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有人慢慢睡去,有人舍不得睡,乾清宫外各宫此时却正热闹着。
顾绾进宫本就受人关注,再有了早上寿安宫那一出,和皇帝没去揽月殿一事,云栖宫便越发引人注意和重视。
早在顾绾和澜清拎着鸡汤来乾清宫,各宫就已经收到信,而王瑞让人去云栖宫给顾绾取梳洗用品衣物也没避着人,顷刻,顾绾留宿乾清宫一事传遍了后宫。
淑妃,如今已经被降为淑嫔的萧芙,得到消息便奔向了太后的寿安宫哭诉。
而揽月殿正殿,也是各类器皿摔落在地上的各种破碎声响个不停。
揽月殿西边角落的屋舍内,一个身穿丈蓝太监服饰的清瘦小太监正坐在矮桌前大口大口啃鸡腿。
突然,门砰一声被推开,小太监浑身一僵,塞满鸡腿肉的嘴倏地顿住。
等看清人,是个身穿和他同样颜色太监服饰,身材矮小的小太监,他才轻呼口气,拿着鸡腿继续啃,又没好气的说:“你吓我一跳,我还以为闹鬼了。”
“你不是夜值去了吗?又回来干嘛?”
矮个子小太监没回他,他有些魂不守舍的进屋关上门,看到桌上有一坛酒,他拎过酒坛掀开酒封,就举起酒坛大口大口往嘴里灌。
一旁,小太监见了忙伸手喊他:“哎,你给我留点,我还没喝呢。
矮个子小太监没理他,又接连灌下几大口,直到他受不了打了酒隔,他才放下手上的酒坛,按住胸口狠吐了口浊气。
“你这是怎么了?”
小太监见他这样,有些担心了,他脸上的嬉皮笑脸微收,过去怼了怼他手臂问道,大概觉得气氛太冷,有些可怕,他又似玩笑的补充了句:“不会真见着鬼了吧。”
“可不是见着鬼了。”矮个子小太监看他一眼,苦笑一下坐下。
“碧云那小娘们可真会坑老子,竟然让老子去替她给娘娘守夜伺候茶水,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刚到那儿,就听到殿里娘娘在为今夜贵妃留宿乾清宫一事在歇斯底里叫唤着,没多久里面就一阵噼里啪啦响,我都没顾得上躲,就看到画娆一头是血的从殿里跑了出来。”
矮个子小太监说着,抬手抹一把脸,艰难道:“你是不知道她转头看我那一眼,就恨不得把我活吞了灭口。”
“你是说你看到......”小太监听得愣怔,等反应过来,他脸色也变了,艰难的把嘴里没嚼完的鸡腿肉吞下去,他转过头看着矮个子低声问他:“你是说你撞见柔嫔娘娘发怒,还看到了画娆姑娘的狼狈样?”
这个宫里,每个宫内主子都各有阴.私,他们是底层小太监,但能在这宫里生存下来,自有一套保命法子,最忌讳的便是不注意撞见什么。
他和矮个子两个是打一进宫就互相靠着的好哥们,两个人机灵也爱专研,好不容易才混进了揽月殿的茶水房,还因为一手烧水功夫被柔嫔娘娘夸过,大概也因为这个,他们下午还得了份新差事。
可现在,矮个子竟撞见了娘娘身边红人的狼狈样,最重要的是,还撞见了主子的阴.私......
是的,阴.私。人私下里的另一张可怖面孔,可不就是阴.私。
小太监面色复杂,他抬眼看向矮个子:“你被画娆姑娘看到脸了?”
“嗯。”
矮个子苦着脸点点头:“她应该是认出我了,不过她当时那个情况不太好,需要赶紧处理,才没多搭理我走了。”
“我真怕啊,怕她直接就把我给灭了口,看着她走了,我摊在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点魂。”
“那你回来干什么?”小太监脸色变得很难看:“你是要我陪着你一块死呢。”
“当初咱两不都说好了,谁惹了事谁担,看在各自照顾的份上节假日给对方烧个纸算完。”
“我知道。”
似乎是被小太监变脸的话刺得难受了,矮个子低吼一声打断了他:“我是偷摸溜回来的,没人知道!”
