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推敲出首乌益气丸的药方时, 忍冬心内便隐隐有了复脉汤的雏形,但那会儿闻俭带回了一个重伤濒死的乞丐,体内有奇毒肆虐,性命垂危, 她身为医者, 又怎能袖手旁观?
她悉心照料多日, 乞丐都未能好转,直到用过虎狼药后, 这种情况方才改变,可惜那个乞丐做出恩将仇报的恶事, 让忍冬连发了几日的高热, 哪里还顾得上复脉汤。
如今她之所以想起这剂药汤,还是因为延寿堂在邺城售卖首乌益气丸,不管此方来得是否光明正大, 终究出自她手, 她有责任救回那些被药性戕害的人。
陈员外接过药方,粗略扫了一眼, 他虽不通医理,但因常年经商,也能瞧出几分来。
方子上的药材皆是温补养身之物, 不会对身体造成过大的负担, 即使郢儿虚弱至极,也能承受住这味汤剂。
陈员外不愿继续耽搁,急忙唤来管家,让他亲自下去煎药,千万不能有半点错处。
等管家离去后,忍冬也没急着施针, 反而每隔一刻钟便给陈郢探一次脉,如此往复,探过七次后,她取出针囊,在牵正、天宗、悬枢等穴位施针。
陈郢惨白的脸颊骤然涌起一丝血色,他缓缓睁眼,眸底还透着茫然。
“陆某正在施针,还请陈公子莫要乱动,免得影响效果。”
陈郢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眼睑低垂,温声应是,心里却没对此次诊治抱什么希望,若说早些年他还有所期冀,到了现在,他早已无波无澜,只是为了父母亲族,拖着这幅残躯苟延残喘罢了。
将青年堪称沉寂的模样收入眼底,忍冬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要是一个人没有求生的意志,就算化解了药性,依旧无法恢复。
她不由低声劝说:“陈公子,在您昏迷的这段时间,陈老爷一直为您奔波操劳,甚至还亲自试药,您若是不振奋精神,岂不是辜负了老爷夫人的一番苦心?”
陈郢神情一震,抬眸望着忍冬,温声道:“多谢大夫指点。”
忍冬此时才发现,这位陈公子生得极俊,假使他身体恢复如常,斐然风采定不逊于他人。
不多时,复脉汤便熬好了,管家端来两碗漆黑的药汤,一碗是给陈郢的,另一碗则是陈员外的。
眼见着父亲毫不犹豫的将汤药吞服干净,陈郢难免有些动容,他缓慢的坐直身体,服下汤药,殷切地问:
“大夫,我可还有救?”
“只要陈公子好生将养,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忍冬坐在桌前,把陈郢的脉象如数记录下来,城中像他这样的病患还有许多,就算复脉汤能够弥补益气丸的缺陷,药量也需视情况增减调整,切不可等同处置。
女子侧身看向陈员外,问:“您消息灵通,可知有多少人服用了首乌益气丸?”
听到这话,陈员外思索片刻,“延寿堂开业时,花了大价钱宣扬丸药的功效,购买者委实不少,若想要详细名册,过几日才能送过来。”
陈员外愿意帮忙,忍冬已是十分感激,自然不会要求更多。
她恭声道谢,复又叮嘱陈员外,平日里该如何给陈郢养身,一连说了许久,这才带着云杉离开陈府。
忍冬此次出门虽只带了云杉一人,但身边却跟着数名麒麟卫,她的行踪早已呈递在魏桓面前,记载详实,甚至连她向陈员外问询一事也都囊括其中。
魏桓面色微冷,没想到陆氏竟如此糊涂,分不清亲疏内外。
她与陈家人今日是头回相见,即便陈员外最重信诺、本分纯良,也不代表他会费心费力帮一名认识不久的医者。
但若是陆氏足够聪慧,便应该向他讨要延寿堂的顾客名单,也省得她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几日魏七不在邺城,是戚三留在魏桓身边,此刻他扫见青年微蹙着眉,忍不住问:“殿下因何烦忧?”
“本王救过陆氏一命,她非但没生出感激,反而增添了不少防备,这是何故?”
话刚出口,魏桓便暗暗摇头,戚三是出了名的憨直,又从未接触过女子,怎么可能分辨出那妇人的想法?
戚三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道:“您莫不是忘了陆大夫的身份?她是个已婚妇人,就算与闻家生出龃龉,也不代表对闻俭没有丝毫情意,您一再对人家动手动脚,哪个正经女子会不防备?”
