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天色擦黑, 云杉不欲再耽搁下去,拉着忍冬的手,一前一后走进湘庭院。
她先给忍冬沏了盏蒙顶甘露,又将一本不起眼的薄册递到后者手中。
“陆大夫, 您先前不是看中了香樟街的铺面吗?开设医馆是大事, 铺面总要亲眼瞧过才能放心, 不如再在薄册中甄选一二,过几日奴婢陪您去看看。”
忍冬想起牙商的话, 摇了摇头:“我手上的银钱不够,怕是盘不下来香樟街的铺面, 还是另择一间吧。”
云杉将厨房腌制的蜜饯端到忍冬面前, 低声解释,“公子将薄册给奴婢时,曾经交待过, 可以购置一座宅邸赠予陆大夫, 但若是您不愿接受的话,便先借您一笔银钱, 等医馆逐渐稳当下来,再归还也不迟。”
早在出逃前,忍冬就不想与孟渊有太多牵扯, 经历不久前的“相助”后, 她更是将那位视为洪水猛兽,避如蛇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此事。
云杉也没有勉强,她将热水送进耳房,又拿来一件质地柔顺的丝绸裙衫,服侍陆大夫沐浴。
褪去外袍时, 云杉才发现这件衣袍竟是在内侧收过襟口、特地改小的,若是将收窄的料子尽数放开,须得身量高大宽肩窄腰之人穿着才合身。
很显然,这是殿下的衣袍。
浴桶被摆放在木质屏风后方,氤氲的水汽在屋内蒸腾开来,隐隐约约间,云杉好似瞧见了有几抹艳丽的印痕散落在香腮附近,如雪中红梅一般,也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
云杉暗忖,若是陆大夫跟殿下的关系能更进一步,倒也算得上是一桩美事,好歹陆大夫也救了殿下的性命,这份恩情怎么也能抵得上一个侧妃之位,到了那时,陆大夫便能彻底洗清嫌疑,安稳度日了。
沐浴后,忍冬坐在镜前,将半湿的发绞干,瞥见脖颈处留下的痕迹时,她下意识的攥紧了袍角。
乘坐舰船归来的这一路,孟渊确实信守诺言,夜里未曾在她暂住的屋舍内留宿,但离去却不代表他谨守礼法。
许是对她的脱逃之举深感不满,每当明月初升,孟渊都会出现在她面前。
他坐,她站。
如同刑官与囚犯,地位分明。
孟渊神情冷酷漠然的讯问着她,有时问着问着,手脚便愈发不规矩,忍冬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双颊火热。
等心绪平复下来,她靠在贵妃榻上,把牙商送来的那本薄册翻来覆去看了数遍,都没能找到合适的铺面,不是宅院偏小,就是价格太高。
与其勉强挑一间不适合作为医馆的院落,还不如耐心稍待些时日,等她积攒下足够的诊金后,再购置也不迟。
更何况,大夫也不独坐诊这一种,游方郎中也是医者,同样能治病救人,再加上她在邺城行医多年,应当也不会太过艰难。
基于此种想法,翌日清早,忍冬找来一块粗布,上书“救死扶伤”四个大字,又将常用的药粉及银针收进箱中,便准备出门行医。
瞧见忍冬又换上了深色短打,云杉快步跟上去,打趣道:“陆大夫,主子先前交待过,他不会阻拦您外出行医,但为了确保安全,必须由奴婢贴身跟随,邺城治安虽不差,却仍有不少奸宄隐没其中,伺机生事,这回您千万别给奴婢下蒙汗药了。”
忍冬面颊略微泛红,轻轻点了点头,她本就生得肤白,此时更添几分绯色,饶是粗布麻衣也遮掩不住那一身秾艳。
为了不耽误做活儿,云杉也寻了件和忍冬差不多的衣裳,主仆俩早早离府,穿过热闹的主街,一路行至稍显僻静的城南。
附近的宅邸格外讲究,亭台楼榭,山石草木,无一不精,无一不妙,一看便是金银堆砌的富贵乡。
“陆大夫,城南多富商,他们习惯找固定的大夫,只怕不会选择游医看诊。”云杉怕陆大夫失望,吞吞吐吐提醒。
忍冬拍了拍她的手,弯唇道,“放心,咱们来此不是为了看头疼脑热,而是要救人性命的。”
月前,延寿堂靠着首乌益气丸在邺城打响了名气,不少身家颇丰的富商都购置了此种丸药,期望能调养身体,益寿延年。
有几人服食丸药后,非但没有强健体魄,反而被病痛缠身。
寻常大夫诊不出原因,可忍冬却心知肚明:鲁家手中首乌益气丸配方有缺,少了一味中和药性的关键药材,配置出的丸药非但不能使先天不足之人恢复康健,还会因虚不受补变得更加孱弱。
那位耗费重金的陈员外,便是为了治好独子购置的益气丸,可惜陈公子的体质远逊于常人,根本无法化解药性,昨天晚上甚至还咯了血,眼看着便要不行了。
陈员外又惊又怒,连夜赶到延寿堂,将店里的掌柜揪出来,想讨一个说法。
但掌柜并非医者,根本讲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派人将消息送到鲁家,期望鲁涛夫妇能将此事压下去。
为了不影响延寿堂的声誉,鲁涛延请城中名医,差使这些人轮番给陈公子诊脉,可惜却收效甚微。
忍冬伫立在檐下,看着接连从陈府走出、唉声叹气的大夫,细眉略微拧起。
陈公子的情况怕是不太好,也不知她钻研出的法子能否对症,若是这道方子无用的话,只怕是无力回天了。
边想忍冬边往前走,守门的小厮瞧见她这副游医打扮,直接将人拦在外面。
“这里是陈府,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忍冬轻声解释,“听闻陈员外遍寻医者救治陈公子,我也是大夫,能否进府瞧瞧情况?”
