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时花妩搞不懂阿瑾为什么红脸,她也懒得理会,兀自哼着戏词儿换好了裤子,听得隔壁院子传来唱戏的声音,花妩立即来了劲,一溜烟爬上墙头,跟庆春班的孩子们吹嘘起自己的经历。


    “我今天碰到个偷小孩的人,把我给抓走了。”


    这话一出,小孩们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争先恐后地追问,花妩便坐在墙头上,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自己虎口脱险的故事,听得孩子们一惊一乍的,惊呼连连。


    也有人质疑:花绒绒又吹牛了吧?这段儿是戏词儿里面的。


    花妩不乐意了:“我什么时候吹过牛?”


    她说着,眼睛一转,看见那个叫阿瑾的姐姐还站在墙根下,连忙道:“我是有证人的!”


    花妩向下面招手:“阿瑾,你上来。”


    阿瑾犹豫了一下,才爬上了墙,花妩拉着她的手,扬起下巴对墙下一众小孩儿道:“你们问她是不是真的?”


    阿瑾看了看她,然后点点头:“是真的。”


    小孩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惊呼,花妩得意地笑起来,想起什么,对趴在窗边的小女孩道:“小鱼儿,你给我补补裤子,我今儿跑腿的钱都给你!”


    小鱼儿探出头,大声道:“这可是你说的!班主说要给你二十个钱呢!”


    花妩手一挥,豪气地道:“我说的,都给你。”


    没多久,庆春班的哥哥姐姐们都回来了,开始练晚功,花妩坐在墙头上看,一边吃着斋饼,一边拍手叫好,有时候还跟着咿咿呀呀地唱,一不留神,半块饼掉在阿瑾的袖子里。


    阿瑾的表情凝固:……


    花妩哧哧地笑,道:“还能吃啊,又没掉在地上。”


    说着,就啊地张开口,阿瑾只能小心翼翼地拈起那块斋饼,给她塞进嘴里去,花妩嚼着饼,把腮帮子吃得圆鼓鼓的,像只偷食的小老鼠。


    她盯着墙下的院子,摇头晃脑地跟着唱:“金樽佐酒筹,劝不休,沉沉玉倒黄昏后……”


    忽地,腮帮子被人冷不丁捏了一把,花妩立即回头瞪着阿瑾:“你刚刚捏我?”


    阿瑾平静地道:“没有啊。”


    花妩半信半疑,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又转头去看戏,两条腿在空中一晃一晃,看到兴起的时候,她也像模像样地捏着个兰花指,跟着唱,声音虽犹带稚气,却别有一番韵味。


    到了夜深,花妩才带着阿瑾回舍房,看她一身衣裳脏兮兮的,皱了皱鼻子,道:“你要换身衣裳才能睡我的床。”


    她费劲地从衣箱里扒拉出一件衣服,嘀咕道:“可不能叫师太婆婆知道,她会念叨我的。”


    “师太婆婆?”阿瑾神色疑惑地问:“这里不是你家吗?”


    “家?”花妩挠了挠脸颊,道:“算是吧,不过这里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家。”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


    花妩把干净的衣裳扔给阿瑾,随口说:“水云庵啊。”


    阿瑾如遭雷击,张口结舌:“是……尼姑庵?”


    花妩警惕地瞪着对方,告诫道:“不许叫我小尼姑,我才不是尼姑!”


    阿瑾默然片刻,才道:“你们这里……是不是不许男人进来?”


    “当然啦,”花妩准备睡觉了,一边费力地扒拉外袄的扣子,一边道:“哪个男人敢进来哦?花大王打断他的腿!”


    她手上一个用力,扣子就绷开了,飞出去打在阿瑾的额头上,又轻又有些疼,阿瑾伸手摸了摸,默默地没有说话。


    舍房里只有一张床,花妩原是想同阿瑾一道睡,可是阿瑾死活不肯,宁愿和衣睡小榻,花妩吓唬她:“这么冷的天,夜里会冻死你的。”


    阿瑾说:“我忍一忍就好了。”


    她不肯,花妩也不能真冻死她,只好想个办法,把褥子和被子分开,一人一条,反正她们身量都小,各自裹着睡一晚也能将就。


    第二天清早,天色刚蒙蒙亮,花妩眼睛还没睁开,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登时一个激灵,从床上一跃而起,把榻上熟睡的阿瑾弄醒了,满面焦灼地指着门外比划,阿瑾再傻也知道是什么情况,立即下榻,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被花妩推到了床底下。


    花妩一把抱起褥子往床上跑,只是她人小,踩住了褥子一角,连人带被一齐滚在地上,和床底下的阿瑾看了个对眼,正在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屋门被推开了,传来师太婆婆疑惑的发问:“绒绒,怎么趴在地上?”


    花妩连忙爬起来,道:“我不当心摔了。”


    “快起来,”师太婆婆顿了顿,又道:“怎么把褥子扯出来了?”


