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五月中。
食(辰)时刚过,太阳刚刚升起,距离秦宫向北五公里之外的贾市里,负责市场安全的布吏们便在亭长的呼喝之下,将标志性的棋子升了起来。
棋子升起,意味着能够给咸阳百姓提供以物易物的原始货品市场,马上要开市了。
棋子到顶,贾市最南边的门缓缓打开。一大群售卖的各色货物的商籍,就挑着自己的东西,拿好要检查的身份证明,排好了队伍等着被检查。
季篆排在队伍里,默默闷头跟着商户们往前走。眼下,她一副秦朝寻常男子打扮,额头上蒙着黑布,黑布又在脑袋后面束成结。上身一件青色短儒,下身是寻常灰色裳裙。裙子里面依旧是没有裆的裤子。
再加上她故意将脸抹的很黑,又佝偻着身子,打眼看过去,路人只会以为她跟自己一样,是准备置换东西身份的市籍商户。
“过的去吗?”系担忧道。
季篆将手中的身份证明反复看过,轻声道,“做牌子的保证一定能过。”
系统撇撇嘴,没再问什么。
□□什么的,可真是什么时候都吃的开。
从时间上来说,现在距离季篆跟“叛徒”激战已经过去了两日。
而季篆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那天她逃出秦宫之后几番尝试,发现即便咸阳城没有城门,她也不可能轻易通过检查冀阙的检查,随意离开咸阳。
原因无他,她没有秦国国内的重要身份证明“传”。
没有这东西,她就是一个没有身份证明的黑户,在咸阳城里寸步难行,出城更是想都不用想。只要被检查出来,一定会被立刻压到廷尉府的大牢中受刑罚。
当然,除了确定无法出城,季篆这两日在咸阳东藏西躲也不是没有收获。
离开秦宫后巷的当晚,她靠着系统提供的地图找到了廷尉李斯家。然后趁着看门的小厮睡得熟,李廷尉毫无防备之时,光明正大的登堂入室,从廷尉大人家里偷出了几套寻常衣裳。
除了偷衣服,她还顺便在李斯家的厨房里补了个短觉,又借了火灶补了补这几天肚子的亏空。填饱肚子之后又在天亮之前逃离了案发现场。
从头到尾来匆匆,去匆匆,还很贴心的熄灭了火灶。除了把李廷尉的衣橱稍微有点乱之外,她没留下其他任何痕迹。
季篆逃离案发现场后,本来想在白天趁乱扎进人堆里遮掩行迹。
但天亮之后她才发现,咸阳城百姓们居住的里巷比骊山还安静,她一个人走在里头,说不定还会被咸阳市民怀疑居心不良。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季篆弯弯绕绕的离开里巷左右观察了一阵,看到大多咸阳市民若是出门,一定都会向北走。
她默默跟着走了一会,从路人的交谈中判断出,咸阳城的最北边是普通百姓也能去的贾市。然后她混迹在人堆里,一路跟着其他人到了贾市。
根据底层人民的直觉,季篆猜出这样的集市里头,一定汇聚了被特权阶层看不起的三教九流。各种接私活□□,只要你想要的,这里肯定都能找到门路。
前提是你银钱得给够。
季篆想了想,既然无法轻易离开,便只能“大隐隐于市”了。
又观察了两日,确定自己所知道的信息没错后,她在贾市下市后跟上了一个□□的人,然后用李斯的衣服跟他换了个身份证明。
□□的秦人问她要卖什么东西,说没有写明的话,贾市的布吏不会让她进去。
季篆犹豫了一会儿,忍着心疼道,“卖菜。”
她要卖的蔬菜,就是半个月前她在骊山那里种下的。因为系统的空间有保鲜功能,这些菜至今还很新鲜。
以上便是季篆这几日的全部经历。
“下一个。”季篆愣神的功夫,布吏已经检查完了她前头那人的身份证明,眼看就要轮到她了。
“大人。”季篆老老实实的递出她的“传”,又把菜篮子给那布吏检查。这篮子也是她用衣物换来的。
说起来,李廷尉的衣服确实挺值钱。一套衣服就换出很多东西来。
布吏没有多翻就将东西换给了她。只是把东西递给她的时候,看她的眼神透出点怪异。
季篆故作看不见,提前篮子就要往里走。这几日她已经习惯这样的目光了。即便用了男子身份,来贾市时她走在街上也还是会被盘问。
主要是对于咸阳百姓普遍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来说,她这一米七的个头是有点太拔尖。即便了佝偻了身子,站在人堆里多少也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
季篆正要抬脚,那布吏却又突然开口,“等等。”
“大人有何事?”季篆低头道。
布吏又把她上下打量了几次,打量完语气也比方才严肃了几分,“怎么没去服兵役,反倒在这贾市卖菜?”
