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只觉得悬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落到了实处, 她刚准备吹熄烛火,那道脚步声再次响起。
透过门缝,恰好能看见男子绣满云纹的衣袍,华贵难言, 正是去而复返的孟渊。
魏桓驻足立于门前, 好整以暇的欣赏着女子苍白的脸色。
在他看来, 陆氏外表与脾性完全不符,她分明是朵带刺的玫瑰, 偏偏生了一双圆亮的杏眼,情绪起伏时, 眼尾还略微泛红, 让人恨不得一直逗弄着她。
魏桓拉长语调道:“陆大夫可还记得,有什么东西遗落了?”
忍冬愣了愣,不明白孟渊为何会这么说。
将这妇人诧异的神情收入眼底, 魏桓薄唇紧抿成线, 目光愈发灼烫。
他从衣袖中取出一物,昏黄烛火映在上面, 光辉灿灿,正是忍冬特地留在湘庭院的那只金镯。
“孟公子,陆某先前就说过, 此镯太过贵重, 我受之有愧,您、您还是拿回去吧。”屋舍本就逼仄狭小,再加上男子周身气势颇为慑人,忍冬莫名觉得危险,下意识地往后连退了几步。
“今日要不是在下及时赶来,以那些水匪的狠辣, 怎会放过陆大夫?”
魏桓不着痕迹的向前逼近,边走边道:“若他们没发现陆大夫的真实身份,出手必定毫不留情,直接了结你的性命;若他们发现你是女子,那么后果更糟,容貌顶尖的妇人落到一群穷凶极恶的匪徒手中,究竟会发生何事,想必陆大夫心知肚明。
我既然救了你,便是你的恩人,眼下你连镯子都不愿佩戴,是想恩将仇报吗?”
忍冬连连摇头,她只是不愿收下这如同镣铐的金镯,并非不感念孟渊的恩情。
“口说无凭,总得以行动表示一二。”魏桓冷淡的提出条件。
忍冬有些急了,问:“我该怎么做?”
“先背过身去。”
女子依言转身,面前是沉静无声的屋舍,而孟渊则站在她背后。
她不知道男人究竟在做什么,仅能觉察到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以及自他身上传递而来的压迫感。
忍冬抬手按住胸口,想要遏制狂乱的心跳,可惜却收效甚微。
须臾,魏桓从后方环抱着忍冬,钳住雪白皓腕,只听咔哒一声,那只金镯再次出现在她手上。
过分冰凉的触感让忍冬打了个冷颤,还未等她挣扎开来,上方传来男子隐含笑意的声音:
“临走前,渊只想提醒陆大夫一句,长时间呼吸不畅,恐会引起晕眩,你是医者,应该比我更清楚此点。”
说着,他神情不变,将视线收回,这次倒是彻底走远了。
最初忍冬还有些疑惑,不太明白青年的意思,但当她瞥见铜镜里的倒影时,顿时恍然。
孟渊怕是看出了她束胸的事实,才会说出呼吸不畅之类的话,比起内敛沉郁的闻俭,他浑不在意规矩礼数,更是从未将她妇人的身份看在眼里,一举一动堪称轻佻放肆。
忍冬不太适应与这种人打交道,她将门闩插上,确认无法从外面打开,才回到榻上歇息。
折返邺城的路比起来时要顺遂许多,毕竟舰船出自工部之手,即使破浪前行仍迅疾无比,与先前的那艘客船有着天壤之别。
五日后,舰船停靠在渡口,沧江水波粼粼,远处的街市人头攒动,一片热闹景象。
军士先将水匪押到府衙,又特地派出一队人将魏桓和忍冬送回孟府。
这些精兵良将都在镇南王麾下,曾随那位王爷南征北战,立下的战功数不胜数,如此勇武之人在面对孟渊时却恭谨到了极点,显然这位富商公子的身份,并不像忍冬想的那么简单。
偏偏这等手眼通天之人,在某些方面颇为俭省,孟府停在渡口的马车尤为狭小,正是上回去出云山的那辆。
魏桓率先坐上马车,忍冬只能紧随其后。
她将车帘放下时,突然在人群中瞧见了许久未见的闻俭,男子面色铁青,用沉痛震惊的眸光注视着她,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忍冬明白,闻俭定是误会了什么,可她并不打算解释,毕竟她与闻俭青梅竹马的情分,早就在一次又一次的争执中被消磨殆尽,两人之间除了误解与恼恨以外,什么都没剩下,还不如尽早和离。
魏桓侧身,循着忍冬的视线望去,刚好看见了闻俭,他挑了挑眉,眼底划过不易觉察的厌恶。
对于这种将发妻拱手奉上的窝囊废,他向来是鄙夷的,再回想起闻俭先前的行径,不由扯唇冷笑。
“陆大夫,此人厚颜无耻,几次三番纠缠于你,不如让在下帮你一回,解决了这个麻烦。”
青年语气诚恳,仿佛真心实意要替忍冬排忧解难。
不知为何,她觉得有些忐忑,低声问道,“怎么帮?”
