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谋杀亲夫◎
四月, 孟夏。
在一个微雨的清晨,上京城兵部尚书贺府迎来了一件大喜事。
贺霄的侍妾南絮,昨夜在院中闲步时,失脚踩滑了一步石阶, 摔入花圃里动了胎气, 竟似有提前生产的迹象。
太医和稳婆连夜入府, 折腾了半宿,直至深夜南絮的情况才稳定了些。
今晨,南絮终于平安诞下一子。
虽说是早产,但小公子的体格和肤色都很健康, 过称之后, 居然有六斤八两,这在早产儿中很是少见, 众人都夸南姨娘的胎养得好。
刚生产的南絮虚弱地躺在床榻上, 她唇边带笑, 听着隔间之外婴孩的啼哭声和众人对孩子的交口称赞, 以及窗外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恍惚间,此刻的场景竟似乎同去岁仲秋那夜重合。
这个孩子,终于还是生下来了。
连日的阴雨天也没能坏了兵部尚书贺严明和贺霄的高兴劲,就连本该去翰林院当值的贺府二公子贺周都待在府中,迟迟没有出门。
这父子三人小心翼翼地轮流抱着孩子, 面上都是掩不住激动和喜悦。
贺霄终于还是有后了——
而高兴之余,贺霄突然开口,提出了一个让贺严明和贺周都瞬间沉默的想法。
“我想给南絮抬平妻。”
贺严明和贺周闻言,均是面色大变。
贺周让乳娘将孩子抱走, 推着贺霄的轮椅, 父子三人踏出房门, 去了书房。
而到了书房后,贺严明和贺周都没有立马劝阻贺霄的荒谬想法,他们不想破坏贺霄难得的好心情。
沉默片刻后,贺霄再度开口:
“父亲,二弟。我知道你们的顾虑,是因为右相辞官之事?”
贺严明眉头紧皱,贺霄既然知道这事的利害关系,那就不该将这个想法说出口。
贺周蹲下身,对坐在轮椅上的贺霄轻声道:
“兄长,这些时日满朝上下都在传,秦右相上书辞官的缘由,是因为御史台准备拿他抬府中一名侍妾为平妻之事于以弹劾。”
贺周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多少有些不自然。毕竟曾经的秦右相是兄长贺霄的岳丈,而被秦相抬平妻的侍妾,正是贺霄的岳母。
但有些话,他又不得不说。方才兄长所言可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要是处理不当,还会牵连整个贺府。
贺周微微顿了顿,继续道:
“秦相是否真是这般考虑,我不清楚,但我偶有听见有御史台的同僚提过,御史台中却有多次提到过以‘宠妾灭妻’之由弹劾秦相。”
“兄长……”
贺周不好多劝,自行止了声。
片刻后,贺霄开口:
“我将以我贺霄的名义,向圣上讨这个恩典,毕竟我今后难以再……难以再有别的子嗣。”
“如若圣上应允,那便没有御史台什么事;如若圣上驳回,那么,此事便罢了,我以后不会再提。”——
当夜,秦念一身怒气找到贺霄:
“贺霄,你要将那名侍妾抬为平妻?”
贺霄将手中的酒仰头饮尽,提起酒壶,给自己再斟了一杯。
在贺霄准备再饮时,秦念两步冲了过来,一把夺过贺霄手中的酒杯,却被贺霄反手一记重重的耳光,秦念连人带着杯子一起被扇到了地上。
秦念捂着脸爬起身,站在离贺霄五步远的位置,尖声质问:
“她南絮是个什么出身?罪臣之后!千水湖的妓子!”
“你将她抬平妻,同我平起平坐?”
“贺霄,你把我当什么人!”
贺霄轻笑了一声,伸手提过桌上的青花酒壶,高举之后,仰头让醇香的酒液流入口中。
贺霄吞下美酒,对秦念嘲讽道:
“你还当你是相府小姐?”
