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府萧然落幕◎
山风渐起, 林间松涛阵阵。
午日的阳光从云隙中洒下,颇为晃眼。
秦烟和沈时英回到椅前缓缓坐下,二人端起手边新煮的热茶,浅酌慢饮, 并由身侧的下属为她们举伞遮阳, 姑且得一片阴凉。
此时, 从崖底至山顶陆续传来奇怪的鸟鸣声。
沈莹细听之后,向闲坐在椅上的秦烟禀道:
“主子,暗卫确认,那两人已毙命。”
秦文正闻言全身一瘫, 面色灰败。
但从那么高的崖上掉下, 不是本就无甚生还的可能吗?
那当年沈时英和秦烟,她们究竟经历了什……
身后传来秦烟清冷的嗓音, 打断了秦文正尚有些混沌的思绪。
“秦相, 需要我帮你报官吗?”
“不能报官!”秦文正闻言心头一凛, 眼中的哀痛瞬间消失。
他当即以手撑地站起, 转身紧拧眉头看向秦烟,再一次重复道:
“不能报官!”
秦文正方才就在猜测,今日之事,只怕太子也是知情。
秦烟在上京城中,劫走一名宫妃, 一位丞相,一个相府夫人,且能顺利带人出城,其中必有南衙禁军为其放行。
如果真是这样, 那么太子不仅是知情人, 他还在用太子府的势力为秦烟今日的行动护航。
秦相清楚, 如果他以受害人报官,自己就真站到了这位当权太子的对立面,且毫无胜算。
秦烟虽说有绑架,私设公堂,和诱导他人杀人之实,但有太子助势,也可以说秦烟只是恫吓淑妃和宋眉,并没有真正打算砍断绳索。
但秦文正自己是真的举刀致淑妃和宋眉丧命。
宋眉也就罢了,可淑妃如今是诞育了皇子的一品宫妃,是皇室中人。
如若报官,对太子妃秦烟来说,此事最终可能不了了之;但对秦文正自己,就算他最终能脱罪,今日之事也会是他仕途上致命的污点——
秦相沉默片刻,最终下了决定:
“时英,烟烟。宋眉和淑妃几次三番对你们母女下杀手,虽未得逞,但善恶终有报。”
“今日淑妃和宋眉相约登山,二人不小心失足坠崖,最终施救无门,命丧于崖底。”
秦文正说完这话,仍立在原处。
他凝眸看着沈时英和秦烟的方向,似乎在等待她们是否同意他的这套说辞。
秦烟靠向椅背,似笑非笑地看着崖边的秦文正。
一旁的沈时英放下手中的糕点,用巾帕擦了擦手,而后抚掌笑道:
“秦文正,我该佩服你遇事的理智沉着呢,还是该叹一声你的冷血无情。”
“方才坠崖的,一个是你的亲姐,一个是陪伴你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枕边人。”
“哦,你该不是早就想杀宋眉了吧,方才下刀时,你可是半点犹豫都不带的。”
“不论发生什么,在你心中最重要的,永远只有你的立场和利益。”
“秦文正,你的确是一个合格的官员,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君,合格的父亲,合格的兄弟。”
沈时英说完,便自顾地喝茶,视线没再停留在秦文正身上。
秦文正身体微僵,对沈时英所言,他未辩驳,但……
沈时英是这样看他的吗……——
秦文正默了一瞬,而后苍白着脸道:
“时英,烟烟,我对不起你们母女。”
“当年我心不定,被她们……”
秦文正的话被沈时英摆手打断:
“你的道歉,我不需要,烟烟也不需要。”
“你也不必说你是什么心不定。”
“你要儿子给你们秦府传宗接代的心思,可一向是最为坚定无比的。”
秦文正被沈时英这一通半讥半讽的话说得哑口无言。
沈时英起身,伸手理了理裙摆,对秦烟道:
“烟烟,走吧,今日你这礼不错,我也看了好一出大戏。”
“让你的人给她们收尸吧,淑妃和宋眉不过是杀人未遂而已,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不至于让她们曝尸荒野。”
“你说,是不是啊,秦相?”
秦文正触到沈时英投向他的轻蔑的一瞥,心中是既难堪又痛心。
杀人未遂……
当年沈时英和秦烟坠崖时,秦烟才五岁。秦烟能活着,定是沈时英以命相护,而沈时英又会受多重的伤?
沈时英总是一身红裙,是否当时她身上的一袭红裙也被血染得……
“时英……”
秦文正向前一步,哽咽开口,准备唤住正在离开崖顶的沈时英,却被秦烟的下属拦下。
而沈时英和秦烟脚步未停,就似未曾听见秦文正那一声呼唤一般,径直下崖。
崖顶,只剩下被留下处理现场的秦烟的下属,以及呆立在原地的秦文正。
此时天上原本厚重的云层已完全散开,温暖的阳光倾洒在这片山林,但秦文正却只觉得周身寒凉。
接下来,该怎么办……——
当日,上京城的坊间流传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宫中四妃之一的淑妃,同秦相府夫人宋氏出城登高时,不慎双双坠崖而亡。
淑妃的尸首,由右相秦文正送回皇城承乾宫。
当日傍晚,一身素服的晋王封羡,骑一匹快马疾驰至秦相府。
此时秦相府中也是一片缟素,晋王封羡本就不是来吊丧的,他并未踏入秦夫人宋氏停灵的中堂,而是让秦相府管家张全直接将他带去了秦相所在的书房。
房门紧闭的书房内,只晋王封羡和右相秦文正二人。
封羡并未入座,而是神色冰冷地向秦文正质问出声:
“舅父,我母妃今日本只打算来秦相府看望外祖母,又怎会突然临时出城去登山?”
