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收尾后,忙碌整年的社员们难得有了余闲。
早饭后,村东头的小广场聚集了不少纳凉说话的社员。
大榕树下,几个妇女在做针线。
“哎,你们都听说了吗?传伟的亲事又黄了。”胖婶拿针理理头发,“高月兰赖人家女方要高额彩礼,可是我听说是传伟不乐意。”
“你听她胡咧咧,她嘴里能有几句实话?”庆嫂是知道内情的,“我听说相看的时候双方都挺满意,完事儿俩人还约着去逛百货大楼,瞅着相处的不错。——女方那边都默认商量订婚的事儿了,谁知道传伟突然反悔了。”
“要我说这相亲有成的也有不成的,临结婚反悔的也不是没有,能有啥?偏偏高月兰不要脸,四处胡咧咧,人女方压根就没提过彩礼的事。”庆嫂拿小钳把针带出来,语气愤懑。
“那高月兰够缺德的。”这年头谁家都不富裕,传出索要高额彩礼的名声,那姑娘以后还嫁不嫁人了?
这哪是结亲,根本就是结仇。
“她不要脸的时候还少了?前边南洼小李庄,现但凡听到谁给介绍的是咱程仓里的后生,别说考虑,能直接拿扫把轰人。”一直没说话的花大娘冷哼,语气很不好。
胖婶不想断官司,赶紧岔开话题,“你们说也奇了怪了,他家老大锦驹那是样样优秀,十里八村谁提起来不夸,怎么二小子这么不省心。”
“要不怎么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庆嫂语气平淡。
花大娘跟着叹气,可不就是这样。
“你们说传伟到底想干啥?村里跟他一般大的,俩娃仨娃都有了,他就挺着不谈对象,不结婚。要是真不想就不该继续相看啊,因为他相亲,村里其他后生都跟着受连累,”胖婶感叹,突然她想到什么,“哎,你们说传伟是不是还没死心?”
胖婶虽然没明着说,不过在程仓里,程传伟和知青孟晓琴的事儿谁不知道?
“……我以前遇见过俩人去县城看电影,那时候孟知青笑的跟朵花似的,哪像现在整天跟泡在苦瓜缸里一样,没个笑脸。”
“你这算什么,我还亲眼见过俩人当街拉扯,那亲近劲儿,啧!”庆嫂也有些唏嘘,不过,“她也没道理埋怨谁,当初她是自愿嫁给涛子的,又没人逼她。”
“你们说,这俩人暗地里不会还……”胖婶伸出拇指对着勾了勾。
“这……不能吧,涛子跟他爹娘是没法比,但没啥坏心思。”
“没坏心思就是好男人了?那孟知青是城里人,能甘心在乡下待一辈子?唉,要是青松大哥还活着,涛子肯定不能娶这样的,但是人活俩字就是现实,似他这样的,娶上媳妇还生了儿子,不算孬了。”胖婶快言快语。
其他人一时都没补话,话糙理不糙,像他们村光棍条子就不老少,程涛身体羸弱,也没有父母兄弟帮衬,娶妻生子样样没拉下,已经算不错了。
“要真发生什么,你当家的真不准备管?要我说上一辈的恩怨也该过去了,再怎么样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花大娘看向旁边捻线的圆脸妇女。
李盼弟动作一顿,先叹了一口气,“我家大江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我婆临走说的话,他记到现在。别说管事,现家里连这边名字都不能提。”
花大娘还想劝和两句,就听见胖婶的惊呼声,“那是大队长吧,干啥呢这是?”
大家都跟着抬头,可不就是程相良和高月兰两口子,他们敲程涛家大门干啥?
嗅到不寻常的味道,几个妇女放下针线筐跑过去凑热闹。
广场上其他人也听到了动静,呼啦啦都跟着站了起来。
……
敲门一直没回应,程相良和高月兰便加大了力气。
“大队长,你们找涛子有事,喊两声得了,再拍下去,门都给你们两口子砸坏了。”胖婶离老远就开始咋呼。
程相良和高月兰对视一眼,而后高月兰转身,“大家伙儿都在呢?”
