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节起,百官只休朝五日,今个儿已是初七,早朝散后,总管太监曹大德到军机处传了忠义侯,一道往勤政殿去。
“公公,官家叫老夫来是何事?”
忠义侯龙精虎壮,一身麒麟绯袍掩不住他的豪迈,曹大德勾着腰跟紧他,满面笑容道:“哎哟。大柱国[1]抬举老奴了,老奴只是个跑腿儿的。不过,昨个儿听说二公主回都,官家瞧着欢喜呢。”
宫道上有锦衣卫巡视,于老侯爷不便多问,叉腰仰笑几声:“哈哈哈哈!官家高兴,老夫也高兴,哈哈!”
御前宫人掌灯,成兴帝缩在宝榻上翻阅奏折,于侯到了,他也没从那小山堆子里抬头,随意指对面的太师椅,说:“你坐。”
又过半个时辰,于侯坐不住了,扭来扭去,起身朝成兴帝拜。
“官家,微臣家中还等着吃饭呢。”
成兴帝咬起笔杆子,说:“哦对,你那个孙女回来了,是于颂那小子的闺女吗?入族谱没?”
“是,有我儿当年的亲笔书信为凭。”于侯埋着头,“挑了个良辰吉日,上元入族谱。”
成兴帝丢了笔,轻咳两声。
曹大德赶忙从旁奉上润喉热茶,伺候他喝几口,他浅饮后推开人摇头不喝了,手边一道折子砸过去,不偏不倚,刚好砸到于侯的手里。
“国公府向你讨要说法,你有何要辩。”
“啥啊?”于侯状似发蒙,“一个庶长孙女,记到先儿媳名下就是了,要啥说法?”
成兴帝脸上看不出喜怒,只道:“何时带到宫里来,让朕也瞧瞧人。”
于侯将折子恭敬奉回案上,退后说:“乡下丫头没得规矩,岂敢污陛下的眼,还是容老臣先在家教养一阵。”
“你个兵鲁子,只会教她打打杀杀了。”成兴帝靠着明黄金丝软垫,揉起眉心,“依朕看,送国子监去识文断字通事明理。”
于侯一听,脸快垮了,像个霜打的茄子,耷着脑袋说:“谢陛下体恤。”
曹大德将于侯送至殿外,又听里头传了圣意。
“大柱国慢行,老奴不便送了。”
于侯垂着两条手臂,仰头看看天色,“公公去罢。”言毕,大步往阶下走。
曹大德等他走远,忙扭身回殿。
殿内,成兴帝已离了榻,让小太监取来大氅裹上。
曹大德眼尖上前帮着整衣,小心问:“陛下不在殿里用午膳了么?”
“去熙和宫。”
“奴才方才回来时,遇到二公主了。”曹大德用余光偷瞄龙颜,“这会儿人该到了元福宫,陛下不去瞧瞧殿下么?”
成兴帝脸上没有喜怒,道:“贵妃过了朕的风寒,今日先去她那。”
曹大德不再多言,着小内宦吩咐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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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绮巳时出府,午时才入元福宫。
宫女们守在门前翘首以盼,管事姑姑云秀见到人,立即上前侍奉。
唐绮净了手,接过烘热的棉帕擦水。
“昨夜醉酒,今日来迟了,母妃定要责备,待会儿还请姑姑照拂。”
“殿下哪里话。”云秀招手撤掉宫女,“您知晓的,娘娘她嘴硬心软,殿下快随奴婢进去罢。”
静心堂里焚着松桂熏香,唐绮脱靴随云秀入内,站在兰草幔帘前颔首一拜。
“儿臣给母妃请安。”
过了一会子,里间传来个不冷不淡的声音:“你还知道回来啊。”
唐绮朝云秀使眼色,云秀道:“娘娘不是念叨殿下许久嘛,快别同殿下置气了。”
“谁敢同她这野惯了的置气,进来吧。”
云秀赶紧过去帮唐绮撩开帘子,唐绮弯腰走进。
里间暖和,昭皇妃仅穿了艾绿缂丝菊花袄,下着深褐锦裙,外不套褙子,怀抱一只肥胖白猫,靠于围铜钱纹样束腰的罗汉床上。
她年过中旬多了几分孤傲,此刻正侧首板着脸,叫人不敢靠近,跟前只一个小宫女在为其捏腿。
唐绮挥手让小宫女退下,自己蹲过去替了她的差。
“母妃清减了,是近来没吃好么?”