“今日护送母妃出宫的承乾宫的宫人和北衙禁军都回了宫,他们只说路上遇袭被迷晕,之后的事情便丝毫不清楚。”
“母妃死得蹊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封羡并不认为秦相会害母妃,母妃是秦相在皇室的倚仗,母妃的死对秦相无半点好处。
但母妃的尸首是由秦相送回,秦相必定知情。
封羡心中有些猜测,只是想要向舅父秦相证实。
秦文正自封羡刚一开口便只垂眸不语,他料想过此刻的场景,当然,他也准备好了最能切中封羡痛点的说辞。
秦文正抬头,面色严肃地对晋王封羡道:
“秋狝围猎行刺案,同你母妃有关。那是谋逆,属十恶之大罪。”
“你母妃离世,将她做的那些事带进了坟墓,便就此了结。”
“而你仍旧是晋王殿下,是皇室血脉。”
“你想想清楚,是否真要继续追究。”
今日淑妃在崖上并未直接承认她同秋狝行刺案有关,但秦文正看封羡此刻的神色,似乎封羡也知情。
秦文正心中大定,他猜对了。
但这对母子,也实在是胆大包天!
秦文正抬步离开,独留封羡一人在书房中默坐良久——
是夜,秦相府。
秦文正满身疲惫进老夫人屋中时,见老太太伏在榻上哀声痛哭,屋内的仆妇怎么劝都劝不住。
听见下人给秦相行礼的声音,老太太猛然抬头,向秦文正怒道:
“你是有哪根筋搭错了,竟要辞官?”
秦文正皱眉,挥退下人,并让她们关上了房门,屋中只剩秦文正和老夫人两人。
秦文正刚准备开口解释,老太太痛哭道:
“你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要为洺儿打算啊!”
“文正,你怎么就想不明白?”老太太继续揪着胸口哀哭。
秦文正面色铁青,洺儿?秦洺!
老太太继续哭道:
“你快把洺儿弄回来,我的洺儿啊……”
“母亲。”秦文正冷声打断了老夫人的话,几经犹豫,秦文正还是开口道出了那个难堪的事实:
“秦洺可能不是我的儿子。”
秦文正说完这话,紧闭双眼。
这个他本打算瞒着老太太一辈子的糟心事,最终还是由他亲口说了出来。
秦文正不能让老夫人继续为秦洺那个孽种劳心劳神,平添烦忧。
老太太震惊地都忘了哭:
“什么?”
“你说什么?”
都到这个地步,秦文正索性开口道明:
“宋眉同别的男人有染,秦念和秦洺,可能都不是秦家的骨血。”
秦文正说到这里,唇边扯出一抹苦笑。
秦念和秦洺,虽说不是他们秦相府的骨血,却也可能姓秦。
老太太惊地说不出话来,而同时捂唇满目震惊的,还有刚到门外的秦念。
秦念从灵堂过来寻父亲,她想要再次恳求父亲帮她同贺霄和离。
而如今秦相府中下人本就不多,今日丧事又一片忙乱,秦念到老夫人院子时,守在屋外的下人也不知去哪儿了,便无人通报,让秦念听见这么大一件涉及到自己身世的秘辛——
屋内,秦文正想到今日宋眉同淑妃提到的当年那些事,深叹了一口气,出声问道:
“母亲,当年你为何非要将宋眉从扬州弄到上京城来?”
“以至于我同沈时英走到今日这般地步,我们相府也是家宅不宁。”
老夫人听见秦文正似埋怨似责怪的口吻,心中来了气:
“你是在怪我这个做母亲的?”
“我那还不是因为沈时英不给咱秦家生儿子?”
秦文正又叹了一声道:
“母亲,当时沈时英才刚生下秦烟,身体都还没恢复,你就三天两头地让她再怀胎,让她生儿子,她那是……”
老太太不满秦文正都这个时候了,还在为沈时英说话,此时她也回过味儿来,开口打断:
“今日蕙兰和宋眉出事,是不是沈时英干的?是不是秦烟干的?”
