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铺满陵江,屋舍炊烟高升。
小贩沿市吆喝叫卖,行人自觉远离骑兵队伍,步履匆忙迈入早集,一切看似如常,风中却隐含肃杀之意。
对于渤淮府码头来说,这注定是惊心怵目的一个早上。
燕姒不识得码头上这些骑兵,感到危险时,只心道哪方势力如此大胆,光天化日之下便来截杀。
她正想要不要退回船上,忽闻远处一声尖锐哨响,随后码头各个角落冒出大量蒙面杀手,手持弓箭瞄准货船……
不对,也像是在瞄着骑兵队伍!
无数箭羽蓄势待发,红缨伞下伸出一只骨节纤匀的手,状似莲花风扬,女人往后轻挥,便是无人敢违逆的行动号令。
银甲骑兵分出一列迅捷排开,手中坚盾高举,喊杀声顷刻高涨,骏马密集阻人视线,只有兵器相交的碰撞声,以及百姓恐惧逃窜的惊叫声,让燕姒辨别出来,这两伙人马已在正面交锋。
不论最后是哪方惨败,哪方胜出,这码头约莫都是上不得了。
燕姒挽起荀娘子的胳膊,附耳说:“阿娘,趁他们打得头破血流,互相牵制之际,咱退回船上吧。”
荀娘子回过身来,额上竟出了一丝细汗。
她面色僵硬,似有悲怆。
“没路了。”她的嘴唇启得生硬,微声啜泣道:“四儿,阿娘无能,对不起你。”
燕姒闻言如遭雷击,一时心烦意乱。
荀娘子转过身去往前走,单薄背影沐在日光里,反而显得落寞萧条,她每一步都走得很缓慢,如同脚踏尸山,足行黄泉。
江上风起,余下拱卫主人的骑兵,又分出一波加入作战。
轮椅被推着向岸边前行,红缨伞随之而动。
一行人登岸,荀娘子独自迎上去,待离得近了,朝伞下不良于行的女人道:“多年不见,你……”
“呵呵呵。”伞下响起银铃般的笑声,女人的手随意搭在膝上,“腿么,废了就废了。你打算让她跟着你,一辈子东躲西藏?”
荀娘子挺直背脊,眼底疼惜之色一瞬即隐,她语调淡漠地说:“六小姐既亲自来了,又何处能供我躲藏。不是已料到我会走水路至此登岸,前往椋都么?”
女人沉默不语。
荀娘子又道:“于红英。你就不能念在昔日情分,念在血脉之亲,为她谋条生路?”
“今日不谈你我旧情。”女人不自觉收紧十指,将裙衫攥起褶皱,“我如何不是为她谋条生路?她的生路在忠义侯府。响水郡的南城门阻截,望乡码头的暗夜刺杀,还有今日这些杀手,你当你真能保全她么?你以为你算个什么?只有于家,才愿意让她活。”
她句句诛人心,荀娘子辩不过她,便垂下手臂,自弃道:“是,我什么也不是。”
于红英。椋都忠义侯府六小姐,系于侯嫡出,最晚生的幺女,她的金贵程度岂是荀娘子能及。
眼前人顺了她的意,她总算不再出言伤人,语调中颇含急切,喜道:“她呢?快让我见见她。有两个,是哪一个?”
荀娘子颓然侧身,朝立在几步开外的燕姒招手。
燕姒尚在发呆。
下船后,她思虑良多。首先是骑兵主人的身份,这个不难猜,双腿残疾,能带私兵,除了椋都忠义侯府,于老侯爷那位唯一活着的女儿,不作他想。
再则是荀娘子话中之意,荀娘子说她们没路了,指的是她们暴露了行踪,或这些日子有许多人本就知道她们行踪,才会有沿途追杀的事发生。
可她觉得还有别的路可走。
江上前三日,她们是安全的,也就是说水路排查阻击很难。眼下她手中有宁浩水,如果随船而走一路北去,在某个不起眼的小地方换小船,离开唐国境内呢?
“小姐,娘子让你过去。”泯静从旁碰了碰燕姒胳膊,说话声打断了她的思路。
也不知这二位长辈谈得如何了,燕姒心中主意已定,快步朝她们走去。
骑兵严防死守,在码头中间拉开一条界限,一边激烈搏斗,另一边也将暗中较量。
燕姒走近,于红英身侧的随侍抬高了伞。
伞下露出来一张气质凌人的脸,六小姐今年岁及三十有五,因伤腿退下战场,将养在府中多年,如今越发显得雍容华贵。
姑侄二人对视一眼,燕姒立即低头行了欠身礼。
“姑母,淑安。”
“好,甚好。”于红英脸上喜色乍现,激动得全身都在微颤,她说:“实在像,与五哥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当年可有椋都清玉公子之称,你承了他七分美貌!还好,总算是安然无恙!同我回了椋都一切便好!哈哈哈!”