魏桓眸色渐深,他的嗓音变得喑哑,“乖乖听话就好。”
深秋的风带着萧瑟冷意席卷而来,车帘被吹得不断起落,影影绰绰间,闻俭能看见女子白皙的下颚,却瞧不见那双他爱了多年、水光潋滟的眼睛。
更让闻俭怒火中烧的是,车内不独忍冬自己,还有另一名男子,男子背对着他,闻俭无法看清他的面容,只能死死盯着那道挺拔昂扬的背影。
男子和忍冬靠得极近,甚至伸出长臂,将他的妻揽入怀中,肆意狎弄,姿态说不出的亲昵。
两手紧握成拳,闻俭紧咬牙关,恨不得立时冲上前,将忍冬夺回来。
可“奸夫”十有八九是那位孟公子,不仅家世不凡,手段也令人胆寒。
先前芸娘曾跟他说过,鲁涛早早派了胡三去孟府打探消息,岂料胡三去后便再也没能回来,想必早就不在人世了。
闻俭爱慕忍冬,格外在意结发的妻子,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平安无事活下去的基础上,若是性命难以保全,他又怎能顾得上情爱?
这种想法不可谓不现实,正因如此,闻俭才会事事以利益为先,逼迫忍冬一再退让,致使夫妻离心。
闻俭知道自己有错,但比起检省自身,他更习惯于把所有错处都归咎于忍冬身上,他甚至怀疑,忍冬之所以在孟府流连不出,一方面是为了金银财帛,另一方面则是嫌弃他残缺不全的躯体。
那个男人能给忍冬的,他给不了。
因怕从妻子眼中看到鄙夷,成亲这一年来,闻俭不敢与忍冬太过亲密。
他甚至从未碰过娇艳欲滴的唇,吹弹可破的肤。
眸底划过浓到化不开的羞恼,闻俭虽然恨得发狂,却仍保留着几分理智,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此生无后也好,贫贱也好,移情也好,与其他男子纠缠也好,忍冬都必须做他的妻子,永远不能摆脱“闻家妇”的身份。
容色阴鸷的青年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忍冬面颊烫如火烧,她猛然甩开孟渊的手臂,咬着下唇,呢喃道:“人已离开,就不必孟公子再相助了。”
魏桓眸色沉了沉,对妇人用完即弃、过河拆桥的行为深感不满。
“陆大夫不是早就厌倦闻俭的叨扰吗,在下好心帮你,又何须避如蛇蝎?”
忍冬飞快抬眸看了青年一眼,像是被他的无耻震惊了。
若孟渊毫无私念的帮她,忍冬自然不会拒绝,偏这人厚颜无耻,借着出手相助的幌子,在她耳侧颈间胡闹不休。
最开始忍冬太过震惊,浑身僵硬至极,一动也不能动。
后来的她则像是灯影戏中被丝线提拉的剪影,孟渊在前牵引,而她只能被动追随。
周遭的所有都变得模糊不清,忍冬仅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幸而刚刚一直坐在车中,否则她定会因两腿发软而摔倒在地,届时脸面怕是保不住了。
忍冬觉得尴尬又窘迫,索性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车轮碾过地面,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过了不知多久,马车停在孟宅门前,忍冬下车后,飞快的往前行去,好似身后有恶鬼追赶那般。
望着那道似落荒而逃的身影,魏桓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名叫戚三的麒麟卫站在主子身旁,疑惑发问:“殿下,您曾说过,陆氏有可能是京中布下的一枚暗棋,既然如此,为何不严刑拷打,将邺城的暗线逼问出来?”
魏桓黑了脸,“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许动她。”
戚三抱拳应是,心里却觉得十分奇怪。
以往在面对奸细时,王爷的手段如霹雳一般,惩凶伏恶不在话下,为何换成陆氏,便一改之前的冷肃酷烈,不仅与她共乘一车,还盯着人家的背影看了许久。
难道光凭肉眼便能瞧出线索?
