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娘娘……”
消散在墓前,顾绾以为自己会魂散于天地,意识化为虚无,却没料她在陷入一段冗长的黑暗之后,耳畔突然响起了一声声轻唤。
那声音清透爽利,隐隐还透着一抹焦急,竟有些像已经离开她有一年多的溪月的声音。
顾绾眼睫颤了颤,听说人死之后,都会遇见相熟的或者想念的人来接,她这是终于有人来接她了?
那,哥哥呢?
哥哥可有来……
想到哥哥,顾绾又狠颤了颤乏沉的眼皮,下一瞬,她急切的睁开了眼。
微带模糊的视线里,顾绾看到了一张圆圆小小,微显稚嫩的脸。
还真的是溪月!
顾绾眼眶猛地一酸,她慌忙看向四周,想去寻哥哥的身影,印入眼瞭的却是一片金玉与红。
四周都挂满了红绸,远处的勾云纹步步锦支摘窗上还贴着烫金的红喜字。
地府,是这样的?
顾绾看着面前有几分眼熟似新房的陈设怔了怔,但她现在顾不得这些,急忙握住溪月手问她:“溪月,哥哥呢,哥哥在哪儿?”
“大公子?大公子这会儿应该在镇国公府吧,今晚那边会有晚宴。”
溪月见顾绾醒了,轻舒了口气,兀然被顾绾用力抓住手,她一愣,反应过来顾绾可能是睡迷糊了,她下意识的抿唇要笑。
须臾想起顾绾先前并不愿进宫一事,只怕睡迷糊也是无法接受这突来的事实,她又再笑不出来,心里只剩下心疼。
沉默一瞬,溪月才小声的提醒顾绾道:
“娘娘,您睡忘啦,咱们现在已经在宫里了,下晌才见完嫔妃。”
宫里,嫔妃……
顾绾下意识皱紧了黛眉,像是想到什么,她猛地抬眼环顾向四周。
这一次,她看得仔细,也终于注意到,屋内的陈设她都有印象。
墙上悬挂着大红绞纱下的那副紫檀框漆地百宝嵌花鸟挂屏图是她曾经极为钟爱的墨宝,近处缠绕红纱的紫檀浮雕玉屏似乎她先前用过,还有边上那座挂满金玉红穗的紫檀挑杆灯,隐隐也有印象。
顾绾有些恍然。
这似乎……是她刚进宫第一日接受贵妃敕封时,云栖宫里的布设。
她还记得,是因为这是皇帝为掩人耳目布设他和沈柔的婚房揽月殿,打着他“爱重”的名义,派人破格违制弄出来的。
上一世朝臣弹劾她荧媚的罪行里,也有这一桩。
垂眸看一眼身上穿着的海棠红织金百凤云纹吉服,也在印证着她的猜测。
但,她不是死了吗?
面前的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顾绾正疑惑,忽然,又瞥眼注意到她正牢牢握着溪月的手。
电光石火间,顾绾像是意识到什么,她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
接着,她手一动,松开溪月,借着寝被的掩藏,她用力掐了一把大腿肉。
一股揪扯的痛瞬间袭向她。
痛!
时隔一个多月,她竟然再次感觉到了痛。
她这是死而复生了?
还复生到了她刚进宫的第一日。
霎时,顾绾眼里湛起光亮,心头一阵激颤,连紧攥着的手都隐隐带颤。
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
她竟然重生回来了。
这时候,溪月,澜清都还好好的。
溪月还没为证她清白撞柱而死,澜清也还没因为自大火中救她出来毁了嗓子。
还有,哥哥……
想到哥哥,顾绾鼻尖又止不住泛酸,心似被根根尖针刺下,细密的疼绵延开。
这一次,她一定要保护好哥哥,还有溪月她们,再不让她们受她所累了。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溪月在一旁看着顾绾仓惶扫视完屋内,就一会儿似笑一会儿似哭的反应,顿时吓得脸都白了,她焦急的问道顾绾,怕她有事,她转头就要朝外喊人。
“来……”
“我没事。”顾绾伸手拦住了她。
“只是梦魇住了。”
顾绾才醒来,喉咙本来就有些干,加上她刚才止不住想哭,这会儿出声便带有重重的鼻音,听着便让人不放心,顾绾也意识到这点,她顿了顿,又说:
“我有些渴,嗓子也有点难受,溪月,你帮我倒杯水吧。”
“哎,好,婢子这就去。”
溪月赶紧去倒了热茶过来。
“娘娘,您真没事?婢子还是去请太医来给您看看吧?”
