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本以为今日定是九死一生, 哪曾想镇南王的舰队竟从天而降,她的心仿佛骤然被提至高处,又骤然坠落。
是了,此处水域恰在邺城边缘, 若粗略看去, 只怕会被当成那位王爷的属地, 舰船巡视时偶然经过也在常理之中。
忍冬深吸一口气,侧身躲在货箱后面, 免得被那群凶恶的水匪擒住。
那艘舰船离得越近,甲板上的水匪便越是恐惧, 去岁镇南王以雷霆手段将邺城范围内的水匪尽数剿灭, 身负人命的凶徒依照大周律判处死刑,年岁尚小的也在笞杖徒流之列,如此严刑峻法, 险些将那些水匪吓破了胆。
此刻他们哪还顾得上货物, 慌不择路的跳水求生,可惜常人的速度根本比不过舰船, 很快便被身着甲胄的军士擒住。
一场祸事被消弭于无形之中,获救的船工和客人忙不迭地走上前,向威武端肃的军士道谢。
忍冬也不例外, 她从腰间取出钱袋, 里面装着些碎银,数目不多,好歹也是一份心意,正当她走上前,想用碎银给这些军士置办一桌酒菜时,余光倏忽扫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月白色的长袍, 身量颀长,玉质金相,就算立于数百将士中气势也丝毫不弱,反而还带着难以言喻的慑人锋芒。
除了孟渊还能有谁。
忍冬像被点燃的蜡烛,一寸寸融化成粘稠厚重的蜡油,手脚发软,使不出半点力气。
她不明白,孟渊仅是富商之子,为何能与威势赫赫的镇南王扯上关系,甚至还被军士恍如神明般拱卫在舰船中央。
她更不明白,孟渊体内的奇毒尚未彻清,为何会来到邺城边界,究竟是为了自己,抑或另有打算?
许是太过紧张,忍冬只觉得有股冷意顺着足尖蔓延开来,她暗暗告诉自己,涂上药粉后,她早就换了一副模样,再加上两人相距甚远,孟渊不可能认出来。
忍冬佯作镇定,慢吞吞的往前行去,走到一个年轻面嫩的军士身边,道:“多谢军爷的救命之恩,这里有几两碎银,可以进城吃顿酒菜,还请军爷收下。”
年轻军士连忙推拒,“不必如此,王爷治军严明,若是收下这些便等同于违犯军令,处罚甚重,还是拿回去吧。”
他转身欲走,忍冬仍无法放心,低声问:“军爷,那艘舰船上怎么还有位公子?难道也是军士不成?”
想起王爷的吩咐,军士刻意道:“那位是孟公子,家中长辈与王府有旧,并非军户,此次军队出行,是因为邺城周边有水匪肆虐,而孟公子恰巧有事,便一道登船了。”
话落,军士快步离去,可忍冬的躯体却紧绷至极,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孟渊到底想干什么?
因修习内家功夫,魏桓的五感敏锐远超常人,舰船行至水匪肆虐处时,他甚至隐隐嗅闻到那股浅淡的梨香,虽不算浓馥,却证明了陆氏就在此处,离他越来越近。
客船甲板上的水匪早已伏诛,而船工和客人都挤在附近,人头攒动,往来不歇,魏桓看了半晌,都没能从中发现那张熟悉的小脸儿。
他面沉如水,神情变得愈发淡漠,抬脚便要登上客船。
见状,魏七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他偷眼觑着主子,发现他神情虽然平静,但眸底却蕴藏着怒海波涛,狂浪翻涌不休,与平日的状态全然不同。
魏七诧异了一瞬,忽然升起了一个猜测——
陆大夫不会就在这艘客船上吧?若真如此,王爷便能将人带回府,好生看管,再不必因为一个女子劳心费神。
忍冬不敢和孟渊对视,她怕那人在目光交错间发现端倪,为了不露出马脚,她只能硬着头皮与身边的儒生交谈。
儒生姓胡名瑞年,乃是宁城人士,数月前来邺城访亲,如今好不容易打道回府,怎料竟差点沦为水匪的刀下亡魂。
“金兄,宁城虽然富庶,但普通百姓的日子还不如邺城过得好,你为何非要到那定居,可是有意中人在宁城?才会不辞辛劳来回奔波。”
不等忍冬回答,侧后方突然传来男子低沉的声音:
“她早已成婚,又哪来的意中人?”