“秦念,让我帮你回忆一下,你这个嫡女的身份是怎么来的。”
“呵,不也是因你那身份低贱的生母,一位侍妾姨娘被秦相抬了平妻,你和你弟弟才得以……”
“贺霄!”秦念满面通红,怒喝一声打断了贺霄的话。
贺霄又就着酒壶喝下一大口酒,继续懒懒开口:
“你说南絮的出身低微,那你母亲宋眉出身就有多高贵?”
“高贵到能同镇国公府的嫡女平起平坐?”
“真是个笑话,笑话……”
秦念质问不成,反而遭到贺霄一通羞辱。
贺霄是欺她娘家无人!
秦念最终没再多说什么,强忍着泪意,快步离开——
自小公子出生,整个贺府从贺霄伤残回京后的阴霾中瞬间走出,阖府皆是喜气洋洋。
贺严明这些时日不止一次听见外头有人议论贺霄不能人道,而孙儿的出生,让贺严明高兴之余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贺严明一拍板,决定将孙儿的满月宴提前,以“十二朝”寓意圆满吉祥,在孩子出生后的第十二日,贺府大宴宾客,以贺弄璋之喜。
贺府满月宴这日,高朋满座,热闹非常。
开宴没多久,管家领了一位身着素色锦衣,手中端着一方精致贵气锦盒的男子入府,直奔贺严明面前。
管家向贺严明躬身道:
“老爷,这位是吏部尚书季大人府中管事,说是季大人交代了,贺礼要亲自送到大公子手上。”
贺严明面有疑色,新晋吏部尚书季木是朝中新贵,但他同这位炽手可热的季大人可并没有私交。
前几日这位季大人刚升任尚书时,贺严明也派人照惯例送了贺礼到季府。
但今日季府来人指明要将礼送到贺霄手上,倒不像仅仅只是礼尚往来的意思。
贺严明不好拒绝,让管家将人带过去,但他也不怎么放心,犹豫了片刻后,起身亦是前往贺霄的方向——
彼时贺霄正眉开眼笑地同一桌往日的好友推杯换盏,管家躬身向大公子请示,打断了此处的谈笑。
季府的人将贺礼奉上,开口道:
“贺将军,冒昧打扰,我家大人有句话要单独带给将军。”
管家向贺霄解释了来人的身份,贺霄皱眉,单独说?
贺霄对面前这人坏他兴致颇有些不耐,
“今日爷高兴,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讲。”
锦衣男子面上有些为难,犹豫了一瞬,还是开了口:
“贺将军,我家大人说,感谢将军对王大小姐的不娶之恩。”
声落,这边众人面色都是一变。
王大小姐?王静宜?贺霄的前未婚妻?
而那人将礼交到管家手上后,微微躬身,大步离开。
贺霄面色难看,示意管家将锦盒打开。
但锦盒里面的东西又让众人惊呼出声。
摆在这方锦盒中的,是一整套齐整的白玉文房,看那玉的品质,当是价值不菲。
这季尚书出手还真大方,但也让贺霄脸上更是难看。
如果没有季府来人带的方才那番话,那季尚书给小公子送的满月礼也倒是应景。
但这……
众人面面相觑,此地无人再开口,只闻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声——
贺严明立在不远处,将方才这里的情况尽收眼底,他给管家招手示意,将贺霄连人带轮椅推走至一无人的安静角落。
贺严明同贺霄两人皆面色不太好看,贺严明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出声指责方才贺霄的莽撞。
若不是贺霄拒绝单独同那人谈话,便不会有方才场面的尴尬。
但贺严明心中还是有些不豫,他尽量压着脾气开口:
“吏部乃六部之首,那季木能如此年轻就坐上尚书之位,除了背后可能有太子撑腰外,此人的能力也非常人可比。”
“虽说没听见左相府传出王大小姐定亲的消息,但这位季尚书,至少是对王家大小姐有意。”
“如今王家那位大小姐去了御史台做了女官,还干得有模有样,官阶和官品也是在朝女官中最高。”
“当初若不是……”
“父亲。”贺霄沉着脸,冷声打断了贺严明的话。
贺霄有些烦躁,他并不想听到那位前未婚妻王静宜现在的日子过得有多潇洒多风光,也不想知道有什么朝中新贵正在追求她。
当初?
