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欢悦抱着药箱坐在马车上,准备进苓洲城。
跪下求她的那兵士是苓洲人,妻儿就住城中。
今日那人接获消息,说他不到十岁的么儿贪玩,爬上树却摔了下来,摔下的位置还不好,树枝贯穿大腿,怕是将来得落了个残疾。
不良于行也就认了,起码人还活着。
问题就出在只要一扯那树枝,孩子腿上就鲜血直流,没有像样的金创药,血根本止也止不住,还可能有性命之忧。
兵士无故不得擅离兵营,但宁欢悦不是士兵,手上也有药,那小兵也是没有办法了,才会求到她面前来。
只是……
“十岁吗……”宁欢悦喃喃道。
也不知这么小的孩子,捱不捱得住上药的痛楚?
药量少了,效果甚差,多了,伤员也有活活疼死的可能。
宁欢悦没有给这么小的孩子用过药,倒是曾见过差不多年岁的孩子上药的过程。
当时,那人面上被血与泪糊了一脸,左胸被人以匕首刺入,衣裳都被淌出的血染红。
跟着他们的江湖游医说,若非这孩子天生心脏长在右方,这一下已然要了他的小命。
而且,宁欢悦还想起一事。
那受伤的小少年,在以捣烂的草药止血时,从未吭过一声。
这一点让宁欢悦即便时隔六年,也依旧印象深刻。
毕竟她施过药的伤兵少说也有上百个,却从没有哪一人,耐痛的程度胜过那少年。
“蜜饯、果脯、饴糖,大人孩子爱吃的零嘴儿通通有!”
宁欢悦的思绪被外头叫卖声打断。
她想了下,掀起帘子对车夫说:“停车,我买个东西,很快就好。”
酸甜的蜜饯和色泽缤纷的饴糖宁欢悦各买了点,等店家用油纸包装的期间,她转身看看附近还有什么店铺。
隔壁是租借驴车的,规模不大,还是老板亲自送客人出来,笑呵呵地对慢慢远去的驴车道:“公子慢走啊!记得走官道,不要走山道,免得招了山匪!”
宁欢悦多看了店面几眼,面色是藏不住的好奇。
送完客人的老板转个身回来,恰好与她眼神撞个正着。
他看这小姑娘歪头打量自己店铺,容貌又生得讨人喜欢,老板也不觉冒犯,趁这时没有客人,同她说上几句。
“是不是觉得卖果脯的,开在租驴车的店铺旁很稀奇?”
被说中心思的宁欢悦也不掩饰,反而点头应和,“对呀,老板怎么看出来的?好厉害呀!”
她什么都还没问呢。
老板笑而不语,心说这姑娘想什么全摆在脸上,心思单纯得很,可不就一猜便中吗?
她嘴甜,老板呵呵笑着同她解释,“也没什么稀奇的,在我们隔壁开铺子,租金便宜,卖的糖也不贵,薄利多销,生意倒也算红火不是?”
宁欢悦这会儿才终于等到她的蜜饯,伙计点头哈腰同她说:“姑娘久等了。”
随即又去忙下个客人要的东西,确实很是忙碌。
宁欢悦事情办完了,与租驴车的老板说了几句话,这才告辞。
等她登上马车,放下车帘时,隐身在巷子里的几人对视一眼,不声不响跟了上去。
宁欢悦循着那小兵画给她的图纸寻到他家,刚下车,就听见屋里传来几声女人家的哭声。
“是宁小姐吗?快快请进。”
一个瞧着比宁欢悦小了几岁的小少年领了她进去,应当是那士兵的大儿子。
屋里已有郎中候着,只是因没有止血的好方法,才一直未有动作。
宁欢悦要做的事很简单,待取出树枝后,分次将药粉撒在伤口上即可。
旁的包扎还是开药等等一事,都有郎中去忙。
小孩儿不耐疼,又哭又叫的,饶是宁欢悦给了蜜饯和饴糖,也不顶用。
幸好血仍是顺利止住,宁欢悦在妇人的感谢下告辞离去,并没打算耽误太多时间。
马车缓缓驶出巷口。
妇人抹了抹眼泪,领着自己大儿子,对远去的马车鞠了个躬。
“多谢宁小姐相助!”
