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威侯府本就在京中颇具名气, 再加上侯爷续娶的夫人命途十分坎坷,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因此来护国寺进香的百姓都知晓车内坐着的是侯夫人焉氏,纷纷避让开来, 免得冲撞了贵人。
似忍冬这般不紧不慢坠在后面的, 委实罕见。
车夫擦了擦额间的汗珠儿, 忍不住劝道:“陆大夫,咱们莫不如放慢些脚程, 等宣威侯夫人入了护国寺内,再过去进香也不迟。”
忍冬之所以走这么一趟, 并非为了进香, 而是想和母亲见上一面,自然不会刻意回避,她摆手安抚:“那位夫人性情宽和, 你照常走便是。”
话都说到这种份上, 车夫也不好再劝,只能沉默地扬鞭催马, 拉近与前方马车的距离。
山门外的石阶足有数百级,香客无法乘坐轿辇前行,必须亲自拾阶而上, 方能体现出一颗诚心。
只见一名容貌极美的妇人从马车中走出来, 看着不过二十七八,身穿蜜合色素面裙衫,粉黛未施,仅以玉钗绾住发丝,瞧着既素净又明艳。
忍冬心跳得极快,她按捺不住自己翻涌不息的情绪, 定定注视着妇人的面庞。
许是察觉到了什么,焉氏陡然回头,对上年轻女子如霜雪般莹澈的娇颜,面色微微一变。
原因无他,年轻女子的相貌与她年轻时足有七成相似,另三成又像极了陆培风,焉氏根本无需思索,便猜到了后者的身份。
是那个孩子。
焉氏脚步微顿,冲着身畔的丫鬟吩咐道:“去把那位姑娘请过来。”
丫鬟虽有些疑惑,却没在此处多问,应诺后,快步走到忍冬所在的马车近前,道:“这位姑娘,我们夫人瞧您面善,想邀您一路同行。”
忍冬自是不会拒绝。
她跟在丫鬟身后,没一会儿便站在焉氏跟前,凑得近了,她鼻前嗅闻到一股极馥郁的玫瑰香,如云似雾,绵绵不绝,却与妇人的淡雅装束截然相反。
忍冬端量焉氏的同时,焉氏也在端量着她,两名女子容貌肖似,若非一人年长,一人年少,只怕会被错认成同胞姐妹。
掌心渗出湿黏的汗意,焉氏用绢帕反复擦拭,状似无意地问:“我一瞧见姑娘便觉得亲近,你可是京城人士?”
忍冬向来聪敏,也能猜出焉氏究竟想问什么,她深吸一口气,直截了当地回答:
“我姓陆,名忍冬,原本住在邺城,不久前刚搬到京畿。”
妇人身躯僵硬,好半晌才恢复如常,她屏退侍奉在身边的仆婢,等附近再无旁人后,继续发问:“你父亲可是陆培风?”
忍冬轻轻颔首。
焉氏神情复杂,她握住忍冬的手,苦笑道:“没想到你竟是、竟是他的女儿,当年先皇后骤然离世,你父亲虽无错处,却依旧被划入清算之列,他为了不连累我,没留下半点消息便离了京,原来是回了邺城。”
“你父亲,他还好吗?”
瞥见妇人隐现水光的杏眸,忍冬摇头道:“父亲早在几年前就去世了。”
听到这话,焉氏眼泪掉得更凶,她一手拿起绢帕轻拭眼角,另一手攥住忍冬的腕子,许是心绪太过激动,她的力气也用得极大。
两人先后踏入寺内,焉氏拒绝了指引方向的小和尚,熟门熟路行至护国寺后山的竹林,此地既无香客,又无沙弥,唯有风声徐徐浮动,竹叶瑟瑟作响,倒是个适宜交谈的好地方。
“忍冬,你可知道我的身份?”
嘴上虽这么问,焉氏心中却早已有了猜测,若是忍冬对自己一无所知的话,她也不会费心费力赶到护国寺,就为了见上一面。
“夫人是我的生母,对吗?”
忍冬发现,打从焉氏见到自己,她的心神便格外紧绷,像是被拉到极致的弓弦。
她心知,此种情绪并非欢欣所致,而是在面对一个不该出现的人时应有的警惕。
她对于焉氏而言,正是那个不该出现的人。
意识到这一点,忍冬抿了抿唇,追问道:“依照夫人所言,父亲是为了保全您,才将您留在京畿,既然当初是被迫分离,那这么多年来,夫人为何不去找寻父亲和我的下落?”
