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捏着玉佩去找荆南枝的时候,他正在院中扫雪。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天亮前才停,此时屋外一片冰天雪地,屋檐、树枝、地上都积起一层雪。天色与雪色皆白,此时此刻,墨发青衫的荆南枝几乎成了唯一有颜色的存在。


    听到脚步声,他抬眼看来,见皎皎披散着长发、没有穿一件外衣就出来,蹙眉道:“皎皎,外面冷,回屋去。”


    “我马上回去。”


    皎皎站在原地,素着一张比雪白的小脸,捏着手里的玉佩,支支吾吾问:“荆南枝……这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物?”


    她其实不想收的,觉得刻着他名字的玉佩于他应该意义非凡,贸贸然收下并不合适。


    荆南枝却一眼看穿她的想法。


    沉默片刻,他道:“你是嫌弃玉佩上刻了字吗?”他注视着皎皎,低声道:“你要是不喜欢,我可以替你磨去。”


    话已至此,皎皎再不能多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把玉佩裹于手中,真心诚意道:“谢谢你的礼物,我会一直带在身上的。”


    荆南枝眼神柔下来,嗯了一声:“快回屋吧。”


    等皎皎进了屋,他才唇角微微扬起,对着皎皎的背影小小声道:“生辰吉乐。”


    这一日晚上,芸娘为皎皎专门做了一份长寿面,皎皎平日不太爱吃面,但在这种日子还是很捧场地捧着碗咕噜咕噜吃得干干净净。


    见她吃得一点汤汁都看不见,芸娘笑道:“吃完就好,平安长寿。”


    荆南枝也跟着点头,道:“平安长寿。”


    皎皎想了想,觉得在这个时代,对于平民们来说,“平安长寿”的确是最真诚最善意的祝福了。


    这样一想,皎皎笑嘻嘻回:“寿星的生日愿望是希望大家都平安长寿。”


    芸娘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这个小机灵鬼。”


    荆南枝在一旁听着,眼里也浮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生辰后不久,皎皎独自去郡守府找了芍药。


    见皎皎拿出锦盒,芍药看起来并不意外,还不等皎皎开口,她已是笑着摇了摇头:“二公子早已吩咐过,说他送出去的东西,是不准我们下人背着他再收回来的。”


    他怎的如此料事如神。


    皎皎吃了瘪,苦着脸道:“芍药姐姐,这对金钗实在太贵重了,我放在家里不是怕贼惦记么?你和二公子说,他如果要送,也请别送这么贵重的,我实在担不起。”


    芍药正色:“请皎皎姑娘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您怎么会担不起。”


    她道:“二公子既是雪夜亲自送了去,自是觉得您担得起的。”


    好吧……这一个个礼物送的,都是还不回去的。


    皎皎无言,只能又把锦盒收回去。


    芍药见她欲言又止,显然还有未言之语,便问:“皎皎姑娘还有什么事么?”


    皎皎道:“的确是有一事想请芍药姐姐帮忙。”


    她鼓起勇气,把自己想请芍药帮忙之事说出来,然后道:“实在是我思来想去不知道找谁,觉得芍药姐姐或许可以帮一帮我,才上门来求姐姐。”


    芍药未曾预料到她会提出这么一件事,稍感意外。


    但她认识皎皎三年多,便是除去二公子的原因,与皎皎之间的关系也是不错的,因此听了皎皎的话只是含笑点头:“皎皎姑娘都这么说了,我当然是要帮的。”


    皎皎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姐姐现在每日忙不忙?可千万别因为我的无理要求而耽误了自己的事,那我心里是过意不去的。”


    芍药的事情原本就不多,在二公子离开后就更少。


    她想起二公子离去前吩咐的“多看顾着点皎皎,她想做的事情能帮忙的就帮忙”,眼中笑意加深,对皎皎说道:“不麻烦,我现在闲得很,您就不要多想了。”


    听芍药这么说,皎皎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她露出笑脸:“那我明日再来找姐姐。”


    荆南枝一直以为皎皎每日早起晚归去郡守府是去那里看书,直到来年三月十五的清晨,他还未起,察觉到有人猫着身子进了他屋内,在他枕边放下了什么。


    虽然来人脚步声已经尽量放轻,但荆南枝还是第一时间察觉。


    他睁开眼在床上坐起,喊住又要静悄悄离开的女孩。


    “皎皎。”荆南枝眼底是浅浅的无奈的笑,“今日怎的起得这么早?”


    话这么说,他心底却是有答案的:三月十五是他的生辰。皎皎曾经问过他的。


    荆南枝一向是起得最早的,皎皎起得最晚。


    能够在他起床前就醒来,的确是让他有些意外。


    趿拉着软鞋的皎皎没料到他觉如此浅,她已经尽力不发出一点声响,但还是让他察觉。


    她沮丧地耷拉着肩膀,本来一只脚都已经跨出他房间了,听了他的话后又收回来,站在门口回过身:“啊……本来还想给你惊喜的。”


    就像他当初做的一样。


    窗外天色泛青,太阳还未升起,但天边已经出现曦光。


    荆南枝拿起枕边的物件,借着窗边泄露进来的些许天光,看清这是件什么东西后,不由一愣。


    他问皎皎:“……你这几个月早出晚归,不是去郡守府读书的?”


