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金玲乐坊的接风宴到三更才散场,行首把唐绮送到阶前,一抹藕荷从道上的马车处匆匆飘近,打伞的女子见了二人,满脸不快。
“你是怎么伺候的?让我们殿下醉成这样?”她嗓子亮,说话声宛若百灵鸟。
唐绮时常将这个大丫鬟带在身边,行首认得她,速速赔起笑道:“百灵姐姐息怒,殿下今日高兴,才同贵人们多吃了些,奴家不敢拦。”
“呸!我猜有户部尚书的庶小姐,和翰林院院首家的嫡哥儿!数他们爱劝殿下吃酒,还贵人呢,贵得气人!”
年节里,安乐大街夜不熄灯,吃喝玩乐不知倦的大有人在,公主府的丫鬟当街几句挖苦,嚣张狂妄可见一斑,很快便引来了不少人侧目。
她口不择言是主子照拂着,行首可不敢接她的话,这些人哪个都不能得罪,遂将唐绮的胳膊交于她,见了礼道:“姐姐莫恼,天冷,还是先将殿下送回府中早早歇下罢。”
丫鬟瞪她一眼,扶着唐绮下阶。
公主府的马车已候到跟前,丫鬟将唐绮小心送上去,又嘱咐车夫道:“雪天路滑,慢些不打紧,你求个稳妥。”
车夫应了,在路人唏嘘声中,牵着马慢悠悠往公主府去。
唐绮四仰八叉坐在车内,没晃一会儿就受不住要吐,百灵赶紧给她拿盆,又令随行的小丫鬟将酸汤奉到她手边。
“原日日盼着您回来,好容易回来了,却还不如在外头呢。”
“不吐这。”唐绮推开她手,掀了车窗帘子,趴上去全呕外边了,待胃里空去,才翻身仰躺回来,“怎就不如在外头?”
“在外头好歹躲过几场,如今刚到,就被拉着喝成这样,您尚且……”百灵是心疼了,说到这里方想起自己差点漏嘴,连忙从小丫鬟手里拿过碗,喂到唐绮嘴边,另一只手放后面缓缓给她顺着气。
唐绮扯着衣襟喊:“热。”
百灵指指尚且燃着的小炉子,吩咐小丫鬟说:“殿下酒劲正大,要热上一阵,你把这东西搬到外头去,熄了再进来。”
小丫鬟被支走后,白屿“噗嗤”笑出声:“殿下真能装。”
唐绮懒得去整衣衫,就这么躺着,说:“是真热。”
“您竟没醉?”百灵见刚才还眼神涣散的人,此刻竟然眸中澄澈,反应过来又急道:“长史大人轻声些,莫叫人听去。”
白屿乐个不行,同她道:“你就是在这里唱曲儿,外头也听不到。”
“大人要听曲儿,很该陪殿下同去。”百灵搁好汤碗,“奴怕人开了车门冒闯进来,先去外头守着。”
“她拿话挖苦我?”白屿坐直。
唐绮:“嗯,是挖苦你呢。”
白屿挠头:“怎么说我也是殿下跟前的长史,她也不怕我记仇?”
“我这个丫头,连户部尚书家的都敢数落,耍主儿不正需得这样眼高的仆。”唐绮徒手抹唇上的水泽,“山雨你说,当时我们没收拾那些尸体,就为震慑要她命的,她怎还是被圈回来了?”
“别用满口酒气喊我的字。”白屿的胳膊肘架到膝上,拿虎口搓起下巴,“殿下现在该想想,明日进宫同昭皇妃如何交代。”
“今夜这出就是交代。”唐绮浑不在意,故意捉弄他似的,又说:“山雨,你说忠义侯府现在是什么情形?”
忠义侯府某处院落。
燕姒满屋子转来转去,片刻都不能消停。荀娘子被带走后,她一直没见着人,现在又被带到这处院子里关着,全然方寸大乱。
那凶巴巴的姑姑瞧不上她阿娘,还有那老侯爷也瞧不上,可怎么办才好?
她越想越没底。
这是她醒来之后,首次感到极度的慌乱,哪怕之前逃亡路上,接二连三的不顺,也没让她像现在这般无所适从。
如此处境,犹如困在竹篓里快脱水的虾子,篓盖子关严了,再蹦也蹦不出去。
澄羽和宁浩水都候在门外檐下,屋里只有泯静伺候着。
桌上摆了下人送来的饭菜,早已凉透,泯静也是自燕姒醒后第一次见其失态,故而不敢言语,换了一盏又一盏的茶,直到听见外头打更人敲梆子,终于被燕姒转晕了。
“小姐,都三更天了,您停下喝口茶罢。”她劝道:“他们想要小姐认祖归宗,也得小姐愿意才行啊。”
燕姒踩着新铺的梅花毯,经她提醒,蓦地顿脚,恍然大悟道:“你说得极是,他们若动了阿娘,我不愿意认祖宗,谁也拿我无法。”
“是啊。您那位姑母不是对小姐无有不依么?”泯静捧茶给她,开解道:“您说要带上我们,还有中途几次要停下歇息,她都应了。”
燕姒喝上热茶,慢慢镇定下来。
“没错,她且得容我,我今日那般挟持她,她竟也不动怒,既然她能忍,这时候比的不过是耐心。”
府里真正掌权者,不是于六。
于六上头还有位老侯爷,三朝元老,乃唐国一等护国功臣。如今上了年纪,不惜一切要找回血脉传承,这个中缘由非同一般。
燕姒走回桌边,撂下茶碗,偏头往外瞧,“院子里留有多少人?”