矮个子狠捂一把脸,顿了顿继续说:“我回来只是想和你说一声,床上的人你照顾好了,别让他死了,不然他死了估计下一个就是你了。”
“那位今晚脾气发得不是一般大,我约莫听到两句,她被撞倒这事似乎是她自己搞出来的,很可能这小子还知道,只是这小子是苏公公亲自送来的,她才没下令处理了,只命你我看着......”
“总之,他活着,你才能活。”
该说的都说了,矮个子起了身:“今日过后我不会再回这间屋了,要我能活命,咱们就还能见,若是不能,你别忘了...别忘了清明节给我多烧点买路钱。”
小太监抬起头看向矮个子,欲言又止,矮个子看他一眼,只说句:“我不能待太久,走了。”就打开门消失在了夜色里。
看着大打开却再空无一人,只有冷风刮着门吱呀作响的门口,小太监懊恼的狠锤了一把头。须臾,他拍了把脸,起身去到床边,盯着床上只着中衣趴躺着,还处于昏死状态的人半晌,他弯腰拿过一边矮凳上的药瓶,掀开被子往床上人后腰后臀洒了一遍。
“你都听到了,我还年轻,二十都还没有,还不想死,所以你得给我活着。”
小太监上完药,把瓶子扔矮桌上,就一屁股坐在床边榻凳上发起愣来,又过一会儿,他似乎决定下来什么,猛地起身朝外跑去。
门砰的一声阖上,床上的人慢慢抬起头睁开了眼,血丝满满的眼里难掩痛色与复杂。
卫瞾从未想过离奇古怪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切就似在做梦,还是个恐怖的噩梦。
昨夜本是他终于能和苦等他多年所爱洞房之夜,他为这一日准备多年,一切都筹划好了,只等他到云栖宫将合卺酒递给贵妃喝下睡去,他就可以去与所爱共赴.爱.河,亲蜜无间.....
可他万没想到,他不过沐浴之时跌了一跤,一切都变了样——他不再是自己了!
他醒来在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屋子,若不是亲眼所见,身上衣裳是一身太监服,外面宫墙高筑,他都不敢相信皇宫里还有这么一个破地方存在。
他原以为自己遇到刺客遭了绑架,毕竟他跌倒时头骤然晕眩得太过不正常,极可能是中了药。
他试着逃跑,发现屋外周遭没人,他打开房门就拼命往外跑,没成想他刚跑出院落,便被两个低等太监逮住要他去整理司礼监废弃不用奏章。
他不愿意,想表明自己身份,又担心刺客发现他逃了正在暗处找他,这里离方才的地方不远,他还处于危险中,不得己他只能暂且隐藏身份随两个低等太监去了那个所谓的杂物房。
司礼监参与批红,他平日里一些不重要奏章大部分交由司礼监代批,这事是他贴身太监苏文海在监督,但到了这里他才知道,司礼监的人评判不重要奏章的标准并不是根据重要不重要来区分,而是启奏大人给的银子多少决定。
除了能有直接机会面见他的官员,别的官员想让自己奏事被看到都得掏钱,这已然成了一种密不宣口的规矩。
卫瞾当即将那些废弃奏章看一遍,发现许多都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事,比如哪里蝗灾,哪里泥石流,可这些他平日里都没见过,他平日所见,不是弹劾官员的,就是歌舞称赞的,不然就是已经震惊朝野的灾害.....
卫瞾是皇帝,皇帝最忌讳的就是自己的耳目出了问题,而司礼监如今的行为,就是他耳目被捂了,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他不知道苏文海有没有参与这事,但他势必有包庇纵容之嫌。
卫瞾心头窜起一串火,发誓等他回去要将苏文海狠狠打一顿,但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顾不得愤怒,他去杂物间边上盥洗室里洗手整理自己浑身灰土的时候,看到了墙上悬挂着的西洋镜里自己的脸!
那一刻,卫瞾竭力控制才没让自己吼叫出声。
他反复扒拉自己的脸,拼命揉搓,就想确定他是不是被人带了面具易容了,听闻民间有高手有这项绝技,因为心上人身份关系,他还派人在急切寻找这类高人。
但最后,他将脸皮都快措出血痕,他也没在自己身上找到半点被人易容痕迹,甚至,他还发现,他成了一个太监!
他身上最重要的一部分没了!