    送人礼物被抓住,皎皎低头去揉衣角。


    她嘟囔:“别说得我好像不学无术似的……给你去求这个没影响我读书,你别想太多。”


    皎皎送荆南枝的是一块寺庙里的桃木牌,桃木牌的正面刻的是荆南枝的名字,背后刻的却是“欢喜一生”四字。


    字刻得生硬,但还算是工整清晰。是皎皎刻的字。


    荆南枝之间摩挲着背后的四字,心情难言:年少家中宾客满门之时,他也是收到过许多人似真似假的祝福的。他们祝他前程似锦,祝他功成名就,还祝他光宗耀祖重回雍阳。


    可从没有人祝他欢喜一生。


    真是可笑。


    她居然祈愿他欢喜一生。


    皎皎见他低头盯着手里的桃木牌不言不语,只觉得满屋寂静折磨人。


    她小声解释:“我不是不想给你写平安健康发财之类的,只是寺庙里的师傅和我说只能写四个字,多写的话就不那么灵验了……我想了想,还是给你写了这四个字。”


    他秘密太多,过去又太复杂,皎皎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眼神,因此给他刻祝语的时候,不知怎的就刻下了这四个字。


    她觉得他该更快乐和自在一点的。


    荆南枝握住桃木牌,抬起头来:“是城外的三昧寺?”


    燕人多信佛,几乎每一座城池的附近都有寺庙。祈水郡附近自然也有寺庙,名叫三昧寺,取自佛经“善心一处住不动,是名三昧”。


    三昧寺里的桃木牌最有名,相传最灵验,但桃木牌也是最难求,因为寺庙在山间旖旎而上,求桃木牌的楼在最高一座山,台下设九九台阶,需日日至楼里虔诚求佛上香,满九十九日,楼里的僧人师傅才会给予一枚桃木牌。


    荆南枝在夏酉那里做活的时候听夏酉抱怨过寺里的规矩折磨人,寻常人哪里能九十九日日日登九十九级台阶去求一块木牌?佛家所谓的有缘人有心人也太难做。


    他眸光逼人,皎皎不敢直视:“是三昧寺……”


    她低头,老实和他说心里话:“我不知道送你什么好。你给的玉佩价值不菲不说,我觉得对你的意义也很重大,所以不知道送什么才能还你……我想来想去,我没有很多钱,但却是有时间有诚心的。”


    所以她去央了芍药姐姐每日陪她去寺里,去求了这块桃木牌来。


    荆南枝再一次奇怪,世间怎么会有皎皎这种女孩。


    你说她什么都懂,可是她有时候却不自量力不知远近,你说她什么都不懂,可他给了她他能给出的最好的礼物后,转头她又巴巴去寺庙里求了三个月,只为了给他求一块桃木牌做生辰礼物。


    她说不知道送什么才能还他……


    她用的是“还”字。


    的确是还。


    他的玉佩上刻了三个字,她转头便还了七个字回来。


    把“荆南枝”三字还了回来,还多送了他“欢喜一生”。


    一来一回,终究还是他欠她的。


    皎皎说:“我怕你吃亏。”


    可想了想那玉佩的确比桃木牌值钱,她又失落道:“其实还是你吃亏的。”


    “……我没吃亏。”


    荆南枝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收起桃木牌,“皎皎,我很喜欢。我去哪里都会带着的。”


    皎皎抬起头,小心确认他是不是说的心里话。


    等确定他所言的确出自肺腑,才终于舒出一口气,开心道:“你不嫌弃就好。”


    荆南枝的确言出必行,每日带着这一块桃木牌。


    夜晚有时候睡不着,他不知道做什么,下意识又会去摸一摸这一块桃木牌。等到意识到如果摩挲在刻字上的时间久了,字体就会消失后,他又不敢再去碰分毫。


    明明只是一块桃木牌,他却让人觉得这桃木牌被他保护得比玉石还要周到,不能碰水不能碰热,可不比玉石还要金贵。


    有一回在夏酉的铺子里,荆南枝正在低头为一块木材刻花,俯身的时候桃木牌从他胸前滑落,他神色一变,竟直接扔了木材急急去接。


    夏酉是个好说话之人,倒也不怪他扔木材一事,毕竟木材坏了也能重做,比起木材,他更好奇是什么让荆南枝这么紧张:“南枝小子,藏了什么好东西,拿出来给我瞧瞧?”


