽差不多大,今夜之事,我们走了就走了,船头儿回头找人撒气,他骨瘦如材又无长辈帮衬,只怕命如纸薄。”
此事是因她们而起,燕姒内疚,荀娘子很能明白,翻身回来抱住她。
“四儿。命如纸薄的比比皆是,总不能让我再养个半大孩子……”
燕姒说:“也不是不可,阿娘见多识广,可知道漕运宁家?那孩子说他家里落魄了,从小便学开船。”
“宁家么。”荀娘子默上片刻,“到底是个可怜的,明日让他随我们下船罢。”
次日风和日丽。
货船入了庆州最大的渤淮府码头。
一行人踏上跳板,荀娘子脸色瞬时惨白,驻足不再往前一步。
“阿娘怎么了?”燕姒侧身问她,视线随她而去。
骄阳下,码头上矗立着骑兵,他们身披银甲雄姿焕发,分成两个纵队整齐排列,护着紧要之主。
队伍前端,有一披裘女人乘坐着轮椅,身侧随侍撑起把红缨伞,为她挡掉刺目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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