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欢悦做梦也没有想过,她跟山匪头子竟还会有这样见面的一日。
他身上血腥气很重,也不知这血究竟流了多久。
更让宁欢悦惊讶的是,都已经伤成这样了,这人竟还能够走动,更能掐人。
但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只有……
──好重。
宁欢悦想出声抱怨,幸好还记得自己目前是扮了男装,生生将临到嘴边的话止住。
但凭她一个姑娘家,要支撑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不止的成年男人,还是失去意识的,也要她是大力女转世才有可能。
不幸的是,她只是普普通通一介小女子。
宁欢悦被山匪头子压得站都站不稳,最后只能勉强撑住他,双双坐倒在地。
领着她上山的那位落腮胡大汉和几个人连忙凑到她身前,七手八脚把他们大当家搬开,抬进屋里。
还有一些人去清理地上静止不动的男人,面上表情畏惧归畏惧,手上动作却相当熟练,只怕这样的事早已经历过不少。
落腮胡大汉露出尴尬的笑容,就怕好不容易“请”来的这位大夫被吓跑。
他不太好意思地道:“清理内贼,让大夫见笑了哈。”
宁欢悦点点头,表示理解,让范三很是惊疑地看了她好几眼。
不愧是郎中,亲眼见了这场面还能神色自若。
他心中佩服不已,领着她进屋,态度越发恭敬。
宁欢悦这些年待在兵营里,什么没见过?
就连半夜敌军来袭,拔营一边跟着迎敌,一边替伤兵包扎的事情都不少。
刀枪挥舞,鲜血喷洒。
连断肢这样的伤口,宁欢悦都曾亲自处理。
战场冰冷,刀剑无眼,只有亲眼见识过了,才会知道打仗这件事对士兵们而言,究竟代表了需要多大的勇气。
她被领进屋内。
这屋子外表看似简陋,实则里头却是应有尽有。
架子上金银玉器风格迥异,闪耀夺目,雕刻繁复精美,摆设毫无章法,像单纯在展示自己战利品那样张扬。
绕过一道山水屏风,山匪头子已经躺在榻上。
从刚刚匆匆见的那面,宁欢悦就看出他伤势很重。
可奇怪的是,那样的伤几乎可说是奄奄一息,他却还能下地,行动自如。
宁欢悦走近,这会儿才能仔细去瞧他样貌。
山匪头子出乎意料的年轻,瞧着也就十八、九岁左右。
他双眼紧闭,一双剑眉凌厉,微微皱起,宁欢悦心想,是了,蹙眉就对了。
伤得这般重呢,肯定难受的。
青年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尚有几缕散在身前,掩去他面庞与眉眼。
乌黑的发衬得他肤色透着病态的白,唇色也淡,应是失血过多,血气尽失。
饶是如此,那也不减他瞧着英气的脸。
宁欢悦扫了几眼。
观察过对方此刻状态如何,宁欢悦移了视线,重点将目光集中在他伤处上。
他胸前缠了绷带暂时止血,但想也知是止不住的,宁欢悦取了旁边早已备好的剪子剪开。
白色纱布被血浸得湿透,宁欢悦揭开时,白嫩的指头都被染得留下红印。
一道刀伤自青年左边锁骨尾横至右边腰侧,伤口几乎深可见骨,此刻也依然汹涌在冒血,精悍的上身满是血污。
范三见大当家的鲜血狂流,带来的大夫拆了绷带后就只顾盯着伤口瞧,不由着急催促。
“大夫,您看这……是不是该施药了?”
宁欢悦点头,打开药箱,取了个瓷瓶出来。
“啵”的一声,取出塞住瓶口的红布。
宁欢悦很喜欢听这个声音。
她扫视了下周遭。
那个带她过来的汉子满脸落腮胡,长得匪气,待人却很客气。
他虽“请”了自己上山,但宁欢悦觉得,自己那时候并没有第二个选项可选,说是被强迫的,都还差不多。
非她心甘情愿的医治,加上受伤之人又非保家卫国所受的伤……呵呵。
宁欢悦眼神微闪。
就不知道山匪头子伤成这样,耐不耐得住治疗?