秦国成年男子都要服兵役,看眼前这商户的身高不像是没有成年的。那他出现在这里,多少有点说不过去。
“家中兄长已经去了,留下小人在家中伺候寡母。”季篆眼观鼻鼻观口,头也不抬道。
“你…”布吏又要接着问什么的时候,远处却传来骚乱声。
布吏沉着脸眺望了一下,随即便对着队伍厉声大喝道:“停止检查,所有黔首站在原地不要动。”
季篆悄悄回身,正看到纵马疾驰而来的一列羽林军。
而且领头之人她还有点眼熟,正是之前高渐离被抓回秦宫的那天,守在咸阳宫门口的羽林中郎将之一,尉迟衍。
听这马蹄踏出的轰鸣也知道,这队羽林中郎将们都挺着急。
“看来他已经开始找你了。”系统哀愁道。
“是”季篆仍旧低着头,对远处的动静视而不见。此时跑是不成的,老老实实躲在人堆里,说不定还能躲过去。
她缩着脖子,又把上半身弯的更低了些。
马蹄声未接近,负责维护人群的布吏已经迎了上去。等到朗将们都收了缰绳,才小心翼翼道:“大人们为何会到此处?可是有要买的货?若真有要的,只需吩咐一声,小人即刻便亲手奉上。”
有爵位的朗将或军卒一般都会去官府经营的“国市”或者“军市”买东西,很少会来着贾市。所以一见大队朗将出现在这里,不要说百姓,就连布吏们都被他们的气势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尉迟衍没有接过这刻意讨好的话,而是眉目严肃道:“奉王上之令,搜查此处黔首。”说罢,他朝后挥了挥手,其余刚刚下马的朗将们便都朝着排队的百姓们而来。
季篆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
但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扔了菜篮子拔腿就跑时,那来搜查她这队的朗将却没有多停留,而是略过她径直走到了更前面一个年级不大的女子身边。
然后就死死的盯着那姑娘看了半晌,直到把人看的快哭出来了,才又往前走。
季篆心底松了口气。看来检查标准是女子,那她可以逃过去了。
除她之外,其余在队列的百姓都有点战战兢兢。缩着脑袋,没一个人敢说话。
好在这项检查并没有进行多久,朗将们将三个十五六的姑娘拽出队伍之后,便驭马离开了。
他们离开之后,队伍恢复正常。
季篆侧目看去,余光瞄到很多人都在擦拭额头上的汗。
这一日算是有惊无险的过了。
虽然有惊无险,但是没有任何做生意经验的季篆,一文钱都没赚到。
实在太饿了,季篆从口袋里摸出连个“半两”钱,咬牙从贾市边上的逆旅要一碗面。这钱是她昨晚上趁天黑从丞相熊启府中偷的。
因为她发现比起李斯府邸,丞相熊启府邸离秦宫还更近些,府中的防卫也更松散些。
因为连着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加上昨晚一顿忙活,南北往返走了好远的路,季篆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
她一边狼吞虎咽,大口吃东西,一边口齿不清道,“得想办法出城。”这咸阳城的日子远没有外面自在,在这里过十五日,可真是难受死了。
昨天下市之后她又去看过,冀阙的守卫足足增加了一倍,对“传”的检查也比之前严谨了不少。
季篆对自己的冒牌货多少有点心虚。她心里清楚,贾市布吏好糊弄,这东西在虎贲军手里,根本不经查。
若是不出城,要投宿住店倒是也可以,但她身上恰巧没剩多少钱。
“我怀疑我们执行任务之前会被饿死。”系统也觉得很辛酸。明明她们都来自问明高度发达的未来,却眼看着就要在这个生产力落后的秦朝过不下去了。
现在连它都有点怀念骊山的轻松时光了。
“不如你假装了身世飘零的落难少女,去向普通百姓求救”系统出主意道,“那个东西诓骗不了冀阙的虎贲中郎将,哄一下一般老弱妇孺应该没问题。”
只要找到一个愿意收留她们的人家,那阿篆起码可以靠手艺做点什么,也不至于真的饿死。
季篆摇头,“我演技太差。”若不是演技差,她也不会被叛徒发现,早就得手了。
“这倒是真的。”系统想也没有就肯定了她,“不说别的,就说你被他两个形容词激怒,就能看出你确实演技不好。”
季篆这几天已经被它时不时的调侃磨出了脸皮,对此话毫无反应。沉默了一会儿后道,“我有个主意。”
“你要强闯?”系统与她绑定,自然知道她想什么。所以才对她这大胆的想法更加震惊,“你这是找屎。”
秦军的战斗力是六国里头最高的,能升到朗将这个位置的,无一不是军中精锐,就算季篆身手再好,也他们架不住车轮战。
“趁天黑他们快要交班之前。”季篆提议,“那个时候他们比旁的时候放松。”
“出去之后呢?”系统怒道,“光靠两条腿吗?”
