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怀信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今日,他如往常一般坐在待漏院内一隅,一边用着仆役端上来的甜粥,一边与陪坐在侧的座下学生说着话。
谈了一会儿,叶怀信透过半条缝的窗户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动作忽而顿住。
一旁的学生察觉异样,恭声询问。
“无事。”叶怀信摆了下手,视线定在面前半碗粥上头,心中忽而生出些许犹疑。
以往这个时辰,田尚书等同僚应当已经来了待漏院,并且落座用起粥品,缘何今日迟迟不到?
不过,这说到底也只是一桩鸡毛蒜皮的小事,指不定田尚书他们是路上耽搁了。故而,叶怀信没有真的将此番异样放在心上,继续与座下学生谈起朝事。
过了许久,直至大多数官员乃至谢家父子都已来到待漏院中坐下,田尚书等人才姗姗来迟,精神焕发地走进屋内。
他们一个个手持笏板、腰杆挺直,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振奋感。
此时,屋内剩下的空桌案不多。田尚书与易寺卿结伴而来,环视一圈,毫不意外地瞧见谢家父子的身影,下意识对视一眼,眼底都是得色。
这回,总算不用干看着谢家父子用新吃食了。
那桌案上的生煎包、胡辣汤,他们适才在马车上也是尝过的!
滋味绝佳!
吃饱喝足的二人往最里头走去,中途恰好经过叶怀信身侧。
依着品级,此处唯有叶怀信官职最高,为从二品的尚书左仆射。除他以外,其余人瞧见田尚书二人走近之后,连忙起身。
双方见过礼,跟在叶怀信身边的官员们也不敢落座,很是恭谨地站在那儿,一直等到田尚书二人离去,方才落座。
叶怀信在余光里瞥见易寺卿他们坐到自己斜后方的桌案,没有多留意,端起瓷碗用了一勺热粥。
就在这时,他听见从斜后方传来的对话声。
先是仆役报上今日待漏院供应的粥品,恭敬地询问田尚书他们要哪些。
随后,就听到田尚书和易寺卿一前一后开口。
田尚书道:“嗯,就不要……”
他话说到一半,就被易寺卿打断。
易寺卿语速有些快:“来一份乳粥,熙然兄要什么粥品?”
田尚书轻咳一声,嗓音听起来有些绷紧:“咳咳,那就来一份红枣粥。”
多疑如叶怀信,直觉这二人有些不对劲,于是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向四周。
这一瞧,他就看出了一个共通点——跟田尚书二人前后脚来到待漏院的官员,或是自个儿带了食肆的吃食,或是神色不自然地要了一碗热粥,又或者直接挥手让仆役退下、不要任何吃食。
头一种还好,多是支持承包制的革新派官员。而后两种,竟然几乎都是守旧派官员。
望着眼前场景,叶怀信心里无端咯噔一下,拿着瓷勺的右手顿住,只觉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缠绕在他周围。
念及此处,他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谢家父子、叶简等人所在的桌案,面色微沉。
自上回叶简在安乐坊故居冲撞了他之后,此子的行为举止愈发逾越,如今更是毫无顾忌地与谢家父子混在一处。
看来是时候敲打他一番了。
叶怀信在心中冷哼一声,视线再度扫过去时,忽然一顿,眉毛微微皱起。
今日谢家父子仿佛变了个人似的,竟然没有带任何食肆的新品来待漏院。
而且,以冷延连为首的几位官员怎么都凑到那张桌案去了?
同样,坐在周围的官员们或多或少都注意到了这一点,要么无声以眼神沟通,要么小声谈着这事。
而谢青章等人却很自在地用着吃食,时不时开口说话。
今日这张桌案旁,除了谢家父子、王离、薛父等人之外,还添了一向在府中陪夫人用吃食的沈道,以及三位大理寺官员。
沈道咽下口中的烫干丝,望向冷寺卿与汤贺:“当真想清楚了?”