宁欢悦得抿着唇,才不至于露出雀跃的笑容来。
她还没听过,山匪疼了……是怎么叫的呢。
宁欢悦倾倒药粉的手,腕子幅度半点没控制,任由两个拇指指甲盖数量的白色药粉,悉数撒入青年伤处。
伤口大,更需要多点药粉的嘛!
宁欢悦单纯又理直气壮地想,连洒药粉的动作也很是豪迈。
需知,她爹爹兵营的将士们,一个小指甲盖的药粉,就能疼得死去活来。
有的比较耐不住疼的,直接痛晕过去的状况也有之。
还有,即便伤重,送到伤兵营来的士兵早已晕厥,在宁欢悦撒上药粉的当下,活活被疼醒的状况也不是没有过。
宁欢悦瞪大眼,满怀期待,等着山匪头子会怎么喊。
她带着被强行带来的小报复心,撒的药粉用量也比往日多上许多。
难得有人可以让她毫无顾忌地撒药粉,珍贵的试药人反应,宁欢悦很是期盼。
点点药粉跌进像裂了深谷的伤口深处,白色颗粒由下往上,几乎不用一个缓慢的过程,很快就整颗由白变红。
范三指着青年,欣喜地道:“血止住了!”
本来还想着这瘦弱郎中不知顶不顶用,但她也是他们最快能找到的郎中了──好歹真能派上用场不是?
谁料,这看似不靠谱的药粉下去,不说药到病除,见粉愈合,那血也是实打实止了!
最怕就是血没能止住,眼下这郎中既能瞬间止住这么大血量,医术肯定也没话说,他们没找错人!
相较于范三的兴奋,宁欢悦面色却很是凝重。
她不死心地盯着青年的睡脸,直勾勾地瞧。
不是……怎么没醒呢?
事实上,不光人没醒,青年蹙起的眉头也没加深的迹象。
宁欢悦再看伤口,青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遍布,要说最狰狞的,还是新受的那道刀伤。
这要不是血都止住了,宁欢悦都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忘撒药粉了呢!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宁欢悦不死心再瞧,这回再往伤处撒药粉,对着翻飞的血肉,宁欢悦看得认真。
她看得清楚明白,药粉沾上皮肉的那刻,青年别说毫无动静,就连因吃痛会有的动作收缩,半点也没。
宁欢悦就不信邪了,伸指探向他鼻端。
微弱的呼气往她指腹呼来,宁欢悦眉头紧锁。
人还活着呀!
可是……
宁欢悦面色复杂,看向青年的眼神很是一言难尽。
她替受伤的士兵上药包扎这几年以来,就从没遇过这种状况。
照理说不会被疼醒,那昏睡中也会因疼痛,做出些微抵抗的举动才是。
哪像这山匪头子一样,半点反应也没的?
这要不是宁欢悦还确认了他有在呼吸,只怕都以为人已驾鹤归西。
宁欢悦看向自己手中的药瓶,歪了歪脑袋。
难道……她的药坏了?
为了证实这一点,宁欢悦扭头看向这屋里另外一人。
范三被她看得极不自在,小心翼翼问:“大夫,是还有什么吩咐不成?您尽管说!”
这大汉肤色黝黑,双手袖子挽起,露出粗壮及毛发茂密的双臂。
宁欢悦盯着看了老半天,他衣衫沾了点点红褐色痕迹,瞧着像是干涸的血迹。
而且,依这颜色来看,受的伤应是不久才是。
她找了找,果然,宁欢悦在他右手手腕瞄见一指节长的血痕,应是被什么划伤导致。
伤口很浅,这大汉估计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也没想着包扎。
宁欢悦指了指他的手。
大汉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瞧。
这一瞅,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受了伤,“哟,啥时弄上的?”
又见宁欢悦晃了晃手中瓷瓶,范三连蒙带猜。
“大夫这是……想给我上药?”
他就没听这郎中说过话,暗想怕不是有哑疾吧?心中怜悯,也不说破,更是配合地将手递上。
“不过就这点小伤而已,多谢大夫……嗷!!!”