焉氏没想到忍冬竟如此咄咄逼人,她眉心微拧,扶了扶发间的玉钗,嗓音沙哑的解释:“我虽是宣威侯夫人,日子却不像你想的那般好过,须得在侯府伏低做小,方能得到喘息之机,再加上月溪体弱,我必须得亲自照看她,实在没心力顾及别的。”
若是忍冬没猜错的话,焉氏口中的月溪,便是她与宣威侯的长女,那个刚刚及笄却先天不足的姑娘。
比起与陌生人无异的自己,宿月溪是才是焉氏的心头肉,忍冬眉眼低垂,沉声道:“我明白了,多谢夫人解惑。”
说罢,她想要离开,却没能挣脱焉氏的钳制。
忍冬眼带诧异的望向焉氏,不明白后者为何要阻拦自己。
焉氏强挤出一丝笑,道:“忍冬,这些年来,娘虽然没能留在身边照顾你,爱护你,可你是我第一个孩子,娘怎么会不在乎你?你跟娘回府好不好,就当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焉氏的语气堪称诚恳,但忍冬听在耳中,却没来由的觉得违和。
比起全心全意陪伴自己长大的父亲,忍冬并不了解面前哭得梨花带雨、伤心欲绝的妇人,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推敲斟酌焉氏的词句,当她发现焉氏给出的回答与父亲留下的信有所出入时,心底难免升起几分警惕。
“夫人,我不能随您回去。”
焉氏眯了眯眼,试探着猜测:“忍冬不愿跟娘回侯府,莫不是因为有舍不下的人?譬如情郎。”
“不是情郎,我早就成过婚。”
忍冬今日没有梳妇人发饰,焉氏还以为她未曾谈婚论嫁,岂料都嫁人了。
“嫁人也无妨,你就当是回娘家小住几日,你是培风的孩子,应该也精通医术,刚好可以给月溪把把脉,看有没有法子为她调理身体。”
忍冬仍是摇头,她抽出手,冲着焉氏福了福身,仅留下一句道别的话,便径自离开了护国寺。
焉氏伫立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忍冬远去的背影,嫣红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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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却心中疑惑后,忍冬不再关注宣威侯府,反倒将心思投注在看诊及编撰医书上,蓬山医馆也在京城打响了名气。
忍冬本以为能够安心养胎,怎料她从护国寺回来的第三日,医馆内便多出了一名不速之客。
那人俊美无俦、威势煊赫,不是魏桓还能有谁?
忍冬没想到魏桓竟来得这么快,她眸底划过丝丝惊惶,强自镇定道:“殿下怎么来了,不是说好放我走吗?”
贴身的小衣此刻早就被冷汗打湿,忍冬用力咬了下舌尖,奢望能够瞒天过海,不让那双幽深黑眸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与她的焦灼难安相比,魏桓姿态闲适悠然,他近乎贪婪的用视线在女子身上梭巡,恨不得将其揉进骨血中,方能平复那股令他险些崩离神智的痛楚与躁郁。
他一步步逼近忍冬,仿佛在将一只自以为逃出生天的猎物欺至悬崖峭壁前,让忍冬心弦紧绷,唇瓣也褪去血色。
魏桓身量高大,笼罩而来的暗影似一团呼啸席卷的黑云,能够彻底禁锢住忍冬。
他抬起手,粗粝指腹时轻时慢揉捻着苍白可怜且不住轻颤的唇肉,就连嗓音都因为过度兴奋而稍显喑哑。
“陆氏,本王何曾答应过你,我说让你走了吗?”
当日在医馆中,忍冬骤然得知真相,她接受不了魏桓的欺瞒与轻视,连先前约定好的一年期限都顾不得,毫不犹豫的离开邺城。
现在想来,魏桓那时虽放低了姿态,以正妃的位置作为动摇她决定的筹码,但的确没有应允她单方面的毁约之举。
忍冬不知该如何反驳,她想甩开魏桓的手,偏生这人常年习武,气力远非寻常女子可比。
魏桓瞥了眼麒麟卫,后者立即将站在附近,恨不得冲上前护住忍冬的药童带至隔壁。
等庭院中仅剩下他们两人时,魏桓再一次服软了。
大掌固定住忍冬的肩膀,迫使她面向自己,而他则缓慢垂下尊贵无比的头颅,额抵着额,近乎呢喃的道:“忍冬,本王知错了,你原谅本王一回好不好?当日我被关外异族谋害,身中肤毒,最初连神智都无,若不是你救了我,怕是邺城根本没有什么镇南王,只剩下一具腐烂化脓的尸体。”
“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既救了我,就不能不管我,否则本王便似无根浮萍般找不到归处,这都是因你所致。”
魏桓堪称无耻,到了这种剖白心迹的时刻,也要强拉扯住忍冬,让她亦承担一份责任。
忍冬别开眼,不想去看他,却又被魏桓钳制下颚,避无可避。
“王爷同样救过我,一来一回,我们扯平了。”忍冬试图顺着男人的思路辩驳。
可魏桓非但不怒,反而得逞似的勾了勾唇,“你看,我们有来有往,足见羁绊之深,这是命定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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