戚三暗自腹诽,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恭谨跟在王爷身后。
忍冬对魏桓与麒麟卫的对话一无所知,她一路前行,等瞧见湘庭院的轮廓,步伐终于放慢了些许,眸色也从窘迫转为犹豫与羞惭。
先前她为了摆脱孟府的桎梏,逃离此处,不惜给云杉下了蒙汗药,即使蒙汗药的分量极浅,要不了一时三刻便会消失殆尽,她依旧无法释怀。
毕竟云杉尽心尽力照料她多日,自己不能以诚相待也就罢了,更不该辜负云杉的信任。
正当忍冬踌躇之际,听到动静的云杉连忙出来探看,瞧见陆大夫全须全尾回到府中,除了容貌清减些许外,乍一看也没受什么伤,她倒是松了口气。
云杉与忍冬相处了整整两月有余,也摸清了她的性子,知晓陆大夫看似温和柔弱,但骨子里却透着一股执拗,王爷三番四次做出逗弄之举,只怕早就将人惹恼了,想要逃脱也能理解。
只是陆大夫不知王爷的真实身份,错把猛兽当成无害的猫狗,就算她悉心安排了一切,竭尽所能的抹平痕迹,依旧瞒不过王爷的双眼。
早在舰船出发前,王爷便察觉到陆大夫频频出现在里正家中,定是为了过所一事,后来去府衙查验,发现留存的记录中有“宁城”二字,于是更笃定了陆大夫的去向。
宁城远在百里之外,云杉总担心陆大夫受伤,见她平安归来,面上露出一抹笑意。
忍冬嗓音干涩的道歉,“云杉,对不住,当日我不该给你下蒙汗药。”
云杉拉住她的手,轻轻拍抚,“奴婢明白的。”
云杉越是善解人意,忍冬心里就越是难受,她张口欲言,却发现词句如此匮乏,就算说得再多,也无法弥补先前犯下的错。
******
离开主街后,闻俭快步走回医馆。
没了忍冬这个坐诊大夫,他根本无法独立医治疑难杂症,有的患者险些被贻误病情后,来看诊的人便渐渐少了许多,每月赚得的银钱只够勉强糊口,若非闻芸早就嫁给鲁涛当平妻,闻家的日子恐怕会更加艰难。
为了能给长子减轻些负担,闻母来到医馆帮忙打下手,此时她坐在堂中,将这副门可罗雀的画面收入眼底,再想想陆氏还在时的情形,她心底陡然涌起一股怨气。
陆氏果真是个包藏祸心的东西,仗着自己医术不错,在宝济堂积攒了人脉,便撺掇着那些病患生事,吵着闹着要让她看诊,偏她说走就走,置宝济堂的生意于不顾,这种行径实在可恨。
正当闻母暗骂忍冬时,便看到长子从外面走回来,她起身迎上前,问:“可见到陆氏了?”
闻俭先是点头,复又摇头,“她在马车里,我只瞧见她一眼,没说上话。”
“她还真是翅膀硬了,将夫君和婆母全都撇下,上赶着跑到别的府邸为男子诊治,简直不知廉耻!”
说话时,闻母没有收敛声调,再加上她站在医馆大门附近,使得恶毒的言辞传到街上行人耳中,数道异样的目光投射而来,令闻俭深感尴尬。
青年面皮涨得通红,劝阻道:“娘,别说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把忍冬带回来,让她安心留在宝济堂,您就算要教训她,也不必急于一时。”
“阿俭,你糊涂,陆氏的心早就野了,就算你费尽口舌规劝,她也不会回来的,又怎么可能全心全意待在宝济堂?”
闻俭搀扶着母亲的胳膊,将其带到空无一人的后院儿,嘴唇微颤道:“您别忘了,爹对师父有着救命之恩,又因此丢了性命,这桩婚事是陆家给闻家的补偿,忍冬不能和离。”
闻母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她的长子聪慧过人,即使没有功名,才学也不逊于那些儒生,偏偏被陆氏迷了心窍,看不清眼下的形势。
“陆氏既已提出和离,就不会再回心转意,阿俭,你对她有情,可她对你毫不留情,你莫要太心软了。”
闻俭明白母亲说得有理,但他依旧不愿相信,向来贤良温顺的妻子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改变,将他这个丈夫彻底的抛在脑后。
眼见着长子的神情有所松动,闻母继续劝道,“你好歹也是陆培风的弟子,又帮他操办后事,他留下的那些药方阖该有你一份,怎能让陆忍冬独占了?要我说,咱们应该去找陆氏的族老评评理,就算陆忍冬父女与宗族关系疏淡,却也不能不服管教。”
过了多久,闻俭面上的犹豫渐渐化为沉凝,他僵硬的点头
闻母怕他心软,胡乱编排道:“陆忍冬在外男宅邸内住了两月有余,娘虽然瞧不上她,但摸着良心说,她的容貌身段样样出挑,除非那位孟公子瞎了眼,否则怎会错过这么一块送到嘴边的香肉?”
闻俭仿佛受了极大的打击,摇摇欲坠,要不是闻母及时搀住他的胳膊,怕是会摔得不轻。
“阿俭,大丈夫何患无妻,对男子而言,出人头地才是一等一的要紧事,如若你家财万贯、功名在身,陆忍冬岂会与别的男子纠缠不清?”
家财万贯,功名加身,是不是只有得到这些,忍冬才会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闻俭惨笑一声,扯了扯唇道:“多谢母亲费心,儿子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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