宁欢悦保险起见,没有一股脑儿将药倒下,而是轻轻倒了一小点。
第一颗药粉才刚落下,原先觉得不就是倒个药粉而已的范三话说到一半,就忍不住哀嚎出声。
他缩回自己的手,虎目含泪,不敢置信地看了自己的伤口,又看了宁欢悦手上的药瓶,还摸不清到底怎么回事。
“怎、怎么会这么疼!”
可他定睛一看,自己那小小伤口血已经止了不说,血痕都连带短了些,头尾更浅的伤处已然抚平。
范三愣住。
而宁欢悦见他这般表现,更为纳闷。
药没坏啊?
范三刚刚那一嚎,嚎得榻上青年眉头皱紧。
宁欢悦没发现,还在研究山匪头子伤处是真是假,怎与常人区别竟这般大?
她伸手在他伤口边缘轻按了下,鲜血微微凝出。
是真伤。
宁欢悦见他心口起伏,确实是活人。
那她就不明白了。
宁欢悦睁圆了眼看着青年面上发呆,很是迷茫。
到底为什么呀?
她对着昏迷的人试图看出答案,看着看着,忽然,青年双眼一睁。
如琥珀般剔透的眼与宁欢悦的眼相对,宁欢悦愣住。
怎么这时候才醒?
还不等她思考,瞬间,宁欢悦手腕被扯住,一整个天旋地转,后背一疼,被那青年给掀在榻上。
宁欢悦还未缓过劲儿来,一只大掌掐住她颈子,五指收紧。
青年一双眼如恶犬,恶狠狠地盯着擅闯自己领地的陌生来客。
山匪头子这一动,刚被宁欢悦止住血的伤口再度沁出血。
刚刚上的药全都白费不说,她拿在手上的药瓶也因突来的意外脱手,药粉尽数撒在榻上。
她的药!
宁欢悦颈子被人扼住,难以呼吸,更别提开口说话。
但她也没想挣扎,比起自己死活,她更纳闷眼前这人怎么回事?
撒过药粉,他无动于衷,身上那么大一个伤口,他还能面不改色将人扯上榻?死死按着她颈子?
宁欢悦不躲不闪,气息逐渐微弱下去,面色也因为难受拧起眉。
可她还是努力睁着眼,想看清青年脸上表情。
青年见她这样,眸中也透出疑惑神色。
两个人看着对方,都觉越看越古怪。
大汉连忙劝道:“大当家!大当家!使不得,这是来给您治伤的大夫啊!”
大夫?
青年眼神渐渐恢复清明后,仍紧盯着宁欢悦。
知道来人是谁,他手上微松,但依然没有松开箝制。
这一松,他又觉奇怪。
他长年练武,手上带着茧子,略略松手时,指腹擦过宁欢悦颈上肌肤。
细嫩滑腻,好似不用多花力气,就能把她肌肤割破。
而且……这颈子很是纤细。
言渊不是没掐过人脖子,但这触感和细致度,却是头一回碰见。
他皱眉,视线盯在宁欢悦贴在唇上的假胡子。
忽然,言渊伸出另只手,捏住胡子一角,撕开。
范三见大夫的胡子被撕掉,整个人都傻了。
言渊挑眉,虽早有猜测,但实际证实了还是微感意外。
“女人?”
他松手,宁欢悦这才侧身呛咳起来,咳得眼睛泛泪。
“咳咳咳……”
活过来了。
宁欢悦咳着咳着,抬眸一看。
只见青年伤口沁出的血越来越多,她眼睛一瞪。
被叫破是女子之身后,宁欢悦也不忍了,她埋怨道:“啊!白费了我的药!”
她生气,反手把言渊给按回榻上,朝一旁傻了又傻的范三伸出手,“把药给我!红布塞着瓷瓶的那种!”
言渊一时不查,被宁欢悦反按在榻上,不悦地拧眉,就要爬起。
宁欢悦眼睁睁见他伤口因此举又渗出更多血,心疼自己等下要用掉更多的药粉,忙又把他给按了回去。
她凶狠地道:“不准乱动!”
吼完了她又对着范三问:“药呢?”
哪怕是气呼呼的,声音也很是软糯,难怪一直没肯说话。
范三把药瓶双手奉上,宁欢悦一手抵在言渊锁骨上,一手抓着瓷瓶,嘴里咬着封口的布,恨恨盯着言渊。
这次,她就看他怎么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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