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菜品花样繁多。
单是紧挨着燕姒这一方,就有一整只蜜汁酱鸭,一盘什锦高汤炖烧鹅,一盘松茸煨火腿,再往两边是不常见的素菜、凉菜各有多道。
除此外,她手边还放有一盅人参吊芋羹,更不论入座时,女使们立即在桌中间架起炭火小灶,此时大半条羊腿在上头翻滚烤着,肉香味儿一飘出来,顷刻彰显出了高门大户的奢侈。
于侯由身后女使帮着系好了攀膊,先动起筷。
“吃吧吃吧,今日高兴多吃些。”
席上无人说话,于红英吃相优雅斯文,燕姒细嚼慢咽,只老侯爷胃口极好,对着满桌美食大快朵颐。
他吃得畅快,时而放眼张望,看到尝着满意的菜了,就暗示跟前女使,往燕姒盘中送,不到一会儿,燕姒面前原还空着的碟子,已堆得快盛不下。
燕姒首次与他用膳,牢记婆子所说,只心中暗想,他也太热情了些,可面上恪守本分,并不言语。
坐在另一侧的于红英,似终于受不了一般,放下筷说:“您只管吃您的,郎中才给她配了调理的药,近日不宜过多食荤。”
老侯爷听了,若有所思地努努嘴,又用手指了几样冬日难见的绿蔬,示意女使给燕姒夹过去。
于红英无奈地叹气,随了他去。
他则裂开嘴朝燕姒笑,说:“能吃多少便吃多少,你爱吃什么,以后都告诉那谁……”
女使从旁小声提醒:“方嬷嬷。”
“对。”于侯抹嘴说:“告诉方嬷嬷。她是府里老人,原先照顾你爹,饮食起居都还中用。”
燕姒颔首:“是。”
一顿饭三人吃了快半个时辰,老侯爷腆着肚子,总算搁了筷。女使们撤下席面,送上些瓜果点心和甜汤。
燕姒快撑不行了,捧了甜汤只小口嘬着。
于红英整着衣袖,于侯往圈椅上边儿一靠,对她说:“老夫不得空,上元节入族谱的仪式,便由你张罗。”
“好。”于红英毫不推迟道。
于侯眼珠一转,大掌把在椅子上。
“官家让我大孙女儿上元节过后去国子监读书,今夜老夫先将那些小崽子的名单拟出来,需得注意的,你一并教了她。时日不多,务必仔细。”
燕姒留神听到此处,没注意吃了大口甜汤,烫得舌尖生痛,又怕失礼只得捂嘴。
于侯明明朝向于红英,却不知是不是脑后长了眼睛,当即转头来说:“快吐掉!要烫起泡,给她拿凉水来!”
女使们手忙脚乱地服侍了一会儿,燕姒终于含着凉水缓好些许。
于侯紧张地盯了她一阵,待她展眉才说:“你莫怕,国子监里都是些学生,以你的身份,谁也不敢欺负你,万事有……老夫给你撑着啊。”
燕姒一双眼睛闪烁,热泪盈眶。
瞧着是一家子人和和美美,只燕姒清楚,她并非因于侯的话而触动内心,只是嘴里起泡了,刚才给疼的。
老侯爷当初就容不下她的阿娘,如今又能有几分情真意切?
她不敢掉以轻心。
饭后于侯离府,于红英令人换了新的暖手炉,目光落回燕姒脸上。
“你随我在府中转转,权当消食。”
燕姒依言顺从,推起她走。
后院亭台楼阁参差错落,回廊小道延展其间,雪化开了,各处飞檐在滴水,于红英指着路,姑侄二人顺着廊庑慢慢前行,一众女使府兵隔了段距离跟在后头。
“我素日忙,晨间你可多陪陪你阿娘,午膳后我会差人来教你入族谱的仪式礼节,晚膳到前院与爹同吃,余下的时辰里,我再教你些别的。”
“是。”燕姒乖顺答了。
正经过一方大池,对面的院门落着生锈的铁锁,墙外杂草丛生无人去拾掇,她侧头望过去,总觉此处透着些压抑感,和这奢华的忠义侯府,格外不符。
于红英亦侧首过去,朝那边看了看。
“我既答应了你阿娘,要照料你,你想问什么,也都是可以问的。”
“姑母,那院子怎会如此破败?”燕姒收回目光,瞧前头的路。
“破败么?你不知道它先前多风光。”于红英抿了下唇,道:“那是你大姑母的院子。巾帼红颜所居之地,二十年前慕名拜会之人络绎不绝,在整个椋都的贵女居所里,最为门庭若市。她去得太早了……对了,府中这样的院子还有几处,都别去,因为爹从不让人踏足。”
本是伤心事,可于红英却轻描淡写地告诉她。
燕姒辩不出她的情绪,恭敬答说:“侄儿记住了。”
二人继续走了一段路。
于红英忽道:“你没有想问的?”
燕姒飞快在脑中琢思,努力找到了一个。
“府兵和那些穿银甲的兵,装束不同,是有何区别么?”