“难得闲下来,大家在小广场做针线。”
高月兰撇嘴,说的好听,不知道今儿又编排谁了,不过她也不纠结,“相良有急事找涛子,瞧着家里是有人的,就是不应门。”
高月兰欲言又止,明晃晃表示我有话说,快问。
果然她话音刚落,就有人问啥事这么着急。
“这不是昨天孟知青请假回城探亲吗?说是老娘病重,本来相良不想答,但是人拿着上级文件,相良只能盖章。谁知道好心办坏事……”
高月兰满脸懊悔,把大家伙儿的好奇心吊得足足的。
“你们不知道,”高月兰压低声音说:“昨天晚上公社派出所抓赌,把十几个人堵在了红鸩纺织厂的仓库。听说要是经过查证,认定其中确实存在聚众赌博情节,他们就要被扔到西北大荒劳改去了。”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
花大娘最先反应过来,瞥了眼高月兰,“说涛子就说涛子,你扯这些干啥!”
高月兰也不气,“今早派出所通知大队说昨晚还有几条漏网之鱼,叫生产队帮忙排查。本来这事和咱没啥关系,不过今早红玲女婿专门过来送信,说昨天有人在纺织厂附近看见了涛子。这不,我和相良赶紧过来问情况。”
啊?花大娘和李盼弟对视一眼。
“这不能吧?”李盼弟面露犹疑,她公爹后婆多严厉的人,要是知道小叔子沾赌,棺材板都得给掀起来。再说,小叔子看着也不像沾这些的人。
“事情弄清楚了吗?你就胡乱瞎说,没准是红玲女婿弄错了呢。”花大娘直接怼人。
“你,”高月兰心里恼怒,不过现在不是和她们计较的时候。
稳稳心神,高月兰悻悻讪笑,“所以,咱这不是过来问情况了吗?”接着,她一脸忧心忡忡:“咱们大队今年评‘先进’,要是评上,每家都能分五斤粮票,这关键时候可不能叫人抓住把柄。”
一听这话,大家伙儿都不说话了。
吃瓜群众大都看热闹不嫌事大,但牵扯到切身利益就得另说了,这事确实得问清楚。
把大家的表情都看在眼里,程相良和高月兰面上均是一松。
……
程涛站在门里听着外面的讨论声,他其实挺佩服高月兰的。听她积极引导话题,一步步把社员们都牵扯了进来,很聪明的做法。
这刀只有割在自己身上,人才会感觉疼。
瞧瞧,刚刚不说话的,现在不是都开始不乐意了。
拿掉门栓,程涛拉开了大门。
“吱呀”一声,把门口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然后都倒吸一口凉气。
程涛看上去实在狼狈,脑袋上缠着毛巾,面唇无血色,衣裳上还带着血污,这一看就是出事了。
“夭寿哦,涛子,你这是咋了?赶紧去找罗大叔包扎下。”胖婶伸手想把程小墩接过来,这可怜见的小娃儿,眼眶里还蓄着泪呢。
不过,程小墩看都没看她,扭头就扎进亲爹怀里。
三岁崽儿没轻没重,脑袋重重磕在程涛的胸口上。
“嘶——”程涛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过了几息,他才缓过劲儿来。
轻轻拍了拍程小墩撅起的小屁股,感觉小崽儿逐渐放松,程涛抬头看向胖婶,“婶儿,我自己来就行,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呸呸,你个瓜娃子咋能说话呢。”
程涛冲她笑笑,转头心却沉了下去。
从他出现,程相良两口子的表情就不对劲儿,那是恐惧,仿若他不该出现。
——所以舅爷爷的事情,他们两口子又参与了多少?
定定心神,程涛缓缓开口:“相良嫂子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我昨儿确实去了纺织厂。”
这事没必要隐瞒,虽然被抓走的那些人到最后也不会招供,但他不想留下这么个把柄。
“涛子,你这……”程相良先反应过来,说话之前重重叹了口气,似在叹息他不争气。
程涛微低着头,“我不是自愿过去的,而是有人诳我……”
“你不要扯这些!”高月兰一下子冲到程涛跟前,“去了就去了,你没有这心思,谁还能硬逼你去不成?”