只大儿子眼神飘忽,动作僵硬,频频想回头往自己家看,都被自家娘亲给生生拉住。
所幸这么点小细节,也没有人会放在心上。
马车离城,出了城门,来往的人却反倒多了起来,前后都有人骑马而来。
后面的人倒是从城中就落在马车后头,不紧不慢地远远跟着。
他们瞧着也不像急着赶路,车夫便照平时速度赶车。
可谁料,走远以后,前后的马蹄声几乎同时逼近。
车夫刚在纳闷,就见两方人马朝他这辆马车靠来,将他团团围住。
“锵”。
他们拔剑出鞘,扬声威胁他,“停车!”
剑光一闪,车夫慌慌张张拉住缰绳,什么话都还来不及问,颈子忽地一凉。
锋利的剑搭在他颈项上,领头的人痞笑问:“这车上坐的,可是宁将军的女儿?”
车夫仰起头,谨慎地咽了口唾沫,说话声音都在抖,“大、大大大人,小、小小小的这、这车上,没、没人啊……”
拿剑架住车夫的粗旷男人冷笑一声,“别装了,我们可是跟了一路。”
他朝旁边的人使个眼色,那人点头领命,同车厢内的人说:“姑娘,出来吧,乖乖跟我们走。”
车内仍无动静。
那人挑了挑眉头,心想还挺沉得住气。
不过再沉得住气有什么用?还不是早晚都得落到他们手里?
他轻哼,大手捏住车帘一角,猛地掀起,“姑娘再不出来,可就别怪……人呢?”
车里空空荡荡,哪来什么姑娘?
横在车夫颈子上的剑压得更深几分,血痕都冒了出来,持剑人怒问:“人呢?”
车夫都快哭了,很是委屈,“大……大人,小、小的一开始就、就说了,车、车上没、没人啊!”
“废物!”他推开车夫,也不多费时间杀他,转身上马,“快!回城去找!人应该还没跑远!”
路上,他们将所遇的每辆车都上前拦下,看过车里的人之后才放行。
官道和山路都各自派了人盯着,好不容易等到能拿捏宁将军的把柄在面前晃悠,他们可不想白白放过。
他们又拦下一辆驴车,车里坐了闭目养神的矮小男子。
那男子嘴上蓄胡,抱了个木箱,拧眉看向车外,一脸还未睡醒的模样。
“啧,这个也不是!”
布帘才被掀起一瞬又被狠狠甩下,扬起点点灰尘。
驴车继续前行,男子打开药箱,上层摆了装有伤药的瓷瓶,最下层则放了各式假胡子与古铜和麦色等等的膏脂。
药箱盖子里侧嵌着镜片,男子左看右看,忽然弯起那如幼鹿般的眼,笑了。
“坏蛋齐王,又想抓我,哪那么容易?”
宁欢悦皱了皱鼻子,女子娇俏软甜的细嗓从镜中黝黑男子嘴里发出,要说多诡异便有多诡异。
她等糖贻顺便观察四周铺子时就注意到了,有几个行迹古怪之人。
探头探脑的不说,腰上还配着刀剑,瞧着像是军中兵士所用的武器。
可士兵无故怎会离开军营?
他们的人是离不得,但,若齐王为了牵制她爹爹的行动,指使人潜入来捉她,那便说得通了。
齐王狡诈,各处都安插了人手。
哪怕是在苓洲城内,也不知有多少拥护齐王的人暗中与齐王联系,助纣为虐。
宁欢悦租了辆驴车,让老板晚些再派车到指定地点来。
这期间宁欢悦让马车先走,并拜托妇人与她大儿子演了场戏,自己则是忙着乔装。
齐王此人阴险,趁打仗时,让人袭击对方将士妻女的事没少干过,宁欢悦自然留了个心眼。
眼下,齐王的人肯定会派人守在回兵营的路上,宁欢悦想了想,让车夫改走山道,绕点远路。
可谁料,才出龙潭,又入虎穴。
驴车再次被拦下,布帘又一次被掀起,宁欢悦无奈。
又来?