“…”季篆脸色顿苦,“没有办法抢马…”
这两天她南北来回跑,腿脚已经十分酸软了。若是出城之后没有马,根本就跑不过虎贲军。
正在她沉思之际,街上又是一阵动静。
“秦军新一轮搜索已经开始了。”季篆叹息道。
除了昨日早上,下市的时候也来了一队羽林军。并且他们走之前领头的朗将直接放话道“明日开市之前叫他们列好了等着。”
言下之意,今日一定还会来搜查。
季篆听到这话就知道,恐怕贾市她也不能多待了。她原本打算今天豁出去,在开市之前跟谁来个灰色交易,把手里的青菜便宜卖出换点跑路费用。
却没有想到还没找到可以交易的人,要搜查的人马就已经来了。
听到熟悉的马蹄声,季篆就要起身老老实实去排队。可她刚站起来,却见一身甲胄虎贲朗将大步朝她走来。
季篆心底一怔。怎么换人了?
可还不等她回过神,那朗将已经走到了她跟前。
季篆强挤出笑意“大人。”她这畏畏缩缩的样子,活生生一副惧怕高官威势的标准秦国凄苦百姓模样。
“可以啊阿篆”系统闷笑道,“演技比前两天大有进步!果然逆境逼人成长啊。”
季篆没心思回应搭理它,又对着那满脸戾气的朗将小声问道,“不知大人找小人何事?”
领头的虎贲中郎将一脸杀气,对着她的“身份证”打量她好几眼后怒道,“大好男儿,不在军营里服兵役,为何蜷缩在城中无所事事?”
季篆一愣,换了更软弱的表情凄楚哀求道,“我家中还有老母。”
谁料她刚说完,那虎贲军朗便又大吼道,“谁人家中不是妻儿老小等着饭吃,如今我王志在六国,马上又要对燕国动兵。你敢逃兵役?”
说着就抓起季篆的衣襟,将他拽起,“速速与我登记,入兵营。”
季篆不敢太过挣扎。因为将她围成一圈的虎贲军,个个脸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只是在叹了口气。现在秦国男子人人以战死为荣,除了官吏,能打仗的成年男子大都在战场上,自己编造男子身份,实在是不太妥当。
但一个女子长这么高,几乎是明晃晃告诉别人,她就是那个刺客。
季篆被人高马大的虎贲中朗将半拖着走,一边装作喘气都喘不匀,一边低声跟系统道,“不对劲。这朗将一来就盯上了我,不像是找‘刺客’,倒像是谁向他们告发了我逃兵役似的。”
系统思考了一会儿,握拳大怒道,“是昨天那个布吏!该死的,他一定是担心被连坐,所以告发了你。”
季篆:“…”这逼死人的连坐啊。
大队虎贲军离开之后,贾市的布吏们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官职最高的亭长拍着昨日见过季篆的布吏肩膀道:“做的好,若是真叫一个逃兵牵连,那你我的脑袋也就保不住了。”
布吏陪着笑脸讨好道,“是亭长平日悉心教导之功。”
咸阳宫。
嬴政一早起来就头疼的难受。
虽然那刺客逃走后他也命人严加搜查整个咸阳城,但是他这几日每晚上脑子里都是她。因想的太多,便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好。
今早天亮之前刚有睡意,黄阄又急吼吼的来请罪。
他本就被头疼折磨,自然无心黄阄听多说什么,便罚他跪在咸阳宫外。
勉强撑着上朝,朝中诸臣们又回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情。武官们倒是说了点有用的,无外乎燕国情形,屯兵多少,又征兵多少,然后何日可用兵之类的。
嬴政身形挺直坐在龙椅之上,压抑着头疼,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在政事上,“把燕国地图送到王翦手里,嘱咐他尽快拿下燕国。”
他如今对燕国耐心都被刺客几次刺杀耗完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维持君王风度一件件交代征伐燕国的事宜,“叮嘱王翦,攻破城门之后,不可随意虐杀蓟城平民。”现在是燕人,等秦国踏平燕国之后,这些人就是秦人。
“诺。”武将齐声道。
终于散朝,嬴政突然想起了之前刺客奉上的那副地图。他不叫人跟着,自己去书房看地图。
结果打开之后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有。
嬴政看着空空如也的盒子,嘴角不禁挂上了冷笑。他猜到她会把这个偷走。她这么着急偷走,更证实了那份地图的真实性。
将匣子放回原处,嬴政原本疲倦的眼眸里闪现精光。
既然六国之外有更大的土地,那他迟早也要拿到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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