“除却院门口守着两个带刀的兵,厨房里两个婆子,院里还剩下八个女使。”泯静见她面色缓和,又说:“要让她们将饭菜热了来吃么?您整天没吃两口,身子如何撑得住。”
这些人经过府上精挑细选,是一早就备好了的,今后要伺候小主人,故而主子没发话,从日落站到深夜,扛着风雪愣是没一个吭声。
燕姒本无心刁难她们,此刻才想起,立即说:“你这就去挑两个人进来,把吃的拿回厨房热,其它人则先散了。”
歪打正着的下马威已立,就是叫人白白受场委屈,但燕姒转念一想,她这边若毫无动静,前院更要生疑。
晚些时候用过饭,席面撤走,领头的女使告退,院外人也散尽了,燕姒便把澄羽和宁浩水唤进屋,吩咐说:“都搬上凳子,坐到我跟前来烤火。”
她曾是奚国公主时,私下就不爱和侍从们讲规矩,如今换了新身份,眼前三人要算她今后心腹,便更疼惜些。
这屋里三人,泯静要熟悉她多点,先搬了凳子去坐。澄羽犹豫个片刻也听了。只宁浩水对他们尚还陌生,缩在一旁低头不敢动。
“叫你过来呢。”泯静催促道:“小姐有事要讲。”
他幼年时家中还颇富裕,故而尊卑意识很强,半抬了头,只小声道:“不合规矩。”
燕姒猜他先前受过不少欺凌,也不急于一时迫他适应,朝他招招手,说:“过来吧,你站远了听不见我说话。”
大约是燕姒的目光太温柔,宁浩水恍恍惚惚到了她跟前。
她不是什么大善人,带宁浩水下船,只因责任心作祟,殊不知,这苟且偷生的少年,闻到她身上淡淡药味,自此才真切感知到重生。
风雪被关在了屋子外,火炉边很温暖。
“有些话,今日要同你们说明。”
燕姒压低声音道:“我名为四,忠义侯如今的独孙女。至今日起,要在府上过活。侯府自我之上,还有侯爷,于六小姐,她待字闺中,我是晚辈,不能与她冲了,便唤我姑娘。但你们认我为主,今生只我一个主子,旁人差遣,事事需我首肯。这是其一。”
“娘子那边……”泯静犹疑道。
“阿娘她与世无争,万事为我而谋。该听谁的你们需得有数,但切不可逆她而为,仍要恭敬。”燕姒停顿一息,又道:“她之事,我需尽知。而我之事,不必去烦她忧心。这是其二。”
她提这两点,要这三人清楚他们眼下的处境,亦要上下一心,将他们拧成一股绳。
先前泯静已心向她,而荀娘子在船上对澄羽连番试探,澄羽以命相护自证,但凡试探总叫下属心冷,燕姒有心留住他,就必须下剂良药。
“先前我跌池子,昏睡三年,前尘尽忘,曾学过什么,喜恶如何,都不必对较,我们便重新认识。人前我为主,你们恪守本分,人后主仆同心,万事皆可提议,择优而取。”
三人安静听着,各自铭记于心。
“若你们不愿奉我为主,明日待我事毕,便给你们安身立命的钱,可自行离去。”燕姒搓着手,左右看看他们,又道:“若愿意追随,泯静和澄羽的身契,我都会拿到手里,浩水,你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少年毫不含糊道:“姑娘若需要,浩水随时可签下。”
燕姒满意点头,续道:“我不说能让你们活多好,但你们若是衷心于我,我定竭尽所能,护你们周全。”
她言辞恳切,又诚意十足面面俱到,三人心中暖意横生,无不为之动容。
泯静率先跪下,朝燕姒磕头,说:“奴婢泯静,今生只认姑娘一人为主,倾力侍奉绝无二心!”
澄羽膝上带伤,要跪时燕姒阻了他,但听他字字肺腑,道:“奴澄羽,今生只认姑娘一人为主,誓死追随!”
而后,宁浩水“砰”地跪下,从怀中拿出一物呈给燕姒,说:“宁浩水,这是籍契,交于小姐。今生只认姑娘一人为主,听凭差遣绝无二话!”
燕姒脸上发起热,拉了泯静和宁浩水起来,细看了宁浩水的籍契,嘱咐道:“泯静今年十六,是姐姐,要多照看两位弟弟,澄羽生在五月,浩水在九月,澄羽要谦让,你们三人需得和睦,我亦一视同仁相待。”
三人接连应了,燕姒了却一桩事,随后,同泯静一起给澄羽换好伤药,想到次日还要面对前院,便先睡下了。
夜里小雪未歇,侯府另一侧偏院中,尚有人抚琴。
那莹润的手指游走在弦上,余音绕梁成幽响。女子一身白裘赛雪,气质天成,正是于红英。
“白雪覆新瓦,寒梅傲枝头。”
有人沐雪缓步而来,待于红英话音初落,她道:“你还留着那把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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