听到这话,胡瑞年面露尴尬,不住告罪,“我见金兄眉目清秀稚气,以为他尚未成家,没曾想竟生了误会。”
借助黑黄药粉的遮掩,忍冬苍白如纸的脸色无人可见,她两手紧握成拳,力道之大,几欲抠破掌心的肌肤。
魏桓缓步走到忍冬跟前,他生得宽肩窄腰,背脊把霞辉完完整整的阻拦在外,身躯投下的暗影则将娇小女子笼罩其中,仿佛无形的囚笼,让忍冬如坠冰窟,呐呐难言。
深幽眸光落在“男人”粗糙黯淡的面庞上,魏桓唇角微扬,似是露出一抹笑意,可惜却未达眼底。
他钳住忍冬的肩膀,强硬的将人拉至近前,道:“有人还在邺城等你,怎能不给个交待,说走就走?”
旁边的胡瑞年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位金兄其貌不扬,却是个冷情寡义的负心郎,抛下成了亲的妻子独自上路,这一走,必定不会回返。
俊美青年想必是女方的亲戚,不满金兄的行径,奔波到此,要将人强行带回邺城。
胡瑞年不想掺和别人的家务事,打了声招呼便转身离去,魏桓则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半拖半拽将忍冬带到舰船之上。
忍冬此刻才从慌乱中缓过神来,她拼命挣扎,不住辩解:“这位公子,你莫不是认错人了,金某与你素昧平生,又毫无瓜葛,为何要把我从客船中掳下来?”
听着这妇人极力撇清关系的言辞,魏桓心内怒火灼灼,他略微俯身,高挺鼻梁险些碰到忍冬的发顶,掀唇冷笑道:
“陆大夫身为医者,竟也这么健忘,若你真回忆不起往日相处的点滴,在下不吝出手相助,势必要加深陆大夫对渊的记忆,免得被人如此轻易的抛在脑后。”
孟渊外表看似文弱,气力委实不小,忍冬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挣脱开他的桎梏,累得气喘吁吁,额角也渗出点点细汗。
“几日不见,陆大夫的变化当真不小,为了避免错认,在下必须时时刻刻将陆大夫带在身边,好生看管”
开口时,满布粗茧的指腹揉捻着颊边的肌肤,光洁柔腻的触感让魏桓怔愣片刻。
等瞧见掌心的黑黄药粉时,他眯起双眼,语带嫌弃的道:
“真脏。”
这段时间忍冬一直呆在客船上,因不能暴露身份,她每日只能用清水简单擦拭一下,虽不算洁净,但也称不上脏。
孟渊之所以这么说,是在借机宣泄怒意。
心里转过这种想法,忍冬越发着恼,淡粉唇瓣紧抿,权当什么都没听见。
“怎么,胡闹了一回还不够,难道非要搭上性命,陆大夫才会服软?”
忍冬怒目而视,她之所以选择离开邺城,孟渊是最为紧要的缘由之一,若非他不守礼数,一再相逼,自己又怎会铤而走险?
盈盈杏眼中似含着波光,明澈干净,即使漾起怒意也同样勾人。
魏桓觉得自己怕不是魔怔了,面前的妇人分明有着不小的隐患,在疑点查明前还私自逃出邺城,阖该关进诏狱严加审问,偏他鬼使神差的亲自追了出来,他非但没觉得这种做法不妥,反而暗自庆幸来得足够及时,没让那些水匪伤到陆氏。
魏桓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妇人一再破例,能缓解髓海钝痛的甜梨香不过是其中一个原因,剩下更多的部分,目前他还未能探明。
好在这次破例也不是全无收获,魏桓意识到陆忍冬对他而言究竟有多少分量,他不想让陆氏送命,甚至希望能将她牢牢缚在身前,免得再次消失。
“陆忍冬,你逃不掉了。”
魏桓面上透出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意,他拨弄着女子柔软的耳垂,结实健硕的胸膛一寸寸欺近,如同受到磁石的吸引,恨不得黏在忍冬身上。
当天夜里,忍冬来到了魏桓所住的房间。
这艘舰船不仅外表威武不凡,内里也别有锦绣,房间宽敞舒适,家居摆设皆出自名家之手,就连那张拔步床也同样如此。
帷帐是用锦缎裁制而成,柔软而顺滑,在烛火映衬下泛起莹润的微光。
忍冬环顾一周,发现屋内除床榻外,仅剩下几张椅子,她挪动脚步,弯腰将木椅接连拼好,打算近几日便宿在此处,也能和孟渊保持距离。
“你在做什么?”