高月兰慌了,声音透露出她的外强中干。
程涛本该立刻反驳的,但是怀里小崽儿被吓到了,直往他怀里躲。
“把孩子给我,我抱他家去呆会儿,回头再给你送来。”
程涛闻声抬头,说话的是李盼弟。
没什么犹豫,程涛直接把程小墩递过去,“那麻烦你了,大嫂。这边完事儿我就去接他。”
“哎,好。”李盼弟答应下来。
程小墩抓着程涛的衣裳不愿意撒手,程涛哄了几句,才堪堪没哭出来。
看着李盼弟抱着程小墩走出人群,程涛微微放下心来。
高月兰的指责还在继续……
“涛子,你摸着良心说说这些年大队对你咋样?青松叔凤莲婶对村里有贡献,咱们想着念着,你相良哥为了你的事每年都得跑好几趟公社,你看你是怎么干事的?”
“大队正在评“先进”,你这一闹,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孟知青只是回城探亲,你就自甘堕落,涛子啊,你这样怎么对得起青松村长和毛大夫吗?”
情绪饱满,语气悲痛,表情也很到位。
“相良嫂,”程涛突然提高声音,趁她停顿的片刻,他问:“谁告诉你孟晓琴回城探亲去了?”
高月兰被唬了一跳,“这,这还能有假。”
程涛转向程相良,“大队长说孟晓琴拿着探亲文件去签字盖章,你能确定那是回城探亲的文件?”
程相良心头一恍,瓮声瓮气:“你啥意思?”
“据我所知,她不是去探亲,而且回去接替她娘的工作,以后都不会回来了。”
“啥?”“这是咋回事儿?”程仓里社员们都很惊讶。
“涛子,事情没确定之前可不能乱说。”程相良沉声说道。
程涛凄惨笑笑,“话是孟晓琴亲口跟我说的,还能掺假?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索性就和大家好好说说昨天发生了啥事。”
“昨儿我确实被人叫去了红鸩纺织厂,还被人拦着不让离开。不过因为小墩晚上要吃药,我寻着机会赶紧抄小路回家来了,没想到正好碰上孟晓琴背着包袱正准备离开,大概以为我是来妨碍她的,没说几句就照头给了我来了一闷棍。”程涛指了指后脑勺,沉吟片刻后又说:“另外,当时院里还有个人,看身形是男的。”
哦豁!
社员们再次惊呆了。
“别说了!”高月兰情绪激动,随即察觉到大家都朝她看过来,又赶紧控制住脾气,“涛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孟知青她可是小墩的亲娘。”
“她做为娘该做的事,她是小墩亲娘。临走前把我准备给小墩检查身体的一千两百块钱全都卷走,丝毫不给我们爷俩儿留活路,她哪点配当娘?”
这年头给人当娘可没这么容易,生而不养,自私自利,孟晓琴她有什么资格做小崽儿的娘?
“其他事情都可以不计较,但是这钱我势必要追回来的,回头我就去公社派出所报案。”
高月兰勉强稳住心神,“涛子,你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孟知青来咱们程仓里快五年了,可不是个狠心的人儿,咋可能这样对你和小墩,是不是你忘记把钱放哪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都能丢下男人孩子跟人跑,她还不狠心?知道家里有钱她不拿才是怪事。”庆嫂冷冷反驳。
大家都跟着附和,“是啊,但凡有点良心,都不能这么干,这还是亲娘呢。”
“这心也忒狠了,为了回城还真是啥事都干得出来,那咱也不能让她好过,涛子不是要去报案,我看咱们村出几个青壮年跟着一起去,势必要讨回个公道,免得其他知青有样学样。”
“是啊。”“对,就这么办。”
程相良和高月兰脸色难看,心里把二儿子骂的狗血临头。他家老二被惯坏了,做事顾头不顾腚,临走留封信还颠三倒四,事情都没说完全。程涛说的这些,他们无法辩别真假,也没法反驳。
“那就谢谢大家了。”程涛和大家道谢。
“都是一个村的,谁还没有要帮忙的时候。”
程涛给村里人留下的印象大概是单薄瘦弱,怯懦木讷,和谁都不亲近,也就是有个好爹娘和两个嫁的不错的姐姐,要不然村里谁会顾念他。
今天这事后,大家倒是对他改观不少,起码还有点男人的血性。
不过程涛是真惨啊,媳妇儿卷钱跑路不说,还被戴了绿帽子。
话又说回来,那男人是谁啊?
这时候,不知道谁喊了一句“今天咋没看到传伟?”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