卫瞾恐慌极了,他偶尔也看一些民间杂话,他知道民间有一种说法叫借尸还魂,想起他下汤池的那一摔,他很可能是遇到这种情况了。
那他是死了?
卫瞾不敢相信,他必须去确定这事。
但这时各宫已经落锁,外面都是禁军,他刚跑出去便遭到了禁军的喝止盘问。
卫瞾自六岁那年被小太监们欺负得落水被路过的镇国公救起,就再没有遇到过这样无措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不能慌,要冷静,但身体的缺损,身上的衣饰让他没法冷静。
他费了半天劲才摆脱禁军,他回到原来的地方,打算找一找这具身体身份,却听到有两个路过的小太监在议论云栖宫。
云栖宫,他新纳贵妃的住所。
他将柔儿接进宫,只等再过一年将她是世子妃的身份发丧,两人就能厮守在一起,没想动太后和萧家竟连个孤女都容不下,竟不停加派人手查柔儿身份,不得已,他只能同意苏文海和柔儿提议的寻个挡箭牌宠妃。
贵妃是柔儿和他几经考虑后确定下的人选。
她是柔儿表妹,镇国公府外孙女,兄长是新科状元,有能力前程无限,他纳她刚好可以正大光明重用镇国公府,并用镇国公府势力和其兄长代表的寒门士子以对抗萧家及世家。
最重要的是,贵妃生得美,是他平生所见最美的美人,他宠她,太后和萧家不会有半点怀疑,甚至因她为后都适宜的身份,太后和萧芙势必会极力注意她,这样柔儿也更安全。
他一切都安排好了,计划也完美进行着,没想到临到头他竟不是他自己了。
听到皇帝天未暗下就去了云栖宫,卫瞾手上青筋鼓了起来,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他的身体没死,很可能他这具身体里的魂成了他。
而那个大胆的魂贼,现在还要去睡他刚纳入宫的贵妃了,甚至,他的柔儿......
卫瞾整个人都蒙上一层灰影,他犹如一只困兽不知该怎么办,他只能等天亮。
他苦苦熬着,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去云栖宫查看情况的时候,遇到了苏文海。
他欣喜若狂,都顾不得计较苏文海欺瞒他的事,就要和苏文海说他的遭遇,苏文海却让人钳住了他,还走到他面前来拍着他脸,用极恶心言语侮辱他。
卫瞾见到的苏文海永远都是毕恭毕敬的谄媚模样,哪见过他这样一副面孔,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缓过来要和苏文海说话,苏文海又踹了他一脚,吩咐人送他去揽月殿当差。
苏文海一走,卫瞾也察觉到他这具身体和苏文海有仇,他暴露身份对方不会信不说,很可能还会借此寻到机会除掉他。
卫瞾小时候的经历让他从来就知道人心险恶,信不得。
卫瞾打消和苏文海表明身份的念头,得知苏文海让他去揽月殿,他便将希望寄到了沈柔身上,他和沈柔算是青梅竹马,他的一切她都了解,他证实身份也容易很多。
但他好不容易等到沈柔从寿安宫回来,刚站到沈柔面前,手还没碰到她衣角,她竟在看他一瞬后惊叫出声,整个人要往台阶下倒去。
那是他心爱之人,身子又弱,他怎么能眼见她受伤,他条件反射的拉住了她。
他稳住她身子站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对上她一双充满憎恶的眼睛,接着他脚一痛,人被狠狠推下了石阶。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却见她神色冰冷的慢慢走下来,又一脸痛苦的摔到了他身上,耳边响起她贴身宫人倩云在喊:“大胆奴才,竟敢冲撞贵妃,拖下去打五十杖。”
五十杖,险些要去他的命。
他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醒来还听到两个小太监这样一番对话。
卫瞾抬手捂住眼,肩膀轻抖,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的感到了绝望是什么滋味。
跟在自己身边许久的奴才两副面孔他还能接受,阉奴不过他养的狗,他从不指望他有多好,他只痛苦,他爱了那么些年的爱人,私底下怎么会是这样一副面孔,比德元的伪贤惠还要可怕。
他如今又该怎么办?
太后信不得,苏文海信不得,连至爱之人都只惦记着要他命.....他又该信谁,要怎样才能拿回属于他的身份和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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