魏桓本以为擒住陆氏后,这妇人便会乖顺的服从自己,怎料她生了反骨,有榻不睡,非要在冷硬的木椅上过夜。
存心跟他作对。
忍眉没吭声,她垂眸望着自己的足尖,耳根发热,显然不太适应夜半时分与外男共处一室。
拿起桌上的绣春刀,魏桓用刀柄挑起女人的下颚,在他记忆里,陆氏浑身肌理如牛乳般雪腻白皙,可惜在药粉遮蔽下,显得格外黑黄,破坏了那副秾艳姣美的好相貌。
魏桓钳住忍冬的肩,让她在木椅上乖乖坐好,而他则取来被热水浸没的软布,认真擦拭着那张小脸儿。
当暖玉似的肌肤褪去碍眼的遮挡时,魏桓像被勾起了兴致,黑眸亮得惊人。
平心而论,他的动作与粗暴无关,甚至称得上细致小心,可忍冬的身体依旧僵硬,她不习惯男子的触碰,和闻俭成婚的这一年来,他们甚至都未曾同榻而眠。
与斯文内敛的闻俭相比,孟渊的攻击性更强,他即使站在原地不动,那股镌刻在骨血中的侵略性仍不容忽视。
忍冬闭上眼,脸颊的药粉一寸一寸被擦拭干净,杏眼桃腮,雪肤红唇,因发髻松散开来,有几缕乌发垂落颊边,在烛火映衬下有如山间精魅。
魏桓喉结上下滑动了瞬,他略往前倾,本能的想靠近面前的女人。
这种感觉委实奇怪,仿佛被人操纵那般,理智与欲.念分隔两半,理智告诉他这么做毫无用处,而那丝陌生的欲.念则在不断催促着他,让他恨不得彻底沉溺于满室的馥郁果香当中。
就连中了虎狼之药的那个晚上,他都没有这么谨慎,怕弄坏了她。
可越是如此,他越觉得焦躁,忍冬的这次出逃,让他心底产生了一种无法纾解的情绪,像压抑已久几欲喷发的火山,甜梨香都难以抚平。
半晌没感受到青年的动作,忍冬眼睫微颤,道:“我自己来吧。”
她尝试着拿起软布,见孟渊未曾阻止,不由松了口气。
当初为了不留破绽,忍冬将露在外面的肌肤全都涂抹药粉,她抬起手臂,缓慢擦拭着指尖。
期间她一直低着头,避开了与孟渊的对视,却避不开男子炙热滚烫的眼神。
“这里还有。”指腹划过细颈,魏桓低声提醒。
忍冬胡乱点了点头,心里难免有些泄气,这次出行被孟渊擒住,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寻到机会。将药粉擦拭干净后,她犹豫片刻,道:“陆某离开邺城前,孟公子便服用了以血沁为君药的方子,再辅以施针,您体内的毒素早已尽除,就算将陆某带回孟宅,也没有更多的用处。”
孟渊半张脸藏在暗影中,跃动的烛火忽明忽暗,让人辨不清他的喜怒。
“陆大夫的意思是?”
“我是医者,自然应该回到医馆中,也不好继续留在贵府多作叨扰。”
忍冬本来不报什么希望,毕竟孟渊已经拒绝了多次,自己逃出邺城的举动又让他心中生恼,只怕会再次回绝,怎料这人突然变得通情达理起来,神情缓和,直接应允了此事。
他瞥了眼陆氏平坦一片的胸脯,语调清晰又平稳,仿佛早就做下了决定,“只要不离开邺城,在下愿为陆大夫准备一间医馆,作为后续施针的诊金。”
忍冬有些不解,抬手给孟渊探脉,他脉象有力,并没有受到奇毒的影响。
“孟公子,日后不必再施针了,你无需如此。”
先前魏桓将那道方子交给了延神医,确认无碍后,便以此方祛毒,如今他早已痊愈,再不会受到肤毒的影响,也无须以特殊针法逼出体内的毒素。
但肤毒虽然解了,他髓海间时而发作的钝痛却未曾消失,自然需要“药”来医治。
陆忍冬虽是解药,但她却不像寻常女子那般听话,要是把人逼得太紧,除玉石俱焚外,再无其他可能。
魏桓不想走到那一步,因此他宁愿放过这妇人一回,让她坐诊医馆行医问药,继续当她的大夫,试问一名医者怎会不记挂自己经手的病患?
这样一来,她的心在邺城,就再也走不了了。
魏桓承认自己卑鄙,但他不后悔,只要能达成目的,手段磊落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忍冬不清楚男人的想法,简单洗漱过后,她躺在木椅上,打算凑合一夜,哪知道魏桓突然站起身,一步步走上前,垂眸俯视着她。
“起来。”
忍冬满脸愕然,还没等她开口发问,便被魏桓揽住腰,猛地从木椅带到床榻之上,“这几晚你睡在榻上。”
听到这话,忍冬唇瓣血色尽褪,下意识地攥紧襟口,用警惕的眼神望着他。
魏桓嗤笑一声,弯下腰,附在她耳畔说道:“陆大夫足有六七日没沐浴了吧,既如此,好生休息方为正事,莫要胡思乱想,免得夜里不能安寝。”
“放心,这几日我会宿在别处。”说罢,魏桓迈开长腿往外走,脚步声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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