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水云庵的师父们发现阿瑾之后,十分吃惊,问她是哪里人,家住何处,今年几岁,怎么来水云庵的。


    阿瑾有些拘束地答了,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花妩很是郁闷,等师太婆婆离开以后,她问阿瑾:“你要回家了么?”


    阿瑾嗯了一声,花妩有些不舍,却又没什么办法将她留下来,只好垂着头生闷气。


    院子里静悄悄的,两人都没说话,花妩只能听见隔壁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音,正唱得一曲离别的词儿,唱得真讨厌,调子还起错了。


    阿瑾忽然道:“我以后会来找你玩的。”


    花妩心里才舒坦了些,道:“你自己说的,可一定要来,骗人是小狗。”


    阿瑾郑重点头:“一定。”


    花妩信了,自阿瑾走后,她就开始等,隔壁的戏班子要去走场,小鱼儿趴在墙边叫她,花绒绒,一起去啊,我们今儿要去梅园唱戏哦!


    花妩大声拒绝,今天不去!


    第二天她也没去,第三天,第四天……


    花妩总担心自己出去了,阿瑾来水云庵就找不到她,她日日坐在墙头上,对着远方翘首以盼,她不知道阿瑾会从哪个方向过来,但是花妩希望她来的时候,能一眼就看到自己。


    但是直到过了好久好久,阿瑾也没来,从期待到失望,这个过程是十分漫长的,花妩在心里骂她大骗子,小狗。


    又过了半个月,花妩开始跟着戏班子出去了,孩子总是善忘的,没多久,阿瑾在花妩的记忆中便被淡化了,每每想起她,花妩只模糊记得是一张带着青紫伤痕的脸,笑起来时,眼睛弯起,唇角微勾,像冬日阳光明媚的暖风。


    暖风吹过去之后,就什么也不剩下了。


    年幼的花妩隐约明白娘亲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诺不轻信,人不负我,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


    娘亲直到死去,也没等来向她许诺的那个人。


    那时阿瑾说会回来看她,兴许不过是随口一句玩笑话,只是她信了,被骗也怨不得别人。


    花妩把阿瑾忘了。


    再后来,水云庵来了几个自称是她娘亲家里的人,把花妩接走了。


    一夕之间,无依无靠的花妩就多了很多陌生的亲戚,哥哥姐姐,舅舅舅母,外祖母外祖父,还有一个格外严厉的太|祖母。


    花妩跟着太|祖母住,花府很大,看起来也十分富贵,就像戏文里唱的锦绣朱门,钟鸣鼎食之家,但规矩也很多,这不许那不许的,犯了规矩就要挨罚,初到花府没几日,花妩就挨了板子,两指那么宽的戒尺,抽下去掌心就肿起来了,跟个馒头也似。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花妩难受的,其实是府里人异样的目光,每当花妩路过,都感觉人们在打量她,用一种她描述不上来,却又很讨厌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白纸上的一个墨点,极其显眼,又格格不入。


    有很长一段时间,花妩夜里都会被惊醒,睁着眼睛看头顶的床帐,她觉得那里也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透着恶意的隐晦的打量,那是花妩在童年里最漫长的噩梦。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了其中的原因,因为她没有爹,娘是与人私奔生下的她,私奔,就是偷人,与人苟|合,这是肮脏不齿的。


    这些都是花想容说的,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用花妩熟悉的那种眼神看过来,像藏着无数细密的针,深深地刺痛了花妩。


    她终于明白旁人打量她的目光是什么含义了,轻蔑,不屑,还有讥嘲。


    她来花府的时候,师太婆婆说,要她乖乖的,听家里人的话,不要再像从前那样调皮了。


    所以花妩一直很听话,这些人都是娘亲的亲人,现在也是她的家人,她愿意听他们的话,也愿意被他们管着,像一只小野兽甘愿被驯养,被束缚,就算太|祖母用戒尺打她,罚她的跪,花妩也只是委屈,却没有真正生气怨恨过。


    直到现在,花妩终于发怒了,她像一只小老虎似地冲过去,花想容猝不及防,被推得翻了一跟斗,当场就摔蒙了,过了一会儿才想起疼,哇地大哭起来。


    想着打一下是要挨罚,打两下也要挨罚,花妩一不做二不休,揪住她哐哐就是两拳,打得花想容鼻血长流,她凶恶地警告:下次再敢说我娘,我就把你的牙都打掉,叫你一辈子不能说话!