冷寺卿、汤贺与另三位大理寺官员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纷纷颔首。
冷寺卿往碗中夹了一只生煎包,笑道:“吾等心意已决。”
沈道与谢青章等人的眼底浮现赞赏之色,后者温声道:“静候佳音。”
此番其乐融融的场面,自然也落入了不远处叶怀信的眼里。
叶怀信的眉毛拧得越来越紧,手中瓷勺搅动着瓷碗中的甜粥,却半天都没有用上一口。
说不上来是哪里出了差错,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到底他忽略了哪一处……
叶怀信面上不显,心中一直惦记着今日瞧见的种种异样,不断在心中推演。一直到进宫门勘验身份、步入朝殿站定、静候圣人登上高台,他都没有琢磨明白其中究竟。
片刻后,圣人与文武商量完几桩要紧事,大理寺卿冷延连忽然高声请示出列。
听到冷寺卿的声音,叶怀信内心的不安顿时猛增。
而等到听完冷寺卿所请之事,并扫见大理寺一众官员纷纷出列附和之后,叶怀信的面色倏地沉了下去。
无他,皆因大理寺一众人竟然纷纷请求——
期盼大理寺的公厨也能如国子监一般推行承包制,甚至指明要让食肆来承包!
那一刻,叶怀信的脸色当真是比锅底还黑。
-
国子监食堂的中央灶台处,孟桑正带着纪厨子、柱子等四名徒弟做吃食。文厨子先前已经拿定主意,要专心走白案的路子,故而不在此处。
“师父!您听清了没?可需要徒弟再为您从头讲一遍?”柱子很是激动,喋喋不休。
孟桑无奈叹气:“听清了!你从白博士那儿听到的消息,说是大理寺也想让食肆承包食堂。”
顿时,柱子睁大了双眼,惊奇又不解道:“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怎得师父一点也不激动?”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不是自己也说了,叶相等人当即出列驳斥吗?”孟桑睨了他一眼,故作威严,“日日就想着这些新鲜事,手艺还学不学了?”
“适才教你的糖醋排骨,还记得哪些?”
闻言,柱子身上的兴奋劲退去大半,整个人立马变成了鹌鹑,讷讷道:“倒还记得要怎么做,就是怕上手就出错。”
孟桑好气又好笑地瞪他,凶道:“那还不赶紧去练?就现在,做一份给我瞧瞧!”
柱子哭丧着脸,应了一声“喏”,去到灶台前,着手做起吃食。一旁的阿兰、陈厨子等人的眼底闪过或多或少的笑意,齐齐看着柱子剁排骨。
孟桑扫了他们一眼:“四个灶眼正好够分,你们也跟着一起做。”
阿兰三人心中一凛,连忙应声,各自拿了食材和砧板,分别烹制糖醋排骨。
他们忙得热火朝天,孟桑也没停下。她不断去到各个徒弟身边,细致又一针见血地指出他们出的小差错,并且亲身示范一二。
尝完徒弟们做出来的四份糖醋排骨,孟桑一一做了点评,又嘱咐他们私下里各自练习,随后才放他们去做活,她自个儿也得了片刻闲暇。
只不过,孟桑还没休息多久,食肆的丁管事就因为食肆的事情寻过来,与她商议许久。
等处理完食肆的事,孟桑一看外头天色,没有再偷闲躲懒,而是去到后厨烹制今日暮食中的一道菜品——梅菜扣肉。
将燎完毛的五花肉清理干净,把它与生姜、新丰酒等辅料一起入锅中,炖煮一炷香工夫后捞出。
因着手边没有老抽,孟桑便提早准备了蜂蜜来上色。实不相瞒,这玩意放在当下是真的金贵,耗费孟桑不少银钱才得了小小一罐。
给五花肉的皮扎些小孔,拭去冒出的油脂,再往上头抹一层色泽金黄的蜂蜜,即可叉起它入锅炸制。
过油时,须得豚皮朝下。在五花肉浸入油锅的那一瞬,孟桑眼疾手快地取过木质锅盖,将油锅牢牢盖住。
听着里头冒出的“噼里啪啦”的动静,后厨里的一众人不约而同地哆嗦了一下,险些以为是什么炼丹炉炸了,齐刷刷望向孟桑。
孟桑一边死死按着锅盖,隔着湿布抓着锅边轻轻晃动,一边朝着众人露出微笑,不断安抚:“无妨,就是在炸肉而已。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紧张……”
诸人紧张地瞄了一眼孟桑身前的大锅,心有余悸地收回视线。
乖乖,孟师傅做吃食的动静也忒大了!