只是这回掀起的,与刚刚那些并不是同一批人,也不像是在找人。
他们没在乎车里坐的是谁,只重点看了车厢里放的随身之物。
等瞧见宁欢悦手中所抱的药箱后,来人眼前一亮,这才抬头看她。
男人问:“你可是郎中?箱里装的可是伤药?”
宁欢悦一说话就露馅,更不想被齐王的人关注到,唯一的选择便是轻轻颔首。
得了肯定的答案,那人面上一喜,扭头朝身后人说道:“找到郎中了!”
喊完后对宁欢悦道:“还请大夫跟我们走一趟。”
宁欢悦看到齐王的人仍在附近,又看找郎中的几个大汉腰间配刀,目光炯炯,态度强硬。
──压根没打算给她拒绝的选项。
宁欢悦权衡片刻,只能点头应下。
“那,得罪了。”
宁欢悦不明所以,下一瞬,眼睛被人以布巾蒙上,显然没想让她得知目的地。
驴车前行,宁欢悦知道车上还坐了另一人负责看守她,干脆闭眼歇息。
闭着眼,车厢的摇晃程度更能清楚感知,远比走在官道上要来得颠簸。
宁欢悦本就是往山道去,倘若方向没错的话,这好像是往山上的路?
若她记得没错,租驴车的老板好像说过,这附近有山匪来着?
往山上、腰间配刀……
那么这群大汉,莫不就是传言中那些山匪?
傍晚,夕阳渐渐西沉。
宁欢悦下车,蒙在眼上的布被人取下,几个汉子对她抱拳施礼。
“多有冒犯,还请大夫勿要见怪,要劳烦您替我们大当家治伤,待我们大当家伤势好转,便会派人护送大夫离开。”
听到这里,宁欢悦心想,短时间内她怕是回不去了。
谁知道他们大当家伤得重不重?何时才能转好?
她心里嘀咕,然而都被带到山上来了,也只能见机行事。
宁欢悦在想,山匪头子会是怎样的人,长得有多壮?多威武?
落到他手中,她可有逃掉的可能?
脑子里的想象换过一轮又一轮,忽然听见前方传来嘈杂声。
领路的几个大汉对视一眼,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宁欢悦被他们护在中间,也只好小跑跟上。
那里围了不少人,宁欢悦什么都还看不真切,就先听见男人的说话声。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那嗓音嘶哑至极,淡声道:“无视命令擅自行事,贾二,这不是头一回了。”
短短几句话,却说得很是用力艰难。
就好像野犬将咆哮含在嘴中,要吠不吠的警告。
除他之外,还有旁人在劝,“大当家的,使不得啊!”
话落,惊呼声频频传来。
有人往前扑,更有人朝旁散开,人墙空出一块,宁欢悦也就更能看见前方发生了什么。
只见一青年赤着上身,乌发披散,身上裹着的纱布全被血给浸透。
随着他走动,还往地上滴下点点红色鲜血。
他长手一捞,逮住那个转身想逃走的男人,单手紧紧扼住他颈子。
被逮住的那人挣扎,脸色胀得通红,接着“喀喀”几声,青年五指收紧,手筋浮现。
“唔!”
被掐住颈子那人浑身僵住。
他脖子一歪,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青年垂眼,以看着蝼蚁的眼神看他,默不作声。
然后抬眼,与宁欢悦目光撞在一处。
青年的眸色很淡,犹如琥珀美玉,冷戾逼人。
他身上的血被夕色染得更红,滴答滴答,还在不停往下滴落。
所有人都散了开去,唯有宁欢悦站在原地,眼神也不闪不避,看着就更为醒目。
青年往宁欢悦的方向走去。
靠近,再靠近。
他身躯挡住夕阳,在宁欢悦身上投下一片阴影。
宁欢悦抬首,提着药箱的手紧了又紧。
他想干嘛?
那人才刚在她面前站定,随后,身子一晃,笔直向宁欢悦面前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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