戚三虽然憨直,却不蠢笨,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属下年幼时在乡下长大,要是村里的哪个妇人名声有损,是会被街坊邻里戳脊梁骨的,陆大夫如今尚未和离,就是闻家妇,殿下几次三番狎弄,只怕有损陆大夫的闺名。”
他说得越多,魏桓的神情便越是阴沉,到了后来,青年猛地起身,快步从诏狱中离开。
看着青年逐渐远去的身影,戚三不由露出一丝疑惑,殿下好像动怒了,可他又没扯谎,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为何要生气?
此刻魏桓的确动了真火,但点燃引线的并非戚三这一番话,而是他不住回忆起那妇人对他的排斥与提防。
难道陆氏真对闻俭余情未了,否则何必为那个废物守着身子?
他越想心内火气越盛,两手紧握,正欲打马赶回孟宅,王府管家倏忽从角落里冲出来,强挤出笑容道:“殿下,您好些日子没回去了,今日府上来了客人,您总得见上一面。”
魏桓神情已然恢复如常,问:“什么人还得本王亲自去见?”
管家贴身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打湿,他结结巴巴道:“是叶家的姑娘,从京里来的。”
魏桓上次回府时,老王妃便跟他提起了叶娉柔,言道此女性情温婉,适合镇南王妃的位置。
可不知怎的,魏桓胸臆间陡然涌起几分抗拒,他连叶娉柔的面都未曾见过,凭什么要娶她当王妃?
青年翻身上马,直接绕过管家,语调漠然地道:“不去。”
“老王妃发了话,要是您今日不回王府,明、明日她便会亲自前往孟宅,看看您究竟在宅邸中做些什么?”
说这番话时,管家两股战战,险些摔倒在地。
在王府当值的奴仆,谁人不知王爷性情酷戾、手段狠辣,真惹恼了这位,只怕会被立即扔进诏狱,届时能否保住性命还是两说。
因此他这趟差事委实险要,若非老王妃一再保证,说王爷绝不会惩处他,就算再借管家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放肆。
魏桓活了二十余年,除了母妃以外,鲜少有人胆敢出言威胁。
眼前不过是个传话之人,魏桓也不愿以凌弱的方式泄愤,他双腿一夹马腹,不多时,便离开了主街。
稍晚一步的戚三这会儿才从诏狱中走出来,扫见管家那副如丧考批的德行,他心生疑惑,问道:
“可是王府出了什么岔子?”
管家苦着脸道:“王爷今年二十有三,放在寻常人家,早就成家立业了,老王妃怎能不急?这不,京中娇客刚至邺城,便将王爷请回去,也不知事情能不能成。”
想起王爷对陆大夫的态度,戚三暗暗摇头,只觉得那位贵女要白跑一趟了,他家王爷就喜欢那个成过亲的妇人,换作别的女子,怕是连扫都不会扫一眼。
心里转过这种想法,戚三倒也没有多言,跟管家打了声招呼后,便径直离去。
*
忍冬回府时恰好碰上了戚三,却不见孟渊的身影,她心下虽疑惑,却并未表现出来。
哪曾想戚三竟主动上前,道:“陆大夫,公子有事回老宅一趟,眼下不在府中。”
忍冬对孟渊的去向不感兴趣,她冲着戚三轻轻颔首,而后便带着云杉往湘庭院的方向走,还没等走出多远,后方突然传来门房的声音。
“陆大夫,有人给您送信。”
忍冬接过信封,循着门房所指的方向望去,有道矮小灵活的身影消失在街面上,瞧着尤为眼熟,正是宝济堂的药童之一。
她拆开信封,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后,面色瞬间变得苍白。
云杉吓了一跳,忙问:“陆大夫,您怎么了?”
忍冬缓缓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但她攥住信纸的手背却因太过用力而迸起青筋。
之所以如此,根源还在于那封信。
信是闻俭亲笔所书,其上记载了一桩旧事——
当年陆培风身受重伤,需要名贵药材续命,忍冬只是个八岁不到的稚童,就算学了几年医术,也无法医好父亲,她只能变卖了陆家所有值钱的物什,给陆培风续命。
怎料却收效甚微。
等陆培风撒手人寰时,忍冬手中没有半分银钱,偏又赶上百年难遇的蝗灾,眼看着便要流落街头,是身为师兄的闻俭不顾闻母反对,做主收留了她。
为了换取银钱养活家人和忍冬,闻俭这才受了宫刑,自那以后,他的身躯变得残缺不全。
碍于所谓的尊严,他从未将真相告知妻子,直到今日,才送来了这么一封信。
看过闻俭所述的前因后果,忍冬只觉得茫然无措,她一直想跟闻俭和离,可那人对她有恩,亦是为她落得此种地步,那该如何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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