“好问题。”于红英很满意,“府兵住在府上,是官家从神机营里抽调的人,用以护卫王公贵族在椋都的府邸,大约就是防止有人造反。”
燕姒前世曾学到过这个神机营,是唐国皇帝用来护卫椋都东西两方的军队,不想他们竟还有这等作用。而与此等同的,还有一支负责南北的御林军,不论神机营或御林军,他们都肩挑重任,对皇帝的安危负责。
她正在心中感叹大国用人的微妙,于红英已接着道:“至于银甲军么,是于家私军。由我辽东本部军队精英世袭,不受朝廷管制,不住府中,他们隐在各处,只领于家的命。”
燕姒错愕道:“这样的私军,官家也能纵着?”
“纵啊,于家本就是官家的看门狗。”
于红英声音渐凉,燕姒察觉不妥没再细问。
再往前走,到了弧形回廊上,又见对面有两处更显孤僻的庭院。
于红英瞧着那边,半面轮廓入燕姒视线。
她轻而缓地眨了一下眼,说:“你先前学过些什么?我瞧你胁迫我那根针,像是郎中用的,但你要是手快,一针下去可就谋杀亲长了。”
“姑母恕罪。”燕姒手上一紧,指节泛出白,“先前读过些杂书,都做不得数。侄儿见识浅薄,实在被逼无奈,并无谋害姑母之心。”
于红英将膝上的小绒被往上拽了拽,说:“我晓得。这才不好,人若到绝路,最要紧的,必须是自己。”
燕姒还没到能和她畅谈所想的地步,重转了话头问:“姑母要教我什么?”
一队洒扫女使正迎面走来,见了她们,自觉退到旁边,躬身见礼。
轮椅向前推进,二人心照不宣地沉默。
快要路过最后一位女使时,于红英突然翻动手腕,燕姒身侧劲风突现,随后有人轰然倒地,几滴鲜血溅到燕姒白皙脸颊上。
她的脑子尚处于空白,后头的府兵已跑步追上,架走了咽气的女使,一柄短匕从其手中滚落,在石板上发出碰撞声响。
“教你这个?”于红英莞尔笑道,金丝转瞬撤回袖中。
“……”燕姒惊魂未定,心口狂跳难安,颤着唇道:“她……刚才是要?”
“杀你呀。”
才过一日,于红英那银铃般的笑声又出现了。
“府中下人太多,谁知道里面藏着多少只不要命的小猫咪哦。既然有国子监教你诗书了,那姑母教你谋略和杀人,你看如何?”
燕姒大口呼吸,脑中不停回闪方才见过的破败院落,那些院落像压在她头顶的大山,要把她压到冰冷湿寒的地底,令她翻身不能!
见她不应,于红英探身回眸。
“不走了,菡萏院还有事等着我呢。来人,将姑娘送回去。”
燕姒几乎是逃着离开的。
疯子!
她不敢眨眼,只要眼前陷入黑暗,哪怕仅仅只有十分短暂的瞬息,她都能想到于红英那张阴暗的侧脸。
说什么谋略和杀人?
她不想杀人。
再世新生,她最不愿见的,便是杀人。
她一时方寸大乱,到了院门口,却见那两个银甲军还不动如山守在那里,她只觉得这侯府压抑极了。
在这极尽尊荣的忠义侯府里,能遇到刺杀,若她离那女使再近些,若于红英反应稍慢分毫,那把匕首已要了她的命!
于红英说要照料她,却在意识到有人将要行刺之际,毫不动容!
而在这之前,她那位爷爷,才在家宴上说过,要替她撑着。
撑什么?
若非他们将她带回椋都,她和荀娘子……
“四儿,你怎么了?”荀娘子从屋中出来,将快跌倒的燕姒接住。
燕姒把紧她手臂,狼狈地喘气不止。
澄羽和宁浩水也迎了上前,前后将燕姒护着,泯静见她脸上有血,赶紧拿帕子给她擦了。
众人拥着她进屋,直到坐下来,她紧缩的喉咙才略松开,哑着嗓子低低唤了声:“阿娘。”
荀娘子温柔地捧起她脸,心已揪着疼。
“四儿,阿娘在,阿娘在这里。”
燕姒看清荀娘子的面容,又感受到其掌心的温热,立时扑过去,将荀娘子紧紧抱在怀中。
她想起那日荀娘子浑身是血。
她杀过人,荀娘子也杀过,她们为求自保,在逃亡的路上,不得已而杀了人。
本质上,于红英也没什么不同。
她不知道继续逃亡的话,还要面对多少凶险,可若留在这里……
于红英说得也没什么不对,人都利己。她要保护荀娘子,她想好好活下去,她只有留在这里。
“我没事,遇到行刺,姑母护了我。”燕姒埋首哽咽,泪湿了荀娘子的衣襟。
荀娘子一下又一下抚她的背,吩咐围在跟前的三人:“澄羽,浩水,将门关了,去外头守着。泯静,倒热茶来。”
良久后,燕姒情绪得以平复。
荀娘子将她从怀里剥出来,柔声问她:“见到你爷爷了?”
“嗯。”燕姒点头,“午膳后他先走了,行刺的事他不知道。”
荀娘子神色复杂:“他待你如何?席上都说些什么?”
“待我……我说不上来,他比姑母还令人看不透。”燕姒回想一阵,又道:“他说上元节入族谱有仪式,仪式的礼节还要着人教我,届时,会有许多人来观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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