昭皇妃定神在想什么,没理她。
“母妃。”唐绮又乖乖唤了一声。
她全心想着如何哄人,不留神捏到了肉嘟嘟的毛团子,白猫在昭皇妃怀里“喵喵”两声儿,惊叫着跳下地躲远。
昭皇妃才说:“给坤宁宫请过安了。”
唐绮答:“皇后娘娘礼佛,免了儿臣问安。”
“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可你那个奚国的……又没成婚,年年去扫墓就罢了,今年正旦都不见人,坤宁宫膝下无子,尚有大皇子在她跟前孝敬,你这个亲生的倒好,跑得远远的。”
昭皇妃推开唐绮的手,“寒气重。”
云秀在外头听见,欠身说:“小厨房备有银耳羹,奴婢这就去端来。”
“再拿几样点心。”昭皇妃扭过脸,不自在地摆弄案上绢花。
唐绮起身搓手,跟前没了外人,便大喇喇坐到昭皇妃对面。
“母妃,她命丧我手,为她扫墓是应当的。正旦举国做礼,我离得远些,皇后和贵妃便少猜忌,如此不正遂了母妃的意。”
昭皇妃顿住,抬眉看向她。
“是么。那本宫让守一传下话,你为何不听?如今大殿下空着正妻位,三殿下到了议亲的年岁,不论谁得于家支持,这朝廷不会安稳。你是生了反骨,非要叫你母妃不得安宁,让他人称心。”
唐绮不想惹她不快,遂道:“他们争他们的,与我不相干就是。”
“你同于家的都从南边回来,要说你没沾手,中宫能信,贵妃那边也能信?大殿下乃嫡系正统,三殿下有寒门捧着,你呢?只你是个女儿身,你父皇偏宠你多,若人家鹬蚌相争,焉能不防你渔翁得利。”昭皇妃心直口快道:“你是个真蠢的,还是正眼巴巴盼呢。”
“儿臣谨遵母妃教诲,定寻欢作乐不图上进。”唐绮硬着头皮道。
说话间,云秀领着宫女回来了,在外间禀:“娘娘,银耳汤久置要凉的。”
“罢了,昨夜你做得尚可,眼见着时候不早了,留下一同用完午膳,你再出宫。”
昭皇妃下了榻,唐绮横臂过去让她把着,道:“是。”
元福宫的午膳本不比公主府丰盛,昭皇妃乃辽东人,母族随先帝东征举族亡故,昔年她与当今皇帝还在东宫时,已很节俭。
她吃过苦,越发不想让唐绮受半点委屈,于是今日令小厨房备了不少好吃食。
席间,云秀刚替两位主子布上菜,有个小宫女哈着寒气到她跟前,与她小声耳语几句,云秀听完神色顿时一变。
昭皇妃见状,便抬手散了里间伺候的宫女们。
云秀欠身禀说:“陛下往了熙和宫。”
“去就去,本宫又不稀罕他来。”昭皇妃说着,自顾自夹了颗蜜枣,用丝帕掩嘴吃了。
唐绮想将笑意忍下去,但嘴角却不听使唤。
昭皇妃剜她一眼,“吃你的饭。”
“怪不得您要留儿臣。”唐绮无奈地笑着道:“儿臣还当您真不在意呢。”
“谁在意了。”
昭皇妃吐掉枣核,又伸筷子夹了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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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三刻。
忠义侯府正堂前,于红英抱一只铜制小暖炉,正煨着手。燕姒站在轮椅边,视线穿过空旷宽阔的庭院,落于侯府大门口。
起先她还未同荀娘子长谈,郎中已到,问诊后,前院女使便来请,说老侯爷临行前吩咐,今日午膳要回来跟晚辈们同吃。
燕姒提心吊胆来了,这一候,就是大半个时辰。
活阎罗久等未至,先前的紧张也被困意抵退,她起得太早,折腾一上午,此时忍不住捂嘴,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爹今日是急着见你,寻常时候他都在宫中用午膳。”于红英似洞察一切,说:“推我进去吧。”
女使们第三次热菜摆桌,自堂内鱼贯而出,一簇人分成两行,为其让开道。
燕姒将轮椅推转,调换方向。
于红英道:“不等了,想必是有事绊在宫里了,我们先吃。”
燕姒闻言彻底松了口气,推着于红英往堂屋里走,忽听背后传来跑步声,门房兴高采烈地边跑边通报。
“侯爷回府了!”
堂外刚立好的女使们,再次忙碌起来,院中脚步声乱中有序,有老者大笑着接近。
燕姒霎时顿住脚,整个人如同被拉成一张满弓。
于红英笑问:“怎么,不敢转身了?”
燕姒闻言,咬牙把着椅背,将轮椅再推回转。
昨夜的雪化去不少,院中余留几大滩水洼,数十名府兵就跟瞧不见似的,一路护行于侯,直接踩过洼泽,将其送到正堂外。
女使们已先一步迎上去,接下于侯抛来的官帽和腰刀,伺候他洗了脸和手。
他是好不耐烦,擦手的帕子随意往铜盆中扔下了事,随后挺着虎背狼腰冲出重围,到了堂屋檐下,绕着燕姒转上好几圈,才停下来。
“哈哈哈!老夫的宝贝大孙女儿!”说着他就张开双臂,势要将人抱个满怀。
于红英衣袖一抬,将他拦了。
“昨夜不是才说过么,她身子还弱,哪里禁得起您闹腾。”
于侯退后半步,单手撑腰,单手拍额,恍然大悟道:“是是是!老夫高兴坏了,险些给忘了。郎中给瞧过了吗?是如何说的?”
燕姒对她这位爷爷早有耳闻,诸如权势滔天、为人刚正、看重规矩等等,还有今日才听荀娘子提及的“活阎罗”。
可眼前之人……
老头儿宽额高鼻,目光和善,正眼巴巴瞧着燕姒,似在盼其答话。
“孙女见过爷爷。”燕姒朝他欠身行礼,柔声答道:“郎中说并无大碍,只需调养数日便好。”
于侯闻声倏然间愣怔,随后立即垂下头,乐呵呵地笑。
“无碍就好,天冷风还大,进屋吧,等这么久一定饿了吧,先吃饭了吧。”
燕姒也跟着愣了一下。
哪里有风?
方才她似乎看到,这老头儿眼眶有些泛红,但其低头太快,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等她再想细看时,这位传闻中的活阎罗已先行一步跨进堂屋,径直走到主位上落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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