孟桑讪讪一笑,继续专心做她的梅菜扣肉。
经过炸制的五花肉,顶部原本粉嫩的豚皮呈现出焦褐色的虎皮纹样,散着一股浓浓的豚肉香。放凉后切片,添入调配好的酱汁,即可依次码入碗中备用,转而处理梅干菜。
梅干菜是孟桑上月初带着人一起做的,眼下被扎成一捆捆的,取用也很方便。泡开后的梅干菜切成小段,挤出其中大半水分,再入另一油锅与其他辅料一并炒制。
经过三蒸三晒做出来的梅干菜,香味本就浓郁,如今这么一炒制,那四散的酸咸香味当真是勾人心魄。
最终,将炒制好的梅菜压在肉上,入蒸笼中蒸制够时辰,便能取出扣在盘中,尽兴品尝。
孟桑忙完自己与谢青章、叶柏的暮食,马不停蹄地去巡视食堂、食肆两边的筹备情况,以确保今日的暮食也能稳当上桌。
忙碌完这些,孟桑才得以走出后厨,洗干净手,然后在饮子柜面拿了一杯热乎的红豆奶茶,去到老位置坐下,慢慢悠悠地啜饮一口。
她的视线飘到身着统一服饰的食肆众人身上,顺理成章地想起柱子方才所说的话——
大理寺一众官员主动请愿,想让食肆承包公厨。
孟桑右手的食指指腹轻轻敲打杯壁,沉吟不语。
食肆与承包制之间息息相关,完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原本经过多日争吵,朝中守旧派官员才松了口、退了一步,最后定下“承包制仅在国子监中实行,而其余官衙依旧采用捉钱制”。至此,食肆在某种程度上,也被限制在了国子监之中。
那些或是中立、或是守旧的官员,哪怕暗地里为食肆的吃食所心动,早间、晚间一顿不落地让家中子弟买了吃食送出去,其明面上仍然在支持捉钱。
如今,大理寺一众官员站出来,打破了这个僵局,让承包制与捉钱之间的矛盾再度浮出水面,也再度造成守旧派和革新派之间的针锋相对。
孟桑咽下口中奶茶,轻轻呼出一口气。
不晓得这一回的争论,会是以什么局面收场了。
依据柱子听来的消息,这一回在冷寺卿提出“施行承包制”后,除了以叶怀信为首的一众官员之外,其余包含田肃阿翁在内的守旧派官员的态度并不明朗。虽然他们也一一出列,说了些反驳之语,但这些话的力度与数月前相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着实不值一提。
念及此处,孟桑不禁莞尔,小声嘟囔道:“莫非真是食肆的吃食让他们改变了想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真是应了一句‘民以食为天’了!”
孟桑嘿嘿一笑,旋即又想到另一桩事,笑意减淡,敲击杯壁的指尖也顿住。
不过……那些在捉钱中谋得私利的人,可以容忍丢了国子监这一块肥肉,现如今还能忍得下再失去其他金山银山吗?
就像是最初闹出承包制与捉钱之争时,有些捉钱人好似已经急了眼,不断在家中辱骂沈祭酒和谢青章等人,甚至想要兵行险招。后来,他们应当是得知“承包制只在国子监实行”,最终才渐渐沉寂下去。
那这一回呢?
倘若大理寺众人所请当真被应允,那此事必然会成为“承包制在各大官衙逐渐取代捉钱”的序幕,其余官衙定会在日后一一妥协。
届时,那些从中获利的人会不会孤注一掷,做出什么疯狂危险的伤人之举?
孟桑蹙起眉,幽幽叹了口气。
敌暗我明,不得不防啊!
快到暮食时分,周围一众人都在忙活手里的事,大多数人都无暇关注孟桑这儿的动静。
在脑海中梳理完大部分事情,孟桑定了定神。
她喝了几口奶茶,将杯子搁到桌案上,随后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巧精致的鎏金盒。
打量了一会儿上头的葡萄纹样,孟桑忽然莞尔一笑,用指尖从中取出些膏脂,细细摸在了双手上。
她单手托腮,摸着奶茶杯子,一双杏眼瞧向虚掩着的食堂大门外,悠悠地想着。
唉……阿柏和修远怎么还不来用吃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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