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陈皮一早便在世子房门前候着,正有些困意,身子不自觉朝门边上倚时,“吱呀——”一声,房门忽然从内打开,他毫无准备,登时朝前一个趔趄。
颜元今手还撑在门边上,没等他摔进来,一脚便给他踹了出去。
陈皮滚出去,又坚韧地爬了回来,嗷一嗓子:“主子!您还好么!”
“死不了。”
颜元今抬脚出门,陈皮立马屁颠颠跟上,瞧他脸色,见气血均匀,精神济济,举手投足间尽显张扬,便晓得主子这一夜是恢复了过来,当即狗腿道:“那便好,小的担忧得紧呢。”
行至偏厅,桌上已布好了早膳,广陵王世子随意捡了块甜糕扔嘴里,没骨头似的倚在桌边,一面道:“昨日吩咐你去做的事如何了?”
陈皮忙道:“主子,这城东十八家家中,确实有三宅于十多年前死过壮丁。”
“这三人画像我也寻来了。”他从袖中掏出画纸,递去道:“除了高氏、张氏宅中本就备着还算清晰,底下那个亓氏是我找画师依照他家中老母疯疯癫癫的描述画的。”
颜元今将画纸随意朝旁边一放,“嗯”了一声:“继续说。”
“高氏死于十八年前任职时救人溺水,府中仅剩一对遗孤,现已长大成人,做些商人生意;张氏于二十年前死于咳疾,府中女眷不少,现在早全跑光了,过去单小妾便有七个,但问了一圈,没人偏喜红的;至于那亓氏,府上就一个老母亲,口口声声说他是十年前被狐狸精害死的,这亓母似乎早就疯了,问不出来别的。不过说来也巧,这三个男人竟都在京里做过小武官。”
巧?
颜元今指尖敲敲桌面:“我前日让你替我去看望那被吓得奄奄一息的顾大公子,他说了什么,再重复一遍听听。”
“顾隽公子与游尸打了个照面,说那东西头顶青官顶帽,穿一身暗黑色补褂,褂上纹路似是海马……海马……”陈皮乖乖说到一半,登时福至心灵,顿悟道:“九品武官服!”
颜元今道:“阴山观的那些臭道士每年赶尸入棺前,一律会为僵尸换上练雀服,与九品文官所穿极为相似,这是前朝便有的规矩。之所以仿制官服,一为保证入棺前有官气压身,寓意皇恩浩荡,驱散妖邪;二来九品练雀乃最低阶文官衣着,暗示文官力弱,即便有怨气,也可削减其力——”
“这畜生既然是从赶尸队伍跑出来的,为何穿的却不是练雀,而是专属九品武官的海马服?说明赶尸人还未来得及给他换,既是没换,穿的便是自己死时的衣裳了。”
陈皮机灵道:“小的明白了,您早猜出那游尸身份,又因它只在城东作案,推测与生前轨迹有所联系。所以昨日才专程去顺天府调出了城东家所有曾任过九品武官的人事卷宗。”
颜元今哼了一声:“游尸乃人死后吸食日月精华所化,非数十年甚至上百年死期而不得,更别论能练成那畜生的程度,修为狡诈,懂得隐藏气息踪迹。可二十年前胤都曾有过一次地动,在那之后城池重新修建,面貌早已焕然一新。它作案时能对地形如此了解,可见是个死了至多不过二十年的玩意。我倒是好奇得很,究竟是多大的怨恨,能叫它比常尸化邪的速度快了如此之多。”
陈皮煞有其事道:“定是死前受了极大的冤屈。”
颜元今冷笑一声:“那可不一定。”
“行了,备马吧。”他吃完糕,慢条斯理擦了擦手,将画纸拿在手里,掂了一掂,懒洋洋道:“我去太师府瞧瞧顾隽那厮死了没。”
“是。”
陈皮正要出去,却又被“嘶”一声拦住,颜元今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轻飘飘道:“今日你若是再敢擅自替我收什么,就把自己和那东西一块烧了吧。”
“……”
陈皮腿一抖,立马屁滚尿流地退了下去。
他心里苦哇,这些年来献殷勤的是不少,可主子自白桃浆一事后便再没收过别人东西,也没人敢来王府门前送,这昨日也是千年见一回胆大包天的敢来登门送信,把他给唬住了不是。
那主子不也拿过去了么,这信里究竟写了什么玩意惹他生气,怎么今日就突然翻脸了呢!
*
“我信里当然写的是些肺腑之言。”李府,东厢房内,李秀色正趴在桌边跟小蚕得意洋洋地科普:“就是夸他,一个劲夸他,夸他胜星星胜月亮,再稍微表露一下情意,把他夸上天了,他自然便高兴了,一高兴,我的倒贴任务也便完成了。”
小蚕尚在云雾中:“小姐,倒贴是什么?”
“就是……反正不是好事,说了你也不懂。”李秀色摆摆手,继续道:“总之,虽是有些许肉麻,还有点儿恶心,但效果终究达到了。”
说着,她便从一旁的木盒里抽了张新信纸,提起笔,又是唰唰唰一通发挥。
小蚕在一旁道:“小姐今日又写的什么?”
“今今比星辰,色色*欲摘之。”李秀色自信道:“我编的,是不是显得很有文化?”
小蚕一个劲点头,有没有文化她不大了解,总之不是骂人之词,那可真真是好极了。
李秀色欣赏完情诗,又将信纸翻了个面,于背面的角落客客气气写上一行小字:“此封也为抛砖引玉,明日信中才是真正大事,事关生死,世子定要亲启。”
小蚕好奇道:“这又是什么?”