    荆南枝没有否认“好东西”一词,而是又去捡起木材,道:“不给。”


    夏酉撇撇嘴,越发好奇那是什么东西,但到底不敢惹他生气,只是说他一声小气鬼。


    荆南枝的生辰过去不久,城里溪边的杨柳便全都绿了枝叶。


    春衫换上一个月后,皎皎和芸娘才发现糕点铺子里来了很多眼生的面孔。


    这些人大多着黄色棉麻衣衫,这黄色并不光鲜亮丽,反而如泥土,暗沉又灰扑扑。他们打扮如此低调,但出手却极为阔绰,金银随身携带,简直称得上挥金如土。


    夏酉来买糕点的时候,皎皎好奇问他这些人是什么来历。


    夏酉道:“是从国内别处来的倒卖商人,祈水郡附近的山头多出上好人参,因此外地商人喜欢来祈水郡购入人参,转头再到其他地方高价卖出,以此牟利。”


    至于为什么穿着朴素却出手阔绰,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士农工商,商人位于末端,向来是不被允许穿得太好的。


    商人其实也不敢穿得太好,穿得好容易被人眼红,若是谁再去官府胡乱告上一状,那就更是有嘴说不清了。


    皎皎奇道:“以往几年他们怎么不来?我从未在祈水郡见过这么多商人。”


    祈水郡大多还是农民和做点小买卖的人,这种在多个城市间穿梭的倒卖商人是不常见的。


    “幽平郡离我们离得近,殷人和我们在幽平郡打了十余年,商人趋利避害,怎么敢来我们这里。”


    夏酉提起商人,言语间多有瞧不起之意:“如今他们敢来祈水郡,无非是消息灵通,知道殷人如今已经无法顾及我们罢了。”


    皎皎听到这话愣住:“什么叫无法顾及我们?殷人怎么了?”


    说到这个,夏酉一脸幸灾乐祸。


    “那些来祈水郡的商人说,越人和殷人打起来了。”他咧嘴,“好像是越人撕毁了和殷人的十年盟约,奇袭了殷东的一座城池。”


    说到此处,他哈哈大笑:“殷人怎么能受得了这种挑衅?听说如今殷国举国上下震怒,殷太子甚至主动请求殷王让他领兵作战。殷王已允了。”


    殷人好战,当然是吃不了这个亏的。当然比起吃亏,他们更觉得受越人奇袭是一种屈辱。


    能让一国太子领兵,更是能看出殷人对越国和越人此举的怒火之深。他们现在当然无暇顾及燕国,据闻他们已经命令幽平郡的部分将士直接前往殷东支援。


    皎皎听了咋舌不已:这这这,越王这是在拿生命救燕啊……


    这是什么国君,当真好是生猛。


    她竖起耳朵,祈求夏酉:“您再多说一些,我对这些好奇得很。”


    夏酉其实知道得也不多,但被皎皎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看着,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能留下来,把自己从旁人那里得来的消息全都告知皎皎。


    皎皎和芸娘在铺子里听着夏酉说话的时候,祈水郡的城东大门,守卫们也迎来了一队与众不同的商队。


    按理来说,寻常商人是不敢坐如此豪华的马车出行的,可来人身为一介商人,却同士人一般高居马车之上,马车甚至用绸缎相裹,豪华奢侈之极。


    守卫皱紧眉头,不客气地拦住商队,呵斥道:“哪里来的?”


    他讽刺:“竟然如此大排场,这是视律法于何物?”


    商队的主人仍旧高坐马车上,并不下车相迎。


    倒是车前的马夫下了车,给守卫出示户帖:“官爷,我们家主人是雍阳牧岩的长子。”


    雍阳牧岩?那位给予了当初一贫如洗的国相一饭之恩的富豪牧岩?


    守卫当即收敛起面上的不满和轻视,恭敬道:“原来是雍阳贵客。”


    商贾地位的确低下,但并不是所有商贾都活得艰难的。诸如牧岩这类大富豪,他们尤其爱资助贫困士人和潦倒书生,等这些士人书生功成名就,则可享受他们的庇佑,保护家产不被随意夺走,甚至还能活得相当有尊严。


    牧岩如今能大摇大摆,乘车马招摇过市,仰仗的就是国相对他的明目张胆的保护。也是拜国相所赐,牧岩能在燕地各郡做生意做得如火如荼,便是连远在祈水郡的一介小小守卫都听闻过他的名字。


    似是不曾发现守卫脸色变化快速,车夫憨厚一笑,又回去驾驶马车。


    这次商队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安然入了城。


    进了城还要寻住处,随从先行去探店,商队暂时停在路边,等候随从归来。


    等待无聊,一路遮蔽得严实的马车终于被人从里头掀开帘子。眉眼狭长、皮肤白净的俊美男子懒洋洋地看了眼街上的景象,扬眉道:“这祈水郡倒是难得安居乐业的好地方。”


    环境优美,百姓和乐,这点说来容易,但在乱世中其实并不常见。


    他叹:“崔家人果然厉害。”


    说着,男子目光又落到了街边儿童手中的糕点上。


    看了会儿,他笑道:“这祈水郡的糕点做得与别地大有不同,怎的还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形状?”


    侍从擅长看他眼色,听他话落,马上接话道:“主人,随从还未归来,不如我们先去买些祈水郡的糕点尝尝味道?”


    男子放下车帘,侍从听到车内传来他轻飘飘的话语。


    他说:“按你说的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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