    花妩扒拉了一下怀里的褥子,眨了眨眼,道:“我夜里太热了。”


    “热也不能扯掉褥子,当心受凉,快铺上去。”


    “哦。”


    花妩乖乖地把褥子铺好,目送师太婆婆离去,连忙关上门,冲床底下道:“婆婆走了,快出来吧。”


    寒冬腊月的,阿瑾衣裳单薄,也没穿鞋,这会儿冻得脸都发青了,花妩把自己的被子给她裹上,嘟囔道:“要你跟我一个床睡,你偏不肯,该的。”


    她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也跟着钻进被子里,两个人挤着,阿瑾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往后略略退开些,两人各自裹成一团,花妩乐了,道:“好像两个芝麻球。”


    阿瑾也勾了勾唇角,眼中闪现几分笑意,花妩盯着她瞧,道:“你要不是被人打肿了脸,应当是好看的。”


    阿瑾抿起唇,道:“你也好看。”


    “哼,”花妩扬起下巴,理所当然地道:“那当然了,娘亲也说我是最好看的。”


    她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谦虚,昂着头像只开屏的小孔雀,又骄傲又可爱,让人非但不讨厌,反而生出十分的喜欢。


    花妩一边梳头发,一边扯打结的发绳,扯得头皮发痛,龇牙咧嘴,她夜里睡觉打滚,每天早上起来头发都成了鸡窝,梳头于她而言,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


    再一次扯断一小撮头发,花妩痛得眼眶泛红,眼泪直打转,恨恨地道:“我要去找小鱼儿借剪子来,都给绞了。”


    阿瑾听了,便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花妩想了想,头发是娘亲留给她的,遂怏怏作罢,阿瑾从她手里接过木梳,道:“我来帮你。”


    她显然是从没给人梳过头的,动作笨拙,却很轻,不会弄疼花妩,花妩夸她:“阿瑾,你真贤惠。”


    阿瑾默然不语,给她梳了个歪歪扭扭的辫子,花妩抬头盯着她看,发现阿瑾的皮肤其实很白,只是因为脸上有青紫的伤处,所以看起来有些脏兮兮的,不好看。


    花妩问她:“你脸上的伤是昨天那个人贩子打的吗?”


    阿瑾摇摇头:“不是,是……”


    花妩好奇追问:“是谁?”


    阿瑾道:“是我的哥哥。”


    “哇!”花妩不敢置信:“你哥哥竟然打你!你打回去了么?”


    阿瑾点头:“打了。”


    “打赢了?”


    “不知道,”阿瑾想了想,道:“不过我把他的一颗门牙打掉了。”


    花妩大笑起来:“你的牙没掉,肯定是你赢了!”


    阿瑾的眉眼微微弯起:“嗯。”


    阿瑾在水云庵住了几日,花妩很喜欢她,两人一直形影不离,阿瑾会给她梳辫子,一开始还有些不熟练,后面梳得越来越好,阿瑾也很有学问,会教花妩写大字,那时候花妩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厉害的人了,除了娘亲以外。


    娘亲去后,花妩很少与人这般亲密,师太婆婆虽然关照她,但是到底有些距离,唯有阿瑾,那些日子下来,花妩自然而然地对她生出十足的依恋,像一只雏鸟找到了依靠,她简直恨不得长在阿瑾身上。


    某一日,阿瑾给她梳头,花妩冷不丁冒出一句:“娘亲。”


    阿瑾:……


    她无语地望着花妩,半晌说不出话来,花妩大笑起来,张扬放肆,扑过去抱住她,两人齐齐倒在小榻上,花妩在她怀里拼命蹭,一迭声道:“娘,阿瑾,你好像我娘亲啊!”


    阿瑾竭力争辩:“我不是……纵然我是,你也应当叫我一声姐姐。”


    花妩趴在她身上,用快乐的小眼神看她,任性道:“我不!”


    阿瑾最终妥协了,她摸了摸花妩的头,花妩又开心起来,得寸进尺地要求:“阿瑾,你亲亲我吧!”


    阿瑾面露吃惊,花妩眨眨眼,圆溜溜的眸子盛着明亮的天光,像上好的黑玛瑙,她难得地红了脸,小声道:“我娘亲还在的时候,经常会亲我,阿瑾,你也亲亲我吧?”


    阿瑾很久没说话,神色是花妩看不懂的复杂,她总是拗不过花妩的,于是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碰了碰,亲昵地唤她的名字:“绒绒。”


    花妩得偿所愿,嘿嘿乐了,乐着乐着,她突然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哭得酣畅淋漓,声音嘶哑,娘亲走后,她第一次哭得这么大声,这么用力,因为有人会疼她,会把她抱在怀里小声安慰。


    这是花妩一直忘不了阿瑾的原因,也因此,她后来一直恨着阿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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