“鱼饵。”李秀色笑眯眯道:“昨日那封我也在背面写上了,想来那骚包肯定看得见。”
她好一副胸有成竹:“你放心去,有我昨日打过招呼,他这封定然会收下的。”
小蚕点点头,莫名跟着自信了起来,方要出门,却听身后“哎呀”一声,回头去看,却是小姐不小心打翻了桌边上的木盒,盒中纸张唰啦啦落了一地。
“小姐!”
“没事,”李秀色一摆手,弯腰要去捡,却眼尖看见纸张底下竟还有个精致的小荷包,荷包底下用黄线绣着个小小的“复”字,不由奇道:“这是什么?”
小蚕连忙过来帮忙,却有些支支吾吾:“这、这……”她咬咬唇道:“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您上次让我把这东西拿出去扔了,可我忙着去做活,将它先随手一放,想着过会再扔,后来想找却又找不着了,没想到怎么压在了这木盒底下,许是夹在纸张中间,我没发觉……”
她解释了一大通,李秀色却是一脸茫然:“我让你扔了?为什么?”
她把荷包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观赏:“这不是挺好看的呀。”
小蚕愣了愣,难不成小姐伤心过头,患上失忆症了?
她吞吞吐吐道:“您上次被那高复公子拒绝,回来哭了小半月,过去绣好的荷包也没法送了,所以才叫我扔出去的。”
高复?
李秀色一愣,目光定在荷包上的“复”字上,仔细地回忆了一番。
想起来了,李谭之骂她的时候提过,在扬州亭外和那高兰吵架时也听她提过。
是高兰的长兄,原主心心念念鼓起勇气写了情书告白,结果被他当众羞辱、拉去妓院、还高调嘲笑了许多天的那个狗男人。
李秀色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这狗男人和那骚包世子就应该被捆在一起丢进河里浸猪笼。
她将荷包朝桌上一拍:“烧了!”
“是!”
“哎!等等。”李秀色见那荷包还有个抽口,便又拿过来拆启,掏出来条由细绳编成的红色手串:“这也是给那狗东西的?”
“……”小蚕消化了下这个称呼,而后挠挠头,似也记不清了,不确定道:“这手串似乎不是,我见小姐过去好像戴过,或是小姐你不小心放进去的?”
李秀色瞧了半天,见这手串做得精致,小巧玲珑,上头还坠了几颗珍珠,应当花了不少心思,一看就是女孩子家的饰品,便点了点头:“那这个就不丢了。”
她随手套在手上,像讨得了什么小宝贝,美滋滋道:“真好看。”
小蚕也跟着高兴,收了荷包要出去,却又被李秀色拦下,她手里晃着毛笔,随口问道:“对了,我快两天没出门,外头可曾又发生了什么?比如说……我阿姐那样的?”
“啊,是有一桩。”
李秀色笑容凝住:“什么?”
小蚕叹气:“我也是今早上才听柴房的人提起,前晚的事了,说是又有位老娘子在夜里遭了游尸迫害。不过这老娘子却不是在外头出的事,而是就在自家宅院里,貌似是刚从乡下探亲回府,因半途晕马车便要自己下车走回去,可还没走到前堂呢,就被杀了,听说带了两个包裹,洒了满地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对了小姐,你可还记得前夜里我去迎你的路上?听说就是那会出的事,老娘子出事的地方就在你来的方向,离那儿不远呢。”
李秀色手里的笔“啪”一声落在了桌面上。
她一愣,下意识问道:“出事的宅子,是不是姓方?”
“对对,”小蚕奇道:“小姐怎么知道?听说就是方宅。”
李秀色忽然有些坐不住,她脑中嗡嗡一响,仿佛仍能看见那人一身大红大绿的花褂子,背着包袱撑着腰,恨铁不成钢地骂她这么大个人了还迷路。姿态凶巴巴,口水乱飞,也不知哪来的“多管闲事”的劲头,脸上的褶子和训人的表情倒是很有她现实生活中奶奶的神韵,不过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人家。
她心头没来由的一刺,蓦然涌起一股涩意,半晌才低声道:“小蚕,你确定她是被游尸所害?”
小蚕点头:“有个阴山观里出来的道长去勘验过。说是遇害原因及死状与前几起如出一辙,是游尸无疑了。”
不,不对。
李秀色皱起眉头,遇害原因怎么可能和前几起一样?
她分明记得那晚,那晚老婆子……
李秀色深吸一口气:“那双红鞋,她遇害时确实穿在脚上?”
“这……好像并非穿着的,我听说老娘子尸首是光着脚的,红鞋散落在边上,兴许是被那游尸抓落的。除了红鞋,周围还有好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自她包裹里掉的。”
李秀色忽道:“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不是也有鞋子?”
小蚕想了想,认真道:“这我便不清楚了,柴娘就听到这些。”
“应当是有的,有一双黑鞋。”李秀色自言自语了这么一句,而后沉默半晌,又继续道:“小蚕,其实我前夜里见过她。她……脚上穿的是双黑鞋,至于那红鞋子,才应是从包裹里掉出来的。”
小蚕“啊?”了一声,脑子半天没转过来弯:“小姐的意思是?”
李秀色没答,只道:“还有,前夜里,我被跟踪了。”
小蚕这会直接蹦了起来,捂嘴惊道:“是什么人敢——”
李秀色神色凝重:“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人。现在看来,应当不是人,而就是那具游尸。”
“游尸?!那、那东西为何要跟着小姐?”
“不知道。”李秀色摇摇头,声音低了下去:“我在想,是不是我搞错了。那东西一直以来要袭击的……兴许从来都不是什么穿红鞋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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