一杯热茶下喉,温热润过心间,顾绾激昂的心绪也终于平复下来些许,嗓子也好了很多。
再听到溪月掩不住焦急与担心的话,她心头暖融融,不禁眼带柔色的看向溪月笑道:
“哪有人刚进宫第一日便请太医的。”
“我真没事,方才就是梦魇住没缓过神,这会儿已经好了。”
顾绾这会儿神色如常,刚睡醒的缘故,她瓷白的脸颊还微晕薄红,声音也没有先前那么哑了,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有不适,想着先前顾绾歇息,有关窗,也有盖好寝被,着凉的可能性并不大,溪月渐渐信了顾绾的说辞。
加上这时候请太医确实不合适,她也没再坚持。
“好吧,那娘娘有不舒服的要说。”
“嗯,我知道。”
顾绾好脾气的应道,不想溪月再多想担心,她又转而问道:
“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酉时了……”
溪月看一眼外面又暗下几分的天色答了话,忽然想起乾清宫那边传来的讯,担心时间来不及,她心里急起来,犹豫片刻,她瞧着顾绾脸色小心提议道:
“热水已经备好了,娘娘要不先去梳洗,等会儿陛下该过来了,还得准备准备。”
准备?
她需要准备什么。
沈柔刚以对皇帝有救命之恩的孤女身份进宫。
她宁王世子妃的身份还没发丧,太后和淑妃又在一旁盯得紧,正是需要她这个挡箭牌的时候。
她便是什么都不做,狗皇帝也会在她面前演好痴情人,将她安抚好。
有这功夫,她还不如想想之后她该怎么对付那对狗男女。
顾绾暗自冷笑一声,就要和溪月摆手让她先下去,却忽然瞥见了一侧玉案上那装有合卺酒的银质鸳鸯酒壶。
想起沈柔当初和她炫耀她是如何算计皇帝为她守身,并在她进宫第一晚和狗皇帝颠龙倒凤时那张扬得意的嘴脸,顾绾又改变了主意。
准备一下倒也无妨。
能破坏了那对狗男女的洞房花烛夜最好。
不能,也得给他们添点堵才行。
总不能再似上一世,最后白担一场弹劾,枯背一身骂名呀。
凝着面前摇曳的烛火,顾绾唇角微不可见的向上勾了勾。
“好啊,便先梳洗吧。”
“欸!”
听她应了,溪月面上一喜,赶紧上前为她拉开了寝被,要扶她起身。
“方才您歇息的时候,婢子让人在园中采了些新鲜花瓣回来,您别说,这宫里的花就是比咱们先前与院子里那些要鲜艳也香得多,您待会儿试试,看看泡澡是不是也要舒服些。”
这话溪月前世同样也说过。
顾绾自小就讨厌有三妻四妾的家庭,更从来就没想过要进宫为妃,接到皇帝宣她入宫为贵妃的圣旨,哪怕她知道皇帝是和她有过几段偶遇缘分,她心里也有几分好感的男子,她还是无法接受的病了一场。
她病好过后,溪月就总想方设法的宽慰她,包括拐着弯的夸进宫的好处。
“合着一园子的花儿就将你给收俘了。”
忍着心头繁复的思绪,顾绾打趣溪月一句,顺着她的手起身下了榻。垂头汲鞋的时候,几缕青丝顺着秀肩滑落到了眼前。
顾绾抬手撩去身后,忽然,她眼眸微闪,转头看向了溪月。
“溪月,你先去帮我准备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顾绾想了想,凑近溪月耳边低声和她说了。
“娘娘,您是想……”
顾绾刚说完,溪月便神色骇然的望向了她,眼里满是惊怕和焦灼。
顾绾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溪月想岔了,她心里感到好笑,抬手轻轻拍了溪月下。
“乱想些什么?你家娘娘我惜命的狠,还要好好享这荣华富贵呢,可干不出这种硬碰硬的事。”
就算要弑君,也该不动声色悄无声息的不是。
这辈子,她时间足,可以慢慢筹划。
溪月闻言,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对自己突然天马行空的想法生出了几分郝然。
“婢子的脑袋大概是豆腐做的。”
自我调侃一句,溪月又说:“倒是不用特意去准备,婢子入宫的时候带了,先前拿去掌事嬷嬷那儿报了备,晚些婢子便去取来。”
“嗯,那先去梳洗吧,等会儿陛下该来了。”
听到溪月说东西有,顾绾也就放下这事,进了湢室。
溪月跟随顾绾多年,对她的习惯一向了解,准备的水温适宜,顾绾踏进浴桶后,又给她洒上花瓣,滴了香露进去。
泡进去没多久,顾绾就感觉到周身的乏沉褪去不少。
等泡完澡出来,她再看着面前陌生又熟悉的寝屋,和镜中那张还没有彻底长开,尚余几分青稚的脸,她才终于感受到她重新活了过来的真实感。
这时,澜清自外面匆匆进了殿。
“娘娘,外殿的宫人来禀,陛下正往这边过来。”
“已经过来了?这么快!”