她突然大笑,身后骑兵面上虽纹丝不动,心里头却不由得感慨不已,有多久没听到六小姐如此开怀了?久得无人能记清了。
燕姒心中在同她笑,神情则显得恭顺胆小,低声道:“多谢姑母大老远赶来相救,这一路上,姑母您辛苦。”
于红英止住笑声,诧异地注视着燕姒,那探究的目光落进眸中,似要径直看入人的心底。
她顿了少倾,忽又像不悦般说:“你嘴比你阿娘甜多了,就是性子养得畏畏缩缩,不讨人喜。”
燕姒颔首,眼睛里噙泪,更是胆怯道:“姑母……这些兵好生威武,我有些怕。能不能让他们退远一些?”
于红英倒是干脆,直接朝身边挥手,“让他们退出两丈。”
随侍应后去了。
燕姒神色稍稍缓和,稍抬了一下眉眼,随即很快垂首,只用余光去瞧轮椅上的女人。
“看什么?”于红英饶有趣味地问。
燕姒状似羞怯道:“姑母金贵……我见之心倾,想……想看仔细些,侄儿斗胆,可否近您身侧?”
于红英眼神闪烁起来,重燃兴奋,笑道:“来,你走近来。”
她朝燕姒伸出手,燕姒便欣喜地握了上去,近到她跟前,另一只手把在轮椅椅靠上。
“小丫头,你意欲何为呢?”于红英似满含着期待。
燕姒被她身上透出的威严压得透不过气,这事办不好,很有可能会血溅当场。
轮椅上的手已如水蛇般滑下来,燕姒指间银针锋芒毕现,尖锐针头稳稳贴在于红英脸侧。
“姑母,得罪了。”燕姒笑容明媚,“我不能送您回椋都,还要烦请您,放我们离开。”
于红英的手软嫩娇柔,人握之,压根儿想不起,她曾是披甲挂帅征战沙场的女将军。她对燕姒说不出是喜是厌,但燕姒能明显从她的情绪中感知到——
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滋长,在蠢蠢欲动。
“哈哈哈哈哈!”她放声畅笑,道:“不愧是我于家骨肉!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有这胆量挟持我,姑母很是欣慰,可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燕姒道:“天大地大,随处可去。”
于红英受她挟持却毫不生气,一手挡在额前遮挡阳光,另一手手腕微转,花掌翻上,袖中一根极细金丝蓦地飞射而出。
没人能及时觉察她肆意的动作,那金丝已在眨眼间套牢荀娘子的脖子,燕姒脚下虚浮,手上银针细微晃动。
荀娘子近来频繁叹气,眼下自是又叹上了长长一息,她说:“四儿,罢了。”
在方才的几番交流之中,燕姒神思疾驰,千思万想也只想到背后骑兵,对自己的威胁性,她自以为有胜算。
“姑母技高一筹。”
她收了手,额上冷汗顺颊滑落,双腿软得难以支撑身体的重量,要靠着椅背,才不至于倒下去。原来,在强者面前,她到底是不堪一击的。
“你要学的还很多。”
于红英不温不火地说完,随侍颠颠跑了回来,报告四周杀手已悉数清除,她朝随侍递了个眼神,随侍便招呼两名骑兵下马进前,押了荀娘子先行。
燕姒在她耳侧急问:“你要将我阿娘押去哪里?”
“与她叙叙旧。”于红英疲累了,“莫紧张,姑母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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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国立安十八年正月初五,银甲军[1]连夜奉命出椋都,跨五百里入庆州,于正月初六卯时三刻抵达渤淮府码头,迎回了他们新的小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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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大街的金玲乐坊名噪椋都,座上宾几乎全是达官显贵,不到日沉,娇娥小倌们已卖力各展其长,庭内乐音渺渺,舞影绰绰。
恩客们举杯应和,喝下去几杯迷魂酒,这都内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成为闲情笑谈。
二楼雅间珠帘长垂,摆着一桌玲珑宴席,台面陈满珍馐佳酿,聚首的七八位贵子贵女中,随便挑出一位,那也是响当当的椋都纨绔。
席间正玩飞花令,接不上的人得吃三个满杯,他们附庸风雅却玩得兴浓,在这二公主的接风宴上,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一圈下来,轮到唐绮了。
她坐姿佻达,折扇哗地收合,轻敲在掌中,望望众人,“接哪个字来着?”
近她而坐的行首拢袖娇笑,“二公主好趣味,捉弄起诸位贵人了。”
“胡说。”唐绮胳膊架上她半露的香肩,面上醉意微醺,“二公主是……瞧着你醉了。”
此话出口,满座皆是轻浮调侃,行首笑容暧昧道:“奴家伺候您去歇会儿?”
其中有人不依:“这才几时,殿下不能走。”
唐绮缓笑,抬手匆匆吃完了三杯,朝众人翻起杯底,“今夜定要与诸位喝个痛快,本殿去去就来。”
众人知趣,放了她走。
行首连扶带搀,总算避开耳目,将唐绮带进一间香闺,门一关,方才佯醉的人便收手站直。
青跃从角落里闪出,抱手一礼。
“什么事非得现在来传?”唐绮不悦道。
行首对二人欠礼,绕去牡丹屏风后面,青跃便悄声道:“您那位小瘸子姑娘,方才返都,人已入了侯府。”
唐绮单手操腰,闻言轻蹙眉头,说:“没跑脱,干我何事。”
“守一姐姐传娘娘令,让殿下明日进宫,今夜万不能吃醉了。”
唐绮瞬间扁嘴,小声道:“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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