    才放完狠话,花妩就被一只手拉了起来,她原以为是花府里的下人,没想到那花想容睁眼一瞧,哭得更厉害了,抽抽搭搭地叫道:璟哥哥,她打我!


    花妩这才发现,把自己与花想容拉开的不是下人,而是一个小少年,年纪看起来比她大一点儿,模样长得颇是好看,眉宇间还有一点点眼熟,只是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花妩琢磨了一下,没什么头绪,转念一想,这人是花想容的哥哥,跟她又不是一边儿的,说不定一会还要为花想容报仇,遂翻了个白眼,警惕地退了一步,凶凶地看着对方。


    那少年怔了一下,正想说什么,花想容从地上爬起来,扑到他怀里,哭哭啼啼道:“璟哥哥,她欺负我!你帮我打回来!”


    于是花妩又退了一步,这什么璟哥哥长得高,她可能打不过,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花妩什么也没说,撒腿就跑了,她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威胁花想容:“下次再敢说我娘,还打你!”


    不知为何,那璟哥哥并没有追上来打她,而是与花想容说了几句话,紧接着那花想容哭得更大声了。


    花妩打了花想容,本以为不能善了,自己铁定要挨罚,她连跪哪儿都想好了,谁知竟然没有事。


    她提心吊胆了一整天,太|祖母最后只责备了一句,容容年纪小,不懂事,你比她大,是姐姐,怎么能和她较真呢?


    花妩心里有气,梗着脖子回道:“谁叫她说我娘坏话?倘若她当我是姐姐,就不该那样说我娘,倘若她不当我是姐姐,我为什么不能和她较真?我又不是她娘!”


    太|祖母沉了脸,不悦地看着她,脸颊上的两道法令纹显得愈发深刻威严,花妩心里有点怕,却依旧挺直了腰板,不退不让,她没错!


    顶撞了太|祖母,放在往常是要挨板子的,但是那天却没有,太|祖母只是沉沉叹了一口气,道:“你娘当初要是有你这脾气,也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太|祖母没有说完,只是命人带花妩去洗漱睡觉,从那往后,府里再没有人敢用那种轻蔑的眼神打量花妩了,至少明面上是没有了。


    后来花妩才知道,那天的璟哥哥是宫里的皇子,他是皇后的孩子,确切来说,他的亲生母亲已经死了,他就认了皇后当娘。


    花妩有些不屑,倘若要她去认别人当娘,她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她娘只有一个,不会有别人。


    所以她心底颇看不起周璟,再加上他长得有点像阿瑾,那天花妩回去琢磨了好半天,才终于把阿瑾从记忆深处给扒拉出来,阿瑾长什么模样她已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那双很好看的眼睛,和周璟有几分微妙的相似。


    真令人讨厌。


    偏偏那周璟的脑子似乎有点痴,总是在花府里迷路,花妩经常能碰见他,但她每次都远远跑开,用警惕的眼神瞪过去,拒绝与他交谈,直到那一回,她养的狗儿跑丢了,周璟帮她找了回来,两人的关系才开始有所缓和。


    ……


    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在梦里却清晰如昨,一觉醒来之后,花妩仍旧能记得清每一个细节,她觉得自己那时候挺傻的,就因为阿瑾披散着头发,她就认定了对方是个小姐姐,还把人家领回了水云庵?


    那阿瑾竟也不解释清楚!


    花妩揽镜自照,绿珠正在替她挽发,见状疑惑问道:“娘娘怎么了?”


    镜中的女子眉如远山,目如秋水,模样漂漂亮亮,花妩却轻叹了一口气,黛眉微颦,忧愁道:“我素来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今日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草包,不知人间有那般居心叵测的无耻之徒,叫人骗得好惨。”


    绿珠听得云里雾里,不解道:“谁居心叵测,敢骗咱们娘娘?”


    花妩放下菱花镜,冷哼道:“一条狗罢了。”


    “对了,”花妩想了想,道:“去打听打听宫里头有没有年岁大的宫人,最好是曾经在太后娘娘宫里伺候过的,我有些事情想问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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