溪月正给顾绾绞发,闻言脸上露出慌乱,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
顾绾却没什么反应,见溪月紧张,她轻声安抚她道:“别急,来得及。”
此时,外面天色暗下,云栖宫上下已经点满了灯,院内各类花树也渐渐凝起露珠。
殿门口,江寄一身玉色龙纹常服立于石阶前,盯着顶上蓝底烫金的匾额,却是迟迟没动。
这个地方,五年里,他来过无数回,常常在这殿门外枯站到天明。
但那年他闯进云栖殿里,她倒在妆奁前青白冰冷的模样给他的震颤太深,以至于他对这里流连却又痛恨,畏惧.....始终不曾往内多踏一步。
似乎也只有这样,他还能欺骗下自己,给自己一种她还在的错觉。
只是这一次.....
江寄脑子再次闪过方才他在乾清宫皇历上看到的信息,乾元四年,三月初八。
她的敕封日。
她初进宫的第一晚。
踏入这道门,他就能见到她……还好生生活着的她。
但也可能这又只是一场织成的幻,等他一踏进握住她人,一切便会似风散了。
苏文海微躬着背站在他身后,缓了半晌,总算匀息好不再喘得厉害,见皇帝迟迟不动,他眼里不禁又露出几分不解和诧异。
陛下这是怎么了。
从浴中小憩醒来就变得怪怪的,瞧人的眼神叫人莫名胆寒不说,摸着皇历看过后就火急火燎的往这边赶,可到了宫门口了却又迟迟不进去了。
莫不是还没做好哄这位挡箭牌的准备?
还是担心那位吃醋闹呀?
想到揽月殿那位闹腾起来不罢休的动静,苏文海就感到头皮发麻。
这恐怕还真是担心揽月殿那位又使性儿不好哄了。
不过一个爱闹一个愿哄,都是自己招的,这犹豫迟疑的,又做给谁看呢。
“陛下,先进去吧,娘娘该等了一会儿了。”
担心误了时辰过去那边,他会无辜被牵累,苏文海硬着头皮上了前。
思及这是在云栖宫门口,他机智的将下意识挂在嘴边的称谓改了个。
都是娘娘,总不会出错。
江寄闻言终于有了些微反应,他眉梢轻动,手指紧了紧指节,终是抬脚往里走去。
苏文海见状不由暗松下一口气,又赶紧跟了进去。
一路走进,院中宫人跪了一地,江寄视若无睹,直至绕过重重假山奇石,穿行至正殿,突然,他停下了脚。
两排琉璃灯照耀着的回廊下,顾绾一身藕荷紫轻纱寝裙站在那儿,满头青丝用一根紫玉簪挽起顺披于身后,再素净不过的装扮,却更衬得她肌肤玉雪,眸光盈盈,一张芙蓉面灼华明粲,美得不似人间真人。
见他走近,她唇角轻掀,微微屈膝行礼道:“陛下。”
轻语婉转的一声轻唤,若清泉流响,娓娓动听,撩人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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