小厮用怀疑的眼神上下打量忍冬,她明显是个女子,容貌姣美,年轻面嫩,与那些经验丰富的老者天差地别。
“你个游医莫要胡闹,你都不知道我家公子害了什么病,又谈何诊治?快走,这里不是你蹭吃蹭喝的地方!”
云杉将忍冬护在身后,怒道:“陆大夫是邺城的名医,先前在宝济堂坐诊,那么出名的医馆,你不会没听过吧?”
“宝济堂?”
小厮的确听说过宝济堂,也知晓有位陆姓大夫医术高超,陈员外本打算将那位医者一并请回来,哪知道前往宝济堂的管家竟扑了个空,根本没寻到陆大夫的踪迹。
“你真是陆大夫?”
忍冬点点头,出言提醒:“你家公子情况不妙,若是再耽搁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小厮面色一僵,生怕自己办事不利惹怒了主家,连忙跑到堂屋通禀,不多时,他便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名微胖的中年男子,正是家财万贯的陈员外。
陈员外曾经见过忍冬,虽对这名女医不太熟悉,也知晓她是陆培风的独女,深得其父真传,也许她真能保住郢儿的性命。
“陆大夫快请进,都是奴仆招待不周。”
陈员外虽忧心如捣,却不愿怠慢了陆氏,省得贻误独子的病情。
“无妨,劳烦带我去看看令公子。”
陈员外颔首应是,他在前引路,将忍冬和云杉带到另一座精巧雅致的小院儿,刚走到卧房前,还不等入内,便有一股浓到刺鼻的苦味扑面而来。
“犬子先天不足,生来体弱,幼时险些养不活,若非陈某用名贵药材给他续命,只怕都活不到加冠,如今他刚满二十,身体却依旧衰颓,恰在此时,延寿堂售卖了一种能够强身健体的丸药,据说能弥补先天不足之症。
我怕这药损伤根基,亲自服用了数日,发觉确实对气血有益,且并无毒性,这才敢让郢儿用首乌益气丸,怎料他刚服了没几日,便止不住的咳嗽,日日夜夜,往复不休,就算停药也没有用。”
说到后来,陈员外额角迸起青筋,眼底满是悔恨。
若非他太过贪心,想让独子如常人那般筋骨强健,就不会被鲁家哄骗,让郢儿服食那要命的首乌益气丸。
眼下就算他再是后悔,再是不甘,也没有任何用处。
忍冬明白陈员外是一片慈父心肠,若是真正的益气丸,也许能缓解陈公子的先天不足,但被闻芸盗走的方剂委实刚猛,体质稍逊的女儿家都承受不住药性,更何况病骨支离的陈公子?
抬脚迈入卧房,有不少大夫待在屋内,正热火朝天的探讨着药方,其中还有几人让忍冬觉得分外眼熟,应是与父亲打过交道。
忍冬径自上前,垂眸望着气息奄奄的青年,他全身都泛起病态的青白,偏偏双颊浮起红晕,配上枯黄的发,瘦可见骨的躯干,让人不免生出些许同情。
抬手搭上陈郢的脉,忍冬凝神静气,仔细查探,紧蹙的眉渐渐松弛。
陈郢的处境比她预想中要好上些许,益气丸药性刚猛不假,但他服食的分量不多,即使无法化解,倒也不至于因此丧命。
站在近前的陈员外心神紧绷,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忍冬,低声问:“如何?郢儿可还有救?”
忍冬犹豫了片刻,道:“陈员外,陆某确实能够化解药性,但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会医好令公子,您可要一试?”
陈员外看向早已陷入昏迷的独子,他咬咬牙,问:“若我应允的话,您准备如何施治?”
“陈公子体内淤积的药性,可以先由一味药汤缓和,再用针灸疏通经络,如此一来,至少能恢复五成。”
许是过于担忧,陈员外额间渗出一层冷汗,他抬起袖襟反复擦拭,沉声道:“郢儿本就坚持不了几日,要是陆大夫成功了,便相当于博得了一线生机,要是真出了差错,也是我这个当父亲的不称职,还请陆大夫放手施为,无论何种结果,我们陈家都接受。”
见陈员外如此明事理,忍冬长舒了一口气,她掀开药箱,之前备好的药粉此时虽然用不上,但纸笔却还是要的。
她在纸上写了一行小字,正是前不久思索出的复脉汤,恰能弥补首乌益气丸的缺陷。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