“什么登高?什么失足坠崖?蕙兰今日是要来府中看我的啊,我的蕙兰……”
老夫人又是手拍卧榻痛哭出声。
蕙兰是淑妃的闺名,是老太太一向看重的长女。
秦文正见依旧没绕过这个话题,皱眉开口:
“母亲,你可知长姐和宋眉曾多次派人暗杀沈时英和秦烟,就连当初沈时英失……”
老太太抬头厉声打断:
“就是说,是她们干的?沈时英和秦烟就是报复?暗杀怎么了?她们不是好端端地活着没死吗?我的蕙兰啊……”
秦文正见自己母亲这般胡搅蛮缠的模样,不忍直视。
他们府上自诩书香门第,但一个个都是些什么样子。
秦文正闭了闭眼,片刻后,他看向仍在哀哭的老太太,疲惫道:
“今日,是儿子亲手杀了宋眉,也是儿子失手杀了长姐。”
老太太双眸圆睁,全身瞬间僵住,不可置信地看着秦文正。
而秦文正在官场挣扎半生,才爬到如今的位置,他又怎会轻易辞官。
如今,他因将宋眉抬为平妻一事,被御史台抓住把柄,不知什么时候会被拿出来弹劾。
而今日他又背上了命案,且以秦烟和太子对他的态度……
辞官,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此时急流勇退,博个好名,总好过整日提心吊胆,不知祸端何事到来,晚节不保的好——
屋外的秦念双手捂着嘴,快步离开。
她庆幸方才她没带丫鬟,只身一人过来,不然这些事要是传了出去……
怪不得之前母亲行止奇怪。
也怪不得秦洺会执意去朔北从军,他应该也是知道了这事。
秦念苦笑,难怪父亲一改往日对自己的疼爱,就算贺霄混账成这般模样,父亲对自己都是不管不顾,任自己在贺府自生自灭。
秦念木然地回了灵堂,但她已没有泪水能哭得出来。
她还哭什么?
为谁哭?
为她那红杏出墙的母亲?
还是为她自己?
父亲即将辞官,她再也没了相府娘家做后盾。而父亲也在怀疑她的出身,不会再为她撑腰。母亲也不在了……
她该怎么办,怎么办……
而秦念离开老夫人院子后,屋中的老太太被这一连串的消息打击得急火攻心,当即吐了好大几口血。
秦相赶忙让管家张全去请太医连夜入府,整个秦相府一整晚是鸡飞狗跳,四处是愁容,又四处是哭声——
翌日,在上京城中众人还未从昨日的传言中缓过来时,秦相府中又传出一个令人唏嘘的消息。
秦相府老夫人昨晚突然病重,没能熬得过,人在当晚就没了。
众人无不叹惋,这下秦相府得同时办两场丧事了。
秦相府中堂停着老太太的棺木,将宋眉的棺材移到了偏厅。
上京城中的世家大族也都冲着太子妃和秦相的面子,前来吊唁。
因着秦老夫人毕竟是秦烟的祖母,秦烟虽说同那老太太没甚情感,也还是亲赴秦相府吊丧。
秦念跪在灵堂,在看见秦烟刚踏进来时,当即起身冲了过去,被秦烟的下属拦下。
秦念朝着秦烟癫狂地喊叫道:
“都是你,都是你,不然我母亲也不会……”
“啪”的一声,秦念被大步过来的秦文正重重一巴掌扇到地上。
秦文正气得胡子都在抖: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给我滚出去!”
秦念单手捂着脸,仰头流着泪看向方才给了她一巴掌的秦文正。
从前父亲都是……从前……
秦念苦笑,哪还有什么从前?
秦念呆愣着由两个仆妇将她架了出去。
秦文正面色尴尬地对宾客说着抱歉:
“小女因丧母情绪有些激动,让各位见笑了。”
秦烟将礼数做周全后,便带着人离开。
秦文正亲自将秦烟送至府门外,看着秦烟远去的太子妃仪驾,秦文正心中苦涩难当。
自己同这个唯一的亲生女儿,就这样日渐疏远了。
而自己终究是要成为孤家寡人了吗……——
昨日,秦文正将淑妃的尸首送回宫中后,便递交了自请辞官的折子。
而内阁的众人在研讨此事后,在秦文正的折子上批注了反对秦相辞官的建议。
内阁的臣僚商讨出来的意见是,按大夏律,官员非特殊情况,不得擅自辞官,不为大夏鞠躬尽瘁到八十岁,不足以回报大夏对其的精心培养,而秦相提出的理由不够充分,当予以驳回。
这封折子之后被递交到太子府,太子府没有批示,而后又被呈上御案,由圣上定夺。
而折子在御书房搁置了一夜,都没有出个结果。
今晨,秦相府老夫人突然逝世的消息,又让秦相这封请辞的折子有了变数。
宫中传出圣旨,准秦相离官返乡,为其母丁忧三年。
当然,若秦文正三年之后再度返回官场,相位是没了,他也有可能被安排去哪个闲职,那便是后话了。
秦文正在接到圣旨后,叩谢圣恩。而后趁着天气还不算太热,阖府搬离上京城,运送两具棺木回了扬州。
右相秦文正,曾经由一个区区翰林,被镇国公府相中成为国公府姑爷,而后得以拜相,位列相位二十载。
至此,秦相府将近二十年的辉煌,就这么萧然落幕。
而同在今晨,皇城寿安宫也出了另一件大事。
萧太后同她的亲信夏英,于昨夜平白失踪。
这天下,恐怕是不会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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