当初若不是王静宜陷害他,他又怎会经历此遭!
此时管家来报:
“永定侯府谢世子到。”
贺严明和贺霄收拾好心情,迎了过去——
谢长渊被迎到了贺霄那一桌,三杯两盏过后,贺霄笑着对下人吩咐道:
“把我儿子抱过来,给谢世子看看。”
看着贺霄的嘚瑟劲,谢长渊能体会贺霄此刻喜悦的心情,他举杯同贺霄一碰,仰头饮尽。
谢长渊是真的为贺霄高兴,在遭此大难之后,贺霄难得有如此心情大好的时候。
儿子……
阿嫣离开时怀着身孕,算算日子,也该是这个时候……
“哇……哇……”一阵婴儿嘹亮的啼哭声打断了谢长渊的思绪。
一个襁褓被几个乳娘围着防风,抱了过来,管家将人带到贺霄和谢长渊之间的位置。
过来的乳娘里,有一位是今日新请来的,她一眼瞧到这桌那位看起来最为贵气的男子,就以为是自家主子,大公子贺霄。
乳娘满脸堆着笑,向谢长渊恭维道:
“大公子,小少爷可长得真像您哟,您看这鼻子,这眼睛,这眉毛,真是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们说是吧。”
这位乳娘说着还看了看另外几名乳娘,但见身边那几位都瞬间变了脸色,她心中有些不好,脸上的笑也瞬间僵住。
这个乳娘的嗓门也不算小,众人都听见了她对着谢世子说的那番“漂亮话”,皆面色尴尬地停了动作。
场面有些凝滞,贺霄和谢长渊也当即黑了脸。
领头的仆妇干笑两声,赶紧道:
“这新来的,眼神不好,主子们莫见怪。”
仆妇转身踢了方才那位说错话的乳娘一脚,给她示意贺霄的方向:
“这位才是大公子,赶紧赔罪。”
这乳娘也是个愣头愣脑的一根筋,她的目光疑惑地从谢长渊,贺霄,还有襁褓中的小公子脸上不断逡巡而过,似乎对仆妇的说辞有些怀疑。
而这桌上的众人也被那名乳娘影响,也都将视线投向谢长渊,贺霄,还有那个襁褓。
气氛有些迷之尴尬。
贺霄面上越来越黑,不顾还有客人在场,厉声喝道:
“眼神不好就辞了,留着过年吗?”
那位还呆愣着的乳娘当即被管家带走。
真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不过……
不说不知道,一说还真是吓一跳。
看见过贺家小公子的人们这一对比之下,似乎……
相较于贺大少,这小公子的确同谢世子更像些……
谢长渊也察觉了气氛的妙,同贺霄喝下三杯,便以公务繁忙告辞离开。
但席间众人很快就将方才那位乳娘闹的一出“乌龙”窃窃传开。
感觉到频频向他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贺霄面色难看地提前退席。
而席上的这一出闹剧,也被抱着孩子回去的乳娘们闲聊时,传到了南絮耳中。
南絮放在床榻上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褥,天知道她有多少次祈求自己诞下的是一个女孩儿,那便不容易被从样貌中辨认出……
南絮的手渐渐松开,心绪逐渐平复。
她得好好想想,若是贺霄过来同她对峙,她是否该说出实情——
而离席的贺霄本是打算直接去往南絮那里,但他在半道却还是折去了自己的屋子。
贺霄在自己屋中独坐一个时辰。
今日那名乳娘似失言的话似一个引子,让贺霄脑子里不断将从前种种串联在一起,心中的怀疑却是越来越深。
去岁仲秋那日,谢世子中了药,据说同他府中那位阿嫣发生了关系。
当晚谢世子是宿在了南絮那里,谢世子说他喝醉了酒,但那晚他和南絮究竟有没有……
谢世子曾说他喝得酩酊大醉,没做别的。依贺霄对谢世子的了解,谢世子应当不会诓骗他,也没必要骗他。
但若谢世子自己做了却不记得,又或是南絮……
毕竟南絮曾爱慕了谢世子多年,难保她不会脑子一热,做些出格的举动。
如果孩子不是自己的,南絮是蓄意隐瞒,还是她也不确定孩子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贺霄越想越烦躁,他忍了又忍,若是自己冲动之下去质问南絮,而若事实上只是误会一场,冤枉了她,自己又于心不忍。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贺霄心中的烦躁转为暴虐,此时房门被敲响,一名下人端了一只托盘进来:
“大公子,这是您要的梨花春。”
下人将酒器摆在贺霄面前的圆桌上,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贺霄第一时间有些疑惑,自己什么时候要酒了。
不过贺霄并未多想,此刻他正需一壶酒清醒清醒脑子。
贺霄让下人给他满了一杯,他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入口,顺着喉咙迅速滚下,贺霄却瞬间双眸圆睁。
他两手捂住剧痛的肚腹,当即倒地,口中鲜血一股股涌出,惊得屋中那名下人急退几步。
下人很快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大声呼救:
“快来人,快来人!”
而贺霄倒地后,抽搐了没几下,便瞪着双眼,含恨而终。
毫无疑问,被添进那酒里的,定是剧毒——
兵部尚书贺府给才出生的小少爷办满月酒当夜,贺大公子贺霄中毒身亡。
上京城中众人无一不是既震惊又唏嘘。
有人说这满月酒的日子没挑好。
也有人说这位新出生的贺府小公子八字太硬,克了自己的父亲。
而兵部尚书贺严明在心痛不已后,最终还是报了官。
这里就不得不说说现在上京城中的这任京兆尹,晋王封羡。
这位晋王似乎是在京兆尹这个位置上坐上瘾了,这几个月还一连翻出好几桩陈年未解的悬案,还真让他给破了。
其实,如今京兆府有这个情形也不奇怪,晋王封羡以他皇室成员的身份,给查案增添了不少常人无法得到的便利。
连翻几个冤案之后,晋王封羡也的确让朝中上下刮目相看。
而贺霄中毒一案,也很快就有了眉目。
下毒的主使竟是贺霄的正妻,原秦右相府的二小姐,秦念。
秦念办这个事本就不高明,处处是马脚,被拿住时秦念似乎还有些疯魔,口中直念着:
“贺霄该死,贺霄该死……”
秦念被拿入京兆府后,由于认证物证确凿,很快就结了案。
兵部尚书贺严明时刻盯着案件进展,封羡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包庇表妹秦念。
秦念以剧毒谋杀亲夫,手段残忍,定于今年秋后问斩。
晋王封羡对这个结果很是叹惋。
秦念是他的表妹,曾经还是他母妃中意的皇子妃。
母妃、秦夫人宋氏和外祖母接连离世,舅父秦文正辞官归乡,表妹秦念被定了死罪等候行刑……
回想一年之前,那时……
不过才一年,竟像有时过境迁之感——
秦念谋杀亲夫!
这个消息又让上京城各大酒楼茶肆炸开了锅。
京兆府大牢。
秦念逐渐从恍惚魔怔中清醒,她此刻才因自己被定下死罪而惧怕地全身冰冷。
她抱着胳膊蜷缩在污脏的角落颤抖了片刻,而后突然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向牢门,放声大喊:
“放我出去,我要见太子妃,我要见太子妃秦烟,秦烟是我姐姐,太子妃是我亲姐姐,让我姐姐救我,让……啊……”
回应秦念的是牢头泼来的一盆冷水。
秦念又跌回那个角落,抱着胳膊瑟缩得全身颤抖,嘴里一直含糊地喃喃自语:
“太子妃是我姐姐,秦烟是我姐姐,救我,救我……”——
而同一时间,远在大夏西南的益州王府。
益州王叶清河的宠妾嫣夫人顺利“诞下”一名女婴。
不过,益州王妃宋吟却清楚,这个孩子根本不可能是阿嫣的。
那么,她究竟是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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